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浮生:《良言写意》上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30 10:59:42
良言写意
作者:木浮生
1——1
小时候,写意见过很多弱不禁风的女同学,每学期八百米测试以后她们的脸色难看得要死,好像随时都要倒下,于是每次体测之日便是男生们大献殷勤之时,拥上去对体弱的女生嘘寒问暖,好不体贴,让人羡慕。可惜她偏偏跑个三千米都只是咳嗽两声而已。
隔壁有个姓黄的姐姐,有时邻居隔断时间看到她经常会感叹:“黄妮啊,阿姨几天不见怎么又长高了,水灵了。”
而这些阿姨一看到写意,则说:“小意啊,身体好,真健康。”
开始听得写意还沾沾自喜。后来,她才发现别人对她的赞扬只在结实和身体好两个方面。久而久之,她得出个结论。
原来,一个小孩如果样貌好,就夸她“漂亮”。如果身材高挑,就说“又长高了”。如果学习好,能夸“聪明、有出息”。如果个性好,可以说“多懂事多体贴父母的孩子啊”。如果前面四方面都不占,那么好吧,只能说“健康,身体好”之类的了。
人家都是学习第一,舞蹈比赛第一,演讲第一,每次亲戚问到她,只能不好意思地回答:“登山比赛第一。”而且是男女同组。
写意坐在车里望着路边的景色发呆,她回想幼时的自己那副啥样不禁莞尔。直到司机说,“小沈啊,到了。”写意才回魂归来。
她刚上楼就发觉律师楼气氛不对,好些人的做在外面也在偷偷瞄会议室的大门。
随即,门被打开,缓缓的走出一些人,最前面的是写意的女老板乔函敏。这律师楼是她与丈夫唐卫创办。如今她丈夫重病多日,这么大个摊子一直是她一个女人独自支撑。
接着第二个出来的,是一个年轻男子,身材修长高大,清俊隽秀,并且生的一双眼眸如灵动一般。他抬头环顾了下四周,目光缓慢而毫无停滞地扫过众人。然后,他身后的人与乔函敏寒暄几句便告辞。
那男子走路有些奇怪,确切是哪里奇怪也说不出来。在路过写意身边即将擦身而过的一刻,他察觉到写意目不转睛的目光很轻微地侧了侧脸,朝她很礼貌地微微一笑。他眼睛原本就是内双,所以晃眼一看好像是单眼皮,这么淡淡地扬起来含着一潭笑意,似乎能摄人魂魄一般。
其实,大伙前几天就已经听见传闻,唐乔要易主了。
“师父。”写意敲了乔函敏的门走进去。
“不要担心,今天只是来洽谈我们律师楼承担厉氏的法律顾问一事的。”
乔函敏的安慰并未让写意的眉目松弛。
“我知道你肯定在想,既然他们厉氏最近对律师这一行这么有兴趣,显然对唐乔也是虎视眈眈,为何还要和他们谈生意,是不是这样?”
“恩。”
“他们是大公司,合同谈成了对我们的经济压力有缓解。况且,厉择良刚从国外回来……就是刚才走在前面那年轻人,你也见到了。我听说过他,想见识下究竟是什么人物。”
说完,乔函敏低头准备看文件,却陷入了一翻沉思,突然又听到未立刻离去的写意说:“唐乔是师父和唐先生多年的心血,我们一定会坚持下去的。”
乔函敏不禁笑了笑,“谢谢。”
这件事情在忙忙碌碌中就让写意给忘了,并没有被她放在心上。
过了几日,她到办公桌前刚坐下。
“写意,我有话同你说,过来下。”乔函敏内线的电话。
“好的。”
她感觉乔涵敏说得很慎重,好像有什么事情要通知她。心里有些七上八下的,进她的办公室前顺便帮泡了两杯茶。
“什么事?”
乔函敏接过杯子,示意她坐下,“你知道我们和厉氏合作,那么就需要有一位长驻律师在他们公司。”
“合同谈成了?”迅速地让写意有些意外。
“恩。”乔函敏随即看着她。
“要派我去吗?”
她很聪明立刻就猜到了。
乔涵敏说:“写意,若是你觉得不愿意,就……”
“不。我愿意。不过我不是房产的专业律师”。她知道厉氏旗下主营的方向房产。
“只是需要你处理些日常事务,不和专业沾边。”
写意笑笑,“那没问题。革命同志一块砖嘛,哪里都是一样的。况且他们公司在崇文路,离我家还挺近的。”
这天,写意被特许提前下班。收拾好一些去那边办公必用的资料,打车回家路过崇文路的厉氏大厦时,写意抬头看了一眼这摩天大楼。
从今以后,要和那个姓厉的男子相处了。她忽然想到那天和他擦身而过的情景,不仅是她,恐怕全场的女性都要晕倒了。
晚上她刚闲下来却接到她负责的一个遗产案当事人孟梨丽的电话。这个孟梨丽是黄家的当家黄世贤的续弦,上周黄世贤刚刚过世。两个子女就和她争起遗产了。
她有些力不从心地换了衣服打车出去,她虽然已经将这个事情转给了吴委明,但是还是不放心准备去看看。
她按了黄家的门铃,管家客气地引她入内。
孟梨丽看见是她,原本无助的双眼好象突然抓到救命稻草一般,显然是正有人来踢馆的。
“她这种女人,凭什么分我们父亲的财产?”正巧遇到他妹妹黄家卉站了起来,指着桌子上散开的照片怒道。
那是一叠私家侦探拍摄的孟梨丽与一男人在一起的照片,片中二人谈笑风生,肢体亲密。
写意瞟了那些东西一眼,有些头痛地说:“孟女士,是黄先生死前唯一合法妻子,况且还有遗嘱。一都是合法的,这无庸质疑,其他事情说明不了什么。”
事后,孟梨丽解释:“那个人他只是我同乡,有时候和他聊些家乡话,让我觉得心里就不那么苦闷了。”她解释,“如果不是当初我遇到世贤,如今说不定还只是一个背井离乡的打工妹,所以我并不会不珍惜这一切。”世贤便是过世的黄先生,那俩兄妹的父亲。
写意不经意地挑挑眉。
“其实我并不想和他们兄妹闹成这样,只是他们一直不接受我,以为我害死他们父亲,又骗他签了遗嘱。”一个和自己年纪差不多的继母,突然分去一半的财产,如今怕是更难接受。
“以前世贤在世的时候就跟我说,他们要是难为我或者我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事情,就打电话找唐乔律师楼的沈律师。谢谢你。”
写意微笑:“其实今天我已经将你的案子转交给吴律师,明天大概律师楼会通告之你,如果你同意,他会过来和你重新签个协议。”
“怎么?”
“我被调到了厉氏去上班,一时不能负责你的事情。”
“哦?恭喜你,厉氏很有名气,好好发展。”孟梨丽即使这样说,语气里也不无遗憾,她挺喜欢写意这个女孩。
1——2
第一天从唐乔律师楼到厉氏上班,写意起的很早,以至于早到了许久。她便一个人坐在大厦外绿化带的椅子上等待预约的时间。
曾经有人对她说过,约会一定不能早到许多,这会让对方一眼看出你很紧张或者很迫切。
小小的路边公园里,几株桃花树开的缤纷灿烂。芳草间,有几位老人打太极,这个时候孩子却很少。一辆银色轿车缓缓在大厦楼前停下,下了一个人后才开进下面的停车场。
写意远远看去,下车那人竟是厉择良。一套简洁的深色西装穿在他身上显得格外服帖,不知何故,他嘴角微微笑地缓缓躬下身去拾什么东西。写意微微抬头定睛,居然是飘落在路边未被清扫的花瓣。
写意却无意再看,起身着手寻找吃早饭的地方。
“我是唐乔律师楼的沈写意。”用过早饭,到了时间,她没有出入的工作证,便在总台自报姓名。
总台接待道:“沈律师,请您直接进去,电梯口有林秘书接待您。”
他们早已准备。
果真刚到电梯间,便有位姓林的秘书等她。直接便把写意带入为她预先准备的办公室。待写意放下东西,又领她看环境。
“走廊这边是洗手间。”
“这边是茶水间。若是你要喝什么冰箱里基本有。当然你也可以让我送去。”
“底层有员工食堂。你的饭卡在办公桌的抽屉里,还有临时工作牌。正式的员工卡需要你提供照片的电子档案后才能办妥。”
走到尽头一个没有标识的房门的时候,小林说:“这是一间私人休息室,是厉先生的。”
“哪个厉先生?”写意没多想,脱口就问。这里应该很多人姓厉。
“是厉总,”小林笑笑,“但是他不喜欢别人这么称呼他。”
“林小姐是厉先生的秘书?”
“是的。”
“那公司都是让总裁秘书接待新职员或者新聘律师吗?”那人力资源部的人都干什么去了?但是,写意将后半句咽了下去。
小林好耐性地保持微笑,“这个,只能说厉先生对我们和唐乔的合作无比重视。”她笑的很有职业气息。
多日下来,写意发现这不但不是个闲职,而且还需日夜超负荷运转。
工作时接到电话。
“写意,是我。”
“?”写意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杨望杰。”他只好自报姓名,语气略微失落。
“啊。”写意解释,“我忙晕了。”这人是同事吴委明的亲戚,是上次被吴委明撮合的相亲对象。建筑师,现在一家地产公司任职。
写意没想到才过几天就将人家跑在脑后。
“还没吃饭吧?”
吃饭?写意望向窗外,夜色已深,而她一个人埋头在电脑前却全然不觉。
“一起吃个饭吧,我立刻来接你。”杨望杰说。
写意做完手头工作,关掉电脑,收拾东西准备下班。
她出办公室走到电梯间,那里还有一个人也在等电梯。
是厉择良。
男子听见脚步声转过头来,看见写意,便微微一笑。
“厉先生。”写意先打招呼。
厉择良点头示意。他们俩没正式打过照面,他认识她或者不认识她,两种情况都很正常。
“叮咚——”电梯门打开。
厉择良示意写意先请。
写意没有谦让。
电梯里只有他们两个。
两人并肩站着望着前方,电梯的内侧擦得很亮,可以映出两人的身影。写意不自觉地看过去,她穿着高跟鞋也只够他的耳朵那么高。
电梯缓缓下降。他的嘴角和眉目常年带笑。
会不会很年轻就有笑纹?此刻的写意不禁腹中冒出这样的疑问。
“沈小姐,这么晚才下班。”厉择良终于开口。看来他记住她了。
“手头上有些工作刚刚做完。”写意一边说一边摸了摸头发,她紧张时就不自觉地有这个小动作。
她手放下的时候,厉择良透过镜面反射,目光不经意从她面上扫过。
“外头好象在下雨。”厉择良说。
“啊!”写意有些意外他这句话,“我身体很好,不怕。”
出口之后,写意顿时觉得自己回答的有些傻冒,又有些自作多情,也许人家只是学习英国人的礼仪,想谈论下天气。
厉择良不禁笑了,他笑时,只是嘴角微微上扬,牙齿一点未露,有些含蓄却又不做作。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平易近人?写意心中嘀咕。
她刚到一楼,就见杨望杰在出口处等她。
杨望杰和厉择良两人互相点头示意。原本杨望杰平日与其他人相比,才貌均高人一翻,此刻与厉择良站在一处却显得处处平庸。
杨望杰自己虽有觉察,但不介意,面色坦然。
写意走到杨望杰伞下,与厉择良告辞。
他们的车调头过来,看见厉择良仍然在等司机的车。写意不禁有些奇怪,为何他这样的人却从不自己开车。
“这位先生的腿,好象有些毛病。”杨望杰一面开车一面看了眼窗外的厉择良说。
“呃?”
“虽然站着的时候看不出来,但是一走路还是有些奇怪,加上他转身也特别慢。”杨望杰解释。
写意猛然转过头去,看着说出那句话的杨望杰,面色震惊,好半天没回过神。车走了许多米,她才恍惚地转过头去看。厉择良身影已经不太看的清楚,似乎依旧撑着雨伞站在弥漫的烟雨中。
她竟然没看出来,也从未听人提过。
“哦?那个人就是厉择良?”吃饭时,杨望杰才知道方的才男子就是厉氏的老板。
“他是地产界的传奇。”杨望杰笑,“他下手一向快、狠、准,都成了我们这一行的风向标。两年前,新区的开发让厉氏名声大震。”
这个,写意在乔函敏为她准备的材料上读过。
前些时候政府开发新区,业兴集团拍了地盘,准备一展宏图,给楼盘定位成高档住宅。哪知道新区虽然环境好,配套却不行,高档线路行不通。第一步在期房预售上就吃了亏,结兴果资金运转不佳,交房日期一拖再拖,几乎成了烂尾楼盘。待业想甩掉转手时,业内开发商已经不敢涉足。
此刻,厉择良插了进来,以超低价收购,然后将周围的荒地农田一起签下,从引进名师名校做起,将整个区域进行的配套开发,把整个新区变成的主城区卫星城。这么大的手笔,稍有闪失,厉氏三代家产便毁于朝夕之间。但是,他却成功了。这一年,厉择良26岁。
“如今,业兴还是在A城各处小打小闹做小买卖,而厉氏却已成业内霸主。”杨望杰感叹。
从餐厅出来,雨已经停了,使得夜里的空气格外清新。
写意突然有了好心情,回家途中和杨望杰去超市买点日用品。付钱后,突然听见有人叫,“沈律师!”
“向小姐,你好啊。”写意认识她,是以前的一个当事人向文晴。
“好久不见。”
“你在这里上班?”
向文晴穿着后台管理人员的深灰色制服。
“是啊。”她笑,“这个工作没有以前轻松,但是我还挺喜欢的。”
“朱安槐没有再找你麻烦了?”
“是的。谢谢你,沈律师。要不是你,我如今还不知道何如是好。”
“不用谢。”写意回绝,语气真诚。
维护女性在社会中的正当权利,是她做律师的初衷。
路上,杨望杰问她:“这么漂亮的一位女士,也会有官司缠身?”
写意叹息,平常人很难看出向文晴的磨难。
“许多人都有艰难的往事。”
“哦?我倒是好奇了,可以说给我听吗?”
“没关系。向文晴从不避讳自己的过去。”
车过了路口的红绿灯,向写意的公寓方向开去。
“她刚出大学便在辉沪银行工作。”
“年轻人梦寐以求的大公司。”
写意没过接话,继续道:“哪知老板家的小公子多次对她进行肢体骚扰,文晴迫与无奈向公司投诉,朱少爷恼羞成怒派人将她毒打,并且险些被毁容。然后,我做了她的原告律师。”
“后来,朱安槐获刑四个月。”杨望杰在报纸上看到过这条消息。
写意轻描淡写的用几句话娓娓道过两个女子的缘分起始,却不提其间有多少的艰难困苦。
“你也得小心朱安槐这个人。”杨望杰说。
晚上,难兄难弟吴委明来电话问候写意。
“去大公司的日子滋润否?”
“都是人吃人的社会。”
“被厉择良那样的高手吃,总比我在这里继续被离婚官司折磨心志得好。”
听他提起厉择良,写意突然想到一件事情。
“厉择良是……”话到一半,顿觉得不礼貌,于是改口,“他的腿有什么毛病吗?”
“好象是多年以前在车祸里受过伤。”
“天!你们怎么都知道,就属我最笨。”她只有同吴委明相互揶揄的时候,语气才会变孩子气。
1——3
翌日,写意又一次早到了公司。
她坐在小公园往日停留过的那个椅子上,看见厉择良从车上下来。他同往常上班时一样,没有在底层停车场下车。
如今写意细细一看,他的右腿果然有些毛病。但是具体是哪里不对,一时也说不上来。只不过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瘸子,但是确实是右脚走动的速度比左脚稍微慢些,提脚的时候也略低。
他上了两步楼梯,进了大楼。
写意随后跟了去。
他绕过电梯,走进了楼梯间。
无疑,他要爬楼梯。心中下了这个结论以后,写意瞠目。怎么可能?他的办公室在23楼。就算是她这个健康的人,也会累的要死。
但是厉择良确实行动了。
楼梯上完一层会转个一百八十度的弯,前面便看不见后面。于是写意轻手轻脚跟随其后。
两人一前一后,楼梯间里回响着厉择良的脚步声。他的脚步先是快得让写意跟不上,渐渐地便慢了,后来慢到有些蹒跚。于是,写意会在拐角的墙这边等他,等他那渐缓的脚步声上去了,才拐过去。
忽然之间她明白了为什么他选这么早来公司,一个人在这漫长的楼梯里挣扎。这个男人,在商界即使只用双手便能翻云覆雨,但是依旧有那么一点不愿让人察觉的自卑。
19楼。写意累得头昏眼花时,仍不忘记望一下楼层。然后,她第三十七次,拐弯。突然,她一抬头便愣在原地。
厉择良停在那里,面对着她,将她逮了个正着。
此刻的写意披头散发、蓬头垢面,鞋子早就脱下提在手上,全身是汗,全然是一个狼狈十足、并被当场捕获的跟踪狂。
“沈小姐,好兴致,大清早爬楼梯。”厉择良戏谑着说。
他累过之后脸色惨白,说话时无严厉的语气,但是配上他那似笑非笑的表情却让写意听起来忽觉脖子后面阴风阵阵。
写意擦了擦汗,心中暗自狡辩,“哪里哪里,和厉先生你的兴趣一样,难怪这么巧。”但是,他是她和整个唐乔的衣食父母,况且她心知理亏,不敢反驳,只好在心中小声嘀咕两句以求得自我平衡。
然后,两人默然对峙。
沉默。
这种长久的沉默让写意有些心虚。
毕竟,她偷窥了他的秘密。
她清了清喉咙,决定率先打破僵局。
“一天锻炼一小时,健康工作五十年。”她只好冒出这么一句话,不管准不准确,但是对于任何吃人血汗的资本家来说,后半句大概都比较顺耳中听,“我今天的一小时时间到了,厉先生你继续。”
写意说完之后,迅速绕过厉择良,准备朝19楼出口奔去。
“沈律师。”没想到擦身而过时,厉择良却一把拉住她的胳膊。
写意惊讶地看着他。
“你好像对我很好奇。”厉择良眯着眼睛暧昧地笑,却没有放手的打算。
写意无法动弹的手腕被他死死钳住,整个脸涨的通红。
这个姿势让她觉得实在有些暧昧。
“我……我……”她平时和吴委明拌嘴的伶牙俐齿全然不见,我了半天,最后终于眼珠一转想出这句:“我们厉氏集团的全体女性,上到六十岁的保洁大嫂,下到十八岁的小妹,都对厉先生你好奇。”
厉择良挑挑眉。
“你是全体女性员工的偶像,因为厉先生你英明神武,英俊非凡,英勇盖世,英雄气……”还剩一个“短”字在口,写意急忙打住。
厉择良脸色恢复,嘴角带笑。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这男人就是自恋狂一只。
写意不禁一阵腹诽。
突然,楼递间的门推开,进来一位穿着保洁服的大嫂。
她看见厉择良时点头说:“厉先生,您早。”
语罢第二眼她看见写意,第三眼看见他俩的亲密姿态,大嫂显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迅速地退了出去。
十分钟后,漫天绯闻的厉择良,又多了一件。
老天!
写意逃回自己在21楼的办公室后,懊恼的要死,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以前,写意刚到唐乔不久,已和那位找杨望杰买婚房的周平馨成为好朋友。
一次,平馨的新衬衣型号稍微有些紧,不料一抬手,胸前的纽扣蹦开。搞得在场的两位男同事,怔忡半晌,过了几秒才反应过来,尴尬地把脸别开。
平馨满脸通红地躲进洗手间,写意迅速为她找来针线。扣子订上去以后,平馨却死活不肯出洗手间的大门,哭的象个泪人,说自己再无脸见人。
“平馨,这没有什么。人人都会有丢脸的时候,过了就算了。”写意劝她。
“以后再也没脸见同事,我长这么大还没有这么尴尬过。”
“哦?那你太幸运了。我从小是个冒失鬼,比这尴尬的糗事多了。”
“不可能,写意你开我玩笑。”在周平馨的眼中,写意是比较干练的人。
“我念中学的时候,有次穿了条新裙子去学校。”写意有怕说的不够详细,补充道,“是那种半截,松紧的短裙,上语文课老师叫我回答问题,结果站起来时短裙被凳子上的什么地方挂住,如果站直了裙子就会被拉下去。当时我只好弯着腰半蹲着回答。那个年纪我特别内向,不敢跟同学说。下课后也一个人傻坐着,直到放学值日的同学都各自打扫卫生没人注意才敢自己慢慢取。”
见平馨的脸色略有好转,写意继续又说:
“还有一次,已经读高一了。我去上数学奥赛的训练班。里面有个毕业班的学长,是我高中的暗恋目标,所以才专门挑了他旁边坐,中间隔了个过道。那天,正好这男生迟到,他从一进门就看见我盯着他看,于是他也一路走来盯着我看。直到坐下,还时不时望我一眼,我当时心中兴奋得不得了。”
“然后呢?”平馨好奇地问。
“我要去喝口水润润喉,继续跟你讲。”写意将她不知不觉地引出洗手间。
在茶水间,写意拉她坐下,接着说:“我心里偷乐,但是表面上还是装着专心听课。没想到过了几分钟,那个男生趁着老师写黑板的当口,很严肃地传了张纸条过来。我当时按住狂跳的心脏,小心翼翼地将纸条展开,里面写了句话。”
“什么话?”平馨急忙问。
“同学:你的连衣裙穿反了。”
扑哧两声,不知是过道上路过了什么人和周平馨一起笑了出来。
“写意,你是最好的故事大王。”周平馨说。
“这些事情真的全都发生在我身上。”
“但是那个时候你还小,小孩子出糗总不太难堪。”
“小孩子?那个年纪在自己仰慕的人面前丢一次脸,连活下去的勇气都会失去掉。”
“那现在那个男孩儿呢?”
“不知道,”写意瘪嘴,“样子和姓名不知为何全都想不起来了,但是对糗事还有印象。”
周平馨笑。
这件事情,写意如今想来历历在目,但是当时对周平馨的话也许真的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例如现在,她就确实不想再出现在厉择良的眼前。
搞的不好,那个男人还要误会她有跟踪癖。
不知道早上自己为何一时鬼迷心窍,跟在他后面爬楼。
写意有些烦躁地揉揉额角,才摸到自己一头乱发。
她不爱留刘海,只是简单地将直发束成马尾扎在脑后,而她发质天生就硬,而鬓角的新发既多又坚韧不屈地不服约束,稍微不扎紧便会垂下来。
所以,她每天不厌其烦地要整理个三四次。
写意经过早上的一阵折腾不但一脸油光,连衬衣也黏糊黏糊的。四月的天气里,需要她将这些忍受到下班时间是何等痛苦。
但是,又有什么办法。
1——4
周末,写意陪同事周平馨去看房。
平馨已订婚,正为婚期准备新房,看了几处独独对江边的几处房子满意,但是价格又令人咂舌。
两人下楼开电梯时,遇见有两人从电梯出来,写意礼貌地朝右边挪了两步。
“写意?好巧。”却见其中那个身材高大的男人问。
“杨先生。”是杨望杰,写意笑笑,打了个招呼。
“你们来看房?”
“我陪朋友来。”
杨望杰点点头。
写意不便多留,想再按电梯告辞,却没想杨望杰又转脸问平馨,“小姐看中哪处呢?”
