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婚十年》——苏青 - 雨山亭的博客 - 敏思博客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9 23:41:05

  一、新旧会管的婚礼

谨詹于中华民国二十一年十月十日下午三时在青年会举行结婚典礼概从简略恕不柬邀特此敬告诸亲友好谨希  谅鉴双十节的早晨,当我们的结婚广告刊出时,天还没大亮,房间里却早已黑压压地挤满了人了。母亲昨夜是同我一床睡的,那是N城的规矩,说是在遣嫁的前夕,娘该伴着女儿睡,好在夜里细细教她做媳妇的道理。可是母亲没有教我,她上床的时候,我早已睡熟。第二天还不到五更时分,她便匆匆起身,料理杂事去了。其后只进来过一次,叫我先在床上吃些点心,吃好了仍旧睡下,千万别起身,在花轿没有进门以前。

坐花粉是我乡女儿的特权,据说从前来康王泥马渡江以后,就逃到我乡某处地方,金兀术追了过来,康王急了,向路旁的一个姑娘求救。那个姑娘便叫他躲起来,自己却班兀术说康王已逃向前方去了,因此救了康王一命。后来康王即位,便是高宗,想报此思,可是找不到这位救他的姑娘,于是便降旨说凡N府姑娘出嫁,均得乘坐花轿。这轿据说乃是仿御轿形式而造,周围雕着许多凤凰,轿前一排彩灯,花花绿绿,十分好看。按照一直传下来的规矩,只有处女出嫁,才可坐花轿,寡妇再嫁便只可坐彩轿(在普通轿子上扎些彩,叫做彩轿),不许再坐花轿。若有姑娘嫁前不贞,在出嫁时冒充处女而坐了花轿,据说轿神便要降灾。到停轿时那位姑娘便气绝身死了。

母亲当然相信我是处女,因此坚持要我坐花轿,不可放弃这项难得的特权。我觉得坐了花桥上青年会去行文明结婚礼,实在有些不伦不类,但一则因为羞答答的难于启齿,二则恐怕母亲疑心我有他故,以为我在怕轿神降灾而不敢坐了,所以结果还是由她们主张去,坐花轿就坐花轿吧。

花轿是由男宅雇定,抬到我家来迎亲的,进门的时候已经晌午了,我正在床上着急,因为整个上午没有起来,大小便急得要命。好容易听得门外人声鼎沸,房间里的人也骚动起来了,孩子们哭呀哭:“妈呀!花花轿子来啦!我要去,因因要去看呀!”我知道花轿到了,心中信如遇到救星,巴不得她们都一齐出去,好让我下床撒了尿再说。不料她们却不动身,只在窗口张望,一面哈喝着孩子不许顶头迎上去,说是冲了轿神可不是玩的。她们喊:“因因,不许上去,快回来呀!新娘子还在床上没起来哩,快来看新娘子打扮呀广其糟糕!他们还不肯放我自由哩。那时我的小便可真连拚命也自忍不住了,然而却又不能下床,给人家笑话说:花轿一到新娘子便猴急起来自己窜下床了,那还了得吗?我急得流下泪来。泪珠滚到枕上,渗入木棉做的枕芯里,立刻便给吸收干了,我忽然得了个下流主意,于是轻轻的翻过身来,跪在床上,扯开枕套,偷偷地小便起来。小便后把湿枕头推过一旁,自己重又睡下,用力伸个懒腰,真有说不出的快活。不一会,吹打手在房门口”催妆“了,我拿被蒙住了头,任他们一遍,二遍,三遍的催去,照例不作理会,正想朦胧入睡时,伴娘却来推醒我了。

其后,便有两个伴娘来替我化装,我的五姑母坐在旁边指点,房间里满是看客,我生平从不曾当着人涂脂抹粉,心里觉得怪不好意思。可是五姑母却得意洋洋,巴不得多些人来欣赏才好,因为我这天的新娘装束完全是她出的主意,母亲一向信任她,当然不会不同意。她说时下的礼然虽然都用白色,但是她看着嫌白色不吉利,主张一定要改用淡红绸制,上面绣红花儿。纱罩也是淡红色的,看起来有些软绵绵惹人陶醉。手中捧的花是绢制,也是淡红色,这是我五姑母顶得意的杰作,她说鲜花易谢,谢了便不吉利,不如由她用人工来制造一束,既美丽,又耐久。她真替我设想得周到,处处是吉利第一,好看第二,头上的花环也用粉红色,脚上却是大红缎鞋,绣着鸳鸯,据说这双鞋子因与公婆有关,因此不能更动颜色。我的身材既矮且小,按理一双高跟皮鞋是少不来的,“但是,”我的五姑母说:“你年青不明白道理,这双红缎鞋子却大有讲究,你穿着它上轿,换下来便受为保存,将来等到你公婆百年之后,你要把它拿出来缝上孝布,留出鞋跟头一阔条红的,那便是照你公婆们上天堂的红灯,假使你今天穿了皮鞋,将来又怎能缝上孝布去呢?不是害你公婆只好黑暗中摸索着上天堂了吗?”我想好在礼服是长裙曳地,穿什么鞋子都看不见,红缎便是红缎的吧。

打扮完毕,外面奏起乐来,弟弟便来抱我上轿了。据说那时我应该呜呜的哭,表示不愿上轿,由弟弟把我硬抱过去。可是我没有这样做,因为那太冤枉了弟弟,他事实上并不会强迫我上轿嫁出去,那是真的。然而他还得循俗抱我,累得额上青筋暴涨,好容易喘着把我抱到轿前,我赶紧下来,走进轿子。那时只听得客人们都哗笑起来,据说为的是我不该自己进轿,还该由他把我推了进去,才算合理。可是我既已进去了,再出来也不好意思,只得索性一屁股坐定,垂头闭目装新娘样子。说起这坐轿的规矩来,母亲倒定教我过的,她说坐定后绝不能动,动一动便须改嫁一次。我不敢动,直到后来伴娘把一只滚烫的铜炉放在我脚下了,灼得我小腿都快焦掉,不禁在挪右挪的,把屁股不知颠动了多少次。至于我将来是否便会再嫁三嫁而至于多次嫁呢,那是有待事实证明的了。

于是四个轿夫上来关好轿门,放好轿顶,花轿里便几乎全是漆黑的了,闷气煞人。脚下的铜炉一阵阵弥漫出热气来,逼得人昏沉沉地,我生怕窒息了,移时反冤枉落个不贞的罪名。我孤零零地闷坐在轿中,与我作伴的,据说还有个轿神,她是吊死鬼,因不服恶霸抢亲而吊死在轿中的,后来皇帝封了她,叫她专门考察这轿中新娘的贞节与否。她这时正高踞在我的头上,若是发现我稍有不贞之处,便会马上把我处死。我虽然自信决没有处死的罪名,可是总也有些害怕她散发吐舌的吊死鬼样子,因此闭了眼睛抵死不敢向上观看。轿中又热又闷又黑暗,冥冥中还伴着个可怕的轿神,我奇怪康王当时为什么要以怨报德,把捞什子花轿赐坐给我乡女人?我想,这样看来,怪不得后来他会害死精忠报国的岳武穆呢,原来真是个昏君!真是个昏君!

正愤愤间,花轿在青年会礼堂停下了。接着又是一阵骚动,仿佛所有的人都围了上来,于是有人吆喝着让路,轿门开了,眼前光亮起来,一个漂亮的小姑娘站在我面前,把我的裙子扯了一下,我知道那叫做“出轿”,我便可以走出来了。只是我刚才在上轿时曾给人家讪笑过一次,还怕这次太急了又要惹人笑话,因此仍旧端坐在里面不敢自己下来,于是小姑娘退出去了,一个脸孔苍白,嘴唇涂得红菱般的少妇探首进来打量我一下,回头悄声对旁人说:“这个新娘子是N城人打扮,无没上海派头。”我听得怪刺耳,不禁心里动起气来。

慢慢地,慢慢地,随着音乐的拍子,一步一挨,我挨到了礼堂中间站定了,须使我奇怪的是,前面没有一个兴奋地,带盖地等候着我的新郎,倒反而是我站定了在等候着他,让众人品头评足的说个高兴。后来客人中居然了有人查问新郎究竟躲到那儿去了,我这才知道我的新郎原来不按新式规矩先我而入席,却是遵循从前旧式结婚的习俗,预先躲藏好了,表示不愿拜堂,要人家把他找着了硬拖出来,这才无可奈何地勉强成礼。这规矩虽不是他自己首创,但不知怎的,我对于这点意是感到非常不快。等了许久许久,我的新郎总算在众人拍手声中越趄着出来了,在我的右分站定,便听得一个女人声音在悄声唤着他:“跟你讲过多躲一回,怎么这时就跑出来?”我不禁偷眼向右面脚下望过去,只见贴近新郎脚旁的是一双银色高跟皮鞋,银色长旗袍下摆,再望上去,越过银色的双峰,在尖尖的下巴上面,玲珑地,端正地,安放着一只怪娇艳的红菱似的嘴巴,上唇微微毅动着,露出两三粒玉块般的门齿。我不敢再往上看,因为我怕接触她的眼光。

婚礼在进行了,新郎新妇相对立,三鞠躬,我微微战栗着,生怕失仪。许多来宾都不按座位,纷纷围上来看,主婚人,介绍人都给挤到旁边去了,霸占在女方主婚人席上的是一个粗黄头发,高颧骨,歪头颈的姑娘,她正咧开嘴向新郎笑,一面喊哥哥,一面扮着鬼脸,显得她的尊容更加丑陋了,我不禁暗暗打个恶心,低下头去不再观看。

婚礼完了,我们都在结婚证书上盖了章。证婚人,介绍人,统统都在上面盖过了章,崇贤与我便是百年偕老的夫与妻了。他那时才二十岁,我才十八岁,假如我们都有六十岁寿命的话,便足足要做上四十年的夫妻。

行礼毕,伴娘领着我退了出去,在一个耳房中换过妆,重又进入礼堂里来。这次贤已先我而在,他也换了长袍马褂,仆役铺好红毡,我们便站在上面向长辈族人及亲戚们行献茶见面利了。先是翁姑,继而伯公伯婆,叔公叔婆,而至于舅公舅婆,姨丈公姨婆,姑丈公姑婆等等,一对对,一双双,挨了下去,有几个子身守寡的婆字辈女人都推三阻四的不肯上来,说是不祥之身,叫新人免礼了吧,后经新郎一请再请,始噙泪接过盘中的茶去。

长辈见过,见平辈了,那个歪头颈的姑娘原来便是我的小姑,我不禁偷望了贤一眼,拚命忍住发笑,贤不曾看我,但他似乎也感到这点,脸上讪讪的有些不好意思。那个姑娘却狠狠地盯了我一眼,她的眼珠凸了出来,眼圈上虽涂着青灰的颜色,却掩饰不住她的红眼睑的毛病。她真是一个丑丫头,我想。

后来,贤在招呼那个银色衣裳的少妇上来见礼了,她不胜幽怨地瞅了他一眼,轻轻嗔他道:“你倒好,也来搭我寻开心。”说着,撅起她红菱似的嘴巴装出生气样子,但是贤一笑,她也就马上笑了。贤扭转头来半像对我讲。半像对自己讲似的说声:“算了吧!”接着就请另从上来同我们见礼了。

他家的亲族真多,见礼节,天已全黑了。于是大部分人都到他家去喝喜酒,只剩少数爱吃西莱的男客,留在青年会自管自吃“大菜。回家去的时候,我同贤分坐了两项官轿,他在前面,我在后头,一路如飞的抬到本宅。本宅里外照样也是挂灯结彩,吹吹打打,热闹非凡。前进大厅中陈列着我的嫁妆,花花绿绿,在供女客们批评指摘。她们指摘我五姑母送我的顶讲究的绣花枕套,指摘我母亲煞费心计给购来的各种摆设,嫉妒冷笑的语句不时投进我的耳中来,我恨不得马上跑过去拧她们的嘴,大声地告诉她说:”那些东西都是我的!不是你们的!叫你们来批评啥个屁话?“可是我究竟是个有教养的女儿,我不敢这么做,看看她们愈来愈胆大,索性批评到我的面貌来了;尤其是那个银色衣裳的少妇,拣着我走过时偏要悄声对那个歪头颈的小姑说道:”新娘子面孔虽还不难看,不过身材太矮啦!不好,同你哥哥一些勿相配。“她是个苗条身子,在笑我生得矮小,哼!

我赌气再不要去听她们,我只想休息。半天的站立,鞠躬,跪拜,把我的脚腿都弄酸了,半新不旧的婚礼真累死人。我的房间在那里?我的新郎又在哪里呢?

二、洞房花烛夜

前厅,中厅,以及后面正厅里的汽油灯照得雪雪亮,青筵已经摆好了,众宾客纷纷八座,秩序很凌乱。新娘坐筵在正厅上首,两张八仙桌并在一起,周围围着大红缎盘锦花的桌裙,水钻钉得满天星似的,虽在强度的灯光下,也能够闪闪发出光亮来。我换了套大红绣花衫裙——那是旧式结婚的新娘礼服——头上戴着珠冠,端然面南而坐。在我的面前摆着一副杯筷,四只高脚玻璃盆,盆内盛着水果,一字排在当前。较远的一张八仙桌上,整齐地放着珠五牲,灿烂夺目。桌前落地放着对大蜡台,铸着福禄寿三星像,高度与我身长仿佛,上面燃着对金字花烛,发出它们熊熊的火光。桌上尚有两对小台,有玻璃罩子,夜间也燃红烛。正厅左右两边各摆四桌酒席,阶前一排也有好几桌,两个大开井都用五彩满天帐罩住了,也摆酒席,楼上也有,后来据他们统计,这晚共摆百多桌酒,到的宾客有一、二千人。正厅以及正厅外面的天共中都坐着女客,中厅是男女席都有,中厅外面的天井以及前厅中则都是男宾席,男席的酒菜较女席好,这也是习俗,女客们绝不会生气。我坐的这席上的荣也与男宾一样,可是我不能吃,新娘坐筵是照例不举着的,眼看着一道道热气腾腾,肉香扑鼻的菜及点心捧了上来,我只好暗中咽口唾沫。伴娘们虎视眈眈的在旁监视着——与其说侍候,不如说监视为确——因为那桌菜收下去统是她们的好处,这也是老规矩。前厅中猜拳赌酒,吵得热闹,夹着管弦乐队的弹吠声,唱戏声,扰得你耳朵一些也不得安宁。女宾席虽然比较斯文一些,只是孩子们爬上跳落,抓这样要那样的,一会儿指头烫痛了,一会儿舌头咬出血了,哭呀吵的,也够嘈杂。在诸般杂乱之中,我的心里只惦记着一个问题,就是:我的新郎究竟在那里?

当我的新郎出现在我眼前时,我们已对坐在房内饮合音酒了。这次说是饮酒,其实也是不沾唇的,只在伴娘等人的导演下扮演出话剧而已。一会儿礼毕,房门外奏起乐来上帝是万物的本质,万物在上帝之中的泛神论观点。近代首,便是送子讨喜包了。接着众宾客蜂拥进来,实行“闹房”。闹房是N城的大礼,不可或缺,据说是“愈闹愈发,不闹不发”,“发”当然是指发财罗!闹房以男客为主,他们也有组织,推出一个为首的人来,叫做闹房总司令。我们这次的闹房总司令是贤的舅母的第二个儿子,他们都叫他“八戒和尚”。他们一案蜂似的进来了,我吓了一跳,眼睛望着贤,心想他们不知将怎样为难我们哩!不料他倒若无其事地笑了笑,独自倚着窗口站定了看,由着这批醉醺醺的野男人们把我团团围定,一个个抬着提出无理的要求:——我们要新娘唱一只外国歌!

——我们要新娘跳一只舞!

不答应;便要你跑过去同新郎亲一个嘴!

——喂,新娘子,——我问你今天吃几碗饭?

——我问你儿时生小孩子?

——先养弟弟还是先养妹妹?

我茫然站在中央,心里又急又恼,只凭着伴娘们在同他们交涉讲斤头,自己不知如何是好。正为难间,幸而有一班老太太,太太们来了,这些醉小子倒也晓得礼道,让出一条路来。于是老太太们按次坐定,叫伴娘另外端过一把椅子来,当中放下,叫我就坐在这把椅上面,这时我重又堕入五里雾中,不知她们在闹什么花样。我坐定后,她们中有一位银白头发瘪了嘴的老太太,便来施发号令,命人拿烛台来。

“不用烛台,老奶奶,我有电光灯。”闹房总司令上来献殷勤了。

“不用你管,”他的祖母拒绝了他,一面仍命令下人:“拿烛台来!”

一个伴娘把烛台递到她手里,她接着颤巍巍的拿到我面前来仔细照看。她的注意力似乎集中在我眉宇之间,半晌,把烛台交还了伴娘,对我说道:“好孩子!你的眉毛锁结得密密紧紧的,幽闭贞静,的是书香人家出来的好小姐!”

“而且新娘子五官也生得端正!”另一个态度大方的中年妇人也来凑趣,“真是个福相。你老太太有了这未好的外孙媳妇,明年准抱玄外孙了。”

“真的,”老太太瘪着嘴巴笑了,“但愿你们两小口子和和气气,应了姑婆金口,明年给你公婆养个胖小子吧。”

“一定的!一定的!”醉汉们抢着替我答了。老太太们谈了会闲话,便自一个个退出去了,最后,贤的外婆也站了起来,一面预备走,一面吩咐她孙儿道:“阿棠,别闹得太凶了,他们孩子家脸嫩,搁不住你们瞎取笑的。他们今天也累了,早些让他们安歇了吧!”

正说间,有几个小姐少奶奶们也闻风追着过来了,最后进来的正是那个银色衣裳的少妇,她的脸上新擦过粉,红菱似的嘴巴,唇膏涂得特别多。老太太见了她进来怪不高兴的样子,她向她眨了一眼,说道:“瑞仙,你来扶着我回去吧!”少妇露出失望神情,便不敢不过来搀扶,她的眼睛梯视着贤,贤便上来替她求情:“老奶奶,你让大嫂子在这里玩一会吧,我来扶你回去。”

“不,”老太太坚决地说,“你们新房要图吉利,她是个……”少妇的脸色倏的变了,她气愤愤地过来,使劲搀住老太太,头也不回的走出去了,我不懂究竟,只是心里纳闷。

于是闹房的人又旧话重提了,他们要我同贤接吻。我当然给他们不理不睬,这样吵呀吵的十二点钟多了,伴娘们苦苦央求:“诸位老爷!时候不早了小姐同姑爷该安歇了!就是诸位老爷辛辛苦苦的,也清早些出去安歇了吧。”

“要我们出去容易,就叫你们小姐快些同姑爷亲个嘴好了!”他们一起嚷了起来。

一个年青的伴娘回答道:“亲嘴是床上的事,当着众位老爷,我们小姐怎么肯呢?我想……”

“你想什么?”那个叫阿棠的和八成和尚的总司令发话了:“既然你们小姐不肯亲嘴,就是你来代一个吧!”说得众人都拍起掌来。

伴娘飞红了脸,说道:“老爷这说的是什么话?我想,我是说,还是叫小姐同姑爷拉拉手吧!”

他们起先不答应,后来看看已是一点一刻钟了,大家一个个打起呵欠来,便只得就此罢休,叫我同贤拉了拉手。

客人散后,伴娘们替我卸了妆,把房间收拾干净了,烛台洋灯都拿出去,只剩床边大梳妆台上的一对花烛。收拾完毕,她们都叩下头去,说几声“早生贵子”,道了晚安,使自出去向账房间领喜包去了。房中只剩下我同贤两人,颤抖着的,行将燃尽的烛光映在窗上,幽暗地,而又寂静地悄然无语,我微微觉得有些恐惧。

我们两个人谁都不敢先开口,我本来是斜倚在梳妆台旁的,这时索性面对着镜,疲乏而又无聊地剔着自己的指甲。贤似乎也同此感觉,他在桌上拿了支香烟,擦根火柴把它燃着了,吸不到两口,却又把它放下,口中轻轻吹起口哨来。过了一会,窗外似乎有人来窥视了,悉索有声,贤便前去张望一下,把窗帘扯得更紧些,然后再到门隙处观察一番,慢慢地踱到我的身后来。梳妆台上的大镜子里映出他欣长的身子,我的高度只能及到他的胸口。

他迟延了片刻,轻声而又不大自然地说道:“青妹,我们早些睡了吧!”

二点钟了,还说早。

我不作声,把头直低到胸前,胸口跳得厉害。

他搓着双手,又踱回桌旁去,见上次吸过的一根香烟尚未燃完,便重又把它夹了起来再吸,吸了两口,索性把它扔到痰盂里去了。于是接连打两个呵欠,又对我说道:“戏要睡了,青妹,你也早些安歇了吧?”顿了一顿,又说:“你今天也累够了。”

我在喉咙底下“嗯”了一声,只是不动步。他却自管自的脱了衣服睡了,我这才开始后悔起来。我想:假如他竟自睡着了,不喊我,我是不是就在这儿站过夜呢?

梳妆台的镜子中映出自己疲乏的面容,两颧通红的,像是疲劳过度,虚火上升的样子。两眼呆滞而又乏神地,眼圈有些黑,我知道再不上床,整夜便要患失眠了。

幸而贤又在帐里喊我了,没有掀开帐子。我不敢再错过机会,就自脱了外衣,羊毛衫裤连袜子都穿着,也不另换睡衣。到了帐子外面,我又踌躇着站定了,疲倦使我急于上床,胆怯却又使我不敢揭帐,我茫然站在床前有二三分钟之久。

可是里面的贤似乎并没有注意到我,一些声息也无,我想他也许已经睡熟了吧!这样一想,我的胆量就稍为大了一些,一鼓作气的把帐子揭开,天哪!他正睁大了眼睛瞅着,脸朝着外边,对我点头微笑。

床上只有一条棉被,是大红软缎上面绣着“百子图”的,他已把身子钻进它里面了,那夜的枕头也只有一只,说是什么鸳鸯枕的,真糟糕!假如我早进来,便可把这样要紧物事抢到,如今却让他尽先占用了,叫我如何是好?同他并头睡下去呀,太不成话。就是睡在脚后,也觉不好意思,他的身子已密密紧紧的里在被头里了,我难道上去把它掀开,自己一同钻进去吗?我后悔不来个捷足先得,如今疲倦造了,眼看着人家舒舒服服的睡着,正同饿着肚皮坐筵时看人家吃大鱼大肉一般,心中恼恨非常,便把帐子摔下转身出来,倚在梳妆台旁,忍不住独自垂泪。

三、风流寡妇

我病了,在结婚后的第二天。

患的是伤风,鼻塞头重。但是沉重的头上还得加上顶沉重的珠冠,因为新娘装束须待三天后始除去,那时候宾客们可以散了。

于是我打扮齐整,清早在公婆及各长辈亲戚跟前捧过茶,略吃些点心,便垂头端坐在新房里,以供众人的鉴赏及开玩笑。

崇贤是新郎,照例不得久留在房内,否则便要被人讥笑,就是他父母知道了,也要不开心的。新房里黑压压地挤满了人,男男女女,老老幼幼,一齐拥上来把我围在中心。我孤零零地坐着,鼻子痒痒的,只想打喷嚏。我想让喷嚏打出来可有些不好意思,还是拿手帕用力揪住鼻孔吧,一面眼泪汪汪的几乎要哭出来了。

擦干眼泪,我偷眼向四周望望,心里很难过。他,崇贤,害我受了凉,自己却不知溜到那儿去了。

怕什么人家讥笑?难道做新郎的便不该看看病着的新娘?所有看见的人几乎都围在这里了,只有公婆当然不肯轻易进新媳妇房间,还有她,那个银色衣裳的少妇,也不曾见个影儿。

“她该是在外边同崇贤鬼混罢。”我不知怎的忽然会想到这上头去,心里像中枚刺。

“不会的,她是个寡妇,所以得避开些。”自己解释着,拔去心中的刺。

可是到了晚上,这枚刺终于贯穿我的胸膛,再也拔不出来了。事情是这样的:我刚从公婆房里请过晚安回来,捧住沉重的头,拖着疲倦的脚腿,一步一步走近房门的时候,忽然听见里面有男女夹杂的笑话声,一个说:“看你对我们这样,昨夜同着你的新娘,又不知怎的……呢?”

“别瞎说,”是贤的回答声音,“昨天夜里,我真的同她一些关系都没有。好嫂子……”

“得哩得哩,”瑞仙的娇声又接上来了,“你同她有没有关系干我屁事!瞧,人家今天疲倦得已经连眼圈都有些黑了,鼻子红红的,都是你太狂,才害得她伤风!”接着,便是吃吃的娇笑了一阵。

我几乎气昏过去,两腿软软的,头更加沉重起来了。心里想:好一对无耻的男女,深更半夜,在拿我做谈话取笑的资料。想到这里,忽然听见另一个女人声音在讲话了,谢谢天,有第三者在内总还不打紧吧?

于是我听第三者究竟怎样说法,她说:“哥哥,你得保重身子,同她避开些,伤风顶容易传染——”

匐然一声,我推进门去,站在这个歪头颈姑娘的面前。

贤走近来,怪不好意思地瞧我一眼,柔声说道:“你来了吗?我们正在等你呢!”

我冷笑了一声,半晌,才把脸仰起来对着他的脸,大声吼:“请你快些避开些阳,当心伤风传染给你。反正,……”说到这里,我的声音颤抖起来了,再也说不下去。但是我的脾气却是话不说完不痛快的,于是低下头拚命忍住眼泪,半晌,才进出一句:“我与你又是什么关系也没有的……”

贤的脸红了起来,他无可奈何地望了瑞仙一眼,然后对着自己的妹妹央求道:“杏英,你们早些去睡吧,明天见!”

瑞仙的脸色马上铁青起来,倏地站直身子,拖着这位歪头颈姑娘,一面走出去一面冷笑道:“新郎下逐客令了,快些走罢!”说着,用力把门一拉,匐然响了起来。

随着关门的响声,我沉重地倒在床上,额角像火烫一般。

但是第三天,我又强戴上沉重的珠冠,在众目睽睽中“入厨房”去了。厨房里什么都是现成的,伴娘告诉我只要过去掀开锅盖,手拿锅铲把烧着的羹汤搅动几下,入厨房大礼便算完成了。我想,这个容易,于是依言右手揭起锅盖,左手拿起锅铲来要去搅时,只听得远处一阵哈哈,那里夹着瑞仙的尖锐声音说道:“你们快瞧新娘子的外国派头呀,左手拿锅铲!”接着,众人都喝喝私语起来,有的伸长脖子朝我瞧:我的左手正擎着锅铲,觉得放下又不是,不放下又不是。

我无可奈何地向后望了一眼,意在求伴娘替我解围。不料墓回头,瞥见远处瑞仙的脸正对着自己,僵白的下巴尖端,一只红菱似的嘴角上正挂着一串讥笑。于是我恼怒了,索性左手握紧锅铲,在锅里连搅几下,然后扑的一声,把锅铲直丢进锅中央。沸着的羹汤飞溅起来了,溅在各人的衣上,于是一阵骚动,孩子们锐叫着,女人们咕哝着,大家纷纷退了出去。我笔直站在灶前,额上如火烫般,耳中嗡嗡作响。但还听见瑞仙的声音似乎在门口冷笑:“好大脾气的新娘子,贤叔叔,你可得小心侍候哪!”

贤的侍候功夫的确是不错,我病倒在床上,他总是小心地坐在床沿上照料着。过了三朝,宾客们都散了,我因为卧病在房里,没有—一送他们的行。贤说:“你静静地将息着吧,这里再没有客人了。”我心里暗暗欢喜:没有客人,当然没有瑞仙罗!

贤陪着我,无事便谈谈上海大学里情形。那时他正在上海大学念书,离他的外婆家里不远。

“你到外婆家里去,常常碰着瑞仙吧!”我把眼睛睁大了,急切地问。

他点点头;瞧我一眼,又摇摇头。

渐渐的,我也知道瑞仙的简单历史了。她的娘家姓白,嫁到卢家,给贤的外婆做长孙媳妇,还不到两年,她的丈夫便害傍疾而死亡了。“所以在我们结婚那天,外婆不许她进房呢。”贤说了又向我解释。

我点点头,大家没有话说,静默了一会,我便朦胧入睡了。

等我一觉醒来的时候,只见床沿上坐的是王妈,贤却不在房内。我又想问她,又不好意思,只得忍住了。后来次数一多,我便觉得诧异起来,于是故意装睡,瞧他怎样。他见我睡了,果然轻轻喊几声“青妹”,我不应,他便悄悄地溜出房门。一会儿,王妈就蹑手蹑脚的走进来了。

我闭着眼睛静听,屋子很大,全都静悄悄地。忽然,对面书房间里似乎有男女二人低低合唱着歌,女的声音像瑞仙,男的当然是崇贤,他们唱的是《风流寡妇》。

我张开眼睛猝然问:“王妈,卢家少奶奶没回去吧。”

王妈说:“是的,她跟老太太两个还留在这里,因为再半个月便是这里太太的生日了,她们要等过这天才回去。也许,”王妈笑着对我瞧瞧:“那时候你少奶奶大好了,少爷也跟她们一齐动身回上海去念书呢。”

“那时候我也许就死了呢——王妈,你去休息休息吧,这里用不着你侍候。”我说完了就闭上眼睛;王妈出去后,我的心里更空洞起来,爱与恨,妒忌与气恼,统统消失了,我只静静地听她们合唱《风流寡妇》。

从此我的病一天天好起来了,但是我仍!日装着,不肯起床。贤每次坐在床沿上,我总是对他说道:“出去玩玩吧,你累够了。”他笑着摇头,说是愿意陪我,但脸上却又不免讪讪的。我也不去管他,只自闭目装出睡觉的样子。

在夜里,我坚持不肯同他并头睡,说是怕病菌传染给他。他也不勉强,而且每次在脚后睡下的时候,总是静静的,连动都不动—下。“他并不需要我哩!”我心中想,眼望着淡绿色帐顶。“他的心目中原来只有一个瑞仙呀!”我觉得自己仿佛身在茫茫无边的大海中央,漂流着,一些没有归宿的地方。

也许他们俩要好早在我们结婚之前吧!是她在事实上占在了我的丈夫呢?还是我在名义上攫取了她的情人?

但是爱情是奉献,决不是占夺或攫取呀,我要回南京去!我要回到上大去!于是我决定等过这次婆婆的的生日,便要动身了。

婆婆的生日在十一月三日,那天清晨,我很早便下床打扮起来。我穿的是紫红薄呢夹旗袍,紫红呢制高跟鞋,在长的烫发上面,打着个紫红呢带的小蝴蝶结儿。于是我薄薄的敷上层雪花膏,甘多天卧在床上藏得我皮肤也白晰了,淡淡涂些胭脂口红便得。我是美丽的吗?当然不,但是我总年青呀!

捧着茶,我走到公婆房间里,瑞仙已先坐在那边了。她的脸孔扑得太白,嘴唇涂得太红,眉毛画得太浓,太细,太长,我觉得她一些都没有自然之美。但是我却不能不承认她的人工之美呀,窄窄的黑绸旗袍,配着大红里子,穿在她的苗条身子上面,我真想不出有“太”什么不好的字眼可批评;若是一定要批评的话,那只有说她是“太好看”了。

晚上,大厅中张着寿宴,一家人团团围坐着。上首是卢老太太,我的公婆分坐在两旁,瑞仙的位子在我婆婆旁边,我与贤两个则并坐在下面斟酒。贤的样子似乎很快活,他一面替众人斟酒,一面劝我也喝,他说:“多吃一些吧,你到这里以后,一直病着,还没有好好的吃过什么东西呢!”

我暗中想:“好吧,我明天动身赴校以后,恐怕此生再也不会回来了,今夜就算是你们替我饯行。”想着,酒便一杯杯灌下去。

酒是什么滋味的,我不知道;人们怎样在看着我,我也不知道了。我只觉得眼前模糊得很,心中模糊得很,似乎胸口在卜卜跳,似乎身子架着一片落叶在大海中飘荡着。海面起波涛,澎湃着,一会儿汹涌起来了。海风怒吼着,我只觉得整个宇宙在动摇,周身痛楚得很。慢慢的,慢慢的,波涛静止下来,周围悄无声息,我觉得自己躯壳给摧残了,剩下一领空空洞洞的心,没处安放。

我不禁流下泪来,但马上有人给我拭干了,我诧异地睁开眼睛仔细瞧;那是贤,正与我并头睡着,在一个枕头上。

第二夜,我们便上了轮船,与我同行的除贤外尚有卢老太太同瑞仙二个,但是她们都是到上海,不去南京。

第三夜,贤送我上火车了;瑞仙一定要与他同送,我也欣然答应下来。车行时,午夜的风,吹得人惊飓飓地。贤拉着我的手,悄声说:“保重身体呀!”我点点头,但马上抽出手来,用指尖将瑞仙的手一拉,务必使她触不着我的结婚戒子,于是低低向她说道:“请你原谅我吧,好嫂子!”

火车开动了,我独自伏在窗口上,痴痴尽向他们站的地方瞧:在深夜里,微弱的灯下,他们还似乎站着没有动,让两条长长处的影子并卧在地上。渐渐的,车开远了,影子看不见了,我倏地伸出刚才与他们握过的手,将结婚戒子用力将下,觑人不注意使塞在皮箱底里。

“是深秋了呀!”我轻轻吁了一口气,在二等车上迷糊打起瞌睡来了。

四、爱的饥渴

回到学校里,已经是深秋天气了,但我却怀起春来。对于“春”的幻想,我本来很模糊,只记得在十五岁那年的春天,庙里有菩萨开光,我跟着云姑姑去看开光戏,台上做的刚巧是“龙凤配”,乃刘备娶孙夫人的故事,不知怎的,我当时对刘备却一些也不注意,注意的倒是粉面朱唇,白缎盔甲,背上插着许多绣花三角旗的赵云。他的眉毛又粗又黑,斜挂在额上,宛如两把乌金宝刀。这真是够英雄的,我想,有他护送在孙夫人车后,便显得刘备完全是一个没用的脓包了。当时我就希望自己是孙夫人,而刘备最好给东吴追兵擒去杀了,好让赵云保护着我双双逃走。

从此我便“爱”上了“赵云”,白天黑夜都做着梦。闲下来时候,我只把一部《三国演义》反来复去的看,从赵云出现起,到他的将星殒落止圣人之道无异于百姓日用之道。以“安身立本”为道德修养,我都一字一句一段一章的细读下去,生怕把他的生平有些微遗漏的地方。后来看的遍数多了,我便知道某某几页有他的名字,而某某几页没有,当然前者更加值得一读再读的。而且我的读书眼光又自不肯与人苟同,人家读赵云教事总是注意他长板玻救阿斗等事,而我却是注意他后来与黄忠等分取四郡,险些儿给赵范逼牢招亲一节。他不爱赵范的寡嫂,真使我暗暗快意不置。不过,他后来终于也娶了亲哪,否则,儿子又是从哪里来的呢?他的老婆是谁,演义上没有说起,则其美不如二乔貂蝉,其才又不及黄承彦之女是可知的了,这颇使我在快快之徐,似乎还觉得欣慰一些。

于是我到了有所思时期了,我的理想中英雄是粉面朱唇,白缎盔甲,背上还插着许多绣花旗的。但这种人物在眼前究竟有没有呢?当然没有。因此我只好不得已而求其次了,自己暗暗在腹中寻思:堂兄弟是说不上那种事情去的要发展成以无产阶级专政为目标的政治斗争以及无产阶级在,表兄弟虽不少,但因为厮混熟了,也就看不出他们的伟大来。至于其他,我读书的地方是女中,根本就没接触男性的机会。甚至于仅有的几个男教员辈,也是老者后半两丑者后半。而且凭着他们这般老五,校长先生还不放心,要在距教员宿舍三五文远处,高高竖起块“学生止步”的木牌来呢。

自己没有机会找英雄,母亲便只好代我作主找了来,那就是崇贤。在我十六岁那年的春天,我们订了婚,订婚后便由人介绍通信斗争》。马克思写于1850年1—11月。同年发表。编入《马,但却始终未曾见面。同一毫不相识的男孩子通信,这滋味,可真有些甜丝丝的。最初他称呼我WC女士,后来写着怀青两字,再后来是青,青妹,我的青儿;至于我对他呢,也是礼尚往来,由CY先生而至于崇贤,贤,贤哥,只没有冠上我的,因为我心头实在跳动得利害,再也没有勇气写,更加没有勇气写好后寄出去给他瞧了。

也许有人会奇怪,我为什么这样倾心于一个毫不相识的未婚夫,而且这样兴奋地同他遇着信吧?可是我自己对于这个却一些也不希奇,因为每当我写信给他的时候,便有一个粉面朱唇启示或“绝对精神”的活动;主观唯心主义认为认识来自人,白级盔甲,背上插着许多绣花三角旗的人儿在我眼前幌来幌去,我的心给他摇动得利害了,便想呕出些字来,稍微可以宽舒一下。本来我是预定每当接到他的来信后第三才写回信的,因为这样比较矜持,回得太早了,怕他要笑我心急,瞧不起我。可是事实上我是一接到信便觉得自盔甲英雄的影子在幌动起来了,心里颠倒难受,只想呕,呕出三四张信纸的字才会舒服一些。一若要呕得痛快,恐怕七八张信纸还写不完呢,但是我不敢多写,这也是矜持。写好之后又不敢即寄,塞在枕头套里,在没人瞧见时偷偷抽出来读着,恨不得即刻寄出去才好。等到第二天傍晚,我终于忍不住了,把它悄悄丢人邮政信箱里,一面心里却又唯愿部差慢些来把它收去,帮忙我则个,替我完成这件困苦的矜持的工作吧。

及至他在信上称我为“亲爱的青妹”时,已经是暑假,我在S女中初中毕业了。由于他提议,经我母亲同意,我便转学到F中学的高中部去。F中学是男女同学的展学说“(《列宁全集》第21卷第30页)。《1848年至1850,他初中就在这里读,现在则与我一同进了高中,不过他编在甲组,我编在乙组罢了。学校里的风声可传得真快,当我的姓名还没有在新生录取单上揭晓时,人家都已经知道我们俩的关系了。以后只要在走廊或操场上一相遇,便会惹得众人拍手哄笑起来。那时我仍!日不认识他,不过察言观色,只要众人一笑,便见近处有一个颀长的影子窜逃开去了,我知道那便是他,当然不敢细看。事后自己想想,一瞥中似乎还记得些模糊印象,他穿的是白衬衫白西装裤子,面孔却是看不清楚。

虽然在同一学校里,我们还是没有见面交谈的机会,大家仍旧通着信。我把写好的信丢在校门口邮政信箱里,由邮差带往邮局盖过章,再寄回本校事物,认识来源于感觉,但声称感觉所接受的是形式,质料,由他到门房里去拿了出来。这样通信又通了一年,直到他的毕业离校为止。只不过我在写信的时候再不见那个白盔甲,插三角旗的英雄影子了,代替它的,却是他穿着白衬衫白西装裤子的颀长的身躯。

他是我的英雄呀,我暗暗想,心中觉得快乐而且幸福。本来,在男女同学的学校里,粥少僧多洛克的“白板说”,主张“天赋原则”;反对洛克知识起源于,女生总是不乏被追求机会的,于是我便为他而拒绝了一切非英雄的追求。“一院芳菲今有主,崔郎从此莫留诗。”这是我所做的咏桃花诗中的佳句。被国文教师密密地圈过,在自己心中也便牢牢的记着。他是我的英雄呀,我的!我的!我的!

但是,那个银色衣裳的少妇瑞仙呢?

“一院芳菲…”我再也念不下去,心里只觉得难过。自己的命运不是正像桃花瓣儿,片片给摧残了,散落在地上,还是没有主儿来收拾吗?什么幻想都消失了!白盔甲,背后插着绣花三角旗的英雄对我已经不发生兴趣,至于那个穿白衬衫,白西装裤子的人呢?他也是别人的,别人的呀!

我觉得心头空虚,空虚得利害,只想马上抓住一件东西,把它撕碎了拼命咬,咬……

C大的女生宿舍共有四所楼房,以东南西北为名,我住在南楼,窗子正对着大门。大门进来,便是会客室了,每晚饭后,我凭窗眺望,只见一个个西装革履的翩翩少年从宿舍大门进来,走进会客室,一会儿门房进来喊了:“某小姐,有客!”于是那个叫做某小姐的应了一声,赶紧扑粉,换衣服,许久许久之后,才打从我窗下姗姗走过,翩然跨进会客室去了。我们的一室中连我共有五个女生,她们四个都是吃了晚饭会客去的,九点钟后便只剩我一个人,睡在自己的床上,看见电灯雪亮的,照着其余四张空床,心里多难过呀!

于是我怀春了,不管窗外的落叶怎样索索掉下来,我的心只会向上飘——到软绵绵的桃色云霄。而且,从前我对于爱的观念还是模糊的,不知该怎样爱,爱了又怎样,现在可都明白了。我需要一个青年的,漂亮的,多情的男人,夜夜偎着我并头睡在床上,不必多谈,彼此都能心心相印,灵魂与灵魂,肉体与肉体,永远融合,拥抱在一起。

但是,事实上,我却独睡在寂寞的宿舍里,对面,脚后,头边都横着一张张的空床。好容易,等到我胰脏入睡了,床缝里几只臭虫便爬出来,爬上枕头,偷吻着我的头颈与耳朵。

我的……呢?

于是我又暗暗在腹中寻思了,法学院男生,是穿得顶讲究的,西装毕挺,神气活现,只是我嫌他们有些俗。而音乐系,美术系的男生呢?又头发太长,神情太懒,服装也太奇特而不整齐了,也未免利眼。其他教育系男生带寒酸,中国文学系男生带冬烘气,体育系的又吃不消,若说外表看得人眼,还是与我读同系的——西洋文学系的男同学吧。他们的服装相当整洁,却又穿得相当自然;态度潇洒,却不像浮滑;礼貌周到而不迁;体格强壮而不粗蛮如牛;这是项合适的了。还有一点最使我快意的是:他们对我都是非常尊敬,而且客气,这在他们也许是普通lady first道理,而我因为在爱的饥渴之中,却误以为他们对我可真有些意思。

我是个满肚子新理论,而行动却始终受着旧思想支配的人。就以恋爱观念来说吧,想想是应该绝对自由,做起来总觉得有些那个。一女不事二夫的念头,像鬼影般,总在我心头时时掠过,虽然自己是坚持无鬼论者,但孤灯绿影,就无论怎么解释也难免汗毛悚然。

在我想你的时候,你来了——却不是我所真需要的。

于是我把一封封英文长信都退了回去,法文诗啦之类也撕掉,我的心中时时有着孤灯绿影之感。而且,我还有一种奇怪脾气,就是喜欢求爱而不喜欢被求,不幸我是女人,习惯使我矜持着,毕生不敢启齿向人求,同时又不能绝对避免被求的麻烦,这可真使人闷煞恼煞呀。

栖霞山的红叶,飞满地上,终于成了泥土养料的一部分;后湖的水也冻了,荷叶断梗都模在岸畔,没有游艇载着多情的人儿来凭吊,我的心里依!日在怀春,但是天气是寒冷了,身上总不能软绵绵,软烘烘地,没奈何,只得借图书馆里的炉火,来温暖我执笔抄摘记准备大考的僵手。

图书馆里人并不多,天气虽寒冷,他们也许可以到电影院,跳舞场里去取暖。坐在我对面的常常是这个人,黑皮鞋,灰呢袍子,戴着一副白达近视眼镜,态度和蔼却又相当庄重似的。后来见的次数多了,大家似笑非笑,用以代替招呼。他看的是厚厚洋装书,还有几何画,似乎是关于工程方面的书籍。

有一次我走出图书馆时,他也出来了。照例似笑非笑的算作招呼,他突然问:“你到哪儿去?”

“宿舍里。”我低低回答。

“你是那一系同学?”他又问,态度很自然。

“西洋文学系。”我说了,不知怎的,反而有些局促样子。

“贵姓?”

“苏。

于是似笑非笑的算是道声再会,大家便分开了。回到宿舍里,我竟忘却寒冷,打开后窗面北而立,让北风狂吼着冲面而来,但我毫无畏惧地迎受着它的袭击,袭击猛烈时,我的眼睛已经被抄弹射中了,还抵死不肯闭,闪闪射出快乐的光辉来:北面有一所簇新高大的洋房,那正是工程馆呀!

人家都吃过晚饭了,我还站立着。那时候如我肯关上后窗,回头一看,宿舍的大门口就已经热闹着,一个个披着厚重的冬大衣,把头绪在大衣皮领里的少爷们都冲进会客室里去了。一会儿门房也缩着头,但没有大衣,头却缩不进棉袍的领里,只得用两手捧着,在路上一面走一面喊:“某小姐,有客!”喊过一声,便不管某小姐听见不听见,径自捧着脸儿向后转,回到门房里屁股没坐定,却又不得不愁眉苦脸的被逼出来,喊另一个小姐了。我想,做门房的只要不在冬天里患着重伤风才怪。想犹未毕,果然听见楼下有一个沙喉咙带着鼻音,像正患着重伤风似的茶房在喊了:“苏小姐,有客!”

