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堂作品:周作人 十山笔谈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8 07:08:07

知堂作品:周作人 十山笔谈

    一、笔谈的意思

近来想写几篇小文章,不一定相连,却也并不一定不相连,因此要给他取一个总名,这叫作什么好呢?讲到内容,那大概总有既定的范围,即是我们的这伟大的祖国。可是说起来的时候,那就可以拉扯开去,刚在讲中国的文字,下回就会说起吃饭用筷子来,要用一个题目来包括在里边,实在有点不大容易。新的书名想不要,便想到旧的方面,这里自然更少可用的材料了,但是偶然的记起宋朝以后常用的什么笔谈,觉得这倒是似乎可以使得的一个名字。从《梦溪笔谈》下来那些所谓笔谈,本来也只是笔记的别称,全是杂录的性质,而且没有什么明显的对象,在千百年后的我们固然也可以看,可是作者原是自说自话,目的并不是对着我们说的。我的意思却是看中了笔谈这两个字,笔记这名字便没有什么意思,而且假如说偶谈或是丛谈,也都不成,因为这里是两个字连在一起才有意义的。为什么呢?因为,简单的一句话,我所写的文章在内容上不容易用一个名称包括,但目的原只有一个,就是同读者诸位谈谈,因为中间地隔千百里,天南地北,即使现在有了无线电,声音可以传达,可是我们的蓝青官话也使用不得,还是凭了这一枝秃笔,写出来印在纸上,更为可靠,这样说来正是十足道地的笔谈,那么这个总题目也可算是适合的了。

二、谈汉字 
    平常写信称作“如面谈”,一般写文章发表在报纸上,都可以算作笔谈,不过这里我想只是狭义的应用于我们自己,至少在外国是不能适用的。因为在我们中国这笔谈有一种特殊性,如从反面的来说明最容易明白便是,这并不像别的外国文,先要彼此懂得这话语,随后读文听音,可以明了里边的意思,却是使得方言各别对面说话,读出一个字的音来不能相通的人,看了文字能够懂得,这在世界上可以说是只此一家,并无分出的。它的特别的地方只是在于使用汉字。这实在只是中国文字罢了,但是习惯上这么叫,所以现在也就沿用着称。我想这大概是清朝末年的新名词之一,是从日本传来的吧,日本古代借用中国字,后来利用字的偏旁造了一套字母,称中国字曰真名,意思即是本字,字母则称为假名,到了明治维新以后仍将真名改称汉字,与汉文相对。我们自己用这名称未免有点不合适,但是一时无法改正,也就只好随俗便了。

我现在便想来略谈汉字的特色。关于这汉字,种种好坏不同的说法可就多了,我自己来回想一下,最初在民国以前是复古思想的,觉得现今的汉字用楷书还不够古,不能回复到篆书那里去,至少也应该依照篆字来订正笔画,写那一种所谓“说文体”的字才对。五四以后大家批评古文,连及汉字,有人主张废除汉字,要改用拼音,我那时虽然觉得中国没有统一的国语,要改用拼音字必须从统一国语做起,等到人民都能说这标准国语了,那时才可办得,便是只认为废汉字用拼音有条件,对于汉字的不好却是意见一致的。近来二十年经验加多了,反覆的思想过,改用新文字仍旧感觉是不可能,也是不必要,对于汉字从新认出它的价值,这回却与以前只从感情上出发的不同,乃是以事实为根据,即是政治与历史。现在我觉得中国人至今使用着汉字,对于别国固然不必以为世上独一无二,自夸自大,但在我们自己这实在是一个幸运,便是碰着好运气,而且也有幸福。文字是给本国人用的东西,如果这给与我们自己以运气与幸福,那岂不是够好了么?