“这一层C座。”
“正好啊,我们公司在这里能拿到内部价。”
平馨听闻脸色一喜,却望向写意拿主意,因为他是她的朋友。
“方便吗?”写意没想到他会这么热心。
“没问题,这房子是我们公司的项目。”
结果在杨望杰的引见下,平馨欢天喜地地签了约。
周末,杨望杰再约写意,碍于那日的情面她不能再有借口了。
“你额头上有个疤?”吃饭时,杨望杰不经意看见写意的额角。
“恩?”写意一时没反应过来。
须臾,她才想起来他说的是什么,抬手摸了摸那到疤,说:“有点破相。”
右边额角一道粉红色的疤痕延伸到发际,并不显得十分突兀,所以写意也没有刻意用刘海遮盖起来。
杨望杰突觉自己的冒犯,有点不好意思起来。
写意却并不介意大口吃起盘子里的东西。
“合你胃口就好,这家的菜做的不错。但是我表姐总嫌太油腻,她生了孩子以后就一直吃素。”
“那是吴太太好福气。我们要是不吃肉,哪来力气给人卖命,赚钱谋生。”
“表姐夫总在家说你能干,却没想到真实的你这么有意思。”
饭后,写意去补妆,洗手间里进来两个女子边走边谈话。
“如今这个年代,寡妇比年轻姑娘还吃香。”
“可不是,有财产又经过世面。无老无小,只有大笔嫁妆。”
“也不怕前夫从棺材里爬出来,向她索命。”
“……”
碎碎叨叨下去,写意没有兴趣再听。刚回大厅,就看见几个人在争执。
“你这贱人,有脸拿着我父亲的钱在外面养小白脸!”有人叫嚣道。
写意转过来,才发现被堵在一边的是孟梨丽,原本苍白的脸涨成红色,一个亮片小手袋捏在手中,被十指拽得紧紧的。
与她同来的男子,身材高大却隐隐站在他身后,并无半分要为她挡驾的意思。写意才恍然想起,她们方才说的就是孟梨丽。
黄家兄妹得理不饶人的样子,声音越来越大。
“家卉,回去说吧。”孟梨丽挣扎着,鼓气勇气才挤出这么几个字。
黄家卉小娇惯,一见一向软弱的孟梨丽居然反驳她,怒气更盛,“如今你倒还要脸了,我们黄家的人早就被你丢光了。”
语罢,她便扬起手来眼见就要掴到孟梨丽,却见写意冲上去挡在中间。“啪——”的一下,那一掌自然打在了写意脖子上。
“沈律师!”
“写意!”
孟、杨二人同时惊呼,惊动全场。
杨望杰立刻过来扶她。
“你——”黄家卉些悔意。
餐厅经理闻讯赶来,将几个人劝进后方工作间。但是黄家兄妹却从后门离开。
写意接过服务生拿进来的冰袋,发现孟梨丽的男伴在事发之前,早已不知去向。她便下意识地回首看,见杨望杰还在,心中升起一些安慰。
虽然她对他没有那方面的意思,但是在这个时候有位男士在身边心中总是不太落寞。
孟梨丽尴尬地解释:“我只是……一个人有些寂寞。人都有寂寞的时候。”
写意笑笑,没有答话。
不。
寂寞是锦衣玉食后的产物。如果一个人一周工作七日,每日超过十二小时,为了生计与人杀得头破血流,哪会还有时间去寂寞。
寂寞,是富贵病。
杨望杰开车送写意回家。
“还疼吗?”
“不疼了。”只是一巴掌而已,她没有那么柔弱。
“你对那位孟女士的事也太上心了。”
写意笑了笑,“是我多管闲事。”
“不过,我感觉你也许是在保护那位黄小姐。”
“她不知道这一掌落到孟梨丽身上,又会有多少风言风语。”写意摸了摸脸颊的五指印,她因疼咧嘴那刻,唇间露出一排白色小贝壳一般的牙齿,亮晶晶的。
顿时,杨望杰对她有了加倍的好感。
傍晚,写意加班后回到公寓,瘫在沙发上,四肢累的好象要从身体脱离出去。也许很多人觉得她走去替人家挡那一下觉得不可意思。但是她自有她的道理。
写意拨了个往B市的长途电话,“东圳,是我。”她说。
讲完电话后,衣服刚仍进洗衣机,又听见手机响个不停。她回客厅拿起电话,是杨望杰。
“写意!快看电视!十点的本市新闻!!”
他从来没用这种语气说过话,非常急迫,所以写意没有多问,急忙照做。
“目击者称,车祸发生后,肇事车辆迅速离开。车牌经警方查询后证实是其伪造……”新闻画面播放着一段车祸消息,一辆黄色的蓝宝基尼撞在高速路边的安全栏上,车边站着一位失魂落魄的女子正被警察询问。镜头一转打在正面,写意在屏幕上看见她的脸——黄家卉
往日她那种倨傲蛮横的神色全然不见,吓成青灰的脸色在闪烁的交通警灯下,极其难看,
写意惊讶地捂住微张开的嘴。
“知道她在什么医院吗?”
“你等等。”杨望杰说。
五分钟后,他再来电话,告诉写意医院地址。
“你可是要去?”
“恩。”写意说。
“那我陪你。”
半个小时后,他们在医院的急诊室见到黄家卉
她坐在特护的病床上,穿着的粉色上衣已皱得不像样,全身一阵一阵地颤抖,身边的私人助理和佣人放东西、办手续、和医生说话,却无一人想起来陪她说话,舒缓她的情绪。
“黄小姐。”写意走去唤她。
“沈律师,”她抬起头来,“是她想要杀我?”
“不,不可能。”孟梨丽没有这个必要。
“一定是,她暗中一定恨我入骨。”
“……”写意竟不知任何回答她,一家人能到这个地步,着实令人瞠目结舌。
正好,杨望杰从值班医生处回来,写意抽身出去。
“说她没有大碍,只是一些皮外伤。”
写意听闻,松了口气,随即却问:“真的只是意外?”
杨望杰耸肩,“也许吧,但给人的感觉想是威吓。”
翌日,写意在办公桌的报纸上看到车祸的占去大副版面。新闻里分析,黄某最近刚接受大笔遗产,已济身本市嫁妆最丰盛的单身女子之一。从种种迹象表示该事件有点像仇家示威、警告之类的。黄家卉也算本市风云女子,自然细碎的八卦都能成为孱头。
2——1
某日,吴委明和写意谈论话题。
“写意,你猜我以前的理想是什么?”
“如花美眷,儿女绕膝。”
吴委明咳了一下,“这个也算是理想之一。但是还有长远些的。”
“目光长远些的话,难道是成为百万富翁?其实我觉得刚才那个算是大部分正常人的目标了。”
“我就不能崇高一些。”
“还要崇高一点的话,就是愿世界和平?”吴委明听闻后,白了她一眼,写意忙又改口说:“或者是你想要解放全人类?”
“……”
吴委明沉默稍微,然后说:“写意,我发现你对女性尚可,但是对男性则非常刻薄。”
写意一瘪嘴,“你要在这种地方谈论伟大的人生理想本来就有点奇怪。”
此刻,两人刚上完洗手间在卡拉OK的大厅坐着闲聊,唐乔的其他同事则在里面引航高歌。
说话间,一个女子从左边一个包间出来,手里拿着电话。她步履蹒跚,显然有些醉了。
“不!你不要这样!”女子借着醉意,朝着电话喊。
“你不能这样对我,英松。”女子带着哭腔说,身体渐渐沿着墙角下滑,蹲到地上。
写意越听越觉得这声音耳熟,于是再仔细打量了下那女子的背影。
是她。
写意急忙站了起来。
“你认识?”吴委明问。
“她是厉氏的总裁秘书。”
写意扶起她。
“林秘书,我是沈写意。”
小林抬起头,泪眼婆娑,精致的妆已经哭的昏花。她点点头,表示自己还清醒。
吴委明正准备推门去通知小林包厢里的其他朋友。
“不要。”小林阻止他,“我不想别人看见我这个样子。”
吴委明看见写意的示意以后,轻轻离开,回到同事那里。
随即,写意陪小林去洗手间洗脸,然后回到大厅的沙发上。前前后后小林没有再说一句话。擦净脸上残妆的小林,配着湿红的双眼,顿时少了些白日里的伶俐。
许久之后,小林心情慢慢平静,才开口。
“我是个失败的女人,人家明明不爱我,我却恰恰要强求。”
她在厉氏做事一直干练精明,此番讲述自己那不得志的爱情都是简明扼要、一针见血。但是,却让写意好气又好笑。
当对方爱情不顺,应该怎么说?
“你年轻漂亮,美丽大方,前程似锦,忘记他,以后肯定会找的到更好的。”或者说,“没关系,只说明是他没有福气。”
这些写意酝酿在胸中的话,忍了忍却没说出口。
这些旁边人“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劝告,一定没有任何效果。于是,她干脆什么也不劝,准备倾听。
“他说他不会爱我。”
“他是有妇之夫?”
小林摇头。
“年纪有差距?”
小林继续摇头。
“性向有问题?”
“……”
“那他有什么原因?”
小林这回没有立即回答。
须臾,写意恍然,她们并不算熟识,自己问的太多。
“我想回去。”小林揉着额头说。
“你喝了酒,不能开车。”写意提醒她。小林乖乖掏出手袋里的车钥匙给写意。
“我……”写意立刻摆手,“我从不开车。”
于是,两人打车到了小林的住处。
“嗓子疼吗?”
“还好,就是头疼而且有些晕。”小林描述自己的不适。
“好象有些发烧。”写意试了试她额头的温度。
“我找一找应该还有感冒药。”
“不用了。我有私人秘方。”说完,写意眨眨眼,“药到病除。”
说着,写意就去厨房找鸡蛋和米酒,一会便听见炉子烧得“仆、仆”地响。
她又伸个脑袋出来问,“小林,你喜欢蜂蜜还是红塘。”
“蜂蜜。”小林狐疑。
几分钟,写意端了碗专治感冒鸡蛋酒,然后笑眯眯地看着小林喝下,接着留下自己的联系方法,才放心得离开。
她刚出大楼,便接到吴委明的电话,才想到走的时候忘记跟他们打招呼。
吴委明没好气地说:“写意啊,你就象个好管闲事的居委会大妈。”
写意正要反驳他,却见一个男子站一动不动站在远处。那男子一副坚毅的面孔有些眼熟,却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他站在那里,凝视着楼上的某个地方。写意随他目光寻去,是小林的那个方向。
“喂——”吴委明在电话另一头喊。
“别看不起大妈,”写意回过神说,“连你家的女王陛下和公主殿下都有光荣地转型为大妈的那一天。”她挂掉电话,准备叫车。
电光石火间,她忽然想起那个男人,他,便是日日为厉择良开车的那个司机。
回家的途中,她又细细回忆临走前小林说:“他说他要报答人家,所以不想爱我。”
写意鼓起腮帮子吹了口气。这个年代了,还有这种人。
周一早上,她又早到了,然后目睹了厉择良的专车到达。
这次,她没再做跟踪狂,而是按了电梯去负一楼。结果,车子停在那儿,但是那人却已经离去。
第二天,写意在食堂突然遇见那个男子。
他和人一同走在前面,写意想叫他,却不知道如何称呼,情急之下只好叫:“司机先生。”
公司食堂有些空旷,所以让她的叫声显得还比较响亮。
那人回过头来,狐疑地看着写意。
“沈小姐,有什么事?”他自然认得写意。
“想借司机先生你说几句话。”
这时,男子旁边的一个同事乐了,“小姐,这是人事部的季英松,季经理。不是司机先生。”
大庭广众之下,她又一次出糗了。
谁说开车的就一定是司机。
在公司,茶余饭后写意听见同事谈论话题最多的便是关于股票或者基金。每次问到写意,她都好脾气地回答:“我对这个不太懂,所以没有买。”
别人一般会劝告:“可以试试。”语气诚恳。
写意总是在心中说:我的钱挣得很辛苦,一旦有任何闪失我怕自己去跳楼。
写意记得小时候流行过那种当场对奖的刮刮卡。中奖的几率明明很少,但是买奖券的人却依旧挤的水泄不通。他们眼中只有那个中奖人,却看不见当时更多的是失望而归的眼神。
每个人在隐隐中总是觉得自己和地球上的其它人不一样,或者觉得自己应该比其他人幸运。
这种现象就象一个女人爱上一个花心男人,男人以前的风流韵史不但不会让女人警惕,反而让她有了种自豪感。她觉得自己成为了这个男人该种历史的终结者,因为她的魅力是独一无二的。
写意周末若是不加班,偶尔会在社区义务地接待一些受到法律援助的人。有时会有些女孩,大多十八九、或者二十出头,自身还没有独立生活的能力,却挺着大肚子。她们遇见的似乎都是缺乏责任感的男性。
与她们首次交谈的时候,写意都有些尴尬,不知该如何称呼。
若是称呼女士,她们又太年轻;若是称呼小姐,可是衬起这微突的腹部唐突且尴尬;若是称呼某太太,那且不是莫大的讽刺。
她们值得关心,却不值得同情。
但是,小林的爱情却有些不一样。
2——2
“我跟你讲一个故事。”季英松说。
写意兴趣昂然,洗耳恭听。
“很多年以前,A城有个出名的小混混,因为年少无知做了些错事。危难时,一个朋友出手相助,并且给了他如今的一切。所以他将他视做兄弟,宁愿为此肝脑涂地。”
说完,季英松闭嘴不言。他左边太阳穴旁边有个伤疤,一寸来长,伤口大概不浅,接到眉毛上,却丝毫无损他英挺的面貌。不用多说,短小故事中的两个男人,一个是他,另一个是厉择良。
写意挑了挑眉。这个……但是,这个……和他不能喜欢小林有什么关系?她却憋着没问。因为这个问题实在不适合现在这个严肃的气氛,况且,季英松时常都是面目凶狠、不拘言笑,更加让她有些忌惮。
“我昨晚看见你在林秘书的楼下。”
“恩。我接到她电话有些担心就去看看。”季英松在写意面前没有拐弯抹角,也不吃惊写意的话,显然他也看见她了。
“与其说是关心,不如说心里惦记。其实你喜欢她,不是吗?”
季英松看了看写意,欲言又止。
“季经理,我多嘴了。但是仅此一次。”她就算不懂适合而止,也会察言观色。再问的话,她真成惹人讨厌的大妈了。
周五晚上,正值唐乔5年庆,律师楼在酒店举行酒会。写意也在出席的名单中。
“沈律师。”黄家卉远远走来和她打招呼。
“黄小姐。”
黄家卉也算A城的商界名媛,她家历来是写意他们的大客户,这种场合自然少不了她。
“好久不见,听说你跳槽了?”
“我只是暂时被派到厉氏一阵子。”
“哦,他们老总和我倒还有些交情,可以顺带照看你一下。”此刻,黄家卉的倨傲神色又一次展现无疑。
“有劳黄小姐费心。”写意嘴上言谢,神情却不卑不亢。
黄家卉却无心再与写意寒暄,从服务生那里接过酒杯,径直朝那边的厉择良走去。在宴会上,厉择良因为腿脚不便,并不太爱走动。而此刻的厉择良正和几位生意人闲谈。而不远处季英松的目光也时刻不离厉择良,当下的季经理好象又从司机变成了保镖。
“各位英俊的先生,你们的谈话可容我加入。”黄家卉打断说。
“这女人车祸才几天,又神采奕奕了。”吴委明对她一贯看不顺眼。
黄家卉很快地就切入几个男人的谈话中。她的一席银色裹身长裙在男人的西装堆中闪闪夺目,她自小在这种环境中成长,自然能将自己的本事发挥的淋漓尽致。几个男人开始将谈话的中心转移到黄家卉身上,颇有兴致。厉择良的个性不算奇特,因为爱热闹这种灯红酒绿中,显得倒也乐得其所。
酒会上,想借机与厉择良攀交的自然不少,于是不停地有人前来碰杯劝酒,厉择良几乎不会推辞。他似乎极爱喝酒。
写意呆不到多久便看够了大厅的水晶灯和那些浓妆素裹的美人,有些气闷,于是走到外面走廊去透气,却碰见厉择良在吸烟。他对人处事有些圆滑,但是爱好太多,笑容灿烂以后反倒让那些和他打过交道的人觉得,厉择良好恶难测。
他有一种能拒人以千里之外的笑容。
此时的厉择良却收敛起素日的笑容,蹙着眉,独自一人静静地靠着墙。那种表情反倒让写意不太习惯。他偶尔抬起手来吸一口烟,稍许后淡淡的白烟徐徐从鼻间逸出。指间闪烁的火星映的他的眼睛明明灭灭。
写意不想打扰他,于是准备另寻别处去逛逛。
“沈……小姐!”厉择良突然察觉,叫住她。
“呃?”她侧头转身看他。
厉择良直起身来对着她,垂着双手,烟却没有灭。于是那缭绕的烟雾飘渺地在他指间缠绕,然后上升飘散。
“你……”他想说什么,却缓缓顿住。
就在此时,大厅的门被突然推开,带出了里面的喧嚣和嘈杂。走廊也骤然之间变得亮堂起来,灯光照在厉择良的脸上让他不禁眯了眯眼睛。
他的脸没有因为酒精而泛红,却是越喝越惨白。
“厉先生,有什么吩咐么?”写意问。
“我想说,”他看着她,“沈律师,你穿着这条裙子很漂亮。”那种笑又回到他的脸上。
写意也笑了,“我相信里面的任何一位单身女性都愿意听到从你嘴里说出的这句赞美。”
“但是却不包括你?”
写意惊讶,“我当然也很高兴。”
“你客气了。”厉择良说完这句,笑盈盈地回到大厅的人群中。
一晚上遇见不少以前的客户,所有人都少了不寒暄。
写意和吴委明正陪客户说话,却听有人拖着声音叫着:“沈——律——师——”
她闻声不太有好感地回头,见来人竟然是朱安槐。
所谓,冤家路窄。
吴委明皱眉嘀咕,“怎么他也在这儿。”
“谁让他是辉沪的少东家。”
俩人说话间,朱安槐一手拿着一杯酒,已经走近。
“沈律师,赏脸喝一杯。”
“谢谢朱先生美意,我不喝酒。”
“哦?这是你们唐乔的待客之道?”
“写意她不喝酒,我代她敬朱先生一杯。”吴委明挡在面前,想与朱安槐碰杯,却被朱安槐躲开。
“这位先生将我们沈律师的名字叫的这么亲热。若是同事的话,不知这算不算性骚扰。”他因写意而获刑数月,当然对此事怀恨在心。
朱安槐的举动引起周围一些人的注意。此刻,厉择良正好也在餐台旁立足倒酒,旁边跟着小林。他背对着写意三人,不知道是否听到这些话。
“哟,厉总!”朱安槐突然看见了他。
厉择良抬起头来,举举杯算是回应。小林也以为他会为写意解围。却没想到,厉择良一言不发。
“这个面子也不给,那请我们辉沪来做什么。”朱安槐继续纠缠。
小林鉴于老板的态度,也不敢多说话。
若是平日,写意一定立刻反唇相讥。但是今天是律师楼的好日子,总不能砸自己的场。况且这朱安槐本来就是存心来找茬的。
“没想到朱先生进去呆了好几个月,肚里的酒虫子倒还一个没少。”写意接过朱安槐递到眼前的酒杯,含笑将酒一口吞下。
朱安槐走时还不忘恶毒地剜了写意一眼。
写意带着酒意,晕乎乎地从洗手间回来,乔函敏正在和准备离开的客人寒暄。
人们陆陆续续地告辞。
写意也帮忙送客。
而另一头的多位女子齐围着厉泽良套近乎,直到人已走光才讪讪罢休。
而乔函敏最后居然扔给她一句,“写意,你送送厉先生。”
师命难违。
于是,现在写意坐在厉择良的车里。开车的是季英松,副驾座是小林。厉择良和她坐后排。她知道他是大客户,需要非常尊重,但是这厉择良前有司机后有秘书,有什么可需要他送的。
不过不幸中的大幸,还好乔函敏没叫她送朱安槐。
车子走到奥体东路,不知哪个明星开演唱会值正散场,车水马龙,挤得大街水泄不通。他们的车子走走停停,耽误了许久。
整个交通堵了大约有二十来分钟。幸好车里的空调很凉爽,隔音也好,所以让人安的下心来。
小林看见车子马上就挨到分岔口,便回过头来问,“厉先生,我们先去哪……”后面还有个“里”字没说出口,便停住。
她看见写意的头靠着窗玻璃,已经睡着了。而她的大老板,似乎早已发现,而坐在另一侧闭目养神。
“厉先生。”小林小声地叫。
“恩?”
“我们?”言下之意,是问该怎么办。
厉择良睁开眼睛,看着写意的睡脸,抿嘴想了想。
“送她回你家。”
这个……小林想,这个也只能这样了。因为她发现,写意不是睡觉,而是醉酒。她终于知道,沈写意滴酒不沾的原因了。
车到楼下,小林开车门去扶写意。可是,写意已经完全熟睡,仅仅凭借一个女人的力气拿她根本没有办法。小林望向季英松求助。但是这季英松却完全无视,坐着不动等待厉则良发话。
“你先送林秘书回去,我扶沈小姐上去。”厉则良简单地对季英松交代。
此一语出得突然,差点就让小林的下巴当场错位。
而季英松则永远是那副雷打不动的表情,全无惊讶。他叫小林乖乖交出家钥匙,然后拉着她离开。
“喂——厉先生他……”这明摆着送羊入虎口,她好歹算沈写意的朋友,不能见死不救。
“英松……”
季英松眼睛朝她一凛。
小林立刻闭嘴。
这个老板厉害就厉害在,他知道用什么人解决什么事情。例如此刻,若在她面前不是季英松,而是张三、李四、王五,说不定小林还可以不畏权势地为朋友的清白力争一番。
“那你要送我回哪里?”小林欲哭无泪,刚才明明就是她家楼下。
这个问题倒还难住了季英松,他停下脚步,蹙眉想了想。
“暂时到我那里去吧。”
这个提议不错。
厉择良坐在车里,双手平放在膝盖上。
此时,已近深夜,小区里安静极了。现在已近初夏,路边的草丛中偶尔冒出一两声蟋蟀的响动。而他坐在那里,则能清晰地听到写意微微的鼻息声。她睡觉时像个孩子,微微张着嘴,贝壳般的牙齿露在外面。
以前有人曾问,你这样睡觉,牙齿一直露出来,晚上不会冷么?
结果换来一口撕咬。
厉择良长长叹了口气,缓缓下车,然后绕到写意那边打开车门。
“写意?”他试探性地叫她。
没反应。
他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又叫了一声。
还是没反应 。
于是,他弯腰抱她。他在将她揽入怀抱正准备起身时,却突然顿住,皱了皱眉头,又小心翼翼地将她放回去。
他一手扶住自己的右腿,一手放在车顶,拳头紧握,头搁在上面,半弯着腰,有些吃痛地闭上眼睛。
过了一会儿,有个物业巡逻的保安路过,问:“先生,需要帮忙吗?”
厉则良抬起头,朝那人微微一笑,摇头。“不用,谢谢。”
待保安走远以后,厉择良才将写意的车门关好。他坐到驾驶座去,将天窗打开,随即点了一只烟。有个晚归的女子路过,不时好奇地回头看车里抽烟的厉择良,他便索性熄掉车内的灯。
许久之后,他又一次回到写意身前,换了另一只脚受力,然后一咬牙将她抱了起来。接着,一口气将写意抱进楼,上电梯,开门进屋,到卧室放下。熟睡中的写意挨到舒适的被子,在梦中都翘起嘴角,推开厉择良的怀抱,枕着枕头翻了个身。
在他直起身的刹那,右腿上的疼痛几乎让他有些晕眩,于是他只好扶住床角,跌坐在地板上。
小林刚到季英松的住处,季英松便要离开。
“英松,你去哪里?”
“我已经将你送到,你就好好休息。”
“那你要去哪里?”小林继续追问。
“我不太放心厉先生,回去看看。”
听到这句,小林叹气。沈写意醉成那样想来也不会把厉择良怎样,况且他俩之间不放心的该是谁啊。
“我陪你。”但是,她也只得这样说。
俩人打车回到原地。奔驰车还停在那里,只是厉择良忘记关车门。或者,不是忘记而是根本挪不出手来锁车,想到这,小林才恍然明白季英松的担忧。
他怎么抱得动沈写意?
