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雪的冬天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9 06:36:45
 芦紫:多雪的冬天 发布者 siyu 在 08-05-15 08: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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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芦 紫·

  1968年初冬,秋收 秋种结束,江营的老乡们盼望的冬闲季节终于到了。往年冬闲时,老乡们编筐打篓,赶集上店,走亲访友,置办年货。嫁闺女,娶媳妇,吹吹打打,一派农家乐的喜 气洋洋。但今年不行了,毛主席发号召了,农业学大寨,变冬闲为冬忙。要出河工,大搞兴修农田水利,“挖个坑填平,再挖坑再填平”,要大搞积肥,挖塘泥,大 搞小麦冬灌,反正不能闲着,不仅身体不能闲着,脑壳也不能闲着,白天干活,晚上要开会学习毛泽东思想,大搞阶级斗争,深挖暗藏的阶级敌人。11月中旬县里 派出的工作队就到了个公社,骨干集训两天后,就分赴各大队,紧锣密鼓地开始了运动。

  派到江营的驻点干部是现银行的老孟,高大严 肃,整天板着脸。老孟一到就开始组建大队贫下中农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简称贫宣队,每个生产队选出两人。我们队是张献和刘福忠,然后就开始批斗地富分子。我 们队34户人家,一户地主一户富农。地主叫刘以远,其实解放时他是江营小学教师,他爹土改时被枪毙,据说那年在颍河边上一次就枪毙了32个地主,他就被开 除公职,顶替他爹成了地主份子。但这地主份子也真熊包,不经斗,站不住,刚斗两场就趴在地上像一滩稀泥,老福用红白两色的“专政棍”怎么捅也爬不起来。老 孟大骂他“装死狗,卖堆哄”,但老乡们说他不是装,他是真有病,严重的风湿关节炎,老寒腿,大热天都要穿棉裤,于是才饶了他,但要叫他老婆赵兰英来顶替挨 斗,还把他21岁的儿子刘天美也拉来陪斗。其实天美早已继承了其父的地主份子的衣钵,把大队里出义务工,跑腿送信这些活都揽下了。

富农叫刘尧忠,是个胆小怕事,树叶掉下来都怕打破头的主。不象刘以林整天阴沉着脸盘算着变天账,他自知身份低贱,见谁都点头哈腰,满脸堆笑。斗争会上特 老实,叫他鞠躬就鞠躬,叫他认罪就认罪。每次斗完都要对着毛主席像向伟大领袖请罪,老尧从不马虎,低眉顺眼,两手下垂,一边弓腰一边说:“我有罪,罪该万 死!我要好好改造,,争取宽大,重新做人!对社会主义有利的事,我要多说多做,对社会主义不利的事少说少做!”于是散会,各回各家。

有一天孟组长亲临会场,听完老尧的请罪词后,勃然大怒“刘尧忠,你不老实,胆敢放毒!”老尧吓得直发抖:“我没放毒---”“没放毒?!你说什么?对社 会主义不利的事少说少做,你不还是要做吗!?你不是还要干坏事为害社会主义吗?狗改不了吃屎,真是阶级本性!要不说不做!不说不做!听明白了?再说一 遍!”

  老尧头上冒汗,说话也结结巴巴:“是是---是,明白明白,对社会主义---有利的的事不说不做,不不---不说不做---”

  “混蛋!”老孟气的猛拍桌子,“对社会主义有利的事要不说不做!”

  老乡们这回都听明白了,哄然大笑起来,老尧一边用袖口擦额头的汗,一边偷眼看老孟。老孟脸上挂不住,也尴尬地笑了,一挥手“散会!”

我们队的阶级斗争搞了两个星期,也未达到高潮,公社领导不满意,就斗俩死老虎,一点火药味没有,要大搞,要深挖,抓活老虎!老孟和老福张献研究了几天, 又内查外调,发动群众,终于有了新的线索:刘兆环和刘三忠!决定先搞刘兆环,这个刘兆环虽只是中农,但当过伪军,历史不清白。而且能写会算,肯定简单不 了。最大的突破口应该是他老婆,裴云英,一个本地话至今说不清爽的云南婆娘。老辈人说,30多年前,刘兆环年轻时当兵外出好几年,后来带了云南姑娘回来。 据刘兆环与人闲聊时说,他驻防云南时当个班长,看上了 当地的小姑娘裴云英,白净水嫩,就把她爹娘赶出屋,插上门栓,关门抓鸡,把她给糟塌了,本想一走了 之,可看到小姑娘哭得伤心,心中不忍,就打开门把蹲在门口的老人叫进屋,给了他们10块大洋,说你女儿我娶了,然后就带着姑娘走了,路上卖掉八斤半的汉阳 造,换了盘缠,回到江营,生儿育女,过起了小日子。