三、汉字不难学

我们首先来客观的看一下汉字吧。客观的,便是我们暂离了中国人的立场,把本国的文化和政治都搁在一旁,努力去从西洋人的观点来看,那么这汉字的东西的确有点古怪,不合理,也很难学。这个批评,由外国人来说是很对的。他们的文字都是拼音的,二三十个一套的字母,学会了便读得出字音来,也都写得出来,这是多么简单省力的事情。中国字则是一个个的方块字,从字面上看不出读音,要另外去记,笔画多少不定,有一画至三十画以上,横直歪斜,各不相同,至于直写左行,那还是小节了。埃及文字说是象形,实在还是用那象形的字来标音,结果也是拼音文字,与中国是迥不相同的。西洋人根据了他们自己的经验看见这一种希奇文字感觉头痛,原是难怪的事,有如觉得黄面孔黑头发不好看一样。不过我们有我们自己的经验,不能同外国人一样的看法,这里我们应当以中国人的立场,主观的来看才对。所谓主观,并不是说感情用事的从什么定见上出发,乃是说把中国文字与中国人生活联系着来说罢了。我这里首先只说,汉字难学乃是外国人的说法,这在他们是不假的,但是在我们中国人这汉字并不难学,因为这是本国的文字。平常一个人学外国文,须得从三方面着力,一是形,二是声,三是义。西洋人学汉字,眼看着那么奇怪复杂的方块字,耳听着凭空出来的单音,心里记它的意思?这工作十分繁重。若是在中国人,他平常说的是从母亲怀中学来的中国话,一个字的音与义原是熟悉的,馀下来的只是一件事,即是认字形,这工作已经只剩三分之一了。说中国人天分上特别有容易认识汉字的才能,似乎太唯心一点,我也并不这么想,但是住在这使用汉字的社会环境里,可能给与他们一种认识的便利,这一层却也不算重要,我们还当去从别处找寻证据。中国近来国内举行扫除文盲运动,大举的推广速成识字法,这个成绩报纸上大旨已有报道,不必赘说,我所要说的,只是成年失学的老百姓都记得住汉字,这便因为他们学的是本国话本国文,在这上面比起外国的学者有一日之长,所以学者所公认为很难的文字在老百姓却并不觉得难了。

四、汉字不难写

据那些实际从事于速成识字法的人们的话,老百姓识字所感觉困难的一点是字形与字音联结不起来,这里便须得利用以前的那一套注音符号。在老百姓中间这套符号被叫作“拐棍”,这名称起得很有点幽默,也是很有意味。有如腿脚不大灵便的人,走路觉得为难,拿着一根拐棍,有了靠傍,便可以走得路了。可是老百姓中间另外还有一句口号,叫作“丢拐棍”,这就是更有意味的事。拿了拐棍能够走路之后,还得要自己独自走得路才成,所以到了一个时期,又须得把拐棍放下,这里即是认识了汉字之后,设法逐渐摆脱附属的注音符号,要单独的一看汉字就认识它,记得它的音义。我在这事情上看出了中国人民对于汉字的感情,觉得非常可以尊重,也很有意义。我曾经听说什么地方有人把罗马字拼音教给民众,大家却不喜欢接受,他们说要认识真的文字,可以使用的,这固然因为社会上使用着汉字,别的写法不能通行,实际上也觉得祖先传下来的才是本字。我们又常看到两人问询姓氏,有些近似的字例如走肖赵,曲日曹,口天吴,古月胡,耳东陈,耳奠郑之类,必须斤斤辩明,如无可说的便要用了指头在手心写起字来。同音的字在姓氏里我想最多的要算四声俱备的黎李厉栗了吧,此外也还有姓理利励郦的,本来有些姓字多没有解说,似乎不值得那么分别,可是大家都不肯随便混合,你要说是落后的旧俗也罢,但总之给他简单的用字母拼写作“ㄌㄧ”,那是不能满意的。从速成识字法的经验报告上,我得到的第二点证明,是汉字并不难写。据说老百姓写字不怕笔画多,只要平正,这总有办法写,例如轟字,这在我们从小写方块字的人看来也还觉得有点麻烦,但是因为那里只有一直一横,又是重复的写三个车字,老百姓觉得倒还好写,虽然写得肥大点,难写的倒是笔画少而不平正,不规律的左右歪斜,如必乃戈等字,写起来比轟字要烦难得多了。我听了这话,当时真是如开茅塞,原来我们在书房里的想象完全不合实际,不去向老百姓请教,却是关了门地唱高调,这即使不是无益有损,也总之是无一是处。我因此感觉到生薑省写作生姜,这在天天开药方的医生或是必要,若是一般人民偶然写到,还是薑字平正好写,而且新疆的地名与万寿无疆的文句也还要用,所以认识这生薑的本字可以不算浪费,而且也是有用的吧。