“我们上去。”
小林急忙绕过车子准备上楼,却被季英松一把拉住。
“就在这里等。”
“可是……”
“你不理解。”季英松说。
“我不理解你,还是不理解他?”小林有些来气。
季英松不答话,放开她的手。
“你从来什么都不说,我怎么去理解。”
“我们不合适。”
“你试都不试怎么知道不合适?”小林苦笑。
季英松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
“你不用拿些客套话开导我。天下死心眼的多的是,也不多我这一个。”
突然,季英松的电话响起来。
季英松接通,和厉择良只讲了一句便挂掉,和小林一起上去。走到家门口,季英松却让她留在门外。“我一会叫你。”
季英松打开客厅的灯,环视一圈看见没人,再继续进卧室。
写意盖着凉被,躺在床上睡得很熟,而厉择良则靠在床边席地而坐,一脸冷汗。
“厉先生。”
厉择良见他,无奈地摇头,“英松,我站不起来,扶我一把。”
第二日,写意和小林一同搭地铁上班。
“我一喝酒就像睡死了一样,昨天肯定麻烦死你了。”写意买了份早报,揉了揉仍然胀痛的头。
“不,不麻烦。”小林不知从何提起。
昨夜,她见季英松将老板搀出来的一刻,才明白他对她说的那句“你不理解”的意思。厉择良一直好胜,从不在人前提及他的残疾,而他也处处像个正常人一般。所以,有时旁边的人几乎就忘记他腿上的异样,以一个健全人来看待他。
大概,他不愿意让任何人见他因为自身的残疾而无能为力时的摸样,包括季英松。
那个时候的厉择良,疼的一脸苍白,却仍旧不忘记回头对她说:“林秘书,请你照看好写意。谢谢。”
她这么多年跟在这个人身边,深知他最擅长笑里藏刀。但是当时的“谢谢”二字,却真正发自厉择良肺腑。
“写意?”小林问。
“恩?”写意一边读报,一边答。
“你和厉先生以前认识?”
“他之前去过唐乔。”
“再之前呢?”
“不认识。”说着,写意将报纸翻了一页。
连续三日厉择良都没到公司上班,总裁室对外答复的是“厉先生出差了”。
2——3
正值第七天,厉择良带着轰动商界的消息回到A城。
那个时候写意正好下班,在一楼大厅突然见到一群人风风火火地迎面进来。而厉择良则如众星供月一般走在前面,和旁边的一位董事说着话。
小林看见写意,“沈律师,正好找你,一会儿唐乔律师楼的乔律师马上也会来。”
“好。”她立即垂手,转身。
果然不到十分钟,乔涵敏携唐乔众精英赶到。
东正集团的东家詹东圳,是名震B城市地产界的名字。一年前B城近郊蓝田湾开发地下温泉成功,詹东圳借机花巨资将之收购旗下。东正集团在开发旅游的同时,将温泉公园之外的全部地块规划为高档温泉别墅区。没想到,别墅销售大大低于预期,几乎拖垮东正的资金回流计划,让他在B市市区B02地块的项目无法按期启动,那么向政府交纳的巨额抵押保证金也将随之化为泡影。
陷入困境的詹东圳向厉择良提出计划,欲与厉氏合作。
会议上,律师团和各部门高层将合作合同中所有利弊一一列出,并向董事会和厉择良详细陈述。
“除了这些,我还需要一份B城最详细的市政规划和交通计划书。”厉择良静静听完之后说,“而且要让詹东圳明白,我们厉氏不是融资而是需要蓝田湾绝对的股权。”
“这恐怕有些不太可能,这是东正集团东山再起的全副身家,他们不会轻易放手。”
“薛总经理,”厉择良挑起唇角,朝他微微一笑,“请永远不要在我面前说不可能这三个字。你们要答复我应该尽量用是,或者不是。”
薛其归静默小许,改口答道:“是。”
“厉氏从不会屈居人下,被人指手画脚。他需要我们的钱,那么只能由我们说了算,这才是交易。”
厉择良扔下这些话随即离开,小林立刻跟上。让她奇怪的是,从头到尾厉择良正眼也没瞧过写意一眼,难道真是不认识。
留下的其他人开始绞尽脑汁,手忙脚乱地商议对策。写意既是厉氏的下属,又是唐乔的人,自然能被所有人使唤来去。她想,这个东正集团找谁合作不好,碰上个厉择良完全是引狼入室。
第二天,还只是意向阶段的合同却被东正集团炒成了两城的头条,再附加几日前厉择良出现在B城蓝田湾的大幅图片。开盘一小时,东正的股票便开始上扬。各种各样的询问打爆了厉氏房产公关部的电话。
薛其归问:“厉先生,需不需要我们开个发布会,澄清一下。”
“他们越迫不及待,刻不容缓,你应该越放心才对。”厉择良说着拿起电话让小林接通B城的詹东圳。
詹东圳显然已经收到厉氏要收购蓝田湾的消息,俩人寒暄一翻便被詹东圳切入正题。
厉择良说:“詹总开的价格有些离谱。”
“所以说厉总啊,我就算想卖,也许厉氏一口也吞不下。”詹东圳在电话另一头含笑说。
厉择良随即陪笑,“我买不买的下不用詹总担心,但是至于值多少,说不定还需要詹总今日以后再重新估价。”
夜里,吴委明和写意电话里聊到詹、厉两家的事情。
“詹东圳也许比起厉择良来,还是嫩了些。不过听说那个男人长得很不错啊,和你们那个厉总都称得上都是人中龙凤。”
写意笑,也没答话。
吴委明又说:“我这周末要去B城出差,你要不要搭个顺风车回家。”
“好啊,难得你这么好心,我正好周末没事。”
两个地方车程三、四个小时,他们到的时候正好中午,写意打了电话便让吴委明一起去吃午饭。
一个妇人一直在门口张望,一见写意便笑眯了眼。
“写意——”
“任姨。”写意随即转过头替吴委明介绍。
“任阿姨好年轻。”吴委明奉承。
“吴先生,经常听写意提起你,多谢你平时照看她。”她一边招呼一边倒了茶,又写意说:“我那天还对小谢念叨,怎么写意还不回来看我们。”
“姐姐呢?”
“楼上,小谢在陪她浇花。你先去给你爸上香吧。”任姨说着就引着写意和吴委明朝书房的神龛走去。
写意刚刚敬了香,就听门外有人叫:“妈妈,爸爸呢?”
吴委明闻声望去,来人是名二十来岁的女子,一身家居闲散的打扮,却仍显灵动出众。他从未听过写意提过自己的家事,但不难猜测出此人是写意的姐姐。后面年轻男子大概的便是陪她在楼上浇花的小谢。
“这是我姐姐沈写晴。这是谢铭皓。”她为吴委明引见。
“妈妈,爸爸呢?上次铭皓帮我种的桂花要开,好香的。”说话间,写晴眼睛盯着吴委明看,吴委明正想和她打招呼,却见她眼神又一飘而过,似乎根本就是无视他一般。她也不和写意打招呼。
他顿觉蹊跷。
吃饭中途,写晴看见空的座位,突然问。
“爸爸,又出去应酬了?”
吴委明电光石火间明白了什么。
“你看出来了?”饭后,谢铭皓哄写晴午睡,任姨去收拾碗筷,而写意坐在沙发问吴委明。
“有点奇怪。”他直说。
“她只认得三个人,任姨、铭皓哥、还有我爸爸。包括我在内的其他人出现,一律会被她自动过滤。但是,只要不太说话,很多人都认为她很正常。”写意说的很平静。“好几年了,我们完全接受了现状。”
他看着写意,隐约明白这位好友的坚强与固执来自哪里。
卧室里,谢铭皓正在替熟睡的写晴掖被子。
写意靠在门边微笑地看着谢铭皓的举动,“他们说小时候你也这么好耐性,总在姐姐的学校门口等她放学,就算她对你发脾气,你也不生气。”
“不论迟早,世界上也会有那么一个人这么对你。”
“姐姐有好转的地方吗?”
“当然有,说不定你下次来,她就能认出你了。”
“你每次都这么说。”写意苦笑,“她一直不太喜欢我,这才是她不认识我的根本原因。”
“嘘——”他朝写意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你这样说,写晴听见会不高兴的。两个亲姐妹之间哪有喜欢和不喜欢的区别。你都是大律师了,还说这些小气的话。”
“难得你对她不离不弃。”写意感叹,即便是亲人也很难做到。
“我一直觉得能照顾写晴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事情,而且她如今比以前还听话可爱。”谢铭皓说,“你什么时候回A市上班?我有些事要你帮忙。”
写意想说:“窝在这里永远不走,好不好?”
第二日一早,写意接到电话。
“写意,是我。今天中午有空么?”
没有自报姓名的男声,写意纳闷了半晌才想起来是杨望杰。此人出差多日不见,她居然几乎记不起来了。
“我现在在B城,中午才到,有什么事?”
“朋友结婚,想请你做个伴。那我马上开车去B城接你?”
“不用了,我自己坐车一样的。你在高速路口等我吧。”盛情难却,她只有赴约。
据杨望杰介绍,新郎叫尹宵,是他在念书时候的朋友,家里在地产界也小有名气。到了婚宴一看,果然排场不小。写意顿时后悔自己风尘仆仆后穿的这么顺便。他们到筵席时,吉时已近,后面很多桌都坐齐了,新郎官便将他们安排在前排主宾席。
写意坐下一看,心中大吃一惊。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这旁边不是别人,居然是厉择良。
此桌坐的都是不好对付的人物,杨望杰既是搞建筑的又是小辈,在新郎官引见下自然客气地向在座各位大腕一一见过,接着他又被拉去作为第二号伴郎帮忙,留下写意一人。
“上次拍那个C—19块地的外商据说以前是搞塑料的。”
“地头都没踩熟,就想做地王。”
“人家栽了跟头还不是轮到您老人家笑。”
……
一桌子人又继续了他们之前进行的话题。在写意听来索然无味,不过是几个地中海和几个啤酒肚在讨论万恶的金钱问题。
而厉择良却好像比较乐意这些话题,虽不随便插话却听得津津有味。当然,依照厉择良的功利,随便装个津津有味的表情也可以得九点九分。还剩那零点一的残缺分数,就是笑的太英俊,做个偶像派演员总得在演技上谦让些,不然人家实力派喝西北风去?
写意偷偷用眼瞄他。
以前她和小林讨论过一个问题,“你发现没,我们老板不笑的时候,好似身后吹来阴风阵阵。”
“难道一笑起来就变成春风?”写意当时好奇。
“谁说的。他笑起来是阵阵阴风。”
2——4
突然想到这话,写意不禁莞尔一笑。若是厉择良听见有人在背后这么议论他,不知作何感想。
她莫名其妙的傻笑在这喧闹的喜宴上不太显眼,却足以引起身边厉择良狐疑的目光。
“我……”写意解释,“我觉得刚才那个司仪的话很搞笑。”一出口,又觉得后悔。为什么她要怕他,上班时间是老板,但是下班以后傻笑总不犯法。
“沈律师心情不错。”历择良抿了口酒,对此刻的写意下了个定义。
“还好,我既没遗憾这新娘不是我,也不怀恨新郎怎么会是他。所以为他们同时也替自己高兴高兴。”她不想每次在他面前示弱。
厉择良侧了侧头,显然没料到这女人能接这么多句,似乎来了兴趣,“我倒好奇,日后能让沈律师怀恨的新郎是什么样?”
她若不是为了维持自己在大众面前,律师的光辉形象,很想骂他一句“乌鸦嘴”。但是,在老板面前耍横也要适度的,嘴上便说:“如果要像厉先生这种杰出青年结婚,不仅仅是我,连带全市单身适龄女性都会在席上痛哭流涕。”
厉择良有些自恋地点点头,显然这个马屁拍的让他极其满意。
“眉眉,他在那里。我在台上看见他了。”新娘卿晓月回到走廊尽头的化妆室更换礼服,坐下后半天才开口。
“谁?”伴娘正帮她扣扣子,一时没明白过来。
“厉择良。”
“哦。”伴娘说,“他只是作为尹家的客人来观礼的。晓月,今天有得你累的,就不要多想了。”
“我敢怎么想,难道还会天真地以为他是为了我来抢亲?”新娘吴晓月苦笑,“其实我后来就明白了,我还有她们都没有被他放在心上。但是大概连他本人都不知道,有时候他会给女人多大的幻想。”
卿晓月一边拆头纱,一边想到那个男人。
厉择良待女性总是谦和有礼,就算对方是个陌生女子偶尔说到投机时,他也会压低身体,好似呢喃低语,让人耳赤心悸。所以,许多异性都会冒出一些暧昧浮想,当然这些人中也包括卿晓月自己。
那样的男子,即使不置一词地冷漠矗立也能摄人魂魄,何况言行还是如此圆滑亲昵。
方才,她在台上瞧见厉择良和旁边的年轻女子旁若无人地聊天。如此情景让她心中一悸,仿佛那就是数月前的另一个卿晓月。
“月月,好了没有?”透过酒席的喧嚣声,听见新郎尹宵在外敲门催促。
罢了,罢了。
原来,所有人都全无输赢。
原来,他对每个人都是一样。
她终于,长长舒了口气,然后对着镜子将身上的大红色喜服摆弄稍许,随即拉着伴娘,嘴角挂笑推门出去。
“你们俩在里面说什么悄悄话呢?”新郎尹宵迫不及待地迎过来。
“我们在说呀……”卿晓月笑,“这酒席上会不会有你这家伙昔日的红颜知己,在偷偷抹眼泪,或者——”
“或者什么?”
“或者也有青年俊杰为我扼腕叹息啊。”
“就你这嘴,最哄大伙开心。”尹宵一边说,一边笑盈盈地拉着新娘子的手准备进大厅挨桌敬酒。
“尹宵,你真的爱我吗?”走了几步,卿晓月却突然轻声问。
“爱。”
“一辈子吗?”
“恩。”
“恩,是什么意思?”
“一辈子。”
听见对方的答复,她使劲地回握了一下他的手,有些感动。
而另一边,写意和厉择良那桌刚刚开席,这一行人是男方主宾,所以喜酒从这边几桌敬起。
“多谢各位长辈,朋友捧场。”尹宵先端起酒杯。
旁边帮忙的杨望杰则替新娘一一介绍,轮到厉择良,“这位是厉氏集团的厉择良先生。”
“厉先生往日承蒙您关照。”
厉择良轻轻一笑,“卿小姐,恭喜。”
“这位是……”杨望杰想了想,“厉氏的律师沈写意。”
“沈律师,初次见面,多谢赏光。”
一对新人一面言谢,一面和众人碰杯。
“尹老的这个兒媳妇看来不错。”桌子上的人议论。
“人家尹老就一个儿子,也是头婚。难道媳妇不只这一个,还有这个那个的。”另一个人接嘴。
“呵呵,口误口误。”
“不过,这位卿小姐以前有段时间和厉总好像走的有些近哦。”
话题转到厉择良身上。
写意瞅了厉择良一眼,没想到两人还有这么一出,难怪刚才人家说“承蒙关照”,原来就是这么个关照法。她不禁将椅子微微朝远处挪了挪,然后又是对厉择良的人品一阵腹诽。
但是,写意很快就被刚端上来的糖醋丸子吸引了注意力。她从小就爱这玩意儿,随即抓起工具立刻上手去夹。很快瞄准一个,下手,用力,丸子却扑遛一滑不听使唤地掉了回去。
写意有些气馁,她一直不太会用筷子去夹某些圆溜溜的东西,以前就常被人拿来说乐。
她再偷偷地环视了一下,桌子上居然没有备勺子。
于是,再瞄了一个看起来要扁一些的。再试,又滑走。
她在一边辛苦地与糖醋丸子激战,而另一边的人依旧在讨论女人。
“王总,”厉择良笑嘻嘻地揶揄道,“我和哪个小姐说句话就算走得近?王总你也不能总拿你夫人管束你的尺度来衡量所有男女吧。”说话间,他举起筷子伸到糖醋丸子的盘中很容易地夹了一个,然后,很自然地放在了写意的碗中。
他一面说一面夹过来,一系列动作做的顺理成章。待丸子轻轻落到写意碗中的时候,不禁写意本人连在座的其他人都有些目瞪口呆。
“啊,”突然意会到全桌人的表情,厉择良空下来的一双筷子在桌子上空微微停滞了一下,随即展颜笑道:“爱护女性,匹夫有责。”
听见他的解释,在座都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却搞得写意看这碗中的丸子,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只好声音弱小地说了声谢谢。
“不用客气,沈小姐还需要的话,吩咐一下就是。”厉择良很绅士地回答。
写意当然还想要,但是怎么可能让刚才的事情再重复一次。这回,她看准目标,酝酿稍许,然后火速出击。果然——攻下那颗丸子,有功而返。
正当写意沾沾自喜之时,只听“扑通”一下,丸子在中途掉进她的高脚杯里,然后水星飞溅,并且很不巧地落到厉择良的衬衣上。
在写意充满歉意的眼神中,厉择良去了洗手间。但愿他没有洁癖,也不会小肚鸡肠,写意在心中祷告。
2——5
在写意充满歉意的眼神中,厉择良去了洗手间。但愿他没有洁癖,也不会小肚鸡肠,写意在心中祷告。
好不容易找到杨望杰勤劳忙碌的身姿,写意只好去麻烦他。
“你能不能找件男式衬衣。”写意说。
“多大的?”
“跟你差不多。”
“好,我问问新郎官和伴郎。”
这人办事效率很快,不到一分钟就拎了件衣服来报道。
写意拿着衬衣端详了一下,觉得还马马虎虎。她很担心厉择良这种总是皮笑肉不笑的人,难保他嘴上说不介意,其实心里边抓狂的要死。
她刚走到洗手间门口,便被人堵住。
“沈律师。”来者居然是朱安槐,“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朱先生,好巧。”写意尽量和颜悦色地答道。
“不是巧,是缘分。”朱安槐堵住她的去路,压低身体想贴过,“沈律师什么时候赏脸,我们聚聚。”
写意退后一步,避开他的嘴脸,“朱先生请自重。”
“自重?你刚才和人亲亲我我的热情去哪里了,在我面前装律师的清高?”
这里在走廊深处,人很少。偶尔有个服务员路过,也不明情况,不好意思朝他们多看。
写意不想与他多费唇舌,冷冷看了他一眼,想绕过去。
刚一转身,朱安槐却一把把她抵到墙边,“姓沈的,我最讨厌你这眼神。”说着,他使劲捏住写意的下巴,“别以为你傍了个了不得的靠山,我朱安槐就不敢动你,向文晴那个婊子我对她没有兴趣了,早晚我——”
正当他话说到一半,那张脸要凑过来时,却听有人在远处叫朱安槐的名字。写意趁机使劲推开她,反手将身后的门打开,迅速地钻进去。
她紧张地锁门,然后才开始大口喘气。光天化日之下,居然有这种混蛋,她一边在心里嘀咕,一边转身。
在她转身的刹那,厉择良也从里面出来,右手正在拉裤子拉链,拉链正拉到一半。
两个人同时呆滞半秒钟。
“你在这里做什么?!”写意先发制人,眼睛无意识地瞄了瞄厉择良的下身。
厉择良立刻飞速地将拉链拉好,“这里是男洗手间,你说我在这里做什么!”这回他终于没有给人笑脸。
写意听见他的话,极快地环顾了一下四周陈设。
男洗手间?
她脑子一蒙,热血冲上头,脸色红的像番茄,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解释,又该如何退场。
情急之中她看到手里的衬衣,只好强词夺理地说:“我知道你在洗手间,所以专门帮你送衬衣过来了。”
嗯,不错。
她对自己急中生智的能力还比较满意,于是继续道:“怕厉先生你急着用,一时心切,没敲门就进来了。不好意思啊。”
接着,写意将衬衣递到厉择良手上,开门往外瞧了瞧,在确认情况无恙以后,挺着腰走出去。
而此刻的厉择良,站在她身后,满脸黑线,额角在明显地抽搐。
3——1
散席的时候,写意辞别忙来忙去的杨望杰。
四月天,屋外下起暴雨。幸好主人家考虑周到,给每个客人都准备了雨伞。
写意出了酒店,为了避雨一口气跑到公交车站的屋檐下,却半天招不到出租车。
雨水如瓢泼一般倾泻而下,那种架势根本不是一把伞能够抵挡的。雨水顺着风势猛烈地到处钻。才小半会儿,她的膝盖以下已经全部湿透,鞋子里也灌满了水。
出租车就这样,你有事时打不到,没事时看见空车到处串,见一个烦一个。
此刻,却见厉择良那辆浅蓝色的宾利开过来,缓缓停到写意身边。
“沈律师,上车吧我送你。”摇开车窗说话的是季英松。他平时并不是个热心肠,显然是厉择良授权的。
正在写意迟疑的时候,季英松已经撑着伞下车为写意开门。她骑虎难下了,也不好拂了人家的好意,只得顺从地上了车。
“不好意思,厉先生。麻烦你了。”
“不麻烦。正好酬谢刚才沈小姐及时给我送衣服过来。”他眯着眼睛笑。
写意脸上有些窘迫。厉择良的那句话,不知情的人听起来丝毫没有异样,可是……
“不过,我还是希望沈小姐下次进来之前,能先敲敲门。”厉择良补充道。此刻,多了丝笑容落在他嘴角,那是他平时惯有的惬意慵懒。
写意心想,下次?怎么可能让这种事情再发生一次。
她从观后镜里看了看季英松,探究到他没有异常神色才松了口气。毕竟那种糗事让人知道了面子总挂不住。
“沈律师到哪里?”季英松问。
“啊,回了市区以后在睦邻路口停下就行。”
写意望向窗外,车子正在路口等着上高速。豆大的雨点打在窗户上,在车内却听不见任何声音,只见粗细不一的水迹一条一条地流下去。车里,响着电台的音乐。
她静下心来细细一听,似乎是莫文蔚在《大话西游》里配的歌。
佳偶共连理 共对是多么美
你的心似嬉戏 不解这道理
飘拂变心的你 茫然话说别离
情人匆匆远走为了谁
谁令你牵记
当爱被遗弃 愿往事不多记
我的心此际偷偷想念你
只想远方的你 回来莫在别离
然而一等在等没了期
怀念借风寄
叮嘱晚风轻送 柔情万千里
祈求星光再点未了情
重系两心
叮嘱晚风轻送 柔情万千里
情人心中再起未了情
重为我牵记
写意对这歌的调子不陌生,但是她这人有个听歌数遍却从来不看词的习惯,加上她对粤语半点不通,确切歌词里唱的什么她也听不全,只依稀听见重复那句“叮嘱晚风轻送,柔情万千里”。
厉择良有点懒散地靠将头在椅背上,半瞌着眼,嘴角上翘,全然一副沉溺的神色。他的右手放在膝盖上,指尖随着音乐的节奏一起一落。他的手指很长。细细一看发现它们真的长得极漂亮,指甲剪的很短,贴着皮肤被修的圆圆润润,透着种健康的粉红色。
她忽地就想起那天早上他在楼梯间捉住自己的情景。
可是就是这么漂亮的手指轻轻一发力扣住她的手腕的时候,却让人不能动弹半分。
突然,写意听见心尖“嘭——”地悸动了一下。
如果说相处数日她丝毫没被厉择良吸引,那是假话。他的确是一个能让很多女人心动的男人。况且他这人待人有些亲疏无常,难以捉摸,但是大体对她却还不坏。
暂不提他出众的外表和显赫不凡的家势,单说他那慵懒闲逸中时常夹杂着雷厉风行,以及对某些事实在必得的个性,就够让人着迷了。
可是最让写意抗拒的,也是他的个性,总觉得他身上有种纨绔子弟的玩世不恭,除了对待正经事,便难见他吐真言。
“有意思。”厉择良瞌着眼问,“这歌叫什么来着?”
这一问立刻打断了写意的心绪。
季英松丝毫没有要回他话的样子,想来这季木头也不会听什么歌,那难道是在问她?
“叫《未了情》吧?”写意想了想说。
“未了情?未了情。‘叮嘱晚风轻送,柔情万千里’,这个世界究竟是有情苦呢,还是无情苦。”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语调没有上扬,听起来分明是个选择题却又不像是问句,似乎也并不需要对方回答。
“看不出来厉先生纵横情场,却还是个多愁善感的人。”写意却接过话,“道是无情却有情。这情字原来就没什么可苦的,喜欢就喜欢,不喜欢就不喜欢,就怕有些人偏偏强装不懂。”她一边说一边若有所指地瞟了瞟前面的季英松。
厉择良也乐呵呵地看了看季英松。想来他也不是没把小林和季英松的事情看出来。
此刻的季英松被后面的两束目光瞧得极不自在,一时间差点闯了红灯。
“好了,好了。”厉择良出来圆场,“你那剜人的眼神用我身上还受用,落在英松身上怕要让他吃不消。”
这一句暧昧不清的话说口,却突然让写意不好意思了起来。他这话的里层意思是以前她长期腹诽他时的不悦目光都被他看在眼里?还是说刚才她趁他闭目养神的时候肆无忌惮地打量他的事被他发现了?