  就在决定搞刘兆环的那天晚上,我们正要关门睡觉,忽然一个黑影晃进来,就着灯 影一看,正是刘兆环,左手端了一碗咸酱豆,右手竹篮里有十几个辣萝卜,嘴里笑着说送点菜给你们吃,东西放下就走了。我们仨这才反应过来:阶级敌人的糖衣炮 弹打来了!炮弹虽然是冲张献打的,但我和陈志也光荣负伤。张献笑着说,从前都是看书上这么说,还真给咱们碰上了,不吃白不吃,那就不客气了!第二天我们就 吃上了锅巴蘸酱豆,萝卜丝下面条,味道还不错。

  我说:“张献,你脑筋也不灵光,白白错过了个飞黄腾达的好机会。”

  张献说:“什么好机会?”

  我说:“你应该今晚开会时,拿出这些赃物,揭发批判刘兆环拉拢腐蚀贫宣队的罪恶阴谋,并当众把那碗咸酱豆扣在刘兆环的秃脑门上,我保证你能火线入党,成为学毛著积极份子,到县里市里作报告,前途无量。”

  张献说:“嗨!你咋不早说呢,现在太晚了!都快吃完了,等下回吧。”

批斗刘兆环进行得很不顺利,首先是他那老太婆死活不愿意忆苦思甜,到大会上去揭发控诉刘兆环当年强奸民女的滔天罪行,老乡们也不积极,都是姓刘,兆字辈 的老人只剩下2-3 个了,辈份最高,大伙都叫他叔叔爷爷甚至太爷,总得尊老爱幼不是?加上张献吃了人家的嘴软,丧失阶级立场,有意放水,所以斗了两场就 草草收兵,刘兆环逃过一劫。既逃过此劫,后来就再也没有向我们发射过糖衣炮弹,我们知道他的弹药库库存有限,张献的下回也就没有下文了。

老孟说咱斗不住刘兆环就斗刘三忠,好好准备下一战役。刘三忠识文断字,粗懂医理,会背汤头歌诀,是大队卫生所的赤脚医生---只是我从未见他打过赤脚。 刘三忠的硬伤是解放前加入过国民党,有一段历史不清楚,要叫他好好交代。刘三忠却不象老尧那么老实,不管你怎么批,他油盐不进,一口咬定啥都没干过,叫他 低头向毛主席请罪,他就不低头,不认罪,老福去按他头,他头一拧一甩。老福用专政棍来捅,惹恼了刘三忠的两个儿子:刘以礼,刘以智,眼一瞪,一声大喝: “我日你娘!”卷起袖子就窜上去把老福推了个趔趄,老福马上气馁,灰溜溜地躲到一旁,老孟色厉内荏地干咋乎几句,见众怒难犯,就宣布斗争会到此结束。

从那时起我明白了为什么乡下人拚死拼活也要生个儿子,传宗接代只是其一,更重要的是弱肉强食的实力较量,在乡下拳头硬才是硬道理,没儿子就等着受欺负 吧。我也明白了农村里的阶级斗争为什么没有城市里激烈残酷,城市里一个单位里的人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相反倒有利害冲突,位置有限,斗倒了你我才能爬上去, 所以斗起来心狠手辣,把人往死里整。而乡下人大多是同宗同姓或血缘亲属,所谓打断胳臂连着筋,斗倒了别人自己也没啥好处。所以不管我党怎么号召“亲不亲, 阶级分”,但在农村强大的家族宗法势力面前,就显得苍白无力了。

  刘三忠有两个侄子:刘以仁,刘以义,三个儿子:刘以礼,刘以智, 刘以信。除刘以信刚10岁出头,其余四个都年轻力壮,血气方刚。刘以礼高中毕业,刘以智初中毕业,属回乡知青,是年轻一茬里的人物,不甘老爹受辱,挺身而 出。老福也识时务,知道跟着工作组闹腾落不下好,顶多混点开会工分,运动风头一过,工作组拍拍屁股走了,他得罪了刘家五虎,已后的日子还能过吗?从那时 起,老福老实多了,再通知开会就请病假,张献那有心思去出这风头,随着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风雪的到来,江营的声势浩大的阶级斗争运动就偃旗息鼓,无疾而终 了。