五、汉字的功绩

关于汉字的不难学,不难写,都是根据我们中国人自己的经验来说,所以确实是不成问题的,不过这些近于辩论的话,说多了也怕有点烦厌,虽然还有些别的论据,现在且从略,只来一说在政治上的汉字的价值吧。

我说政治上,实际也就是在历史上汉字有过什么有政治意义的作用罢了。我们从直的时间上来看,从五代时,即公元十世纪起,直至明初即十四世纪后半止,华北地方失陷,经辽金元的统治,有四百年之久,可是到了明朝收复中国,永乐建都北京,一点都并无隔阂,显得仍是整个的中国的一部分。再从横的空间上来看,在那么广阔的地面上住着的人民方言复杂,相差很远,如用欧洲来作比较,南北闽粤的不同,大概要过于英德荷兰,或意大利西班牙吧,可是尽管对面不能谈话,却始终没有分化,而且结合成功一大民族,逐渐更加密合,这在我们自己并不觉得什么奇异,但在世界上和别国相比,总是非常特别的事。中国民族与文化上有什么特点我们不知道不好随便说,但总之语言文字上能够保持统一,实现古人所理想的“书同文”,这的确是一种重大力量,而作为工具的汉字便很有功劳的了。

汉字为什么有这种保持民族统一的力量呢?简单的一句话,这便因为它不是拼音的,假如中国用的是拼音字,那么国内各系方言都照语音拼写,早已分成几十种的小国语,即使中国民族不愿意分立,不像欧洲的建立许多小国,总之这在政治上是很大的损失了。汉字不是拼音字,可是也并不纯是象形,它的极大多数还都是形声字,即是左边偏旁部分属于意义(也有些在上下或右边的),右边属于声音。它在这里有两重矛盾的好处,其一这如速成识字法指出过,从同一的声的字,有一连串的字往往可以一看便懂,例如从文字化出来的蚊是蚊虫,坟是坟墓,汶是水名,纹是花纹等,算不得是全生的生字,可是其二这些字在字典上虽有标准的读音,向来各地可以自由去读,与方言配合了一样可以使用。这个用处很大,汉字的所以那么久远的广阔的使用,我想与这事很有关系。我们举例来说吧。在外国,德国叫狗为弘特,英国为杭特,本来是同一个字,但既然用字母拼得有点不同,读音也各别了,虽然在语言学家还可以认为同一字,但一般便都不能那么理解了。中国的狗字在北方话区域当然读音准确,拿到别地方去有的读若九,有的读若稿,或者读的更为奇怪也无不可,反正狗字都知道是指那东西就是了。

这个办法有点古怪不合理,与那方块的字相像,但是这却解决了一个大难题,有如在方言的河流上面架了一座浮桥,随着水的波动上下,同时也让人马渡了过去。汉字的有些矛盾也就是它的弹性,这在过去现在都给与我们不小的恩惠,我们是永不该忘记的。