此时,厉择良的手机响了。写意认不出那手机是诺基亚的什么型号,总之样式很新潮,但出人意料的是响出来铃声却陈旧过时的单音。
他的这个嗜好,让但凡过的人都觉得很奇怪。
是厉氏总经理薛其归的电话。
“东正集团转让蓝田湾项目的意向书发过来了。”薛其归简明扼要地将内容汇报了一下
厉择良一边听一边下意识地去掏烟。
“詹东圳他就这么有把握?”他轻篾地笑了笑。
“虽说还是没谈妥,但是比起上回来说口气还是软了不少。”薛其归说
“他老爹留给他的筹码不多了。其他不说,就是他拿到这块地也是拜以前厉氏所赐,现在还想敲我们一杠。和他们,再谈。”
“另外还有一件事情。”薛其归说。
挂了电话以后,季英松开口问:“真的那么重要?”
厉择良本想点烟,却顿了一顿像是想起什么,又将打火机收了回去,“这个项目是厉氏进军B城的第一步,当然意义非凡。”
“我以为……”季英松透过后视镜看了厉择良一眼。
“英松,以前的你从来就不是个自以为是的人。”厉择良抬起头来来对他笑,也恰当地打断了季英松的话。
那样的笑容里,是一种警示。
季英松适时噤声。
3——2
这场暴雨来势有些凶猛,并且持久不衰。
摆席的酒店在A城的机场附近,回到市区还有一些距离。雨下的很大,虽然高速路上排水系统比较好,但是汽车飞驰而过时依旧在空气中激起层层水雾。
季英松开车的技术极好,坐起来很平稳。可是在车子滑过一个大弯道之后,写意开始觉得呼吸紧张。
她一直容易在高速路上晕车,无论坐的是宾利还是奇瑞,只要有一点颠簸都照晕不误。
曾经吴委明揶揄她:“你只有坐公交车不晕,看来这辈子倒可以省不少钱。”
“你知道个啥,说明我这人的平衡感受器官的功能很好。比你进化。”
厉择良从那个电话开始就没再开口了。
而她也没有精力说话,尽量想点别的事情转移自己的注意力,而双眼则直视前方。她可不想将刚才吃的午饭全吐在厉择良的座驾内。
几百万的宾利,让她做牛做马一辈子也赔不起。
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前面开始堵车。而过来的车辆则一个也没有。朝前望去,在她的视线里全是在能见度不高的暴雨里闪烁着一串串的汽车尾灯,干脆索性什么也不看。她的心情开始烦躁,总觉得自己在这个社会摸爬滚打已经练得金刚不坏,但单单就是这么小的一个毛病也让她没有办法。
季英松看了她一脸难受的样子,迟疑了一下关切地说:“沈律师,车上有梅子糖,你要不要试试?”
写意不想开口说话轻轻点点头,这东西治标不治本,但是缓解一下终究是好的。
季英松便翻开副驾驶的抽屉拿了一包糖出来,他一手掌方向盘一手将东西朝后递。写意伸了下手,没有够到。
而旁边的厉择良则单手撑着下巴一心看着窗外,事不关己的样子,别说要他说句关心人的话,就连手也懒得替她抬,丝毫没有要帮个忙的意思。
明明见她这么难受,却一点也不会怜香惜玉,还口吐什么“关爱女性,匹夫有责”的话。
写意一时有些火,他怎么接了电话就无缘无故就不待见她了!心情好的时候就有情啊无情地胡侃,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将她爱理不理地扔一边去,拿她当隐形,简直就是喜怒无常!
她狠狠地剜了厉择良的后脑勺一眼,咬牙切齿地腹诽,腹诽,腹诽……然后解了安全带自己接过来。
她已经很久不吃这个玩意儿,塞了颗在嘴里。酸酸的,有些涩牙。
好在道路又恢复了畅通。大大小小的卡车,客车,轿车又开始浩浩荡荡地开出去。他们的车前面是一串货车,季英松时不时地按喇叭,从超车道绕到前边去。
突然厉择良冷不丁地冒句话说:“系安全带。”说话间,语气不冷不热甚至连头都没调过来看她一下。
“没关系。”其实她心里是想说:干你屁事。
于是她没动,只朝嘴里塞了第二颗糖。
“请你系安全带!”厉择良转脸过来,把刚才的话在增加了两个字的基础上,将其重复了一遍。
他倒也没有下命令,说的还算客气,口气不温不火的,和刚才两人讲话的语气截然不同。就是那个“请”字,让写意听起来尖锐刺耳。
她心想:你这那哪儿是请,分明就是强迫,假仁假义的,就像我不照做就要把我撵下车去。我不系安全带又怎么了?我乐意。出了事情我找保险公司,半分不需要你厉择良偿命。
“我胸闷头晕透不过气,系了就憋的慌。”她压住满腔窝火,勉强做到有礼貌地反抗他一下,然后生硬地将脸别过去。
厉择良挑了挑眉,“沈小姐,我想说什么话从来也没有重复过第三遍。至少,在这辆车上你需要听我的。”这是他第一次对她凶。
写意听见这些话,立刻转头看他,眼睛毫不示弱地与他对视了两秒钟以后,倏地说:“那好,停车我马上就下去,谢谢厉先生带了我一程。”顷刻间,她拿起手袋又说,“季经理,麻烦你靠边停下车”。随即就准备去拉门拉手,全然一副像是要强行下车的样子。
厉择良反应极快,一把将她的手拉回来,牢牢捉住。
“你疯了?这里是高速公路。”他紧紧地抿着唇,有些动怒。
3——3
“你不是让我——”写意的话被突如其来的变化打断。
前面的货车突然变道,季英松心中大叫不好,猛踩刹车。车身在路上打了个转,车头的一侧生生地刮着货车的尾巴,急速地向路边隔断的护栏滑去。
季英松飞快地转方向盘,车头擦到护拦被迫横在车道上停了下来。
就在此刻,后面的第二辆躲闪不及,眼看就要从写意那边撞上。
厉择良下意识地,将写意按在怀里,死死地护住。
只听见“呯——”地一声,后面的车从侧身撞过来。宾利在冲力中颠簸了一下朝后滑了一段距离后,停了下来。
季英松慌忙中踢开车门,“厉先生!”
车的侧身已经凹了一些进去,他用力试着拉了拉侧门,门已经被卡住。他便绕到另外一边开门。
“阿衍!”季英松情急之下叫道。
车里的厉择良急急将写意的头托起来,她似乎受到撞击晕了过去,而全身则像抽了骨头似的散在厉择良怀里。
“写意……”他连连叫了她几次。
门被季英松打开,暴雨倾泻入内,顷刻间就将俩人淋得湿透。雨水落到她的额上,带着碎发流下来,遮住写意的眼帘。
厉择良不禁用手擦去她脸上的雨水,却不想这一抹,倒带出许多血。那血和雨水冲在一起,立刻流到下巴上。
“写意……”他有些不知所措地又去抹,但是血却越抹越多,须臾之间写意的脸颊和脖子已经全是血,触目惊心。
“阿良!!”季英松急着说,“别乱动,是你在流血!!”说着就想找点什么先帮他包扎止血。
厉择良闻言一愣,低头瞧着怀中的人,将信将疑。此刻的写意虽然是突然晕倒,脸色倒真没有异常,晃眼一看就像睡着了似的,也没见她头上有伤,嘴唇微微张开,露出前面两颗门牙。她鼻翼一动一动的,呼吸还算平稳。
她身上也暂时没有发现任何外伤,和流血的地方。他悬着的心落地后才隐隐觉得手有些疼,伸出来一看,果然是自己的手在不停地流血。
厉择良心中一哂,这才缓下来,将她挪到驾驶座,找了个干东西给她盖上,关好门。
季英松打了几个电话,然后和厉择良一同站在雨里,等着人来处理。
后面那车的车主和乘客也撑伞走了下来,被季英松应付过去。厉择良来回看了现场,幸好都不是很严重。
他透过前窗的玻璃看了一眼写意,若有所思。
* * *
她闻到淡淡的消毒水的味道,那个味道诱使出她的过敏性鼻炎,使得有点想打喷嚏。她竟然梦见了爸爸,爸爸弯下腰对她说:“小意,过来让爸爸看看,额头还疼不?”
她鼻子一酸,眼泪潸然而下。
那时是自己多大?三岁还是四岁?大概是四岁吧。
她小时候一直留着短头发,长的像个男孩子。性格也特别顽皮,简直就是一个孩子王,时常举着一把塑料的大刀喊打喊杀的。
玩过家家,人家演公主她却要演皇帝,挤得原本演皇帝的只好扮皇后。等大伙要她演男孩的时候,她又说:“我要演一棵树。”
每年儿童节爸爸都要送礼物过来。
那一年,爸爸送给她的是什么呢?她蹙着眉头,想了想。
是宇宙飞船。
那个宇宙飞船是上电池的,一打开开关就是“乌——拉——乌——拉——”地一边闪灯一边叫,活像现在的救护车。那个宇宙飞船最让小写意好奇的是它居然可以自己拐弯。如果按按钮让它独自在屋子里转悠的话,它要是遇见了障碍物,连续撞两次都没过去就会很聪明地调头,朝别的地方开去。
她惊奇地瞪大了眼睛问爸爸。
爸爸说:“这是爸爸施在上面的魔法。”
她在那个年纪的时候做事一点也不低调,有什么新玩意就献宝似的拿出去显摆。
于是,她信以为真地抱出去给小伙伴们炫耀,没想到冬冬却“切”地一声很不屑地说,“这哪是什么魔法。你爸爸瞎说的,明明就是有个小人儿在里面开车。”
“骗人!哪有那么小的小人儿。”
“有就是有。”
“没有,没有,没有。就是魔法魔法。”
“除非你不知道拇指姑娘,不然怎么知道没有小人儿了?”
写意呆了一下,少有人给她讲故事,她确实没有听过拇指姑娘的故事,可是她又从来没有示弱过,于是心虚叫道:“我怎么不知道那个拇什么的。她明明就是个指头。”
两个人争论了起来,最初还是你一句我一句地拌嘴。没想到那男孩舌头比她利索多了。最后写意一时说不过便一脚给人家踹过去,冬冬捂着屁股,两眼含泪委屈地瘪着嘴巴说:“你说不过,就知道踢人。
“踢你怎么了?我现在就撬开看,让他们知道谁才是骗子。”写意气呼呼地跑回屋子拿了钳子、起子和刀。
“小姑娘你怒气冲天地干嘛呢?”沈妈妈看见问。
“有人找茬,我今天收拾他去。”然后她头也没回就像旋风似的回到空地上,恶狠狠地对冬冬说:“要是没有小人儿,我还让你以后扮皇后。”
结果是显而易见的。
里面既没有拇指姑娘,也没有爸爸的魔法,只有一堆螺丝钉和还原不回去的破铜烂铁。
写意望着那堆残骸,愣了半天,然后带着一副哭腔大叫:“你们都骗我——”接着就放声大哭。
接着,她将那堆烂铁宝贝似的搂在怀里,一边走一边哭,因为腾不开手抹眼泪,所以脸上的泪水和鼻涕合在一起分不出什么是什么。
回家上楼梯时,一脚踩滑滚下楼梯,眼看脑壳要撞在楼梯边上,她却舍命一样紧紧抱住那宇宙飞船的残骸,舍不得放手撑一下。于是额头狠狠地磕在石头沿上,摔了好长一条口,在医院住了好些天。
那个时候,她也是这样躺在医院里,爸爸来看她,弯下腰对她说:“小意,过来让爸爸看看,额头还疼不?”
3——4
那个伤结了疤便一直没有消掉。妈妈曾经常常对人家说:“我们家小姑娘脸上要不是留了这个疤,说不定还是个标准的美人。”
她抿着嘴笑了笑,在医院的病床上又翻了个身。
后来,她刚满五岁半,因为家里没有人手照顾她,又不放心将她锁在屋子里,于是,写意就被送到学校去念一年级。
开学的那天,天气还很热,妈妈为她穿了一条崭新的蓝色背带短裤,裤子衬着她的头发显得很帅气的样子。
班上很多小朋友,大家都不怎么怕生,叽叽喳喳地一会就打成一团。写意从小和人自来熟,立刻就成了班上领袖级的人物,引得很多男生愤愤不平。
第二天课间的时候,有男生走过来问她说:“你叫苏写意?”
写意看了看他那正在流鼻涕的鼻孔,不屑地扭过头去。
“你怎么长得像个女孩儿一样。我同我老爸说你这种人就叫娘娘腔。”男生话还没说完,就被发飙的写意掀翻在地。
她长这么大,即使别人误会说她像男孩儿,她勉强还能接受。可是,哪知世界上最讨厌的事情居然是你明明是女的,人家还以为她存心装女生。
于是,在她上学的第二天就被请了家长。妈妈向老师赔着笑脸,道着歉。
在写意的印象中,妈妈一直都是那么温柔娴雅。
是不是,因为大人脾气太好,才使得她一直这样任性?
梦中的写意潸然间失落起来。如今,她早已是无父无母的孤儿了。
等她真正醒来是在第二天的早上,护士正在给她取输液管和针头。
“给我输什么了?”写意侧着头问。
护士笑笑:“别担心,没事儿,给你输的退烧药。你只是感冒了有些发烧。”
“我们的车没事吧,和我一起的两个人呢?”
“这个不清楚,昨天你进院的时候不是我值班。桌上的早饭是你的,最好能多吃一点,一会就可以出院了。”
写意朝桌上瞧过去,是一碗热粥。
护士收起东西准备出门时,回头说:“哦,刚才给你送粥的那位先生托我转告你,说是你有位朋友在307病房。”
她确实是饿了,极不雅观地吃掉了满满一碗粥,然后洗漱完毕换上原先的衣服才出病房。
“307……307……307……”写意嘴里一面念叨一面找,最后在走廊的最深处看到了这个门牌。门是虚掩着的,里面异常安静。
她敲门。
“请进。”一个低缓的男声穿出来。
她一听声音就知道是谁了。
推开门,看见厉择良坐在床上,双腿盖着被子,背却挺得笔直。他换了下平时的衬衣和西装,穿着医院的蓝白相间的病服,显得好像比平时稚气些。
他见她杵在那里,微微一笑,“英松说给你送了早饭,吃了吗?”此刻的表情和他昨日在车上怒气正盛地抓住她说“你疯了?”的时候完全不一样。
他手里拿着报纸,“哗啦——”地翻了一页。写意觉察到他手上的绷带,也许是昨天受的伤吧。
“我……厉先生……”她不知从何说起,“我昨天在车上……”
她忘记了甚至可以说她根本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只记得她和他闹,然后突然车子就失控了。
“整个过程,你就是睡过去的。”厉择良迅速地用了一句话,很简明扼要地替她总结了一下。
“呃?”写意更窘,好像就是他说的这样的,“都是我的错。”她有点忏悔地说了后面这句话,而且语气非常诚恳。
她害得他进了医院,还不知道受了什么样的伤。她也知道厉择良这人一贯作风是阴晴不定且小肚鸡肠的,接下来还不知道要怎么整治她。
写意垂下头,眼神落在脚尖前面的地砖上,专心悔过,在她人生的前面二十五年内还很少这么认真地认错。可是厉择良好像并没有买她的帐,半天没搭腔。
一秒,两秒,三秒,四秒……
写意垂得脖子酸,不禁抬起头瞧一下,正好撞见了厉择良的眼睛。
他已经放下了报纸,一手环胸一手撑住下巴,以一种审视的眼光看着写意。他的目光是从头到脚,然后又从脚到头,最后又落回在她的脸上,盯住她的眼睛。
许久以后,他改变了个坐姿,后背靠到靠枕上,沉吟道:“沈写意,你不需要对我说点什么吗?”这和他的上一句话时间隔得不算长,但是嗓子却像太久没开口一样有些暗哑,显得有些慵懒。
“呃?”写意有点诧异地又低下头去,“对不起。厉先生,对不起。”
“就这个?”厉择良暗声问。
“?”写意一时不明白他想听什么。
突然,厉择良就笑了,笑得淡淡地。是那种平时在他脸上最常见的笑,先微微翘起唇角,然后由唇再带动其他的五官,显得整个笑意都是从嘴唇漾出来的。但他也是常用这样的笑来应付别人。这样的表情挂在他的脸上,让写意觉得比他冷脸嘲弄还要使她难受。
两人之间蓦然一下就感觉疏离了些。他似乎很不满意她的答案。
他挪开视线, “没关系,我只有点皮外伤。你的出院手续季经理会帮你办妥。如果这两天精神不好的话,你可以打电话给林秘书让她替你请假,公司会算工伤。”
早晨的太阳金灿灿的,也不刺眼。病房的窗帘是拉开了的,阳光斜射进来,随着时间慢慢移动,恰好徘徊在厉择良的附近。
写意才注意到他的眼眸是深棕色的。
此刻,在日光里看下去,他侧脸因为那边射来的明亮光线而蒙上了层淡淡的金色光泽,却衬得另一边有些暗。
他的话里每一句也挑不出毛病,和前些日子一模一样,但就是让写意感觉好像有点奇怪。一时间,写意觉得自己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还杵在这里似乎就像个多余的摆设。
写意想,今年夏天怎么来的这样早。
3——5
她体质偏热,往往是周围人中最怕热的那一个,一到初夏便会将头发长期扎成马尾,要是独自在家或者和朋友逛街时就索性绾个发髻。可惜她又偏偏是个律师,无论是坐在办公室看文件还是与当事人会面都必须正襟危坐,头发要梳得一丝不乱。以前在唐乔还好,乔涵敏对这个要求不太高,只要出去见人的时候着好装就行。可惜,现在身处厉氏,连老总都是日夜正装,公司上下则更加不敢逾越,个个女性员工们连脚趾头也不敢往外头露。她就时常琢磨,这个厉择良是什么做的,难道他就从来不会觉得热?
这个周六懒得在家做饭,写意便约了周平馨下馆子里吃,顺便回公司拿点东西。
反正是休息日,她夹着双人字拖,穿着一件小吊带和宽松的棉布裤子散步似的和周平馨走在商场里闲逛,买衣服、买鞋。
两个人试来试去的,试得自己在空调下也满头大汗。
“沈小姐。”
她与周平馨从商场出来后,一时听见有人叫她,取开墨镜回头扫射了一圈,没发现目标,又继续朝前走。那人又叫了一声,然后才见这位女士从路边的车里走下来——是孟梨丽。
“孟女士。”写意停下脚步。
“沈小姐吃过饭没有?没有的话一起去用顿便饭吧。”孟梨丽很诚恳地邀请,看见周平馨后又说,“这位小姐一起啊。”
孟梨丽脸上化着精致的妆,皮肤透得粉嫩粉嫩的,嘴唇自然地微微厥起一点,简直天生就是一个美人胚子。她只比写意略长两三岁,完全可以像她这个年纪一样肆意地穿衣,但是她却知道自己身份,打扮从不逾越,中规中矩地坚守着一副少妇的衣装。
写意看了周平馨一眼。她知道周平馨性格内向不太喜欢和陌生人打交道,加上写意本人也想在周末求个自在,于是推脱道,“谢谢孟女士,我们刚吃过还有些事,下次你有空的话我请你。”
孟梨丽毕竟在社交圈打爬过许久,一听就知道写意的言下之意,不愿与她深交。她没恼,也知尺寸便笑道:“这样也罢。我这样临时在路边一提,倒是让你见笑了。改天我提前打电话给沈小姐约时间,到时候可要赏脸哦。”
“一定一定。”写意乐呵呵地点头。
目送完孟梨丽后,俩人晃晃悠悠到了她们经常光顾的大排档。
“红烧鸡翅膀。”写意对服务生说。这是她每次来的固定菜。接着又补充详细要求:“少辣椒,不放葱,还记得别用黄瓜伴啊,不然我要退钱的。”
“那个牛肉要多加芥菜和醋。”
“这个玉米……”
她每点一个菜,都要附加一堆补充条款,害得那个传菜的小男生记了老半天。
“没见过年纪一大把了,还这么挑食的。”周平馨笑。
“我这是对食物要求比较高。”写意纠正。
一堆菜端上桌,最后上的是两扎冰镇的菠萝啤酒。
写意迅速地了呷一口,然后大呼过瘾。
她本来号称一杯倒,但是却独独对这个啤酒有免疫。吴委明嘲笑她:“你喝的那叫啤酒啊?明明就是菠萝味儿的七喜。”
“那个孟梨丽我好几回都是远远瞧见她,没想到近看还挺年轻的。”周平馨说。
“恩,和我俩差不多年纪嘛。”
“年纪轻轻的丈夫死了,遗产到手了还可以重新去追求生活,这样也好。”周平馨感叹。
写意听了,望着远处平静地说:“恐怕还是不能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什么东西都是要付出的。黄家不是一般那种白手起家的商人,一大家子的面子总是要遮掩一下的。他们既然让她得了财产恐怕就不会再允许她做那些青天白日梦了。”
“哦,你说起这个来,我倒想起前几天的事。听说这个孟梨丽已经在正源做起了一把手了。”周平馨口中的正源企业就是黄家最大的产业。
写意点点头,随口问了句:“是吗?”却显得不太吃惊。她一直都觉得孟梨丽在任何场合都能随心所欲地将分寸把握的那样好,绝对不会是个只会哭哭啼啼的柔弱女人。
她突然想起那么一句话:“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以其无以易之。”
既然可以在短短数月就征服那个家族,看来她当时能一下子得到黄世贤的欢心也非偶然。
女人虽然柔弱,但是却千万不要小瞧。
“其实还是我们好,就一个平平淡淡的小白领,为了个鸡翅膀也能乐半天。”随即周平馨开始对碗里的鸡翅膀进行集中消灭。
“就你那爱情还平平淡淡啊,简直就是惊天地泣鬼神了。”写意说着就伸筷子去夹菜,突然发现了盘子里居然出现几片郁郁葱葱的葱花,不禁有些抓狂。
饭后,周平馨的丈夫已经迫不及待地要将老婆接回家去,写意只好一个人回公司拿东西。刚走到厉氏大厦的门口,便见一群人正从里面出来,规模很宏大。
为首的当然是厉择良。但是厉择良并不是这群人中唯一的焦点,因为他身边还站了个男子。那人若单论五官眉目并不如厉择良那般凌厉俊朗,但是合在一起放在他的脸上却又有另一种不凡。男子穿着一件黑色的立领,衬得更加地唇红齿白。
写意判断这群人大概是才从会议室谈判出来。没想到自己却来得这么不巧。厉择良首先看见写意,淡淡地盯了她一眼,又将视线挪开。写意瘪了瘪嘴,她对他这种反复无常翻天覆地的态度早就习以为常。面对那么大一堆穿得很正经的人,她瞄了瞄自己全身上下很上不得台面的装扮后,准备避人耳目地飞速背过去朝旁边移动,可惜已经来不及。
“写意——”那个唇红齿白的男人,有点惊讶地在远处叫住她。
写意背着他们,五官皱在一起,嘴里诅咒了一番之后迅速地换了个表情,才无可奈何地又转过身来,陪笑道:“詹先生,你好。”
3——6
这人便是曾经被吴委明称为人中龙凤之一的詹东圳,B市东正集团的老板。
以前和吴委明共事时写意发现他全身上下优点挺多,但是评人的嘴巴确实又很毒,不过他却放过了詹东圳,只说他没有厉择良那么老辣,显然他对这人印象还不错。
这男人的样貌确实生得很好。
“你……”詹东圳迟疑了下。
也不知他究竟知不知道写意在这里上班。
“沈写意小姐现在我们公司的律师。”厉择良介绍。
不知道为何,只从上次车祸以后,厉择良对她的态度突然变得疏远、冷淡了起来。每逢看到写意都是千篇一律的表情,仿佛多她看一眼就要被传染病上身一样。
公司里本来因为上次的“楼梯门”事件之后在传他俩绯闻的大嫂小姐们,这回又纷纷猜测,“估计是厉先生又换口味了。”其原因是:男人对粗茶淡饭先有新鲜感,吃多了以后,才发现原来还是山珍海味好吃些。
显然,她们将写意纳入的不是山珍而是粗茶一类。
听了厉择良的说明之后,写意在心里偷偷地补充:并且是个不能过问公司大事,只会被分配去应付各类鸡毛蒜皮之类琐事的律师,
“哦。”詹东圳应道:“我们正好去吃饭,既然大家都认识,写意就一起吧。”
吃饭……吃饭……又是吃饭。
老大,你要和我吃饭,其他时间约我好不好,反正你也来A城了。——这是写意非常想大声对詹东圳说的话,可惜此刻只能吞了吞口水,将一席话淹没在众人询问的眼神里了。
“我吃过了,刚好回办公室加会班。你们去吧。”她说。
厉择良没有看她,也没有说话。从他的脸色根本无法判断这人脑壳里究竟在想些什么。但是既然厉择良没发话,厉氏这边没有人敢附和。
詹东圳仿佛看出了眉目,笑着对厉择良说:“厉总,让你的律师给我一个面子吧。不然这么多人见到我被漂亮小姐拒绝的话,我这脸可就丢大了。”
厉择良身后的小林偷偷瞄了詹东圳一眼,看这男人表面上文文弱弱,皮肤很白长得很文静好说话的样子,也够聪明的,只要厉择良一发话,那还能容写意反抗。
“那就去坐坐吧。”果然,厉择良直接就下了道圣旨。
于是,他们一起上了同一个车。
厉择良和詹东圳坐一排,写意和小林坐俩人对面。
她和詹东圳四目相对,用腹语对话。
你拉着我去吃饭干嘛?