  1969年初,大雪一场连着一场,连日里朔风怒号,雪花飞舞,碎琼乱玉,一派苍茫。有一天,一夜纷纷扬扬的大雪过后,早晨打 开门发现积雪有二尺多深,出不去。我们仨费半天功夫才铲出一条前通水井,后通厕所的白色甬道。“天地一笼统,井上黑窟窿;黄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正是 当时江营雪景的生动写照!古往今来多少文人骚客拥着银炉兽炭,羔羊美酒,踏雪寻梅,吟诗作赋。江营的老乡们却没有那份雅兴,漫天的大雪给他们带来的是更多 的凄惶和苦难。早就知道乡下人穷,但却无法想象他们赤贫到那种程度。刘福忠一家俩大人四个孩子,穷的叮当响,六口人只有一床露出乌黑棉絮的被子,寒夜里十 二条腿蜷在一条被子下瑟缩发抖。老福也会做诗,诗曰:“大雪纷纷下,屋里没吊啥;板凳劈烧了,棒槌也害怕!”我替老福着急,也为他的孩子们难过,我说: “老福,这么穷,你还生那么多孩子干嘛?”老福说:“你们城里人晚上看电影听戏,我们乡下人没钱点灯熬油,天一黑就上床,在被窝里你说能干啥?可不就是做 人吗?”我掩口而笑,无言以对。

  当然象老福这么穷的也不多,全村只有十几家。属于“不会过日子的人”,会过日子或比较会过日子的 还是多数。共产党爱人民,体恤贫下中农的疾苦,开始分配返销粮给老福那些揭不开锅的困难户,绝不允许让60年那样饿死人的惨剧再发生。我们那时还有商品粮 供应,但大雪封路,渡船停摆,在米面都断绝后,我们三人只能猫在知青屋里煮红芋吃,煮熟的红芋又甜又香,可一连吃了半个多月的红芋,味道就不同了,烧心, 一打嗝,嘴里就冒酸水。我们终于忍受不住了,在一个风雪稍小的凌晨,我们三个全身披挂严实,一咬牙就冲进茫茫雪原。深一脚,浅一脚,磕磕绊绊,跌跌撞撞, 连滚带爬,不知摔了多少跤,但天黑之前总算回到了家,并且从沙洲粮站扛回来30斤白面,晚上面条锅巴大吃了一顿,可真是香啊!

  大 雪熄灭了阶级斗争的烈火,也冻结了农业学大寨的热情。天寒地冻,挖不了沟,积不了肥,北风呼啸,长夜漫漫,何以消遣?我们就躲在屋里拉二胡,吹笛子,下象 棋,也看看闲书打发时光。老乡们也自有他们办法,既然毛泽东思想退出了江营,资产阶级马上就占领这块阵地,赌博之风应运而生。村东头刘全忠家孤立村外,视 野开阔,有抓赌的人来,老远就能看见,于是他家就开了赌场。3-4盏马灯大放光明,5-6副扑克牌一溜摆开,一,二十个赌徒吆三喝四,十几杆烟枪云雾缭 绕,人来人往,出出进进,通宵达旦,成为江营文化娱乐中心。

  赌场老板刘全忠四十不到,方面大耳,虽是个福像,却得了个肺气肿的孽 障症候,又喘又吼,离了氨茶碱就出不了气,天天躺在床上不能动。老全有三个孩子,老大叫小娥,14岁,清爽俊俏,也很能干,挑水烧饭,带两个弟弟,里里外 外一把手,是个好孩子。小娥娘三十多岁,颇有点姿色,且手脚麻利,言语活泛,很有人缘,就在家里卤点猪头肉,茶叶蛋,兼卖香烟,白酒什么的。虽说那年月天 天割资本主义尾巴,可也不能看着这一家五口饿死,干部们也就睁只眼,闭只眼算了。赌徒都是本村或邻村的,熟门熟路。赌输的就灰溜溜地戴上马虎帽,一声不吭 溜回家去等着挨老婆的骂。赢了钱的则喜洋洋的,把钱往娥娘手里一塞:

  “四两白干,半斤卤肉,两包烟,零钱就不用找了!”

  娥娘笑咪咪地跑里跑外,端茶倒水,就是个阿庆嫂。那小子酒肉下肚,两眼放光,瞅着娥娘就开始说风话:

  “哎,我说娥娘,全忠哥身子骨不好,可不能累着了,你有啥事,就找咱,兄弟我别的本事没有,就是腰里硬,包教你神魂颠倒,浑身舒坦!”