六、汉字与英文

上边所说是汉字所给与中国的特殊的好处,这也并不是古代造字的人(姑且那么的说)有意的这样办,大概由于语言性质和民族心理的关系,先来象形,转而指事会意,以至形声,造成一套特别的字,过去是那么有用,现在也是一样,只是责任更大了。中国现在须要国语统一,就是各人于说本地方言之外,必须懂得全国一致的国语,这里注音符号与汉字的用处便很重大。现今通行的普通话还很贫弱,语体文也多生硬,可是它的作用已经不小,我们就遇见过好些实例。在民国二十年以前,我还在燕京大学教书的时候,时常见到新来的学生,问他的籍贯多是广东,这回升学才到北京来的,以前不曾出过门,可是说得清楚的国语。问他在广东怎么学会说国语的呢?他只看语体文,照着国语的发音一个个的读去,不久就可以学说了,不过稍为慢一点。语体文是新兴的,它的背后却还有漫长的一串旧小说,所以有这力量。话又说了回来,国语可以这样的推广,它却是离不了汉字,因为中国五方的声调不同,囫囵听去大致可以了解,反正末了不清楚时可以手心里来画字,若是单用精密的拼音字来写了出来,那时便要失之毫厘、谬以千里了。

中国要国语统一,完全为的是国家和人民的利益,文化与思想可以流通,因了交通发展,南山北海的人聚会一处,便于交谈,这是关于实利的问题,只要这事能够办到,别的学问上的空论都在其次,没有什么关系了。只了解“曲折语”的西洋学者尽管对于中国文字下什么判断,说不进步也罢,不合理也罢,只要在我们自己能够使用,并不难学,也不难写,过去现在给我们许多帮助,就够好了,还有什么必要改用罗马字拼音呢?

现今世界上各国所用文字的确多用拉丁字母了,可是在这种事情上面是不能用多数决的。拉丁字母本来也是从希腊字母改变来的,可是现今斯拉夫语系的各国,除波兰捷克之外,还都使用着希腊统系的字母,不曾改变,而且便是用拉丁字母的英国,读音很不统一,写了伊字读作挨,写了奥字读作伊,可是也不肯照着发音去改拼,还是那么固执的用着。看了一个字,虽然知道它的意思,却是读不出音来,要去查字典才明白的,世界上除中国字外只有英文了。可是他们的固执不改,在我想也正是对的,爱惜祖国的文化遗产是其一,其次为了国家和人民的利益,慎重处理关于文化的改革,这也是重要的一点。文化上的改革须以不改有大害,或改了有大利为条件,文字拼音的问题在文化只捏在少数特权阶级手里的时代,怎么变更都还不难,等到广大民间得着了文化,这就不好办了,再说费尽力量去改了,其好处又何在?美国没有英国那么的文化遗产,实在也只削去一两个如“虽然”等字的无音的尾巴,但在英国却还是不承认,只看作美国佬的一种土气罢了。

七、客店的对联

我这时候连带的想起书中所记的两件故事来。

第一件是关于朱舜水的。他是明末的一个学者,明朝亡了以后他不肯投降满清逃往日本,水户的诸侯德川光国招待他,后来就老死在那里,日本人从他求学的很多,在学术上成了所谓水户学派。我所记得的是日本原公道在《先哲丛谈》中所记,说舜水住日本久了,能够说日本话,可是到了病重的时候,却又说起他的方言,即是浙江的余姚话,看病的弟子们都不能了解了。

第二件的故事是在清初的刘继庄所著的《广阳杂记》里,原文云:“大兄云,满洲掳去汉人女子,年幼者习满语纯熟,与真女直(即是满人)无别,至老年乡音渐出矣,虽操满语,其音则土,百不遗一云。予谓人至晚年渐归根本,此中有至理,非粗心者所能会也。”

这两件事都痛切的告诉我们,语言有多么深厚的根本,文字也是如此,古人所谓叶落归根,正是经验很深的话。我们中国人一般有守旧的批评,平常有勇气冒险出外谋生,可是在外乡以至外国,却又是保守故乡的习俗,受到周围的非笑也不顾惜。平心说起来,除了迷信或封建的旧习之外,大抵这保守可以说是对的,因为爱重祖国的根苗就从这里长发出来,结成很好的果实。