詹东圳望着她绽放出一个很迷人的笑。
你不知道我很讨厌这种场合吗?
詹东圳还是继续笑。
况且我老板最近看我很不顺眼,我躲都来不及还要去吃饭。你还要他胁迫我去?你小子有人性吗?
詹东圳继续笑,同时侧了侧脸,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厉择良的方向。
电光石火间,写意倏地就明白了。他这么兴师动众地来厉氏要谈什么,写意自然一目了然。他也许是要她在中间搭个桥,为他说些好话。
她忽然就安静下来,不再对詹东圳吹胡子瞪眼。他和她不是普通的朋友。对方有难不说赴汤蹈火,也力当倾囊相助。可是她说的话,对厉择良有作用吗?想到这里,写意不禁将视线偷偷挪到厉择良脸上,却发现他居然也在看她,目光若有若无。
写意立刻收回目光,胸腔中的心脏嗵嗵嗵地捣腾着,不知道刚才她和詹东圳的一阵腹语有没有被他识破。
“詹先生和沈律师认识?”厉择良随口问。
“我们是老乡。”写意说。
厉择良“哦”了一声,又调头看詹东圳。
詹东圳笑道:“我和写意还有些渊源。如果厉总有兴趣,一会酒桌上跟你聊。”
这回,厉择良又“哦”了一下,意味深长,随后却陪笑说:“如果涉及到沈律师隐私,我怕还是不听为好。”
写意分别瞧了两人一眼,下了个定义:男的一旦假起来,真的很恶心。
吃饭的过程非常压抑。她被厉择良分配在了一个角落,容不得她搭半句腔。房间里除了詹东圳很多人在吸烟,当然以厉择良这个烟枪为首。
她很讨厌烟味,更厌恶吸二手烟。
厉择良旁边的詹东圳还在一口一口地被厉氏的人轮番劝酒,脸色越喝越惨白。她不禁有点担心。他原本就是个烟酒不沾的人,但是一旦人在商场上有时候也身不由己。
所以,写意一直觉得詹东圳不适合做一个商人。
“那我适合做什么?”以前他问她。
“做个书呆子不错。”她为他的人生设计了书呆子这个职业。
反观厉择良,好像天生就是做这行的,个性很强势。那些尔虞我诈的,呵,他最喜欢。
詹东圳是以一种低姿态来A市与厉氏谈判的。商场上有种习惯,你若酒喝得不多,便显得不真诚,所以他应付得很艰难。而厉择良的眼神就像个坐在台下看好戏的旁观者。
酒过三巡之后,詹东圳上洗手间。
写意看着他的背影不放心,便随后跟了出去。
她走到洗手间之前的拐角,却被人拉进了一个漆黑的空包间,她正要惊呼就被人温柔地捂住。接着,灯打开,她才看见那人是詹东圳。
“我就知道你会跟来。”詹东圳说。
“吓死我了,我还以为又是那个……”写意说。
“你认为是哪个?”
写意不想和他提朱安槐的事,转题道:“你喝醉没?”
“还好,暂时受得了。”詹东圳说着捧起她的脸,“你老是蹙着个眉毛干嘛?”
“蓝田湾的事情我一定会尽力帮你的,你不用担心。”她很毅然地说。
“刚才开你玩笑的,不指望你能帮得上忙。”
“东圳……”
“突然听你这样叫我感觉还挺生疏的。”詹东圳笑,“今天逼你一起纯粹想多看看你,上次你回家匆匆就走了,还是铭皓跟我提我才知道,好些时候没见了,你就好像处处躲着我们这些人。”
“我哪有,都是工作忙得昏天黑地的缘故,你尽瞎想。”
这时酒意上头,詹东圳突然觉得有些晕眩。他弯下腰将额头放在写意的肩膀。
“我有点头晕,让我靠靠。”
写意叹了口气,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你不该逞强的。看你瘦了好多。”
听见她的数落,詹东圳会心一笑,“以前从没想过有一天写意也会这么温柔。”
“好了,好了,便宜也被你占够了,我们俩同时消失再不回去的话人家会怀疑的。”
写意轻轻推开他,詹东圳也顺势起身。
俩人一同去,进门的时候詹东圳示意她先走,自己则靠在墙边等一会儿。
“喂。”写意推门前回身叫了他。
“嗯?”他抬头。
“谢谢。”她莫名其妙地说。
“不用了。”他却听得明白,冲她一笑。
写意进门入座,看见厉择良一个人在吸烟。
不知她刚才是否察觉到在她和詹东圳絮絮叨叨说了许多话的时候,厉择良路过那间屋子外面并且略微停顿了稍许。
3——7
她坐了好半会儿,詹東圳才慢慢回来。
他的精神已比出去之前大好,不知道是否在她进来以后,他又独自一个人回去吐过。她晓得有些人要是喝得难受的时候去吐一吐,会舒畅许多。
写意原本就是吃过饭,所以她压根是一口也不想再吃。而且,在这里她本来就无关紧要的,也没多余的人来注意她。房间里烟雾弥漫地熏得她想吐,只求上帝让这顿饭尽快结束。
她无所事事,但也总不能无聊的拿个手机出来打游戏吧,那且不将厉氏的脸丢尽了。所以,她唯一打发时间的方式便是面带微笑,装作聚精会神地听他们讲话。
一时下来,也将东圳那边的人的身份搞清楚了。
詹东圳身边最亲近的有两个人一个是他的男秘书,姓李:另一个大概是公关部的经理姓赵,三十岁左右,长得不是倾国倾城,但是那双眼睛在顾盼神飞之间煞是迷人。
这个赵经理确实海量,所以大概就由她专门对付厉择良了。美女劝酒,且先干为敬,哪还有不喝的道理。
也不知道是厉择良酒意上来有些醉,还是他平时就喜欢和美女眉来眼去,和那个赵美女越聊越投机。写意不禁在心中咒骂:喝,喝,喝,喝死你。她心中刚骂完,就见厉择良有意无意地瞄了她一眼。
不会吧,他连她骂他都有感应?
为了掩饰自己的腹诽,她急忙心虚地冲他傻笑一个。
这一下又正好落入赵美女的眼中。
“呀!厉总你看,我们把沈小姐给冷落了。”赵美女随即站起身,让服务员斟了两杯酒,“沈小姐,既然你是东圳的朋友,也是我赵凌菲的朋友。难得有机会,我就借花献佛占着厉总的地盘儿敬你一杯。”
很少有下属这样称呼老板的,写意听到略微意外,不过这也不关她的事。
说着,赵凌菲一手举杯一手将另一杯就要送到写意面前,“沈小姐,我敬你。”
这一句还未说完,就见詹东圳阻止道:“凌菲,她不会喝酒,你就不要难为她了。”
赵凌菲二话不说听了老板的话,可是这酒也没有就这么收回来了,于是眼波一转又将话题转到厉择良身上,“厉总,你看你们的沈小姐不会喝酒,俗话说君子有怜香惜玉之举,你是不是代个劳?”
方才,她敬厉择良的酒,只要扯得出个理由,厉择良都来者不拒。但是偏偏这一次他却盈盈一笑,“我看怜香惜玉的是詹总吧,我从中就这样夺人所愿终究不好。”
厉择良不但让赵凌菲碰了个软钉子,还将皮球踢给了詹东圳。
幸好这个男人说话时候咬字清楚,不然让别人将那四个字听成夺人所爱,她沈写意在公司还怎么混。写意心中一冷笑,好你个厉择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洗刷我。
没想到詹东圳却也耿直,写意看他那眼神就是准备喝了。她知道这些话和这杯酒于他詹东圳是无所谓的。但是若是他这一杯替自己喝下去,还指不准厉择良以没完没了地唱她呢。
于是,她起身,将她跟前装橙汁的玻璃杯双手端起来,“不敢请厉先生代劳。赵经理,我确实不会喝酒,现在就以水代酒与你干一杯,也算尽一下我的诚意。”说完,她咕噜咕噜地将一大杯橙汁喝了下去。
“詹总和我们沈律师是旧识?”厉择良靠在椅背上好似不经意地问道。
“我们俩一块长大的。”詹东圳说。
“哦?那也算青梅竹马了。”厉择良显得并不太吃惊,仿佛并不是以前完全不知道。
这顿饭吃到很晚。
厉择良安排人送詹东圳一行去酒店。目送完詹东圳以后,他故作体恤下属,亲切地问:“沈小姐一个人怎么回去呢?”假惺惺地关心了她一下。
“我打车。”写意识相地说。
他点头,显然对此回答基本满意。
写意在出租车上接到詹东圳的电话。
“我们出来喝咖啡。”
“不要。”
“那就喝茶。”詹东圳马上换了个提议。
“一天到晚就吃吃喝喝。刚才你怎么不说,我都回家了。”写意说。
“我替你说句话,那个姓厉的都巴不得把我生吞活剥了。要是再我当着他的面约你喝咖啡,啧啧啧,不堪设想……”
“喂,喂,喂,我和他的关系很纯洁的,你别胡说好不好?”
“我也想请你很纯洁地喝杯清茶。”詹东圳说。
“你这人烦不烦。”写意没好气地说。
“小意……”詹东圳毫不气馁,“我已经很久很久没看见你了。”
“瞎说,明明是二十分钟以前才见过。”
“……”詹东圳便不说话了。
“喂。”
“……”电话那头仍然沉默。
“你别太小气了,好不好?”
“……”
“冬冬——”她忍不住叫了他小名。
“……”他坚持到底。
“好了好了,我们喝茶。”
写意投降。
这男人就爱利用她的弱点。谁让以前老是她演皇帝,他演皇后呢,这些坏毛病都是被她给惯的。
约在詹东圳入住的酒店顶楼的旋转咖啡厅里见面,写意在门口就看见他坐在窗前靠里的位置等她。
詹东圳已经完全没有在电话里跟她说话的那种孩子气,脸望着窗外璀璨的灯火,神色若有所思。他的五官清秀,皮肤也很白,引得旁人频频侧目。有个年轻的女士走过去搭讪道:“这位先生,这里有人坐吗?”他弯起眼睛,温柔地笑道:“对不起,我在等我的女伴。”
喝茶的时候,写意聊起近况,特别提到厉择良对她的奇特态度。
“小心隔墙有耳,被你们公司的人听见你就惨了。”詹东圳说。
写意一怔,不以为意继续抱怨
突然,詹东圳问她:“厉择良他有没有对你说什么?”
“什么说什么?”她一时没明白詹东圳指的是哪个方面。
“没什么。”他转过头去,故意不看她。
“喂,你别话说一半好不好?”写意追问。
“说……”詹东圳顿了顿,“说你生气的时候特别可爱。”
随即,他难以被觉察地笑了笑,笑容很狡黠。
4——1
杨望杰的日常生活非常平淡,朝九晚五,两点一线,并且周六加班。
他的家在几百公里外的一个县城里,所以大学毕业以后能留在A市还算不易。家中没什么背景,父母都是县城里的退休工人。
因为在A城念了四年的书,又加上在这一行摸爬滚打好几年了,所以认识的朋友还算多。而认识沈写意,纯粹一个巧合。
那一周他刚好休年假,回老家一趟。对于他仍然独身的状态,母亲有些忧心,于是便给同在A城的表姐打来电话,将这个任务交给了老姐。
他也不是刻意独身,而是总觉得既然没有那么合适条件的人,就往后看看再说。
周末,表姐约他去家里吃饭。
“望杰,你有什么要求?说出来表姐替你参考。”
“合得来就好。”他不知如何回答,随口说了句。
从现实的角度来说,对方至少没有家庭的经济负担。
“那也的门当户对。”
“凑合就行。”面对表姐的直白,他倒有些不好意思。
“你姐夫公司有个女孩挺不错。性格挺自立的,不像如今一些年轻人疯疯癫癫。”表姐说。“就是也是个外地的。”
然后,给了他一张照片。
那是张合影,杨望杰顺着表姐指的人瞧去。一群人中间的那个那沈写意的年轻女孩,有点瘦高瘦高的,照相的时候只有她一个人咧着牙笑。
看着这个表情,杨望杰也忍不住笑了。
但是从第一次见面他送她的时候,她就说过。
“我……不知道吴委明叫我来是因为他们夫妻两想介绍我们认识。”
“也许说这些话会不会让你不舒服,让你觉得我自以为是。但是我如今确实没有想要成家的念头。”
“我……杨先生……如果你觉得我太坦白了,让你讨厌。我道歉。”
“其实……我们可以做普通朋友,当然,你要是看我不顺眼的话就……不必勉强了。”
写意结结巴巴地说了一大串。
杨望杰当然听明白了。
接触过几次后,他才发现这个女孩确实只拿他当普通朋友,似的这种关系也永不会翻身。特别是那次婚宴上,他远远地看得很真切。
那个厉择良对她很不一般。
他一直觉得写意待人很真诚且坦然,没有那种小女孩的扭捏作态。但是在厉择良面前不一样,她居然会因为那个男人随处不经意的一个动作或者一个句话而面红耳赤。
有时候当局者迷,却旁观者清。
幸好,从相识的第一天起写意就已经明明白白地告诉了他这个结局,所以他居然当时并没有多少难受,只是隐隐有些遗憾。
喜宴上,旁边的伴娘,突然对他说,“你是杨望杰?我哥哥呀,总在我面前提起你。”
杨望杰看着面前的小姑娘,才想起来她就是新郎尹宵的妹妹,尹笑眉。女孩笑起来甜甜的,没有一般富家小姐的架子。大概因为尹家的生意是近些年才有些起色,所以让这两兄妹都没有染上骄横的个性。
笑眉,笑眉,名如其人,杨望杰当时想。
这天下午杨望杰在家休息,蓦然接到尹笑眉的电话。
“杨大哥,我哥和晓月买了两张电影票不想看了,你陪我去好不好?”
他是成年人,知道尹笑眉的这个看似不经意的邀请意味着什么。他说:“好啊。但是以后叫我望杰就行。”
看完电影,尹笑眉吵着饿了,要去吃点心。俩人刚到咖啡厅坐下,他便看见了沈写意正从里面出来。
沈写意也同时注意到他。
“杨望杰。”写意停下来招呼他。
旁边那位先生也随之彬彬有礼地点头。
他起身回应。
杨望杰不认识那个男人,写意也无心替他们介绍。所以他不敢贸然伸手,也只点头示意。
写意看了尹笑眉一眼,眨了眨眼睛,笑嘻嘻地压低声音问杨望杰:“女朋友?”
杨望杰笑笑,不置可否。
一来一回之后,写意俩人渐渐在杨望杰的视野中消失。
“这个女的,我好像见过。”尹笑眉皱着眉头说。
“你肯定见过,你哥哥结婚那天她也来了。”杨望杰提醒她,后面还有半句他留着没说,是他带她去的。
“哦——”尹笑眉恍然大悟,“你一说我想起来了,她当时坐在那个厉择良的旁边。我和晓月还为此讨论了半天来着。”
“你们讨论人家什么?”杨望杰好奇。
“女士之间的私房话,”尹笑眉故意撅起嘴说,“不告诉你。”
“你们俩姑嫂还挺谈得来的。”难得。
“那当然,我嫂子还是我介绍给我哥的呢?这个你肯定不知道。”
……
……
他俩你一句我一句地,将话题从刚才的沈写意身上扯了老远。
却不想,最后尹笑眉又喃喃思索道:“但是,我总觉得她很面善,除了哥哥结婚那次我们还在哪里见过。”
这句话并没有被杨望杰放在心上。
过了几日,写意在家看人物访谈,这个节目她比较喜欢,那个主持人一向问问题很尖锐,很少顾及当事人的颜面,搞的人家很尴尬。曾经有一次,受访人当场拂袖气走。
但是也是为此,收视率猛增。
后来也不知道得罪了什么人,就不直播了,隔日剪接后再上电视。
当写意看到出现在演播厅里,坐在主持人对面的的詹东圳,她惊讶地瞪大了眼睛:这小子也不怕下不来台。
开篇的气氛比较和谐。主持人说了些好话给詹东圳带高帽子。
后来,渐渐节目本性就毕露了。
主持人问:“詹总,我们都知道您是从您父亲那里得到东圳的控股权。”
詹东圳坦然地回答:“是的。”
“在您接手之后,对东圳进行了一系列的改制,据说有些举动引得股东不满?”
詹东圳说:“我们的每次重大政策和制度的更改都是通过了董事会的决议,你说的不满我不知道具体指的是什么。”詹东圳笑,“但是有一点是肯定的,我也不是百元一张的粉红色钞票,做不到让每个人都喜欢。”
听到这里,正在洗手间漱口的写意一口将嘴里含的漱口水喷到镜子上。
在她眼中一直觉得这人很笨,原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在这样的社会中也学习得像只狡猾的狐狸一样。
此刻的杨望杰也在家看到了这个节目。他就是詹东圳?他才发现原来那晚写意身边的男人是何等人物。
他不禁有些噫吁兴叹。如果沈写意和厉择良之间是巧合的话,那么詹东圳的出现足足说明了她并不是一个简单的女子。
如此转念一想,他也就不再有妄念了。
看这个节目的还有写意介意的另一个人。
厉择良换了个台,在烟缸里掐灭了烟蒂,久久没有说话。
4——2
“詹东圳什么时候走的?”他默了一会问道。
“昨天下午。”接着,薛其归又递了张纸给厉择良,“这是他在A市的几天见过的人,和一些细节。”
厉择良接了过来粗略读了一下。
薛其归说:“只要我們拖一拖,恐怕東圳集团那邊无论如何也坐不住的。他们的工程拖一天便是数十万的亏损。他们如果这样拖下去,也怕是一分钱也捞不到。因而看来我们是势在必得的,所以请厉先生放心。”
“不过,”薛其归补充,“这几天詹东圳来A市走动比较多,厉先生你也看到这个名录了,就怕到时候政府那边给我们压力。”
“我知道这个分寸。”
“还有,这是上次厉先生要我查的事情。”说完,薛其归又递了份文件给厉择良。
他捏在手上,翻了许久。
“如果没有事,我就先走了?”薛其归问。
“恩。”厉择良放下东西,走到窗前举目东眺,不知听到对方在和他说话没有,一番不置可否的样子。
待薛其归离开他家时,他还站在那里连头也没回一下。他们平时都知道他的脾气也见惯不惊了。
为了方便工作厉择良在市区置了套公寓独居,每天只有钟点工来打扫房间,便很少再来人。只不过有时候公司有人来找他谈公事,而钟点工是小林负责的所以有时候小林也会过来看看。
他依旧在客厅的落地玻璃前,往下眺望,全城的夜景尽收眼底。那样璀璨斑斓的灯光映得他的双眸更显明亮。他回身去找了酒,往杯子里倒了一半的时候突然顿住,默默地想,如果真的是杯毒酒,是不是他也会甘之如饴。想到此处,他蓦然恼怒,将酒杯狠狠地摔向墙角。
酒杯瞬间“嘭——”地一下碎成了渣子,四处飞溅。
他盯着着那散落一地的玻璃碎片,瞧了许久。
最后不知是倦了还是他的心思平稳下来,缓缓了坐到沙发上,嘴角抽动了一下,笑得有些苍凉。
这几天写意花了所有的空余时间来加班,为得就是将那份与东圳集团的合作计划书搞出来。她并非业内人氏于是翻阅了许多资料,熬了几夜通宵,才将与詹氏合作和厉氏单独收购蓝田湾的各种利弊理论一一分析。
她不是单纯地想左右整个厉氏的意见,只是想让厉择良或者薛其归知道,并不是只有收购蓝田湾才能让厉氏最大获利。
之前她先给薛其归看,薛其归倒是戴起眼睛仔细读了读,才说:“沈律师,说实话你写得不错。但是这个事不在你所属的工作范围之内,而且厉先生已经明确说过他的意见,我们不能逆他的意思。”随即将东西送还给了写意。
在收购蓝田湾的预算协调会上,轮到写意说话时,那位助理问:“沈律师,您有什么需要发言吗?”
她说:“这样与东圳集团长久地拖下去,对厉氏也有影响。而且购买蓝田湾,对我们的资金回笼有阻碍,必定会波及到其他项目的投资特别是观澜别院的三期工程。不知道厉先生是否考虑过?”
在座的人有些提心吊胆地等待厉择良的回话。
厉择良看了薛其归一下,说:“薛总经理,我不希望这种发言再次出现在我的会议上。”那个声音在宽阔的会议室里显得很清亮。
中午吃饭后,写意趁着来往的人不多到二十三楼去送资料。写意在走廊的另一头远远瞧到厉择良。他双臂抱胸,站在门口听业务部经理说话。平时在室内他只穿了一件白衬衣,袖子微微撩起来一点,所以看得见手上带了只腕表。
“厉先生,我有事情找你。”写意客气地说。
“你先进去等我。”他点头。
待厉择良完事进门,写意将报告书放到他桌子上,说:“我觉得这完全也是对厉氏有利的提议,我很辛苦地写了很多天,只希望厉先生能看一下。”
厉择良问:“你的意思是说辛辛苦苦写了几天?”
写意以为他的态度在松动,急忙点头。
他抬了抬眉头,左手拿起那份文件夹,然后——扔在了座位旁的垃圾筐里。
“你有你的职责,我不是花钱请你来做这个事的。”
写意咬了咬牙,“厉先生,请你尊重一下别人。如果……”
“沈律师!”厉择良打断她,“也请你尊重一下我。”
既然话都谈到这个份上,写意不好再说什么。
过了几天,写意去开会,却没想到薛其归的助理拦住她。
“不好意思沈律师,厉先生吩咐了薛经理,说以后只要是跟东圳集团有关的会议都不需要你参加。”
写意听见倒是不是非常惊讶,只是说:“那我进去找下厉先生。”
“厉先生不在里面。”
十分钟后,写意找到厉择良的办公室。
“厉先生,我不明白为什么不让我插手。”
“你指什么?”厉择良埋头看文件,没抬头地问。
“并购蓝田湾的事,既然唐乔也在负责,为什么你要将我从里面剔出来。”写意说。
厉择良靠在椅背上,“这是公司的决定,我没有义务向你解释。”
“那请我来做什么?如果你觉得我做事不合适不如将我退回唐乔去。”她说了些气话。
厉择良用一种冷冷地眼神瞥了写意身后无可奈何的林秘书一眼。小林识趣地退了出去。
“沈律师,无论你以后在不在厉氏做事,都请你进来之前先敲门。”
很明显,刚才写意是硬闯进来的。
待小林关门出去以后,厉择良请了写意坐下,又说:“你问我为什么不许你插手,那我倒想问问,我为什么要让一个和对方有私交的人参合进来?你要怎么样?为朋友两肋插刀?我不信你在唐乔,乔涵敏是这么教你的?你为东圳集团旁敲侧击说了多少好话,你的那份方案书是为厉氏写的呢,还是为东圳那边写的?我以前都是听着隐忍不发,可是——沈写意你却得寸进尺了。在这厉氏上下哪个人敢公然忤逆我,但是你沈写意却可以。只要是我说了不的事情,厉氏上下哪个人敢再提,你沈写意也可以。沈写意,我再问你,你这样在我面前得寸进尺,究竟是仗着什么?”