  娥娘一边笑一边拿着条帚打过来:“教你娘神魂颠倒,教你娘浑身舒坦!”

  那小子一手护头,一边往外跑:“下半夜我再来,记住给我留门!暗号照旧---”

说这种风话在今天叫性骚扰,但在当年的江营却是最大众化的娱乐,为贫下中农喜闻乐见,只要别弄差了辈,没人会羞恼。大多时候是君子动口不动手,但有时是 君子动口又动手,摸一把拧一把的,有一回老德把赵兰英按在麦场上,手插进裤裆里再拔出来,竖起中指说:“就这么深,就这么深!”我们看的心惊肉跳,赵兰英 系好裤带,抓把木杈一边笑骂一边追打老德,老乡们个个哈哈大笑,没有那个想到去报案,整老德个流氓罪,也给我们上了接受再教育的生动一课,初步懂得了什么 是贫下中农朴素的阶级本色。(贫下中农另一课是我们刚来不久,不少孩子在我们的牙床上打滚,传给我们一身虱子。)

  风话归风话,但 据说娥娘还真的和几个男人有一腿,其中就有队长老德和大队会计等。有几个姓刘的本家心里不忿,就私下里跟老全说,要他管教管教娥娘。老全说:“我心里都明 白,可我这半死不活的,这一家五口都得指望她,她外头有点事,也不能怪她,这年头,她也难呀,我就是恨自己咋不早点死,省得再拖累她------”说着混 浊的泪珠就滚落下来。说的也是,老全是个药罐子,每个月光抓药就得十几块,还有看病呢,一个女人家,叫她上哪去趁钱?

  春风又起, 冰雪消融,花开花落,年复一年。71年我离开了江营,91年曾回去过一次。才20年的功夫,已是苍海桑田,面目全非。我当年住过的知青屋已荡然无存,而代 之为一片碧绿的翠竹修篁。老乡们的土坯茅舍也荡然无存,而代之为一栋栋青砖瓦房,红芋胡萝卜再也不是主粮,而成了猪饲料,老乡们都吃大米白面了,江营不再 是那个到处冒穷气的破村庄了!刘以礼现在是江营学校的副校长,热情地欢迎我,非让我这个美国来的大教授给乡下的小学生们训训话,然后带我村里到处转转。在 村东头碰见了娥娘,已是满面皱纹,白发苍苍。

  我问她“老全还好吧?”

  她说:“早死了,74年就死了,现在两个儿子都成了家,我现在大儿子媳妇一块过。”

  我说:“小娥呢?”眼前浮现出那个一笑脸上俩酒窝的美少女。

  娥娘马上眼圈红了:“别提了,那孩子命苦哇!------”说着娥娘就蹲在地上,两手捂住脸泣不成声。我不好再问,赶紧把话岔开,说点别的就分手了。

中午在以礼家吃饭,以礼承包了门前的水塘养鱼,跟我一起拿个长竹竿网罩,几下就网起两条斤把重的鲫鱼,叫她媳妇收拾,又叫女儿去小卖铺打酒买卤肉。几盅 过后,开始骂农村干部的摊派敛钱和共产党的腐败。我说你这是拿起筷子吃肉,放下酒盅骂娘,你就忘了毛泽东时代咱过的啥日子,你爹怎么挨批斗,咱村是啥样。 以礼说那是那是,比那时是好多了。我又想起问小娥的事,才知道小娥18岁嫁到李坝子,丈夫是退伍军人,长得挺精神,与小娥蛮配的,可就有点小心眼,听说小 娥娘不太正经,就怀疑小娥也风流过,就找茬审她打她。小娥心里苦,有冤无处伸,一时想不开,寻短见投了颍河,当时已有了好几个月的身孕。小娥死后,她丈夫 也很后悔,不吃不喝,抱着小娥的身子哭了整整一天,人人见了都掉泪。唉,才18岁,命苦哇!

  下午告别了江营,老乡们把我送到村 外,以礼和另外三人坚持送我过河到沙洲,告诉我下次再来就不用坐船了,这里要建一座跨河立交桥,工程总指挥是张献!他们把我送上汽车才挥手告别,依依离 去。江营离我越来越远,将近30年过去了,我总还记得江营,记得那里的人和事,记得那里的草和木,在那遥远的地方,在那多雪的冬天。

□ 读者投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