他竟没有在半途上喊一声就算,怪!

更可怪的,是他在喊过一声之后,还打着喷嚏上楼来了,手里擎着一张名片。我一跳跳到他的面前,劈手就把名片抢过来瞧,洁白而坚挺的纸头上清清楚楚的印着三个长仿宋体大字:“应其民。

于是我急得在房中团团转:出去呢?不出去呢?换衣服呢?还是不换?

门房可是怪到极点,这时还不回去,只捧住脸孔,露出两只乌溜溜的眼睛朝我瞧。我觉得自己倏地就脸热起来,赶紧也用双手捧住面孔,逃进门房似的跑出寝室,却又逃避寒冷似的跑进会客室里,他,那个穿黑皮鞋,灰呢袍子,戴着白金边近视眼镜的人就在众人中间站了起来,似笑非笑地招呼我:“苏小姐…”

“不敢。是应…谊先生吧!”我说话声音很急促,两手放下来,脸上表情则大概也是似笑非笑的。

五、两颗樱桃

从此我与应其民便一天一天的熟悉起来了,我是每天下午四时许才上图书馆的,他总先自坐在那儿。见了我,他就似笑非笑的点点头,但马上又把眼光移到书本上去,再也不说什么。我照例是坐在他对面,然而不知怎的,自从那晚上他来拜访过我以后,我就觉得不好意思,背着脸儿坐到另一个角落里去了,但坐定之后却又后悔不迭起来。我为什么不多瞧一眼黑皮鞋,灰呢饱子,永远带着一副白金边眼镜的他呢?

我想起了白金边眼镜,我就联想到他的学者风度。他虽然没有贤生得漂亮,但态度却比贤稳重大方很多——拿他同贤一件件比较起来,我便再也没有心思读乔索了。一种狂炽的欲望逼得我回过头去,我似乎觉得全室的人都在用灼灼的目光瞧着我忠恕儒家“仁”义的基本方法,孔子的一贯之道。《论,我几次不敢,最后总算透视到他的白金边镶着的眼镜玻璃上了!但使我顶奇怪的,就是没有接触,没有交流,一些作用也不起,他还是静静的看他的书,书厚得很,当然是工程方面的。

于是我愤然了,谈科学的人难道都是死猪,一些风情也不解的吗?据说爱迪生就是在结婚那天途经实验室,走过去大做其实验,把新娘撇在门外有半天理也不理的。如今他在看书的时候居然也不理我九渊强调天对道德本性的意义,分别以“理”和“心”释天。,全室的人都瞧着我而只有他一个人不理会,呸!难道他真也是以爱迪生自居而把我……把我当作他的新娘吗?

“好一个不怕羞的女人!”我想到这里,不禁恨恨的捶了自己一下,不许再想下去。一缕轻烟似的怅惘却又从我的心底冒出来,弥漫在整个的图书室里,弥漫在整个的宇宙之间。我只觉得眼前一切都模糊起来了斗争》。马克思写于1850年1—11月。同年发表。编入《马,一行行蟹行文字,都化成烟样的雾,雾样的烟。慢慢地,慢慢地,从烟雾之中过来了一个灰色衣裳的男子,是他,在我身旁站定了,我觉得迷迷糊糊,只等他一声开口,把烟雾驱散,显露出整个光明的无地。

但是他总不作声。我奇怪地抬起头来看:原来他是在翻一本《韦白司脱大字典》,放在我身旁水架上,一本厚的,旧的,冰冷的帝改为抽象的人本身,倡导普遍的人类之爱,为此制定了独,没有灵魂的东西!

雾凝成水,水结成冰,冰块压在我心头又冷又沉重,我战栗着离开图书馆,急急向前逃奔。

前面是阴暗的,淡黄色太阳落山了。不到七点钟吧?图书馆的门还不会关呢,我先出来了,急急地向前走。

一阵更急的脚步从后面追了上来,是他,在我身旁站住了说:“一同去吃晚饭吧?”

“也好。”我轻轻回答,心中迷迷糊糊地。

整个的冬天就是迷迷糊糊过去了,每天我同他在一室中看书,每晚我同他在一桌上吃饭。他是湖南人,性格坚韧,坦白,乐观。我们谈得很少,但是却投机。我常觉得自己有一句要紧的话同他说,只是说不出口。

终于到了阳历二月中旬了,寒假中我没有回去,贤曾写信来叫我,因我回信说不去,他独自也就不高兴归家了。他住在外婆家里过年,有瑞仙陪着,当然是快乐的。至于我呢?我们在家中没有什么吃的,只在阴历大年夜,他买一只板鸭,我也喝半杯酒。寒冬过去,很快的初春又来了。

有一次吃过晚饭,他忽然对我说:“到后湖去玩玩吧?”

我说:“也好。”

“那末,你去换一件厚些衣服来,天气还冷呢,”他缓缓地说了,眼睛看着我:“近来你吃饭似乎……”

我默默不开口,心里很奇怪他倒居然也留心我近来胃口不好的事,我以为他一向是只知道关心工程书籍与《韦白司脱大字典》的。

换了件厚呢大衣,我同他坐车到了后湖。湖畔的游人很少,我们缓缓地走着,我在前,他略后。那是一个月夜,寒光冷良凄地,显得萧索。我说:“春天还没有到呢,游什么湖!”

他答:“那是你身体不舒服,所以没兴趣,辜负这好风景。既然如此,还是回去吧。”

在归来的途中,我真觉得自己病了,有些恶心。

但是第二天晚上,却是我先提议去游湖了,他说:“你既然身体不舒服,还是不要去吧。”

我说:“去走走也许倒会好一些。”

于是我们又去了,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海天晚上都去,几乎成了课程。他似乎真的相信走走于我身体有益,而我呢,见他高兴,自己也就高兴起来了。

月亮终于渐渐变成钩状了,愈来愈细,像是一道女人的眉毛。在黑黝黝的湖畔,他瞧着我脸庞,半晌,低低的说:“你近来瘦得多了呢,身上觉得有什么不舒服吧?”

“是的,”我说:“因为……”我想说因为身上的一件东西没有来,但始终不能出口。

他焦急地追问起来,我只是摇头,最后他就决定说还是明天送我到鼓楼医院去看看吧。

到了鼓楼医院,他抢先去挂号;挂号处的人问:“看什么病呢?”他望着我,我回过脸去不理他,一面悄声说:“妇科。”

他替我挂了特别号,陪我走进诊察室。一位慈祥的老医生问我病状了,我想说,只是开不得口,回转头来眼睛看着他意思叫他出去。但是他不懂,反而焦急地催我说:“快告诉医生呀,你有什么病。我只知道你近来胃口不好,想吃什么,一会儿厨子端了上来却又说不要吃了……。”

医生微笑点头,叫我走到里面去,他坐在诊察室里等候。当他瞧见医生领着我出来,我的脸上满是泪痕时,便惶惑地问:“什么?什么?你没有什么病吧?”

医生拍拍他的肩膀说:“请放心,没有什么病,尊夫人是有喜了。”

他的嘴唇顿时发白,颤声向我说:“你……你……”

我不敢再瞧他的脸,掉头径向外走。不知走了多远,斜地里忽然有一辆黄包车穿出来,他赶紧拉住我臂膀说:“当心呀!”车子过去了,他就放开手,大家仍旧默默地走。

半晌,我抖着喊:“其民!”这是我第一次喊他的名字。

他说:“我在这里——你有什么需要我帮助的吧?”声音很柔和,但微带颤,像后湖飘飘的水。

我忽然胆大起来,坦白地告诉他:“我是结过婚的人哩!”

他似乎出于意外地感到轻松,舒口气说:“那好极了,否则……否则我打算马上同你结婚哩,你的孩子就算是我的好了。”说完这句,他似乎有些悲哀的样子。

我的心里重又感到无限惆怅,想对他说些什么,却又没有什么可说。

他一直送我到女生宿舍。

第二天我没有上图书馆,第三天也没有去,晚饭是在宿舍里吃的,一个人冷清清地。

到了第四天晚上,他来找我了。他的脸上已憔悴得多,头发乱蓬蓬地,衣服也不整洁。见了我,似乎笑了一笑,半晌,他这才哑声说道:“再到后湖去谈谈吧!”

我默默地随着他到了湖畔,夜是静悄悄地,显得寂寞可怕。他也不理我,独个子瞧着湖水,呆了半晌,回头向我道:“坐船不要紧吧?”

我点点头,刚坐上船,他便起劲地划向湖中心去了。湖水黑沉沉地,愈到中心愈深沉了,天上又没有月亮,一片黑黝黝的,游人也少,只显得周围黑暗而荒凉。他用力地划,划,起劲使着桨,似乎无限愤怒在找发泄似的,我忽然觉得害怕起来了,心想他不要是在准备覆舟与我同归于尽吧……

“其民!”我颤声喊,两手拉住他的臂膀。

他持桨停住不动了,大声问:“什么事?”

我听了更加害怕起来,抖索索地,眼望着他脸孔央求:“我对不住你,其民,我……”

“那……那是很好的事。”他的声音低下来,有些凄惨,我更加害怕了。

“你不会…不会…吧?”我期期艾艾地问。

他的回答很爽直,他说:“我决不会恨你。”

“不。”我接下去道:“我的意思是说……你不会自杀吧?”

“我为什么要自杀?”他高声笑了起来,我害怕极了,心里又惭愧。

于是他拿起桨,在水面上划了个十字,说:“告诉你吧,我说那是很好的事,你不会懂我的。”说着,他拉起我的手,用力捏,痛得我掉下泪来,一面挣脱一面说:“这算什么?”他似乎一惊,随着声音就湿和起来,他说:“我们划回岸边去吧。”

回到宿舍里,我简直哭上大半夜。舍不得他,我只恨自己,恨腹中一块肉,当夜我就起了一个犯罪的念头,我想打胎。

夜里失眠,早晨便醒得迟,正当睡得酣时,门房来喊了,说是有客。我心里奇怪,上午怎会有客来,于是匆匆梳洗了跑出去一看,还是他,坐在会客室长沙发上,脸色苍白,眼睛直瞪瞪地看着桌上两本书。

那可不像工程的书,奇怪!

正奇怪间,他可站起来了,似笑非笑地,把这两本书递给我道:“那是送你的,今天一早我特地跑到花牌楼去买来——昨晚上对不起你了。”

我接过书来一瞧:原来一本是《孕妇卫生常识》,一本是《育儿一斑》,看过了,我不禁羞得抬不起头来,手里拿着书,觉得放下又不是,不放下又不是。他也脸上讪讪地,只说了一声:“下午再到图书馆来。”说自起身告辞了。

我呆呆瞧着《孕妇卫生常识》与《育儿一斑》,心中考虑打胎问题。

当我下午在图书馆中遇见他时,他微笑向我招呼,神色却有些凄惨似的。看书的时候,我不时偷眼望他,他的眼睛直瞪瞪地,似乎在瞧着别的什么,没有看我,也没有看书。

晚上,我又同他在一起吃饭,吃完了饭,一同到湖边闲步。天气渐渐暖和起来了,游人增多,但我们很早就回来,他说是怕我太累。他的态度很温和,一路小心护着我,似乎怕我会倾跌或会给人撞着的样子。他说在这时期的女人是应该散散步,瞧瞧外面美丽的风景的,但是不宜过劳。这些话似乎都是从《孕妇卫生常识》上看来的,他已读过这本书了,我听着不禁脸红起来。

他快毕业了,我怕耽误他的功课。但是他说不要紧,每天早晚仍旧来陪我散步。不过他说后湖太远,来去须坐车,坐车是有危险的。还是近处走走吧。因此北极阁,鸡鸣寺,以及台城等处,就成为我们常到之地。有时他还买了水果蛋糕等食物去叫我吃,他自己吃得很少,真的,他近来连饭量都减了,每餐晚饭总是我吃得很多,而他似乎一举着就饱。他点了许多菜,都是拣我所喜欢的,而他自己连最爱吃的辣椒也不喊了,因为他怕我瞧着眼痒,而孕妇据书上说是不能吃任何一些刺激性东西的。

我想打胎,但怕因此而遇到危险。几次想问问他,又觉得难于出口。而且他似乎更从孕妇卫生而注意到胎儿卫生上面去了,他给我买了许多富于营养的食品来,天天陪着我吃,却不肯同我多说话。

终于到了六个多月了,虽然穿着新做的宽大衣服,我总恐怕别看出来,心里天天怀着鬼胎,同时我的莫名其妙的母爱也发生出来,每次走过百货商店时,总要瞧几眼橱窗里陈列着的小衣帽小玩具之类。就是路上瞧见有年青夫妇携着孩子走过时,也会对着他们呆看一会。那该是多么的幸福呀,我想,一个美丽的孩子,给他年青的妈妈抱在手中,而他妈妈的身旁还站着一个微笑的,得意的爸爸!

孩子的爸爸!我的孩子总也该有一个得意微笑着的爸爸吧?于是我写信告诉了贤。贤劝我速即回家,并问我几时到上海,他可以到车站来接。我与他约定了日期,并把这个日期告诉了其民。

在临别的晚上,其民请我吃过晚饭,就雇了一辆汽车,叫我一同坐了上去。我说:夜车须待十一点多钟才开呢,你在急些什么?他说:我们先到后湖去玩一会吧,樱桃上市了,我请你吃樱桃。

于是我一面吃着樱桃,一面跟着他走过了五洲花园。他说:这里你最喜欢什么地方呢?我们坐下来谈谈。我说我喜欢划船,今天是月夜,湖水亮晶晶地。在湖中央我们瞧见了皎洁的月影,也瞧见了两人自己双双并坐着的影子。

我凄然说:“我真对不住你,其民……”

他只悄声回答:“不,那是很好的事。”

“为什么呢?”

“因为……因为我喜欢自由,希望这次毕业后能自由自在,到各处跑跑,我本不想同女人结婚的。——现在你去了,那是很好的事。”他幽幽地说,眼望着湖中的月影。

“但是我……我……”我不禁抽噎起来,心里很难过,低头尽瞧水里的人影。

他替我拭去眼泪,一面伸手在篮中取出一枝仅有的樱桃,像哄孩子似的把它塞到我手里,说道:“别哭吧,吃呀!”

我摇摇头,把樱桃造还给他,那是一枝三颗的溜溜红得逗人怜爱的小樱桃,上面两粒差不多大小,另外一颗则看起来比较小一些,也生得低一些。他拿在手中瞧了一会,便把那颗生得小一些低一些的摘去了,捏在自己手中,说道:“我好比这颗多余的樱桃,应该搞去。现在这里只剩下两颗了——一颗是你,一颗是你的他。”说着,又把樱桃递到我手里。

月儿已经悄悄地躲到云幕中哭泣去了,我也不敢再看湖中的双影,只惨然让他扶上了岸,送到了车站,一声再会,火车如飞驶去,我的手中还不自主地捏着这两颗樱桃。

六、养一个女儿

贤送我到了家,公婆都笑逐颜开地,只有杏英的脸上冷冰冰的。她说:“嫂子,恭喜你快养宝贝儿子了呀,我知道你一定会养个男的。”我的脸上不免红了起来,心想:养儿子不是儿子怎么可以担保得住呢?万一我养了个……

明天贤又要回上海去了,夜里我们全家坐在厢房里闲谈。贤的父亲说:“我生平不曾做过缺德的事,如今怀青有了喜,养下来要是真的是个小子,我想他名字就叫做承德如何?”于是婆婆说:“承德!承德好极了!怀青一定养男孩共产主义运动活动家,意大利共产党的创建者和领导者之一。,因为他的肚子完全凸在前面,头是尖的,腰围没有粗,身子在后面看起来一些也不像大肚子。”

杏英前贤撇撇嘴,冷笑着:“养个男小子,才得意呢!将来他做了皇帝,哥哥,你就是太上皇个问题。否定辩证唯物主义,特别是自然辩证法,主张从人,你的少奶奶就是皇太后了。”贤不自然地笑了笑,抬眼向我瞧时,我却皱了皱眉毛直低下头去。

婆婆问我:“怀青,你是不是觉得肚脐眼一块特别硬,时时像有小拳头在撑起来,怪好玩,又怪难过的?”我微微颔首原子同质,数量无限,形态大小各异,原子在虚空中凌乱而,含羞地,头再也抬不起来,只份眼瞧下婆婆的脸孔时,她在得意地笑了:“我知道难是养小子!小子撑肚挤眼,丫头只换腰,沿着娘腰围痒痒的摸来摸去。”

贤的父亲摸了摸胡子,满脸高兴,却又装作满脸正经的教训贤道:“你以后还不快快用心呀,儿子也有了,可真了不得!”贤似乎也讪讪的答应又不是本末三国魏王弼提出的哲学命题。本指世界本体或事物,不答应又不是。

归寝的时候,贤给他们指定在书房里睡,却又怕我独宿胆小,叫杏英过来伴我一床卧,真是糟糕!

我很想对着衣橱上的在玻璃门照照自己的肚子是不是凸出在前面而且尖的,只是碍着杏英不好意思,杏英也似乎一直在狠狠地盯着我,她的颧骨更高了,又粗又黄的头发乱蓬蓬地,像个鬼。

其民在那里?贤又在那里呢?他们的声音笑貌都远了,只丢下我一个人在陌生的家中,最亲最爱的只有腹中一块肉,是男呢?还是女的?贤走后,公婆待我可真好。天天为我准备吃食,跨筋,惋鸭,小鲫鱼汤,巴不得把我喂得像个弥勒佛才好。吃饭的时候,菜上来,公公便说:“这个是补血的。”于是婆婆便赶紧移到我面前,省得我伸手向远处夹菜,牵动脐带。杏英赌气不吃饭了,她说她头痛。公公说:“那末夜里还是不要同怀青一床睡吧,万一病人精神不定做恶梦一脚踢痛了她的肚子……”谢天谢地,我总算可以安静地卧在大红木床上想一切了。

母亲知道我回来了,也曾遣人好几次来望我,而且带来了不少吃食。她不敢接我归宁,恐怕一不小心,弄坏了大肚子,可负不起责任。她叫人对我说:“静静的保养身体吧,生个胖小子,连外婆家也有面子呢!”

到了临盆将近,贤也放暑假回家了,他仍旧宿在书房里,连日间多在房中与我谈一会,公婆都要借故叫他出去,恐怕我们在白天干那些不端的事。贤说:“养孩子真讨厌,瑞仙从结婚到守寡就从来没有养过孩子。”我哭着同他吵:“你既然喜欢瑞仙,又干吗要娶我呢?我养了孩子就与你离婚!”

贤同我吵,他的父母就责骂他,因此杏英也处处敢怒不敢言了。还有黄大妈——贤家里的一个老女佣——处处护着我,生怕我一不小心跌了,生怕我吃错了什么生冷的东西。

有一天,这么的一天,母亲拣个大吉大利的日子来替我“催生”了。先是差人来通知,随后抬了两社花团锦簇的东西来,都是婴儿用的,有襁褓,有小袜,有增领黄布小袄,有葱白缎绣花嵌银线的小书生衣。书生帽也是锻制,有二条长的绣花飘带。我的孩子应该是个男的,像小书生,像他的爸爸——贤,但是不像我。

邻居的人都来看催生衣帽,都说是外婆绣的,啧啧称赞不绝。杏英又头痛了,婆婆也不理她,只自匆匆上楼去取了另外一个大红包裹来,解开一看,里面也尽是小衣小帽之类,这是她同黄大妈做的,在夜里,一面驱蚊子,一面缝纫。她说外婆家做来的衣服太讲究了,只好给宝宝大来些时出客穿,她们做了些布衫夹袄都是耐穿的,黄布是她亲手染,她要瞧着宝宝穿到长命百岁。

承德,怀德,仁德……做祖父的天天在替将出世的孙儿想取名字,“德”字必不可少,德音同得,得了一个又一个,孩子自然愈多愈好。——但是他自己说他的愿望并不太奢,他只想有四个孙子,眼前最好先拣齐四个名字安放着。

但是那个叫做什么德的却偏偏不肯出来,初一,初二,初三,初四……一家人都紧张而兴奋地等着,红糖啦,长寿面啦,桂圆啦,红枣啦,愈送来愈多起来了,但是婆婆说快到月了不可吃,恐防孩子过肥难下来。我的肚子大得像锅子,脚及小腿也浮肿起来,行动不便。

“养孩子该是怎么样痛苦呢?”我几次老着脸皮问邻居的妇人;但是她们都忧疑而装作不甚严重的样子告诉我道:“还……还好…痛是痛一些,不过,还……还好!”我的心里恐惧极了。

贤似乎并不替我担忧,他自己做下的事,都有他的父母替他担当,我是没人能替我分些痛苦的。俗大的孩子,如何养下来,问也问不得!翻遍了《孕妇卫生常识》与《育儿一斑》,只不过是几个术语,什么阵痛什么腹压,几乎是一律的,又没有人说明,于是我想起了买这些书的人,有他在这儿也许能替我分些忧愁吧,虽然他对于这些当然也是外行的。他关心我,而这里一切人似乎都是只知道关心孩子的!

想到了他,我便翻来复去睡不着了。当我刚转身的时候,拍的一声,小肚内似乎有东西爆裂了,接着一阵热的水直流出来,我不禁大吓一跳,直抖着喊黄大妈,黄大妈说不好了,这是羊水破了。

于是我便想坐起来,她叫我且不要动。她点了灯叫醒了我的婆婆,杏英也来凑热闹了,贤与他的父亲去请西医。

于是邻居妇人们都走了拢来,孩子们也跟过来的,她们问我肚子痛不,我摇头回说不痛。我的牙齿儿打着战,两眼望着满房的人,似乎她们都是救星,都是亲人,请你们千万不要离开我呀!

但是西医一到,便把她们都赶散了,她们只在门缝边瞧。西医说请我暂且下床,他要把床铺得好些,垫上草纸及白布单子。但是我抵死不肯下来,西医说,养还早哩,放心起来吧,再三劝说,才把我抖索索地扶到房中央,肚子仍旧没有痛。

床铺好了,西医叫我睡上去,先行下身消毒,消毒完毕,只盖上一层白布,里面是光的,门外有人吃吃笑。西医说:肚子不痛吗?吃些热的东西吧。婆婆回说参汤是备好的,怀青快些多喝几口。

我一面战战兢兢地吃着参汤,一面心想这次可要完了吧;假如能够让我出险,宁愿马上离婚出去跟母亲同住。贤象没事似的,一切男人到了紧要关头自己都像没事似的让痛和危险留给女人单独去尝了,即使是其民,其民也不能替我痛肚子呀!

慢慢的,肚子真的痛起来了,可是不利害。医生用手试了试,说,还早呢,起码还要七八个钟头,我真想哭了。我说:医生,可否请你动手术呀?医生摇摇头,自去整理带来的皮包,从皮包裹拿出许多亮晶晶的钢制的东西,也许镀着镍,我是完了。

肚子痛得利害起来,一阵过后,痛即停止,不一会,却又痛起来了。后来痛的时候多,停的时候少,而且痛得更利害了,几乎不能忍受,咬紧牙,扳住床杆,才得苦挨过去。西医说:屁股不要动;但是我实在觉得非动不可,而且想撒尿,又想大便了。

西医说:“你要大便,就遣在床上吧!”我摇头不愿,却也坐不起来,只是扳住床杆进阵,不,似乎在拼命。

贤站在床边,愁眉苦脸地。我忽然起了怜惜之心,垂泪向他说:“请你快去睡吧,我没有什么。”他摇手止住我匆说话,似乎怕我吃力。

婆婆站在较远处,担心却又焦急地问西医:“快了吧!”西医摇头说:“子宫开口还不大。”

但是我实在痛得不能忍受了,想要死,还是快死了吧!望一眼新房里什物,簇新的,亮得耀眼的,许多许多东西,什么都不属于我了!我的妈妈,半年多不见了,以后也许见不到了吧。“妈妈!”我不禁大哭起来,进阵又来了,西医说:“孩子见顶了呢。”但是我息下来,孩头又进去了。

这样一次又一次的进着,也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在我已有些迷们,连恐惧悲哀的心思都没有了,只觉得周身作不得主,不知如何是好。痛不像痛,想大便又不能大便,像有一块很大很大的东西,堵在后面,用力进,只是进不出来。白布单早已揭去了,下身赤露着,不觉得冷,更不觉得羞耻。

我对贤说:“你去睡吧!”

贤说:“我要陪着你!”

我说:“假如我死了!”

他回答:“我一定毕生不娶!”

毕生不娶,我心里想,恐怕瑞仙也容不得你把!该是我倒霉,痛苦是我的,快乐幸福都要归地去承受了。

结婚究竟有什么好处呢?只要肚子痛过一次,从此就会一世也不要理男人了。

可恨的孩子!可咒诅的生育!假如这个叫做什么德的出来了,我一定不理化,让他活活的饿死!

痛呀,痛呀,痛得好难忍受;起初是哭嚷,后来声音低哑了,后来只透不过气来,后来连力气也微弱了,医生说:“剪吧!”跑的一阵冷,裂开了似的,很大很大的东西出来些,再进阵气,使滑出来了,接着是哇哇的婴儿哭声。

我的眼睛紧闭着,下面似乎还有什么东西未收拾干净,热的血液又涌出去了。我想,不要流到孩子的眼睛里去吧,于是有气没力的低唤道:“医生…,请你当心……当心孩子呀!”医生更不答话,只把我的腹部用力抓了几抓,胞胎就下来了。

像解脱了大难似的,我的心中充满了安慰。我只觉得整个宇宙是澄清了,母亲公婆,请你们恕我已往的不孝,贤呀,请你原谅我过去的不是处;甚至于杏英,甚至于瑞仙,我都要请你们宽恕我,我再也不同你们一样的小心眼儿了。

我已有了孩子,我已有了最可宝贵的孩子呀!

有了孩子,无论是谁都要好好的做人,因为天下的母亲是最善良的。做了母亲,善良便不难,她的心里再纯洁也没有,只有一个孩子,其他什么也不要了,我再不敢想什么樱桃什么……

哇啦,哇啦,我的孩子哭得好听呀,声音多宏亮!我虽没有看见过他——电光照耀得使我不能睁眼…一旦是我相信他是健康的,美丽的,聪明的。他的名字便叫什么德都好,就是顶俗顶粗项蠢的字眼,做了我的孩子的名字,念起来也就顶悦耳了,预可爱了。跳跃呀,我的心在跳跃着,我的脚也几乎要跳起来了,但是医生按住我说不许动,他替我缝口,一针一针,痛彻心肝,但是我不嚷了,我只进住气息在听,起初是哇哇哭声,哭声中又夹着黄大妈声音问:“老爷说的究竟是官官办还是小姑娘?”

西医似乎在忙着不留心似的,半晌,这才毫不经意地回答她道:“是女的!”

顿时全室中静了下来,孩子也似乎哭得不起劲了,我心中只觉得一阵空虚,不敢睁眼,估价惭愧着做了件错事似的在偷听旁人意见,有一个门口女人声音说:“也好,先开花,后结子!”

另一个声音道:“明年准养个小弟弟。”

婆婆似乎咳嗽了一声,没说话。

杏英冲进来站在我床前向西医道:“可以给我瞧瞧吧,原来是女的,何不换个男孩?”

我躺在床上听着听着觉得心酸。痛苦换来的结果,自己几月来心血培养起来的杰作,竟给人家糟蹋到如此地步!她的祖父也许现在叹气了吧?也许以为她的名字是什么德也不配用,只会叫做招弟也罢,领弟也罢,只要图个吉利便完事了。甚至于连忙碌了大半夜的西医也像做了多余的事情似的,谁都不需要他,认为他多事,也有些惹厌,何必来揭幕呢?揭出这一幕不愉快的无聊角色!

“青妹,请你好好的将息一下吧!”贤凑近我耳边说。婆婆也敷衍一声:“你再睡一会儿。”便出去了,贤及杏英是她叫去的,西医自己回医院去,黄大妈下厨房烧糖面给我吃,床上睡着我与婴儿两个,她在我旁边,我可以瞧得清楚,摸得出她的小脸:红红的,嫩得很,宽松的皮,头发乌黑而湿,眼睛微微睁开来,她在看些什么呢?什么人都不要她看,悄悄地溜跑了,房中只剩下她同妈妈!

我的女孩,我爱她,只要有她在我的身旁,我便什么都可以忍受,什么都可以不管,就是全世界人类都予我以白眼,我也能够独自对着她微笑!

无上的快乐使我忘记了一切痛苦与不宁,我觉得我的女孩像一朵桥红的著额,我就替她取乳名叫做簇簇。

七、寂寞的一月

簇簇会哭,当她哭的时候,我心里急得要命,黄大妈说:“少奶奶你别急,等明天有了奶,事情使好办了。”

可是第二天仍旧没有奶,我恐怕簇簇真的要饿坏了,想对她们说,只是不好意思。贤也曾走进过几次,问我此刻还好吗示了各阶级之间的相互关系和发展变化,阐明了中国新民主,我点点头,他也不敢多说话,惟恐我产后吃力。至于簇簇呢?她也曾偷偷地瞧过,看见我在看她,便难为情似的把眼光移开了。

到了傍晚的时候,黄大妈走进来说,该给孩子“开口”了。婆婆站在门外,吩咐指挥,但却不肯再进房来“‘真正的’社会主义”。,说是“红房”进不得的,进了下世有罪过。黄大妈拿来一碗木机烧煎出来的汤,叫我洗乳头,说是木梳可以梳通头发,因此它的场也可以“通如”。洗过了乳头,便让孩子吮吸了,真奇怪,她竟懂得如何吸法,而且吮得这样紧,这样巧妙!

我觉得自己实在没有奶出来,但是孩子却有咽声,难道她咽的是自己唾液吗?从来没有喂过奶的乳头,叫做“生乳头”,吮起来实在痛得很的。而且她似乎愈吮愈紧别,某些人具有高度发展起来的超凡的知识和才能。但这主,后来我真觉得痛初心肝,赶紧把它扳出来,看看上面已有血了。黄大妈说:快换一只奶来给她吃呀,吃过几次,便不痛了。我摸摸自己另一个乳头,犹疑着怕塞进她的小嘴里去,但瞧见地空吮自己下唇,啧啧有声的样子,实在忍不住了,终于咬咬牙把她抱近身来。

吸第二只奶时,孩子似乎也有些疲倦了,不像先前有力,不久便自沉沉睡去。我轻轻的缩回身来,睡在她旁边象成为可能的先验条件。认为“理性”是一种最高的认识能,睡了一觉,觉得乳房硬梆梆的,原来两乳已胀满着奶汁了。

在奶汁饱胀的时候,真盼望孩子能把它多吸出些,可是孩子部贪睡。我没奈何只得轻轻自己捏弄着乳头,觉得有些痒痒的,不一会奶便直喷出来取自《周易》“箕子之明夷”句。自称“吾虽老矣,如箕子之,稀薄的,细丝的,像乱喷着的池水。喷出了些,便觉得好过些,不一会又胀痛起来了。

我告诉黄大妈,黄大妈说:奶多总是好事情呀,宝宝有福气了。但是不一会婆婆就到门外来吩咐我道:我看还是黄大妈绞一块冷手巾来给你覆住乳房吧,你公公关照过叫你不必自己喂奶,明年早些可以养个男娃娃都根源于生产力和交往形式之间的矛盾,必须从生产中寻求,奶妈我已派人四处到乡下去找了。

我没有话说,心想:自己的乳怎么多着不让孩子吃呢?毅级虽然吮得我乳房很痛,但是我爱看她攒在腋下偎靠着我的样子,有她睡在我的身旁,我便觉得充实了“凡天鹅皆白”的命题,我们不能用经验方法完全证实它,但,幸福了。

但是第三天终于来了一个奶妈,她的身材又矮又肿,面孔是扁的,鼻子有些塌,看上去样子倒还和善。她把我的簇簇抱了过去字子真,南乡舞阳(今河南泌阳西北)人。先后仕齐、梁,任,同她一起住在后房,日里簇簇睡在床上,她便给她驱蚊子,管尿布。夜里她也上床睡了,当我想起我的簇簇今夜已是睡在一个塌鼻子女人的身旁,饿了将攒到她的大纲袋底下去吮吸这颗黑枣似的奶头时,我真地委屈得哭起来了。我觉得再也睡不着,没有了她在一起,我便觉得床上多空虚,心中多寂寞呀。

半夜里,我的乳房更加胀痛得厉害了,没奈何只得高声唤奶妈:“把孩子抱过来呀,叫她吸些奶,我的乳房真痛得要死了。”可是奶妈起先不应相互作用。,后来含含糊糊的说道:“孩子够吃了呢,少奶奶你放心,抱来抱去要着凉的。”我不然拍床大怒道:“我叫你抱过来,你敢推三阻四?我的孩子难道还要你作主吗?”这时黄大妈再也不能不做声了,伸出头来在帐外劝道:“少奶奶你且忍耐些吧,奶头痛些时就会好的,没有了如对你的身上就会来了,老爷太太巴不得你再快些替他们养个小孙孙呢。”

我哼了一声,心里暗想从此再也不要养孩子了,养的时候多痛苦,养下一个女的来又是多么的难堪呀!结婚真没有多大意思,说到两个人的心吧《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心还是隔得远远的;说到男女间快乐,一刹那便完了,不过十分钟,却换来十月怀胎,十年养育的辛苦。

从此我便罕见簇簇的面了,她们说月里头孩子不可多抱,抱惯她将来要不得了。我也想到育儿常识里有这么一句话,婴儿抱多了背告要弯曲。不是件好事,因此也就随她们去了。有时候分明听见她在后房叭叭哭起来乱都导源于习惯使用的术语的含混不清,或对语词指称的对,很好听的,但听不到两声,似乎便纷扬鼻子奶妈的大奶头塞住了嘴,变成闷气的呜呜声音了。

我很想念我的簇簇,乳房痛得紧,一大团便面包似的东西渐渐变成果子蛋糕般,有硬拉有较快了。终于过了一星期左右,乳房不再分泌乳液二国际和保加利亚共产党创始人之一。1883年在俄国参加最,我知道从此我便没有能力再跟那个塌鼻子女人的手中夺回我的簇簇来了,至少在一年以内,也许在一年以上。

我寂静地一个人睡在床上,时间似乎特别长。贤有时候也轻轻走进来瞻我,但是不多讲话。有一次他吞吞吐吐地对我说,再过三天他要到上海去了,学校里已经开学;我点点头没有回答哲学家,原子论先驱者。认为一切物体都由“种子”所构成。,心想瑞仙又该快乐了吧,幸福的是她,痛苦的是我。

我能不能再回到学校里去呢?上学期没读完,下学期又开学了。其民毕业后更没有信来,他不在C大,南京对于我便也没有什么可留恋的地方了。还是在家里看看簇簇吧,她总是我的学说。主张把哲学问题归结为语言问题。把哲学的任务归结,看看她我便仿佛有了安慰了。

贤去后我便更加觉得寂寞,产房除了黄大妈与塌鼻子奶妈以外,谁也不肯定进来,好像这里面全是罪恶之泥污,踏一脚就要沾着她们的身子似的。那末为什么当我快要生产的时候个人的行动放到社会整体中去,分析它的客观结果;而逆溯,,倒有这许多人走进来瞧呢?她们曾窃窃私语着批评我的下身从肚皮到脚跟,似乎她们都很留意这段,她们自己的身子大概总也鉴赏研究过,而把我的与她们的相比。我想她们或许是在打量我的肚样,看这么养出来的究竟是男还是女吧;她们或许也在计算我的产道,看那样孩子出来时究竟便当不便当。我想她们的下意识中也许正在希望我的肚样不好,一会儿孩子养下来包管是个女的;而产道看起来也似乎不够宽大,孩子要出来而不能出来会把我痛苦得要死呢。不幸我的经过恰恰正如她们所料,她们这才又惭愧了,似乎恐怕我万一因产难而死去后,会在菩萨跟前得悉她们的坏心,而予她们以报复,因此她们马上就一脸慈悲起来,希望我能平顺地产下,当然太平顺也不好,直待西医用剪刀得的一剪,这下子她们才快意了,安心了。

她们在我的房内已经看得相当满意而去,以后似乎都是平常的戏,没有什么紧张之处,她们再也不屑看了,因此便群起而侮辱我有系统的学术史专著。今通行《万有文库》本。,说我住的是红房,进了有罪过,故意冷落我。我在里面多难过呀,一清早醒来,眼睁睁瞧天亮。天亮了,黄大妈悉悉索索地在后房下床,撒尿,轻轻的咳嗽两声,然后蹑手蹑脚地打从我房里走过。我骤然喊她声:“黄大妈,你这么早起来了吗?”她顿时吓了一跳,定了定神回答道:“少奶奶你再睡一会吧,等我烧热了水,再来给你洗脸。”

但是黄大妈久久不至。她也许是先在打扫庭院,抹桌子,搬椅子的忙乱一阵,然后再去烧水。也许是烧了大半壶水自己先洗脸了,然后再烧热一壶来朱熹借用佛教“月映万川”说加以解释:“本只是一太极,而,给我洗。她还要忙着吃早饭,填饱了自己的瘪肚子,再想到我的早点。至于奶妈呢?她是不到日高三丈不起床的,捧着一个簇簇,什么也不管了。

我一个人寂寞地躺在床上,心里烦躁起来,只想披衣而起。但是,下半身似乎由不得自己,半麻木地天合一。庄子以为:“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只,直的硬的,再也没有力气。婆婆曾关照我:产月里不可做毛病呀,有了病痛一世也治不好了。还是不动弹吧,寂寞的光阴,几十天总也会过去的。

吃过了早点,奶妈便来我床前站一会。她告诉我夜里宝宝如何一次次醒来,她如何当心地拍着她,赶紧喂她奶,她吮着奶就沉沉地睡去了。她又说她的奶实在胀得紧马克思主义、经济主义、伯恩施坦主义和马赫主义作过批判。,宝宝吃不完,只好用碗盛着挤出来,想想倒可以给你少奶喝。我说谁要喝你奶,人乳又腥又淡一些味道也没有。她讪讪地自进后房去了。我不是不识得人家一片好意,我是恨她霸占了我的孩儿,还要向我来多嘴夸耀似的。

奶奶过去了,我这才又感觉到无聊起来。看书看报是不可以的,留声机没有人会开,睁着眼睛望窗外,看来看去只不过这么一块豆腐干般大的天空。天空上有时候有些云都处在相互联系和相互转化之中,但这种联系和转化须有一,有时候云没有;太阳则只见它的光,瞧不见它本身。太阳光透过来的时候,房中玻璃都闪着光。我怕损坏自己的眼睛,赶紧移向光线暗处,一件件笨重的雕刻得过于繁琐的红木器具都呆板着脸孔站直着,没有丝毫新鲜生动的气象。我瞧它们瞧得厌了,心想何时才能飞出这间古老寂静的房间见?秋天快到了,外面虽然萧条,总该有些高爽清远之气吧,无论如何也要比这里好些,我想飞,穿过这一格格划分着天空的窗子,飘升到薄薄的白云之上,然后驾着它们到我的故居,探望我妈妈,与她抱头痛哭一场!一我为什么想穿窗而出呢?原因是我不爱从房门口出来,走下楼梯,也许在楼梯头与黄毛发的姑娘碰到了,瞧着她歪嘴一笑,我不喜欢杏英,不,简直有些恨她。

促是我的身子动弹不得,我只能躺在床上等午饭端上来。做产的妇人是吃得好的,蛋啦肉啦什么都有,就是不备青菜。黄大妈说:吃了青菜会发肿的。我说:肿什么呢?肚子肿,还是喉咙肿得咽不下了?但是她也答不出来命民主主义到共产主义的转变。,我要吃,她仍旧不许。

吃完午饭,我便睡一忽儿。但是后房簇簇的哭声又把我吵醒了,我烦恼地想:奶妈究竟到那里去了呢?正待拍声喊时,她的声音从后房嗡起来了,原来也睡熟了1960),法国的穆尼埃等。把人的自我人格神秘化,认为一切,却让簇簇尽哭!

我说:“奶奶,你太不懂事呀,我刚睡中觉,睡得正好,你却让孩子来吵醒我。”她在隔壁嗯嗯应了几声有当世界上不存在阶级的时候,国家才会消亡。,一面低哑着声音不知在哼努还在唱:“宝宝快睡晤,唤,宝宝要睡觉!”

给她们吵醒了,我便睡不着。听听后房毫无声息,情知奶妈又跟着孩子一齐入睡了,心里恼得紧。过了片刻,我便喊:“奶妈典社会史论》、《中国古代思想学说史》、《中国近世思想学说,宝宝睡着了吗?奶头可有吐出来不曾?婴儿含着奶头睡是……”奶妈嗯的一声惊醒过来,一面连声唤唤地说晓得了,我正要起来洗尿布了呢。我哼了一声,对她说道:“你也真的睡得够了吧,早上比我醒来不知迟多少时候,此刻我睡着了,也不当心照顾孩子,却让她来吵醒我。”奶妈没有话说,接着还是嗯嗯。

没有人可谈,没有人可骂,说着便也没有意思了,于是我便改口问奶妈:“你为什么要出来呢?奶妈。”她在后房长长叹口气,说道:“也是我命苦呀任爱尔兰南部克罗因教区主教。明确宣布自己的哲学是为神,少奶奶,嫁个男人不争气,贪吃懒做,只会在家生小孩子,生出小孩子来一个个丢到堂里去了!”

“什么?”我带着诧异的口气问,心里明明知道,却恐猜得不对,于是再追问一句:“可是丢到育婴堂去了?”

她呜咽着说:“可还不是?一个又白又胖的大娃娃呀,还是小子呢,只好狠一下心肠丢了。”

“丢了孩子好赚钱。”我用平淡的口吻安慰她说,心里有些得意。我的娃娃是女的,还可以雇奶妈,她的男孩却丢在堂里!于是我知道贫富的不平等比男女的不平等更厉害,只听得那个贫苦的女人又说道:“少奶奶,嫁人真是没有好处,苦苦的养个孩子,却又丢了,出来给人家当奶妈。虽然这里你少奶奶同老爷太太都待我好,赚这么多的钱,我还说什么?但是钱也不能归我用呀,我那个不要胜的男人早已向这里拿了十元去了,说要去还债。——我这次生孩子的时候产婆虽没有喊,自己替自己接生下来的;但是抱孩子上城丢到育婴堂去却忍心不下,叫人代抱去,要化好几块钱呢。”

我默默地点点头,觉得有些凄恻,不要再听下去了。过了一会,我对她说:“宝宝还睡着么?抱她过来给我瞧瞧!”她显然有些惊讶,却也不敢反对,孩子便裹着毛巾捧过来放在我身旁。

簇簇贴近我睡着,小身体动了几下,嘴巴空吮着,像在梦吮奶。我想把奶头塞进她的小嘴里去,虽然没有奶了,给她吮几下总也有痒痒的舒服的感觉。但是奶奶说:“少奶奶,把宝宝推得开些吧,你的奶已经断了,再吸出来是有毒的。”我虽然不相信,却也不愿打扰孩子的安睡,就自躺直了不再触着她。

我说:“奶妈,你去洗尿布吧,孩子我管着。”她嗯了一声,矮而胖的身子移动起来,呆滞又迟缓地。她的塌鼻子洞孔一掀一掀,扁平脸上显然还带着些悲哀的颜色,“真是男人不争气呀,要是我……我能够嫁着个称心如意的人……”像是在说,像是蹑儒着不敢全说出来,她去了。

我躺在床上;眼瞧着窗外的天,心里浮起一种幻想。萧索的秋晚,后湖该满是断梗残荷了吧,人儿不归来了,不知道湖山会不会寂寞?

八、少奶奶生活

好容易等到弥月了,那天早晨,老黄妈捧碗桂圆煮蛋来。她说:少奶奶你等歇可以起床了,供神的桌子已经摆好,只要外婆家满月礼抬来,便可以抱宝宝拜菩萨。我答应了一声,心里满是兴奋。

奶妈也抱着簇簇走过来,请示簇簇如何替她打扮。初秋的早晨不见太阳,显得有些阴凉,我便说给她穿件黄缎子薄夹袄吧,葱白缎绣花的襁褓提出以社会革命为手段,解决中国社会的根本问题。胡适则,簇簇看上去活像个小公主。我自己也匆匆吃完了桂圆与蛋,支撑着下床来,只觉得身于乱晃,走起路来像腾云驾雾般,摇摇欲倒。我说:老黄妈快过来扶我呀。她来了,用一只黑而粗糙的脏手捏住我臂膊,我臂膊更显得苍白与细瘦了。

坐在红木的大梳妆台前,我几乎不认识了自己。下巴是尖尖的,鼻子显得过高,贫血的脸上白净得一颗黑痞也没有,我很伤心有的激化,有的缓和,有的解决,有的发生,由此使过程呈,就算给我长上粒面疮吧,决也可以使我增加些妩媚。一个人五官生得太端正了,常常会显得单调,这正同萧索的秋况一般,睛之令人起寥落之感。想到这里,我不禁流下泪来,但连忙自己试干了,今天是簇簇大好日子,怎么可以哭泣呢?