现在暂不要拉扯开去,还是只就上文说着的文字来讲吧。我们在这里也曾经被人讥笑为文字之国,虽然朝鲜日本安南也用汉字,却只有中国,不论城乡大小户人家,到处都是文字。我们举一个极端的例,清初裘君弘在他的笔记中记着山东一带客店的门对,其一云,“包如玉兔盘中坐,面似银龙碗内游”。这副对联在读书人看来自然觉得可笑,但这总可以证明中国老百姓多么爱弄文字,这风俗多么普遍,问题只是文化程度低,不能理解较高的趣味,只要民间文化增高,这问题便可解决了。又如夏天手里一把摺扇,一面总有字,即使是秃笔写的千家诗也罢,若是芭蕉扇即蒲葵扇也有人用烟薰出黑底白字,说什么“清风徐来”,至于草笠上边写“白云一片”,或是“盖此身发”,或者是嘱托教书先生所写的,总之都表示出老百姓的爱好,那是无疑的了。

这类事情,大家在某一时期也曾经指摘非难过,有如五四以后这二三十年里,中国正在革命奋斗中,怀旧思古之情要妨碍前进,所以是有害的。到得国事底定,要紧的是在建设,第一是为国家与人民尽力,那么这些旧的怀念与爱好便都无妨了,这不但是人情之常,而且出于自然,有如说话里的到老去不掉土音,正与黄面孔黑头发一样,无法改变,任其自然发达,倒是很对的,新年在门口贴红纸对联,于今大可以贴得,因为现今已经不是以前的时代了。

八、真草隶篆

中国人爱好文字,这与中国文字本身也有很大的关系。各国文字都有一种“书法”,就是手写得好看,但是要讲清楚,总比不上打字机打出来的,讲花样多也不及“花字”,他实在只是学堂里的习字罢了,无论怎么写得好,也不能拿来配油画,挂在墙壁上。可以那么的挂,如上文所说去贴在门口柱子上的,遍天下只有中国字,在国家衰弱时被人笑话,现在却可以认作一种奇迹了。世间只有这种文字可以有种种写法,写起来好看,有变化。

大家都知道字有真草隶篆四种,这是通俗的说法,要说得更正确一点该是三样,一篆字,二隶字,正楷字附在内,三是草字。

中国最古的文字,现在所知道的有甲骨文与钟鼎文,是殷周时代的字,大抵在公元前一千多年内,因为是刻在龟甲牛骨上,钟鼎铜器里的,所以如此称呼。秦始皇时统一中国,集合历来各地通用文字,整理一下,普通说是李斯的工作,就是那通称篆字的小篆,同时由程邈把他加以简易化,以便公文上书写,大致是将原来的圆笔势改得方正些,这就成为隶字了。隶是胥隶,即是官衙里的书吏,因为他们文化不高,不大会写篆字,所以给他们改得简单点,这却很合于民众的要求,到了汉朝差不多那些碑文都已用隶字书写,只剩了碑头要显得堂皇一点,才还用的是篆字。在甘肃敦煌地方发见的汉朝文书,用的是木简和纸,写的是隶字,有的也就是楷字了,因为这原是从隶书变来,不过又改得轻便些罢了。

后汉章帝时,公元一世纪后半,创始一种从隶字出来的草书,名称“章草”,后人或者说起源还要早一百年,是前汉末编那《急就章》的史游所作,总之,在汉朝很通行。到了晋朝,又从真书(正楷)出发,另成功为草书,最有名的是王羲之,至今差不多被当作书家的代表。

