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云:红色罗莎:星辰和灵魂的名字(南方都市报 2010-1-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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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色罗莎:星辰和灵魂的名字
类别: 作者:艾云 原创 浏览量:5
发布时间:2010-01-31
版次:GB19 版名:南方阅读 名家特稿 稿源:南方都市报
摘要:许多年过去了。2009年10月,我们赴德国参加法兰克福书展。我们这次是作为主宾国参展,浩浩荡荡的中国作家百人团赴德国进行文化交流,让世界了解中国,这是前所未有的一件事。

文武 绘

《狱中书简》,罗莎·卢森堡著,傅惟慈等译,花城出版社2007年5月版,22.00元。

《论俄国革命·书信集》罗莎·卢森堡著,殷叙彝、傅惟慈、郭颐顿译,贵州人民出版社2001年10月版,21.00元。
艾云
现供职于广东省作家协会。一级作家,广东省政协委员。主要从事理论及散文写作。已出版著作《此岸到彼岸的泅渡》、《南方与北方》、《欲望之年》《理智之年》《艺术与生存的一致性》《赴历史之约》《退出历史》、《用身体思想》等。曾获广东省新人新作奖及广东省鲁迅文艺奖,并获第二届中国女性文学奖多种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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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9年1月15日的德国,初冬季节,树上的叶子差不多都凋谢完了。一清早天就阴冷着,没出太阳,兰德维尔运河四周沉寂。天气还没有冷透,运河还没有结冰。
从远处驰来的一辆汽车在河边停下来。一个面色苍白却是神情庄重的女子被拖下来。她走了几步,有人朝她背后开了枪。随后她被投进运河。河水打了几个漩,一波波的涟漪划动了一些不规则的图案,天空中传来几声鸟儿不祥的嘶叫。然后,一切又归于寂静。
这一天,罗莎·卢森堡遇害,时年48岁。
许多年过去了。2009年10月,我们赴德国参加法兰克福书展。我们这次是作为主宾国参展,浩浩荡荡的中国作家百人团赴德国进行文化交流,让世界了解中国,这是前所未有的一件事。
我对德国有一种复杂的情结。此前从未去过,却是读过那么多德国人写的著作。那些名字,如康德、黑格尔、费希特、洪堡、海德格尔,以及海涅、歌德、荷尔德林、里尔克等等。这里面有思想家、哲学家、诗人。那比铅还沉重、比黄金还辉煌的穿透物质的诗与思的光芒,照耀在东西方所有企慕高度的人心中。
但这次真就到了德国,我却想到了另外一个人,一个女性,就是我一开始就叙写到的那个惨痛画面中的女主角:罗莎·卢森堡。这是一个著名的女革命家。
我在寻问那条叫兰德维尔的运河。同行者没人知道,就连德国本土人士也鲜有人晓。谁还记得那个叫罗莎·卢森堡的女人呢?即使是在德国。
仍然要说1919年的5月。
这一年,彼岸德国的兰德维尔运河,罗莎·卢森堡芳魂一缕,玉体一尊仍然飘荡河央。此前的2月,群众是抬着空棺将她入殡。就这样又过了一个月,是年6月初,她的身体才浮出水面。她多年的女友根据她衣服的残片、鞋子和颈饰认出了她。随后,即6月13日,浩浩荡荡的示威游行队伍前往弗里德里希墓地,重新为她送葬,并将她葬在与她同时遇难的忠实朋友李卜克内西墓旁。
送葬者将眼泪和百合花抛洒在棺木和湿土上。哀恸的人们,在缅怀这个美好、智慧而又坚毅的女性短暂的一生。他们中那些更为理性的人,想得更多的则是,随着罗莎·卢森堡的离世,将给今后的国际共运的历史进程,带来无法弥补的损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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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莎·卢森堡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次入狱了。现在,她被拘在深旷的要塞,这里是被改建的监狱。
已经是秋天,雨从昨夜就下个不停,外边雾蒙蒙一片,使得房间的光线更暗了。吃过简陋的早餐,罗莎躺在床上。她原本是想写些东西,但情况现在很不好。她开始视力减退,右脸和右胸部都反应过敏,她常常觉得心跳到嗓子眼那样的急速和难受。还有严重的失眠。这是1917年。
这个从来都是乐观坚定的人,忍不住给她的好友李卜克内西写了自己的糟糕境况:“我躺在黑暗的牢房里,躺在石头一样硬的褥子上,屋中是一片墓地般的死寂,就觉得自己好像是在坟墓里一样。”
罗莎又在狱中写信给考茨基的夫人,她的好友路易莎,语言一改往日的平静:“呵!我的神经啊!我完全失眠了!”