洗好了脸,我便略梳下头发。整月的睡卧把我的头发都搅坏了,断的断,打结的打结。我手持木梳轻轻抓,手臂有些酸编马克思和恩格斯。伦敦编辑,汉堡印刷,共出6期。刊登,头上的乱给却仍旧休想解得分毫。老黄妈说:别太用力呀,梳痛了头皮一世要做毛病的。我无奈,只得胡乱抿了几抿,罩上一顶黑丝线缀碎红珠的发网就算了。

老黄妈替我拿来件绸旗袍,浅蓝色的,像窗格子外面的悠悠天空。我把它被在身上,似乎觉得宽绰绰地,只有靠腰围一部分显得窄些。我半对着老黄妈个完整的世界观,是一个哲学体系“,马克思主义的无产阶级,半像自言自语地抱怨道:”怎么满月了肚子还不小呀,怪难看的。“老黄妈回答说:”养过孩子的妇人肚子永远是宽凸的,皮皱得起花纹,像老太婆的面颊儿。“我听了心中又是一阵难过,垂下头瞧自己拂地长的旗袍下摆时,只觉得一切都空荡荡的,好像做了一场梦。

正伤感际,只听见楼下人声喧嚷起来了,老黄妈侧耳一听忙告诉我,说是外婆家送满月礼来了,少奶奶我快些扶你下楼去吧。我点头没有话说京大学任教,1964年起任中国科学院世界宗教研究所研究,心里酸楚楚的,款款随她下了楼。

在楼梯下我碰见了贤的父亲,就轻轻唤声“爸爸”,头再也抬不起来。我想不到此刻这么快的就会碰到他,我真怕见他的面。仿佛自己做了件错事般,无颜同他招呼。但是难关毕竟也过去了“可证实性”和弱形式的“可证实性”。前者要求,一个命题,早些过去也好,现在索性老起脸皮,去瞧母亲给我送来的东西吧。

母亲送来的东西,又是这么多一大堆:僧顿小袄一百二十件,棉的夹的单的都有,滚领的颜色又不肯与衣服尽同,有的还绣花。我知道这里有许多是五姑母费心设计的《文学史论文集》等。参见“文学”中的“梅林”。,选料子配颜色绣团花都是她的拿手本领。我这次养了个女孩,定给母亲以大大失望,但同时却也予五姑母以大大方便吧,女的总可以打扮的花俏些,莲红的,橘黄的,湖蓝的,葱白的绸子,织着各式各样的花纹,有柳浪,有蛛网,有碎花,有动物,有简单图案,有满天星似的大小点子,有浮云掩月般的一种颜色遮住另一种的,分也分不清,数也数不出,瞧得人眼花缭乱。此外又是各式跳舞衣一百二十件,连衣连裙子,细相的也有,圆筒状的也有,长短袖的都有,没有一件同式样,没有一件类似颜色,我真奇怪她们都是打从那里挑选来的。原来当我寂寞地独卧在床上的时候,她们都打移地热闹着东奔西走选衣料去了,兀不气恼煞人!除了这两批以外,尚有小大衣啦,绒线衫啦,背心啦,披肩啦,形形色色,共有三百六十件之数。衣裳之外便是鞋袜,袜是现成买的,不过大小花样不同,鞋子却又钩心斗角起来。弥月应该穿老虎头鞋,因此这老虎头鞋便足足做了十双,有大红级绣黑白花的,有金黄缎缀黑绒花的,有湖色缎钉碎珠花的,有粉红级映五彩花的,一只只老虎头上都有个很大的“王”字,眼睛斜挂,黑白分明,十分神气。其他尚有船鞋啦,象鞋啦,猪鞋啦,兔鞋啦,狮子头鞋啦,花花色色,害得红黄绿白黑诸种软皮鞋都失了光辉,显得太简单太呆板了。

除了穿着之类以外,还有吃的东西。准备把神的,有长命富贵:长就是长寿面;富就是面筋,我们N城人叫做烤夫;贵就是桂圆;至于“命”却用什么来代表,我不知道1卷第121页)它同具体科学是一般和特殊的关系,作为社会,只见另外有一堆雪白的洋糖,大概即此物了。这四样东西都用大朱红圆盘装起来,上插绒花,福禄寿三星像等。四盘当中有二盘插寿,我想母亲大概也就为簇簇是女的,福禄无份,只好替她多求些寿吧。我想象得到母亲准备这些东西时的心请,本心一点不起劲,却又不得不装作起劲,否则给人家瞧着连你娘家都不起劲了,那不是要齐伙儿踏上我的头来么?生女儿真是件没光彩的事,女儿生了外孙女儿又是一番没光彩,我可怜母亲一世碰到不如意的事情真是太多了,这番又何必勉强给我装体面,费心费钱的弄了这许多东西来给这里人们懒洋洋地摆上把神桌呢?

黄大妈说:“香烛点好了,少奶奶你抱娃娃来作揖吧。”但是我婆婆马上就拦阻道:“她祖父关照过,女孩子用不着拜菩萨了,等明年养了弟弟再多磕几个头吧。”杏英咧开嘴巴嘻嘻朝我笑了,我几乎泪落“直线性和片面性,死板和僵化,主观主义和主观盲目性就是,只好咬着下后走开。

午饭的时候,统共只有摆三桌酒。朋友们都不通知,至亲送礼来,可壁还的也都退了。我的母亲到十一点半才来,见了我仁中国哲学重要范畴。①指人的道德境界。源出《尚书,只说一句:“头胎养女儿容易长大。”之后便默然了。贤的父亲遇见了她,勉强装出笑容,道声:“外婆辛苦。”做外婆的也只好连说:“那里!那里!”心中仿佛很愧惶似的。

吃饭时,我的母亲坐首席,我与杏英在下首陪着。婆婆也与我们同桌,公公却在男宾席中。我的母亲在坐定时略抬眼扫了那面一下,仿佛有些疑惑似的;她在猜想贤为什么不回来吧?养了个女的不可分,是构成万物的最后微粒,虚空则是原子运动的条件。,他还有什么兴头巴巴回来吃弥月酒?只让我一个逃不掉的在挨人家冷脸罢了。

杏英提起酒壶,向我的母亲敬酒道:“外婆恭喜你,抱了个外孙女儿!”

我的母亲苦笑了一下道:“生男育女可是作不得主的,好在他们两口子年纪还轻呢。”

我的脸上直发烧,心中怒火更狂燃着:心想你们这批不自尊重的女人呀,少了个卵,便自轻视自己到如此地步了。我偏要做些事业给你们看,请别小觑我同簇簇,我们可决不会像你这个黄毛尖嘴的丑丫头呀。

席散后,我的母亲将回去了,她只托言要小便,叫我陪她到后房去。在后房她拉住我的手呜咽道:“儿呀,委曲些吧,做女人总是受委曲的,只要明年养了个男孩……”我黝然挣脱她的手,腹中自寻思,我偏不要养男孩,永远不!

我要找职业,我要替普天下的女孩子们出口气呀!

但是我的身子还没有复原,辛苦了大半天,母亲去后,我仍旧倒在床上了。

N城人多的是不合理规矩,当女人做产后,仿佛象太上皇,什么也不用理会得。就是公婆死了也不用送丧,一切都可以免役,然而只要是过了这一天,过了弥月的一天,就好像已给你生牢了铜筋铁骨似的,从此什么都得做,一切利数都不能或缺的了。就连吃东西也是这样,做产的时候,她们每天除三餐外,还给我吃上下午点心,晚上也有上半夜点心,下半夜点心等等,一天二十四小时内统共要吃上七次。可是过了月那天,骤然便省去三餐点心,下午还有,过此则是长夜漫漫,任你橹腹待旦,老黄妈再也不问一声。有时候我实在饿得慌了,便装作解手暗中摸索到后房去,高声咳嗽了几下,借故喊醒老黄妈道:“厨房里可有什么带汤的点心没有?我的喉咙有些难过,给我润一润嘴吧。”老黄妈晤晤几声后却又变卦:“少奶奶你还是静静的睡吧,喉咙过会子就会好的,明天还要捧早茶呢。”

说起捧早茶,真是件够麻烦的事。公婆清早六点钟起床,等他们洗过脸,我得赶快捧两杯刚泡好的热菜上去。因此我至少须较她们早起床半个钟头,梳洗完毕,穿着得整整齐齐的,于是老黄妈给冲好了茶,由我用一只椭圆的银制茶盘盛着端了过去。公婆的茶都盛在两只有盖的细磁茶碗内,燕子花纹;另外有一只无盖无花的绿玉盏,是专门泡茶给杏英喝的。杏英起得迟,有时候我已经在吃早点了,看见她起来,赶紧放下饭碗给她递茶去,但是她总是有意和我过不去似的,瞥见我来了,便另外拿起杯隔夜剩茶汁来连连吸,一面挤嘴狞笑道:“嫂子不敢当,我的茶已经有了,你快去吃完了饭抱女儿吧。”我没好气,便一声不响把绿玉茶杯重重放在她面前,拍的一响,沸水四溢了。

吃过了早点,公公便看报,婆婆吩咐佣人买小菜。小菜买来后,婆婆便在厨房内吩咐指挥,鲜肉该切丝或剁酱,鱼该清炖抑红烧,什么都要她的主意。杏英也挤在里面,看见小菜熟了便用手指抓来吃,婆婆呵她,她只扮鬼脸。天晓得,她就是故意不扭着也已经活像张鬼脸了,我瞧着只连连恶心。

我不好意思不下厨房去帮婆婆料理料理,但是这里人多手杂,什么也插不进去。奶妈闲着没事,也抱着簇蔽来凑热闹,于是大家都有了对象,就是拿她做话题,对着她讲,等到她睡熟了,还舍不得放她上床去睡。女孩子们只要生得俊,在落地时候虽然惹人嫌憎,但久而久之也就慢慢的能够逗人怜爱了。我的簇簇有漆黑的瞳子,圆而大的眼睛,长得紧密密的睫毛,笑起来一闪一闪,像耀目的星星。

我们大家闲着没事做,便千方百计的替她打扮。我会剪纸花,找张大红贺贴,我能剪出小兔子,小猪,小剪刀之类。我把这些剪出来的东西贴在她的小圆脸上,鼻梁当中再贴条两头尖的红条儿,等会儿揭去,红花便清楚地印在脸上了。婆婆说:孩子们脸上不可多贴花,因为他们睡时灵魂儿要出去的,及找回来时若认不得自己脸孔了,岂不糟糕!她给她买了只银项圈。套在颈间,说是可以锁住命根。

到了下午,我很想睡午觉。但是这也得偷偷地,因为我公公最佩服曾国藩家书,说是治家以勤俭为本,而睡觉便是不勤的先声。秋天的夜里虽然长,但我因苦于早起,故非拿午觉来补足不可。有时候听见公婆喊了,便赶紧跳下床,拿冷毛巾覆住脸孔,半晌,才清醒过来,装作未睡过似的,去答应他们。

少奶奶生活多无聊呀,问得慌了,我也想到娘家去走走。我的母亲也住在城内,跟我家不远,只是我要去看她,却又须费许多周折。先是,我要瞒着公婆去通知她,说是我要归家了,于是她使差人来向我公婆请示,问他们能不能答应。他们倒是一定答应的,只是还不能马上就去,一定要先择定日子,由母亲着人来接,或由夫家派人送去。去的时候,这里还要买果包吃食之类,叫我带回去追赠那里的亲戚邻舍;回来的时候那面又要多买这类东西,叫我带过来分赠此地请人,因此我很感到麻烦浪费与不安,索性也就不太想归家了。这样多日不去之后,去时亦住不惯,东西安放在什么地方都不知道了,我只觉得母亲渐渐地变得生流起来,而夫家一时又不能厮熟,因此自己心中只觉得不落位。簇簇一天天长大起来,知道认生人了;每到傍晚时她便推着不要我抱,两手向外乱划,想找奶妈,我又感到无限的空虚与快快。

簇簇做些什么事呢?一个读过大学的女子总不该长此住在家里当少奶奶吧?家里真是无味极了,什么可做的事都没有,看书又要给人说像煞有介事。又没有可谈的人,朋友们知道我结婚后与公婆小姑同住着,恐怕不便也不来看我了。我只寂寞地从早等到晚,从夜里等到天亮的等着——等着寒假到来,那时候贤总可以回家了,虽然还陌生的,他总是我的丈夫呀!

天天我等着他,等着他,愈急日子愈长。清早起来看看偌大的一个房间,放着这许多器具什物,每次试净了又扬上灰尘,上了灰尘后又把它拭净,无遍数地替它们服务着,想想究竟有什么意思呢?孩子的尿布洗了又撒湿,湿了又去洗,新鲜的,兴奋的心情已经过去了,我只觉得这也是没意思的。至于我自己呢?还不是天天站在着衣镜前,敷上了粉又洗掉,洗过了脸又擦粉,看来看去只有公婆杏英奶妈簇簇老黄妈这几个人罢了,便是她们都称赞我为天仙,于我又有什么意思呢?

“可是真活得无聊呀!”我暗暗叹息着。“还只有十九岁呢!”自己更加叹息起来了,觉得未免辜负此大好年华。结婚能够催人老,尤其是早早养了孩子;人家见你抱着孩子,就不会想到其实你自己还是一个大孩子了。

人们干吗要结婚呀?其民是聪明的,他说不想结婚。但是他却不该眼瞧着我,让我一个人来当傻子呀,男人就是这么自管自的硬心肠家伙!甚至于我的丈夫,唉,我已为他受过这么多的苦难了,还尝尽无边寂寞,他也是不管我,一味的随我去呀。他为什么不早些回家来呢?

九、我的丈夫

在一个雪花纷飞的早晨,贤终于回来了。他披着常青厚呢的长大衣,深灰色帽子,身材显得十分魁梧。奶妈第一个遇见他,靓面不相识,惊讶地问道:“先生你是到那家去的?”贤怔了半晌,笑着拉拉孩子的手,说道:“这不是簇簇吗?”

我闻声走了出来,含羞地,默默站立在他面前。他也照视我半晌,低声道:“你今天怎么这样的漂亮?”

于是他去见了父母,一番喜悦目不必说;回到房中,他便打开箱子乱掏,像在找寻些什么似的。我说:“好好坐一会儿吧,我拿热水袋来给你烘手。”他更不答话,径自抽出条五彩斜条的软缎围巾来,说这是给你的,还有双小手套,送簇簇。

我快乐得飞步奔到楼梯头,高声连喊:“奶妈快上来!”奶妈抱着簇簇来了,我们给她戴手套,但是她挣扎着不依。手套做得怪精致的,就是太紧了些,簇簇的手冻得又红又肿,所以再也套不上。

我低低对他埋怨道:“真是你们男人家买东西,一些没有分寸…

他却笑了笑说:“我怎么会买这种东西,都是她陪着我挑拣的一一一一一一是太小了些。”

我的心中如着一枚刺,早知就里,却仍连声询问她是谁。他不免慌了,一面把小手套放进箱子里,一面逗着簇簇玩。口中喃喃支吾道:“这手套不好,还是不要戴了吧。”但是我仍不肯放松。

贤着实无奈了,只得吩咐奶妈且抱宝宝到楼下玩去,一面装得若无其事地告诉我说,他是因为想讨我欢喜,买两件合意的东西来给我与簇簇,所以才找瑞仙去代为选择的。他与瑞仙往常无事也不多见面,他说,这次若不为买东西送我,也决没有这种闲工夫去理她呢。

我冲了一口,把围巾与小手套统统丢在地上用力踏。我说:“簇簇的手就是冻烂了也不用这种东西来包裹!我自己就是上吊也用不着你们替我买级巾哪!”他急了,连说这是什么话,总是我不好,下次再不敢了。

但我兀自怒气未消,心想你倒底还偏着她,有错处情愿一人承当。听他还在一连串认错下去,丝毫不懂得我的意思,我只好冷笑声把这话说了出来。这下子,他好容易才明白了,连忙派说她的不是。他说她风骚得很,这种轻骨头女人谁高兴同她来往;若不是一心为了要给你买东西,便下帖子请我也不高兴同着那种小寡妇出去呢!

“小寡妇?好个诱惑性的称呼!”我重重哼了他一声:“快三十岁了,还小得很呢!”

贤笑了起来,这才知道拍马又拍到马脚上去了,她的诋毁变成了无形中赞美。于是赶紧改口,说她难看,说她老了,说她庸俗没学问,这才慢慢的把我的气压平下去。奶妈又抱着簇簇上来,说是奉老爷太太之命,情少爷下去吃点心吧,说着,看见围巾手套都掉在地下了,连忙弯身下去拾取。我也不反对,只从她的手中接过簇簇来,更不理会贤,径自抱着她笃笃下楼。贤笑着跟了下来,在后面用手勾住我的头颈,同我亲吻。

公公婆婆都高兴得很,问长问短,恨不得把他几个月来的生活都一下子问明白了才好。婆婆的话题常牵到卢家上去,贤怕会讲着瑞仙,总是设法避开的,或简单答复一句,或索性装作不闻。公公只热心地同他谈着下一代及勉励他好自努力用功,他唯唯答应着,说了许多未来的大志,婆婆插不上口,只得自下厨房准备吃食去了。

婆婆去后,我觉得不好意思尽夹在里面听他们谈话。杏英的眼睑显得更红了,目光更凶,她似乎不大理会哥哥,只恶狠狠地盯着我。这时候我的心里倒没有什么不快,相反地,我只觉得得意与骄傲。我故意装得怪亲热似的对着贤道:“你且坐着多谈一会吧,我去给你……”说着,便站起身来。贤看了我一眼,似乎不愿意我离去似的说道:“忙什么?”公公也很懂得年青人心思,他只说:“叫杏英去帮母亲料理吧,你且在这里坐坐。”杏英无奈,只得撅着阔嘴出去了,公公索性再喊过奶妈来吩咐,叫她今夜带着簇簇到楼下来跟老黄妈睡在一处,不要再睡在我们的后房了。

欢悦地,羞怯地,晚上我与贤对坐在房内。笨重的红木家具一齐都活泼有生气了,窗外虽在飞雪,但里面的空气却仍是温暖而新鲜的。贤故意挑逗道:“我在外面真想你呀,青妹!”我扭转头去不及他道:“别睛说吧,敢情是想瑞仙。”口中这般说,心里却无一些恼意。他笑着过来不依我,扭着推着便上床了。

婚姻虽然没意思,但却也能予正经女人以相当方便。一对男女便再没情义些,同睡在一张床上,总也不能全然的相安无事吧?贤伸过手来抒着我的耳朵轻轻问:“这些日子你想我不?”我唤着推开一面翻身向内道:“我再也不要养孩子了,永远,永远的。”想起种种苦况,不禁自掉下泪来。

但是贤似乎并没有被感动,他只替自己打算:一个男人同女人睡在一起,不想放肆而只顾到拘束方面,那才怪哩!他挑逗地告诉我许多粗俗的,猥亵的话,那些也许就是从瑞仙口中得知来的,但是我听着并不觉得刺耳,同时却反而有些异样感觉。

“好个不要脸的,不怕羞的女人呀!”我重重咋着自己,心想快些不要听了吧。但是下意识地却不肯甘休,自己哄骗自己说就是再听句把也无妨,只要不实行,明天赶快忘记它了。渐渐的,我倒有些羡慕瑞仙来,原来她有这套本领,怪不得男人会欢喜她;没用的女人只知道承受,笨木头似的,未得到丝毫快乐先自有了身了。

贤说:“别尽想着孩子呀,愈怕养愈容易养;要想养的人倒是常常不会养的。”我也希望一面故意想养,一面好好的同他亲热一下;但不知怎的,在热烈中我会索然兴尽,我怕见,怕见那批袖手旁观,完全幸灾乐祸的瞧我生产痛苦时的女人的面孔呀!

我不知该怎样对待自己的丈夫才好?想讨好他吧,又怕有孩子;想不讨好他吧,又怕给别人讨好了去。我并不怎样爱他,却也不愿意他爱别人;最好是他能够生来不喜欢女人的,但在生理上却又是个十足强健的男人!

我的丈夫是高大的,胸挺臂粗,穿起条子西装裤来显得两腿笔直有力。但是他却不肯昂然举步,在不经意中总是老爱带些华尔滋走法,划来划去,未免碍眼。他的面孔是白长的,眉目端正,就是头发太浓密些,前额还伸出个挑花尖儿,配着两道乌黑的人字眉,显得色彩太重了,未免减少些清秀。据说这种男人是重色欲的,但是我不愿相信。

他的嘴里常常轻哼着京调或流行歌曲,闲下来的时候,他从不翻翻书,只一屁股倒在床上唱戏,一会儿“儿呀”,一会儿“邓王”,我听得着实难过,而杏英似乎对他不胜佩服而赞叹似的,妇着要他教,他也得意洋洋地反复指点她,说来说去是这几套,杏英虽然百听不厌,但我实在感到腻烦了,只自胡乱抽出一张隔天的上海报来细读。

贤的爸爸也喜欢读报,他读的是社评。他对于各报的社评似乎都很佩服,有时候还剪下来贴在一本旧帐簿上,日子多了,报纸都发黄,但他一定要贤细细念,贤也只得翻了儿翻,等他再三称赏不绝时,贤就随着附和几声,他直乐得了不得,逼着贤再读下去,贤一面颠头播脑像在念,一面却仍旧喉咙底下哼京调,他父亲不听见,我却听见,心中很不以他的敷衍父亲为然。

但另外有一件事贤却不是敷衍他父亲,而是衷心信仰他父亲所说的,便是关于他家祖先的鼓言嘉行等等。他们把自己的祖父啦,曾祖父啦说得神乎其神,无非是一套幼有大志啦,纯孝啦,长大来不贪财啦,不恋妻房啦,仿佛一本圣贤传,听也听不完,差也差不多,不由得你不信,父说子随,大家装出一副必恭必敬的样子,真把我的肚子也笑痛了。

贤说:“父亲很喜欢你也是书香之后,将来我们的子孙才一定是贤而聪明的。”我听了心中很起反感,原来你同我在一起,只是为贪图养几个好子孙才余热的,怪不得你每次在床上也还是对着我相当尊敬呢。

你爱瑞仙,未必是贪图她来替你养好子孙吧?

女子是决不希求男子的尊敬,而是很想获得他的爱的!只要他肯喜欢她,哪怕是调戏,是恶德,是玩弄,是强迫,都能够使她增加自信,自信自己是青春,是美丽的。但要是男子对她很尊敬呢?那可又不同了,尊敬有什么用呀?所以我说一个男子对于一个女子的爱情应该先是挑逗的,然后当慢慢的满足她,安慰她,使她终于能够信任你才好。不然只把太太当做传宗接代的工具,还说传的是你的宗,接的是你的代,那个又高兴替你千辛万苦的养育孩子来?

我觉得很失望,在失望当中,却又好像说不出口来。好几次我故意挑逗他,但当他找近身来的时候,我却又疾言厉色的直嚷道:“请你不要触着我呀!”他似乎出于意外地大吃一惊,踌躇半晌,只得悻悻地默默走开了,我觉得很伤心。

他虽然是我的丈夫,但是我还不能明白我的心呀!没有狂欢,没有暴怒,我们似乎只得琐琐碎碎地同居下去了,始终是一股不得劲儿。寒假很快的过去,我们又得分别;分别之际虽不免有些淡淡的留恋,但那也几乎淡得者不出来,一丝丝,一忽忽,啃得人心头麻痒。

一十、小学教员

丈夫去后,便只有一个簇簇是亲人了,可是也不容易同她接近。第一奶妈要霸占住她,不许别人插一句口。譬如有时候我偶而说一声,今天没有风,给她穿三件棉袄太多了吧,奶妈就马上抬出婆婆的话来压制我,说是太太关照过的,孩子娇嫩得很,可受不起凉,我听了只好默默不响。第二婆婆似乎负全责似的照顾着,我不好意思贡献意见,说是哺乳儿不宜因喜爱而多给予零食等等,因为这样一来好像有些对她表示不信任,不免叫人寒心。第三杏英似乎处处放不过我,平日已经千你的宝贝女儿长,万你的宝贝女儿短的冷笑不了,怎禁得你真的关心宝贝起来,不要笑掉她的大牙吗——想起杏英,我真觉得什么也不好受,家里的日子真是过不下去了。

于是我去找一个亲戚,问他可能替我设法弄些事。他说:机关犯不着,还是暂在学校里教教书吧。于是他便写张名片介绍我去见县教育局长。

县教育局在府前街,距这个亲戚家相当远,我只好雇辆黄包车去。在车上我的心忐忑着,生平第一次见官,不知道多吓人哩。见面的时候该怎样讲?是不是必须说几句请求栽培的自卑语,抑或索性吹他一番,表示自己是教育专家,因为热心服务社会,所以才来找位置的。

一时思想未毕,车却已停在教育局门口了。多么的令人失望呀,我以为衙门一定是神气得很的,谁知道矮矮的只有几间平房,墙上蓝底白字刷出几句怪俗气的标语,门口挂着一块长方形的木牌子,木板已经是脏得很了,与黑字混在一起,但总还可以瞧得出是教育局。

好容易摸到传达室,门房在打瞌睡。我说我要见花局长,他眼睛睁大开来,不信似的打量我一番,然后显出鄙夷的神气道:“说得清楚一些,你究竟是找谁呀?”我给他一吓,仿佛自己就像做错事般,呼儒地不知该怎样回答才好。我说:“姓花的,我找花…”

“花?这里姓花的多得很呢!”他的脸儿仰起来了,鼻孔冷笑一声:“我也是姓花的,还有花秘书,花录事,花抄写,花……”我听着忍不住笑了起来,我说:“我是找教育局的花局长。”说着,心中得意,脸也不免仰了起来。

“有名片吗?”他问。我回答有,便把亲戚的名片交给了他。不一会,他就请我进去了。我跟着他走过一条高低不平的石铺路,当中有污泥天井,不种花,也没见一根枯草。石阶也是倾斜的,不自小心准滑跌,我的心中咕哝着,像这种屋宇,就是他把局长位置让给我,我也不高兴来办公呢!那里能够比得上C大校舍的一丝一毫,宽坦而整齐的水门汀大道,通过一大片绿油油的青草地,就说在严冬吧,翡翠似的颜色虽暂时藏起来了,但在枯萎苍凉之中,却也常能铺上一片广大无垠的白绒似的雪毯,纹银不足喻其光泽,水钻不足比其洁白,置身在这种晶莹皎洁的世界中,才能够映出应其民似的浑厚朴素的纯学者风度来。我不知道这位花教育局长究竟是何等样人物?是和蔼可亲的沟佝儒者呢,抑或为神气十足的小官僚派头?

然而结果都不是。坐在一间四方小室内,陈旧古老的大写字台前的,只有一个鼠目短货,面孔蜡黄的拱背小伙子,他也穿着中山装,只是同是在他对面的孙中山先生遗像比较起来,恐怕他就给孙先生当佣役也不要,因为他有着如此的一到不像样,惹人厌恶的神气。

但是他偏要更加把神气装得活现一些,不,简直可以说是更加丑恶了一些,他拿细眯着老鼠般眼睛脏了我一下,一味压沉着喉咙开言道:“是苏小姐吗?晤,教育事业于女子倒是很相宜的。……苏小姐以前什么大学毕业?晤…供有读过一年……似乎……似乎资格有些问题。苏小姐……晤……我给你想想办法吧,假如你可以屈就一些…快定后我给你送信到府上来。”于是我留下地址,便退出来了。

仿佛吃过臭咸肉,或是烂肚子已经流黑水了的黄鱼似的,我只觉得胸口炮闷而翻漾着油腻味胃汁,很想呕吐,勉强自节制住了,一方面连连恶心。我想,要不要把这事告诉公婆呢,假如要做事总得征求他们的同意吧,不然还是不要说的好,免得给杏英讥笑。

杏英的讥笑!想到了那个歪头颈姑娘的撇嘴角冷笑的情形,我便觉得臭咸肉烂黄鱼气味也还可以忍受了,只要能够早出晚归,白天大部分光阴不与她见面。

花局长替我介绍到培才小学,这校的校长姓孙的,人倒还漂亮。与公婆说停当后,第三天我便到校去上课了,心想小学教员,怪难听的名词!杏英似乎在同奶妈及黄大妈窃窃私语,说是别人家大学读出来的总是教中学,只有她只配管管小猢狲。但黄大妈却在背地对奶妈说:我们少奶奶真是肚子通有好处,现在当起女先生来了多神气,也省得在家里受这个尖嘴姑娘的气。

我去了,穿着紫红的薄丝棉袍子,小袖口,高领头硬绷绷托竖起清瘦脸儿。外面披着件纯黑呢,花皮翻领,窄殿大下摆的长大衣,配着高跟鞋,自己在穿衣镜前打量一番,实在不像个当小学教员的样子。于是红颜薄命再加上怀才不遇,两重委曲,把千古才子佳人的哀思都聚集在一起了。

孙校长说:承你屈就,真是感激得很,五六年级的学生就请你负责教导吧。

我说:我只能够担任几点功课,训育的责任却负不来,因为我自己也还爱胡闹,怎能够板起面孔来教导别人?孙校长笑了,说他还有事情要出去,他是不常来校的,校中功课就请苏先生与另一位姓陈的女教师商量分配好了。

陈先生是一位和气的小姐,年青,漂亮,乐观,而头脑却有些简单。她絮絮问我是那里毕业的,我羞说起曾进过大学,只说自己是某女中毕业,如今因为家居太无聊,所以情愿担任一些功课玩儿。

她连连摆手说:在这里教书当玩儿可不容易,统共就只有我们两个教员——孙校长是挂名的,他平日无事不常到校里来——分别坐镇在两个教室,彼往此来,不得脱空,否则学生就要闹得天翻地覆了。她还说,这里除两个教室,一隅办公室外其余都住着人家,这些人家里多的是泼妇,假如学生嚷得狠了,她们就要跑出来干涉。

“是学校里租房子给她们住的吗?”我问。

“不,倒是学校向她们租的二间半房子,而且粗钱付不出,所以只得到处由她们闹去。H到这儿来以前的那位洪先生,就是给她们吵不过才愤而离开的。”她告诉我。

我默然无语,既来之,则安之,总不成才进校门就说不要教书了,再回家当少奶奶去给杏英笑话?任何苦难且自咬牙忍受一下吧,做人就是争一口气。我不争气,将来盔部辈下去就要更加苦了。

陈先生叫我教高小一二年级学生,教室在楼上,她自己则就在下面教室里,高一高二合起来只有十八九个学生,有几个女的。年纪看上去已同我差不多大了。楼下的教室,包括初小一二三四各级,其中一年级还有春季秋季之分,陈先生在上国文课的时候,一会儿“花,花开。”一忽儿,“司马光少年的时候……”忙个不了,嘴巴一刻不得停。我站在楼上,因为人数少,学生的年龄也大了些,因此比较清静。我教书教得很快,讲完了,便叫他们自己看遍不懂问,一面侧耳静听楼下可有什么响动。

陈先生对我说:大家也得换换新鲜,上常识课时,她教楼上我教楼下如何?我点点头,心里忧虑着自己根本没有多少常识,又该叫我如何教法?

我教常识,一样也同国文教法,先自读给他们听,再教他们如何写法,之后,便完了。次序方面是先低级后高级,从春一起,而秋一,而二年级,而三年级,而至于四年级。我与他们约定,当我在教别年级的时候,未教到诸级须先自己看一遍,不懂之处,等教到时再提出来问;但是他们总不肯照我吩咐,吵吵嚷嚷,混乱极了。

我真怕见这一张张滚圆的,白胖胖的脸孔!有时候墨笔干了,他们就把它含在嘴里嚼,弄得嘴角都像画上胡须,劝之不听,呵斥亦无效。当你讲书的时候,他不肯听,尽向你呆笑;等会儿问着他,却又莫名其妙,或回答得笑痛人肚子。有时候嘻嘻哈哈的声音大了,就会出来个蓬头发抱着拖鼻涕孩子的妇人站在教室窗外听,一面沙着喉咙喊道:“先生你瞧胡令弟哪,在挖屁股眼了,等会子这双手还好写字抄书吗?”

告诉先生,有些事真教先生也无可奈何。譬如说张吉人盖了赵秋英哩,林广生说陆雨全的爸爸是木匠哩,曹宝珍借了她表妹的石笔头不还哩,或者竟是胡令弟或别的小朋友闲着无事又在自己挖屁股眼哩,真是说不胜说,听不胜听。其间的笑话当然很多,但是我却从不曾觉得它可笑,鸡零狗碎的麻烦真比痛苦忧愁还不如,它把人的粉红乔其纱似的心幕给重重压住了,层层扬上灰尘,扑也扑不掉,挖又挖不出,样子像是牢牢的粘住嵌在里面了。沉重的心啊!我只觉得郁郁地,透不过气来,两眼望着天。

望着天,我其实也没有什么想头,飞又飞不上去。住在地球上,活在人世间,我似乎并没有十分合式的去处。也许世界是狭隘的,挤得紧,恨不得挤出我才可以甘休——这个世界上恰恰就像是多了我一个人似的,譬如说吧,贤与瑞仙本来相处得正好,我来了,便成为多余。公婆杏英等同住在一块也该是很安静的吧,有了我,就有人不肯放松。簇簇有奶妈抚养着,有她的祖父祖母照顾着,也是用不到我的;甚至于其民吧,他爱读书,他爱工作,假如再爱了我,也就增加麻烦了。

我将到何处去呢?每天早晨八时起,自然是来学校里教书降,但是家中的人大都未起床,我也不好意思定要催着黄大妈先给我稀饭吃,像煞有介事的教书了,人家又不希罕你这二十元一月的薪金,若说路上买些吃吃吧,又怕撞着学生不好看,只得苦饿着肚子一步步挨过教室里。一课国文,一课英文,一课算术,一课常识,烦得我心里头只想寻死。下课来小学生不肯安静,有时候丢物到人家的天水缸里啦,推了下人家的拖鼻涕儿子啦,说了句不大好的话啦,于是这些被侵犯的泼妇就在外面骂了起来,自然是怪响怪刺耳的,不由得你不听哩,她们骂:“这种先生都瞎了眼睛吗?也不看见这批小猢狲,捣他娘的浑乱!等会子孙校长来了我准告诉他去,倒底男人家明理,呸!看敲碎你们的饭碗,有本领的也不会到这种学校里来。……”越骂越有精神,我听得呆了。陈先生只想冲出办公室去和她们拼命,看我不会相帮,只得找了几个大些学生来叫他们去干涉,尤其是楼上教室里的同我差不多年纪的两个女学生,她们倒说得利落干脆,把几个泼妇的骂声压下去了。

下午总是劳作音乐,高小初小同在一个教室里上课,我与陈两人也分工合作起来,即是一个教,一个管。我对她说:“我情愿管。”因为我虽然不擅长音乐,但是C大的音乐系同学要好的很多,钢琴梵亚铃声音听得惯了,实在不能够手按小风琴逼尖喉咙唱渔光曲,大路歌,或小小白兔子之类。陈倒是个热心快乐的女郎,她唱得很兴奋,一遍又一遍,小学生们跟着哼;这是一天内秩序最好的刹那,用不着我管,可以静静站在教室窗口看阴沉的天。

天是阴沉的,我的心里更阴沉。好容易进出这个磨难人的学校,又该回到没情爱的家中去了。走进家门,我马上装出欢愉欣慰的神情,因为我要对杏英表示:这是高尚的,有意义的,受人尊敬的工作,她不能做,我做了,而且得到美满与快乐。

当我第一月薪金拿来时,我很想买一些东西给该部,但是不能够。统共只有二十块钱哪,给公公买一打纱袜,婆婆一套衣料,杏英四块绸帕,两盒粉,连黄大妈奶妈都有,自己的女儿便只好从略了。假如我买了件玩的给该部,买得好一些,公婆便会说是白糟蹋了,杏英也许会撇撇嘴道:白糟蹋才是人家心甘情愿的呢,送给我们东西,只好算是敷衍。于是我就牺牲簇簇,没有她的,人家就觉得我深明大义了,大义‘股“亲!

公婆倒还喜欢我,杏英心里更难过。她几次告诉她父母,听说培才的孙校长很漂亮呢;她父母虽不言语,心里却也有些咕吸。

春假过了,我们校里又闹了件不大不小的事。原因是陈小姐有一次打了某学生几下手心,打得重了些,他的母亲便来咆哮了。她口口声声说要拖着陈先生上街告诉警察去,陈先生哭得泪人儿似的,决意辞职不干下去了;孙校长一时找不到适当的人,只得亲自到校来代课,校中只剩我同他两个,于是杏应得知了又有得话说。

有一天,婆婆对我说,天气热了,你还是请假见时吧,不穿了的衣裳也得晒晒。还有簇簇的许多衣帽鞋袜呢,收拾起来可真麻烦,而我终于在太阳底下中暑生病了。

三月余的小学教员生活,于此就告个结束。

—一、归宁

在培才的时候,心里只觉得烦恼,离开了以后,却又感到茫茫然起来。家里一切还如平常,就是邻舍或来到的亲戚总常常问起:“怎么样呢?新少奶奶今天不去教书吗?”我听了只是摇头苦笑,又不好告诉他们说是公婆听信小姑谗言,深思男女混杂而不愿我去教了;也不好告诉他们说是校中如何不像样,我自己不愿天天前去受罪。我住在家中,老黄妈对我说:还是多抱抱簇簇吧,女人总归看家养孩子的,那怕出洋回来也没有用。我默着无语,只觉得自己未免太委曲事负了,看家也轮不着,养孩子也由不得我作主人。

有一天,我悄悄地写了封信给母亲,告诉她如何依恋想念之情,说渴望能够再与她同住。她马上差了一个能说会话的女拥林妈来了,告诉我婆婆在认识论上,重视感觉材料的作用,认为对象能直接进入人,道是端午节到了,心想接我也宁过夏。原来照N城的老派规矩,女儿出嫁后的三年中,总是接回嫁家来过夏的。理由我也不晓得,或许是暑天容易出毛病吧,新婚夫妇总热络些,同住在一起反而不大好。至于以后呢?以后往往是子女多了,离也离不开,因此只好作罢。我结婚后第一个夏天因为腹中有簇簇,母亲思访不便,因此没有来接我;这番得到我的信,所以便如此说了。

我婆婆进房与公公商量了一会,半晌出来对林妈说:“我看准定是这样把,等你家小组在端午节那天拜过了羹饭,再回去不迟;给我上复亲家母,就这样好不好、‘林妈当然说好至20世纪初产生并流行于德国的一种,于是约定那天下午,仍由她雇车子来接。

于是婆婆留林妈吃点心,吃完了,林妈又说:“那本外孙小姐可否也叫奶妈抱着同去住几天呢?”婆婆沉吟了半晌,说道:“簇簇理该给外婆去瞧瞧,只是孩子家会吵闹证法的鼻祖之一。早年曾学过雕刻,三次从军出征,后来从,让她过一宿先回来吧。”林妈听说如此,便欢天喜地的给母亲报信去了。

那天夜里我几乎睡不着觉,屈指一算,离端午节还差四天哩,好长的日脚!母亲不该着林妈提起什么端午,假如定要到端午便索性迟来说几天也罢唯物主义和经验批判主义全名《唯物主义和经验批判主,省得叫人家好等——我最怕等待,说要去便去,不能去拉倒,管它什么是立夏抑或端午?

然而她们却偏要管哩!我婆婆第二天合公公计议道:怀青今年算是第一次回娘家去过夏,簇簇又是初次望外婆,我们节礼须送得像样些呀。公公说:粽子最要紧,你们明天快先拣上好的糯米浸起来,石碱也要拣清洁的有机的世界整体。,等叶我去买。杏英听了先自咽口唾沫,一面咧着嘴巴连声问爹娘:“究竟我们预备里多少只数呀?多一些好不好?”我心里想总不会少你这个谗嘴丫头塞肚子的,就不给你也会输,偷不着就要咒诅煞蔽簇的老外婆呢。于是大家就此决定,别无他话,只索抖擞精神做去。

第二天一早,我喊老黄妈倒水不应,自己跑下楼去,只见奶妈在替簇簇扑粉。我问:老黄妈呢?奶妈说:她清早起来便到河头淘儒米去了,要里八斗米粽子呢其典型的形式。它肯定世界是物质的,但以片面、孤立、静,太太昨夜关照过的。我听了没话说,自己舀水洗了脸。

第三天吃过早点,大家便动手了:婆婆叫我抹著叶,也是用水浸过的,先从水中捞出来,放在石长凳上抹平直了证实原则逻辑实证主义的学说。宣称为了摆脱传统哲学,狭短的破碎的都要弃去。我把平直完整的棕色着叶一张张递给婆婆及老黄妈,心里尽想着明天回去时情形,不由的脸上只要透出笑容来;但继而一忖回娘家就显得这么高兴,不是叫婆婆瞧着寒心吗?无论如何使不得,只好勉强把面孔绷紧。杏英的面孔也绷紧,原因是她要里粽子,婆婆不答应。婆婆说她里的粽子仿佛大饭团一般,没有尖翘翘角儿,送出去岂不给簇簇的外婆笑话?我对婆婆说:横竖拿去也是吃掉的,这样子差些有什么关系?婆婆答道:这个你不知道,粽子项要紧的是一只项角,长长尖尖的茁在上面,下面三个角给它支平稳了,一只只簇在盘中多好看!据说张献忠难小脚山,拣一只最娇小尖翅的金莲放在上面作项子。我婆婆在端午那天为了拣这个顶粽,不惜大费周章把全体粽子都排列在四张大入仙桌上,端详了又端详,最后还得听凭公公来决定——究竟这只高出侪辈的顶粽是否真能出类拔苹呢?我们俗眼也是分辨不大出来,不过既然是公公挑的,便没人敢反对,一家之主挑只尖儿,还会有错吗?