篆隶比较难写,草书却又变得太简单了,结果不但难认,又有点难写,所以传说有“匆匆不及草书”的笑话,因为中国一个个方块字各字固然有规定的草写法,可是把好几个字集合成为一句的时候,写时必须上下都打算安排好了,这才可以一笔挥洒下去,假如立等要写回信,便没法子这样办,虽然用心写出来,作为一张条幅去看,倒是很有意思的。因此之故,中国字在实用上只剩了楷字,虽是手写,却可以清楚赛得过打字机。此外是楷七八分,草二三分的“行书”,一般使用极为方便,至于篆隶章草以及“十七帖”派的草书,社会上差不多已不通用,但是也并不就此销声匿迹,它们在特殊状况下还很有用。

上文我们已经说过,中国人喜爱用文字装饰,那就很用得着它们了。我们从文字的写法变迁上边,可以发见它的装饰性的来源,一个个的方块字,用一种种的笔势写去,这形状是很有可观的,不适宜于日用是别一问题,干脆搁了下来,一方面便拿去专用美术资料,这办法也正是很合实际的。

九、毛笔

第二点有关系的是中国写字的方法。我常这样空想,假如中国文字止于甲骨文与钟鼎文的程度,那么它的装饰性大要减少,至少写条幅与对联总不大适宜了吧。的确近时也曾看见有人写甲骨文的对联,或石鼓文的扇面的,不过这不很好看,即使他们把毛笔尖剪齐或是用火烧了再写,也仍不济事,因为那里总有些刀削的神气,显得瘦骨支离的。中国字的后来那么富于变化,我想都是由于用笔来的。

文房四宝的东西都是中国特有,如墨与砚,或者也与别国不同,如纸,但是最奇特的却是要算是那毛笔了。真草篆隶的各种特色(和装饰的可能性)差不多是由毛笔助成的。这东西在西洋各国都没有,如有人在英文里要说及,只好老实的说一声勃勒许,西洋画油画的朋友手里的确也拿着那么一种物事,不过意译虽是可以说是画笔,实在只可算是“刷子”,与中国的“笔”是有相当的距离的。上海《大公报》以前曾征集“世界第一”的中国的东西,这笔可以说是最确实的一种了。

甲骨文是刻成的,一般记录到周朝还称笔削,可见是用木简了,汉朝的遗物至今尚有留存,同时也存有纸片,可以知道已经用纸了。中国西北考古团在居延旧址发掘出汉代的毛笔,笔干系用两片半圆木头合成,笔毛半缺,与后世的笔形状无甚殊异,又可证明那时的纸也已很进步,因为纸笔的关系密切,如果单写木简是用不着那样的笔的。其次是纸笔都制造进步了,这又影响了写字的方法。用刀在甲骨木石上刻画是一种手法,用刷子似的家伙在硬纸上写又是一种,若是细薄的纸,尖软的笔,那么须得用别一种手法才对。这第三种的执笔也和前两者不同,这不像刻字匠的拿刀,也不同西洋人的拿钢笔,口说为难,意会很容易,我们现今拿毛笔便是这种手法,我相信至少从汉朝就是这么的传下来的了。我们固然在书房里由老师教过,笔是要怎么拿的,但其实这也用不着怎么学,我们本来从小就会,因为这正是和吃饭时拿筷子一样的。

我们中国人从什么时候起吃饭用筷子的呢?这已是无可查考的古老,那么我们拿笔的本领也已早就学会了。即使那时还没有笔,因为据说纣王已经使用象牙筷子,那又在汉朝一千年以前了。本来人们吃饭只是用手抓,从那里分化出来共有三派。其一是仍旧用手抓,那算是嫡系的甲派。其二是改为刀叉,那叉即是手指,不过从五个减为三个,那是乙派吧。其三是改为筷子,还是代表两个手指,却更可以灵活使用,它可夹起大肉丸子,也可以夹小豌豆,这是丙派了。丙派是以中国为代表,说也奇怪,朝鲜日本安南各地借用汉字,同时也都用筷子吃饭,似乎并非全是偶然。我们不必吃过西洋大菜,可是拿钢笔写字时也就使出手叉的手法来似乎是同样的理由。现在用金笔写汉字固然可以,但是要写一副小对联,却是没有法子用了。