他一口问了数问,语速越说越快,语气已是怒极,但是恰好在最后一句“究竟”哪里又慢下来。
写意一时觉得自己理亏,随口答道:“我仗着什么?”
“不过就是仗着我待你和别人不一样,自以为我厉择良喜欢你!”
写意听到这里微微一怔,然后脸色刹那就白了,“我没有。”
“你扪心自问,你哪一点没有?”厉择良怒道。
她嘴唇微启,想争辩什么却也没有开口。两个人便僵持在那里。
片刻之后,写意才缓缓说:“朋友在危难之中伸手相助是人之常情。况且蓝田湾的合作,无论对于厉氏还是东圳集团都是双赢的好事,但是我却看不懂为什么厉先生执意要将蓝田湾私收囊中。我这人生来倔强,个性有些刚烈,有顶撞厉先生的地方大概是本性使然,绝对没有非分之想。要是厉先生有些误会,请您包涵。”
写意平平淡淡地说完了一席话,也没有和他吵,只道是自己决意明天不再来这里上班的语气。
厉择良听闻后闭上眼睛,一边点头一边连说了三字:“好,好,好。既然这样,不如我随你的心愿。”他看着她,又说:“沈写意,我们做个交易。”
写意没有答话,等待他的下文。
他说:“詹东圳的蓝田湾合作计划,我同意。”接着顿了顿,“但是你要拿你自己来换。”
写意倏地站起来,“厉……先生,你!”
厉择良道:“我没有开玩笑。这个项目,如果我和东圳那边合作,就要投资五个亿。沈律师,难道整整五个亿还不够让你屈尊?”他又说,“而且詹东圳如今在詹氏早就是水深火热,这个项目如果谈不成丢掉的话,也许再也支持不了几天就被要股东们撵下台去。你又不是不晓得他是庶出,这样一来恐怕在詹家是永世也翻不了身。你不是口口声声要帮他么,这样的举手之劳你又何乐不为呢?”
说话时,刚才出现在他脸上的怒气已经完全找不到踪影,仿佛又恢复了之前那个桀骜庸散的厉择良。
“如果我不同意呢?”写意冷冷问。
“你不会不同意的。因为你知道,无论詹东圳还是你介意的唐乔,我翻手就可以让他们跌到地狱。”从厉择良此刻的表情看,好像聊的就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他又道:“而且詹东圳倒了,谢铭皓也会倒。那你说,接下来你姐姐她们怎么办?”
写意猛然瞪住他,“你派人调查我?”
“这个问题不属于我们谈论的题目。”厉择良完全不想回答她。
写意紧紧握住拳头,指节捏得发白,幸亏她从不留长指甲不然多半已经折断。许久之后才将拳手又放开。
“一会儿,我会让林秘书给你我的住址地和房钥匙,你今晚搬过来合约即时生效。”厉择良说。
“那请厉先生容我斗胆问一句,合约什么时候能够结束?”
厉择良笑笑,“等我腻了为止。”
待写意走了以后,厉择良才收起笑容,继续拿笔看他刚才的文件。没想到看了半天居然一个字也没读进去,他心中一恼,将文件扔到桌上,有些疲惫地又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
他这一层,很少有人来往,都知道他喜欢安静,所以走路说话都小心翼翼地。此刻,写意一走这屋子也变得寂静的很,只有墙上挂钟在有节奏地滴答滴答响动,却听忽然“啪——”地一下,他手中的笔折成了两截。
他想不到,自己居然也做了件这么蠢的事出来。
4——3
下午,杨望杰接到尹笑眉的电话。
“嘿嘿。”她在电话那头傻乐。
“怎么了?高兴成这样。”
“心结解开当然高兴啦。”尹笑眉说。
“什么心结?”
“我上次跟你说见过那位沈小姐的事情啊。哈,搞了半天你一点也没放心上。”
杨望杰一哂,没想到她真这么较劲儿。“我忙活的这几天,连自己姓什么都快忘了。”
“难怪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居,你和我哥差不多,工作起来就别提有多废寝忘食的了,平时又闷得要死。”
杨望杰提醒她:“你不是要给我说事情么?又绕到那里去了。”
“哦——那个沈写意和我是M大的校友哦。昨天我突然想起来。”
“校友?”
“恩,她是我大学时的学姐。以前在M大的时候我们一起都是梦想剧团的,”尹笑眉解释,“就是我们学校的一个话剧社团。难怪觉得眼熟啊。”
“是么?”杨望杰漫不经心地答了一句。
“以前她还和我演过一个剧呢。那个时候真怀念啊——”尹笑眉感叹,“要不是我老爸阻拦,我也想当演员。”
“你才多大,就开始伤春悲秋的了。”
尹笑眉虽然年纪并不小许多,但是一直被当做家中之宝,所以个性纯真可爱,总给人长不大的感觉。
“望杰,什么时候我们约沈小姐出来叙叙旧啊。”
“这个……”杨望杰有些尴尬。
“哈,我知道了,你心里有鬼?看上人家沈小姐了?”
杨望杰一时难辩,只得说:“那等沈小姐有空的时候再说吧。”
但是,此刻的沈小姐正在厉择良的公寓里。
公寓不是一般人想象的那种从卧室走到餐厅都要历时好几分钟的上千平米的豪宅。很普通的电梯公寓,只是每间屋的窗户能将全城的风景纳入眼底包括城市那一头的名翠山。
屋子装修得非常简捷,连灯具最是简单明亮的样式和色彩。
公寓除客厅外有一个卧室,一间书房。另外还有一个娱乐室,里面只摆了一个斯诺克的球桌。
这个时候的写意丝毫没有心情琢磨厉择良的喜好,她从进屋便一直座在客厅的沙发上一动不动。
厉择良不但让小林叫了车送她,还公然放了她半天假。真不知该说他是假公济私,还是宽待下属,写意的嘴角冷嘲般地动了动。
她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渐黑了,也不知自己坐了多久,只见窗外天色渐渐已经黑尽,各色灯光慢慢亮起来,又将漆黑的天映得一角通红。
一个人,也没有开灯,她就这么等着,沐在黑暗中等着那个男人的出现。
突然,她敏锐地听见“叮咚——”这一层的电梯好像响了一下,然后出现了一个脚步声,一下,一下地朝这个方向走近。她心中一紧,挺直了腰,屏住呼吸,双手紧紧拽住手袋。脚步声越来越近,却在路过这个门口的时候没有一点停顿,就拐到别处去。
不是他。
在心中确定出这三个字后,写意这才松懈下来,摊开掌心一看,居然布了薄薄的一层汗。
随即,写意的电话却响了。这周围很少有声音,所以铃声一下子响起来,吓了她一条。
“写意啊。”是任姨打来的。
“任姨。”
“刚才写晴说话,突然提到你。”任姨的口气中有欣喜,因为自从生病以后,写晴从不认识那三个人以外的任何人,包括写意在内。
“提我什么了?”
“她吃过饭,突然就说‘爸爸要去看写意吗?’,问了我两次。”
写意笑,“真好。”
挂了电话以后,她有些倦,便合衣卷在沙发角想打个盹,以便有精力对应付厉择良回来后的事情。她靠上去,却觉得脸上有些异样,自己伸手去摸,居然是眼泪溢了出来。
指尖一触,却是冰凉。
写意便这样在沙发上迷迷糊糊挨到了天亮,而那厉择良竟然是一宿没有出现。她干干净净地将昨天的套装换了一套,洗漱完毕,准时上班去。
不到十点,有人来电话通知她去开会。
“是什么会?”她问。
“蓝田湾的协调会议。”薛其归的助理回答,完全不提昨天她将写意挡在会议室门外的事情。
呵,写意想,他所谓的合约即时生效果然如此迅速,如今她的权利又完全恢复,不禁鼻间一冷哼。走到会议厅门口,正好撞见厉择良等人迎面走来。
她别过头去,不想看他。
厉择良紧抿嘴唇,也不做声。他身侧的薛其归却笑容满面地说:“恭喜啊,沈律师,你的提议,我们决定采纳了。”
4——4
写意冲薛其归点点头。
许多人面对公司的逆转性决策都觉得有些意外,时不时有人用种狐疑的目光瞅瞅写意。她正襟直坐,面色照常。
会上厉择良兑现了他的承诺。也许,没有人知道在这背后,他和她之间有着怎样的交易。
晚上,写意回去等了许久,依旧不见厉择良的身影。如果还要在沙发上窝一夜,全身恐怕要难受的散架,可是她也绝对不愿意踏进他的卧室半步。她换了一身宽松的衣服蜷缩在沙发上,迷迷糊糊地合上眼睛前她想:但愿他今晚不要出现,永远也不要出现。
厉择良陪人吃过饭,回到榆阳路的厉家老宅。他没常去住,却在昨天突然出现,搞得老宅里的一干人措手不及,忙活了半天。
今天还没进门,管家老谭便迎过来问:“厉先生用过晚饭没?”显然已经有准备。
“吃过了。”厉择良说,“谭伯,又来麻烦你。”
“哪儿能这么说呢,我们时常盼着您来。这老宅子没个年轻人,倒还显得冷冷清清的。”老吴说。
厉择良笑笑,回房间洗澡换衣服。
老谭准备好更换的衣服送进浴室,谨慎地问了句:“厉先生,需要帮忙吗?”
“不用。”厉择良一边解领带一边说。
老谭又看了他一看,见他喝过些酒,有些不放心。昨夜,厉择良回来后,一个人一句话也没说就回屋神色非常异常。后来还在浴室里闷了一个小时,害得几个下人在外面不知如何是好,却也不敢贸然吱声。因为所有人都知道他虽然腿脚不便,却极不喜欢在人前露出残腿。最后,还是老谭来了才敢在门外叫他。
厉择良察觉到他的担忧,笑着说:“我洗个澡能有什么问题,以前你们就是太放不下心,才害得我想搬出去住。”
“二少爷,”老谭不知觉地改了旧称,“你近几年酒喝得愈发多了,烟酒伤肝伤肺,要是生意方面不得已,有时候也叫英松他们应付下吧。”他从小见厉择良长大,了解他的性子,于是劝他的语气极轻,生怕恼了他。
“恩。”厉择良冲老谭笑了笑。
老谭却瞧见他只是动了动嘴角,脸上的神色却是显得一副有心事沉底的模样。他知道厉择良虽说不是个性格浮躁,随意发脾气的人,可惜心里倔得要命。跟他多说无用,便不再啰嗦随了他去。
待厉择良洗澡,准备休息时已近深夜。他喜欢看灯光,所以只要一回老宅,老谭就知道让人把花园里的地灯全部亮起来,这样他若是站在二楼的卧室里刚刚看得见。
他独自仰面躺在卧室的床上。一轮弯弯的下弦月挂在空中,射出的浅浅白光撒进屋,正好落了一小块在他的脸角。
他有些失眠了,起身去摸电话,没有翻电话本就用手很熟练地按了一串数字,放到耳边拨了出去。接通后,那边响起了供应商发出一个提示空号的电子留言,在重复几遍之后那个机械女声突然消失,变成了长久的忙音。
他又将屏幕移回到面前,眼睛呆呆盯着那十几个数字,接着,缓缓地又拨了出去……这是他除了酗酒以外,唯一一个能治疗半夜失眠的方法。但是如今,这个小小的魔法却在今夜,在一次有一次的等到忙音之后失了效。
他看着窗外想了想,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似的,轻轻起身,没有惊动宅子里的任何人。他穿好衣服下楼出门,打了个车直奔市区。
一路下车,过街,坐电梯,都没有一丝停留,当他下了电梯走到自己公寓的门口却犹豫了。他原本掏出了钥匙,现在又原原本本地收回了兜里。随即一个人靠在门口的墙边,摸出一只烟,点燃后猛吸了几口。
只见烟头的青烟在他的指缝中,缭缭绕绕地散开。厉择良一支接一支地抽,到了最后一支不剩的时候,他在暗处默了默,随即将门打开。
眼睛很快适应客厅里的光线后,厉择良看到了蜷在沙发上的写意。她脸蛋朝外,脑袋枕在沙发的扶手上。厉择良有些刻意地放轻脚步走近她。
她好像睡得很不踏实,呼吸时快时慢,不过依旧孩子气地微微张着嘴巴,看得见里面贝壳般的小碎牙。
他悄悄伸手,用指尖轻轻摩挲了一下写意脸颊的皮肤,却没想到她皱了皱眉头,有些不情愿地拂开他的手,身体挪动了一下。
厉择良这才想起来,她似乎是最不爱亲近身上带烟味的人。想到这里,便走到浴室开灯洗手。可是,待他再回到客厅,写意已经醒过来站在那里等他。
“厉先生。”她冷漠而且客气地首先称呼他。
4——5
“你醒了?”
“雇主都来了,我有什么道理能故作不知地继续睡下去。”写意说。
厉择良听见她的嘲讽,却是笑了笑,转身去厨房。
他在厨房问,“沈小姐,你喝水么?”
“不敢劳您大驾。”
结果,他还是倒了两杯水放在茶几上,自己坐下沙发后说,“你坐。”
写意冷冷盯了他一眼,就是不照做,倔强地站在原地。她最厌恶他这一点,语气听起来很客气的样子,但是嘴里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像是圣旨,半点不许人忤逆。
这椅子,她要坐便坐;这水,不喝就不喝,从不需要别人来下命。
先是拿那种交易来胁迫她,现在倒是要换脸做起了好人。她又不是三岁小孩,看不懂这种收买人心的伎俩。
“沈小姐,你这个样子,”厉择良喝了口水,尽量压制住心中的不悦,“合约期间我们会很难相处。”
他那种皮笑肉不笑的神色,她一见就窝火。
“有什么可相处的,难道厉先生还要你我装成一对新婚的恩爱夫妻给别人看不成。”写意讥讽地说,“我们这种肮脏的交易,别让夫妻一词被白白玷……”
只听“嘭——”地一声。
厉择良将手中的杯子重重地砸在茶几上,将她口中的“污”字湮灭掉。因为剧烈地震动,那杯中的水飞溅了出一半撒到桌面,不一会儿便顺着桌沿滴到地上。
“不愧是做律师的人,骂人犀利。那么请问下沈律师,”他说,“我们俩这肮脏的交易,你什么时候兑现?”
厉择良有意无意地冷笑了一下。
写意看着他的笑容微微一怔。她瞧出来或许他在耻笑她。她用牙齿咬住下唇,咬得发白,终于下了个决心似的放开嘴唇,说:“厉先生,现在就如您所愿,如何?”
话音刚落,她便突然迈开脚步,朝厉择良的卧室走去,走得很快。在她进了卧室以后便一路走,一路解自己身上衬衣的衣扣。
她脾气极坏,解到中途那扣子不听使唤,她便用手使劲去扯。
就在此刻,厉择良三步并上去,突然扣住她的手腕,一把将她抵在卧室的墙边。他迅速地阻止了她想要继续的动作,制住写意的双手。
“沈写意,你不要这样。”
此刻,写意衣襟的扣子已经敞开了一半,粉色内衣豁然而现,胸口白皙肌肤也裸露在空气中。
“真的,”他低声地又将刚才的话重复了一次,“你不要这样。”语间居然隐隐透着祈求。说着,厉择良放开她,腾出一只手去替她理好衣领、系扣子,想将它们复原。
没想到在手指碰到写意胸前肌肤的时候,写意倏地一下拍开他的手,很嫌恶地说:“不要碰我!”
如此这一下却真正激怒了厉择良。
他用右手钳住她的下巴,使得写意的后脑勺狠狠地砸到墙上,上身死死抵住她。
一时间,写意觉得脑袋里突然蒙了,须臾后才传来剧烈的痛觉。她倔强地咬住牙,没让自己痛出声来。
他低下头去,眯着眼睛说:“不要碰你?难道你刚才那么主动地脱衣服只是让我在旁边看?”
他一句话说得写意脸色绯红。
“无耻!”她抗拒着他的力道,使劲地别过脸去。
厉择良面色一怒,将她的脸又箍回原位,随即埋头狠狠吻住她那樱桃般柔嫩的双唇。可是,写意却紧紧闭唇咬牙,不让他得逞。
他用那捏住她下巴的手指一用力,迫使她不得不吃痛地张嘴。他的舌趁机穿进去,肆意地侵略勒索,写意想要关牙咬他,可惜在两边脸颊被他捏住后竟然丁点儿都无法动弹,还只会咬对自己。
写意感觉到对方的体温隔着衬衣传了过来,他的呼吸喷吐在自己的脸上,有些急促。不过,他在盛怒之下的吻,没有丝毫的怜香惜玉。
他吻得很激烈,可是唇却是冷冷的。
唇上那种冰冷的触感,完全没有触及两人的的情欲禁地。
许久之后厉择良才离开她的唇,接着凑到她的眼前,压低嗓音,冷酷地挑衅地说:“求我,我就放了你,否则我要继续。”
写意闻言,立刻想将手挣脱出来给他一巴掌,却又被他向后反扣住。他只用了一只手便反方向锁住了她两边手腕。
因为缺氧的关系使得写意呼吸起来有些气短,但是她仍然直直睁眼瞪住他,昂起头不肯松口。
厉择良见状,迅速地低头将他的吻转移到下巴,一点一点地撕咬吮吸,接着是脖子。写意身体僵硬地抗拒他,不断挣扎间却绝口不示弱。
他停顿了下,又说:“沈写意,求我!”
偏偏她就是那种吃软不吃硬,即使刀架在脖子上也不会回头的人。
当厉择良将写意那对丰腴的柔软收纳在手掌时,写意身体一震,发出了绝望的悲呜声,听起来像是要哭的样子。
他敏锐地察觉到她的异样,微微怔忪间手开始放开她。
就在这一刹那,写意没来得及细想,找准时机用尽全身的力气提起脚朝他踹了去,然后使劲推开他。她飞速地整好衣服就要夺门而出的时候,却看见厉择良蹒跚地后退了一步,然后一下子跌坐在地。
他扶住右腿,豆大的汗珠挂在额角,瞬间脸色惨白地吓人。
写意猛然想起自己情急之下,居然踢了他右边的膝盖。她张大了嘴,懊恼地不知所措。
“我不是故意的。”她颤着声,又回过来蹲下去想去查看他的腿,却被厉择良掀开。
“出去!”他强忍住剧痛说。
“我帮你。”写意爬起来,又要去扶他。
他却丝毫不领情,提高声音重复:“出去!”
“我……”
咚——
厉择良恼怒地一把将手边的那个落地灯打翻,吼道:“我请你出去!”
写意默了片刻,顺了他的意思走出去。
4——6
她走到门外,蹲了下去,将头埋在臂弯里,不停地在心里对自己默念。
“沈写意,不是你的错,不是。你并不知道踢一下会有那么大的影响。”
“这只是情急之下的自我保护。”
“他平时除了走路稍微有点异样,其他都跟正常人一模一样。所以你也一直当他是个普通人。”
“虽然你和他有协议在先,但是谁让他那么粗暴。”
……
她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重复那些话,心绪渐渐安定下来,才开始计划接下来该做的事情。
理清头绪,写意第一个跟季英松打了电话。
她刻意沈省略了前面的起因,只是说:“我们发生了点冲突,然后……我踢到了厉先生的脚……”
“右脚?”季英松马上接过话问。
“是……的。”
季英松在心中倒吸了口冷气。
“我想帮他,可是他把我撵出来了。”写意说。
“既然这样你就别动,我马上过来。”
写意蹲在地上,每过一秒钟就像在忍受煎熬。突然,听见里面有些响动,似乎是电话机被拂在了地上。
她终于忍不住,回卧室去看他。
此时的厉择良正依在床檐,大口地喘着粗气。床头的电话果然掉了下来,想必是方才他想坐在床上去,滑下来的时候绊到的。
她看见床边垂下来的被套边缘,被他的手指死死拽住,原本粉色的指尖因为用力已经有一半变白。而他的右腿,无力地放在地面。
写意那原本平复的心一下一下地开始抽痛。
她不该那么对他。
厉择良看到她的出现,用一种极冷的语调问:“你还没走?是想留下来欣赏下你的成果?或者再来一下,让你解解气?”
“我知道,你想气我走,”写意说,“可是,我就是想看看你软弱无能地坐在那里笑不出来,也不能盛气凌人地寒碜别人的时候究竟是什么样子。”
“沈写意!!”厉择良自然被她激怒了,拿起手边的手机就朝写意摔去。
她居然也没躲,任由那手机狠狠地砸在她的前额。那力道很大,砸得写意的头不禁朝后轻轻仰了一下。她伸出手背揉了揉,很隐蔽地皱了下眉毛,似乎有些疼。
厉择良见状眼中一愣,却又迅速地恢复了刚才的神色。
“若是不解恨,你后面还有一个电视遥控器。”写意说。
这一回,厉择良再没有接下来的激烈动作,只是冷冷瞥了她一眼,语气淡下来说:“你走。”
“我不走!明明是你让我来的,现在又无缘无故让我走。请神容易送神难,你有本事就站起来,把我给撵出去。”她开始耍赖。
这一回倒是突然让厉择良没辙,他有些乏力地说:“你出去吧,我不喜欢别人见我这样。一会我会叫季英松来。”
“这就奇怪了,难道季英松就不是别人?”
“他……不一样。”厉择良有些语塞。
“是、是、是。在你眼中,他自是和我们这些人不一样。”她笑,因为突然想到小林曾经以为季英松拒绝她的原因是厉择良。
写意走近去搀他。这次厉择良没有粗暴地掀开她。但是写意在碰到他肩膀的时候还是能感觉到他的身体因为下意识地抗拒而显得有些僵硬。
他轻轻推走她的手,说:“我自己能站起来。”
“我就不明白,明明就有人在旁边可以帮忙,干嘛要自讨苦吃。”
“我真的可以。”
说完,厉择良双手反撑住后面的床沿,然后缓缓地又在左脚用力,将身体撑起来,带动无法动弹的右脚,一点一点地提高、移动。
写意看到他的脸虽然惨白却透出一种难以侵犯的坚定,这让她回忆起他每日清晨独自偷偷地在公司爬楼梯的情景。蓦然之间,她觉得在他那不欲为人知的伤痛下面掩埋的那颗心,是如此地坚硬和骄傲。写意在旁边,深吸了一口气,强忍住几乎要溢了出来的眼泪。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果真凭一己之力坐到了床上,长长舒了口气。他本来是个不易流汗的人,此刻衣服都已经湿透。
“我看看伤。”这下,写意才蹲下去,想挽他的裤脚。
厉择良却再次避开,而转开注意力地让写意去替他拿镇定剂。等写意找到药,倒好水进来,厉择良已经脱了鞋,腿上盖好毯子靠在床上。
“替我打个电话给季英松。”
“我打了,他可能马上就到。”
“我吃了药,大概会睡一会儿。”
“恩。”写意点点头。
不知道那药有没有没有作用,能不能镇痛,只见厉择良抿住嘴,似乎说话都很费力。她想去拧张毛巾替他擦擦脸上的汗,转身的时候被厉择良拉住。
“疼不疼?”他问。
写意愣了下,开始还没明白过来,接着才想起自己的额头,摇头说,“不疼。”
待写意拧好毛巾回来,厉择良已经睡着了。熟睡的他,手指依然紧拽住身上的毯子。她知道,他不愿意别人碰那条腿。
写意立在床前看他,一直以来他给她的印象中从来没有服过输。无论是在事业上还是其他方面,似乎没有人能挫败他。甚至能强悍得让人忽略掉他的残疾。
他的骄傲,有时候却在无意之间会同时刺伤别人和自己。
她怕弄醒他,没敢替他擦脸,而是静静了关了灯退出去。
当季英松赶到,看到厉择良居然那么安静又听话地睡了,很意外地问写意:“你怎么办到的?”