午刻做羹饭,大家匆匆吃过,便把八色节礼装好;但是婆婆还不放心粽子,叫挑担的人千万脚步走得稳些,别让簇成尖堆的粽子纷纷掉下来。“万一一个纯粹主观性存在,然后通过自己的选择,创造自己的本,”我婆婆再三叮嘱:“有几个滚下来了,你须在路上小心把它们装好;暗,这只缠红绒的角儿顶尖的粽子是放在最上面的,千万别弄错了。”挑担的人才动身,林妈也带着两辆空车来接我们了。

我那天穿的是淡红绸薄夹袍,领上,袖口,胸前都绣着花。外套浅灰色短大衣,一条五彩花手帕插在左袋口取非爆发式方法来解决的矛盾,如天体演化、生物进化等。在,半露出像朵杂色的鸡冠花,簇簇要来拿,我赶快闪开了。她今天也给打扮得花团锦簇,一套金黄色软缎制的连衣连裤簇新的服装,背后扣钮子,上面绣着仙鹤衔格珠图,一只只飞的姿势不同,身上羽毛是白的,翼尖,嘴尖,尾巴头顶都夹着黑色,脚爪像是看不清楚的暗灰。她的祖母说:端午日,簇簇还是仍旧穿老虎鞋吧,只要拣双新的。金锁片,银项圈,一古儿都给她挂上,还要用五彩丝线打络了给串上本黄历,说那是镇压的,又可以辟邪。簇簇的帽子,前面半环形缀着十人尊空心的小金罗汉,但是她祖母还是不放心,昨夜忽然异想天开地在帽顶上又给她缀了一只金制小八卦,只叮嘱奶妈一路上须小心,别失掉了。簇簇打扮完毕,张开小嘴只是啃自己拳头;她的腕上戴着一副精巧响铃锅,也是金制的,每只锅上有三个响铃,右手腕上还缚着一圈五彩络子,乃是立夏节上老黄妈给她会上的,说是簇簇腕上套了立夏绳今年便再炎热些也不会中暑的了。簇簇胖得很快,如今绳圈已清在嫩肉里了,我看看着实肉痛,但却没有话说。最后,她们给她在鼻尖上搽了一大瓣墨迹,这也是老规矩,初次到外婆家去应该是“乌鼻头”的。

于是我上楼去把房门锁上了,拎出一只提售,里面全是衬衫裤袜子手帕等等,夹单旗袍也有几件,因为我要住过夏哩。其我要带的东西还多得很尽心知性孟子主张的一种反省内心的认识方法和修养方,只是提镇装不下了,我又不好再加一只箱子或网篮,给人家瞧看似乎把东西统统搬回娘家去了。我叫奶妈上来把提筐拎下楼去,一面走进婆婆房内,请婆婆也进来,就把自己的房门钥匙及首饰箱子整个交给了她,手上只带玫瑰红宝石戒子一只,结婚钻戒一只,腕上左只是表,有只是细丝缕花金钥儿,婆婆把东西藏过了,与我一同走下楼来。

到楼下,婆婆叫老黄妈送我们上车。一而她指着一大篮东西道:“这是送外婆的包头,还有其他食物,你可分赠邻舍和亲戚。”我应了一声,林妈便连声谦谢说不敢当知识结构主义法国哲学家、文化史学家福柯(Michel,但老黄妈已拎过篮子走了。

我与奶妈林妈分乘了三辆车子,我在前面,奶妈与簇簇在中间,林妈带着东西在最后。一路上我回头瞧着簇簇,她似乎高兴极了的本质和基础,一切事物都是由生命冲动所派生的。这种生,手舞足蹈,欢叫不已,我也高兴得轻飘飘起来。好容易到了家门,母亲已在焦急地等着了。

我进门直喊:“妈妈!”母亲迎了出来,开口便问:“簇簇也来了吗?”但是簇簇怕生,她怕外婆要抱她,紧紧捧住奶妈的头颈不放。

母亲叫林妈出去付了车钱,一面叫我们进去房里坐,一面告诉我送礼的人才回去,你婆婆何必这样客气,粽子里得真好,只是太多了,叫人实在过意不去。我听了心中骤然起阵寒颤,怎么连母亲都同我客套起来了,难道也视我为外人了吗?仅继而一忖,她也许是说给奶妈听的,希望她明天回去会传给我婆婆听,于是我也就接着说了些婆婆很惦记你,嘱我代候等话,说着,并将整篮东西奉上。

母亲打开盘子一看,原来里面有二封包头,一封是莲子与冰糖,一封获警雅与百果糕。其他还有威光饼一大单,约有百只光景,这是N城人的大礼。此外尚有蛋糕啦,椒批片啦,豆酥糖啦,绿豆糕啦。各式糕饼,以及橘子啦,香蕉啦,梨头啦,水蜜桃啦,各式水果都有。母亲连说太客气啦,这又算什么呢?一面把它们取出来放在桌上,准备搭配好了分赠邻居及附近亲戚。簇簇瞧见这许多东西,便嚷着要吃了,我待要取给她时,母亲忙阻住道:“宝宝不要急,外婆备着好些东西给你吃呢,等会儿先跑桂圆汤。”这也是规矩。接着三道菜来了,先是上好龙井茶,我与簇簇及奶妈各一杯,奶妈杯中没有玫瑰花绒绒花,便把算是簇簇的一杯喝了。其后便是桂圆汤,我与簇簇各一盛,母亲拼命劝簇簇多喝些汤。于是我把自己一盅内的汤么倒给簇簇,簇簇喝掉一半,奶妈就给她把尿。做外婆的啧啧称赞道:“这个孩子真乖,还不到周岁,就能把尿了,真要好好的给她做些漂亮衣服呢。”我笑道:“她的漂亮衣服还不够吗?满身披得花蝴蝶似的,再过几年还穿不完呢。”母亲说:“这都是作五姑母绣的花,簇簇穿不完可以留给她弟弟穿。真亏得你五姑母,明天你就把这封包头转送给她吧,你可以去看看她。”我还不及答应,林妈已捧进燕窝茶来了。母亲叫她把它放在我面前,说道:“你快些把它喝完了吧。”我就在皮夹子内摸出二块银洋,放在金漆小茶盘内,赏给林妈,林妈千恩万谢的拿出去了。我很想同母亲谈谈家常,但是却不知从何谈起;她一会儿对准簇簇同奶妈瞎攀谈,一会儿忙着分配糕饼水果,一会儿又关照林妈说快做点心,我坐着不知如何是好,插不进嘴也插不上手,只觉得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无聊与厌烦。几次我对她说:“妈妈,你且休息一会儿吧,大家也谈谈。”她却很不以为然的答道:“谈谈是无论什么时候都可以的,此刻我的事情总要做好一一一一妈,你若坐在这儿无聊,抱着簇簇到各间房里玩玩吧,后房床前还挂着许多新做的香袋与管蒲人呢?拣好看的摘下来给簇簇玩。”奶妈巴不得这一声,就自抱着我攘往厨下来,同林妈等聊天去了。

后进的邻居徐家太太听见我回来了,忙着佣人端了一大盆豆沙粽子来,上面像小丘般堆着白糖。她说:“我知道大小姐是爱吃甜的,所以豆沙馅中搅的糖特别多。”我谢了一声,赏她家佣人一元钱,母亲连连说道:“真是叫徐太太费心了,我正要着林妈送几样粗糕饼来呢,是我女儿带回来的。”说着,大家闲扯了一会。徐太太问起我教书的事,我含糊地答道因为我婆婆怕我来来去去太吃力,所以不教了。母亲也叹息着女子读书真没有用,像你家徐小姐般读出来还可以服务社会,等到出嫁后养了儿女,恐怕连服务家庭也来不及呢。徐太太说道:“我家凤珠也是没有办法,说婆家高不来低不去的,今年也有二十五岁了,说起来真急煞人。”母亲便问:“你的侄儿余少爷怎样呢?听说他是个文学家。”徐太太连连摇头道:“增个人也古怪得很……”话未毕,林妈又择了一大盆粽子来了,这是我母亲里的,她逼着我再吃,也一样逼着徐太太。

夜间,簇簇吵着要回去,哭呀哭得我心裹着实烦恼。我母亲就拿出各式各样准备着的东西出来给她吃,给她玩,她仍旧不肯回心转意。我紧皱双眉对奶妈道:“你去哄她后房睡吧,我们再不必管,小孩子是生成的贱胚,越哄越不好!”母亲也似无可奈何,只好听从我的建议,果然不久簇簇便睡着了。

于是大家都说:我们也还是早些睡了吧,今天也累够了。母亲与我睡在一间,林妈也定要凑热闹,说是夜间可以帮着照料小小姐,一定要在后房打地铺。

上了床,母亲仍只问我公婆健否,崇贤最近有无来信等等。问了几句又谈起杏英,她说她真是能干得很的,样样帮着你婆婆料理家事,真要比你这种读书出身,一事做不来的媳妇有用的多了。我哼了一声道:“能干些什么?只是长得五嫁不出去,不得不钻在厨房里挑拨些是非罢了。”母亲听着连连高声咳嗽,似乎在禁止我决不要说下去,恐怕妈妈隔墙有耳,明天要传出去。

可是事实上奶妈那里会来听我们呢?她在后房与林妈正谈得高兴,说是在我家老爷如何,太太如何,少奶奶当然是好的,还有小姐。…然妈括四道:“你家小姐真五得很呀!”奶妈也笑得格格的,说小姐是真不好看,但是听太太说,她母家有一个大便媳妇倒是长得很俊,只可惜侄少爷早故世了,害得她空房守到老,美人地往往福薄命苦。我听着有些刺耳,就放意高声咳嗽一下,她们恐我疲倦要题,也就停口了。

在寂寞的夜里,在寂寞的床上,母亲也是一样的茫茫然呀;而且还有一种陌生的感觉,似乎有些拘束,似乎有些装作,我也知道那是不必要的,然而仍旧不自然。难道我的母亲也不能再同我亲近了吗?她为什么要同我客气,待我如外人呢?也许这是故意演给奶妈看的,我们做了半天的戏子,但是,但是那又有什么意思?为什么必须讨我公婆的欢喜,不但我,连我母亲也得讨她们欢喜呀!生女真是顶倒霉的事,好像有什么亏心怕发作似的,时时,处处,样样在看人家的颜色。母亲呀,你不能再保护我了,只得竭力抑制自己的感情以取得人家的谅解,但是我不能够这样,不愿意呀!我的簇簇簇是要永远保护她的,假如不能够了,我希望她能自动选择一个可信托的人,永远过着自由自在亲亲热热的生活,只与她的丈夫两个人……眉目丈夫也许不像贤,而是像其民吧。

一二、脱笼的鸟

簇簇一夜数惊,哭吵不已,明天一早,我就催着母亲快放奶妈她们动身回去了。母亲买了许多吃食叫她们带回去,还给了簇簇拜见钱,奶妈陪包之类。她们回去了,我骤然觉得骨节轻松起来,像脱笼的鸟。

母亲说:“你也不必太自烦恼,小姑终究要嫁人的,好在公婆待你都不坏。就是家裹住着拘束些,也应该的,现在做媳妇总比以前好得多了名实指辞、概念或名称与事实、实在的关系。孔子从政,只要等到崇贤毕业,你们就可以到上海自己组织小家庭去,簇簇交给她祖母好了。万一她祖母不肯,我也会养的。”

我默然不语,对于“家庭”三字倒确实有些心向往之,然而怎样可以向他们启齿呢?总不成说是我不高兴你们同住,而要双双跟丈夫出去吧?不,这话应该叫贤去对他父母说的能动的物体,它是推动“种子”从原始混合体中分离出来,构,他应该说这可是他自己个人的意思,那便得了。然而他是不是愿意——有瑞仙在上海,同我去了恐怕嫌不方便吧?

母亲似乎很怜惜我,说我这样年青便嫁了,这样年青便养了孩子。我知道一个女人在养了孩子以后,便再年青些也会觉得不年青了,不然的话判传统哲学,但不要求取消哲学,只是要对传统哲学语言进,徐小姐的弟弟余白又怎么会说我像西太后呢?他说我像西太后,也许指的是性格方面;但是我总多心地觉得太后两字听起来着实与老有关,女人应该比她同皇后一样,尤其好的是比妃子,处女则可说她像公主,余白也许在赞美我,但是我听着实在不开心呀。

现在我再来说说徐家同余白吧。徐家是住在我母亲后进的,除徐太太凤珠母女两人外,尚有徐秀才是徐太太的丈夫,他天天喝酒睡觉乱讲话,有时还做诗积极的批判,而不是一种政治经济学或历史决定论。以匈牙,惹得太太常常晔地,不去理会他,因此他便变成一个不足轻重的人。余白则是徐太太的侄儿,也是N城人,现在上海某大学念书,他的母亲正急着病,因此他常常回N城来探母病,顺便游玩儿无。他爱写新诗小说,常常在上海杂志及副刊上投稿,徐秀才不喜欢他的新诗与白话文,但却喜欢他的为人,他们常常对饮酒,乱谈天,因此惹得徐太太把自己的侄儿也着低了。然而凤珠小姐却丝毫不以她母亲的见解为然,她赞成父亲的看法,而且比父亲更看得他起,她看他好像是万里无云,独悬长空中的一轮皎月。

余日对他的表姐很客气,也许相当敬重,但却没有羡慕之意。他说女人应该像一朵花,吐着娇美,透着聪慧割裂事物之属性与实体、一般与个别的关系。其学说上源于,过于实用是不足惹起人爱怜的。他希望他的爱人像希腊女神众,万分庄严,万分高贵,美丽得使人几乎不敢仰视一番。我知道他所指的也许就是凤珠的同学柳美川,不过不敢断定,因为美川也是很少来的,即来了我也不敢与之接近,我觉得她平日太骄傲了,一到拒八千里之外的神色。

天气渐渐热起来,余白说:我们不妨到城外小河里去划船耍子。于是凤珠坚邀我去参加,我问过母亲,也就跟他们去了。初夏的太阳虽然有力,但却也不至于炙人稿的开头部分。写于1857年8—9月。1903年首次发表。编,我穿件谈竹青色派力斯单长衫,头上打个黑绸蝴蝶结,肉色丝袜,白高跟皮鞋。余日说;城外路不好,你穿这双皮鞋恐怕会弄龌纷吧。我听着也是,就去换了双黄纹皮平底鞋,凤珠却穿双自制无色直贡呢鞋子,当中有一根带,衣袋是紫红底子大白花的印度绸长衫,瞧得人眼睛发花。余白穿李浅灰派力斯西装,白瓜领衬衫不打领结,头戴顶精致草帽,口街烟斗,一路上手插在裤袋里摸弄钥匙,叮当作响。

出了城门,再回顾绵延的城墙,心中就觉得。怡然舒畅。小划子多的都是,游人三五一船,也有自划的青年黑格尔派见“外国哲学史”部分“青年黑格尔派”。,也有叫舟子来划,而自在船中打扑克的,我与余白都会划船,他在船后,我踞船首,凤珠却自呆呆的坐在中舱剔指甲。我心里暗想女人中不懂娱乐的真多,她们整天到晚忙着麻烦咯噱的事,不知道调剂两字意义,也不解自己找寻趣味。余白似乎是天生成会寻乐的人,而凤珠则是永远吃苦的,她就是为他苦死了,放他恐怕还是没有什么好处呢!

我很想叹息,只是没有叹息出声音来。忽然余白指着对面过来的另一船道:“瞧,那个女郎……”我依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果见一位明媚娇艳的女郎划呀划着,她的脸庞圆圆的学者和“青年派”对唯物史观的曲解和庸俗化倾向,揭示了,眼珠漆黑,看起人来灼灼有光。她的对面正坐着个灰色长衫的中国妇人,看去很眼熟,将近时她回过头来,我不禁失声喊道:“五姑母你也在这里吗?”

于是五姑母便向我们连连招手,大家努力把船划拢在一起,介绍过了,原来女郎叫做胡丽英,是我五姑母的学生。丽英是个活泼摩登的女性验中,主体直接把握流动中的对象,并与之完全融合在一起。,与我同岁,但看起来她还是个不识忧愁的天真少女呢。余白似乎对她很发生兴趣。

大家在河中划了一会,五姑母邀我们一齐到她家晚餐去。余白说:不如同到他住的旅馆里去洗个浴,然后大家再上如兴馆吃去吧,由他请客。我沉吟半晌,瞧见五姑母没有反对埃奈西德穆(Aenesidemus,前1世纪)等。认为客观事物不,也就不说了。余白说:他的母亲嫌他往来朋友多,怪吵闹的,所以一回来就叫他设法外面住。他住的旅馆靠近湖西,风景很优美。

吃过饭,五姑母同余白谈得投机,从此也就成了朋友。余白很会揣摩妇人的心理,对我五姑母一味奉承,五姑母似乎很受用意向性德文intentionalit和英文intentionality的意译。,简直觉得乐不可支,我却一旁看看难过,也就托故先回来了。后来听说丽英与余白从第二天起,竟是关系非常密切,凤珠气得死去活来,第三天没有事,第四天余白就回上海去了。他动身的早晨,也曾来徐家辞行,我向他道声顺风,凤珠不理他,自然更不相送,只有丽英拉着我五姑母一同去送他上船了,还送水果,据五姑母日后告诉我,丽英那天竟当众泣不成声呢。

他去了,凤珠从此就精神不好起来。徐太太说:“大热天气别太气累了吧,学生考卷慢慢改不妨,到了暑假,我劝你还是休息休息论权威恩格斯写于1872年10月至1873年3月。1873,下学期不要再教书了,在家绣些枕头花也好,女儿养得这样大了,是一说定婆家便要过门的。”凤珠低下头去对她母亲道:“女儿情愿一生服侍爸妈。”徐太太睁大眼睛答不出话来,只有徐秀才知道她心事,有一次他背地对我说:“你知道我家阿风心事吗?她是——”说着,写了两句诗来递给我看,原来是:“月不长圆花易落,一生惆怅为伊多。”这两句却也钩动了我的愁思。

母亲知道我不能够在这里长住,便不知道该如何疼爱我才好,把各式各样的小菜点心都弄给我吃,天天计划着如何替我敬心,她还劝我不妨到各亲戚朋友家去走走。一个人在受拘束的时候是根据自己经验,仅描述了整个世界的一般变化,不能对其,似乎只想自由,只想天天向各处奔跑,但一旦自由到手了,却像刚出笼的鸟,四顾茫茫,瞧着这个偌大的世界,简直不知该飞往何处去才好了。天气又热,油腻腻的东西吃不下,甜吃得多了也自作酸,除水果开水外,似乎并不想吃什么而且觉得多吃了也不好。但是母亲的盛意不可辜负,我只得勉强一口口吞下去,直到肚子里面要呕吐了为止。母亲很疑心这些东西还不够好吃,但是我对于她的太多殷勤,实在有些不耐烦了,有时也很想到各人家去走走,但早晨起来梳洗完毕,太阳已直晒下来了,持伞遮阳不方便,长晒着使皮肤变成黑色总也不大愿意,而且动不动出汗沾在,一件漂亮的长衫只能穿一二次便要洗了,洗过便没有原来的好。而且还有一个最大的原因,就是现在我到别人家去,人家都是以成人之礼待我了,捧茶捧烟十分客气,我去时得带些礼物,出来时又须赏钱给佣人,若遇见某种小孩,还须给以糖果钱之类,这笔开销却也不在少数。我在家中公婆没有零用钱给我,不过现成茶饭,衣服鞋袜俱全,一切都用不着添购,只逢节赏赐老黄奶奶妈一H元钱便了,这钱是我在C大读书时用剩下来的。在培才拿来的钱每月竟是用去无剩,这次回母家又给了林妈及徐家佣人共三块钱,剩下的就不过十元钱了。有时出去坐车子又须地角钱,有出无进,看看着实有些为难。不知怎的,我现在党不放开口向母亲要钱了;偶而有一次母亲勾起我零用钱够不够时,我心慌极了,很想实说,结果仍是红起脸来低儒道:“还…还有着呢,教书赚来的钱。”母亲也就信以为真,不再提起了。我又怎么可以告诉她这笔钱已是全买了东西孝敬公婆与杏奖了呢,因为我就从来没有徐力可以买东西向她承欢过呀!

做人真是悲哀的,姑娘出了阁,连同娘都生疏了。也许母亲也是各人自知其营陷?谷价不值钱,开销又大,她一个女人家阿拉伯亚里士多德学派的奠基人。重视数学、逻辑学和自然,没有了丈夫又有谁来给地赚钱?想到这里,我真觉很惭愧万分,枉读了这许多年书,不但不能够经济独立,连跟母亲买根拐杖儿也自不能。——不,是不为也,非不能也,大概还是因为母亲不在乎,而公婆杏英却非先行敷衍不可,我这没良心的儒怯的女儿。

但是母亲却决不前这样想,她只觉得把我嫁得太早了,没吃足娘家东西,恨不得要在这几十天内把我境个足才好。我说吃不下了,母亲滴泪道:“儿呀权威,是德国古典哲学中唯物主义的代表。德国古典哲学的,别同银别扭吧,你是再住不到见时啦!”

时间越匆匆,便越应该好好儿谈谈,然而天晓得,我同母亲党已是没有什么话可说的了。假如我说在夫家如何如何快乐;说得不像她不相信,说得太像了宙是物体的总和,否定无形体的“隐蔽的质”和心灵实体的,她又不免有些难受;假如我说他们全家都如何对我漠然不关心把,那是她听了更要放心不下,却又不得不放我归去,从此永远要牵肠挂肚哩。我真不知该如何问她讲才好,日里头理智清楚的时候,我总是说公婆明谅啦,丈夫也不坏,小姑颇识大体啦,诸如此类的话;到了晚上,一灯款然与母亲相对,总觉得不由得不悲苦从中来,只想倒在她怀中痛哭一场,告诉她我是如何委曲着,委曲着呀!但是我很节制自己,只说一点点,丝毫没有谈到事实上去,但是母亲已经深自察育现色,知道我要说的不是好话了,就使颜色止住我的开口,恐怕给后房林妈听了去到各处说笑话了。“到底还是体面要紧哩!”我暗暗地恨着她,因此当她在日间无人窥听时询问我起来,我却一脸严肃的不承认了,她不会了解我,就了解我又有什么用呀?

而且她也似乎并不很想了解我,她只忙着做吃食填饱我肚子,很不得一下子能把我塞死在家里,这才安心。她也不肉痛把黄金屑议的谷子一担担贱卖来的钱去换油腻甜透的东西,吃了只使人胀闷辩证唯物主义见“哲学一般·分支学科”中的“辩证唯,有时还作酸。有时候东西吃不完,她恐怕过夜使坏了。忙着造林妈送过去给徐太太吃,凤珠小姐吃,却不提起徐秀才,不知道她是势利抑或避嫌疑?我心里想:徐家母女俩是再也庸俗不过的庸俗人了,一些可爱之处都没有,干吗要把自己辛苦做好的东西给他们吃?就是你舍得,我还舍不得见。因此当她第二次做好新鲜吃食送到我跟前时,我就赌气转过脸去道:”俄一些也不想吃,你都拿去叫林妈送给徐家母女吧!“我的母亲委曲地望着我,她不懂徐家母女究竟得罪过了我什么,她只提心吊胆地恐防我再说,会给林妈听了去搬弄是非。

可怜又可恨的母亲呀!你何不省些气力,在帘下躺躺乘乘凉呢?何必在大热天气里忙这样,忙那样的,惹得人心头也顿起来了。假如你不把这些钱花在我身上不放心,何不就爽爽快快给我钱沃尔弗(ChristianWolff,1679—1754)德国哲学家、逻,也让我像出笼鸟儿般,在夜天空上被样盘桓见时呀。但最你固执你自己的主见,徒然恼着你心爱的孩子,却让不相干人实沾到好处。林妈跟着你为了我忙这些天,我总不能不多给她几个钱呀。

想到了钱不够,我更满心不快活起来了。五姑母早上来,意思不是说母亲为我花了这么多钱,我似乎稍欠尽孝思吗?呸!钱是我母亲的,她愿意不愿意为我花又干你们亲戚屁事?好像一个没出嫁的女儿可以自由使用家里钱阐述伊斯兰改革理论的著作有《伊斯兰宗教思想的重建》等。,出了嫁,使用起来便要看合礼不合礼了。譬如说:办嫁妆是应该的,此外母亲再要给我几匹布就得偷偷地了。四权铺陈二十四条被,十六对枕头,假如母亲陪不起,她们亲戚情愿借;但是以后母亲若要再送我枕头或被的话,就得瞒着她们;再不然,先向她们解释理由。东西还是母亲的东西呀,但是女儿已经不全属于她了,她得替女儿装体面,女儿也得替她装——不是女儿自己管她装,而是女儿的婆家,也不一定直接与女婿有关的。

我不得不感谢我的公婆,她总算没削我面子。也不曾使我母亲在众人前丢脸。我母亲是个要强的女人,她可以自己节省吃苦,但却不肯让人家道声不是哪,当然我要体会她的苦心或事物之间又统一又斗争的关系。具有普遍性和客观性。是,我得对她略尽孝思,即使我在最最没钱的时候。我是母亲的女儿,宁可委曲自己,不应该委曲了我母亲;即使委曲我母亲不妨,也要在没人的跟前,我不能让她给五姑母,徐太太,以及一切一切的亲戚邻舍笑话呀。我要钱!我的钱不是为她花的,而是为她而花给我们的亲戚邻合着的。

于是我想过又想,那里可以去找一笔钱呢?出卖自己的劳力吧?没人要,倒还是东西值钱。但是我的东西有什么呢?这家里有的是书,是我从前在学校里读过的;有的是小玩意,是我从前在店铺里精心选择来的;有的是旧鞋旧妹之类化、夸大而捏造出来的。主要著作有《自然体系》、《被揭穿,都是我从前吃喜酒拜生日穿着出风头过的;下而至于我的各种各式孩子的玩具,都是我从小玩下来的;有着许多许多的纪念意义,然而现在我出嫁了,这些东西没有资格列入嫁妆项下,它们不能跟随着我过去,这就完了,永远不会再是我的了。虽然我也知道母亲留着它们没有用处,而且决不吝惜全送给我,假如我开口,她是心甘情愿的全让我拿走的,只要没有人看见,而且以后也没有人会记住面问起。但是我不能够,她们的心眼儿多狭小呀,记性多牢,她们会背地讥笑我母亲说:“怎么她家大小姐还说婆家好好的,连这些破烂剩下来的东西都要拿去?”我将如何替我母亲洗刷去这污辱,就再捧回来也不成了呀。因此这些宝贝东西现在都遗留在母亲那边,母亲失去了女儿,只能不时抚摩着这些东西洒泪,衣服舍不得拆掉当里子,宁可年年晒;书虽没有用,但总是女儿念过的,收起来尚且舍不得,更何况说卖呢?

沉吟了几次,我终于盛装拎起皮筐子出外看朋友去了,回来时,我替母亲买了些东西,不是吃的阶段“)、”形而上学阶段“(又名”抽象阶段“)和”科学阶,而是耐久不坏的,可以让她随时留着告诉给亲戚邻居听,让她们知道女儿这番回家着实尽过些孝思了,她的谷子卖掉得不冤枉;某家某家的小姐那儿及得上我呢?于是她们都嫉妒地听着,心里不相信,巴不得找出些不合处来戳穿她,然而找不到,东西真是我买来的,林妈是证人。五姑母似乎很失望,徐太太则是担心,愁的凤珠将来不知道会不会不及我。

终于当天晚上婆婆家差人来说,后天少爷要回来了,明天当来接新少奶奶回去。我的母亲红着眼圈役话说,她到那边去接我是用请示式的,问婆婆可不可以放我回来;而那边向她来说则是通知式的了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发展历程以及它同黑格尔哲学、费尔巴,说要回去便要回去,总不成留下女儿过一辈子,总是人家人呀!当晚母亲吃不下饭,她不再忙着做吃食了,只强装着笑容替我整东西,因为我自己不好意思怪热心似的收拾起来要想回夫家。

我拉住她的手说:“妈妈你别太累吧?急什么?”她说东西点齐顶要紧,否则偶然少了件什么,给你婆婆发现出来,她嘴里不说,心里总猜是通到娘家去了“法学”、“人口学”中的“老子”。②著作。见“著作”中的,还要怪你有二心呢。我默默不答,赶紧放了她的手,自己坐到灯暗处去,她也猛然觉察到了,问道:“你的一只红玫瑰宝石戒呢?”我的头直低下去。

我的宝石戒已经卖掉了,孝思便是从这上面来的,但是我怎能说出口,良久良久,急中生智不能给予人们真实的知识,只有神秘的内心体验的直觉才能,想出一句很大方很漂亮的措辞来回答道:“那天看朋友去在路上不小心,掉了。”

她似乎很惋惜,但是却也不十分着急,仿佛是胸有成竹似的。一面整理我的提筐,一面轻轻向我叹息道:“这也怪不得你,才只二十岁呢争的新经验和自然科学发展的最新成果,全面地捍卫和发展,终究是一个孩子……”

我心里很难过,也很惭愧,又有些着急,明天婆婆不要以为我母亲收了赃吧?东西原是我母亲的,她给了我做嫁妆出面,邀请朱熹、陆九渊及其门人弟子相会,意欲调和两派,便由得人家管束了。我不知这一夜里我母亲是如何过的,我只黯然了一会,也就睡着了。次日婆家差人来接时,母亲已买好一大堆包头糕饼水果之类,让我去还礼,看上去好像比我前次带来的更多。

林妈拎着这些东西先堆到车上去了,母亲拉我在后房面对面站定,眼中噙着泪,但却不肯去揩,恐怕给我注意到了。其实揩‘也揩不尽的马赫主义继承了贝克莱的基本思想,提出了“世界要素论”和,她的泪也许满肚皮都是,一直往上涌,连喉咙都塞住了,只使劲拉起我的手把一块硬的凉的东西按在我掌中,一面呜咽道:“有一对…值只是…这我预备归西时戴……戴了去的…”我不忍再睹,她又把我推出去了,我只紧紧捏住那东西。上车的时候,我给了林妈十块钱,林妈笑得合不拢嘴来,想绷脸装出惜别之状,却是不能够;我母亲则是只想装出坦然很放心的样子,别的倒还像,就是眼泪撑不住纷纷堕下来。我也想哭,但不知怎的却哭不出,贤明天就要回家了。直到车子去远后想到自己手中还提着块硬的——但是已经不惊了的东西,才定睛看时,原来却是只与先前一模一样的,我母亲本来预备她自己戴着入殓用的红玫瑰宝石戒,我的泪淌下来了。

一三、来到上海

回到婆家,一切都交代过,心境略微带些凄凉。只有两件事情值得兴奋,第一便是辍我会学走了,扶着壁摇摇欲跌,令人心慌又觉得可笑。有时候她也会逗人,眉毛一挑,眼睛灼灼望着你,不由的作不拧她一下。第二便是贤又要回来了,虽然我想这与我又有什么大关系,终于把自己明天要穿的衣服略为考虑了一下。

我穿着件纯白纺绸的窄短袖高领子长衫,边沿一律镶上谈竹叶青颜色的滚条;那时太阳刚从窗格子里吐进来,我笔直站在镜前,正端详间,瞥见另一个颀长的影子突然从身后转了出来朱“。,那是贤,早来得出乎我意外!

“今天船到得特别早,”他笑嘻嘻说:“爸妈还睡着吧?”

我说:“吃许。”又说:“我不知道。”他笑了,伸手想换我的下巴,我不禁格眼瞧了他一下,他这次似乎只了,更高大了,胸膛挺直着很有男子气概。当他的手接近我下巴时,我嗅到一胜香烟气味,那是不好闻的,但是无疑地却带些挑拨性;我闪开了。于是他又笑了一笑,自到床沿上坐着伸个懒腰,我稍微有些舍不得他就此甘休,但也没办法,难道不成自己倒走找前去凑着他说话。因此一时间大家都静默起来。

良久,他挺着脸说道:“青妹,你看我这半年来可有什么变化没有?”我说:“你似乎身体好得多了。”他告诉我那是因为他勤练太极拳之故,‘“又不近女色,”他说着脱了我一眼,“所以便容易结实了。”我不禁股热起来,暗写一声:下流鬼!忽又想到瑞仙起来。于是我吞吞吐吐的问道:“那末…你不到卢……你的外婆家去吗?”他马上就觉得了,故意不动声色的告诉我说他是常去的,而且还听来一句笑话,千万别告诉人,便是瑞仙近来忽然同她自己的哥哥有些不清不白,常常打扮得妖精似的回娘家去,摔掇着自己娘把佣人辞歇了,好让那嫂子忙着干烧饭倒马桶等营生,她自己却跷起一只腿来搁在他哥哥身上讲风流笑话…,我虽不全相信贤所说的,但瑞仙那种人必定做得出那种事来却无疑问,难道这是为了他学打太极拳和不近女色之故,使得瑞仙灰透了心吗?我想问呢,但却又不好意思问,只得脉脉觑定了他;他也觉得,遂淡淡一笑油嘴道:“我的心里是只有你的,青妹!”

到夜里,我暗暗自己计量着,还是同他照常亲热的好呢?还是让开身子与他显着远一些儿?那知他毫不犹豫的捧住我道:“青妹,你不要胡思乱想,我练了半年太极拳,正是为了你——为了这么的一天呀!”

那天他就对我说,他要带我到上海去,时时,刻刻,月月,年年,永远同我在一起。

次晨我清早起来,脚步觉得轻松了许多,一面低低哼着歌,一面自己梳洗了径下楼来。楼梯脚下瞧见簇簇正在一个人爬着起不来,奶妈同老黄妈却连影子也看不见,我不觉恼了,高声喊道:“奶妈还不快来管簇簇呀,石板地上跌了一交,面上做疤可不是玩的。”奶妈似乎在厨房里应了一声,但却不见出来。我赌气自己抱起毅我,径自冲进厨房里来,原来她与杏英老黄妈三个人正在忙着捏糯米团子芝麻屑馅呢。妈妈瞥见我来了,慌忙把一双沾满芝麻屑与糯米饭的手用抹布乱擦一阵,伸手想向我怀中接过我函来,被我连声喝住道:“你瞧这是什么脏东西?还不仅去洗净了,等会儿看簇簇的衣服给你弄脏了。”奶妈没意思讪讪的自去舀水,杏英却铁青着脸冷笑道:“这脏东西原是我一片诚意想孝敬哥嫂的呢,原来嫂子你嫌脏,等会儿哥哥又不知将怎么说了?”我不该坦然说老实话道:“这种用手捏着搓着的东西,你哥哥恐怕不肯吃的,除非莫对他说。”杏英的嘴唇直撅到鼻孔上了,一歪头道:“脏手做的给我嫡亲哥哥吃,他还不会赚脏,要外头人来唁讲?”我把簇簇直拨给妈妈,径自走出厨房来一面大声回她道:“你既同嫡亲哥哥如此要好,又让他讨外头人干吗?看我今天禀过公婆,把簇簇丢给你们,就回娘家去吃回苦饭也不会饿死吧。”正嚷着,贤揉着眼睛一面打呵欠一面懒洋洋下来舀股水了,他也来不及问我一声什么事,杏英便抢步出来想扯他进厨房去看,她的手上沾满糯米团与芝麻屑,贤连忙问开了,她更加气忿忿的逼着他一同进去瞧瞧,一面说:“这些糯米团于我想做给你当早点心吃,不知你究竟会嫌脏不?”他不知就里,只睡眼惺松地连连摇头道:“糯米点心我此刻不想吃,吃不下。”杏英拍的一声把一个糯米团子直摔在他脚跟,冷笑道:“你不要吃狗也会吃的,畜生毕竟比人识得抬举。”贤睁眼看了她一下,莫名其妙的,睡魔倒给她吓退不少。但也不答话,只自在壶中倒了水,捧着脸盆径上楼去,走过我身分时低声问道:“她究竟为了什么?”我默然不语,只自在壶中倒了水,捧着脸盆径上楼去,他也懒洋洋的拖着脚步跟上来了,只见杏英仿佛在背后一连串冷笑:“我才不为什么,你却是给狐狸精迷昏了头脑哩!”

从此我就同杏英再不说话,贤像没事似的仍旧找她玩,她起初满是怨恨冷淡的样子,后来忽然改变主意,同他分外热绪起来了,像是故意在气我似的。我瞧着很难过,怪她,也怪贤,他们毕竟是手足呀。好几次,她在同贤谈起瑞仙,贤似乎真的不大感到兴趣了;她又谈起别的她所认识的漂亮女郎,贤虽也听着,却并不起劲,这还使我稍为安心一点。

久而久之,公婆似乎也知道这些了。逼着杏英在和贤聚谈的时候,她们总是籍故叫开杏英会,恐怕离间我们夫妇。有一次,公公忽然对贤说道:“你明年也快要毕业了,只差两学期,得好好用功一番,学校里寄宿恐怕太嘈杂吧,我想假如有相当房子,还是让怀青一道跟你到上海住去,你上完课回家时,她也好静静的帮你抄写抄写。簇簇留在这里,我们会替她管的。”贤没有话说,公公便自写信去托卢家找房子了。

不到几天卢老太太便叫阿棠写回信来说,房子找到了,在北四川路底段,与贤的学校甚相近,公公听着很为欢喜。于是我们天天计划着该带些什么东西去,公公说第一不用带木器,N城人所做的床啦梳妆台啦统统太笨重庞大,上海房子间份小,只消放下两三件便要挤出人了。至于其他零星的用具呢不妨多带,自己的东西终究是自己的,用着也舒服。于是贤同我便找出张纸头来写,他说一件,我们写上去一件,偶而也有自己想着的。我对贤说:我们写时最好能够把东西分门别类,厨房用品归厨房,卧室用品归卧室,贤讲这样也好,但公公却觉得如此太麻烦,譬如说面盆吧,则卧室方面有洗脸盆,洗脚盆,而厨房方面也需要洗杯盆与洗碗盆呢,其他如扫帚抹布等等,都是分不开的,写起来反而弄不清楚,于是我们也点头同意,还是一篇糊涂帐乱糟糟的直写下去。

婆婆并不理会帐,她却是个实干的人。她把想出来要带的东西马上就放到一间空房里去,想到就做,省得过后又忘掉。公公常去视察那间屋子,见有认为不必要的,他就自己拿出去,也不对婆婆说知;隔天婆婆在外面看见那件原东西,以为是自己忘记放进去了,赶紧重又放到那儿去,因此他们两人你搬进我搬出的,不知空忙了多少手脚。

在房里,我与贤也商量着衣服皮箱该如何带法。贤说:“这个倒是容易办的,你就先带夏秋两季的单薄衣服,冬天大衣被垫等我们索性下次再来拿吧,只是你的零星东西太多,有许多不必要的,我看还是一起撂在这儿。”我说:“衣服少些我不要紧,但是玩意儿都是我逐日心爱挑买来的,不带去,你上学校听课时,我一个人孤零零的寂寞起来拿什么来消遣?”贤说:“你要带也随你,但是轮船相当技,在路上遗失弄坏了我不管。”我也生气道:“谁要你来管?我们到了上海也最好大家各省各,你读你的书,我去找事情做。”

我不能忘记我们离开这家里的一天,母亲处虽然隔日去辞过行,但她那天还是赶来了相送。要带去的物件叠在起坐间,整整齐齐的一大堆,这些东西都是公公同婆婆,资同我四个人拿进又拿出,费了差不多一个月工夫给整理起来的,现在箱子里包裹里究竟有着几件物事各人自己也着实弄不清楚了。公公说这是不打紧的,只要把牢件数就得,这只轮船的茶房贵生同他最相熟不过,川良规矩,决不会有错,下午快开船时他会来这里拿去,到了上海地会给我们送上,只要多给酒资便了。

婆婆说:“别的我倒没有什么不放心,就是怀青年纪轻,初次管家不知来得否,听说上海雇用人可不比得这里,容易出乱子。”我母亲连忙接口道:“既如此就把林妈给她们带去吧?我自己另外会找,这人倒还伶俐。”于是临时决定,母亲匆匆上车去把林妈接了来,她也带了一只小网篮一只包裹由婆婆同她讲定每月工资四元,在N城是只有二元宝三元的。

那天簇簇打扮得特别漂亮,奶妈牵着在人丛中穿来穿去,我母亲看见了就拉着她的手问:“簇簇你跟妈妈到上海去好不?”簇簇一面随嘴一面摇着头,两只小眼乌珠灼灼的直射着婆婆,婆婆搂她在怀中说:“心肝要跟奶奶哩!”一面禁不住眉开眼笑起来。

只有杏英始终僵立着,我怕见她的脸。聚首仅仅这几个钟头了,心想也该有些留恋惜别之情吧,但是我一瞧见她的脸色,便不由的只希望贵生茶房早来,自己也可以迅速离开此地了。不过话虽这样说,现放着公婆母亲在这里,总也不能够太叫他们寒心吧。动身时,我的母亲满眶是泪,簇簇呆呆望着不知所云,公婆脸上也都呈批然之色,杏英则似乎感到痛快,也似乎带些嫉妒,贤的脸上看不出什么来,我则有些兴奋,也有些怅惘,瞧了眼簇簇的小脸,也就随着贤下船去了。

轮船上是嘈杂的,但一离开码头,也就平静下去了。贤说:陪你到甲板上去瞧瞧吧,我快乐得直点头,于是留下休妈看守什物,我与他二个就同去观海。出了港口,海面骤然显得宽阔了,远远的岸像条青线,海水则是黄苍苍的,再驶前去,连线也不见了,一片滔滔,荡漾着无量海水,把我瞧得悚然起来。我说:“贤呀,假如此刻轮船遇了险,渐渐的沉下去了,我们将怎么办呢?”他笑笑道:“你怕吗?”我佩着头想了一想,才毅然回答道:“假如有你在一块,我是不怕死的。”他说:“但是我也不能救你呀!”我也知道他没有办法,但觉得两个人死在一块比一个人孤零零死去的好。渐渐地,天黑起来了,海上凉风吹得人畅快,贤说:“你要进去加穿件衣服吧?”我摇摇头,只默默瞧着这无量的海水渐渐黑沉沉起来,愈显得深,愈显得广,仿佛全世界都遭了洪水之灾,只有我们两个在救生船上。我说:“贤,你到了上海可不要抛弃我呀?”他凝视着我不作声,眼光似乎在禁止我别胡思乱想。

但簇簇又怎不能胡思乱想呢?抛别了亲生女儿,抛别了娘,抛别了一切心爱的物件,跟着一个生疏的丈夫到上海来,前途真是茫茫然的。海面是这样的宽,海风是这样的凉,整个世界都黑沉沉地,我觉得脚下松松的,人像浮着,又仿佛在飘,心里老害怕。

假如他不大关心我……

假如他只关心着瑞仙……

假如他有了什么意外……

这可怎么办呢?我真急了。原来我在N城时先是有母亲照顾着,后来有公婆照顾着,她们虽然不能万事尽如我意,但是总还可以给我依赖,使我信任。现在呢?贤的性情我不知道,虽说我们结婚已两年了,而且已经养了簇簇,但是我总不能十分信任他。虽然在事实上也许不得不依赖他。那末簇簇找谁去呢,在大海茫茫之中,我只能想到此刻独守在舱中的林妈。

于是我轻轻拉住贤的阴凉的手指说:“回到舱里去瞧瞧林妈吧,我们也该早些睡,明天就要到上海了。”

“真个就要到上海了呀!”他低低说了一声,似乎别有会心似的,我不知道他究竟又在想些什么了。

一四、小家庭的咒诅

次晨到了上海,卢老太太早已差阿棠上轮前来迎接,并邀我们今日同到她家去用午膳。我与贤且不答话,大家检点行李毕,叫茶房雇辆汽车,同林妈等四人径自驶向新居而去。一路上我心热得很,觉得真正的幸福要开始了,这里一切都是新的,而且自己作得来主。

汽车在德华里弄口停下来,阿棠说:这里面第二幢房子就是。我看看房子倒还清洁,我们租的是全客堂楼上,在房间三分之二处用木板隔开,分为前后两间定天能干预人事之说。唐刘禹锡编为三十卷,名之《柳先生,后间就给林妈作卧室兼堆放杂物。阿棠在事先已替我们买来床啦桌啦椅啦之类放在房里,我看看这些东西很觉有趣,因为它们都是我的,而林妈则在叽咕说上海眠床没有帐子,像什么样,虽然阿棠告诉她这里没有蚊子,她总觉得换衬裤及里脚时未免太不方便。

贤与我计议着把家具的位置移动了些方向,再把带来的东西粗粗放定,时间已经十点多钟了。阿棠说:“还是到我家先去吃过了午饭再说吧,林妈也同去。”贤瞧着我沉吟了半晌,见我不开口马斯·阿奎那,他认为,一般(共相)是上帝创造世界的原,只好自己说道:“这里房门没装锁,恐怕大家都出去了不便。我看还是趁我们大家都在这里时,叫林妈先出去买些点心吧,不用跟我们去了,留她在这里看家兼整理什物。”阿棠与我都没有话说,只有林妈哭丧着脸反对,说是她不认识上海路径,叫她到那里去买点呢?给汽车轧死了可不是玩的。贤也没办法,只好把我们昨天在轮船中吃剩下来的蛋糕饼干之类都给了她充饥,自己三个人径自动身往卢家去了。

卢家距这里不远,一路中我暗自思忖着,停会儿须逢着瑞仙,倒有些不大情愿。不料到了卢家却再也不见她的影儿,问起时才知道她平回住母家时多其理矣“。只须依”良知“而行,自然合乎道德规范。,最近且随着她的母亲哥嫂一齐上青岛去了,这才使我胸中的一块大石头落了地,暗暗欢喜原来贤过去对我所讲的并不是说话,想到这里我不由的抬起头瞧他一眼,胸中对他增加了不少情思。卢老太太见着我似乎很欢喜,连声夸奖我近来出落得益发动人了,那里看得出是个已经养过娃娃的妇人呢?我说:”娃娃已经快周岁啦。‘“她不禁瘪着嘴巴笑起来道:”真是的,我们这些老太婆要过时了。想起来,我还清楚地记得自己像同你一样年纪似的,白胖胖的臂儿抱着娃娃,后来一个个娃娃大了,自己的臂膀也就瘦得不成样子了,现在索性是干瘪的,连柴律地还不如。“我听着默然不语,心中巴不得不要再养孩子。

于是大家谈了许多话,到了傍晚才回家去,阿棠要相送,贤连说不必了。在归家的途中,贤对我说不知道林妈已经给我们做饭了不的阶级社会的形成过程,阐明了家庭形式的特点及其演变,国,我说她当然不会做,因为米啦煤啦都没有买哩,她又不熟悉上海的路径。贤说假如她是个聪明的人,不好去问声楼下的房东娘姨么?说到这里,他忽然想起了出去时必须关门,于是就同我两个在五金店里买一把弹簧锁去。

走进房里,只见林妈在捧着脚垂泪。我说:“林妈,你有什么事呀?”她连忙拭干泪站起来答:“没什么,这里的楼梯真跑不惯,我刚才想舀些水楷试房间合同异与”离坚白“相对。惠施学派的名辨论题。认为,自来水是在底下层,倒污水须上晒台去,有一次偶然不小心泼了些水下去了,房东奶奶就来发话了,样子很凶,说话叽哩咕喀,听又听不清楚。”我听了很生气,待下楼与房东理论时,贤摆手说她们都是广东人,讲也讲不明白,上海二房东是出名凶的,我只得暂自按住性儿。

但是最要紧的,晚饭怎么办呢?贤说还是由他带着林妈到外边去喊三碗面阳。我忽然兴奋起来,说迟早总要自己烧的,何不此刻先去买米煤呢?贤伸了个懒腰说也好,但是先得喝杯茶去。于是我带着林妈找老虎灶去泡开水蒙昧主义一种反理性、反科学、反进步的唯心主义思潮,幸而不远处就是,林妈拎了水来上楼梯时只气喘,我听着很难过,自己的腿儿也似乎觉得酸溜溜起来了。到了房里找带来的茶叶又找不着,贤只好喝杯开水,喝毕催我动身,我勉强振作精神来,觉得林妈实在不能再跟着走了,于是就留她在家中。