路易莎大为震惊,她看了她的信说:“我发呆了。从这封信中向我扑来的那股灼热真把我吓坏了,而且烧伤了这个平常善于控制自己的女人。”
罗莎很快就意识到自己不能垮下去。坍塌和崩溃不是她的秉性。这一次关押的时间太长,她什么都干不了;再加上健康出了问题。但她要调整自己。
转眼到了来年的春天。这天清晨,罗莎早早起身。尽管是一身黑色的囚衣,她依旧把自己拾掇得非常干净,她把散乱的头发抿在后边。她闻到窗外传来柠檬的清香,在要塞的四周,有茂密的树丛,树上有花,窄窄的窗棂仿佛揭开一抹湛蓝无际的天空。在春天,大自然无以保留地馈赠着它对世人的怜悯、疼爱。往往这些时候,人会忘了身在何处。
罗莎的手摸到被子下的一叠手稿。她微微的凝眉舒展开来。随即又突然感到一阵悸动。在狱中这段关押比较长的时间,也算是坏事变好事。她停止了讲演、奔波,她静下来,开始梳理过去盘踞在心头的疑惑。她把正在进行的共产国际运动中的做法做着分析,具体围绕着邻国正在进行的那场革命。她很激动地写下这篇文章的题目《论俄国革命》。每天她只能写一点点,多天下来,有了这厚厚的手稿。在逐渐的阐释中,她的身体和灵魂都经历着煎熬和挣扎。
对于在俄国发生的那场革命,她已看到革命即将成功的满天曙光,她每每为那壮丽伟大的事业而激动。即使身陷囹圄,她的心也紧紧牵系着俄国以及俄国的革命。她要求自己不要做一个狭隘的民族主义者,而是要做一个有着远大胸怀的国际主义者。她和列宁早就相熟并且相互欣赏。
她现在静下心来考察那里发展壮大中的革命进程。
罗莎的确是个对历史走向和社会政治有敏锐洞察力的人,这几乎可以称之为天赋。在狱中,她根本没有很多的时间写作,只能在看守松一些时,赶紧画上几笔。她大量时间是在思考。默记中她将文章结构分成几大部分,她在断断续续中,已写好了一些章节和一部分札记。她越往深处写,却发现隐忧像蹲伏在暗中的不明物,充满着晦黯不明和危险。她以俄国为例,讨论革命的发生、发展和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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革命,革命,在朝气蓬勃的年青一代那里,它有着诱人的金红色。它是在林间穿梭的响箭,是响彻在春天的惊雷,是地平线喷薄欲出的朝阳。在老辣的历史主义那里,它的确也是冲刷、荡涤那既定秩序、那已显出老态、沉迈、腐朽的既定秩序的伟大推动力量。每个时代,怀有对落后现实不满的人,总有那么清澈的眸子,凝重的神情。他们必然地怀有着敏感的、纯粹的理想主义豪迈激情。革命与先进、预见、忧思;与深情、热爱、幽广是那样的密切关连。
罗莎对革命的发生,带着个人忧伤而甜蜜的感怀,她原本可以从事别的。她说过,假如不是世界状况冒犯了她的正义和自由感的话,她完全可以埋头于她的植物学、动物学、经济学;当然,还有文学、绘画与音乐。
罗莎·卢森堡,那是星辰和灵魂的名字,也是理性和智慧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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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罗莎在《论俄国革命》的写作中,将涉及一个令她感到难过却必须重视的隐忧。她必须将自己的隐忧写出来。
革命按照它自己的道路发展。革命成功以后,革命的政党将面临更大的考验。她原本认为的社会主义理想,仅仅是理想而已。它不是可以拿来加以运用的现成处方。她明确地说:“社会主义作为一种经济的、社会的和法律的体系,它的实际实现决不是一些只需加以运用的现成处方的总和,而是十分模糊的未来的事情。”没承想,这未来的、模糊的事情竟然在俄国有声有色地实现开来。罗莎以惊人的预见性写下她在自己的阵营中已经看到的问题。她对政党建设的思考,以准确的反思,留给国际共产主义运动一笔珍贵而伟大的财富。
她首先提出民主与监督一旦放弃,其结果将形成“派系统治”。这种统治下,“没有普选,没有不受限制的出版和言论自由,没有自由的意见交锋,任何公共机构的生命就要逐渐灭绝,就成为没有灵魂的生活。只有官僚仍是其中唯一的活动因素。”
她对盲从的描述是:“如果被召集来开会的人,只是前来聆听领袖的演说并为之鼓掌,一致同意提出来的决议,这根本是一种派系统治,是一小撮政治家的专政。”她认为无产阶级的专政,“在于运用民主的方式,而不是在于取消民主。”
信笔至此,罗莎紧蹙眉头,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那凛冽的寒风让她用力过多的大脑清醒了许多。她知道,自己已经过去的四十七年的生命里,她看到了太多的人与事,经验与教训。社会改造、建设的处方不是那么好开,也没那么现成。仅凭意气、热情,轰隆一声巨响将旧的大厦推翻,这事好办;接下来,就得按它自身的规律去办了。先前,她认真研究了她的导师马克思的《资本论》。她欣赏这个伟人关于剩余价值理论的发现,以及对资本的嗜血本质的揭露。但她觉得经济学若果带上太多的理想化和道德主义色彩,放在实际生活中会不适宜,它不是准确有效的解决图式。为此她写下了《国民经济入门》和《资本积累论》两本著作。
