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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轼研究二题

作者:徐志福


  今年,是大文豪苏轼(1037—1101)诞辰970周年,特撰小文二题,以资纪念。
  
  随物细看石钟山
  
  苏轼是中国文学史上少有的通才,是北宋文坛的领袖人物。写散文,他笔力纵横,挥洒自如,与欧阳修并称欧苏;写诗歌,他诗意醇厚,格调清新,与黄庭坚并称苏黄;他开创了豪放词派,与辛弃疾并称苏辛;他的书法,列于宋代四大名家(苏轼、黄庭坚、米芾、蔡襄)之首;他还是文人画的开先河者,尤善画竹。就是在文艺创作的理论上,他也见解独特,颇有见地。首先,他主张“随物赋形”,无论写诗作画,物是第一位的,有物才有形。“形”,即客观事物本身固有的变化、情态、特性。既然“物”是第一位,要把它能动地表现好,就有一个观察必须深透的问题,于是他又提出“观物须审”,即观察事物必须十分仔细周密的主张。只有洞察幽深,才能抓住本质,传神达意;反之,错误、偏颇、肤浅就在所难免了。比如,五代前蜀成都著名画家黄筌就犯了这样的错误,被苏轼看出了毛病:
  黄筌画飞鸟,颈足皆展。或曰“飞鸟缩颈则展足,缩足则展颈,无两展者。”验之,信然。乃知观物不审者,虽画师且不能,况其大者乎?君子是以务学而好问也。
  ——《书黄筌雀》
  飞着的鸟:“无两展者”,这是仔细调查核实的结果。黄筌的问题是“观物不审”。没这个前提就不能“随物赋形”,也不能“造其质”。要避免主观臆造,这就必须“务学”:专心致志地“神与物交”;这就必须“好问”:不耻下问,尊重吸收群众的智慧,做到“其知与百工通”(苏轼语)。苏轼律己及人:爱挑剔别人,有时含讥带讽,近于苛刻。据《苕溪渔隐丛话》转引《王直方诗话》云:“东坡有言,世间事忍笑为易,惟读王祈大夫诗,不笑为难。”这是怎么回事呢?
  宋朝诗人王祈有一次将自己的“得意”之作念给苏轼听,当念到“叶垂千口剑,干耸万条枪”时,对方忍不住大笑起来,说:“诗虽好,但经不起推敲。若把两句连结,这千口叶,万条竿,岂非十竿共一叶了吗?谁见过这样的竹呢?”
  王祈如梦初醒,始知自己只求字面功夫,而忽略了客观实际,以致贻笑大方,乃“观物不审”所致。
  苏轼的挑剔对象并不止于同代画家、诗人,即使是历史上的名家名作中已成定论的著名判断也逃不过他的批评,典型的例子是在《石钟山记》中“笑李渤之陋”、“叹郦元之简。”
  宋神宗元丰五年(1082)七月,已46岁的苏轼再次被贬官,调任湖北黄州团练副使。元丰七年(1084)六月,他又被移官河南汝州,此时长子苏迈恰好受命到江西德兴做县尉。父子同行到达江西湖口县城时,听说著名的石钟山就在离县城一里远的鄱阳湖东岸。一生与山水结缘的苏学士自然不会放过这次大好机会。此前,他当然读过郦道元的《水经注》和唐代文学家李渤的《辨石钟山记》,对其“以声定名”的考察结论,有所怀疑,就想亲自察看究里。苏轼父子趁夜里月色明朗之际,乘小船来到山前陡峭的石崖下面,抬头看到高达千尺的石山矗立两旁,阴森森地像猛兽恶鬼样扑将过来。漆黑恐怖的洞穴中发出稀奇古怪的声音。他们不恐惧,不后退,大胆地循声追源,仔细地触摸视听,认真地探索考察,终于对石钟山的“声音定名”说提出了较有力的佐证,不久就有了《石钟山记》的千古名篇。苏轼在文章中指出,先贤郦道元对石钟山以声音定名,虽“与余同”,但言之过简,原因是“士大夫终不肯以小舟夜泊绝壁之下,故莫能之”;而对李渤之说,那就很不客气了,嘲笑他浅陋,原因是仅以“斧斤考击而求之”,自然不明真相。作者最后的结论是:“事不目见耳闻,而臆断其有无,可乎?”这与他“观物须审”的理论是一致的。自《石钟山记》一出,其就被视为一篇融叙述、描写、议论于一炉的游记体说理散文的典范,被选入《古文观止》作为范文必读本推荐;在新中国成立之前,还被选入高中课本,迄今依然。
  苏轼的《石钟山记》把石钟山写大了,人们知道江西有石钟山,确很少知道其所在地在鄱阳湖畔的湖口。而围绕石钟山的定名,历来唇枪舌剑,展开了激烈的争论,这更给石钟山增加了几分神秘感。卷入这场千古争讼的,有文人学者,达官显贵,还有戎马倥偬的纠纠武夫。他们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各执一端,不肯苟同。郦道元、李渤、苏轼及后来一些文人学士都主张以声定名,但由于考察的方式方法不同,前人总不免被后人讥笑。苏轼的“以声定名”说,无非多了些亲身考察的实据,但仍被后人质疑。如明代的罗洪光,清代的曾国藩、彭玉麟等都主张“以形定名”。三人都曾亲历其境,身经目睹,得出的结论是石钟山“全山皆空,如钟覆地”。他们又笑苏轼“过其门未入其室”,是“笑李渤之陋而不知己之陋也。”这次轮到后人笑苏轼了。今人博采前人之议,认为石钟山“既有钟之形,且有钟之声”,这是《地理知识》一书中《湖口石钟山》一节里的结论。这“形声俱备”说颇有道理,不信,你乘船环石钟山一游就明白了。不管怎么说,我们四川老乡苏轼宣传石钟山是功不可没的。当地人民为纪念他,特地在山上修了“怀苏亭”,亭内镌刻苏文忠公像,长衫宽袖,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像后碑上刻着清代书法家翁方纲手书的《石钟山记》。
  