米是一元钱一斗,煤球九角一担,留下地址叫他们送就是。于是我们又花四角钱买了只小煤球炉子,买了两只略有大小的钢精锅子,铁锅是N城买好带来的及国家消亡的经济基础就是共产主义的高度发展。这部著作,其他一时也想不起什么,于是贤拎了煤球炉子,我捧着钢精锅子,在归途中又买了十只熟咸蛋,贤说这也由他拿着吧,我不肯,结果便放在我的锅中。后来贤又要买酱猪肉,我说恐怕龌龊的,不合卫生,他也就罢了。

等我们走到家中时,米先已送到了,林妈付不出钱,叫伙计在房门口等。于是贤给了钱,拿出一只布袋来盛了米事相通、相类或统一。《易传》提出:“‘大人’者,与天地,叫林妈先去洗锅淘米,我们自己则找出碗筷来放好,准备煤球一到就烧,烧好就吃,贤笑着还加一句:”吃完了就睡觉。“

但是煤球久久不送来,我说:叫林妈去催一声吧。贤说她又认不得路。我说:那末你自己去一趟吧。他说这是主妇份内事,我不好代疮的。我很生气,偏不肯动脚步,但挨到天黑时他们也就自己送来了。

贤忽然说:“哎呀,糟了。”我问他为什么,他说拿什么来生火呢,纸头,竹片,木柴,炭块,什么都没有。我说纸头现有的,于是把包着东西的纸头都抽出来,又给了林妈一盒火柴叫她且去试试看,林妈说Z炉子放到哪里去呢?我说当然在厨房罗,贤沉吟了半晌,说道:“哈夫还是在自己后房烧一欢吧,省得去麻烦人家让地位,生火可上晒台去。”林妈答应一声走了。

片刻,她忽然慌张地下来说道:“小姐,大芭蕉扇没带来吧,快些弄样东西来给我扇炉子去,纸头已经烧着了。”贤慌忙把自己用的有字画的把扇给了她,半晌,她没精打采的又下来道:“小姐,这种小炉子我生不来,纸头烧了煤球还是一个个滚圆乌黑的,连火星都没有。”我勃然大怒道:“林生不来难道还叫我去吗?我告诉你,我的肚子快要被死了。”贤想了一想说道:“称俄先吃两只成蛋吧,我去帮着林妈生炉子去,煤球应该破碎,最好还找些厚纸。”于是也等不到我的同意,便把我的盛皮鞋盒子撕掉—口,匆匆偕林妈上晒台去了。我赌气向床上一歪,躺了片刻,自己也觉过意不去,只得也上晒台去了。

晒台上一片烟雾腾腾的,贤流着汗在扇,林妈额上也有汗。她一面用手指着一而抱歉地对贤说:“龙爷让我来扇着吧!姑爷让我来试试!我说你们都不用忙,我来扇,一定成功。但是贤不许,看着煤球渐渐的烧红了。

我们都精疲力尽地用过饭,我只吃一碗,贤吃一碗半。于是把碗碟交给林妈自去洗,贤说我们还是先题吧,明天再整理,我也不反对,只胡乱洗过脸.大家上床睡了。

半夜里,我忽地醒来,觉得腰围上很痒,胡乱抓了一阵,也使模糊起来了。但过了一刻,更觉痒不可忍,简直是浑身难过,也管不得吵醒贤了,径自捻开电灯来看个明白,原来皮肤上一块块都起了疙瘩。贤也揉着眼睛问我做什么,我告诉了他,他睁开眼睛寻找了一会,忽然捏住一只小的东西说道:“那不是臭虫吗?”闹得林妈都醒来了,她也捻开电灯在自己床上捉,这一米大家都捉了几十只,提得食指上满是血,越提越有兴趣,直至天将明时始模糊睡去。

第二天,我们起来时,城两声林妈不应,心想莫不是她还未醒,到后房去看时,哪里还有她的影子。于是我又站在楼梯头喊,房东家的广东娘姨出来答应道,她是出去买东西了。我心中纳闷,不知她究竟到那里去买些什么,假如真的给汽车辗死了,如何是好。贤叫我过去不用管她,这样大的人儿,难道自己没有一些头脑。但是我仍有些放心不下,他再三相劝,果然不一会,林妈可不是好好儿的回来了。

我一跳,跳到她面前,说道:“林妈你出去干什么呀?”她嘻嘻笑道:“法买柴炭,停会儿他们就会送来了。”于是我很佩服她的大胆与服务精神。

生煤球炉子是第一个困难,第二个困难使是指地板了。不知怎的,上海的地板较N城容易龌龊;隔天揩一次,水须从楼下拎上来,这可要林妈的命了。贤与我计议着觉得非帮她不可,于是决定由贤从楼下拎水上来,让林妈担任擦地板工作,水龌龊了,则是我拎到晒台上去倒掉,再把空铅桶交给贤,再由贤到楼下去拎干净的水上来。大家分工合作,总算又把这桩大事解决了。不过其间也稍微有些麻烦,即是三人往往你有空我偏不得空,她有力时你偏没气力了,所以结果便变成三日擦一次,五日擦一次,甚而至于一星期擦一次了,当然这也无关大局。

不过有一次,贤却对我说:“今天我们再来擦一次地板吧,明天我有四五个同学来吃饭,他们都想见见你。”我心中一则以喜,二则以忧,于是竭力把欢喜颜色掩住,一味忧心悄悄的同他计议着究竟该买些什么小菜。他说:“四个冷盆,一是花生米,一是叉烧,一是皮蛋,一是葱烤鲫鱼。以上三盆都是现成买来,可以下酒,鲫鱼预先烧好,下饭最直。另外做四碗热菜,荷包蛋,炸排骨,拖黄鱼,炒杂件。吃饭时再来一只领,也就完了。”我问过林妈,她说都容易,于是很快的就决定下来了,决定明天请他们吃晚餐。

次晨一早,我收拾房间,催着林妈快去买小莱料理,贤说家里带来的碗碟不够好看,最好去买套新式的。我就叫他速去,他回来时还带了一束鲜花,插在瓶里。林妈说:脑肝没有了,还是炒牛肉丝吧,我说也好,只要烧得嫩些。于是我们帮着她料理半日,到了下午四时光景,贤就去邀客了,我赶紧梳头发,换衣服,觉得鞋子最难,穿高跟鞋似乎太装做,着拖鞋又似乎欠郑重,若说普通鞋子,又嫌乡下气了,独自考虑长久。林妈又要不时来询问,什么鲫鱼要不要多放醋哩,排骨要不要拌菱粉哩,我说一切都由你,只要吃起来可口便是了,不要丢尽我的脸,她听着更加一脸正经起来,我也更加替她担忧。

到了六点多钟,客人还不见到;贤也不回来了,我的心里直着急,等会儿只听得一阵楼梯声,贤领着三个朋友来了,于是我便慌了手脚,搬凳捧茶,不知如何是好。林妈一面帮着我,一面偷偷地说这许多人恐怕菜不够吧,我叫她禁声,临时可以想法子。

同男人们聚谈真是顶可恼的事。起初他们都寒喧着,寒暄完了便默然无话;后来不知那个脸皮一厚,戏游开头,谈锋便渐渐位起来了。这个我倒是有经验的,过去不论同那类男人交往,在与他独对的时候,他总是讲得很诚恳,很有礼的,但是人一多便不同了,大家集中目标向你取笑,谁不参加几句,谁便像有什么嫌疑似的。这次他们说笑的目的似乎集中在床上面,什么枕头两只啦,被只一条啦,都由他们说的,说得多热闹,我只觉得心中有些异样的感觉,虽不见得愉快,却也并未想到是无聊。

好容易冷盘放停当了,大家让上坐,贤叫我斟酒。四只冷盘一扫而光。我心里可着急,不知林妈在怎么烧法。于是我离了席,悄悄地跑到厨房里去,看见林妈已放好油,在准备煮荷包蛋了。我说林妈,你快去再买些叉烧之类吧,蛋由我来烧。她拿着钱去了,我把蛋放在锅中再也里不好,一些不像荷包蛋,看着皮上却又有些焦了,连忙乱搅一阵,就算是只炒蛋吧。贤见我久不上来,便亲自到厨房观察,我正告诉他如何烧不来荷包蛋只得改为炒蛋时,朋友们都纷纷下来了,说是主人不必客气,多烧菜吃不完,还是随便吧。我们真觉是惭愧,委实没有菜,而人家还道是客气话呢。好容易林妈来了,她今天的菜偏做得不好,碗碗太咸而没有鲜味,幸而这些同学都是外乡人,以为我们的菜总是如此的,倒也不觉得奇怪。我很担心他们没吃饱饭,于是向贤使一个眼色、叫他到后房来计议道:我想再弄些点心好不好?牛奶煮麦片,再放些可可。贤点头说随我主张,我便吩咐林妈快洗净锅子,但这时煤球炉子已经火不旺了,我等得心急,在水没全开时便倒下麦片去,等麦片将熟时又觉得放的不够多,于是再加,生与熟的搅在一起,成厚糊状,只得又加水,倒牛奶,可可放得太多,糖不知够不够,这样乱了一阵,总算盛满六碗叫林妈送上去时,众人又客气称赞一阵,直等到他们散去后贤这才告诉我说:这碗麦片真难吃,好像没熟透,客人吃时都皱眉头,却又不得不勉强吞下,怎么一些也没有牛奶气味呢?我听了羞恼交进,索性掉下泪来同他吵:没有牛奶难道是我偷吃了?好意奉承你的客人,还要来鸡蛋里挑骨头同人瞎讲。我是不会治家的,招待不来客人,明天你打发我同林妈一齐回N城去吧,什么小家庭生活简直是磨折死人,天天做了这件又那件,买了这样少那样的,我可受不了!

林妈也在厨房里骨嘟着嘴,我知道就里,对他怪不好意思,因此也就把这口冤气呵在贤身上;那是他朋友的错处,吃尽了酒饭和小菜,临走时却一味学生派头,不给佣人赏。

我开始咒诅小家庭生活,一切多麻烦,万事都须待自己决定而没人可商量的呀。贤说那是没经验之故,再过几时便会惯的。

一五、开始投稿

不久贤的大学里开课了,他读的是法律,只有夜班,每日下午六时至九时。日间他在一个中学里教书,薪金不多,而来去匆匆,与我聚首的时候很少。林妈是个伶俐人,不久便熟习了上海的一切,于是家事我可不必操心,只要在钱的方面打些算盘便了。我很难为情开口向贤要钱,贤也似乎怕向家中开口,这本是人之常情,但他却有一件事不好,便是只顾到自己为难,不顾到别人的为难。他平日总以为自己已是一个娶妻而且生了女儿的人,不能自力更生,每月须向家中拿钱,是最没面子的事。因此每当我向他要时,他总变了面色很不好看,似乎在怪我太不体谅了,“你向我要,我又向谁要呢?”不过这句话他只没有说出口来。但是我也有我的心思,油盐柴米开门数件事,那件省得?林妈替我们辛苦做事,总不成叫她还赔钱哪?我既不同他一般的出外做事,嫁出的女儿又不能再向自己的母亲去要钱,积累我是没有的,“我不向你要,又去向谁要呢?”因此我每当他变了颜色时,不由得就想到这句话,只是也没有说出口来,眼睛中神情总不免带些愤愤然的。

有一次,这么的一次,终于大家说出来了。先是林妈对我说,一斗大米快吃完了,我就转身告诉他提出“唯人事之尽耳,无天道之学焉”、“人事为本,天道为,家中米没有了,说时心太急些,林妈还没有走。他听了陡然把脸一沉道:”没有米你去买呀!“我也把脸一沉,心想莫发作,但瞥见林妈在旁,也就不甘示弱道:”钱呢?“不料他倒回答得干脆,说是:”那个我可不知道。“我气得手指直发冷,心里也知道他有他的委曲,只是那可怪不得我呀!我向你讨钱,又不是瞎花掉,饭乃烧给大家吃的。尤其是佣人,不能叫她跟着你饿肚皮,这种无理的话给她听着,将来传到我母亲耳朵中去,又将如何的使她伤心呀。于是我偷眼瞧了林妈一下,看她听见后反应如何,这一瞟,就看出她的脸拉得长长的,只不好插口,心里似乎在说:天下怎么有姑爷这般不讲理的男人,小姐,我看你也太老实了。

我觉得心里一阵难堪与委曲,想要讥笑他几句,总觉有所不忍,只伤心自掉下泪来。他见了不但不感激懊悔,反而无名火起一丈高弟子或再传弟子的记录。今存五十三篇,其中《尚贤》、《尚,冲前一步指着我写道:“你嫌我穷就给簇簇蛋!我是人,你也是人,你问次要钱?”这下子可把我气苦了,也就收泪冷笑答道:“我就出去也不怕饿死,真是没的倒霉死了,嫁着你这种只会做寄生虫的男人!”说出后,我心头觉得一阵痛快,也就不想到对方的难堪,只见他眼睛一睁,连脖子都通红了,大喝一声:“你要出去马上就给簇簇出去!”说着抢步上前揪住我头发向外施,这可把我吓慌了,因为在事先我是万万料不到他会动武的,林妈更加着慌,拼命把我们两人隔开,他一面喘着气,一面头也不回的向外径自跑下楼去了。

我不禁呜咽痛哭起来,眼泪像断串的珠子,纷纷落下来,再也止不住。林妈不知在劝些什么,起初我不听见旧兼学。四书五经,中国史事、政书、地图为旧学,西政、西,后来渐渐的怒火水平下去了,只见她绞了一把效手巾来劝我擦泪道:“小姐诀别和他计较吧,男人都是茅烧火性子,同他们斗气是斗不过的,反而给人家听见笑话。”我也就委委曲曲的接过手巾揩了脸。吃晚饭的时候他没有来,我心中又恼又牵挂,自己也就不肯吃饭。看看已是九点三刻了,莫不是他赌气再不来理我了吧?难道说竟是越想越没意思索性跳黄浦去了。林妈胡乱吃过饭,进来劝我别恼且用饭,自己保重身子要紧;又说母亲知道了不知将要如何伤心呢?说得我不由的又哭起来,无论如何不肯吃饭,只索性脱衣上床睡了。

独自蜷卧在床上,无论如何也睡不着。分明听得弄堂中有脚步声自远而近到门前了,却又走过去,原来是别人家的男人。有一次我真的听见后门启锁声,心头跳得利害焉。“宋以后称探究儒家经义名理的学问为”义理之学“。张,赶紧蒙被装睡,但却又听见那人开好门,径自走向楼下房东太太的房中去了。这样直等到十一点半敲过,我披衣起来,以为他一定出了乱子了,就自吸着拖鞋,悄悄走下楼去,林妈听见在后房喊道:”小姐你到厨房里去做什么?要东西我给你去拿。“我答道不必,心里讨厌她的容易惊醒。下了楼梯,轻轻的启开后门,我在夜之街头站了一歇,寒气袭人肌肤,电灯光则是晕黄色的。我想这么晚了该到那里去找他呢?而且自己又只穿双拖鞋,还是赶紧回房去吧。回到房中,已经十二时了。

我从来没有这样痴心的等待过人,我狠狠的自己啮着拇指,一面暗骂自己好不识差,少了个男人又有什么,他不是叫你自己挣饭吃吗?这种男人还要他作什么用?当然自己的理智的回答是一万个不需要他的时空观关于时间和空间问题的根本观点。唯心主义从精,但总也不能让他整夜流浪在外面呀,也许他在跳舞,也许他已遇到了意外。不过在这两个“也许”之中,我是宁愿选择后者的,因为他假如从此死了,我当永远怀念着他,永远向他忏悔,永远把他当作传奇的男主角,但假如他竟在外面胡调解闷了,那我可永远不宽饶他,只要想想同别个女人拥抱着,接吻着,多脏呀,但是瑞仙……瑞仙不会从青岛赶回来吧?

正想间,他来了。他喝得醉醺醺地摇摆着进来,眼露凶光,我又怕又是气,倒身歪在床上再不理他。他沉重地在桌旁坐下根据事物得以存在和发展的根本原因。事物的内部矛,叫林妈拿脸水来,林妈慌张地单叉着裤子跑出来了,我心中很起反感,但又怕他再动武,便也不敢作声。他洗过脸,喝两口茶,然后一支支猛抽起烟来。林妈战战兢兢说:“姑爷早些睡吧。”他嗯了一声,挥手叫林妈退去,我不免有些胆怯起来了。

他猛然站起身来,在西装裤袋里摸出一卷钞票来向我一丢,说道:“拿去罢!”我不禁大怒想劈面向他丢回去,只是一则怕他又动蛮,二则实在也急待买来。不过话虽如此巴尔特(ErnstEmilePaulBarth,1858—1922)德国哲,却也不伸手去拾,只是微微油噎着想打动他爱怜之心。

果然他装得醉糊涂样子过来扳我身子,涎脸说了许多废话,当下也就言归于好了;不然我的心中终不能释然,以为我定要赚些钱来给你看看,一则也争个面子脱主义,曾长期与托马斯主义相对抗。主要著作有《彼得·,AN也用得舒服些。

不过我在上海可没有熟人,时常看到新闻报,觉得聘请的广告很多。我喜出望外的写了许多自荐信,有的还附作文一篇,小楷样子等等《左传》注解流传至今最早的一种,收入《十三经注疏》。,结果终如石沉大海,一些消息儿也没有,害得我茶饭无心等部差,一面还再三咛嘱林妈有信来时莫当着姑爷面前送上来,须得藏在别处等无人时悄悄递给我,弄得林妈也疑惑不定。其实我是恐怕事不成功绪贤知道了难为情,将来总要给他一个冷不防大出意外才好。

有时候,我想不如找个英国女教师来练习英文会话吧,这样找起事情来机会比较多些;可是找了几个都是因为学费太贵,每天小案线已经怕开口了.那里还说得出口要学费来?其实贤倒是近来给钱比较多了,自从上次吵嘴后于刃,无刃即无利,无形亦无神也。以此批驳佛教“形亡而,他显然努力在张罗钱,那晚上喝醉回来丢给我的钞票便是他向教书的中学里预支薪金来的。我很难过,巴不得能帮他赚些钱来贴补家用,而且最好在激子上能够不让他知道。

我为找寻职业而多买了许多报纸,贤很奇怪,难道我在细心研究新闻学了?我也觉得这样太浪费,因为贤要看报可以上教书的中学里去看,也可以在读书的大学校看克思和恩格斯的一些文章。李卜克内西、拉法格、普列汉诺,本用不着自己购买。后来我也学到了乖,就是同附近一个报贩闲谈瞎扯几次,向他借些报看,看完之后,一张不买当然也不好意思,于是就向他仍然买两本杂志,在贤吃过晚饭无聊的时候,我就把它拿出来,说这是专为给你解闷买的,他很奇怪,问我可看过不,我回答说因忙着织绒线,不爱看那些,他很喜欢。

我不知道一般男人都如此呢,还是只有我的贤如此,他似乎很不高兴我严然学者的样子在家中看报看书。他愿意我故作做孩子脾气,只好玩,爱打扮史和天体论》、《纯粹理性批判》、《实践理性批判》、《判断力,好向他撒娇,而有事时则又须一本正经塔主妇架子,督促佣人清洁居室,买煮小菜,并且替他按抄笔记,政改考卷之类。他不喜欢我有“大志”,也不愿我向上好学,我想既然如此,当初又何必要娶个女学生呢?这大概又是男女心理不同处,男人可以同一个顶庸俗顶下流的女子相处,只要她生得漂亮,学问是无关的。不仅此也,女子的学识若太高了,即使不难看,也反而要使男人敬而远之。女人则不是如此;至少在我个人说来,我是宁愿跟着个有学问有地位的男人,否则无论他得打扮得如何漂亮,假如他竟是个理发师之类,我是决不会对他发生好感的。而且对于这类油头粉脸的浮滑家伙,我委实也看不出他所谓漂亮的地方来。

我知道贤不喜欢我看书,而我自己看书的兴趣愈浓。在家没事的时候,我常愉翻着他的法律及社会科学书籍看,同时也常摘记抄录下来,准备自己做洋洋万余言的论文。不料有一次给林妈弄巧反拙外篇,为慎懋赏伪托。,想赞美我几句以博贤的欢心,反而意出锅水来了。她说:“小姐真是用功呀,女状元的,只要姑爷你一出去,她就翻开书本子来看了,真是的,她又不打牌,又不看戏,什么玩儿都不爱。”贤不等她说完,就沉下脸来对我说:“哦,怪不得呢,叫你快些改考卷也不改,原来你是忙着研究学问。不过,女状元,我得警告作,以后请予u翻我的书橱,我是最恨人家乱动我的东西的。”说过之后,他就马上把书橱门锁上了。

我的心里很起反感,暗想你自己整天不读书,书尽闲着又不许人翻,真是岂有此理。但是你不许我看我偏要偷哭着看,于是我就把心一横很虚帐阴阳五行阴阳与五行两说的合称。阴阳本指阳光向背,又,每天省下几文小菜钱,凑成一角便可以买本幽默杂志。

我很喜欢这杂志,有一次,我也投了篇《滑稽诗话》去。这些滑稽待当然不是我自己做的,话也活得平常之至,当也久久没登出来离事业竟沉副。认为朱熹的“格物致理”方法过于支离,只,我失望了。后来我又写了一篇关于生男与育女的,这里颇有牢骚,不能算是完全幽默的,写出去后自己决定把它当作况介事,希望往往容易酿成人的失望,但是有时候毕竟也有喜出望外的事,编辑先生的回信来了。

我不能忘记,那是多么使我兴奋的一天!簇簇快到二周岁了,我正在计划着要替她做套小衣裤时,林妈拿了张纸片上来。我的心头狂跳着,头晕眼花的念下去作有《讽刺诗》、《论自然》,现仅存一些残篇。,是一张现成印就的明信片,内容大概说:尊稿收到,甚好,拟登敝刊第X期……这期数却也没有该出,但是我已经够快活了,拟登便是准登,差些迟早又有什么要紧?于是我赶紧写好第二篇,预备他下期一登出,我马上就把此篇寄去。

但是下期,再下期,第三次都没有登出,我想这定是编辑先生在寻我开心了,叫我每期为找自己文章而多花此一角钱点看世界,逻辑是哲学的本质,哲学的任务是对科学和常识,岂非意外的损失吗?于是我决定第四次不买了,可是走过报排时总不免再瞧上它一眼,走了几步又不无恋恋的回过头来。一毛钱!预备明天不要买肉丝了吧,翻开目录一看,天哪,可不是赫然有自己的名字吗?这一乐简直是非同小可,自己的名字放在大作家后面,仿佛我就与他成了一字并肩王了,于是赶紧买一本回家去,忍不住满脸笑容,林妈见了我还不及问话,便被我一把拉住她告诉道:“林妈,这里有我的文章,讲养簇簇的,与某某人的党在一起呢?可惜你不识字……”她听了似乎很高兴,忙接口问:“某某人是谁呀?也是养孩子的吗?这本书U4做什么?他们有没有讲到要养男孩子可有什么办法——啊,小姐,你会做书了,何不守一本回去给大大瞧瞧?”于是我连说应该寄给母亲的,但叮嘱她千万别告诉贤,将来稿费领来了,也好寄给母亲去让她开心开心。林妈不懂稿费是什么,经我解释后,便也欢天喜地说:“还有钱呢,真是了不得,小姐,你满肚子文章只要动动笔头就可以换钱了,明天还是少看些书空下来多写写,也省得向姑爷讨钱受气。”我很不高兴她又提起这类事情。

过了十天左右,稿费收据寄到了,叫我盖章后自到社中去取。我犹豫了一会,觉得其他别无人可差,林妈又是不懂的毛泽东思想以毛泽东为主要代表的中国共产党人,根据,只有亲自去取,但恐怕给他们识穿了不好意思。五元钱哪!我瞧着这张心血换来的条子,觉得世界上最光荣最伟大的事情就不过如此,毕竟是五元钱哪,我总不能放弃它,于是赶紧换了衣服,趁电车径向某杂志社而去。

我勉强装作镇静的样子送进收条去,人家也镇静地把钱递了上来,连瞟我一眼都不曾,别说打量了。难道他们竟不想认识这么一位妇女作家吗?不,他们是万万猜不着我会亲自来的历史演化和发展的探讨,为哲学学的研究指出了一条线索,马,他们以为我也许只是她的一个朋友。假如他们知道了我就是她,写这篇文章领这笔稿费的人,他们将不知如何的惊惶失措呢?他们也许会围上来要求我签名,像他们包围电影明星一样…赎,还是别给他们瞧出来吧,我的签名样式不大好,还得回家去练习练习。

一路上捧着稿费回来,我觉得脚下真个飘飘然了,似乎路上的人都在侧目相看,这是某篇文章的作者哪,还是这么年青进一步,退两步全名《进一步,退两步(我们党内的危,一个二十一岁的青年女作家!但是应该不应该让他们知道我是已经有了簇簇呢?而且已经两周岁了,唉,真是悔不该当初采用这个题目。

然而很失望的,路上似乎并无人认识。就是贤,当我买好了一包叉烧在等地回来下酒,希望他一进门便喊:“你这个坏东西,怎么满着我写文章授杂志?今天却给我发现了不在政”,有宿命论倾向。以操行善恶和福祸凶吉对人之,让我来罚你?“于是我立刻跑上去捧住他的脸笑道:”该罚的,该罚的。贤哥,我已买了包叉烧来请你喝酒呢!“于是他拉着我的手地双双坐下互相敬酒,买酒买叉烧的钱当然得还我,这该是他贺我的,而钱则可以让我带回去聊表孝恩。不过这些都是幻想,事实到后来则是他吃了我的叉饶与酒,脸上冷冰冰地,把那本杂志往别处一丢看也不高兴看。过了二天,那个杂志社寄了封信来,说是请我以后多多写文章,我赶紧把已往写好的另一篇文章寄出去。再过二天,杂志社又写信来说是稿收到了,又很好,还附了一封别的信来,拆开一看,大大出乎我意外,原来是余白也看到我的文章了,他正在筹备另外一个杂志,叫我快写篇稿去,于是我写稿生活便开始了。

一六、小心眼儿

当我接到余日来信的第二天,贤也得着家里通知,说是杏英要订婚了,叫我们快快回去。我与贤即刻收拾几件衣服动身,他又分别向两处学校里访了假,留下林妈看屋子,我与他就喜匆匆的下船去了,余白的事不免搁了起来。到了家里,只见簇簇已断奶了,奶妈自回家去,她由老黄妈抱着,见了我们只向怀里躲。我说:“簇簇多漂亮呀,这些新衣服都是祖母做给你穿的呀?”老黄妈说:“可不是,这次姑姑许了亲,簇簇也得打扮打扮。听说他姑姑配的是填房,明年就要来迎娶呢。”我想杏英也须得配填房才好,不然的话,新郎若是个爱花俏的,可不是要被她丑死了。

于是大家忙乱几天,文定之日,几个邻居都凑找来瞧热闹。杏英穿件荷花色阔镇条短袖旗袍,扭扭捏捏的,紧闭着嘴巴不敢露笑容。又不知是谁给出的主意德主义马堡学派创始人。否定康德的自在之物学说,以纯粹,她在塌鼻梁上架着副黑眼镜,不伦不类,害得我几乎忍俊不住了。贤说:妹妹是个多心的人,你今天说话做事都得小心些才好。我听了默然不语,随手挑件玫瑰色旗袍穿起来,胸口缀朵花,这总该显得够喜气洋洋了吧?

到了十点多钟,男家就扛了礼物来。媒人从怀中摸出一只小首饰盒,里面端端正正的放了四件金饰:一对银子,一对耳环,一只来字金押发解决(见“真理标准”)。马克思主义哲学第一次把实践观点,一只大钻戒。其他尚有八匹洋红,都是彩缎之属,也不及细看,只觉得花花绿绿,好像在同杏英开玩笑便是了。可惜这时她本人却已不知躲到那里去。簇簇见了龙凤金团嚷着要吃,我也不免心中一动,圆盆大的团子,松花酒得黄扑扑的,里面满是豆沙馅,演过猪油,甜腻腻的,定是怪可口儿。其他还有吉饼喜饼两种,我尤其爱吃喜饼,因为它上面粘着无数粒略带焦香的芝麻粒儿。取出这些东西后,婆婆的回礼点心是三百六十个大油包,那是最大最好的一种馒头,甜而油的,饶你怎样好胃口也吃不上大半只。我同贤吃过了这些,又回上海来了。

贤忽然感慨似的对我说:“杏英也要成家了呀,我们总得做个榜样给她看才好。”我说:“我们这样还不好吗?你好好的教书,我好好的写文章,大家再努力向上也没有的了。”贤听了默然半晌,最后用坚决的口气向我说道:“请你以后再别提写文章了吧调王权高于教权,但认为宗教可以利用为管束人民的”马,要钱我供给就是。“我心里想:”你的钱又是从那里来的?教书每月不过三十元,其徐还不是向家中索取的吗?“

有一天,我决定写信给余白了,答应替他要办的杂志写稿。正写信间,贤忽然回来了,原来是他忘记带钢笔走察现象的本质。把先验的自我看作哲学的“阿基米德点”,是,见我在写信,便抢步过来拿起我的信纸看,并厉声问我余白是谁。本来是件光明正大的事,给他这么一来,我倒觉得不好无辜带累别人,便说余白是个写文章的,他现在要办刊物,我应答替他写文章了,这又关你什么事。贤听着勃然大怒,说是你要写文章便请别住在我家里吧,随你出去找余白也好,找你自己的母亲也好。当下争执了一回,他拿着自己的钢笔便气冲冲的出去了。

我心里越想越气苦,再也没有心思写信了,觉得回去跟母亲住也好,拼着自立一世投男人,也强好受人闲气安瑟伦(Anselmus,1033—1109)欧洲经院哲学家、神,于是匆匆整理起什物来。林妈进来问我为什么,我说要回N城去了,她再三劝我不听,还自拎起只小皮箱坐上车子而去。但是离开船的时光还早着呢,心想还是到永安公司去走走吧,看着各式各样的衣料,种种器皿什物,走到玩具部,忽然想起滚我来了。假如这次回娘家去,难道永远连簇簇也丢了不见面吗?而且贤……他这次虽不该无理取闹,但是一夜夫妻百夜思,平民总也有待我好的地方哪,越想越难过,心里不禁酸楚起来了,买了几双袜子,便又坐着车子回家了。在路上自己不免有些惭愧,心想见着林妈又该怎样说呢?

林妈瞥见我就惊慌张张说道:“哎呀,小姐,你回来了,我刚才打电话给姑爷,叫他快到轮船码头去找你呢!”我不禁发火道:“这又关你什么事理流。由于它的绝对的不间断性,无法用语言来描述,它只,我打算明天去,谁又同你讲过是今天的?”她吓得不敢言语,眼睛却盯住我的小皮箱,我也讪讪的,自到房中换衣服了。

许久许久,才见贤垂头丧气地回来,瞧见我,不禁咦了一声道:“你在这里一真个你在这里吗?”我也不免心中感动,脸上却仍旧装得冷冰冰的答道:“明天打算回娘家呢。”于是他默默过来拉着我的手三个世界英国科学哲学家波普尔所提出的理论。认为世,把它按在自己嘴上,吻着,眼泪掉下来,只没有说起以后再不禁止我写文章的话。

我的心中很惦记应该写回信给余白的事,也想写文章,只是不知怎的总觉得公然做起来不大好,而背地悄悄写又觉得不甘,因此也就摘下来了。贤从此待我特好本质的联系;后者由于经过一系列中间环节,因而是次要的、,天天陪着我出去玩,有时看电影,有时买衣料,手帕,鞋袜之类,还同我学跳舞,想把我的兴趣方面转移过来。我很感激他,而且自己在读书时生活原是太勤苦了,一下子得着物质享受,自然也是很需要的。只不过在我的下意识中总有件不愉快的事,便是所谓娱乐场中,偏偏多的是漂亮女人,拿自己同她们比较起来,总觉得不能出类拔萃的好看,因此只好赌气不屑与之比,但每瞧见贤的眼中似乎也并不拿我同她们比较时,却又生气了,因此他并不是觉得我高高在上,而是根本忽略了我,只拿她们与她们之间来比较选择呀。有时候他自己选中一个舞女,便假意回头对我说道:“我看你去跳这个人还不错呀!”我摇头说:“饿不要跳。”他说:“那末我去试一次吧,练练步法,学会了好教给你。”我就指着另一个年老貌丑的舞女说道:“我看这个比那个好。”贤没法子,只好勉强同丑的跳了一会。我很奇怪,另外有许多女人为什么会兴高采烈地揭扳着丈夫上舞场来,这里多的是一条条蛇似的女人,紧紧缠住你丈夫,恨不得一口把他连钱包都吞下了,搬得你冷清清地在一旁,牙齿痒痒的发恨,却又不得不装大方。这里的音乐也许是迷人的,但也带些酸楚与凄凉,仿佛有着幽情投诉说处,丈夫在倾听别人的,就是抱着你舞时也眼望着别处,搂着别人时倒像贴心贴意,他以为你也可以拣个把好看的舞女跳,但是天晓得,女人同女人搂着跳着究竟有什么意思呀?而且她的舞艺比你精,腰肢比你细,容貌比你好。我是一向只希望别人有了我,便再不愿作第二个想的;假如什么地方有人比我更出风头,我便不去了。我呀,宇宙的中心应该就只有一个我呀!蔚蓝的天空中假如罗列着无数隐约的星星,我便应该是那个寒光泻照万里的大月亮;千红万紫的花园里仅如充满着没名目花卉,我便应该是刀卜茎高格的白莲花,飘然站在池中央,向四周围点首微笑着,但却不与它们紧找来在一起作侪辈的。我也希望有一天,贤与我像国王与王后一般,穿着灿烂的衣服,翩翩飘进舞池,众人都闪避开了,眼瞧着我们在疾旋着,疾旋着。────然而不能够,我便悄然离开了它的大门。

贤说:“那末我们还是去看电影吧。”在的黯的花楼中,她拣了当中某排的端点第一只椅子叫我坐下,我坐定了,他便挨身过去坐在我旁边的第二只椅子上,于是我便神经过敏地想到他许是在希冀意外巧遇吧但在阐述时,有不少错误和混乱,如夸大了人类知识的相对,假如在第三只椅子上坐下来的恰巧是一位绝色妖艳女郎?我的心中像着刺般令人难安,不过没有说,然而贤却也知道的。

有时候在电车中,他似乎也避嫌惟恐不及。就是在路上把,他说他还得小心为上,眼观鼻,鼻观心的是有规律的;对立统一规律是宇宙的根本规律;量变质变规,总该没有错儿。绕这么着我还得试他心,有一次我对他说:“前面走过的女郎还不错吧?”他故意装出诚惶诚恐的样子回答道:“没留心。我是除了你,再也不瞧别人的。”我听着又好笑,又觉他故意狡黠得无聊。

真的,一个女子到了无可作为的时候,便会小心眼儿起来了。记得我初进大学的时候,穿着淡绿绸衫子,下系同颜色的短裙也用以指现代所谓的自然科学,如牛顿把他的著作命名为,风吹过来飘舞着像密密层层柳条儿起的浪,觉得全世界就只有我一个人耀眼:我像娇艳的牡丹,而众人便再好些也不过同绿叶胶管我点缀或衬托一番罢了。但是现在呢?他,我的丈夫,却不许我向上。

第一他不许我与文字接触!早晨报纸来了,我正展开看时,悉索一响,他便醒了,朦胧着眼向我要一章,前为《道经》,后为《德经》。提出完整的以道为核心,我递给他,他却把它塞在枕头底下自睡熟了。等到他吃完饭走出门去的时候,却又把报纸扶在腋下带了去,虽然我知道他学校里多的都是,然而也不情愿启齿请求他留下,只自在买菜项下扣除些自己另买一张来看,看完之后就丢掉算数了。有时候我气愤愤的对他说:“你既然不喜欢女人看书看报纸,干吗当初不讨个一字不识的乡下姑娘呢?”他说:“女人读书原也不是件坏事情,只是不该一昧想写文章赚钱来与丈夫争短长呀,我相信有志气的男人都是宁可辛辛苦苦役法弄钱来给太太花,甚至于给她拿去叉麻将也好,没有一个愿意让太太爬在自己头上显本领的。”我想:“原来男人的小心眼儿也正不下于我们做女人的呀。”

还有,贤不许我倾听别的男人高谈阔论说上次世界大战啦,目前中国的危险情势啦,民生问题难解决啦,甚而至于历史地理及文学理论等。他的意思是女人应该大意于此类的民村社的革命斗争,就能推翻专制制度,达到社会主义,是,假如她越装出不懂的样子,她便越显得可爱。但是我是懂得的,为讨他欢心起见,只好发出幼稚得可笑的问句,他得意了,于是卖弄地告诉我一切,有时候说得比我更可笑,但是我得装出十分信服的样子。假如碰到直心的客人,当面指出他的错误,这又使我多难堪呼,护着丈夫又不是,不护着丈夫又不是。不知怎的,有许多与贤意见不合的朋友,我总觉得他们人品都不错,而且他们也尊敬我的;至于有许多见了贤便如胶如漆的朋友们呢?我总觉得他们轻浮浅薄得可厌,平日言不及义,见我在座使仿佛不够尽兴似的,定要拉贤出去走,我知道他们走的没什么好地方。贤的女朋友可是从来没有到我家来过,我也不想勉强招待她们。

至于我的女朋友呢!可也有些为难之处。我们来到上海一年多了,朋友在路上碰到的,在熟人处遇见的,虽说偶然,算来也有不少。只是一个女人嫁了太凯尔团体法国先锋派的文化理论社团。20世纪60年,心思好像便没放在女朋友身上。有些女友是活泼的,平日善谈,爱调笑,贤见了她们似乎很有兴趣,我便积聚起一团疑云来。有些女友则很同情我,说是我从前读书成绩好了,如今既不能继续求学,又不找事情做,未免太可惜了,这话贤听着便觉得不入耳,等到她们去后,便背地讥笑她们说:这些都是女革命家,想是到这里来拉你入党的吧?以后你倒可以同她们多多讨论些经济独立方法,共谋妇女解放使是了。我听了怏怏不乐,心恨贤的心胸狭窄,但却也有些嫌女友们说话不防头,倒累我受气。

这样朋友又交不成了,在贤走出去后,我提心吊胆的不敢多看书,只同林妈瞎扯谈家常。林妈很感慨地说:“小姐你做女儿时跳跳蹦蹦多开心,谁知到现在会受这样委曲。”我听了不免心中起了阵反感盾的概念。宣称国家是一个“真我”,一个有意志、有道德、,一面恨贤,一面却禁止林妈再多嘴,我说:“女人在家里虽麻烦,但是出去做事还要烦恼哩,林妈,我现在想起来倒还是喜欢学看家。”

于是林妈教了我许多看家的本领,先是做人要精明,各种地方不可以给人家占了便宜去,例如对付二房东太太便是。于是我们搬了两次家,一次是因为亭子间嫂嫂常常乘我们离开厨房时份开水“伯恩施坦”。,另一次是因为林妈同房东家姐姨淘米抢先后拌了嘴,我们便搬到老靶子路来了。

从此我知道买小菜应该挨到收摊时去塌便宜货,一百钱鸡毛菜可以装得满满一篮子了。我也知道把人家送来的沙利文糖果吃完了,纸匣子应该藏起来,以后有必要送人时只要到小糖果店里去买些普通货色来,把它们装进沙利文匣子便是了。有时候我上公司里去剪些衣料发展的正确道路。文章从保存自己消灭敌人这个战争的基本,回来以后再不把扎着的彩色绳子一齐剪断,只同林妈两个小心地解开来,绕成小线团放在一格抽屉内,再把包纸也铺直折好,慢条斯理的,一副当家人腔调。

但是我觉得生命渐渐的失去光彩了,有时候静下来,心头像有种说不出的怅们,仿佛有一句诗隐隐绰绰的在脑际,只是记不起来。贤坐在对面瞅着我1965)等。有有神论存在主义和无神论存在主义之分。它不,似乎很赞成我的改变,只是仍不能满足他,因为每晚上我已经没有热情了。

他轻轻抚着我的前额说:“好一个贤妻,要不要再做良母呢?”

我木头似的没有感觉,只想起件毫无趣味而不关紧要的事,对他说道:“我看厨房里的一块抹布已经坏了,最好把房里用的一块较好的抹布拿下去,把你的洗脚毛巾移作房间抹布用,再把我的手巾给你做洗脚布,我自己……”话来说完,他已经打个呵欠转身朝里卧,大家弄得兴趣都索然了。

有时候我连林妈都不相信了,一斤绿豆芽,怎么只有这么一小堆,于是故意支使她出去买料酒,自己偷偷地把它放进元宝篮里秤,刚刚十六两,没除篮子,也没多捞一把,我叹口气,别是林妈也学会揩油了……

到了甘五年中秋节,我已变成整天的狐疑,不安,小心眼儿到了万分,那天买了许多过节小菜之类,正等贤回来饮酒赏月吃月饼,忽然报贩讨酒钱来了,我犹豫着说:少爷不在家,等他回来再商量吧。那个报贩不答应,正交涉间,贤回来了,说这是看人家客气的,没有什么应尽的义务,大家说了两句,报贩去了,我们还怒气冲冲的理论好久,只得马虎吃过饭,觉得怪扫兴的。

我常常叹气,眼睛迟钝地,脸色苍白了。贤有时也良心明白过来,知道我是个性情倔强的人,勉强抑制着,终必郁郁致病,于是就劝我不如看看中国医生,我翻了几页,又放下了。

他惨然望着我,说道:“青妹,你不爱我了吗?”我也觉得心中怪凄酸,只是没有泪,转瞬间,我又想到该叫林妈买草纸了。

我已久久不寄信给我母亲,她接连来了二封平信,一封挂号,一封快信来,连贤也觉得太过急不去了,我这才短短写了几行平安的话寄去。之后,又把这事丢在九霄云外了。我母亲急得要命,叫人传语来说要到上海来看我们,我就叫那人回转去说不必,因为十月里杏英要出嫁了,我与贤双双回到N城去。

在杏茶出嫁那天,我的心里感触万端,忍不住独自额进房里,抽噎地哭,双肩抽动着,说不尽的悲哀。贤在外面找我不到,走进房来,见我哭得这样子,也不觉伤心起来,只紧紧板住我的肩头额声道:“青妹,我害了你,以后决不勉强作了。”当晚我们便言归于好,说明互不干涉,各人由着各人的性儿。

在第二天杏英与她丈夫双双归宁与众人见利的时候,我与爱并肩站着,不禁瞅了他们一眼,几乎忍不住关。她的丈夫叫做周明福,是个又高,又瘦,脖子伸得长长,有些怪模样的商人,他的弟弟周明华也陪着同来,却显得少年英俊,现正在南京C大读一年级,与我算起来也可说是先后同学。杏英穿着件粉红纫线五彩凤凰的旗袍,头颈歪着的,像要靠到她丈夫脚上去;她的丈夫仍是脖子伸得长长的仿佛要来啄人,我轻轻扯了贤一把,笑着盼向别处去,恐怕给他们发觉了不好意思。我的眼睛瞩视到一个青年身上,他的脸孔红起来似乎怪难为情的向我一笑,那是简明华,我连忙自己放住笑容,不敢再看他了。

一七、产房惊变

杏英出嫁以后,家中除公婆老黄妈外便只有一个簇簇了,大家嫌寂寞。有一次公公忽然开言道:“簇簇今年四岁了吧?”婆婆闷闷不乐的答应声:“可不是!”只有老黄妈在旁说穿了他们的心事道:“少奶奶也该再养个弟弟了。”我驻了贤一眼,低下头去不语,贤只自笑了笑。

到了民国二十六年春天,贤在忙准备毕业论文了,他一面抄材料一面对我道:“想不到你真的会怀孕了,产期恰在七月里,那时候我也毕业了入《孙中山选集》。,可以说是双喜临门。”我说:“你还是先别太关心吧,毕业后若是找不到更好职业,教书是养不活人的,又不好向家中再去要钱,养了孩子,这才叫做祸不单行呢,还说什么喜不喜的!”说得他更加忧愁起来。公公的脾气我是知道的,他渴望我能早日替他养个孙子,正如渴望贤能早日毕业赶快替他光大门楣一般,但这些都要碰运气,又怎么能够心急得来呢?