“耍赖。”写意说。
5——1
随后到的是厉择良的医生。
“小季,我都跟你说过,绝对不要让他再受伤。”那位姓何的女医生有些埋怨,说着就掀开毯子,准备拿剪刀绞开厉择良右腿的裤管。
季英松突然用身体挡住写意的视线,“沈小姐,你回避下。”
“我就看看。”
“厉先生他不会同意的。”
“等他醒了我跟他解释。”
“可是……”
“我说你这人怎么这么固执,他现在又不……”还有“知道”两个字写意张了嘴却没有说出来,因为她已经看到了那一幕。
她一直以为他只是有一条腿有一点点瘸。
她一直以为他身上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残缺。
她一直以为他不爱别人碰他的腿,只是因为有狰狞的伤痕。
直到看到医生剪开他的裤脚,然后从小腿上卸下假肢,她全身一震。她居然从来就没有发现那条腿假肢。那膝盖以下的小腿,只得一半,以下是被活生生地截断的。
而此刻,截断的部分和假肢的残断面,原本有缠着白色纱布的伤口如今又渗出血渍。
何医生一边让护士帮忙解纱布一边说:“上次受伤的时候,我就让你们劝他这段时间暂时不要带假肢,为什么不听?今天又是怎么弄成这样的?”
何医生瞥了季英松和写意一眼。
他俩都不知如何回答。
过了会儿,何医生将他的腿包扎好,脱掉手套,“幸亏你们让他吃了药睡下去了,不然要等我来还不知道痛成什么样。”又说,“如果他还是坚持住这里的话,我建议是不能让他一个人呆了。你们……你们真的应该好好照顾他。”
“大夫,我不明白他腿上的伤口为什么会引起那么大的疼痛?”写意问。
何医生说:“这个小季知道,他长期都有很严重的幻肢痛。”见到写意脸上的迷惑,她解释说:“这是截肢后经常出现的疼痛,因人而异,有人是刺痛有人是灼热感。一般人在适应假肢后就消失了。但是他却一直都存在。而且厉先生在身体特质上面有超越普通人的敏感痛觉,两种因素重叠起来给予他的煎熬,完全是我们正常人无法想象的。”
这个写意倒听说过,确实有的人对疼痛的感觉超越一般人很多倍。
写意朝床上睡着的厉择良看了一眼,心纠成了一团,懊恼地要死。她刚才居然那样凶狠地踢伤了他。
何医生在准备离开,收拾器具的时候,问:“这位小姐的额头要不要处理一下?”
写意摸了摸额头,有些不好意思地摆手,“不用,不用。”她这人从小比较大条,和厉择良刚好相反最不怕疼。
接着她又想起什么,来了句画蛇添足地解释,“是我自己不小心撞到的。”她总不能让别人知道是被床上那个男人打的吧,不然多丢脸。但是解释完自己又觉得好笑,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听了写意的话,何医生没有坚持,毕竟她的病人是厉择良,于是收拾了东西就和随行的护士一起离开,走的时候说:“他要过几个小时才会醒,但是假肢暂时不能用,明天我再来。要是他再固执的话送到医院去。”
写意和季英松齐刷刷地点头。
趁着药效没过,季英松叫人将厉择良移回了老宅。写意自然没去,见到载着厉择良的车子远远消失在视线中以后,她才自己在心中默默地念出三个字,对不起。
她抬头看到天已经灰蒙蒙地发白,环卫工人已经开始上班,洒水车响着清爽的音乐在城市的街道上游走,不知不觉间所有人已经折腾了一宿。
写意洗过澡一头倒下便睡。
睡梦中,模模糊糊地在她脑中涌现出许多残断的影响。特别是她后来独自一个人回到卧室去看厉择良,取掉假肢的那条腿下面的毯子,明显地塌陷下去,空空如也。这个画面在她脑子里反复地闪现,梦中的她有点不敢正视那个地方,垂下头去。
她一觉睡到下午,被电话吵醒。
“写意,是我,杨望杰。”
“恩。”她迷糊地揉了揉眼睛。
“这么早就睡觉了?”
“没,我昨晚熬了夜,还没起呢。”写意说。
“哦。还说请你吃饭。”
“怎么?有好事?”
“我这里有一个你的学妹,想和你叙旧。”
“学妹?”写意起床拉窗帘。夕阳的余晖照在远处,有些晃眼。
“你念的M大吧?”
“恩……”写意定住了在卧室里来回走动的脚步。
“尹笑眉认识么?是你在话剧团的师妹。”
写意一怔。
说完以后,杨望杰许久没听到电话那头的回音,“写意?”
“啊。”
“你忘了?”他问,“还是笑眉她自己记错了?”
“我……”
“你念的M大?”
“恩。”
“参加过学校的话剧社没有?”
“大概……没有。”写意迟疑地说。
“大概没有?”杨望杰对这个回答有些诧异,没有就没有何来什么“大概”。挂了电话以后,尹笑眉问:“怎么了?”
“好像不认识你,也没参加过话剧社。”
“不可能。”尹笑眉拧着眉毛回楼上去拿东西,过了一会儿翻了好几本相册出来。
她埋头找了找,翻到一页指给杨望杰看。
相片是谢幕后所有的演员在后场照的,尹笑眉站在前排,而离她不远处,中间那个留着过肩直发,个子有些高,弯起嘴笑得很灿烂的女孩,明明白白就是写意本人。
5——2
俩人狐疑地对望一眼。
“为什么?”尹笑眉问。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她说没有。”
“也许记性不好。”
“记性不好?难道一个人会不记得自己在学校的时候究竟参加的是篮球队还是乒乓球队?难道一个学过演话剧会以为自己学的是钢琴?”
尹笑眉说得有点不合逻辑,但是也不无道理。
“可是,你不是说你后来没念完四年就留学去了么?也许后来沈小姐……”
“那么我问问我同学。”尹笑眉说。
“算了,笑眉,也许人家有什么往事不愿意再提,也不喜欢你这么刨根问题的。”
尹笑眉有些赌气,“可是我就好奇,我就喜欢八卦人家的隐私。怎么着?”她又说,“而且为什么她不愿意别人提,为什么她要故意说不认识我,难道你就不好奇?”
她这人好奇心非常强,认准了的事情不搞清楚绝对不会罢休。二话不说,就跟外地的朋友去电话。
“是啊,沈写意嘛,我们政法系的,比我们高一届,我记得她。”那位女同学说。“蛮好相处的一个人,在话剧社呆了很久啊。”
听到这里,尹笑眉向杨望杰一扬眉,摆着一副我没有骗你的样子。
“我们一起的排那个剧……”尹笑眉回忆。
“《萨勒姆女巫》。好难的剧目,后来大家居然成功了。”同学接嘴说。
“对对。我演的那个牧师的女儿。”
“是啊,没排完你就跑到美国去了。”
“嘿嘿。”尹笑眉不好意思地笑。
“后来还害得我们到处找人贴脚。”女同学埋怨。
“不好意思啦,下次你来A市我请你吃饭,陪你玩。说起来,我们也好久不见了哦。”尹笑眉的毛病,说一说的又跑题了,对方也跟着跑题。
“恩,后来大家都很想念你来着,你和隔壁班的男生……”
“嘘——”尹笑眉急忙喊停,然后瞅了瞅杨望杰。这才想起来问正事。
“那个沈写意,她一直都在话剧社哈?”
“没有,最后两年她去外国留学去了。”
“啊?”
“就是笑眉你走了以后,她也去国外了。”
“去哪里了?”尹笑眉追问。
“好像是德国吧。”
“交换留学生?”
“这就不清楚了。”
似乎咔嚓一下,线索就在这里断开。
尹笑眉挂了电话,有些失望,她本来以为会找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内幕。
“那我们再问问别的人?”她询问杨望杰的意见。
“人家的事情管这么多做什么。”连他都觉得尹笑眉有些多事了。
“谁让你……”尹笑眉看见他似乎是有些责备她。
她顿了顿,撅着嘴委屈地说:“谁让你……以前喜欢她。”
听了尹笑眉最后的一句话,杨望杰一哂。他不知道她原来是这个心思。于是,他忍不住去摸了摸尹笑眉的头。连这小姑娘也看出来了,他以前喜欢过沈写意。
“既然你都说是以前了,还提来干嘛呢?”他说。
尹笑眉欣喜地点头。
可是,她却没有发现杨望杰在离开她家以后,思绪却飘到了别处。
“她究竟为什么故意不认识我,难道你就不好奇吗?”就是这句刚才尹笑眉质问他的话,在他脑海中盘旋来去,当时他没有回答。
他确实也想知道。
这个时候,写意已经起床正在为饥肠辘辘的自己做饭。她饿了一天,狼吞虎咽地吃了一碗面。接着,她去洗手间洗脸,看到镜子里的自己怔了怔,额头有些红肿了。
这个男人下手真不是一点点狠啊,丁点儿也没留情,她嘴里嘀咕。接着一扭脖子,发现被他按倒撞到墙上的后脑勺也疼。估计一前一后肿了两个包。
她回想起厉择良扔东西来砸她的神情,活像一个受气的小媳妇儿。若是这个想法被他听见,还不知道他又会气得拿什么东西扔过来。虽说大不了就是额头上或者其他什么地方再挨他一下,是她欠他的。
但是——她不能再惹他生气了。
她蓦然就想问,此时的他在干什么?睡醒了没有?腿还好吗?是不是听话地没有戴假肢?还是被送到医院去了?有没有在知道她看见了他的腿而大发脾气?不过,好像除了和自己针锋相对以外,他并不容易对人动怒,难道真的是她太讨厌?
写意回到房间拿电话。
她写了一行短信:“厉先生,你伤势如何?”输好以后觉得别扭而且假惺惺的,就像自己以胜利者的身份来询问对方战后的伤亡情况,摇摇头便删了。
想了想又写:“我们的合约怎么办?”,自己端详了下,觉得这句更槽糕。恍然一看还让人误会她急迫地想将自己卖出去:仔细再看又像是去讨债的,怕他赖账一样。
她摇头又删。
第三句,让她琢磨了半天:“我今天没有去上班也忘了请假,你会不会扣我工资?”。这一次,她也彻底被自己打倒了,她才发现自己骨子里压根儿就是一个斤斤计较的小市民。
删了删了。
最后她鼓起勇气,小心翼翼地写:“你好些没有?腿还疼不疼?”。
在键盘上输到那“疼不疼”三个字的时候,写意身体里倏地一下有一股暖流,从心脏一直涌到四肢。昨天,他轻轻地拉住她的手,也问过她“疼不疼?”说话时的那副神色是在他脸上从未见过的表情,好像带着点温柔又有些懊恼。
她的脸上挂起了微笑,然后下定决心选了这条。刚准备按发送键,自己却傻眼了——她手机里就没有厉择良电话。
电话,电话,电话,她在脑子里搜寻各种线索。终于,她回忆起好像有个厉氏高层的一个通讯录。她翻开通勤包,迅速地找到厉择良的手机号码。接着,她将短信里的话来回看了几次,确信没有错别字而且标点正确才战战兢兢地发送。
一秒、两秒……
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
十多分钟过去了,手机仍然没有回音。
她有点沮丧地安慰自己,也许手机不在手边或者在休息,也许厉择良这种人根本不会发短信也说不定。又过了许久,就在写意将要放弃掉而去关电视睡觉的时候,手机却突然响了,她急忙按开一看。
“恩”。
他竟然冷冰冰地只回了一个字。
写意欲哭无泪。她好歹问了两个问题吧,要是简短回答也应该有两个标点。这人只说一个“恩”,那究竟是说自己的伤好了呢?还是说自己的腿还疼?
或者……或者他原本就不乐意搭理她?
她的心跌到谷底,再也找不出第二句什么话来将这个交流继续下去。
5——3
可惜,写意却不知道厉择良是在什么情况下接到这个短信息的。她在通讯录上找到的并不是厉择良的私人号码,是专门用于应付公事的。所以这个号码的电话有时候并不在厉择良的手上,而在秘书小林那里。她恰好向没去公司的厉择良汇报完工作后回去,从医院出来走到半途,突然收到这个信息。
小林第一时间看到以后不知道发信息的人是谁,只觉得号码有些眼熟,后来才想起来是写意。于是小林,立刻跟厉择良去了电话。
厉择良在电话那头沉默了稍许,说:“你把手机拿过来吧。”
小林说:“好。”
不过,她已经念了一遍给他听,他却还是要亲眼看一次,难道还怕自己哄他不成?况且她跟在厉择良身边许久,未曾见过老板还会和什么人发发短信。
小林一直认为和恋人发短信是种情趣,但是——他就是缺乏那个情趣。
私生活中绯闻有过不少,纠葛的人里影星也有,但是在厉择良眼中从来都是完全忽视手机的短信功能。
她知道,她老板最烦这个。
不但她知道,老板的历任红颜知己也清楚。但是这位沈小姐却不合时宜地发了个信息来。小林十分钟后出现在厉择良的病床前。
厉择良接过电话淡淡笑道:“麻烦你跑了一趟。”
接着他按开手机粗略看了一眼就放在一边说:“没事了,你先回去吧。”
小林立刻心领神会,识时务地迅速消失。正在消失过程中的小林心里疑惑,难道老板对短信息突然有了兴趣?
待人都离开以后,厉择良再翻开手机看。
“你好些没有?腿还疼不疼?”
短短的一行字,他的眼睛盯着盯着就不禁泛起了笑意。
蓦然之间,他有些想见她。
可是,当厉择良想从床上起来时,侧眼看到那一边被迫卸下来的假肢,面色一凉,人也闷了下去。依他素日的个性,并非是一个不爱说话的人,但是此刻却不知如何回复她。
“恩”的意思,大概是疼吧。
楼下的邻居,不知道是没带钥匙了还是两口子吵架怎么的,使劲地敲门。写意在五楼都听到敲门声震山响。过一会又听见那男人大声骂脏话,而女人在哭。
若是哪个男的对她那样咆哮,保准被她打出门去。她以前一直是那么认为的,直到厉择良出现。
她要下车,他吼她:“你疯了!”
她激怒他,他一边咬牙切齿地喊:“沈写意”三个字,一边拿手机朝她砸去。
这样都无所谓,但是除此之外,厉择良最爱的却是冷语讥讽她。
她的个性是宁愿别人扇她一巴掌也比过那样讽刺她强一百倍。
厉择良待一个下属甚至是个陌生客户,都可以矜持有礼、温和大度,偏偏对她极其尖酸刻薄。
在东圳集团那么多人面前,他都不肯替她挡杯酒,下个台阶。
那次在会议厅,他一出口就是让她永远不出现在他的会上。
还有他在办公室嘲讽自己自作多情地在他面前想出挑。
那么多,那么多尖酸的句子毫不吝惜地用在她身上,最后就因为他恰似温柔地问了一次“疼不疼”她就彻底被软化了?
写意蜷在沙发上,盯着电视,不停地换着频道,心渐渐地沉下去。那自己明明知道厉择良是用钱买的她,又凭什么去指望两个人能郎情妾意、缠绵悱恻的,况且自己二十四小时前都像个贞洁烈女一般地拼死抵抗他,一被他碰如同沾到霉菌;现下却又像个情窦初开的小姑娘模样眼巴巴地揣测着对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甚至是一个字也拿捏个半天,未免也太可笑了么。沈写意啊沈写意,她一边冷嗤一边念叨,交易就是交易,别一吃错药,最后把自己也给赔了进去。
如今是该做什么做什么,得了人家五亿的便宜,她也总得做个样子出来。思索至此,写意虽然心灰意冷,却也想了个通透,心平气和地给厉择良打了个电话过去。
看来那边也够心平气和的,电话礼貌地响了三下,接得也是不紧不慢。厉择良在那头对着话筒却是没有主动开口。
沉默了须臾,写意便先道:“厉先生,我是沈写意。”
“恩。”他缓缓了吐出这个字,和短信里一模一样,活脱脱就是写意想象中的那个语气,淡然到有些倨傲。
5——4
“我想问问你伤势好一些没有?”她问得很有礼貌。
“还好。”他大概察觉了她的异样,回答的也特别客气。
“要不我什么时候去看看你。”
“不用,有事情我会让季英松去接你。”
她说两句,他就堵了她两句,也不知是他有意还是无意,让一翻对话几乎进行不下去。无疑的是,厉择良并不想让写意知道他在医院做康复。
他好像也觉得自己说话有些过分,又道:“我不常用这个号码,你以后联系另一个吧。”
写意一边听一边找笔记下。
“好了。”写意说。
挂了电话以后,厉择良拿过床边的手杖撑着身体站起来,几步迈到窗边。他一遇到心情不佳的时候就爱看亮闪闪的东西。可惜这几天天气阴沉得厉害,夜空中没有星星,医院地处郊区地势也不高看不到什么灯光,所以窗外漆黑一片。
那一夜他睡觉却没有熄灯。
写意再见到厉择良,已经是一个星期以后的事情。她和平常一样早到公司,坐在厉氏楼下的绿化带呼吸清晨的空气,突然接到医院的电话。
“沈小姐,我是洪医生。”
“啊,洪大夫,我下周会准时复诊的。”
洪医生笑,“不是,我下周要出差,你的复诊时间要更改下,看写意你什么时候有空我跟你约个时候。”
“哦。我下午就有空。”
“恩,正好我下午病人少,几点?”
“四点吧,行吗?”
“行。”
此刻,她正好远远瞧见厉择良独自下车,迈向大厅。走路的样子一如他寻常,没有改变。
她的心微微宽了一些。
下午,写意在医院,躺着对洪医生说:“我最近时常梦见以前的事情。”
“以前?”洪医生问。
“很小的时候,大概十岁之前。”
“梦见些什么了?”洪医生起身为她倒水。
“梦见父母还在世……”她絮絮叨叨说了许久。
医生洪卿除了在旁边偶尔接一两句腔以外,也由着她这么说下去。
后来她蓦然又问:“洪大夫,你结婚了么?”
洪医生笑:“已婚,而且我女儿正上幼儿园。”
“你以前谈恋爱的时候顺利吗?”
洪医生看了她一眼,微笑说:“写意,你很年轻,有时候爱情不需要顾及那么多。一个人这辈子就年轻那么一回,与其束手束脚还不如就让自己肆意享受一下。要是真喜欢,就去吧,哪管对或错。”
她自然是跟洪医生说过和厉择良的事情的。
“他为什么要那么做?”
“只是有些人手段比较极端吧。他既然一点点不在乎你,何必要逼迫你。”
过了会儿,洪卿又说:“但是你要记住一点,爱情是平等的,若是真有其中一个付出许多也是心甘情愿的。如果你要用不平等目光来对待感情,那么对别人也不公平。”
写意从诊室出来,洪医生的话虽然不能豁然开朗,但是却让她深思。
她确实是喜欢厉择良的,以至于看到他痛倒在地时她也心痛得几乎要窒息了。那么他如何看待她呢?可有一丁点儿上心?如果真对她上心的话,又何必要用那种手段逼迫她?然后还三番五次嘲弄她?就不能和她好好相处?
可是,既然人家已经兑现了承诺,她也不能翻脸不认帐,是不是?不然就像谁欠了谁似的。她在心中暗下这个决心走到走廊,却撞见了杨望杰。
其实,杨望杰老远便见她从洪卿的诊室出来,见她一副所有所思的样子,喊了一声却没听见。
“写意。”他走去拍了拍她。
“啊,好巧。”写意回神。
“你干嘛呢?”
“看病。”
听到这两个字,杨望杰朝洪卿的诊室望了望。他也是来找洪卿的,不过并非看病而是私事。说来也巧,洪卿正好是他大学的师姐,杨望杰和他们夫妻颇有交情。
见写意有些心事,他也点点头就让她走了。
她下午翘了班去医院,还有些事情没做完,就随便吃了点东西垫下肚子,再回公司加班。一口气工作到八点多,从办公室出来准备回家。
她下楼时迟疑了下,按了下电梯里的厉择良那一层。
他的那一层,有些人还没走,连小林也在忙里忙外。估计厉择良多日不来公司,很多事情成山地堆着等他来做。
她拨了他上次给的号码。
“我是沈写意。”
“有事吗?”他的声音听起来倦倦的,似乎是有些累。
写意没有说话,没好气地想:这人明知故问,他们俩之间还能有什么事情,无非就是那个什么。
厉择良感觉她有话要说,停下手中的工作,站到窗边。
“沈小姐?”他见她久久沉默,便又问了一下。
“我……”她鼓足了勇气,决定跨出历史性的第一步。可惜话还没说出来脸颊就红得像只煮熟的虾子,她生平还没有开过这么难的口。
“我们……”她又挣扎下,还是没说下去。
即使说成这样,厉择良却已经明白了。他的双眸蓦然一凛,心里居然是百般滋味,酸苦难辨。
“你在哪儿?”他突然问。
“公司啊。”
“这样吧,”厉择良沉吟稍许,说,“我打电话让季英松接你,我还有一会儿才完事,你回去等我。”
听见这句话,写意心中咯噔一下,回去等他?写意对着电话怔忡稍许后又略带嘲弄地笑了,自己不就是这个意思么?
等上了季英松的车,车子朝郊外开去,似乎是到厉家的老宅子。写意一进屋,老谭就迎过来,说:“沈小姐,少爷说请你先到客房休息,我们已经收拾好了。”
显然,厉择良先前来过电话吩咐了他们。
客房?还好不是他的卧室。
他们似乎知道写意的拘谨,见她没去客房而是呆在客厅也没过多打搅她,备了点小吃放在旁边,便各自忙活去了。
老宅子里人不多,似乎没有其他厉家人住在这里。她只听说过,厉家还有个堂妹叫厉飞雪,如今在国外留学。
她也不习惯一个人呆在这么亮堂堂地方,久了就坐着别扭,便踱到了客厅外面的花园去。刚刚一离开空调房间还感到有些闷,但是适应之后却觉得夏夜里的花园清风徐徐地,十分凉爽宜人。灿烂的夜空下,时不时地能听见蛐蛐叫,鼻间还有夏草的芬芳。
花园里面亮着灯。有一个平地的池子,池子里面养了许多锦鲤。写意蹲在那里看,锦鲤倒也不怕人,围成一群群地绕着池子游。
忽然,倏的一下,花丛里窜了个东西出来,着实吓了她一跳,定睛一看居然是只白色的猫。
那猫也径自跑到鱼池边盯着里面的小鲤鱼,双目炯炯。接着,居然抬起一只前瓜对那群鱼跃跃欲试。它全身雪白,仅仅四只爪子上镶有黑色的一圈毛,而右边耳朵也是黑色的。写意见它着实可爱,忍不住伸手去摸它的头。
“别摸!”有人突然在身后说话想阻止她。
可惜却已经迟了,她还没摸到小猫,那小东西便像触电一样翻爪抓了她的右手手背,接着飞速地窜到说话人的脚边。
写意转身抬头一看那人,是厉择良。她起身时,悄悄将右手背在身后。
小猫有些撒娇地蹭了蹭厉择良的裤脚。他刚俯下身去,小猫就一跃到了他的怀中,温顺地要命。
写意握了握吃痛的右手,不禁在心里嘀咕,真是猫仗人势,什么样的人养什么样的猫,凶神恶煞的见一个人换一次脸。
5——5
“怎么跑到外面来了?”