十、亲近与伟大

我在这里并不是想来提倡,说中国人应该玩书画(画只是连带的说起的),只是说明中国字在它的写法上于实用外,有装饰用的可能,这与别国文字不同,写的花样很多,不提各派各人的特色,只就字体来看,方圆动静,变化无尽,与翻来覆去的写那二十几个的罗马字母的迥不相同,已经足够有装饰的价值了。我们上面说过,中国现今国势欣欣向荣,人民生活提高,有余暇来赏玩艺术的美,也是可以的,况且这又是属于用旧话来说是国粹的东西,更觉得有意思。

不过我们须得添加说明,中国过去施行一种考试制度,有千年之久,前半还好,到了明朝专用八股文,为愚民政策的一部分,影响很坏,清朝又变本加厉,殿试朝考专取写字光润,于是书法也大为堕落,出现了一种“馆阁体”,可以说是把晋唐以来的道路完全走歪了。社会上余留下来迷信科名的思想,有些人尊重前代的举人翰林,购求他们的字来加以宝藏,其实除了极少数的有点学问的人以外,他们太史公所写的都是那通俗的一套,在中国的书法系统上是没有地位的。在民国的上半期,我记得上海有些大书局曾经影印过大批名人字画,这在现今倒很有意义,精选古今名品,郑重复制,货真价实,便利顾客,这种生意可以说是有合于传播国粹,同时为人民服务的意思。

我觉得另有一件事,还更有意义,那即是将中国文字历来的变迁具体的表现出来,编成一册的书,供一般人民去看。这一面从甲骨钟鼎文起首,经过秦金石刻辞,陶瓦文以及碑志,唐宋木刻以至近代铜铅活字,别一面以墨迹为主,汉朝木简,晋唐写本,两宋以后名人真迹甚多,更可丰富采录了。这样在形式上是文字变迁的小史,事实上乃是各时代各种类的书法图录,一页页的看过去,即是小张的册页,可供爱玩与赏鉴,比较只在墙上挂着一两张条幅,还要更有意思,因为这里是更珍贵而丰富了。一个人爱玩别国的美术品也是好的,但是本国的便要更有意义,因为这是自己的文化遗产,它能够使我们“发思古之幽情”,感到祖国的可爱。

我们平常的毛病可以说是不知宇宙之大。独自坐在房里,只感觉自己重要,可是出外去走两天,才知道疆域是那么的广大,翻开图书来阅看,才知道历史的久远,我们的形寿虽然渺小,但是与这广大和久远是有关联的。我们凭了理性来推断,宋朝成立于一千年以前,苏东坡也总已是公元十世纪的人,和我们离得很远了,这当然是事实,但是我们一看他的诗与杂文(题跋尺牍之类,策论不行,没有这么的力量),特别是他的字,便发见实在去我们不远,我们只是没有写得那么好的能力,觉得和我们却是一族的,至多是叔祖辈的人罢了。我们与本国文化遗产接触,多少都可以引起这种感情,和我们是一族这使人感觉亲近,高出我们以上的地方便使人感觉伟大。

十一、汉字的字形 

上述所说大抵都是关于汉文的形式方面,现在想来就别的方面补说几句,我们上文多在说中国人喜爱写出来的中国字,这里是说用那中国字写出来的东西,即是诗文,有什么可以喜爱的么?这答语当然是说“是的”,至于理由,那自然并不是因为用真草隶篆各字体所写的缘故了。说是因为用祖国文字的缘故,这也还是表面的话,它此外别有其内在的原因,这是只有中国人最能明了的。