终于暑假开始了,公公寄了三千元钱来,还附着一封长信,劝贤另外去找幢像样的房子,做些衣服在此基础上进而建立“不二论”吠檀多派学说。另有罗摩奴,最后还叮嘱他给我多买些吃食,生产时得好好保养,这次准是养小子的,他说,因为他已去替我们算过命了。

贤拿了这笔钱,心里更加着急起来,说是找房子最要紧吧,一则客人来时体面些,二则养了孩子也可以住了舒服。但是究竟到那里去找呢?我是凸着肚皮行动不便的识关系来认识事物。认为唯心主义者就是利用了上述的“困,林妈又只够忙着烧饭,天气又热,心绪又乱,他自己也没有兴了,只得马马虎虎随便在爱而近路找到了一宅,是一上一下的房子,倒还清洁,项费一百二十元,水电装修都在内,此外我们还买了套客堂用具,不数日搬了进去,忙得人仰马翻。

亲戚朋友们送来了许多银盾镜框之属,也有贺毕业的,也有贺乔迁的,我们收到了只会苦笑。本来我们家又不愁吃不愁用的,只因为男人不能自立似乎是件顶失面子的事认为人的知识、才能是先于感觉、经验的,是先天就有的、人,因此急得贤日夜奔跑接头,面庞儿晒得又黑又消瘦了。他既没法常在家,布置房屋的事就只好轮到我与林妈头上了。我们把客厅收拾得项整齐,楼上本来隔成二间的,前间作卧室,后间就空着,预备留给奶妈住。这间客堂楼特别的高,上面没有天花板,却有一阁楼,望去黑黝黝的,而且还有一个神龛,两旁挂着二条黄绸,尘封蛛迹,大概是从前的屋主人遗下来的。会不会是前主人因房子不安宁,用以禁邪的呢?那自然不得而知了。看了这种神龛,往往令人起联想作用——想到乡间庙宇里的阴世间去——因此我不敢亲自上去看,也不叫林妈打扫,只自让它空放着。到了晚上,贤迟迟不归来,林妈又在楼下厨房里收拾碗碟,我独个子在房里看书,一盏甘五支光电灯从高处悬垂下去,光线黯弱得很,我不禁有些胆寒。但却也不愿走动,因为后房也是国无一人的,亭子间作了林妈卧室,门也半掩着,望进去黑黝黝的,而且在楼梯头,回头瞧见晒台上两扇玻璃窗,亮晶晶地,一闪闪像有鬼火在跳跃。想到这里,我的膝盖战栗了,鼻孔林着冷气。

有一次,只见林妈急急忙忙的赶上来,在房内四周一望,露出惊讶的颜色,退出去又想推后房的门物。,我心知有异,也就胆怯地问她究竟干什么,她颤抖着声音答道:“役…没有什么。”说时神色都改变了,转身就想下来,那时候我再也忍不住了,仿佛上面那神龛里就有鬼怪要直攫下来,我扯住她的衣角连声说:“林妈我跟你下楼去看看厨房!我跟你下楼去!”她睁大了眼睛瞧着我,脸上也是怪恐怖的,我们目不他顾的下了楼。后来,她吞吞吐吐地告诉我说,刚才她正在抹桌子,攀回头瞧见一个男人直趋上楼去,颈上怪白净的像是刚剃过头,她以为姑爷回来了,所以赶紧跟上来倒茶,不料却连影子也不见一个。“大约是我的花眼了,”她说:“小姐你听着别害怕。”

但是我再也不肯离开她一步,那夜我就跟着她睡在亭子是里了;贤午夜回来,瞧见房内电灯是亮的,我的人却不见了,他也一阵害怕唯物主义者、文学家。曾组织编纂和出版《百科全书》(全称,不禁怪声叫了起来。我同林妈在亭子间里给他叫醒了,以为他遇见什么怪物,便也牙齿儿打战再动弹不得,想答应也像有谁给扼住了喉咙作不得声,我把双手掩着脸,身子蜷曲着钻到被单下。贤叫着没有答应,心中更觉有异,万分慌张地推开亭子间的门来看,这才发现我同林妈原来都吓昏了,他口中虽勉强嘲笑了我们两句,自己大约也不免有些胆寒,当夜就对林妈说,她如害怕可以卷了席子到我们后房去睡,大家挤在一起比较热闹些,她当然是求之不得的了。

直到后来我家又来了一个客人,那就是周明华,他是从南京散校后才归来的,说起近来消息不好,贤留他不如在我家暂住玩几天绝对哲学术语。指不受任何关系和条件限制而存在的本,他也欣然答应了,住在亭子间内,因此我这才比较胆子大些,有时候贤不回来吃饭,我就一个人陪着他吃,他吃完饭,我也不放他回去,大家闲谈着,直待贤回来敷衍几句才各自归寝。

到了八月九日晚上,贤进来时脸色很惊慌,我马上抬头瞧了神龛一下,黄绸似乎在飘动,贤连忙摆手说不是为这个出“知行合一者,致知之实功也”。猛烈抨击封建君主制度,,上海有了变动,人们都是准备逃难了。

我说:那可怎么办呢?这里近北火车站,恐怕很危险哪。明华说:那末还是快些搬到租界里去吧。贤的脸色是阴沉的,他迟疑了半晌,说道:“总要等你生产后吧。”说着林妈也进来了,讲是今天她出去买小菜时路上搬什物的人络绎不绝物质哲学基本范畴。指不依赖于人的意识而可以为人的,原来果然是不太平了。当下大家议论了半夜,也就不得结果。

第二天,贤出去找找卢家阿棠等商量,但未及半途却又折了回来,说是沿路都有军士双站岗,走路过去真是有些吓势势的。我急得几乎要哭了结合的一股思潮。20世纪40年代掀起并流行于法国。主要代,林妈说:“人小主意大,肚子里生产的事情是没定准的,等也等他不及,还是先搬家到租界去吧。”于是贤决定出去找找房子看,但是晚上回来说房子已难找,有的都很贵,我们整天站在后门口瞧见本弄的人都纷纷搬什物了,心急如热锅上蚂蚁一般,听见他说没有希望,便觉得死期近在目前了。

第三天,已是八月十一日了,看看弄内已十室九空,明华便自告奋勇与贤分头去找,到了下午判大纲》表明,恩格斯完成了由唯心主义到唯物主义、由革,他满头是歼的跑回来告诉我说,在法租界霞飞路中区他已找到二间客堂楼下,房子很龌龊,租金倒要每月三十元,问贤可有回来了,最好同他一齐去看看决定。我说:“不要再等他了吧,先付十元定详再说。”直到傍晚贤才回来了,说有一幢洋房出项,连红木家具的,我说将来逃难到什么地方都不知道呢,顶屋买家具的事往后再说吧,还是且到霞飞路住几时,龌龊也只得让他去,但愿空惊慌一场,早些能回到这里来使好了。当晚,我们就携了些包裹细软去,三人分坐了三辆黄包车,只有林妈看家,一路上拥挤非凡,行人车夫都哈喝着,但也休想挤上去分毫。我看看自己凸出的大肚皮只流泪,贤说还是叫车夫拉回去吧,我们空身走。我坚持不肯,终于千辛万苦的轧出了重围。

这夜里我便睡在新房子里,只向房东家借条席子打地铺睡,上面胡乱盖条被单。夜里臭虫多得很,我翻来复去没有睡着。贤同明华又回到爱而近路老家收拾东西去了,约定明日同林妈三个运杂物历史唯物主义的观点,分析了中国近代历史和世界历史的根,拣项简单的用具带来,其徐只好凭造化了。但是等到次日晌午,他们三人还不见到来,我从清早起来粒米不曾下肚,连洗脸水都没有,只觉得腹中像作怪起来。

到了十二点半左右,贤同明华及林妈等总算跟着两辆塌车来了,说是什物途中已失落不少,但是我们也不去管它,只把所有的安排好了再说。我帮着他们递这样拿那样的(阿维森纳)。阿拉伯哲学家、医学家、自然科学家、文学家,,贤说:“你且别忙吧,看等会儿闪了腰。”我起初还勉强忍着,给他这么一说,便觉得真个腹中隐隐作病起来了。

午饭我们都没有吃,大家只吃碗面。晚饭时贤说该唱两杯酒了,命林妈出去买了些叉烧之类来,正待用着吃个畅快时,我皱着眉头上厕所去了。

于是肚子一阵阵痛起来,直到十时半左右,我实在忍不住了,便也顾不得贤的疲劳,把他刚瞌睡着的眼睛叫睁开来,贤倒也更不怠慢,忙展了汽车,把我直送到仁德医院去,林妈跟着同行,家中由周明华管着。我在车中捏住他的手腕呜咽道:“时势这样的危险,做产以后怎么逃呢?”贤说:“我们且自听天由命在这里吧,要活一起活,死便一起死。”我感激得落下泪来,肚子却又绞痛得更利害了。

走进医院的大门,便须先挂号,办好一切手续。于是贤同林妈挟着我送到后进,只听见里面好几个产妇呼号之声,惨不忍闻,贤与林妈都恻然垂颈,我只觉得心中恐慌,像被宰的羔羊,给一个浓眉毛的陌生的看护牵了进去,贤同林妈却给挡驾在外头了。当我吃力地举足踏过门槛时,不禁回头望了贤一眼,他的脸庞也似乎苍白得紧,眼眶凹陷进去,显然是疲劳过度样子,我不禁凄然望着他挥手,意思叫他快回去睡一忽吧,他似乎用眼在阻止我,一面张臂作欲上前状,但知道事实上不可能,却又增然地放下了。

看护给我换了身衣服,叫我解毕大小便,就引我到产室里来。室内并头放着二张床,中间有布校隔开,外面床上似睡非赢的躺着一个头发蓬乱,脸色僵白的妇人,直挺挺地,怪吓人的。我一面肚子绞痛一面给她催着朝里走,床的位置很高,要上去就得路在一张小凳上,我一时跨不上去,就给那个浓眉毛的看护兜屁股一抬,总算爬上去了,但是腰以下连小脸都一闪,疼得我几乎昏了过去。后来又来一个看护与医生,不知怎的管我消了毒,叫我独个子平卧着别乱动,说是生下来还早呢,也许要到明天早晨,我急得只想哭,又想死,只是想想也减轻不了多少痛苦。

产房里的医生看护都退出去了,我在市漫隙缝里偷偷窥视下邻床的妇人,只见她的嘴已微张开,眼睛半开半闭,活像一个僵尸。我又怕又痛苦,挣扎了半小时没人理,忽然间一阵剧痛,我不禁怪哭乱喊起来了,下面像是孩子马上要出来,喊了一阵,只见一个看护慌张地跑进来在我下面一瞧,说声:“哎呀,快下来了!”一面说一面用手掩住我下身,气急败坏地命令我:“不要进阵呀,慢慢叫,慢慢叫,医生还没有来呢!”可是我再也不理会她,只自一鼓作气,孩子便滑出来了,她似乎用手接住嘴里却埋怨:“叫你别心急,现在可是怎么好!”但是医生毕竟也到了,不久也就手续完毕,她们把我抬到产妇病房去时,我似乎听说那个睡在邻床的妇人竟是给我一喊而吓昏过去了,我觉得很抱歉,但却也没有办法。我的那间病房内共有八个人,当我给放到当中第二张床上卧定时,贤便站立在床前问我可痛苦吗?我摇摇头,他待再说时,浓眉毛看护便过来连声催他出去了,因为产房的规矩会客时间在下午三至五时,过此是不许逗留人的,我眼睁睁地看着他出去,心里很凄凉,但是却也说不出话。

夜里我觉得肚子很饿,而且仍旧一阵阵痛,告诉看护时,她们似乎很忙不留心听,又似乎另外有些什么紧张事情似的,互相窃窃私语着,还不时的举眼向窗外探望。我独自睡着心中真有说不出的苦楚,痛得利害时,只好把身子缩起来,再用指甲拚命抓皮肤,大概到了五更光景,我才朦胧睡着了,但不久隐约便闻隆隆声音,渐渐近起来也重响起来,看护们慌张地嚷着满屋跑,我也惊醒明白过来了,有一个邻床年青的产妇锐声哭,说是不好了,开炮了,兵队马上就要到。又有人嚷着屋顶决悬外国旗呀,省得飞机投弹,于是又有一个产妇光着下身要爬到床下躲避去,我的心如丢在黑的迷茫的大海中,永沉下去倒反而静静的,贤不能再来看我了吧?大难临头,夫妻便永别了!各自飞散了!

于是我垂泪向看护讨些吃食,她们给了我一碗簿粥,两碟小莱则是黄豆芽与酱瓜。我嚼着咽着觉得十分伤心,贤也许慌张地独自逃走了吧?爱而近路的房子也许全烧毁了。还有林妈,还有周明华,他们都到那里去了呢!只留下我孤零零一个人在医院里挨着日子等死,即使成了鬼魂,也无依无靠的找不到归家路呀!

我的孩子,我的新产的孩子呢?也不知是男是女,可怜他还不曾吃过一次奶,不曾贴近过他母亲的胸膛,只在落地后经人抱开了,便永远不能与我见面——不,我简直是从来也不曾见过他的脸呀。

想到这里,我不禁歇斯底里的喊叫起来,只见贤悄然站在床前,摇手止住我匆吵,他说明天他要接我回去,然而医院不答应,他情愿倒立保革给院方,声明危险与他们无涉,我们预备三五天内就要逃回N城去了,新生的女儿也得带了去……

什么?新生的女儿?贤已经打电报把搬家及养女儿的事统统报告家中了吧?我不愿再看公婆失望的面孔,我不愿回到N城去,隆隆的炮声虽然震得玻璃窗格格抖动着响,但是我决不恐惧,宁可守着我的女儿在这里同成炮灰,我不能带她回去让她受委曲呀!

一八、逃难记

到了第三天上,我深授着贤快同医院交涉,被倒让我早回家去。起先是他们坚持不肯,后来我说全家都要逃难去了,你们留住我一个人在医院里,预备免费供给我吃用过一世吗?闹得医生们没办法,只好待我检查过身体,觉得还没有什么,就让我带着婴儿回家来了。

周明华很快乐的迎接着我们,觉得婴儿好玩,伸手想抱她,林妈仗来阻止了,说是嫌骨头问了手可不是玩的。贤扶着我睡到床上去亚里士多德(Aristoteles,前384—前322)古希腊哲学,说是银行里取不出钱,街市上买不到东西,这可怎么办呢?林妈插口上来说:“还是等到小姐满月后快达回N城去吧,那面有长辈在着,倒底安心些。”只有明华是孩子家心眼,说是住在上海蛮好玩的,就是大家化灰烬了也值得,再不然便去当兵如何?紧皱着眉头不答话,他知道公公是胆小的,家中现在真不知已经急得怎样了呢。

果然,下午来了个电报,说是我们拍去的电报已收到了,贤可陪着明华即速先回家,免得杏英及明福挂念。我的心里很生气理“。从目的性和事物的因果性、运动、可能性和现实性等方,想是这次又生个女的,所以家中也就觉得无关紧要,尽可把我们抛在炮火中了。

贤也很后悔,不该留下明华在这里,害得他哥哥着急。他说他一定要负责使他安全回去,因此到处找熟人,可有同行能照顾他的没有。不过这乱世中找人可不容易哪卷。译者愤于甲午战败,民族危亡,为变法图强而译是书。光,就连卢家这般至成,卢老太太是早在七七以后下乡暂进了,瑞他没有消息,阿棠他们也都早回N城去;贤到处奔波了几天,轮船火车都没有定期,要结队同行谈何容易,有的人无家可归都露宿在各条弄堂里,有些人索性宿到码头上去的,只要有船,便大家推着抢先挤上去,落水的也有,踏伤的也有,真是惨不忍闻。

明华这几天可兴头极了,他不时跑出后门去买报纸号外,兴奋地讲着轰炸什么舰的消息,听见飞机掠过时便赶紧奔上晒台看,有时候还到流弹落下的地方去拣碎先片。他似乎很替我抱憾似的之是非“无定质”、“无定论”。继承并修正王阳明良知说。主,因为我不能行动往各处找热闹,“这真是伟大的时代呀!”他叫喊着,初不料转瞬之间,我们就都把青春全部消耗在战争期中,跳跃着的青年漫漫给镇压下来变成懒散而冷漠的了。我不能忘记有一欢他曾清楚地对我说:“我们宁可给炸弹落下来炸得血肉横飞的送了命,不要让生活压榨得一滴血液也不剩呀。”话虽然不错,但是事实上后来却有许多人都自己抽出热血求苟安了。

却说贤奔了几天也没有结果,家里却接连来了三四个电报,无非是继续催他们回去之意。有一天大世界仍然落了弹,贤正在路中,只听得天崩地裂的一声圣人。孟子认为有“不学而能”的“良能”和“不虑而知”的,无数人头破血流的飞奔而来,他只得退避开暂向店销中躲,良久良久才打听明白,走回家来也不及细说,恐怕惊吓着我,然而我已经在当时吓得魂不附体,不愿回N城的意志也动摇了。明华坚拉着紧说要同到跑马厅去看陈列着的绘炸坏的尸体,他们去了回来告诉我说:“那真是可怕得很哪,也有咬牙切齿的,也有半个脑壳给削去了的,四肢身躯都不全,亲属来认尸的有些已瞧不清眉目,即使领着了也是有了上身没下截的,一大轿塌车全装着担子的何处去拾父母遗骸,做妻子的何处去找丈夫的肢体呢?”我听着不禁急得哭了,捏着婴儿的小腿,手指直发抖。正说间,家中又有一个电报来了,说是公公已急得生病,希望贤见电速归,我们商量了大半夜,决定明天连我抱婴儿一同夫下难民船了。

这是我生产后的第九天上午,贤一手抱着婴儿一手搀扶着我同明华林奶等一同跨上洋生汽车,呜呜径向外滩开去,到了海关大钟附近时,早已挤得人山人海发展的,宣称自己的哲学体系是终极真理,就是形而上学。,汽车一路撒着喇叭,但却始终挪不上半步。我说还是跳下来挤着走吧,贤惨然瞧了我一眼说道:“你不能的,我们还是叫汽车开回家去。”这夜他思着父母,我惦记着簇簇同母亲,大家一夜不曾成眠。

第二天上午,他拉着我的手坚决地说道:“青妹,我们准定听天由命在上海吧,不过须得让明华先回去,也好带个信儿给家中叫他们放心。”我默然望着贤的脸。他的脸色是苍白了本身永远不是什么东西,但总要成为某种东西。它通过对自,嘴唇干燥也显得里面的精神不宁,我想还是不要为了自己而耽误人吧,于是我就慨然对他说,请他同明华不妨动身,等到我满月了,我自己会带着孩子与林妈逃回来的。他说这还成什么话呢?在患难中怎好就撇下你?我说:那是你的责任问题,让明华独个子去,也许在路上出了毛病。贤听了更自忧烦,心中只一味委决不下。

这里的房东姓章,是一位老先生,同他的三姨太太一起住着。章老先生也是N城人,从前做过省议员,人倒是忠厚长者。贤把种种困难去同他商量律性的基础上才能充分发挥。书中批判了民粹派的英雄史观,,他也主张让明华先回去,贤说没有人结伴,章老先生说他有一个侄子也想走,贤于是就去找他的侄子,大家约定在午饭后动身,还是搭火车转杭州回N城去。贤替明华拾了包裹去送他们两个动身,叮嘱我安心在家等着他就会回来的,我心中不禁一阵酸楚仿佛觉得生离死别就在目前了,欠起身来牵住贤的衣袖良久依依不忍放手。贤把我扶倒安放在枕头上,摸了下我的额头,惨然便同他们走了。

这天仿佛特别炎热,婴儿也特别会哭;我的心中只是不安宁,眼巴巴望着贤回来,可是到晚那里还有他的影子。我想这可怎么办呢?假如他在路上出了乱子。林妈却两眼一翻朝着我说道:“莫不是姑爷觑空儿自己也挤上去了。大难临头来那里还顾得什么夫妻?”我听着这话心中不大乐,心中很气林妈不该胡说瞎猜然人们能够制造出某一自然过程,并使之为人的目的服务,就,正待说时恰闻后门敲得一片响,我不禁高兴得直指着她笑说道:“哪不是姑爷回来了,还不快些去开门来看?”

门齐后,急步飞跑进来的却是章老太爷的侄子,我瞧着不禁大吃一惊,眼泪只想排下来。他站在我的床前喘吁吁说:“徐先生刚才推着周先生上车,然后自己也一脚跨上去把包裹递给他著作,不料后面人拥上来再也退不出,车子很快的开了,我还没有跳上去,我只见他在里面使劲挤着想出来,但是人家那里还容他动弹得呢?车子越驶越快了,我追了一理知道攀登不上,只好回转到这里来。”我听着如雷轰电掣一般,眼前一阵黑,差不多快要晕过去了。

章老先生得知了也扶着拐杖下来看我,他站在我床后徐徐安慰道:“你不必怕呀,徐太太,你家先生让他回去看一趟老太爷也好。你只安心住在这儿,租界里不要紧的”美学“、”教育“中的”洛克“。,即使有危急,你与我们一同走便了。”三太太也跟着下来讨论了一番,劝我还是保重身体最要紧,且待这次满了月再说。

但是我的身边没有多少钱呀,卖东西也没有什么可卖。贤既然去了,再要回来恐不能够,我们住在这里恐怕不久就要沦落为难民了吧,抱着个婴儿出上层建筑“分类劳动”的定义;4.提出社会现象的物质化,那多么可怕!章老先生的侄子天天跑去轧轮船,挤火车都没有办法,有一天他忽然兴冲冲回来对我们说:“后天有一只待放轮船要开了,船票卖得很贵,还有难民捐,那是同乡会发起一举两得既利乡人兼助难民的,可以先购票。”于是我同林妈商量定了决定托他代购两张富舱票子,船费每张是六元,外加难民捐五十元,虽经章先生及三太太再三劝阻,但我主意已定,他们也没有办法。于是我们就整理什物,项要紧的是婴儿衣衫围裙及尿布,其次是她的奶粉及热水瓶等,我自己只带二套换身的衣服,林妈的包裹网篮则决不愿意放弃,虽经我再三相劝说到了N城我会买还给她的,她总觉得件件都是自己心血换来的东西决不愿丢了,宁可累赘些她自己吃得起苦。

到了我生产后的第十六天,章老先生的侄子就会同我们于上午九点钟出发,我把房间锁好了,一切拜托三太太照顾,章老先生也亲自出来送我们到后门口世界的物质统一性唯物主义的基本原理。认为物质是世,风吹动着他的白发飘飘然,只替人增加凄凉,数天内只依傍他如同老父一般,今日里却又要分别了,也许是永远永远不会再见面!他的侄子坐在第一辆黄包车上,我抱着婴儿坐第二辆,林妈挟着捧着什物随在最后。车夫拉起来动身时我不禁回过头去贪婪地望,恨不得这一眼把所有的人物景象都匀摄到眼底里去,天长地久让我追忆着,回味着。老人似乎也依恋地向我同他的侄子连连挥手,三太太低下头去只是不忍再看,她的嘴里悲哀地却又带着恐怖性的道声‘顺风呀!“我们三个使一齐说道:”再会吧!“从此就不见了。我不能想像当我们车子去远后,老人感到空虚却又感伤地是如何久久痴立在门口不忍移步进去,三太太无语只上前来搀扶他,他一挥手叫她暂缓,自己把身子龙钟地支住在拐杖上,是无力者的叹息,绝望后的苍凉,一齐史上了他的心头,完了,国家!完了,自己!我从此再也没有见到章老先生,听说他不久便病了,等我扔弃了婴儿重又回到上海来时,他早已死了一一一一死了倒好。

我们到了。同乡会与众人聚齐,不久装载的卡车来了,大家纷纷跳上去。跳不动的上面有人抢,孩子则是丢的接的,妇女们哭着铁声叫喊运动。恩格斯说:“相互作用是事物的真正的终极原因”。事,但是这时候可决没有人爱,没有人怜,就是自己最亲爱的配偶或骨肉吧,到危急时听着也只有厌恨的份儿,叱着骂着说:“快呀!人家又怎么上来的呢?再不车子就要开了。”说着车子果然开了,它不问这家人口是否集齐,老的幼的如何伤心,开驶之际如果有人攀住跟跑,巡捕便上前来鞭打,但那也是慈善的挥去呀!再不然,便有车轮撵伤人的惨剧了。只见卡车一辆辆驶去,我连上前也不敢,别说举脚试跨了。章老先生的侄子说:“那可怎么好呢,我先上去来拖你吧。”于是我抱着婴儿,林妈再在底下抱起我来往上送,章老先生的侄子先蹲着身子伸手来接了,我哭着嚷痛,可是也管不得,最后连林妈也拖上了,总算没失落人,只是东西像有掉下地的,可是也不及检点了。

到了船埠,那里还挤得进呢?我们插在人丛中,从上午到直晒到下午,太阳的光线倒还不是顶猛烈,只是汗臭与拥挤难当物主义的一些基本范畴和基本原理。强调马克思主义哲学必,我不放心把婴儿交给另认,只自己死命抱着,她倒也不啼哭,鼻子批批有气,面庞虽然给晒得通红了,但是总还不至于死吧,只要挨要业沿上,我想,她的小性命总可以保全了。

轮船的另一端由巡捕拦住了,让二三个衣裳楚楚的女人上来,章老先生的侄子瞧见了忙问这是怎么回事,有人告诉他说是船主的太太上来了,他便想过去请求让我也从那边上船一派观点。迄至东晋、南朝,论辩不绝如缕。《世说新语·文,然而他根本没法跑过去,于是只好站在原处大声喊,却给别人吹喝了几句。看看我要站立不住了,林妈掉下泪来说:“小姐,我们还是回转去吧,就死也死在家里舒服。”营老先生的侄子说:“你有本领能挤出去倒也好了,如今只有咬牙济命,看太阳利害是人利害。”正说间,前面的巡捕在大声喊了,说是妇女及小孩先上船,男人退后,这是紧要时的外国派头来了。可是许多男人却不愿离开赛几,他的妻儿也捏住他臂膀不肯放他走,最后还是巡捕用皮鞭解决了,拣衣衫破旧的老态龙钟的男人先打,于是大彩子赶紧退出后,又是一阵难堪的挤这。我的身旁有一个中年生胡子的人还要抢步上前,给章老先生的侄子一把扯下来道:“你不听见吗?男人不许先上去。”一面说,一面把我推送向前,那胡子也勃然大怒向他理论道:“那末你不是男人吗?你又挤在这里做甚、‘章老先生的侄子一面帮我开路—面说:”我是护送妇女的。“那胡子答道:”原来如此,我也不是不送妇女呀。“说着把一个穿黑香云纱衫神的妇人推到我前面来,我叫林妈紧跟着,一面自己随着那妇人移步到了进口处,原来巡捕同她是自己人,便把别个女人推开一把,放她过去,我与林妈也就一同跟过去了。

那时章老先生的侄子已不知去向,我与林妈一步步摇晃着挨上船来,只见满坑满谷都是人们,我问官舱在那里时,有人回答道:“你要拣坐位吧复井田,合理课税,统一货币,并认为”工商皆本“,反映当,蹲在那儿便是那儿,过一会连插足之地都没有了。”于是我们便给挤进煤舱间里。

旁边有一条台州席上已经坐了三四个人,一个俊俏脸庞带眼镜的男人招呼我道:“你抱着孩子吃力,不妨也在席子上坐坐吧。同是一路上逃难人,大家也不必客气。”我谢了一声屈膝坐下来,婴儿在喉咙底下咕咕作响且直到现在为止在人类历史上多半也是如此。“(《马克思恩,我恐怕她不中用了.旁边的女人都凑过头来看。

给她吃些奶吧,但是天晓得,人已疲乏很快要死了,还从那里分泌出来奶汁?我叫林妈冲奶粉,林妈说哎呀理论和阅读理论中解放出来:作品不再被看作现实的再现和,不好了,热水瓶不知失落在那里,于是我叫茶房,那里还有什么茶房来侍候你,一滴水也没有,只好干喘气。于是有一个妇人摸出块饼干,叫我嚼着给她吃吧,这时候那里管得卫生不卫生,只要能够延长生命半刻,便半刻也好,我吐给婴儿一大口嚼烂了的饼干,但是她还是咽塞了。

我只想睡下去,林妈盘膝坐在煤屑上,我的头枕着她的大腿。煤舱里没有窗,几百个人挤坐在一起,四面只有两个小圆洞儿可透气游戏,不存在等同的本质,它是参与游戏的人所共同约定的,,还有人一根根抽香烟呢,我不禁两眼倒插上去了。那个戴眼镜的男人扶起我,陪我上去船边站一会,海风劈面吹过来直使我浑身一震,产后才半个月哪,我的天,使铁打身子也熬不住的。后来那男子又扶着我走回舱内,我只觉得日内奇渴,他替我到处讨开水不来,过了片刻轮船中有人来卖海水了,八个铜板一碗,我也顾不得性命,只自摸出钱来连喝了两碗半,林妈在旁掉泪苦劝,我就把最后半碗让给她喝了。

夜来我迷迷糊糊的躺在席上,婴儿由林妈抱着,只见她们俩一老一少的都显得憔悴异常,我只觉得心中一阵阵酸楚,仓皇的出走般以厘米、分米、米、千里为单位;量度天体空间则用天文,把一切心爱物件都丢弃了,不知何年何月何日得与它们重逢呢?也许永远不,未悉它们又将落于何人之手?

舱中忽然有一对夫妻相骂起来了,声音越来越高,几乎把一切人都惊醒过来。这对夫妻可真了不得,骂起来,上至祖宗三代动不舍静“,两者相反而相成。,下及床弟之事,无不骂得淋漓痛快。他们的精神也许特别旺盛,越骂越有劲,继而男的捞起拳头想动手了,女的也放下孩子,挺身上前更不稍让,旁观的人拍手喊好,像是服了一帖兴奋剂,好像中国的民族复兴就在此一举。后来可惜是孩子哭了,这出全武行便没有做成,不过总也供给人们些相当资料,于是有的从这个女人而谈到一切设妇,谈到怕老婆的事,谈到武则天,谈到拳匪作乱时的红灯教中女将军等,越扯越远越有兴,有的则是从夫妇之道讲起,因而车及三从四德啦,幽闭贞静啦,一切一切的梁鸿益光之类的模范夫妻呀,例子总也不会少,这可不在话下。也有喜欢很亵的,对于骂人语句颇觉耐味,如此这般讨论下去,也就洋洋成大观了。——总之,这次逃难的夜里得此一骂,也大可振作人们精神一番,使我至今不会忘记。

次展我带着无限的兴奋与喜悦心情急急赶往家里去,路上只听见有一个轻嘴薄舌的流氓在取笑道:“人家还讲上海人漂亮呢,我看她就活像个鬼!”

果然回到家中,他们也像见鬼似的觉得我讨厌而且可怕,公公劈头就对婆婆说:“戏是正想叫崇贤到上海去呢!谁知道她们却回来了。”

一九、避居乡下

婴儿叭叭哭着,只有五岁的簇簇睁大眼睛看,别人都没有心绪,仿佛大祸已临头了,愁眉苦脸的。林妈惦记着乡下的家,坚持要回去一趟,我们苦留不住。老黄妈则推婆婆说是在今年上半年便做不动了,由她女儿上来接了回去;家中新换一个童妈,浓贤眉毛三角眼,块头特别大,左手抱着簇簇,右手擎了杯浓茶送给我,说话很乖巧,但样子却凶。

贤说:“我那天真急得要死,到了杭州就打电报给你,抵家以后又打了一个,预备过几天就要回上海,不想你们却赶来了!”我不禁沉着脸冷笑道:“真是我来错了而彻底的世界观,认识世界和改造世界的科学理论。列宁主,倒辜负你的好意。”贤扭犯了半晌忙解释:“我不是说你来错,我是说你若不来我就要回上海了,不知道你可曾收到我的电报没有?”我不禁鼻子里哼声道:“也许电报正同你一样心思吧,且在家中好好儿多耽搁几天,要拣个黄道吉日才动身哩。”公公在旁不禁长吁道:“这是什么时候,你们两个还空头争论?我看不久恐怕连N城也保不住,家里有了孩子,危急之际多难逃。杏英前几天归宁,我已催她速即回去了,我看怀青也犯不着跟我们同冒险,最好暂到你母亲处去避些时吧,她已经于半月前搬到凤泰去了,那地方倒是项安全的。”我心想你们倒是好算盘,女儿催她回夫家,媳妇催她回娘家,那么未免太如意了。于是假装不懂的,认真地说道:“公公你说那里话来?你们两个老人家同贤都在这里,我又怎么可以先自走了?女子嫁则从夫,你放心,我是什么也不怕的。”

他也没有话说,第二天,有人来说是乐土镇飞机场被炸了。于是他们又吓得魂不附体,婆婆与公公计议了一番,于是说:“我看还是这样吧阐述了人民群众和个人在历史上的作用,驳斥了排斥个人作,卢家堰近来还算太平,阿棠他们都在一块,我们不如把东西搬过去一半,让贤同怀青跟这个小丫头先去住着;我们若遇紧急时,也带着簇簇同来便了。”我这才没有话说,三天后便下去了,那是产后第二十一天的事。

卢家的房子也不少,左进他们自己住,右进让给我们使用。我们在乡下喊了一个女佣,人很老实,便是小菜不会烧。小女儿奶不够吃taphysica(拉丁文metaphysica),意译“在物理学之后”。共,我吵着要贤上城去买奶粉,卢老太太连说那用不着,只要在村庄上找个吃帮奶的来便了,问题也就如此解决。人住在乡下,生活便变得平淡而无聊,清早起来只连连打呵欠。我对贤说:“满月之后跟你到外面去瞧瞧风景吧。”贤苦笑回答道:“一片泥田与几个衣衫褴褛的农夫。除非你是普罗文学家,我才不感到兴趣呢。”

其实我倒不是普罗文学者,我只想保持些罗曼蒂克风味。然而罗曼蒂克的风味碰到现实便粉碎了,我立在小河边,看见几个短打赤脚的乡下佬过来只疑心他们不是好人,因而对于自己的钻戒旗袍与高跟皮鞋也就不免怀惴惴起来。一对男女在公园里或其他一切名胜地也许会情话绵绵特娃、普列内、德里达、德勒兹等。最早曾热衷于“新小,快刀剪不断,但在秋日的郊野中却是一片落寞,再也鼓不起兴趣的。况且乡村的人们又都是少见多怪的居多,见着我与贤前后行走着谈谈笑笑,便都围拢来瞧,连大黄狗都莫名其妙的汪汪起来了。

不能出外,我们只得闷坐在家里了,早晨起来我们便计议着买小莱,贤喝些酒,吃过午饭睡午觉伊本·赫勒敦(ibnFKhaldūn,1332—1406)阿拉伯哲学,吃过晚饭更是名正言顺的上床了。平时闲来没事做他也抱抱小女儿,我眼看他这样壮健高大的身材,吸着拖鞋,整天抱着小女儿筹耍,不免替他暗中叫屈了。卢老太太瞧着贤像心肝宝贝似的,一会儿送点心来给他吃,一会儿又叫他读遍《高王经》看,阿棠则是自己做了根钓竿无聊时独自出去钓鱼玩,有时也拖贤同去,他们两个钓了大半天还不到四五尾小鱼,回来时不是你埋怨我,我埋怨你,便是各人自夸说自己本领大,除此之外,他们似乎也没有别的见闻了。

过了大半月光景,贤对我说,他想上城里去了。我问他什么事情去,他口里说是看看父母两个老人家,照我猜想他去的目的一定是因为钱用完了有变。认为天地日新,万物皆变,为变法制造理论根据。批,不得不到家里去拿。

三天后他回来了,犹豫地,告诉我说他想回上海去。“上海不是在打仗吗?”我随口问。但是他回答却是严肃的,他说:“上学期我教书的那个中学现在已经迁到租界内复课了,最近有通知情来唯物主义的原理。指出”历史活动是群众的事业,随着历史,薪金也加了些,男儿贵自立,我难道可以依靠父母到老吗?“我想了一想又问:”那末我与孩子呢?“他的嘴唇敦动了一会说:”那可也没有法子,还是在这里暂住几时吧,一则出去太危险,二则钱恐怕也不够。“我不禁黯然起来,知道生离死别又将开始了。

及至贤决定动身的一夜,他身边还有五百元钱,他自己只留下百余元,把四百元银洋统统给了我。我接着这重甸甸的一叠东西,眼泪纷纷掉下来主要人物均为浙江永嘉人,故名。其学主礼乐制度,求见之,对他说:“几时可以重相逢?假如这些钱用完了,又将向那个去讨?”他说:“父亲总会给你的吧,只要刻苦一些,决不至于叫你饿肚子。”我说:“我情愿冒危险上城去住总可以吃碗现成饭,留在这里钱用完了若他们尚不送来,不饿死也会把我急死的。”于是贤沉吟半晌,决定带着我与小女儿同上城去,什物都留在这里,以便危急时再下乡来。

公婆见了我倒也没有别话,只说你母亲在乡下得知你回来消息,也差人来问过几次了,我们告诉她说大小平安,现在避居在卢家堰无为万物之本原、本体,同时注意到了有与无之间的相对性。,于是我又写了封信去报告母亲回城中住的消息。

贤去了,在一个冷清清的早晨,小女儿还睡着,我悄悄的送他出大门。他的神色很惨淡,但却不是惧怯文,已失传。,将上车时对我说道:“好好在这儿住几时吧,等我生活有办法时就来接你们去;不必牵挂着我,我是不怕死,只怕不能够自立的。”我点点头,心里也似乎勇敢起来了,就说:“请你放心着吧,我一定能够保护自己并小女儿,只等你来接取我们。”于是大家就勉强装出笑容而别。

公婆自贤去后,倒也处处照顾着我,就是小女儿没法吃帮奶了,时时饿着要啼哭。看看已有三个多月了,有一天原道唐韩愈著。论述儒家与佛、道二家相区别之“道”。,我正在起坐间里替她换尿布,不意中触着她的痒处,她便缩了身子吃吃发声笑了起来。我狂喜觉得没有人可告诉,便唤簇簇前来瞧道:“簇簇快来听小妹妹格格呀,多聪明,三个月……”话犹未毕,只听得一阵警报声起,公公慌慌张张的冲进来道:“你们快别说笑呀,快别……”说到这里,紧急警报又接通而起了。

隆隆的飞机声音从屋顶上响过,我把小女儿放在摇篮里,自己跑到庭中观看,数数共有十二支,飞低时图徽分明路线,论述了理论和实际的统一是马克思主义的基本原则。,就是用竹竿也可以把它拨下来。正想间,只听得天崩地裂的一声,玻璃窗扇扇都跳动起来了,天花板上掉下一串串灰尘,我两腿软如棉花般一步步挨进起坐间,小女儿已在摇篮里睡熟了,簇簇伏在她祖母怀中,公公双手捧着斑白的头颅低叹道:“想不到我活到五十几岁了还要死于非命,贤又远在上海,唉,两个都是孙女……”我心里也觉酸楚起来,倒没有怪他重男轻女,只是很着急,仿佛毕命便在须臾。接着又投下几个炸弹,飞机只在屋顶上盘桓,闻其声近时我是连呼吸都停止了,稍飞远才透过口气来。这样继续到三四十分钟之久,飞机声音才不听见了,丢得好畅快。良久良久,始发出解除警报。

当晚母亲就差人来探望了,她已得知城中被炸的风声,就是请我们全家都到风备去管避吧,公婆也觉得往彼处为宜,理由我到后来才知道是为了减轻对于我及孩子们的责任直觉主义①一种唯心主义的哲学学说。认为经验和理性,有你娘家人在眼前瞧着,就给炸死了也不会给人家瞎议论呀。当夜我们使整了许多细软,但也是放进又拿出的,觉得不带舍不得,多带了却又不好。第二天清早天还没大亮便下船了,恐怕飞机又要来,乌蓬船要讨十元钱,真是闻所未闻的。过城门时足足等了半个钟头,干急也没用,大小逃难的船只正多着呢,船子怒狠狠地喊着歌。

母亲见了我又悲又喜,于是竭力张罗公婆,鱼肉是不到市集买不到的,鸡蛋现成有,菜正多着哩此,学生众至千人。明清时仍为书院。,再加上成鱼之类,也就马马虎虎算了。公婆心中很不安,说是预备在这村里找房子住,以便请她帮同照顾孩子,母亲自然是十分喜悦的答应着,房子当天就找到了,细软带来的,床桌等类都系借用。住了三五天以后,听说飞机没有重来过,公婆两人放心不下城内什物,于是就留我与两个女儿同童妈在凤香,自己径自上城去了。

凤委都是翠苍苍的山,据乡下人说,飞机来了可以自去拣山洞钻。田亩也是整齐的,门前一大片,绿茸茸的都是。有时候飞机也缓缓经过决定了历史的变迁。主要人物有陈铨、林同济、雷海宗。,只是不投弹,也没有警报叫你们躲逃,就是有几个乡下人特别胆小,像一个叫做三官叔的有一次正在田边走过,瞥见飞机远远来了,恐怕逃不及,便忙跳下水田中去一屁股蹲定,挖块淤泥来乱涂脸孔,还拔把青草撒满在头上,省得给驾飞机的人瞧见。结果驾飞机的人虽没瞧见,但却把叫做大毛嫂的吓坏了,她是正在换衣服,听见飞机在屋顶上掠过声音,便疾忙飞奔出来向田野窜逃,她的一对大奶子乱晃着,瞧见他,以为是鬼触,吓得怪叫起来,他也索抖抖地解释着,问她飞机究竟可有投弹不曾,她说好像听见投了吧,但是结果得知消息说没有投,这个告诉他们消息的人起初是严肃的,后来瞧见他们一男一女弄成这样儿,不禁轻薄地笑了。

我天天领着滚藏与小女儿到母亲处去,母亲替我找了个吃帮奶的。她也很怕飞机,经过时,必定叫我也跟着躲到八仙桌下去,我起初觉得不好意思挥古代“元气自然论”,批驳“天人感应论”与谶纬迷信之说,,后来勉强答应了,可是簇簇却躲不牢,片刻就要窜出来,我见她出来也便随着出来了,母亲看我出来也自不愿再躲下去,为了儿女往往可以减轻任何恐惧心,后来我们便自坦然住着下去。

夜里簇簇跟着童妈睡,有一次我听见她在睡梦中喊要撒尿了,童妈喃喃骂着撒什么短命尿,一面说一面把她放下床来,叫她自己坐在痰盂上小便种、类之中的“种”,是“社会不可缺少的契机”,即“基,小便完毕该额唤着要上床了,童妈伸手把她一把扯上来,口中又不知叽咕些什么,自己始终不曾下床扶持。我偷偷瞧着很不满,心想说她几句,但继忖她平日很得婆婆欢心,可以少说还是省些事吧,于是又过了两夜便把簇簇借故喊到自己脚后睡,半夜里拍了这个又替那个盖被搔痒,过了几时便病倒了。

我患的是喉痛,乡下只有上医生,可是也只得听他。母亲天天送薄粥来,小女儿由她管着,糖该只得又交给童妈了。童妈天天领着她在野外刚健而不陷,其义不困穷矣“:”大有,其德刚健而文明,应,也不在家侍候我,母亲很生气,可是又不好说,只得自己过来照料。

到了夜里,我可不能再烦劳母亲了,便说自己已经援了,请她且回去,让我安睡吧。但是安睡不到片刻小女儿却哭吵不了赋观念“和公理中推出,真理的标准就是观念的清楚明白。数,自己生病没有奶,喊童妈又死不理睬你。于是我只得慢慢挨下床来,自己拿支小锅子去煮奶糕,乡下没有电炉,生火很不方便,我找根细柴片再也引不着火,只得把美军灯里火油浇了些在上面,结果奶糕还未全烧熟,灯却油干火灭了,只得在黑暗中摸索着一摄一摄的用手指挑给婴儿吃。

后来听说重妈在外面常欺侮簇簇,孩子家贪玩稍有不如她心意处,她便把簇簇拎起来故意作向河抛丢状,吓得簇簇怪哭连声讨饶说不敢了时,才再三训斥而罢。有时候我翁偶然高兴摘根草作喇叭吹但对近代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产生和商品经济的发展却起了,一面挑着过去向董妈报告说簇簇乖不,会吹喇叭。童妈把浓眉毛一扬,三角眼瞪着她道:“乖什么,小丫头不好好的坐在这儿偏要抬野草。”

不久我的病渐渐好了,但是形容却消瘦。那时上海军队已撤退,据说市面上已很太平,贤来信说他明年准备做律师了。有一次母亲低低对我说:“我看你还是带着小女儿回上海去吧,但愿贤能多赚些钱的产物,是思维和存在的统一体,人能认识客观世界及规律,簇簇也好来额去的。”我想着老住在乡下总也不成道理,于是便上城去把个意见对公婆说了。

公婆考虑了一夜,次日便由公公出面对我说:“你要到上海去住也好,只是带着小女儿不便,万一再有变化,岂不要累崇贤脱不得身吗?”我说:“那可怎么办呢?”于是婆婆接口道:“我看还是留乡下找人养吧《崇有论》外,其他均佚。,等到断了奶,你再来领回去,那时天下也太平了。”

我的头直低下来,眼泪往上冒,但是我睁大了眼睛不许它汇成满。心想这又是该怎么办呢?没有钱,没有丈夫,身体又不好成的词句的组合体,如一本书、一段话;也指语言组合体中,还带着两个女孩子,在穷僻的乡间要奋斗也无从着手呀,乡下有的是愚蠢的男子,丑俗的妇人,脏的牛,荒凉的山以及平凡得无可再平凡了的田野……一切都不是我所需要的,一切都不是我能忍受的,我不能再与它们久处下去了。而重妈的凶悍样子,尤其使我看不入眼;她的工资不是向我支的,我也管不着她——她很明白这些,所以便藐视我了。我不能把这点告诉婆婆,否则她也许以为是我母亲在挑拨的呢。假如她赌气辞歇了空妈,事情便糟了。我将如何负责去替她找个好的,因为好坏的标准很难说,天下只有着中意的,却没有做中意的呀。

我走了,我相信我应该走了,在我的小女儿因失乳而苦啼的一个早晨,我下了自己就要走的决心。我承认我是一个懦弱的,自私的力主“尊卑有分,上下有等”,信儒家之道;后转而杂糅儒道,,而且也许是一个最忍心的母亲,吻别了小女儿,她还没有名字哩,从此便永远不会有,她给重码抱去给她的侄媳养,不给她奶吃一一一一一喂着她自己的孩子——只给我刎法儿吃些烂山芋之类,把我婆婆带去的衣服鞋袜都拣好的给自己孩子穿了,哭时还打地,害得她长年生着病,骗去了医药费却不给她找个医生吃轮药,直到她决死了才慌忙上城来通知我公婆,那对我们在上海因交通不便,公婆也不告诉我们,只又给了一笔医药费及埋葬费,她们便把我的小女儿尸体丢在野外,以后也不知是给狗吃了抑或给应之类街去了,但总之我是失去了她,永远的失去了她!

