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版《越狱》:英达父亲英若诚狱中生活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5/03 14:23:46
 文章摘自《水流云在》
  作者:英若诚 康开丽   出版社:中信出版社
  本书简介:在这本自传中,他的回忆就从他的监狱岁月开始,他回忆了三年的监狱生活,困苦中夹杂着风趣,艰难中保持着乐观。然后开始叙说他的家族,叙述他的童年及所受教育的不平凡经历。最后讲他在戏剧、电影方面的职业生涯……[连载内容]
英达在英若诚追思会上,身后是英若诚照片(新浪读书配图)

  组织犯人偷胡萝卜和土豆不仅是在犯人中得人心而已,我还得争取监狱管理人员的信任。每次监狱长把我们集合在院子里总有原因,通常是需要会这样那样手艺的人。他会把我们集合起来:“你们当中谁会干水泥活?”

  无论他需要什么样的手艺人,我总是第一个举手。我之所以举手是因为我能因此离开牢房多得到一点自由。

  这次他正好要找人干水泥活,也没有具体讲什么,我当然自愿提供服务。

  “散会到我办公室来。”他给我下令。

  其他人都回了牢房,我被带到他的办公室。

  一进办公室他就说:“我们上级决定不能让这地方老这么不像话。应该把监狱正门整修一下,要让这监狱看起来就像是改造思想的学校。我们需要一个标志。我在大城市里看到过,用水泥铸成字,固定到墙上,但不能让墙倒了。”他接着说:“你需要些什么材料?需要什么,说话。”

  我答道:“我需要水泥,还需要盐。”(他们在食物中放的盐很少,以防我们脚肿,所以盐是珍贵物品。)

  “盐,还有油漆。我们得给字涂上油漆,那样就好看,还需要些油灰。”

  我把所需的材料都列出来给他,他听得很专心。

  “我还需要新鲜的猪血。”

  “干吗用?”他问。

  “掺进油漆里,那样油漆涂到水泥上就不会掉下来。”我答道。

  “有必要吗?”

  “有,那是传统做法,是专业油漆匠们传下来的。”

  这还真不全是瞎话。

  “还有就是一个小火炉,用来加温。和水泥的时候温度太低水泥就容易开裂。掺进一些温水就能防止水泥开裂。”那是一九七○年一二月份,当时天气很冷。

  “这些都容易办到。”他说。

  “还有,还需要一些砖头。油漆里还得加进一些砖灰,用砖头摩擦掉下来的灰。用这几样材料调制的油漆黏度就很高。”

  他问我哪里可以买到砖灰。我说:“买是买不着,不过你这儿有许多人手可以自己做,不是什么重活儿,两个女号就能对付。”

  “好吧。”他做了记录。“还有什么?”

  我说了最后一个要求:“纸,大张的纸,铅笔、橡皮、尺子。先得把字写出来。”

  他满足了我所有的要求。

  我得承认,有两位女性在场干起活儿来就是不一样。我们都很久没看到异性了。监狱长不放心男犯人,女犯人就好得多。我知道如果我强调磨砖灰的工作女的都能对付,他就会让女犯人来帮我。

  我们就这么开始了。我把铅笔断成两截,两头都削尖。每支铅笔就有四个笔头,我自己藏了三支,在监狱里铅笔是很有用的。相比我自己制作墨水的过程,这真是太方便了。

  那两位来帮我的姑娘都乐,问我:“是真的吗?你真的需要……?”

  我说:“当然是真的。”

  她们就开始磨砖。

  炉子生了火,烧着水。有了热水,那简直就是帝王般的生活了。

  接着水泥来了。最后是猪血。猪血上出了点问题。猪血得在清早从屠夫那里直接运来。

  第一次拿来后,我说:“对不起,这不够新鲜,猪血已经结块了。我需要最新鲜的。”我把这些猪血留下了,加了盐煮了汤,和那两位女犯一起分享,味道很好。

  我是从另一位犯人那里学到制作水泥的技术。他是位专业的泥瓦匠。他惧怕当官的,所以不敢自愿报名。

  “请你把所有的诀窍都教给我。”我向他讨教,他同意了。

  他们要求我做八个字:“现成的。林副主席的指示:‘团结、紧张、严肃、活泼’。”

  “是,是。”我们便开始写这几个字。

  这差不多花了一个星期,因为我在那里拖时间。

  有一天监狱长来了,“怎么样了,做完没有?”

  “做完了。”我答道,“不过我有个问题,可以问吗?”

  “问吧。”

  “林副主席的话是没问题。团结、紧张、严肃,这些对犯人都合适,问题是最后这个‘活泼’——让犯人活泼合适吗?”言下之意是犯人有可能会不安分、闹事。

  “我的责任。”他说,“你有什么建议?”

  “应该是我们通常在报纸上看到的口号。八个字,让我想想……‘加强无产阶级专政’怎么样?”