在狱中,她看到、听到的点点滴滴,都被她用文采斐然的笔写成书信寄给朋友,这就是后来在她去世后结集出版的著名的《狱中书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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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接着说罗莎在狱中写的关于俄国革命的书。这书写起来可不像给朋友写信那么轻松。她写得很难,她下笔有时会踌躇。主要是自己的一些观点说出来会开罪很多人,当然是俄国的同志。但必须听从内心的指引如实去写。
这一天,她写到党的建设问题。她认为:“党的章程本身也不能成为防止机会主义的武器,它仅仅是党内实际上存在的革命无产阶级大多数用来施加决定性影响的形式上的手段。”
她与列宁在建党问题上最大的分歧是关于“集中制”。罗莎不主张“无情的集中主义”和“极端的集中主义”。这样的结果必须是“中央委员会成了党的真正积极的核心,而其他不过是它的执行工具而已。”她明确表示,如果工人群众没有做到对党的机关活动和行为进行公开监督,取而代之的是由中央委员会对工人的活动进行监督,那就是错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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闪烁在罗莎·卢森堡这部手稿里的卓越光芒是,她反对把一切权力集中在党和政府手里,而排除人民群众的首创精神和监督。让我们再一次重温她饱含忧郁和深情写下的那些名言:
“只给政府的拥护者以自由,只给一个党的党员(哪怕党员的数目很多)以自由,这不是自由。自由始终是持不同思想者的自由。”
这是一个在自己阵营做出色反思的人。谁能理解她对革命的本质理解以及拳拳之心呢?她躺在冰冷的床上,吃着极差的食物,她的视力在减退,写东西时眼前会一片模糊。她的肠胃和心脏都不好。还有折磨她的失眠。在狱中,她则利用点滴时间,在身体略可以支撑住的时候,在想这些重大的问题。太难受时她把身体蜷在那里,轻声呻吟。她身体里包含无穷力量,如果不是爱和责任,她坚持不下来。
列宁随后看到了这部手稿,他还没来得及去反省沉思这里面的真知灼见,便于1924年被刺客暗杀于一次演讲。但他生前对这部手稿的书写做过如此评价:“鹰有时比鸡还飞得低,但鸡永远不能飞得像鹰那么高。”
列宁生前,曾经促成罗莎著作的出版。他对她有保留意见,但承认她的预见性和思考的历史意义。
历史竟是如此无情,又是如此真实。后来俄国发生的一切都不幸被罗莎·卢森堡言中。她曾经在手稿中写道,“如果听任一小撮政治家的专政”,“雅各宾派统治意义上的专政”,一定会引起公共生活野蛮化,引起强制、恐怖和腐败,引起道德崩溃。而“这是一条极其强大的客观规律,任何党派都摆脱不了它。”后来的政治哲学家汉娜·阿伦特评价罗莎·卢森堡,说她对俄布政治的批判是惊人准确的,她的异端性是坦率的,毋庸争辩的。
列宁之后的十年,在苏联,就发生了斯大林肃反扩大化、恐怖肆虐、剿杀言论、人人自危的种种集权统治。
罗莎之后的七十年,苏联重新确定了自己的历史走向。这一切,将告慰于罗莎的在天之灵。
1918年11月,关押罗莎的布勒斯劳监狱在革命形势的逼迫下,被迫释放囚犯,罗莎也在释放之列。出狱仅仅两个月,她就遇难。幸好,她已经将手稿转交给了她的战友,德国共产党领导成员保尔·列维。
对了,这里要顺便交待一下:
罗莎与约吉希斯整整相恋了十五年。他们于1906年悄悄分手。在后来的罗莎传记中,有不为尊者讳地写到她过于强烈的爱,让约吉希斯感到压迫之后,他们商定做不成情侣,但可以一辈子是密友。不幸的是,罗莎遇难两个月后,约吉希斯与另外两个战友也惨遭枪杀。
后来,罗莎与女革命家蔡特金的小儿子相爱。这段感情结束以后,她最后的男友应该是保尔·列维。保尔·列维精心保留好这份无比珍贵的手稿,在1921年底首次发表了《论俄国革命》这份手稿的抄件。也是这一年,他因为批判盲目暴动主义被德共开除出党。他为手稿写了很长的序言。随后,他遭到更为猛烈的批判。1928年,全部原稿出版,并被译成英文、法文等十几个版本。中文版于1981年出版。
2009年12月14日
□ 艾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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