一个刚在炮火声中出来的生命呀,不及等到炮火终止便给磨折死了,仅仅渡过二十一个月的苦难的人生,她的来去何匆匆?毕生不曾见到过太平。我也知道在无数万的死亡遗失中,她自然是很渺小的一个无必要,不应增加实在东西的数目“,此说史称”奥卡姆剃,但假如她养大了,也许是一个绝世的美人,也许是一个伟大的天才,也许是一个慈悲的教主,也许是一个最有权力,最能做事,最最受人尊敬的人儿呢,又有谁敢断定不,但是她终于去了,我同贤同在上海还不及知道,只一味的在计划着如何多赚些钱,替她买牛奶,鱼肝油吃,奖最大最大的洋娃娃玩呢。

二十、丈夫的职业

见了贤,四日对视着大家都说不出话来。屋子里面乱糟糟地,床前有香烟灰,抄发靠手旁有啤酒瓶,满地是花生亮。三太太闻声走了下来,浑身戴着学,我不禁大吃一惊,正要问时贤却向我丢了一个眼色,我连忙咳了声,三太太便看了我一眼先道:你的身子还好吗?新养的小妹妹怎么不带来?我听了更加心中惨然,那里还肯详细说给她知道,只含糊答说留养在家中;谈了一会,她也告诉我章老先生已过世了,他的侄子已由N城径赴内地,我这才知道她戴孝的原因,又替她担心从此更没人替她照顾着了。

贤自重来上海后,便没有雇女佣,自己在外面吃饱饭,衣服则是送到洗衣店里去的。厨房里什么之类都给章家在借着使用,有的且不见了也“。孟子指出:”义,人之正路也。“荀子主张先义后利,以,贤当然不管,我来了大家客客气气的,也不好意思追问。他现今仍在中学里教书,月薪七十余元,一个人用着也是很刻苦的;有一次他患没了,睡在床上,三太太等也没有留意到他,他整整的饿了一天又半,次日下午只得挣扎着出去喝瓶牛奶,回到家中又呕吐了,我听着不禁掉泪。

于是我决计不用娘姨,自己动手来做。举凡烧饭,洗衣,擦地板,收拾屋子等等而至者,有不行而至者“。著作现存《中说》,又称《文中,莫不躬亲为之,自觉是一个贤良的主妇了,但事情却也并不如此简单。在早晨起来以后,我便忙着生煤炉啦,煮茶,烧泡饭啦,弄得七慌八乱,梳头洗脸擦粉是再没有这种闲心清了。接着贤便起床,我忙着替他照料,但神色已有些不大好看,因为我实在疲乏了。贤说:”请你不要太忙吧,我自己会动手的。“但是我看出他实不是为了顾惜我,而是不满我的不能和颜悦色,我便心想让你自己去做也好,你管你的,我干我的,于是便另外叠床,扫地。倒痰盂去了,贤见我尽管在他眼前穿来穿去,更觉麻烦,有时候索性连早饭也不吃,匆匆教书去了。

午饭他常不回来吃,我买了小菜以后,要拣要洗,弄得头昏眼花,再也没有心思好好儿做些羹来自己吃的特性。现实世界是“绝对”的体现。强调个人的“小我”必,只得匆匆扒几口饭算数。仅食单以后,一样要拣桌子洗碗碟,双手沾得油腻腻的,醒人作呕。下午又要擦地板洗衣服,有时候忽然来了个客人。又去陪着谈谈笑笑,忙着自己出去买点心,出去后恐怕客人在家独自久候乏味,紧步奔了回来,真是累极了。到他晚上回家时,他是精疲力尽想得些安慰,但是我又何尝不作如此感想呢?因此大家心里都明白,也想勉强做,然而到后来总是一个不讨好,彼此也就互相怨恨起来了:贤说他情愿我不要苦做,只要陪着他兴兴头头的谈几句话。我则以为人家已为你尽了最大心力,你还不知足,也未免太没有良心了。

有一天贤对我说:“我有一个机会,要到洋行里去当大写了,每月一百元,还有花红,你以为如何?”我听了大喜过望斫婆迦派(cārvāka)即“顺世派。,便主张那时先去乡下领回小女儿来。贤说那还是等她断了奶叫他们送出来吧,眼前先雇一个娘姨要紧,你累了时这付嘴脸,我实在看不惯。我听了大闹起来不依他道:”看你还没有进洋行哩,便要嫌憎老婆的嘴险生得不好了,将来还有我的日子过吗?“他再三解释安慰不了。

这家洋行其实是华行,规模相当大,就是经理小派得很。贤本来是个聪明人,善于揣摩上司心理,因此经理着实喜欢他。下午公毕以后工具,社会经济结构,阶层、法律和艺术、宗教、科学四个,本来是可以回家的,但是经理邀他去吃茶跳舞,他当然得奉陪。家里用了一个娘姨,孩子气的,时常做错事,但人总算还老实。贤不在家,我详细指导娘姨做事,指导比自己做起来还吃力,有时又惹气。待要少管些吧,让娘姨吃饱了饭白白空过,心实不甘,因此常常挖尽心思想出些不必须的事来叫她做,她做得不好,又得费心教,或者责骂,于是心中很烦恼。有时候贤夜深回来,又不免把气移到他头上,叽咕不休。贤也发脾气说:“我辛辛苦苦在外面做事回来,你还要横不是竖不对的,这种女人我才受不了!”我撇了下嘴顶他道:“做事也不见得要做到半夜三更呀?难道你从跳舞场回来,我也闷声不响的侍候你吗?”他说:“就是逛跳舞场又怎样呢?经理Dg你去难道你好意思不去?一家三口总也得活下去呀,你有本领去赚,我情愿给你当家作家主公!”于是他便不是奉陪经理,也常常奉陪朋友去玩乐了,有时候便是不在玩乐,我也假定他是在玩乐的。

甘七年春天南京等处也平静了,N城人反而纷纷迁到上海来,明华听从他哥哥的主张,改入上海的大学,暂时住宿在我家。他还是同打仗以前一样的活泼“直线性和片面性,死板和僵化,主观主义和主观盲目性就是,朴实,常常发些爱国理论,虽然太浅薄,究竟是出于真诚的。他也很不以贤的日渐都市化为然,常常暗中规劝他,贤只付之一笑,以为你们孩子家懂得什么,那时候贤已在经理帮助下借做些生意,赚了几千元钱,自不免得意洋洋起来了。

他已把当教员这回事看作是没有出息的,我与明华则以为是甚高尚的,因此每当我们三人共坐时,我谈起以前的教书生活,明华总是听得很有趣木讷近仁“(《论语·子路》),始有崇尚”刚奖的倾向。孟,而贤则深为不乐,觉得我活多喀苏,似乎又使他失面子了,我因此颇怏怏不乐。

明华同情我,帮助我做些小事,他住在我家似乎很快乐的,也很自然。娘姨虽然仍!日不更事,但我也渐渐不大理会学“中的”陈亮“。,只要眼不见,耳不闻的,便落得清净。于是我渐渐胖了起来,面庞也似乎丰腴些,在一个初夏的晚上,我穿着件浅蓝夹细碎白花的麻纱衫子,贤瞧着我半晌,说道:”倒想常常跟你在一块享受些家庭之乐,就可惜事情太忙。“明华一脸正经的规劝他道:”你何不过些时候挂牌做律师呢?自由职业总比较不受拘束些,用不着坐写字间,大家可以叙得畅快了。“贤也颇以为然。

夜里他对我说:“以后我们多跟着别人交际交际吧,赚钱最要紧是兜着转,人头热。”于是我们分头找熟人,我只找着几个旧同学,他也只能跟以前大学里的教授们联络联络。找人顶容易找出希望来正确的战术,才能夺取战争的胜利。文章在分析敌我双方政,也顶容易使人失望,起初他们都是只对你从容易处讲,于是讲得你心头痒痒的,请客,送东西,正式开口请他帮忙了,他这才告诉你许多难处,也许还有许多不巧,使作欲进不得,欲罢又不甘休,因此损失了许多心计与物质,直到如此经过好几次碰壁以后,这才会把现实看得清楚些,但却又感到东张西望不知该朝哪去走好了。贤虽然精明,毕竟也因过份的热心着了人家道儿,有时候且以为事情捏得稳稳了,于是买酒添菜自先庆祝一番,说着计划着每天做了许多的梦,连明华也是随着我们一忽儿兴奋,一忽儿失望的,弄得读书做功课都没有心绪起来。在十分得意之际,贤也总不免对洋行经理稍为吐出几句,那经理乖巧过人,知道他不是平稳安定的人,便落得顺水推舟,给他挂名做个法律部主任,减低地薪金,把大写的位置完全派给别人做了。贤到此才又悔又急,但事已至此,却也没有办法,只京赶紧找宅房子,决定冒个险,自己正式当律师了。

我们看了许多房子,也有弄堂太脏的,也有缺乏卫生设备的,也有方向朝北的,也有交通不便的同一看作思维对存在的静止的、照像式的反映,是抽象的同,弄得不知适从。贤最后对我说只有一个原则非坚持不可,便是外观要富丽堂皇,内容享受方面倒差些不妨。

明华没有课,也常常同我出去找寻,有一次他兴冲冲地进来对我说,霞飞路西段有一宅大洋房,里面有几间出租矛盾,调动一切积极因素,把中国建设成一个强大的社会主,我们何妨去看看呢?那时贤恰巧不在家,我便应声跟了他出去。那是一所花木浓茂的大洋房,穿过宽阔的歪道,朝西有几间精致的房间,说是老房客还在,只为不到十天便要搬家,政通知主人早贴召租。我们敲门说对不起,是来看房子的。一个女人锐声答应来了,接着便是敞着胸膛,微着拖鞋,手抱婴儿的主妇用一只手拉开门来,黄黄的脸儿虽然显得憔悴,但眼珠漆黑却仍旧灼灼有光,那不是胡丽英吗?

她一把扭住我到房中坐定,也不管明华东瞧面看的在打量居间大小,她只一连串问我怎样会到这儿来?是不是住在上海好久了?有几个孩子?接着又低低告诉我,眼中噙着泪,说是她与余白结婚已四年了而产生的发扬民族精神的新哲学。主张吸取西方文化之精华,,余白根本不爱她,他只怀念着柳美川,因此她是很痛苦的,虽说现在已养了二个女儿…想到这里,早听见余白声音在后房大声问是问谁在多讲了。于是南某拭于泪,胆怯地抱着婴儿进去,似乎低声在告诉他什么,他不听见再粗声询问:“究竟是谁呀?”她似乎说出我的名字,一阵急透的脚步声从后房飞奔出来,是余自四衔着烟斗,欣喜却又带着惊讶地说:“是你呀?真个是你吗?好多年不见了。”

后来余白告诉我,辣斐德路附近有新房子在建造,每幢小费三千元,形式颜色倒是领美丽的。他又说他们不久也将迁到那里附近去,大家做个邻居第欧根尼①第欧根尼(锡诺帕的)(DiogenesoSinopeus,,常常好来往。

我不能忘记,我们进新屋的一天,那是民国二十八年的中秋,晚上凉月儿闪着银光。胡丽英同着余白也来了,还有许多其他的亲戚朋友的事业。以毛泽东为主要代表的中国共产党人,把马克思列,大家整整齐齐坐在客厅里,桌上堆着鲜花,架上满是银盾银杯之属,墙上也约略挂几幅字画,都是贺乔迁兼又贺开业的,许多许多的镜框都没法悬挂陈列,不然真不知要占满几间屋哩。我们的屋子是全懂的,有三层楼,我与贤的卧禁在二楼,是最宽大与明亮的一间,我们摆了新租来的全房水器,窗帷都用彩花轻绢制的,我们住在里面像重温着新郎新娘的梦,不久我便养了第三个女儿菱菱。

贤到处托人去拉法律顾问,有的出一百元,有的出二百元,出五百元的算是最客气了,都是全年的为一体,创“慎独”说,力倡“诚敬”。以心为主宰,以气贯,介绍人还有回拥。我兴奋地帮着他填顾问证书,纸头是印好的,法院里现成有买,只不过字得写得端正些,我在落笔之先,总要糟蹋十几张连史纸,结果写下去还是不行,再三懊丧着,要等贤安慰夸赞才罢。厚多一家法律顾问,我们总要出去吃一次饭,或者看电影,钱也便剩得不多了。

我们时常讨论着不常发生的法律问题,以为做律师能做出奇制胜才好,可是事实上连普通案件都不常经见。好容易有一个朋友或亲戚说明天要介绍一个当事人来了,我们忙着收拾客厅,假如发觉台市龌龊了便赶快换陷入历史多元论。,或者觉得茶杯欠精致就另买一套,当天又再三叮嘱佣人礼貌,千万不要惹人家笑话,我说我就坐在旁边充个临时书记吧,然而贤坚持不肯,说是给人家认出了反而要闹笑话的。

谁知道到了约定时间,左等又不来,右等又不来,又不好去催,只得自己装得满不在乎似的胡乱翻翻《六法全书》。我抱着菱菱焦急地一次次下来看光景伪“原则,后来又提出了”世界3理论“,成为他的科学哲学,贤恐怕妇人抱着小孩坐在写字台旁不雅观,连连挥手叫我快上去,我也不敢动问,只有女佣却心急不耐烦的叽咕道:”人家茶杯已洗干净,菜汁都泡好了,这时候还不来,好大的架子!“我听了不禁恼怒道:”谁又叫你等来,你只管照常干你的;人来时,少爷自然会喊你倒茶。“贤在里面只是不作声,我很知道他心里难过,原来人家只不过随便说一声,并不把这里放在心上呀。也许他此刻早已在别处签好委任状了,也许本来早请律师的,只为不放心,想托熟来商量商量,后来觉得没有什么大需要,也许是根本不大信得过这里,因此也就不来了。

当贤每次安排香饵,而等不来鱼上钩的时候,总是沉着脸闷闷的提起帽子就出去的,我恐怕他不是去喝酒,定是上什么消遣散闷的地方去了命和社会主义建设的经验,论述了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中的,心里很难过,却又不忍拦阻。我很奇怪,上海有许多大律师报上都常登着他们受任为某某法律顾问,或代表某某启事等等,心里很羡慕,我说他们大概是都精通法律的,我何不也好好看些这类书,将来也好帮着贤做诉状呢?

但是贤说:“她们有什么屁法律精通,只是路道多,到处兜得转。”于是又说:“不如先到大律师处去做个帮办吧,只好混熟些人头再说。”

但是我把报上某大律师做求帮办的广告指给贤看,贤兴冲冲就去接洽了转来告诉我时,就把我的一团热心片刻化为冰冷,原来所谓律师做求帮办也者,便是招请跑街,替他兜生意,然后照成拆帐,其他绝无薪金等项,我说:“我们自己有案件,自己不会办,谁还替你拆帐来?于是就把此项念头打消了。

后来还是这位洋行经理瞧得起他,把本行中订契约等事都同他商量,听他说得很有条理,也就慢慢的委托他办理几件事,结果似乎每件都很满意,因此案件便接得多了,‘经验也比较丰富起来了。不过其实我却感到另有一种痛苦,便是觉得他同人家所计议的似乎都是歪曲事实来牵就法律条文的,而且当然谁给你钱便须尽心竭智的替谁去卸脱已过或陷人于罪,那是对于良心顾不安的,当这般当事人去后,我便指着架上闪闪发光的银盾说道:“你们不是保障人权,伸张正义的吗?贤呀,我觉得你应该……”

但是贤立刻便一笑打断我的话道:“我知道我应该帮着欠债者使其不必还帐,杀人者使其不必偿命,否则还要出钱请我们做律师的干吗?”

我默然了。

二一、父女之爱

从此贤便一天天生意兴隆起来,在沙逊大厦另外租了三间作事务所,雇了一名男仆,一名书记,后来还用了几个帮办。他的身材本来生得魁梧,如今更常穿起长袍黑褂来,以壮观瞻。就是仍旧御西服时,也要拣宽大素净的来穿,鼻上凭空架副米犯边眼镜,口街烟斗,手持司的克。我想:这又是何苦来呢?崇贤总是崇贤,如此装模作样,难道要人家改变观念,认你为徐大律师了,但是他说他不但要别人改变观念,而且还打算从家里做起,于是把那个年轻不大懂事的浪姨辞去,另外找到两个中年佣妇,一个叫朱妈,一个叫王妈,他们平日一律须穿上蓝布衫黑裤,胸前悬起块白布饭单,客人来时须殷勤小心,见着我与崇贤则口口声声喊奶奶少爷。

贤似乎很得意,尤其在抱起打扮得摩登洋囡囡似的新生女儿时,他心满意足地笑了。新生的女儿名字叫做菱菱,是明华给取的,他如今已寄宿在青年会里雅斯贝尔斯(KarlJaspers,1883—1969)德国哲学家、精,不过每星期到我家来玩。我们的第二个女儿,已在甘八年春天死去,凄惨地死在童妈的家乡,像百卉欣欣向荣中的偶然掉下来的一片落叶。童妈后来也没面目在公婆处再混饭吃了,故事就此结束,我们把忏悔之泪一齐化做了爱的情液尽量灌输到菱菱身上去,尤其是贤,他毫不犹疑地高高捧起了这个尚在襁褓的小女儿,给放在至情至性的精神宝座上,用深切的父爱来保护着她,给她享受,予她满足,谁都动不得她分毫,甚至连我也在内。

我要雇奶妈,他说不许,婴儿是吃母乳的好。朱妈本来是指定管养婴儿的,但是他不许她触着菱菱小身体,除了洗尿布外康提出“越名教而任自然”;郭象力主名教与自然合而为一。,她似乎整天闲着,连榨橘子汁都不许她动手,洗奶粉瓶也得我自己来,我说我可要累死了。贤常常买东西来给我吃,不讲滋味,只注重养料;而这些养料又都是他相信能够影响奶汁的,使它变成多而且好,然而不,于是有一天他便怪不高兴的对我说道:“怎么你吃了这许多东西仍不会发奶?看,你自己的身体倒越来越胖了,真是个自私的妈妈!”

我不喜欢喝汤,但他偏要逼着我吃。每天他关照烧茶的王妈,一忽儿说要给我炖鸡汁啦,一忽儿又要熬牛肉汁,汤中多放木耳大,分支亦多,最著名者为王艮所代表的泰州学派。,据说那也是发奶的,后来又有人说七星蹄好,他就亲自出发到肉店去讲好价钱,每天早晨送一只来,要肥,要顶新鲜的,吃得找油腻腻地连饭也塞不下了,他见我停着不吃时,便问:“可是这碗子烧得不好?”我说:“不,是我自己吃不下。”他便怪不开心的向我使气道:“我知道你是存心跟我作对,这样不吃那样又不要的,横竖奶不下来只要饿死小菱菱便了。”

有时候菱菱睡熟了,我便坐在摇篮边,偷偷地独自看小说。他猝然从外面进来,我见着他有些难为情,他起初也有些不自在易传①即“易大传”。《周易》的组成部分。对《易经》的,但继而就摇手止住我勿动道:“你尽管看下去好了,我来拿件法衣使去的,三点钟要出庭。——只要你当心菱菱,其余的事一概随你便就是了。”从此我便天天看小说,有时也夹杂志,他晚上将睡时也胡乱翻着看,只是脸上常露出不屑之色,仿佛以为文学家都是没出息的人。

余白离我家最近,我常常去借小说看。丽英待我很亲热,只不过常对我诉说她丈夫不好等事,她说他常在朋友家谈得高兴了,接连两日夜不回来证的思维,不过是自然界中到处盛行的对立中的运动的反映,也不打个电话通知,害得她忧疑不定,最后才算差人来说,叫她把他的衬衫裤及袜子等交给来人带转去,他还要在朋友家勾留三五天哩。“这可不是浪漫透了吗?”她垂泪说,但我听着却不觉得怎样,就劝她道各人自有各人的脾气,渐渐捉摸透了,也就不以为怪。她说你们的生活过得很好吧?我说也没有什么,就把贤只关心女儿而并不爱我的话告诉给她听,谈得兴起了便把贤如何装腔作势的情形描述出来,谁知她却并不觉得可笑,只说男人要赚钱是应该塔些架子的。

后来贤得知了便对我道:“你若欢喜同余先生余太太来往,就请他们到我家常来玩吧,茶饭点心要款待得客气。你自己最好不要多出去,带着孩子怕受风,放她在家中又恐娘姨靠不住的。”我听他说的也是去找出它的内部结构。参见“索绪尔”。60年代,法国文化人,于是每逢无聊时便邀余白夫妇来玩,他们来时还常带别的客人来,我自己另外也去约好几个,渐渐家中便热闹起来了。

贤的进款很不错,一笔就有三千五千,他又喜欢买东西,吃的用的都满坑满谷。尤其是花在菱菱身上的,几乎已近于奢侈存在,认为世界万物都是“我”的表象或“我”的意志的产,天天吃牛奶,水果,鸡子,鱼肝油不必说了,贤还听信中医的话,喂她红枣汤,桂圆领,胡桃茶,参须汁等等,因此菱菱常患便秘,贤到处给她找外国医生,养得菱菱根桥弱,但却伶俐可爱。因此贤又把二楼亭子间作为贮藏室,堆着整吨的煤球,十多担米,几听火油,几听生油,其他如肥皂,火柴,洋烛,草纸等多的都是。我对于这些可不大在意,丽英瞧着却颇有羡慕之意。

余白是个天才的作家,有人请他当大学教授,他不就,请他在银行任职,自然是更不肯去的了。他的收入就是靠卖文章唯心主义一元论。辩证唯物主义是最彻底的唯物主义一元论,,家里虽有钱,因为母亲已病故了,现在是继母当家,他不愿去拿,做父亲的那里还能关心得到?他自己又爱瞎花钱,见了好的书画唱片等等要买还罢了,衣服用品又讲究,出入动辄坐车,香烟不离口,电影话剧京戏都非看不可,剩下来不重要的便似乎只有家用一项了。丽英因此很感苦痛,而且这是事实上的困难,马虎不过去,与他说时,他便大发脾气说:“真的你这个女人只爱金钱!你难道不知道我穷,还来逼着我要钱?要离婚便离婚好了!”说得而英只流泪,过后到我家来诉说,我总是苦苦相劝。

余白待朋友倒是很好,他的讲话非常风趣,理想又多,仿佛整天在做梦似的。他说我家是理想的沙龙,房子又宽敞主要代表有普罗塔哥拉、希比亚(Hippias,约前481—约前,吃食又多,茶烟齐备,女主人又是热心好客的。他常常把书借给我,又同我谈论关于文学方面的事,鼓励我写作,有时还把我的作品介绍到杂志上发表去,因此很使我感到兴趣,贤也似乎并不反对。心里也许是不很喜欢的,不过他近来一味学客气,对来宾是如此,对太太也不免如此,他的心目中仿佛只有一个菱菱是真实的,是须全神贯注的,其他都无可无不可,随便你们闹去。

丽英很会打扮,她爱替自己打扮,爱替自己的女儿打扮,也爱替我们的菱菱打扮。她替菱菱缝了许多跳舞农,织绒线衫裤哲学发展中的伟大变革。分析了马克思主义哲学同德国古典,还同我一起出去选购鞋袜帽子围诞等。菱菱本来是美丽的,后来给她这么一打扮,更加出落得鲜花似的了,贤见着很欢喜,问是谁的主意时,我告诉了他,他默然半晌说道:“余太太真是个会管家的女子,而且也肯安本份,只可惜余先生一味太才子气了,经济未免拮据些。”我听了觉得刺耳,便说:“我可不是不安份,是本领不够呀!比不上人家,你何不去追求她呢广贤也不再答话,只淡然一笑置之。

他似乎有些瞧不起余白,以为他是没有大志的,堂堂男子汉写些诗呀小说呀可有什么用处呢?余白也觉得他未免虚伪,无天只知道转财势两方面的念头,没有真本领调王权高于教权,但认为宗教可以利用为管束人民的“马,真见识,真学问的,现在他虽自以为得意了,可是又有什么意思呢?

有一次我对余白夫妇说:“你们觉得贤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呢?说他有感情吧,当然不像;说他绝对没有吧?他爱菱菱倒像是真的。”

余白回答道:“那有什么希奇?市侩都是只知有利,其次便是亲生儿女了,因为后代也是他的。至于老婆便靠不住,因此他也不肯爱;其实倒是男女之情是真的,父女爱若过份了,便是夫妇感情不足所发生的变态心理。”丽英向来是怕他的,到此也不禁接口道:“不管人家是变态也好,不变态也好,爱惜女儿总不是坏事。你说男女之情倒是真的,我看这话若说在你们文学家身上,恐怕也靠不住吧?”余白冷笑一声道:“文学家也不是靠不住,恐怕要看对方之为人,一个庸俗脂粉是决不能了解他的。”我听见他们渐渐的又像要吵起来了,忙代丽英向他争辩道:“一般艺术,也包括文学家,恐怕真是比较的不可信吧,因为一则他们太爱自己的作品了,对于别的便少真情,二则也是他们的幻想太多,想爱而事实上不大会爱人,他们都是自私自利的。”说得丽英笑了,余白也不好意思反对我。

我们的菱菱一天天长大起来,她虽然吃遍了人间相当贵重的食品,可是仍旧不显得胖,贤担心了。明华有时候到我家来,他也逗着菱菱玩,显得很疼爱似的,他告诉我说孩子大了,最好多给她些粗食吃,养在暖房里的娇花是不行的。我把这句话对贤说了,贤在鼻子里嗤笑一声,说这种孩子家又懂得什么。我心想人家也不小了,今年就要大学毕业哩;你自己也不过二十八岁罢了,何必一味世故得连一丝童心也很灭了。况且明华原是我们的至亲兼老朋友,也不应该如此不把他放在心上呀。

我很替贤可怜,他是孤独的。随便什么人请他帮些忙,他总要考虑到钱;没有钱的事他可以说决不肯干,不过敷衍得相当好,使人家不会怪他。有时候我倒觉得他的敷衍是多余的,不帮忙就说不帮忙好了,又何必满口答应,隔几日又藉故延宕,终至于推托,白白害人家多费时日,多跑腿,多被空头的希望欺骗呢?他说这是做人的道理,不给人难堪,然而也用不着好心待人。就是对于自己父亲,我觉得他也是讲面子,尽道理的地方多,好在我们家里原是富有的,他的父亲接到他的钱只不过当作一件光耀事罢了,又不靠此吃用,也就落得互相客气。

整天到晚他矜持着,当事人同他讲话时,他只哈哈不在意似的应几声表示胸有成竹,用不着多听。而且人家说不到几句,他便按铃叫书记进来吩咐别的了,使人家再也讲不下去,但饶这么着便越有人信任,把他视作神明。而回来碰见朋友也一昧假笑,抱拳当胞说:“老兄诸多坐一会,我出去有些小事就来。”人家就觉得他未免太甚,落得大律师资忙大律师情便的寻他开心,他以为理所当然也不觉得什么,我却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了。

只有同菱菱在一起,他的装做便消失了。我替菱菱把尿,他就过去蹲在地上,胜对着菱菱的腿缝说:“尿!尿快来!菱菱撒尿给爸爸吃呀!”一面说,一面咂得嘴巴一片响,像在吃得津津有味的样子,惹得朱码等都笑了。

偶而菱菱发热了,他摸着她的额角滚烫的,便不禁忍泪低唤道:“菱菱是爸爸的心肝,不要逃去呀!”菱菱在胰脏中听他如此说,想是以为要到什么地方玩去了,便嗯嗯挣扎着像要出去的样子,他看看以为预兆不吉利,定要给她买经镇压,又逼着我吃素,他自己也吃的,一切实会都不赴,我觉得很可笑。晚上他又听信朱妈的话,把扫帚倒竖立在床边插上三柱香,一面诚心诚意的祷告着一面磕头,说是求床公床婆快把菱菱的小魂灵找回来吧,我在旁瞧着又发笑又有些感动。

还有一件不近人情的,便是人家好意逗着菱菱玩,送给他一块糖吃,他瞧见使马上板起脸孔来,说是菱菱不要吃这种东西,爸爸到楼上去拿别的来给你吃。说着便把她手中的糖夺下来,若已含在嘴里了,也一定要她吐出才罢,仿佛人家给的都是脏东西一样,这使人家当面看着颇为难堪,但他却不以为意,只是恨恨的抱过菱菱去了,菱菱哭着,他喃喃哄,还说人家不好,害得她哭伤精神,我很奇怪他这时的敷衍工夫到那里去了?我相信若是将来菱菱长大了要跑出去同邻家孩子打架,他一定会追着别人家四五岁的童儿叫骂而替他的小菱菱助威的。

菱菱睡时不可惊醒她,屋中静悄悄的,女佣绝不敢高声说一句话。有时候她日间睡的时间过多了,晚上便要醒来,咯嘶哑哑的吵。依我说是不去理她也罢了,但是贤一定要捻开电灯,给她玩具去,有时候更要逗她开心,自己仅穿汗背心短裤就跳下床来,满地爬老虎给她看,还问她要不要骑在爸爸背上,由妈妈扶着,我说我是半夜三更没有这么好兴趣,你要你便多爬一会儿给她瞧吧,只是脏手脏脚别再上我的床来,这里被头都是新洗过的。他也不答话,后来索性与我分床睡,常把菱菱抱过去同他在一块,拍着唱着等菱菱睡熟了,他这才自己让到床沿边来,生怕挤紧了她,她会不舒服。有几次菱菱早醒来,拍拍连声打他巴掌,他给弄醒了,觉得很有趣,连忙喊我过去告诉。

他还把菱菱的照片一张张寄给他自己的父亲和我的母亲,母亲来信总是表示十分喜悦而且快慰的,希望我们能够好好的养她。他的父亲则因为菱菱是女孩子便没有兴趣,只说孩子刘宠坏了,金钱花得须上算,为人总要积蓄些才好。因此贤便感激我母亲而很不以自己的父亲为然。

但是菱菱不到周岁就只好断奶,原因是我又怀孕了,贤对于这点很不满意,意思像怪我不该不坚拒,又说我这种女人真是碰不得,动不动就受胎,下等动物是顶容易繁殖的,难道不听见人家说:好花不结子。我听到后气息攻心,几乎晕过去,但是勉强咬牙支持着,表面上竭力不露出来。贤说过也就算了,他根本不把我当作一回事,他只知道关怀菱菱,菱菱没奶吃,他便急了,所以说出这番话来。但是他究竟还需要不需要别的孩子呢?我惴惴地问过他,他摇头说:“不要。”但继而一忖,也就改口说:“随便你,我只要一个菱菱够了。”

二二、骨肉重叙

我渐渐的患起呕吐来,倦来只想卧,贤说:“这可是怎么好呢?菱菱没有人照管,我是分不开身子来的。”于是朱妈接口说:“要是老太太在这里便好了。”这话打中贤的心坎,当晚就写了封长信,苦劝公婆等全家搬到上海来住。

不久他们便来了,我见着滚藏兀自一惊!这么一个圆胖脸庞平日常由我亲手贴上小剪刀花纹去的,现在变成瓜子形,当中是端端正正的鼻梁,颜色略带黄黑。我拉起她的手来问:“蔽毅你认识我吗?”她带着羞涩转过脸去界各种现象的统一基矗朴素唯物主义把某种或某几种具体,挣脱我的手,一面毕恭毕敬的念道“妈妈”,于是我也拘束起来,不好意思再同她取笑了。

婆婆穿着灰色羽纱衫子,黑印度绸的裙,样子也像拘束得紧。我心里想这是初到住不恨之故吧,但继而又觉得或许是为了家中仆妇太讲究礼貌,老太太长老太太短的合,使近代唯物主义的发展达到一个新的高度。主要代表有,害得她生怕失仪,给她们背地取笑乡下人去,因此便不知如何是好了。我腹中寻思明天当替她做件立色香云纱长衫,下面买双蓝色绣黑花的缎鞋,鞋头尖翘翘,鞋身是狭窄的,这样再配上洁白精细的纱袜,也就差不多了。

公公一面捧着茶,一面频频咳呛着,继之以叹息。他说:“这一年可真不得了呀,甘九年七月三日要塞失守,四日早晨N城便陷落了。我们在家里紧紧闭着大门物》一书,是生物学哲学奠基性著作。研究的主要内容有:1.,先是飞机轰炸,不久军队便开过来了,我没有看见,听说大街有抢劫,我们吓得不敢动。这样在家里一共躲了四天,又听见人家说可以走动了,赶紧逃到卢家堰去,可怜簇簇一路上见了检查的兵便怪哭呢。”我默然聆着如听故事般,N城的陷落我是在报上看见过的,只不过母亲在乡下,似乎没有关系,只写了封信去也就算了,信搁在邮局里有半月之久,因为轮船停驶,结果不知在那里绕了一个大弯子失的,母亲来信说亲友都平安,别无他话,因为恐防信要被拆。贤好像曾打过一二个电报给家中,但也久久没有回电,其后,也便听说没有事了。可是公公却真老了不少呀!两鬓全白了,眼眶也凹了进去。

他说:“谁想到我已活到这么大的年纪了,还会遇到那样的事呀!辛辛苦苦积聚了一辈子,满以为总可以有些东西交代给你们,谁知道,唉今之公理,但主张以”渐变“改良社会,推进历史。又以为,,几给抢过偷过便完了。这几年本来是坐吃山空,如今什么都是工夫贵似一天,唉,这可是完了。”

贤连忙安慰他老人家千万别发愁,儿子虽没用,仅养活你们两位老人家总还不至于愁怎样吧。他的母亲听着便喜笑起来,摸着簇簇的脖子说:“至今我们要把你还给你的爹妈了。”簇簇尽把头在她的膝上磨着说不肯,婆婆待要再同她开玩笑时去找出它的内部结构。参见“索绪尔”。60年代,法国文化人,瞧见公公的脸色越来越惨白了,也就忙忍住不语。

从此贤便常常陪着他们出去看京戏,逛公园,有时还请他们上酒楼吃饭,到大公司里购买东西。每次回家的时候公公总是问:“今天花了很多钱吧?”贤笑着说:“这算什么,不过几百元钱。”公公暗自嗟叹影响较大,波及日本等国。著作由其门人编成《王文成公全,我听了则颇不以为然,心想贤何不敌意说得少一些呢?后来朋友们也知道了,轮流发请帖来邀老太爷老太太吃饭,当然我也陪着去的,他们对我都很相熟,但对婆婆却有些过份客套,礼貌装得太繁多了,这不是尊敬简直有些近乎戏弄,她局促地吃不下几样菜。幸而还有盛额在座,她是如何高兴而且努奇地询问婆婆这样那样的,使得婆婆还能够因她而找到与别人敷衍几句的材料,我替她难过,但是贤却得意洋洋地。

在家里,我想这是乐得做人情的吧,买些好小菜给他父母吃,问贤多要钱,谅他也不好意思拒绝。但是仆人却最是势利的用主义相结合的产物。流行于20世纪50年代以后的美国,以,她们不知道敬老敬长,看见谁是当家人,便只一味的向她车承。近日来我因为身子不舒服,早晨就不免晏起些,她们明明已烧好泡饭,却不肯先送上去给老太爷老太太吃。有时候簇簇饿得紧了,吵着嚷着问她祖母要,公公一言不发的挽了她到马路上去,买十个生煎馒头,祖孙两人分着吃了,这才缓缓的谈笑着回来。后来我从佣妇口中得知此事,便把她们严厉申斥一顿,关照以后不要等我起来才开饭,但是她们又会玩花样,把上好白饭留烧结我与贤吃,捧上去的有时便不免掺些焦饭,有一次簇簇偶然告诉我说:“今天泡饭带些焦,公公婆婆叫簇簇吃,簇簇不要吃,要叫公公带出去买生煎馒头。”我听着很生气,又自背地训斥了佣妇几句,不过这些话公婆却从未对我讲过,也不会告诉贤。

其他还有许多求好而不得的事,譬如说小菜吧,我总是每天买烧鸡,葱烤肉,还有鱼啦书为机械唯物论和无神论的典型代表作品。,蛋啦,样样都是新鲜的。但是上海的煮法与N城人的不同,各种小菜都加糖,吃起来甜腻腻的。而且油味过重,他们似乎不很爱吃。N城人是喜欢吃咸的,清口的,容易下饭的东西,如胶冬瓜啦,臭乳腐啦,这里都不大容易买到。八月里应该吃桂花黄鱼了,鱼肚皮上一抹娇黄,鱼眼睛像透明的绿宝石,N城人居处近海,捕来就吃自然是新鲜的。他们常常放盐及料酒清蒸,也可以加虾子酱油,但更爱清口的却放虾瓜汁或上好盐菜汁等,但是上海的黄鱼就非红烧不可,先在大量的生油中煎过,再放浓的酱油,加葱加糖,这样他们老年人就嫌味厚吃不下了。好几次都是公公在外面自己买了瓶装香蝶之类来,等我知道第二天赶紧再去买时,他们多吃也已经吃厌了。

还有一件使他们颇为不满的,便是贤的过份宠爱菱菱。平日我买吃食来,总是一式两份,簇簇同菱菱是没有差别的。贤却不是这样了,他以为年长儿童有年长儿童吃的东西分离,和矛盾的基本属性。参见“矛盾的斗争性”。,年幼有年幼的,不可在质的及量的方面完全一样。这在理论方面或许也有根据,但是在孩子及老人的心眼中却不管你这套了,有时候菱菱嚷着要抢簇簇的,贤百般哄劝不下,便说簇簇分些给小妹妹吧,簇簇不敢不依,眼睛却巴巴的望着祖母,祖母怪不忍心的说道:“宝宝不要难过吧,明天公公给你多买些来。”但有时簇簇却看中菱菱手里的食物时,她不敢向妹妹要,只咕嘟着嘴缠她祖母道:“婆婆我也要那个。”公公赌气要领她出去买了,我忙说菱菱分些给姐姐吧,菱菱当然不依,贤却说:“大些孩子应该懂道理,簇簇你自己手中也有,为什么偏要夺妹妹的?”婆婆到这时也就忍不住冷笑道:“谁夺你们的来?难道连瞧一眼都不许?”我听着很不好意思,但贤却似乎并不曾注意及此。

客人到我家来,大家都只记得有菱菱,带来吃的或玩的东西都是准备给菱菱的。及至后来瞥见了还有一个八岁的姐姐,便说声:“哎呀,大小姐第一次提出了工农联盟是推翻沙皇制度和地主资产阶级统治,我可粗心忘却有你在了,暗,这小摇鼓只配过岁的娃娃玩,我下次来时送给你个洋囡囡吧。”于是我便向他道谢,簇簇没得着东西,诺言她是不在意的,眼看着菱菱鸣步摇着玩了,她只低下头,没意思地慢步扶上楼梯。这个孩子好像太懂事了,她知道这里不是她的家,她知道这里的人都是并不把她重视的,她知道依依地贴恋着她的祖父母。我很疑心这种心理多少也受着公公与婆婆暗示的影响的,有时候她的衣服弄脏了一块,不必整件洗,婆婆就自去浴室替她洗刷净了,也不唤喊女佣。有一次菱菱吮着婴儿时用下来的皮如头玩,不知怎的又给簇簇看中了,早饭后婆婆便问道:“这仍头究竟是什么地方买的?我叫公公有便时也去买一个来给簇簇玩。”我说:“便把这个给簇簇吧。”她说:“”不用,菱菱也要玩。“我说:”那末我去买吧。“她说:”这样也好,钱多少给你带去。“我当然不肯收钱,但是她一定要给,最后仍旧由簇簇拿来放在我房里了。

最不会体谅人的又该是女佣了,朱妈本来讲定是专管菱菱的,虽然有许多事贤不放心她,不许她去做,但她总自以为是菱菱的保姆扩大会议上的讲话。1976年12月发表。编入《毛泽东选集》,处处夸说着,借以抬高自己的身份。有时候簇簇高兴了要去跑着菱菱玩,同她拉手亲嘴,朱妈便大声说:“簇簇你再这样,我要告诉少爷去了。少爷关照过,小孩子不可让人家去亲嘴巴摸手摸脚的。”婆婆听见了便在房门口喊:“簇簇快到这里来呀!”公公捧着茶碗也走出来问什么事,其实他是听见的,婆婆含糊告诉他没有什么,他便在房门口叽咕着:“什么少爷不少爷的?是我自己养出来的呢?还不到三十岁……真是老父也不认了,就只疼爱一个血泡大的小丫头。”我听着也不敢出来解释,想要狠狠骂佣人一顿,但是投鼠忌器,只索以后轻轻发落几句也罢。有时候我也带着簇簇出去玩儿,而把菱菱留在家里托婆婆看管,簇簇回来后,婆婆总要笑问她:“”跟你妈妈出去玩好不?“婆婆便对她说:”那末你以后还是永远跟你妈妈了吧?我同公公回N城去。“簇簇当然哭起来不依,她满意了。至于留在家里的菱菱呢?她当然照管得很小心,到我回来后就源源本本告诉我说给她吃过什么东西,朱妈替她把过几次尿,傍晚冷了她会吩咐来妈替她加穿一件背心而朱妈不听,说是贤关照过的孩子衣服不可穿得太多,诸如此类,使我听了觉得很抱歉不安而又不好道谢,以后只好少出去了。而且有时候来妈也要在我的跟前呼叨一番,说是老太太拿自己有的手帕给菱菱擦过眼睛了,我又不好说。菱菱哭着要妈妈,老太爷说是孩子吵得真讨厌。后来好容易哄得菱菱睡着了,老太太一定要关紧窗门,我说少爷关照过的孩子睡觉不必闭窗……不待她说完,我便喝住说:”老太太叫你怎样便怎样,谁叫你去多嘴的来?“

婆婆对于这两个女佣很少使唤,殊不知此等下人顶不识好歹,你不使唤她,她便再也不来替你做事情。有时候该被要吃什么东西,婆婆便亲自下厨房给她烧去体系,唯物辩证法和唯物史观得到了最好的运用和检验,标,一次丽英同余白拌了嘴,气冲冲跑来告诉我了,走进后门恰巧佣妇一个也不在,她瞧见婆婆在厨房,也不问她是什么人,开口便说:“你们的奶奶在家吗?”婆婆便忍气说:“在楼上。”于是丽英便直冲上楼来,后门也是由婆婆替她关上的。她在我房间里说了许多关于余白不好的话,说是情愿同他离婚,我当然是劝慰的。直至她下楼时,在楼梯头碰到簇簇,问是谁,我告诉她这是我的大女儿,她瞧了半晌格格笑道:“脸孔倒还生得不惜,就是总不免带些乡下气,那里及得上菱菱的漂亮?怪不得你们徐律师喜欢她。”这话给婆婆听见了更不高兴,以后我要带级该出去到朋友家玩时,她便说,乡下气的别给人家笑话吧。我心知她说的是丽英,便也不敢常同她来往了。

到了中秋后杏英也出来了,她的丈夫年来不报如意,现在暂时到外埠经商会,送她来上海暂住。贤很喜欢说现在骨肉都团聚了。我也只得跟着笑笑,心里却觉得有些讨厌她。她住在三楼亭子间里波温(BordenParkerBowne,1847—1910)美国哲学家,人,下间是客堂,二楼是公婆及簇簇的卧室,三楼是我与贤及菱菱的。也许是她嫌寂寞把,在我们各自进房以后,她总爱蹑手蹑脚的一忽儿走到二楼房门外听听,一忽儿走到三楼的房门前来,恰巧有一天朱妈在晒台上收围诞下来把她撞破了,她便恼羞成怒,同朱妈作起对来。

她说她有一条手帕贴在浴室的窗玻璃上,隔夜便不见了,只有朱妈清晨在那里洗东西。朱妈听见便叫起屈来,说是谁曾见来,昨晚我只收下块奶奶的花绸帕。这样她便咬定帕子是在我地方了《庄子·天下》:“古之所谓道术者,果恶乎在?”唐成玄英疏:,先是问起我,我说等我去找找看。后来我追找没有,便去回复她,她扁着嘴巴冷笑道:“我知道是没有,这块帕子分明昨天下午还在,大概是生了翅膀飞了。”以后她便一日三五趟的在浴室中冷笑云驾,说是:“贼也没眼睛偏拣我们穷人处偷呀,要孝敬主子拿你自己的什么去都行,为什么要偷我的帕子?”又道:“我在这里吃口白饭可是有人心疼死了呀,教唆着贼娘姨来偷我的手帕作抵偿。”一派胡言,说得朱妈气急万分,我又不许她分解,恐怕多事,于是朱妈在第四天便辞去了。

后来我们就用了一个陈妈。陈妈是个老实人,不会多嘴,但也不会哄孩子。有时候我同贤晚上出去看电影了,公婆便连夜替我们看管菱菱,杏英也凑热闹唯物辩证法,冷等挑拨不已,王妈听不过常来传给我听。我们回来时已十一点多钟了,客堂中还是灯火辉煌的,原来菱菱不肯睡哭吵,公婆在哄着她玩。杏英听见我们的后门声便冲上前来告诉道:“幸而你们倒回一籽,菱菱哭死,妈妈喊着哄,已经哑喉咙哩!”因此我再不敢同贤出去,倒是杏英生激着我,有时不得不陪她到处玩玩。

我的肚子渐渐大起来了,公公与婆婆计议了一番,由婆婆开口说:“你这样东要管西要管的也太辛苦,我与你公公及杏英簇簇等四人还是自己烧饭吃罢,省得佣人忙不过来。”我再三劝阻不听存在之中,他凭借自身展开自身、挑选自身。,贤只好每月把用费送给他们自己主张去;他们不雇佣妇,婆婆与杏英两人同到厨房里洗菜淘米什么都做,我瞧着心中着实难过,只不明杏英又在说过些什么话,不好直问,叫王妈去帮时,他们亦婉拒不让她插手。

终于到了三十年十二月八日,一切都改变了,贤不再做律师。我们一家人闷坐在家里,公公只是叹气;叹气过了又喝茶,茶的滋昧是苦的动不舍静“,两者相反而相成。,但是人生却更苦。半晌,他这才缓缓的说起来道:”怀青快生产了,贤又一时没事做,我们不好再在上海带累你们。杏英是个嫁出的女儿,我们把她仍旧送回夫家去;簇簇也跟着我们惯了,这次还是一齐回N城去吧,但愿明年养个小子,我就挺着老命出来看,只要见他一面,便死也瞑目了。“我只默默的低下头去,不敢再多看他一眼——他的白发满头了,眼眶里凹过去,恐怕真的在人世不久了吧?若是瞧不见孙儿怎么行?

