将军本是一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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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本是一书生

周 涛《 人民日报 》( 2010年08月04日   20 版)

  全绳兄是我们新疆军区成长起来的为数不多的高级将领之一,也是我们引以为自豪的人。他从士兵成长为中将,其间大半岁月是在天山南北、昆仑戈壁戍边守防。入伍时想必也是骊山脚下的一个书生,戎马倥偬几十年,历练成堪担重任的角色。他一直心仪班超,视班超为人生楷模,以边塞为大丈夫建功立业的舞台,我以为他比班超有两个幸运处:班超老时很凄凉,发出“臣不敢望酒泉郡,但愿生入玉门关”的哀叹;屈全绳却在成都解甲园风清水秀之地找到了归宿。班超自从投笔从戎,似乎再也没有拣回那支笔来,屈全绳却从没有投笔,他由文入武,解甲归文,才有了今天这部《关塞远思集》。

  我看这本诗集,感觉是在看他的人生经历。从1962年那首“夜深又思乡,骊山柿树黄。忽闻军号起,梦断灞河旁。”就与唐人之“犹是春闺梦里人”千年同调。我便明白了,唐代那些边塞诗不见得是什么“创作”,大概更符合他们生活的真实写照。到了1964年的《岁寒吟》,开始出彩了,“大漠吞红日,昆仑看月圆”,边风大趣,直追唐韵。不过意境虽大,炼字还可斟酌,我在这里斗胆为仁兄换一字,改“看”为“抱”,“大漠吞红日,昆仑抱月圆”,似乎更具动感。至于1967年的《夜忧》句,“而今天下人心乱,竖子都批刘邓陶”,政治本色出来了。那时屈全绳也不过是个青年,能写出、敢写出这样的句子,足见已经有了政治定力。

  这么一页一页读过去,既是读诗,更是看人,饶有兴味,亦多自愧。我们两个年龄相差不多,经历着同样的时代,也都有文学的志趣,但是人生的箭一射出去,所落的靶就差多了。差在哪里?差在个人对社会的理解和融入,许多的人就败在这一点上。我年轻时喜欢看诗,喜欢那些想象奇诡、华彩飞扬的篇章;现在年龄大了,兴趣转移,愿意看人。看看与个人生活最贴近的、更真实的东西,反而不爱读小说更喜读传记了。

  读这本《关塞远思集》,就似读一部诗体的自传,那也是历历在目啊,既是心史,也是信史。过去在新疆,他是政治部主任,展示的多是政治层面的形象,干练,自信,反应敏捷,直教人想起一代名臣李鸿章那几句诗,“丈夫只手把吴钩,意气高于百尺楼。一万年来谁著史?三千里外觅封侯。”若以“羽扇纶巾”、“雄姿英发”喻之,亦不为太过。

  我知道他早年有过写小说的经历,但多见人一为官,便抛《离骚》,谁能想到他一直在公务之余暗自写诗呢?谁又能想到他对文学爱得如此执著、如此绵长呢?这可以称得上是“暗恋”,真是此身虽许官场,终生难忘初情,待到解甲之日,果然真相大白,这本书就是明证。我认为,这是对中国传统文化的迷恋,而这种传承、这种精神,正是我中华文明绵延五千年不绝的原因。

  以此眼光读他1990年春写的《山水赋》(古风),便可深领其心:“山为水作伴,水为山痴情。水枯山落魄,山塌水动容。深海有伟岸,高峰生厚冰。山水两相依,百年共繁荣。”

  山水之喻,含义深矣,既可比为对中华文明,也可理解为对党的事业,若请书法家挥笔书之,悬于厅堂,绝胜好多地方挂的那些陈词滥调多矣。

  到了2004年写《六十初度》,人生之河驶入平缓,“岁月绵长人有尽,韶华短暂世无涯。戎装未解当惜日,老骥识途自奋发。”到了这个时候,该经历的都经历了,能见识的都见识了,譬如登山,已近巅顶,并不一定就是“山登绝顶我为峰”的豪迈,而更可能是眼界胸襟的大开阔、回归自然的大平和。

  至此,想起1993年《晋将》的两句,“将军本是一书生,铁马冰河未建功。”他始终没有忘记自己是一个书生,因而也始终没有丢了本色。书生有什么不好?世人皆知将军贵,谁解书生冰雪情?与全绳兄不谋而合的是,我也对“书生”二字情有独钟,在拙作《天地一书生》里有这样几句论及文武之道:“人而无文,其心必愚;文而无武,其志必弱。文武之道岂止一张一弛,文武之道,一智一强也。”

  将军者,武也;书生者,文也;合二为一,文武互补相谐也。人生所谓的“功德圆满”,大概也就是这样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