  他十分高兴:“好,好,好,就换成这个。”

  “那又得多花些工夫。”我告诉他。

  “那没问题。”他答道。

  我就把原先给我的纸留着,另外又要了些纸。我开始做新的标语。泥瓦匠难友告诉我,先做整面墙的架子,然后注入水泥,最上面一层是特制的水泥,然后按平,粘到墙上。然后再把写上字的纸贴到上面。不用糨糊,因为水泥还是湿的,纸自然就粘在上面。接着就是把这些字刻出来。

  干完以后,我告诉监狱长:“还得等几天才能干。”我又多了几天享受的时间。

  最后轮到派人清早跑着去屠夫那里取新鲜的猪血。猪血拿来后,我就把血放进水里加了盐,在炉子上加热。然后我就把这几个字漆成鲜红色,革命的颜色。

  那个任务就完成了。我还得到了表扬。能出来几天,那两位女犯人也高兴,因为整天在牢里坐着极为无聊。

  不久,我们又被集合在院子里,监狱长问:“你们当中谁会做腌青椒?这地方盛产青椒。上级领导要求我们改善你们的饮食,我知道光啃窝头很单调,我们自己做些腌青椒怎么样?我这里有个大桶……”

  当然又是我举手。

  他很惊讶:“这你也会?”

  “我会。”我答道。

  “你在哪儿学的?”他问。

  “我们犯人当中有位曾是一家著名酱菜园子的学徒。”我答。

  “那就让你们试试,”他说,“你需要些什么?”

  我又列了一张清单:“青椒,大量的盐,带针的竹筷子,每根筷子要四根针。”

  “你要针干吗?”他问。

  这个问题提得好。我要针是因为针在监狱里又是一样珍贵的东西。大家的衣服都很破烂,我们每两个星期才能用一次针线,每次用都催着归还。我将成为监狱里的有针阶级。

  “你为什么需要针?”他又问了一遍。

  “盐光留在表皮上进不了青椒,就没味儿。所以要用四根针绑在筷子上。每人拿一根筷子扎青椒。”

  “为什么要四根?”

  “我是这么学的。少于四根效率低,浪费劳动力。多于四根也没必要,四根正好。”

  “那好吧。”他的口气软了下来。

  我又接受了这个任务。腌青椒做得不错,确实改善了我们的饮食。我真认识一位曾在酱园里干过的犯人。我在监狱时几乎是绞尽脑汁了解周围犯人的特殊才能和智慧。

  有位从香港来的工程师,我从他那里学到了最专业的知识:怎样用当地的溪流发电。内容包括怎样发电,怎么储存所发的电,怎样在没有现代设备的情况下建造浴室。我相信这些内容在将来会特别有用。

  我们这些犯人人数不少,我在里面找到了有各种才能、特长和天分的人。在通常情况下,他们没机会在别人面前露自己这一手。我通过观察估计谁有一手,我就试着与他交朋友。我就这么从他们那儿学到了各种技能。这些技能使我能在监狱里自告奋勇完成各种任务,还有助于我将来出狱后建立自己的生活。

  我从一位犯人那里学会怎么制酱,从另一位那里学会了怎么种葡萄。另一件有趣的事情是怎样孵小鸡。我在笔记本里做了如下记录:

  孵小鸡不能超过二十个蛋,十二个最合适。用这个方法孵出来的小鸡只有一两个是雄的,节约了时间和精力。辨认小鸡的性别有三种方法。小鸡在地上走的时候,雌的走直线,雄的却左右摇摆不时改变行走方向。第二种方法是提起小鸡的两条腿,小鸡的头垂着便是雌的,要是小鸡的头朝前或朝后仰,便是雄的。第三种方法是以手捉鸡,向后退缩者为雌,向前挣扎者为雄。

  他提到还有别一种方法是蛋壳开裂、小鸡要出来的时候,先出来的多半是雌的。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得到这些知识的。我到现在对他辨认公母的方法仍感到神奇。

  还有一位姓田的老中医。当时这位田大夫七十出头。他是从北京北部山区来的,他们从一座小山上淘金。先把山的岩石炸开,从炸开的岩石块中用铁夹子把任何闪亮的东西夹出来。金不容易氧化,总能从岩石里被辨认出来。然后再把这些闪亮的材料收集起来,放到小溪里,让金子沉淀下去。因为金子要比普通的岩石重。通过这种方法他们能得到一些金子。我第一次听到这种淘金方法。

  在医术方面,这位老中医教我的内容有合法的也有违法的。合法的是怎样制作鸦片。在他们那块儿这是合法的,他说。作为一个医生,他不能没有鸦片,他用鸦片来治咳嗽、哮喘这类疾病。

  他跟我交上朋友后,有一天他说:“我教你怎么制作假的鸦片。”

  当然,这是违法的,跟印假票子差不多。他告诉我怎样用某些植物来制作:放到锅里,加热到植物变成黑色,质地黏稠,还告诉我怎样在鸦片上做假的商标。

  直到某一天,他也不得不承认:“不知道现如今外面是个什么样子?我在这儿被关了五年了。我不知道现在是什么行市,也许卖假的不安全了,小心为妙。”我就假鸦片所做的笔记十分含糊,因为我觉得照实写下来太危险。我所做的记录即使被人看到,他们也不会知道那是制作假鸦片的方法。

  “你为什么被捕?”这问题我对每个人都问,我也问了这位医生。

  “那是我自己糊涂。”他说。在“四清”的时候,大家都要对自己的过去作交代。他交代说在日本人占领时期,他被日本人抓去,被逼着为一位日本军官治过疟疾。他交代完以为没事儿了,没想到几天后被抓了起来,罪过是他给日本军官开药治病就算当过汉奸。

 

文章摘自 《水流云在》 作者:英若诚 康开丽   出版社:中信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