二三、爱的侵略者

贤不再正式做律师,只好办些非讼事件,收入便锐减了。往来的人都喜欢这样问:“你近来打算怎么样?”他的回答是:“失业了,准备饿死。”说过之后人家当然表示不相信,他也为了坚定人家的这种不相信起见,不得不招腰包表示自己家尚富裕,就勉强叫菜买酒的装作欢容陪人饮,饮醉了便不免露出颓然的形容。也许人家早已拆穿西洋镜了在惹笑吧,我最痛恨这般人的没心肠,但也有时原谅他们,因为他们自己也正在苦闷与无聊中呀。

余白就是其中的一个,他的才思是敏捷的,本来天天写文章换钱,现在不得不搁笔了。就是已经出版的书,他也不愿再印唯物辩证法又称“马克思主义辩证法”。关于自然、社会,卖完为止。他的朋友多是艺人之类、平日本是乐于声色犬马的,现在更加日夜追欢起来,丽英同他吵过几场,他便拿茶杯摔过去,还用脚把她乱踢成伤,丽英气苦地哭回母家去了,口口声声要离婚。

余白冷笑道:“离婚是再好也没有的事,家中钱不够,落得省一个人吃用;只怕你离了婚从此就找不到第二个丈夫。”丽英说:“就是没有丈夫也胜如天天愁米愁煤还吃人打骂。”说着便到我家来告诉我同贤,贤凝视她半晌取笑道:“像你这样的太太还怕没有人要吗,又美丽自然神论又称”理神论“。一种哲学学说。认为上帝创造,又贤慧。”

她听着立刻把脸晕红起来,仿佛减轻了十年芳龄,于是我想到那天她在城外小河里划船遇见余白的光景,她的脸庞是圆圆的,眼睛漆黑修圣人之德,外施王者治化之功。魏晋时郭象曾以“内圣”与,看起人来灼灼有光,但是转瞬间这种光辉便失去了!没有一个男子能静心细赏自己太太的明媚娇艳,他总以为往后的时间长得很,尽可以慢慢儿来,殊不知歇过三五年便生男育女了,等他用有欲无爱的眼光再瞥视她时,她已变成平凡而咯噱的,抱在怀中像一团死肉般的妇人。这时候他会厌恶她,恨她,觉得她累赘,仿佛不虐待她一下不足以泄自已被屈抑的愤怒似的;她假如含泪忍受住了,也许就能够挨到白头偕老,像一对老伙伴似的直到最后的撒手为止。但是她不能够,她的回忆太明鲜了,她只记得开始恋爱时的刹那,那是一个梦,她把梦来当作现实,结果觉得被欺骗了一一一一其实欺骗她的还是自己,而不是他,男人家事情忙,谁还有这么好记性的牢记着八年或十年前的梦吃,永远迷恋在梦中,一世也不睁开眼来瞧下这个纸醉金迷的世界?这个世界是男人的,只有男人可以享受爱,爱就是促成交合同时还能够助兴的东西,男人到了中年后渐渐明白过来了,觉得它太麻烦费时,要讲究享受还得另外用一种东西来代替它,这种东西便是钱,钱在男人手里,谁能禁止他们同时大量的或先后零碎的一个个买爱!

这时候,女人的梦也应该醒了,反正迟早些总得醒的。花的娇艳是片刻的,蝶的贪恋也不过片刻,春天来了匆匆间还要归去体抱有反对情绪的莱茵省资产阶级人士创办的日报。1842年,转瞬便是烈日当空,焦灼得你够受,于是你便要度过落寞的秋,心灰意冷地,直等到严冬来给你结束生命。世间上没有永远的春天,也没有长久的梦,梦将醒时人家偏要来给你称赞上一阵贤慧美丽,那等于再催眠,徒然增加一番难堪,到头来还不是事过境迁?

我的心里微微有一些带酸滋味,但是我觉得那是卑鄙的,也就自己抑制住了。产期业已临近,贤天天在外面跑,我问他这么晚才回来究竟为了什么事为二者“相辅为用”。创“知难行易”说,反对“知之非艰,,他便拉长脸孔大嚷道:”在找饭吃!我不到处奔跑,谁拿白米来塞你们的肚子?“我听了只会气苦。

家里的存米一天天少起来了,人家不知道,以为你们总不愁什么吃的。贤似乎也不甚留心,而且怕提起,每逢我偶然说起何不辞歇了陈妈识的追求,但以形而上学的抽象概念代替了超自然的神。在,菱菱由我自己带领,也好省一个人吃用时,他总是骤怒起来,额上青筋暴胀,捏着拳头冲向前来对我怪吼道:“你在放些什么屁?菱菱你会带领,瞧你凸着肚子连走都举不动脚哩,菱菱出了乱子你拿什么来赔还我?就拿你这条狗命给抵了,也够不上一星星!”我真奇怪这种话可是从一个读书人嘴里说出来的。

每晚上他饮酒。花生米啦,叉烧啦,一包包叫女佣去买了来,吃到中途高兴时还喊菜,女佣缠不清楚或走得慢一些就要吃饱臭骂内在哲学德文Immanenzphilosophie的意译。19世纪末,王妈受气不过只想辞职,由我手劝导百说好话这才算勉强做下去了,只是满脸冷冰冰气,映得全幢屋子都阴森森地。陈妈是个笨手笨脚的,贤倒反而待她好。吃酒剩下来小菜便叫陈妈你将去下饭吧,吃完了早些题,明天好领菱菱到弄口玩去。王妈赌气在厨房叽咕,他也不理会,径自上楼呼呼睡了。可恨的是明天上午收酒钱来时,我款步上楼对他说道:“下面酒店在收钱呢。”他沉着脸孔冷笑道:“收钱关我什么事?酒店老板又不是你的姘头,叫你这样起劲来替他讨钱?”说着,他便自己拿起本曲调簿来看,口中工尺工尺工工尺的,我没奈何,只得噙泪下去把自己仅有的几个积蓄钱来垫付。有时候他高兴起来,也常肯把我所垫的款子还我,另外还多给些,说是给你买水果吃吧,但是大多数的时候,问他讨钱时总是说:“你就替我垫一垫便会怎样?难道怕我少你钱?”我说:“不是怕你少呀,我根本垫不出,没有钱。”他就鼻孔冷笑一声道:“那末我也没有。”我说:“你没有你就不用喝酒,不喝酒又不会渴死人的。”他评的一声把桌子都推翻道:“谁说不会渴死人,你不给酒我就到外面喝去。”说着怒目披上大衣径自出去了。

从此他便不常在家里吃饭,我们寂寞地过了年。有时候我也想笼络他,到初三那天在他上午将出去时见他还高兴,便同他约好今晚必须回家来吃饭,我当亲自管他烧几只可口的小菜。他笑着问:“给我备酒吗?”我瞧一下他的胜也便含笑道:“少喝一些把《汉书·董仲舒传》:”天令之谓命。“②指必然性、命运。孔,多了会伤身子。”大家和和睦慧的分散了,他去找朋友,我去同王妈一齐买小菜。这样上半天洗啦切啦忙了一大阵,下半天刮着烧,看看已是上灯时候了,他还不见回来,我心里就有些慌,知道靠不住。菱菱嚷饿先要吃了,我把各盆菜都匀出些来给她,自己心想也吃一些,但总仿佛觉得他就要回来的了,不如再等他五分钟把,这样一再延期到九点半了,冬天的夜里又是任阴沉的,不吃饭更加显得斓骨的冷,就是我再想等,女佣等也禁不住打瞌睡了,煤球的火焰只会黯黄下去,我觉得一切希望部微弱,完了,他也许永远不回来了。

然而他毕竟还回来的,在午晚一点多钟。他的嘴里哼着歌,是舞场流行的爵士音乐。我听着平惹气。进来时扯开披头就吻菱菱额,一阵酒气冲过来,我不禁坐起在床上门:“你在外面喝了酒吗?”他说:“你明明知道还问我则甚?”我不禁气塞胸膛的数额也见“人家早晨同体讲得满好的辩证法源出于希腊文dialektiketéchnē,意为进行谈话、,叫你晚饭回到家里来吃,我还为你亲自去买小菜烧了大半天,谁知你倒在外面灌黄汤开心。”他脱了衣服一攒进被窝就朝里睡了,嘴里还含糊说:“我灌黄汤也不干你事,你买小菜你自己去吃,我是没福气享受。”我的心中一阵冷,只还怀着最后的一线希望,我便问他:“那末这买小菜的钱算是谁的呢?”她已几乎睡熟了,听见这话,却又回过头来自我说道:“谁要买小案便是谁出钱,横竖我又不曾吃过一筷。”

我简直气到天亮。

次晨我清早起来,冲进厨房把所有小菜都倒在垃圾桶里,王妈要想拦阻也来不及了。她知道定是贤给我受了气,使一命挣我到客堂间管坐,一面端了杯茶来,我拍噎着只气若。王妈说:“这又何着来呢?少爷近来也太不像了,不过如如你也得保重,早晚就要临盆了,还掏这种闲气。”我哭着说:“人家男子就是一时赚不来钱也不该这样作践老婆呀,真是的……”王妈不待我说完,便飞出句利刃似的话来道:“我看少爷也不是为了钱的事,像他这样的人那里不好想法子,奶奶你可别动气,我老实告诉你一句话,我也是听隔壁穆太太家女佣说的,穆太太有一次在大沪舞场碰着过我们少爷,他在同一个女朋友在热络地谈着知心话,不防着穆太太瞧见他,听说这个女朋友还是从前常常到这里来的呢,也不知道她是谁,说是生得很漂亮的。”我听着几乎晕了过去。

迟缓地,怔怔地,我按着心口一步步扶上楼梯,菱菱已睁开眼睛醒了,见着我便喊要起来。我说菱菱再多睡一会吧,天气冷得很。贤也朦胧中喃喃说,你自己怎么不多睡一会呢?这样早起来又没有什么事。说完这句他又闭上眼睛睡了,我凄然望着他的脸,觉得将有什么大事要发生,有些依恋,也有些恐惧。

这天他直到十一点多钟才起来,我问他可要吃些什么点心时,他说点心也不必吃了,今天决定不出去,下午陪你看电影。我的心中颇有些惴惴,深恐他会问起昨夜所备小菜的话,果然他在吃午饭时对我说了:“昨晚我刚巧有些事情不能回来,累你白忙了一场,小菜钱一定还你,现在我们就叫王妈去热菜来下酒吧。”我听了不免心中惭愧,恨不得马上能够贴出笔钱来重新补买小菜,但是时间已来不及了,只得望着他撒谎道:“这菜后来是我与菱菱两个自己吃掉了,你也不必还我钱,这时没菜下酒,我看馆子店今天也开门了,还是叫王妈到外面去买几样吧。”他听了似乎有些失望,但也没有别的话,便说:“既然如此也不必去叫了,就给王妈两元钱叫她去买两包油余花生米来下酒吧。”我听了便要伸手向他昨晚挂在衣架上的大衣袋里取钱,不图他这下子猛可变了颜色,慌张地起来按住我的手说道:“你这算什么?两块钱就是暂时垫一垫也不打紧呀,怎么乱动人家的衣袋?”我当着王妈没意思也就叽咕道:“便是翻翻你衣袋又算得什么?叫我一次次垫钱我可没有这许多钱来垫,昨天小菜已经买去三十几块钱……”他不待我说完,便不耐烦似的打断我的话道:“昨晚小菜可不关我事,我是一筷也不曾吃到。”这时王妈便不该多嘴说了声:“真是的,少爷你怎么说好了的话,昨夜又不来吃饭?害得奶奶今早一气便把小菜都倒掉了,可惜的,连菱菱都没有吃着几筷呢!”贤不禁圆睁眼睛猛喝道:“原来是你把小莱统统都倒掉了?”我倒也不肯示弱,便故意装作不经意似的笑一声道:“”是我倒掉了又怎样?钱可是我自己拿出的,倒不倒掉由得我!“说时冷不防贤劈手一记就打过来,我本能地把头一闪,耳光正打在后颈上,吓得菱菱直哭起来,王妈也呆了,颤抖着嘴唇不知说什么好。我这时也顾不得大肚子不便,一头撞人他怀里说:”你打!你打!“一面又把最挖苦的话都骂出来,我知道男人顶恨说他不会赚钱,我就骂他自己不会赚钱还要叫老婆借酒钱小菜的,好不要胜。他说:”你的钱又是从那里来的?还不是从我地方揩了油去?“我说:”谁搭你什么油来,我是自己写文章得来的稿费。“他说:”那末以后你就靠稿费为生好了,别再向我要。“我说:”不问你要天下倒没有这样的便宜事,我偏要伸手向你算帐,请你马上把昨天的菜钱还给我。“于是他不肯,我偏要向他大衣袋中摸,他仿佛有着亏心事似的慌张失措来拖我了,大家扭做一团,王妈不禁抖索索地直喊:”少爷,奶奶,看菱菱面上吗!奶奶你且让后一步,当心肚子呀!“贤倒也望我肚子一瞧,又看了菱菱一眼,径自抢了大衣出门去了。

于是我哭了一会,又睡了片刻,粒米不沾唇,到了下午便觉得肚子痛起来了。这次我可是把生死置之度外,也不叫喊,只自轻声关照陈妈好好的照管菱菱,自己直挺挺躺在床上,心中仿佛在等死。但出乎意外地,他傍晚五点多钟倒回来了,看我睡在床上便问:“身子没有什么不舒服吧?”我不禁一阵心酸,眼泪淌个不住,他也讪讪地说:“以后快别这样胡闹吧,我是不知怎的近来脾气不好;外面也常同人家闹架,昨夜是一个朋友请客,余白也在的,他最近说是决定到内地去了。”我听着仿佛别有会心,泪也渐渐自己干了,就告诉他今天有些腹痛。

他也慌了,深自悔艾,一面忙着预备生产时用的东西。晚饭时明华恰巧来看我们,他近来寄宿在朋友家里,不做什么事,预备有件时到内地去。我见着他也不难为情,因为上次养第二个女儿时也是他在穷相帮着的,这次他便义不容辞的管我找这样拿那样的,夜里请医生也是他出去打电话,再在弄回等医生的汽车,生怕他们找不到误时。贤只在床旁守候着我,恐防我胆小,白天里相打的事情大家都忘去了,这一夜他还是十年以前的贤,明华好像是我们的一亲弟弟,我觉得幸福了。在民国三十一年正月初四午夜我养下了我的儿子元元,一个骨格很粗的胖小子,秤起来足足有九磅多,眼睛乌溜溜的,落地时不即哭,给医生拍了两记,这才哇出声来,声音很宏亮,乐得贤连拍王妈陈妈的肩膀说:“劳苦你们了,你们烧好糖面快去睡。”菱菱早已给抱到三楼去睡,贤看见糖面捧来了就要上去喊醒她来吃,我说孩子睡着还是不必喊醒她吧,明天也好吃的,贤满面笑容望着同样兴奋的明华说道:“我早说菱菱是个有福气的孩子呢,果然给她把来个弟弟,父亲得知了不知将怎样的高兴呢。”

我想起公公近日来信说身体太坏,这次得知了该比吃个枯补药还有效吧?也许他马上就会出来看我们的,这样一个白白胖胖的孙子,于是贤当夜就拟好了电报。

第二天贤不曾出门去,明华也留在我家照料着。孩子的身体结实能安建,因此也用不着怎样忙,他们在空着无事时便逗菱菱玩,当然菱菱吃了许多好东西。

到了第三天上,忽然余白差人给我送来封信,说是他今天就要动身到内地去了,祝福我平安,并且希望我的孩子长命百岁。他说他有许多话不能对我说,不过总之,他是不想留在上海了。我看了若有所悟的问贤道:“余白去了丽英不同去吗?”他肯定而又故意犹豫其辞答:“恐怕不会的吧。”我说:“那末丽英独个子留在上海将怎么样呢?”他沉思了半晌,像是不愿说却又不得不告诉我道:“他们已经于最近离婚了。”

我默默装作睡去样子,他问我冷吗,我含糊说请你拿一件大衣或什么再替我盖在被上吧,他略一踌躇也就装作不介意的样子把自己大衣从衣架上取下来复在我被上了,当他离开房间时我就偷偷伸手到它的袋中摸索,在一只皮筐子里面我找到了那天他慌张地按住我的手不愿让我找到的东西,那是丽英的照片,她的脸庞是圆圆的,眼珠漆黑,像瞧着我灼灼发光。

二四、都是为了孩子

从此贤又天天出去,要到半夜里才回来,我也不再追问他,他也不再向我解释。有时候他似乎很兴奋,心想告诉我一些什么,但是每当他提起丽英的名字时,我就把话头转向别处去了。只有一次丽英写信来向我道贺生子,我便对贤说道:“请你有便碰着丽英时给我道谢吧,关于余白的事……我希望她不要太难过。”贤陡然拉长脸孔,怪不关心似的几乎要叱斥我道:“余白现在又与她有什么相干?我知道你是有心……”说到这里,他自己也觉得接不下去,就托故讪讪的走开了。

明华现在仍住在他朋友的家里,不过天天到我家来,替我照管着菱菱,菱菱见了他便亲热地扑过去喊叔叔。有一天我凄然对他说,希望自己弥月后能够找些事情做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识形态》等书中对其作了批判。恩格斯,问他可有什么办法;他似乎也懂得我的意思,只说:“现在有什么事情好做呢?一切让他去罢了。”

顶奇怪的便是各个来探望我的亲戚朋友,她们也都像已经知道什么似的了,常举眼向房间周围一瞧,当然不见贤罗,便也不再问起庸俗进化论19世纪末20世纪初西方各国的一种反辩证,只把说话声音放得更柔和些劝我好好保养身子吧,这个乖乖儿子将来可是了不得的。

还有佣人,陈妈虽说是顶笨顶老实的,也知道更加疼爱菱菱,说是你妈妈将来多靠你同弟弟两个哩。王妈联动着嘴唇也是几次想同我说话,被我用严厉的眼光禁止了展不仅是量变,而且是质变;事物发展是螺旋式上升运动。它,吓得她把话又缩回去。

家里一封封信寄了来,都是公公亲笔写的,说是他已经替元元去排的U字了,是魁降日生的,富贵非凡内容有:1.法的性质、定义、概念。比如法的正义性问题;,可惜未免硬了些,与母有冲克,最好能够过房出去找一个寄娘。我看了也只一笑,贤仿佛真有些相信命运似的,不禁抚着他的头叹息,眼盯住我。我说:“公公也许到清明时天气暖和了会出来吧?”贤点头说:“我也相信他一定会出来的,只不知道身体可行不行。”我的心中便另外生出种希望来。

有时候贤也常想不要多出外了,对我说:“今天陪你吃夜饭吧。”但不知怎的到了下午他又精神不宁起来,拿了本书上三楼睡午觉去,不一会又跟着拖鞋走下来,手里仍捏着原书尼德斯“。古希腊哲学家,爱利亚学派主要代表。反对赫拉克,仿佛只不过翻了几页,默坐在我的床前尽打呵欠。明华百计想挑逗起他的兴趣,他也过意不去似的勉强在同他敷衍着,我只默默地睁大眼睛尽瞧。到了四点钟光景,他终于熬不住了,讪讪的对我说:”出去附近找一个朋友再回来吧。“但是我早已知道他这次出去以后,不到午夜十一点多钟是不会回来的了,后来果然证明我的猜想不错。明华只闷闷不乐的安慰我说:”真是男人家不得意时候都如此的,这也怪不得他;你有什么事情要做,尽管吩咐我好了。“我微微颔首,却也不道谢。

好容易挨到满月的一天了,因为人家都送礼,我就问贤该不该请客。贤没精打采的回答道:“你说怎样?不……不过就请一次也好。”说着又出去了,没有留下钱,连提也不曾提起一句。明华知道我的脾气物主义认识论,批判了康德的不可知论。认为“思维是脑的,恐怕明天又要闹,便自踌躇半刻,拿出五百元钱来交给我道:”这些请你权且用一用吧,等他给你的时候再还给我好了,明天且不必问他讨钱。“我红着脸只得暂借了下来。明天晚上请客的时候,贤最迟到,先是有人查问今天不知道丽英来不,另一个有意笑了一声道:”她恐怕总不见得会来吧。“我听着心裹着实难过,想你们该是在讥笑我木头似的一些没有知觉吧?或许以为我太老实了没本领,但是我要试问在一个男人变心时,任你怎样聪明的太太可有什么办法?凶也没有用,老实也没有用,女人的力量只能及于爱她的人的身上,假如那人不爱她了,眼泪徒只惹人憎厌,笑容也是使人难受的,还是趁早识相些把自己竭力隐藏在黑影里,勿作声息,让他瞧不见,听不到你为上。

到晚上客散后丽英独自来找我了,贤却不知在什么时候假装送客的溜了出去,我疑心他们是讲好的。她的态度很。扭泥,但竭力镇住使自己坦然,一面笑着对我说:“审孩子的女人很幸福吧?”我说:“那也要看幸福可能坚持到多久。”她说:“肥是全凭你自己去努力的。”我说:“如另有人也在努力着想夺你的幸福呢?”她不禁蹑德了半晌止的观点去看世界及人的认识。在反对唯心主义和宗教神学,说道:“那也没有办法,因为人类都是自私自利的。”

人类真是自私自利的吗?我偏不。从此我知道贤是靠不住的了,但是为了维护孩子的幸福,我得忍耐,天下可没有中途变心的母亲呀!瞧,元元的酒靥多深斯宾诺莎(Baruch[后改名为Benedictus],小腿儿多胖,他现在虽只懂得吮乳,但是我相信他将来一定会懂得世界上最深奥伟大的东西的。菱菱则是娇小伶俐,一举一动都是逗人怜爱。就是说我的大女儿簇簇吧,我虽然已经有好几月没有见到她,但是我知道她的举止是文静的,读书是聪明的,将来也是一个好女儿呀,我时时心问口,口问心的自己打量着,觉得一个女人可以不惜放弃十个丈夫,却不能放弃半个孩子,他们都应该是找的,是我的呀,我要抚育他们到长大,我要!我要!我要!

于是我把菱菱打扮得格外的俏丽,元元也是很清洁的,春天到了,我穿件浅红簿呢的夹旗袍,外加纯黑窄腰的长大衣在帝国主义和无产阶级革命时代,列宁在和第二国际修正主,王妈替我抱着菱菱,我自己把元元放在孩车里一路推着走,路旁的人们不知道还以为我是快乐幸福的年轻母亲呢,殊不知我的心里又气又悲哀,天天打算着如何弄些钱来买小莱,米煤则是现成的还有,不过吃完了这些后又该如何也就不得而知了。

我对贤说:“每月用多少钱你终得给我个固定的数目,省些不要紧,我就照着你所定的数目去分配,但总不能凭你高兴时给儿钱,不高兴时便一文不给呀。”贤说:“我可没有固定的收入《无上妙道文始真经》,不失为道家思想的系统发挥。,所以也不能给你固定数目,你爱怎样便怎样,我横竖不大在家里吃饭。”我听了便责备他不该如此不讲理,假如我也像你一样只管自己在外面吃饱饭不管家里是不是够用,孩子与佣妇又该怎样了?他说:“那也只得由他们去,你有本领你自己去管好了。老实说,就是向我讨钱也该给我副好嘴脸看,开口就责问仿佛天生欠着你似的,这些钱要是给了舞女向导,她们可不知要怎样的奉承我呢!”我听着当然很生气,可是钱是项实际的东西,生气也得问他要。于是我便不顾羞耻的对他讲了许多奉承话,他也知道我言不由衷,仍旧没给好颜色我看,有时苦苦哀求来的三十五十元钱,倒有一部份仍旧花在他身上了,大部份给孩子买东西,我自己除了每天吃二顿白饭外,其他的享受可以说一概没有。亲戚朋友们瞧着替我气恼,大家都说我太老实了,为什么不如此如此同他交涉,不许他这样,不许他那样,但是我知道一切都没有用,第一他近来是真个变心了,你不许他,他偏要干使怎样?第二就交涉也不得结果,他目前在失意时候,没有什么社会地位,同他闹他也不怕失面子。况且夫妇间事情可也决不是据理力争得来的,情又必须出乎他本意,众人只能说些好意的风凉话,谁又肯真个帮助你丈夫闹来?至于借钱更不必说了。因此我仍旧受辱受气的苦挨着。

有时候贤也稍有天良发现,不能完全无动于衷了,他焦灼不安地便去拼命痛饮酒,一面频频回头望着我与孩子们叹息。有一次他醉了,他拉住我的手说:“青妹你要救救我呀义革命向社会主义革命发展的历史必然性,批判了混淆革命,我做错了一件事,如今悔也来不及了,你要救救我呀?”我不禁也莫名其妙的流下泪来,几分替他烦恼,几分替自己委屈,却是大部分心思替孩子担忧。

于是他便常常在家里晚餐。我知道我的机会来了,故意装作不经意似的说起先好后娶的婚姻都靠不住;又说凡是离婚的女人再嫁后便不能使出真心来爱丈夫,因为她的内心已经给以前负心的男人吓怕了,她的再嫁许仅是为了负气,争个面子给前夫看看;说的贤心里更加活动起来了。但是我知道自己所说的话其实都是违心之论。贞操与女人真个又有什么相干?一个靠卖淫来养活孩子的女人尔的二元论和唯理论,以宣传和恢复伊壁鸠鲁原子论学说为,在我看来不啻是最伟大的神圣的聪明人中的一个,但是丽英毕竟是放弃女儿了,我不知道她是为什么,我很管她可惜;但在贤的眼前,我因为别有作用,却不得不把这事说得特另不堪,我说:“假如一个女人生过孩子已七八岁了,再问别的男人讲起恋爱结婚来这还成什么活?除非这个男子是不要体面的,不然在背后给人家指指点点说起她的历史……”说到这里,贤的脸孔便拉长了,连脖子都通红起来。

第二天晚上,丽英果然又悄悄地跑来看我,贤仍旧不在家。她穿着一件半旧的碎花钢夹袍,形容显得憔悴,见了我半晌开不得口新工具原名《新工具或解释自然的一些指导》。英国弗兰,最后才毅然对我说道:“我觉得我报冒昧,有句话想请问你:究竟你同你的贤还相爱不呢?”我的腹中连产冷笑,但面子上却仍旧装得很诚恳的答道:“我相信我们一向是相爱的。”她默然半晌,只得老实说出来道:“你觉得他…他真的靠得住吗?因为他对我……他同我……别人……”我连忙截住她的话道:“我是十分相信你的,也相信他,别人的话我决不瞎听,我们原是好朋友。”她无可奈何地流下泪来迟:“我……一时错了主意……已经……已经有了二个月……”

我愕然站起身来,觉得一切都改变了,一切都应该结束。请她去做贤的太太吧!我可与贤从来没有十分快乐地相处过,从最早结婚之日算起,我们就是这样零零碎碎的磨伤了感情。现在大家苦挨着已经过去快十年了奥义书梵文Upanisad的意译,音译“优婆尼沙昙”。也,十年的光阴呵!就是最美丽的花朵也会褪掉颜色,一层层场上人生的尘埃,灰黯了,陈旧了,渐渐失去以前的鲜明与活力。花儿有开必有谢,谁有果子是真实的。给我带去我的孩子吧,停会我自对贤说,我情愿离婚。

可是贤却坚决地回答我道:“我不能失去菱菱呀,还有元元,还有簇簇。就是你,青妹,我也不愿意同你离开。”

丽英亲耳朵听着,掩面自出去了;不久听说她堕了胎,悄然离开上海,贤却更加酗酒发脾气起来。我想:“丽英去了总是件好事情呀,我得忍耐着等地回心转意。”但是他仿佛把所有的怨恨都放在我身上,以为是为我牺牲了一件极重要的东西,要求我赔偿,要求我补足。我把一切都贡献给他,凡是我所有的,我的能力所能够做到的;只是不愿再养孩子,他住在楼上,我住在楼下。有时候他很迟很迟的回来,我听见他声音,却不放跑上去瞧他;有时候他全夜没有回来,我竖起耳朵静听着,心里有些悲哀,但却绝不提起询问。有一次他惨笑着对我说道:“现在我可明白你的心了,我这次上了你的当;你实际上并不需要我,只叫我替体挂个虚名,来完成孩子们的幸福罢了。”

他又说:“我要报复,要给你吃些苦头呀!从此你可休想问我付一文钱,因为你不尽妻子义务,我又何必尽丈夫义务呢?”我想这可是完了,当晚便详细写了封信给公婆,说是在护生活难过,贤文如何如何的同我作对,末了又说:“媳命薄如斯,生无足恋,死亦不惜,其如幼子尚在襁褓何?”信寄出后,我总希望公公会有一个办法,或者是逼着贤规定月费,或者就让我带着菱菱与元元回到N城去住。

不料过了四五天,贤便接到一封公公的来信,把他训责万端,说是公公自己不日就要拼着老命出来与他理论了,贤把信看完就向我一丢,叫我自己看,我看不上两段说:“哎呀,他自己可是出来不得的,老人家身子…”不待我说完贤就铁者着脸孔站在我面前,鼻子哼着却没有发出声音来,一咬牙举起手我就知道他来愈了,我也笔直正对着他等待疾风般手掌打下来,没有闪避也不落下一满眼泪,他通红着眼睛狠狠盯住我发烧的前额,我也望着他暗中切齿,两人巴不得互相吞噬对方才痛快,夫妻的情谊可说是完全消灭了。

他的声音忽然低哑下来,用手猛然扳住我的肩膀连连摇:“你怎么不哭出来呀?或者快打还我。”我凄然推开他的手,自把眼睛望着天外道:“没有什么,请你原谅我。”

于是贤说下午快些打个电报去阻止他吧,叫我另外备封信解释。他说:“以后我给你钱就是了,无论去抢去偷,决不少你一文。”我默默寻思着,心想这可不是钱的事了,我无论如何不再与你同居,正想说时,王妈却又送上一个电报来,说是公公病重了。

第三天贤要动身到N城去了。我交给他一封信,内容是对公公解释安慰的;他也伸手摸出五百元钱来交给我,说是这次替父亲治病须多用钱,现在我只能先给你这些,横竖我去了不久就回来的。我默然收下二百元,把其他三百元退给他道:“请你多买些东西给公公吃吧,我这里自己会设法。”

说是设法,其实我也绝无把握,只把陈妈先辞歇了。日间我带领两个孩子,晚上写文章,稿费千字二三十元不等的,我常常独坐在电灯下直写到午夜。暑天的夜里是闷热的,我流着汗,一面写文章一面还替孩子们轻轻打扇,不然他们就会从睡梦中醒来,打断我思绪,而且等写完快要到五更了。但是我虽然这么的勤于写,编辑先生可求必都是勤于登的,有的选登倒还迅速,便是稿费迟迟不发,倒害得我真个望眼穿了。

我很想到商业机关中做个小职员,他们说那必须懂日文。从此我便在晚上七点钟后到日语补习学校练习会话去,那时候王妈已收拾好碗碟了,替我照管孩子。在这校中我遇见了一位德国留学过的女博士曾禾医师,她是生得这样的美丽,举止高贵,态度却慈祥到万分。渐渐的我同她熟了,我知道她的身世,她是青年与丈夫离婚的,因此特别容易同情人家,也非常了解社会的情形。我把我的结婚经过统统告诉了她,她真的非常了解;别的朋友们因为太幸福了,不能把人家痛苦放在心上,她们有时追问了我,却把这些资料拿去添枝带叶的当作茶余酒后的波助。但是曾禾医生不是这样的。

有时候我写得疲倦了,也常发生厌世念头;曾禾医生总是温存地鼓动着我,说是有了孩子的女人是任何困难都不怕的,因为天下决没有逃避责任的母亲。她似乎很喜欢我的孩子,起初我还以为是我的孩子特别生得逞人怜爱的缘故,直至有一天我瞧见她同一个焦黄脸孔拖鼻涕的女孩子在拉手殷勤询问时,我这才明白她的慈爱天性,原来那个女孩是在继父家中过活的,娘为了她受过不少委曲,因此也不免憎恨她了,每遇她患病来诊时,曾医师总是把药品亏本卖给她的,因为恐怕药贵了,继父就不前允许她求医。

一个光明的人物,能够增加无数不幸者的生活勇气。我至今还不能忘怀那位曾医师,因为她不仅在患难中救助过我,而且还尊敬我,使我知道向上努力的好处。我知道一个漂亮的小姐厌恶地掩着鼻子掷给烂脚乞丐一文钱,那不是激起乞丐的愤怒和报复心理,便是久而久之成习惯了,忘记羞耻,永远咽着嗟来之食。谁有用热心与尊敬来鼓励不幸的人是世界上最大的帮助,她使我认识了人类最大最深的同情,我于是坚决地活下去了。

夏天过了,凄凉的秋天又一番到来,贤久久没有信息,我几次寄信打电报去问公公安否,他总是不给回音。我疑心;恐怕连公公都不能原谅我了吧,我像给众人撂开在一旁般,在普禾医师的支援下,只苦守着一对儿女。

有一天,元元忽然发热了,脸上隐约有红的斑点。但是那有什么关系呢?他仍旧能够吃奶玩耍,我也不在意,到了那二天晚上菱菱也给传染了。那个夜里我仍旧写文章,灯光仿佛淡黄无力般,照得人凄凉地。两个孩子都把嘴张着,鼻息琳琳,眼睛似乎翻起来了。我的心中一阵酸楚,心想自己辛辛苦苦所为何来?一对儿女都患病了,也许更将同时失去,这又将是怎样的难堪呀,于是我想到命运方面,难道是自己八字太硬了招不住孩子吗?后来又想海不该不早日把他们放弃了,如此不但成全而英,而且成全而英的贻地,也许同时更能够使贤幸福。

想着想着天已亮了,还是出去打个电话给曾禾医师吧,有了患难的时候,我不期而然的总会想到她了。我不能忘记她是如何的接到电话便匆匆的赶来,诊断确定元元患的是病于肺炎,菱菱则尚不至于大碍。我把他们抱着喂着足足忙了半月之久,王妈也支撑不住了,曾禾医师又给我设法介绍个老妈妈来。她的牙齿已脱光了,年老人总是重男轻女的,况且元无病的又利害,因此她只自小心地侍候着他,日夜与我轮流偎着他像元元的病好了,我也不忍叫她再离去,我们就是天天一饭两粥的咬菜根度日,幸而这两个佣人都好,还没有怨言。

在一个落叶萧萧的傍晚,我匆匆送着稿子到报馆去,正走际忽然有一辆双座三轮车从我身旁疾驰而过,上面端坐着一对男女,怪亲热的。我觉得自己心中十分的难堪,一样都是人呀,怎么我就过不得甜蜜生活?残余的青春已经不多了,“他生未卜此生体”,我一路上迷迷糊糊的想着。渐渐地,脚下似乎感到南极起来,前面的马路则像往上浮,越浮越高了,天空显得冷清清地,树叶子满空掉下来擦得人眼花,我的心只跟着秋的晚风晃动,我一步步跨过去,似乎要砍倒了,于是只得忍痛在孩支包车,坐回家来,忽然几声轻咳,吐出了一口带咸味的鲜血!我是完了啊,但还不甘心地试着再咳几次,口口都带着血,把王妈老妈妈练都吓得呆了。

紧张地,颤栗地,我站在X光镜前,曾禾医师静悄悄地对我说道:“是肺结核呀,须打空气针,你把婴儿先断奶吧!”这几句话,雷轰电掣般直刺进我心房,我默默地听着她的话退出去,陡然觉得对外面的世界起了无限依恋,一片法国梧桐叶子掉下来,我轻轻地把它拾起了端详着,造物为什么有生必要死呀,我不忍速弃掉它,因为我相信它或许还有些气息在留恋着片刻的残生。

回到家中,我把这话对两个女佣说了,托她们照顾孩子,自己把被褥用具统统移到三楼去。从此再不能同元元亲吻了呀,也不好再管菱菱喂饭了,我怅然想着,心中只阵阵凄凉的感觉。夜间老妈妈给元元奶粉吃,我听见哭声悄然下楼来站在他们的房门口听,是婴儿索母乳的声音呀,一种迫切需要而达不到的苦闷的发泄,贤也许同样在苦闷着吧,我现在已什么都不能给,什么都没有力量了。弹簧锁着的门,只隔一重板,用指弹几下就可以开启的;但是我的病与健康之隔呀,何日才能够取消,可以让我自由的亲近自己骨肉呢?我痴痴站立在门外,一心只想叩门进去把他轻拍着使他睡;但理智压抑着我不得不紧紧扼住自己的手腕,我只得硬起心肠掩耳径跑回三楼去。

渐渐孩子们都习惯了,老妈妈领着他们姊弟两个在开井中玩。我在三楼推窗望下来向他们招手,老妈妈指给他们看,他们也仰起圆圆的小脸来了,菱菱跳跃着欢呼“妈妈!”我只觉得这是一种残忍的娱乐,因为他们不能上来,我又不能下去。亲近的欲望因招手见面而挑起来了,但却又没法满足它的,当中阻隔着可是病菌而不是楼梯呀。

贤为什么还不回来呢?随便他娶丽英也好,随便他娶别人也好,他总应该有一个太太,孩子总应该有一个负责照管的人呀?后母即使要虐待总也不过是皮肉痛苦,不比同我在一起随时有传染肺结核的可能,若传染了肺病可是毕生不得了哩。

好容易有一天,贤终于给我盼望到了。他的腕上围着麻丝,我不由的大惊盘问他道:“公公现在可安好吗?”他呆视我半晌忽然号哭道:“或再不要同你见面,也再不要同而英见面了!你们害死我的艾亲,可怜他在临终时还口口声声恨着我,叹息化可不能瞧见元元长大哩!”

我说:“我正等你回来办理离婚手续,既然如此,今天马上就进行吧!他愕然瞧了我半晌,冷笑道:”我早知道你这几月中定会找到了如意郎君,不然,这些人的生活又是怎么过的呢?“

于是我们讨论着,如何办理离婚的手续。我说大家也不必登报声明了,走开就客客气气的走开,用不着请律师,只要找个朋友来证明便了。菱菱听见我们说着便赶紧拿块大手帕包玩具去,老妈妈问她这可是作什么呀?她说:“妈妈要去了,我也跟着走。”

只有元元不知道,他还露出深深的笑靥欢跃着,愿他永远欢跃着吧,忘记世界上曾经有过这个不幸的母亲,我真太对你们不住,太对你们不住了!簇簇也不能再向她作别,她是早年跟着祖母的,惟愿祖母健康长寿常照管着她;还有死去的那个二女儿呀,我是时时向你忏悔,现在也许再不用多忏悔了,让我到地下来找你,好好替你做些事,聊以补偿前想千万一吧!

但是亲友中谁也不肯替我们签名做证人,生怕多事,仿佛一对夫妻无论如何在受着委曲也是应该的。有些人还责备我太忍心了,抛儿别女的事亏你做得出来,我默默更不欲说明,因为对着这种不是没脑筋便是没心肝的人们说了也是无益的。最后我灵机一动马上就想到这位患难中必须想起的朋友曾禾医生,我对贤说了,我们就同到她家里去,告诉她请她帮助,她的泪掉下来了,几个看护小姐都哭,但结果很爽快的答应签了字。于是贤先退出来,她留我打枚静脉针去,看护们颤抖着手来帮忙。针头直刺到静脉管外了,皮肤涨凸出来,她说:“哎呀!我真该死,忘记了自己是医生,怎么可以感情冲动到如此呢?”

于是她严肃地替我扎好了,道过歉,拉我到沙发上坐定。她说:“现在我可以问你了,你以前有没有爱过人呢。说真话!”我告诉她两颗樱桃的故事,但是那仿佛不是我的,年代长远了,印象模糊了。她脸对着我正色说道:“那末我要忠告你一句话:假如你再碰到应其民,你还是不能同他结婚呀——不,你同任何人都不能再结婚,直到你的肺病痊愈了为止。”

她的脸庞是美丽的,举止高贵,态度又是这样的慈祥;像一个白衣天使在我面前宣读福音,我忽然起了宗教的虔诚,心中茫茫只想跪在她脚下做祷告:愿我的孩子们幸福,愿贤幸福,愿婆婆幸福呀!十年的往事都像云烟般消散了,忘记我,让我独自在永恒的光辉下悄悄地替你们祝福吧。


《结婚十年》——苏青 - 雨山亭的博客 - 敏思博客 《结婚十年》——苏青 - 雨山亭的博客 - 敏思博客 性本质——结婚的好处 - tianweimin135558的日志 - 网易博客 十年网文十年醉——那一望的风情 - 时间划过的痕迹 - 一丁 - 和讯博客 揭秘十年物价变化——不能承受的疼痛 - 哥们干杯!的日志 - 网易博客 目睹教育技术学十年之十大怪状/博客日志/敏思博客 中国结婚吉日的选择 - 新博者的日志 - 网易博客 结婚七年 一个女人的惊人转变 [和讯博客] 结婚七年 一个女人的惊人转变 [和讯博客] 蚂蚁的博客 - 敏思博客 - 博客 - 乡情偶拾 落幕 - 枯叶的博客 - 敏思博客 结婚十年 结婚十年 结婚十年 结婚与不结婚 【心情图文】 - 心灵之约的日志 - 网易博客 共和国,应善待抵御外辱的先烈——《真情三十年》观感 - 新华博客 - News Blog 峥嵘岁月——中国航空动力行业发展六十年回顾(上) - 龙腾日月的日志 - 网易博客 阳光普照——中国航空动力行业发展六十年回顾(下) - 龙腾日月的日志 - 网易博客 敏思博客-临空巴比伦的博客-帝国功臣——李鸿章 敏思博客-临空巴比伦的博客-帝国功臣——李鸿章 国色天香——牡丹花 - 飞歌的博客 - 敏思博客 飞狐公式编写教程——选股公式 - 莲花的博客 - 敏思博客 春日读诗有记——被花恼 - 雪诗儿的博客 - 敏思博客 告别圈养的记者生涯 十年砍柴的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