这说出来很是平常,即是中国字的构成分子,字形与声音。向来说这有六种方式,称为六书,前四种最为重要。其一是象形,如日月山川口目瓜果,只看篆文便很明白。其二是指事,因为事无形不可象,用一二笔表示出来,如中字在方框中间画一长直,甘字在口中画一点,本字在木下画一画,这是根本,末字在木上一画(现今末字上画拉长,与未字区别,这在楷书上虽是必要,却与原来的意思是不合的),乃是末梢,朱字系在木中一画,这是木心,因为松柏之类的木心是红的,我们说到姓氏叫作“未撇朱”,也是根据楷书的说法。其三是会意,这与指事很是相像,不过它用二三文字拼合而成,指事里则有一部分不成形的文字混在里边,例如一画(不是一字),一直一点之类。最好的例是用木日二字合成会意,日在木下为杳,意云杳冥,日在木上为杲,意为明亮,日在木中为東,是说日出东方,这与上文本末朱相似,所不同的是木与日都是完整的文字。

我们再来举出几个有趣味的例子来,虽然写作楷书有点不大明显了。有如止字,现今作止住的意义讲,另外加足字旁,添出一个趾字,解作脚指,其实“止”字原来是说脚趾,而且还是象形,这须要画成脚掌形的一个轮廓,即是用一条线画作马蹄铁的外形,在接近上边两直线的地方画一横线,向右岔出线外向上弯去,同那直线上部平行,这就成了。这很有点像甘字,只是去掉中间一点和左边露出的短画,却将右画接上一段直画,便仿佛是一只脚底,那两直代表较小的脚指,右边的翘在外面,乃是大拇指。这形态明明是指右脚,所以还有一个方向相反的字,代表左脚,楷书写得像是少字,两者本来都是象形的字,但是拿来合成一字便是会意,我们用惯了“步”字,它原本就是左右两脚一前一后的走着,想起来是很好玩的。步字旁边加一个“花耳朵”,这在左边是“阜”字,其实只是山字的变体罢了,合成“陟”字,即是上山,若是将步字倒转过来,便是把两个止字成分写为脚指向下,那就别成一个字,即是“降”字,与“陟”字的意义正相反,只可惜在楷书上看不清楚了。最好如引用甲骨文来说,可以有更好的例证,但是说来话长,恐怕太是絮聒了,这里只好从略,把这段说话赶紧结束吧。

 

周作人遗作《十山笔谈》

周颖南

1980年初,王益知委托香港友人把周作人的遗作《十山笔谈》寄给我,我感到颇具深意,遂写了一段按语,交新加坡南洋商报发表。屈指一算,这篇文章距写作时间半世纪,发表亦已近20年了。周家兄弟三人,长为树人,字豫才,即鲁迅大师;次作人,号知堂;三为建人,当年主持中国民主促进会。抗战胜利后,知堂因文化汉奸罪,一度入狱。解放后,章行严先生(章士钊)向周总理关说,得到照顾。知堂精拉丁文字,由出版社供给工薪月二百元,为之审核译稿。“文化大革命”爆发后,出版社不再供给工资,他受到经济压迫,函请行老设法,若得不到帮助,生活便难维持。当时,行老嘱益知往其八道湾寓所探望,告以稍待必为设法。益知和知堂原是熟人,解放初期同在沪报写稿。见面时,益知询其藏书情况,谓无甚佳本,遂出手稿一册相赠,用资纪念,谈时许始告别。不料未出三日,自沉“十刹海”。益知始知其赠稿别有深意,用示永别。行老更悔未能资助。盖行老当时手中亦拮据云。文章刊出后,益知来信谓:《十山笔谈》赖公印行,广为流传,胜似藏之名山多多,此老有知,亦当感谢高谊!大著序言拜读,甚佩!我与知堂,虽不相识,然其佳作,我乐予推荐。1999年7月19日于新加坡映华楼

鲁迅研究月刊2003年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