  怜香泪洒婉约词
  
  苏轼一生坎坷,在朝廷先后与王安石、司马光政见不和,受到政敌和小人的排挤,前前后后被贬谪三次、调任十余次,从京城到边陲,跑遍了大半个中国,流离颠沛,免不了常人的苦闷与彷徨,悲叹与忧伤。但命运的大起大落,并未使他消极颓唐,一蹶不振,而是更加砥砺意志,彻悟人生,从而铸就成他那潇洒与旷达的性格。处于险恶政治夹缝中的苏轼的这种性格特质,既是缓冲的技巧,也是一种生存的艺术。读苏轼的诗词散文,其二重性格跃然纸上:潇洒、旷达中不乏自我解嘲与揶揄,也有冲淡及郁闷。
  苏轼是豪放词派的开创者,因为他在廓清五代以来的绮丽词风方面卓有成就,所作的豪放词达到较高的艺术境界。但通观他三百多首词作中,像《念奴娇·赤壁怀古》这类并不多,其大多词作呈现出婉约的风采,特别是写女性和题咏歌妓的词占的比例不小。
  苏轼40岁时,在山东密州太守任上,忆及亡故11年的妻子王弗,写了那首令人心酸的著名的《江城子》,历来被盛赞为悼亡词的典范。像“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等名句,不知打动过多少少男少女的心!
  晚唐、北宋人的词,几乎篇篇写妇女,而且多半以谑浪游戏笔墨出之。苏轼词中尊重妇女,平等以待,写了夫妻之间生死不渝的爱情,堪与杜甫“今夜鄜州月”五律诗比美。像《贺新郎》“乳燕飞华屋”一首,还歌颂女子的高贵品德,在当时是难能可贵的。
  读苏轼题咏歌妓的词,一位恋花迷柳,怜红惜翠的风流才子便活脱脱地呈现于眼前。
  读苏轼豪放词,一个雄姿英发、睥睨古今的慷慨悲壮之士,雄纠纠地立于面前。官场失意的良吏与文坛“得意”的才子相结合,这就是双重性格的苏轼。不过,这不影响他成为好官。
  在封建社会,达官名士、权豪势要以蓄妓为时尚,以歌台舞榭作为行乐玩世的场所,把清歌妙舞视作富贵升平的点缀,以结交歌妓、醉倒于声色之前为乐。作为官吏和名士的苏轼也未能免脱世俗的浸染。清人阮葵生在《茶馀客话》中说:“东坡生平不耽酒色,而亦与妓游。”话说得平缓,有偏爱之意。其实,苏学士与歌妓交游颇亲密而频繁,这是史有记载的。他与歌妓们一起饮酒、吟诗、猜谜、做游戏,甚至参禅。他为歌妓们的扇面题词,为她们写歌词,甚至教她们书法、绘画。携妓郊游,更是苏轼常演的节目,请看武原《词解妓困》中的描写:“在杭州任职期间,每遇到春和景明的假日,便约客数人,携妓若干,泛舟于碧波之上,并放任自流,让大家各觅山水佳处,尽情领略美好的自然风光。过午以后,鸣锣集合,再去歌馆酒楼,唱歌饮酒,一直狂欢到顶点方休。到二更时分,列队回城,前后灯光通明,赶夜市的市民夹道聚观,热闹非凡。这是当时的时尚和社会风气。”(《诗词掌故丛书》157页)
  苏轼在这些场合,与歌妓们嬉戏豪饮,常笑得前仰后合,喝得酩酊大醉。此时,也是他妙语联珠,写出好诗词的时候。但有一点,他与歌妓交游跟那些醉生梦死的达官显贵、无行文人是迥然不同的。他没把她们当成玩偶,没任意侮辱、作践她们,而是欣赏其才艺,怜惜其遭遇,尊重她们的人格,为她们常弹同情之泪,甚至为歌妓排难、解困而尽力。且看宋人陈善《扪虱新话》记载:
  坡昔过京口,官妓郑容、高莹二人尝侍宴,坡喜之。二妓间请于坡,欲为脱籍(落籍从良),坡许之而终不为言。及临别,二妓复之船所恳之,坡曰:“尔当持我之词以往,太守一见,便知其意。”
  词名《减字木兰花》,是写给南徐太守林子中的:
  郑庄好客,容我尊前时堕帻。落笔生花,籍甚声名独我公。高山白草,莹雪肌肤那耐老。从此南徐,良夜清风月满湖。
  全词没有直接请求之语,而是以游戏笔墨巧妙表达意愿。古人戏写藏头诗,这里可以说是藏头词,每句头一字连读不就是:“郑容落籍,高莹从良”吗!而全词内容却是闲聊,大意是东道主郑庄好客且宽容,饮酒时我几次头巾掉落他也不见怪。他才思敏捷,笔下生风,名声颇大。歌妓们天姿玉质像高山白雪极易消融,难葆青春。这南徐美好之夜,湖面月光皎洁。南徐太守看了赫赫有名的苏轼这首词,很快就把两位歌妓的从良问题解决了。像这种题咏歌妓的词还有不少,如《贺新郎》中的歌妓秀兰。有人评苏轼是:喜剧演员演悲剧。是的,他那豪放、旷达、洒脱的性格底层,潜藏着深沉的暗淡、艰辛和痛苦!他是豪放诗人,也是苦吟诗人!
  作者:四川省文史研究馆(成都)馆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