他的问题没有带主语,写意拿不准是问她还是问那只恶猫,所以半天不知该不该回答,直到厉择良朝她“恩?”了一下。
“我呆得闷,就出来看看。”
“那回屋去吧。”他一边说,一边用手解衬衣的袖口,走回屋子。
那只猫一直跟在厉择良身后,追进了屋。
写意在后面看他的脚,假肢又装上去了,不知是真的这么快就恢复了还是他强忍的。不过,若是他真站着不动,几乎看不出来那假肢和另一条腿有什么不同。
厉择良进门时回头看了她一眼,写意立刻埋下头去。这样在背后看人家,实在算不上什么有礼貌。
“客房收拾好没?”厉择良问。
“收拾好了,楼上那间。”老谭说。
“恩。沈小姐要多住几天,看看还缺什么,明天帮她拿下行李。”
写意听见这句,咬住唇,没有反驳。
厉择良在沙发上坐下后,示意写意坐,那猫也盘身在厉择良的脚边睡下。
老谭上了茶,识趣地退出去,客厅里只剩他们俩。
茶壶里沏的是铁观音,一阵清香从壶嘴里逸出来。
厉择良替她倒了一杯。
我晚上不喝茶。写意原本是想这么说的,可惜又觉得显得自己有些娇气,便谢过就喝了一口。她不爱喝茶,对其没有研究所以也品不出味道。
厉择良喝过茶,用手指关节拂了下眉角,那个样子似乎是累极了。
他习惯性地掏火点烟,可是想到什么,又作罢,将烟盒放在茶几上。
“难道你也是怕我反悔?”他说,“我一直是个说一不二的人,既然答应了你就绝对做得到。”
显然,他指的是她主动送上门这件事。
刹那之间,写意顿觉尴尬,脸上的绯红一下子窜到耳根。她本来是已经说服了自己,但是让厉择良这么突然说出口,仍旧觉得心气难平。
她握住拳头,凭她以往的个性几乎快要扭头就走。不但扭头就走,还要冷嘲热讽地回敬他两句,让他讨不上半点便宜不说,气个半死是最好。
可是,现下的写意脚跟订在原地,脸色是红了又白,终究是忍住了。她本是下定了决心要好好和他相处的。
“看来厉先生是以羞辱我为乐。”写意淡淡道,这么一句服软的话被她说出来仍旧能扎人。
厉择良倒也没生气。
“这倒不是,我只是对沈小姐态度的巨大转变有些……”他顿了顿,在脑中找了找恰当的词语,“有些欣喜。”
写意瞥了眼眼前男人那副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心想,还不如他生气时顺眼。
“好了,时间不早你去休息吧,上楼第二间是你的房间。”说着他自己也准备回房间。
写意呼吸一滞,他的意思是说今天就此为止。
突然,厉择良又折回,“手给我看。”
写意一怔,她以为他并没有发现。
“没事。”
“我看看。”
写意被迫将那只手伸出来。他将手摊在掌中,细细端详。幸好伤口不深,稍微点破皮。他去取了药箱居然要为她上药。
写意有些意外。
他准备抹碘酒的时候说:“疼就吱声。”
“不疼的。”
“猫这种动物性情阴晴不定的,不该乱碰。”
“人还不是一样。”写意说。
“说谁呢?”
“没说你。”
“那说谁?”
“说我自己。”这总成吧。
“恩。”他点点头,“深有同感。”
被他倒打一耙。
“难得我俩第一次达成共识。”他说。
这时,小猫很恰当地在此刻爬起来,躬起背叫了一声,也不知是不是在迎合它那个英俊主人的观点。
写意看了那猫一眼,说:“是啊,你俩居然都能达成共识,不容易。”
“……”
“……”
一会儿,厉择良小心翼翼地替她擦碘酒,抹完以后居然孩子气地朝伤口吹了吹气。
“以防万一最好明天得去打疫苗。”
“不用吧。”哪有那么娇贵
“又要和我争?”他说。
写意只好点头,随后准备将手缩回去。但是,他没有放手,手指微微使劲儿将她的手锁在掌中。被他压到伤口,写意眯了眯眼,有些疼。
“我还以为你挺能忍的呢,刚才背着手藏了半天也不叫痛。”厉择良说话间,眼中有戏谑的成分。他好像一改最近的暴戾,恢复了他从前待她的那种个性。
“再能忍我也不是木头人,有感觉的。”她吃痛地蹙起眉。
“我看也差不多。”
“呃?”写意没听清他说的话,因为她突然嗅到了一阵奇怪的芬芳。
她调头一看,好像是小猫出去时将门蹭开一个缝隙,才使得香气窜进来的。“什么味道?”她不禁问。
“夜来香。”
“夜来香?”
她一直对这类植物比较好奇。小时候家里给她买过含羞草,她一直想不通为什么它要害羞。于是摸一下,含羞草合上叶子,过一会等它舒展开又摸一下。她乐极了,可惜不到两天就将那株含羞草折磨死,活脱脱一破坏大王。
那又是为什么夜来香要夜里才开呢?
“我能看看么?”她刚才在花园居然没有闻到。
“有什么可看的,不就几朵花,闻久了头晕。”他十分没有情趣地说。
既然主人家都这么说,写意只好讪讪地回客房。客房的浴室里,居然还准备了换洗的衣服和睡衣。
她端量了下。
睡衣是新的,但是那套女装是旧衣服不过洗得很干净。一条鹅黄色的连衣裙,尺码和她身段差不多。写意揣测大概是厉家那位小姐的东西。有的换,总比明天还穿这一身好。
她洗了澡,呈大字型形扑到床上。
谢天谢地的是,厉择良让她住到这里。若是回到上次那间公寓还不知如何和他相处,那里仅有一间卧室,那究竟是她睡还是他睡?还是一起睡?
5——6
不知过了多久,她一个人躺在这栋别墅的二楼客房里,眼睛依然睁得大大的。
她睡不着。
大概是刚才喝了茶的缘故,她躺在床上脑子里将一群又一群的羊数了个遍,也没有睡意。一开始她研究了一下自己究竟要不要将这间房间的门反锁,因为她明明白白地看到厉择良的卧室就在隔壁。转念想想又作罢,他要真有那个意思正大光明进来也行,倒不必偷偷摸摸的行凶。
然后她又研究床的正上方的那个水晶灯究竟又多少颗,可惜数来数去数目总是不一样,于是又无聊地再想点别的。
她看了下窗外,这家人爱好很奇怪,大半夜了还将花园里的灯开得通亮,晃得她更加睡不着。她起身去拉窗帘,突然灵光一现,轻手轻脚地开门下楼去。刚进花园就闻到那股香味。她不认识夜来香,却仅凭着嗅觉在鱼池旁边发现了那东西。
白色的小花,花茎又带了点淡青色,开成一团一团的,晃眼一看好像小花球。看起来平平常常还不如含羞草那么有趣。她有些不甘心地准备蹲下去深深地吸口气,却见旁边有一个幽绿的猫眼出现在那夜来香下面。
探下头去,看到是那只猫。
它侧着脑袋盯住写意。
“这么晚了,你还不睡做什么?”她问它。
这猫是厉择良的小跟班儿。但是主人都睡了,它还不睡。
上次吃过亏,她不会再被它温顺的外表欺骗,而伸手去摸。
“那你又不睡要做什么?”
这个声音突然响起,吓得写意一下子蹦起来就想尖叫,而就在她张开嘴嗓子刚爆出声音的那一刹那,却被人从后捂住嘴,将尖叫的绝大部分遏制在了喉咙里。
“嘘——”声音的主人说,“你想给人家来个午夜惊魂么?”
写意这才听清楚那人是厉择良。
他放开她的嘴。
“你吓死我了。”害得她的心脏仍在狂跳。如果此刻她能转过身来保准要狠狠剜他一眼。
“彼此彼此。”
“睡不着我就出来散散步。”写意解释。
“哦,”他调侃她说,“那我就是以为家里进贼了,出来捉贼的。”
老谭听到花园里的响动,开灯走出来,刚好听到厉择良的后面一句。
“少爷,捉什么……”那贼字没出口,便咽下,退进屋去。
见过捉贼的,却没见过这么捉贼。
此刻的厉择良正从后拥住写意,她的背面紧紧帖在厉择良的身上。这么一个暧昧不明的姿势被老人家看见,自然是识趣地退开,哪还提什么捉贼不捉贼的。
虽说不是光天化日可惜也是孤男寡女,写意立刻朝前跨一步拉开距离,然后迅速转身面对他,为掩饰尴尬干咳了一下。
“那我回房间了。”
“你不是睡不着么?”
“我回房看电视。”
“你房间没有电视。”
“……”
她一遇见尴尬的事情智商好像就要减半。
他走到鱼池旁边的长椅上坐下,说:“既然睡不着,不如相互解解闷,一起坐坐。”
这句话听起来应该是个问句,可惜他是用一个陈述语气说出来,可见并非询问意见,而是由不得她不坐。若是在平时,能坐在厉择良的身边不知是多少女性拼得头破血流也要争得的荣幸。
既然这样,她也索性大方地坐在旁边。
清新的夜风微微拂面,将她的发丝吹乱了些,可是拂过皮肤时又有一种别样的安逸。她在月影中看见他英俊的侧面。他的上唇薄一些,而下唇朝下巴的角度稍稍有一点卷。当他将之微微一抿的时刻就够倾国倾城了。
咳——写意收住心神,当然成语不能乱用,那是形容女人的。
“想什么呢?”他问。
“我在想下辈子你……”
她突然顿住发觉自己居然一不小心说露了嘴,于是再不敢往下讲,总不能告诉他,我在想要是你下辈子做女人会不会沉鱼落雁。那这男人肯定当场把她打入十八层地狱。
“下辈子怎么?”他似乎瞧出端倪,追问。
“我在想我下辈子要投胎做个非常优秀的男人。”
“?”
“然后一定要娶一个像我这么可爱的老婆。”她的黑眼珠子一转,好歹把这句话给说圆了。
他闻言微微一笑。
“你以前一直都是这么有意思。”
他说着,抬手抹平她额头上被夜风吹起冒出头的发梢,辗转又移动到她的下巴上。
手轻轻一抬,他便使得写意仰起头来。接着,写意看到他那副刚才才被她仔细打量过的唇落了下来。
两人不是第一次接吻。但是这和上回那屈辱、强迫的吻全然不同。
他吻得极浅,好像生怕一用力就碰碎了这虚幻的梦一般。此刻的他就像在浅浅地品尝着某件人间珍品。写意的手依旧有些抗拒地抵在他胸前,隔开两人身体的接触想要推开他。但是上次的意外遭遇让她不敢再使蛮劲儿对付他。
趁她犹豫之际他慢慢探入她的齿间,缓缓用力。如此柔软的双唇让她开始找不到自己呼吸的节奏,急迫地想要从他的缠绵中摆脱出来。
可是,他却是那么的贪恋。
他带着某种忘我的贪恋在索吻她,唇齿相依,流连忘返。
风中含着夜来香和夏草的香味,不过她再没有多余的精力和神智去辨认。
他腾出手将那只想要推开他的拳头移开,然后揽住她的腰,让她更加地贴近他。可惜他们原本是并坐,角度无法统一。
男人似乎对此不太满意,身体微微一俯,就将她半压在椅子上,随即紧紧地将这副柔软的身体拥在怀中。他继续将她的舌纠缠下去,辗转吸吮,夺走了她仅存的神智。
就在她以为自己要融化在其中,几乎失去氧气的时候,他才依依不舍地离开她的唇,然后又一次使劲儿地将她深揽入怀,蹙着眉闭上双眼,用一种近似魔咒一般的低沉嗓音喃喃地、一遍又一遍地缓缓念叨,“写意,写意,写意……”
写意不知为何,似乎被他的这种情感感染了一般,听话地没有再推开他,而是乖乖答道:“我在这里。”
“写意。”他又轻轻唤了一声,那是一种能让人沉醉入魔的温柔嗓音。
写意心中就像被什么东西填地满满的,伸手缓缓环住他的腰,重复说:“我在这里。”
“不,你不在。”他说。
6—1
杨望杰一大早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就在犹豫一件事,他究竟要不要给尹笑眉打电话。
他昨天追问了洪卿许久,洪卿都以为病人保密为由拒绝了他。可是她越是这样说,杨望杰越觉得写意的病有些蹊跷。
“为什么你一定要知道?”洪卿问。
“我想知道。”
“这不是个必要的理由,等你找到一个能充分说服我的办法再说吧,小杨。”
“卿姐。”杨望杰有些哀求。
“不行,这是职业道德问题。”
被上升到了这个高度,杨望杰只好作罢,“那……就算了。”
“小杨,你不对劲儿啊?”洪卿说。
“没有。”
“你和写意关系不一般?”
“怎么可能。”杨望杰无奈地笑笑。
听见他语气酸涩,洪卿也算明白了。
“你喜欢人家沈小姐?”
“过去,大概有点。”杨望杰含糊地掩盖过去。
“那你就真让他过去吧,小杨,”洪卿说,“写意是个不错的姑娘,可惜不适合你。”
看她说的认真的样子,杨望杰反倒笑了,“卿姐,你的职业毛病啊。”专开导人。
他这么一说,更使洪卿真是觉得沈写意在杨望杰心中地位非同一般。她这个小兄弟以前倒很少和女孩儿有过什么纠葛,生活中难得有什么感情戏。所以害得一帮大哥大姐挺替他着急的。
只是听说他最近和尹家的大小姐走得很近,倒不知道他和她那个病人沈写意有什么瓜葛。如今看来不告诉他,他也心意难平。她思忖稍许掂量了下,下了个决心。那她就索性做一回不负责任的医生。
“其实她也不是什么病,说严重也严重,说不严重也不严重。”她说。
“呃?”杨望杰听得糊涂。
“她有失忆症。”
“失忆症?”
“心因性失忆症。”洪卿补充。
“不可能。”杨望杰睁大眼睛,“我不懂什么失忆症的种类,但是写意不可能有失忆症,她平常和正常人一样,看不出来有很健忘的个性。”
“心因性失忆也有很多种,有的人会忘记一切包括自己在内,有人会记得某些人而忘了另一些人,有的人会记得前面忘记后面,有的人记得其他却恰恰会忘记最总要的事情。你真的肯定她所有都记得?”
洪卿没有明确说,倒是反问了他一句。她猜测杨望杰肯定是心中原本就有疑惑才会一直追问她,不信他就没看出端倪。
“为什么会这样?”
“她是两年前转到我这里的,病历上据说是车祸后才出现的症状的。但是也不一定,也许是家族遗传病,也许是巨大的打击后心理上产生的一种本我的自我保护,也许就是因为车祸对头部的剧烈碰撞所致。要知道人类最神秘的地方就是大脑,很多心理现象至今仍在探索阶段,没有定论。”
“可是……”
洪卿打断他,“小杨,这是我能说的极限,足足能够满足你的好奇心,但是我不会再回答你的任何问题了。”
“我最后问一个,能治好吗?”
洪卿笑了笑,果真就闭紧嘴巴,不再回答她。
杨望杰从医院出来,路过市图书馆停好车走进去。
既然洪卿不跟他解释,那他只好自己下手。
他仔仔细细地在书架上找了关于失忆症的资料书记,借回家去研究了许久。在攻克那些艰涩的专用术语之时,他才深切的体会到洪卿跟他解释的那几句是多么得通俗易懂。
他总结了下洪卿说的心因性失忆症的症状,然后筛选出两个他觉得很符合写意的情况。一个是选择性失忆,指患者对某段时期发生的事情,选择性地记得一些,而遗忘了另一些。另一个是连续性失忆,意思是说患者忘记自某一年或者某一事件之前的往事。
他记得写意以前和他提过小时候的事情,那就不是将过去全部忘得一干二净,而是上面那两种之一。究竟是什么样的车祸将她弄成这样?而且那些被她丢失的记忆究竟有些什么?
杨望杰为此思忖了一夜,竟然不知道自己应该找谁来说说。
终于他决定给还没起床的尹笑眉打了个电话。
“怎么?”她从睡梦中揉了揉眼睛。
“你的日子可真舒服。”杨望杰感叹。
“我就知道,你想我说是米虫。”
“米虫?什么米虫?”他对年轻女孩儿的流行术语没有什么研究。
“这么早什么事?”
“你上次说你可以找到人问问……”杨望杰说到这里,停住。
“怎么?”
“没什么,算了。”
“你不要说话说一半好不好?很让人着急的。”
“你上次说你认识那位很好的钢琴老师要介绍给我外甥的。”
“哦,对。我一会儿联系下。”
她才被他给糊弄过去。
杨望杰歉疚地挂下电话,这样的事他怎么能傻乎乎似的去问尹笑眉。他向洪卿追问那些写意不愿意在人前提起的事,就已经是对她不尊重了。
何况,这对尹笑眉也不公平。
同样一个早晨,在厉氏的老宅里。
厉择良吃饭时看了一下饭厅里的钟,“谭叔,麻烦你去楼上叫下沈小姐,就说上班要迟到了。”
等老谭叫着写意匆匆下楼已经又是十分钟以后,她一边走还一边整理头发。她很少穿连衣裙上班,有些不太习惯,不禁扯扯裙摆,又理了理腰际的褶皱。
“糟了,这么晚了。”她着急。
“沈小姐,先吃早饭吧。”老谭急忙帮她摆筷子。
“谢谢,不吃不吃了。”
“我都在这里,你着什么急。”厉择良说话了。
她一抬头看见坐在饭桌边的男人,脸上一阵红臊。
虽然昨晚到后来他什么也没做,就与她回各自的房休息。但是仅仅是那一吻,已经足够让她意乱情迷了。在他身上有种奇特的男性魅力,在举手投足间隐约发散开,渗透进身边异性的心智中,蛊惑其心。
“我不习惯吃早饭的。”写意看到饭桌上的中式早餐,作难地蹙蹙眉毛。
他笑了笑,没立刻说什么,收起手里的报纸搁在一边,站起来,闲闲地开口道:“那你从今天开始得改掉这个习惯。”
写意拿着筷子怔了怔,她昨夜曾经一度以为也许今天再见他的时候,他又要恢复成那个漠然的不可方物的厉先生。这下看来似乎他们终于可以和平相处了。
可是,他为什么昨天要对她说一些那么奇怪的话,写意此刻想问,又碍于还有老谭等人在场不方便开口。
“我在外面车里等你,快点。”他说。
写意看了他一眼,一阵腹诽。这人活脱脱就一资本家,白天都卖给他了,下班还是替他打工,二十四小时都要在他的眼皮地下。
写意扒了几口粥,慌忙地追出去,刚上车又叫:“我忘了带手机了。”随即推门去拿。
他瞅了瞅她,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最好快点,不然你自己挤公交车去。”这女人的很多坏毛病几乎又要让他失去耐性了。
写意听见他的话,一边气喘吁吁地跑回去,一边气得咬牙切齿,有时候,他真的真的非常讨厌。
季英松看着写意急匆匆的背影,问道;“你准备什么时候才告诉她?”
厉择良闻言之后,嘴角衔着的那丝沉溺的笑意一敛而净,双眸沉下去,默然许久之后才说:“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她永远也不要记起来。”
6—2
车子行驶到厉氏大厦之前,写意就执意下车了。她可不想在公司上班高峰期于众目睽睽之下,和厉择良从同一辆车上下来,否则沈写意将从那一刻开始势必成为厉氏所有女性的头号公敌。
尤其是公司人事部的那位彭副经理。这个三十多岁却待字闺中的女人,自从那次她和厉择良的楼梯门事件被传开以后,彭丽每回看见她就像见到阶级敌人,鼻孔朝天一冷嗤,活像是过敏性鼻炎犯了。可是,当她在什么时候遭到厉择良冷语忽视,被人传为剩饭后,彭丽的态度才稍事好转。
如今公司里的人看她的眼光很诡异。有同情,有看好戏,有幸灾乐祸,还有兔死狐悲?不过大部分人还是相信,那楼梯门是保洁大嫂的错觉,因为堂堂厉氏的老板怎么可能看得上她!
上午到了公司以后,写意和同一层的同事董某、黄某一起去策划部拿资料,路上遇见厉择良。
厉择良平时在公司里特别是年轻女下属面前虽然有些偏偏很有涵养又很有威信。心情一般时和蔼可亲,可只要他拿那双丹凤眼朝谁一瞄,简直就是寒冰扫过,能将人冻僵。倘若恰好落到女性身上,自然是痛并快乐着。
附近的几位同事即刻立定站好,齐刷刷地低头,“厉先生好。”厉择良点点头算是回礼。
写意躲在旁边,侧了侧身也准备跟着蒙混过去。
却没逃过旁边与厉择良同行的彭丽的法眼。三十五岁依然守身如玉的彭丽扶了扶眼镜框。“沈写意。”她说,“你看见厉先生怎么不打招呼。”
“彭经理。”写意只好站出来。
“你进厉氏的时候,我那几天出差没一一向你交代公司里面待人接物规矩。如今怎么变得这么没有礼貌。”
写意鞠躬,“彭经理早上好。”
“早上第一次见面,如果是上级应该一一主动打招呼,而不是等着上司来招呼你,或者干脆当没有看见无视而过。对我都是其次,尤其要尊敬厉先生。厉先生平时日理万机,一举一动都牵动着厉氏上下的前程远景。我们虽然平时都将这种异常崇敬的心情隐藏于心中,可是在不经意间流露于表面的时候才最可贵。你如今这个样子很容易让人误会是看轻厉先生,看轻厉先生就是看轻整个厉氏企业。明白没有?”
写意生怕她再说什么话将自己的举动上升到了有负于中华民族光辉历史的高度,急忙如小鸡吃米一般直捣头,“明白,我明白了。”
“那你明白了还杵在那里做什么,还不快跟厉先生行礼。”
写意偷偷地自己白了一眼,她干嘛要跟他行礼,白日做梦。
厉择良好像事不关己地看热闹一样的,很有耐性地等在那里,也没开腔说话。
写意很想仰头剜他一眼,最好是挖他一块肉下来煮粥炖汤。可惜她又不敢抬头,生怕被四只眼睛的彭丽捉住再给她数出八宗罪出来,且不是让她吃不了兜着走。
算了算了,心字头上一把刀,她忍了。
跨出一步,埋头说:“厉先生早上好。”
“恩。”厉择良居然还很配合地应了一声。
写意只能在心里逞威,拼命地诅咒他。
“不行不行,角度不够。”彭丽说。
写意傻眼,角度不够?什么叫角度不够?
彭丽柔柔地对厉择良说:“厉先生,您先走吧,这个小姑娘我先教育教育。”语气和刚才跟写意说话的感觉完全不同。
然后同事们在彭丽的带领下又一起鞠躬,恭送厉择良离开。
接着,彭丽又习惯性地抬了抬镜框,“沈写意过来,让我教你什么叫正确 鞠躬。首先要注意时间,我们一般鞠躬的最佳时刻是距离对方两到三米的地方,与对方目光交流的时候。”彭丽盯着写意深情地做了个示范。
写意触到她的目光,立刻一寒战,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而我们一般鞠躬分成两种角度。一种是平辈同事之间。跟着我说的做。”彭丽说。“双手交叉放在体前,头颈背成直线,前倾十五度,目光约落于体前一米五处,再慢慢抬起,抬起的时候要一直注视对方。 另一种最重要,是向长辈和上司问好。这个面前的姿势是一样,也是双手交叉放在前面,头颈背成一条笔直的直线,为了表示我们的尊敬这个时候要前倾三十度,目光落在身体前面体一米的地上,然后再一边注视对方一边将身体缓缓抬起……你来一次。”
同事小董小黄离开时同时留给她一个“你自求多福”的表情。
“来跟着我做。”彭丽说。
“厉先生,早上好。”写意对着墙壁行礼鞠躬。
“不行,声音还要柔一点。”
她只好又做一次。
“厉先生,早上好。”
“不行,身体还要往下倾。”
她再做。
“厉先生,早上好。”
“腰弯过了,再来。”
……
写意为此悲惨地被彭丽活活折磨了一个上午,而且厉择良走开的时候,她分明看见他将右手卷成拳头抬起来微微遮住略有上扬的唇,在偷偷地笑她。
小样!小心你乐极生悲,写意在心中继续诅咒。
中午,写意几乎是拖着一副疲惫不堪的身体去公司餐厅吃饭。
“你好幸运,居然还活着。”小黄说。
写意耷拉着脑袋,“也只剩半条命,腰快断了。”
“原来真的没有人可以从彭老魔那里逃脱。”小董感慨,“以前我们都是那么过来的,写意你要珍重。”
彭老魔?
写意奇怪地看了俩人一眼,“难道你们只恨彭丽,不恨……”她害怕这里耳目众多,又跳出一个制度卫道士,或者是厉择良的狂热粉丝出来,顿了顿,张望下四处才说:“不恨厉……先生么?”
“为什么要恨厉先生?又和他没有关系。”小黄问。
“是啊。”小董附议。
写意惊掉下巴,那彭丽明明就是狐假虎威,大家只记恨那只狐狸却对后面的老虎态度截然相反。人类果然对异性比较宽容,尤其是对长相有优势的异性。
“厉先生人很好,就连我们这些公司的小虾们和他打招呼他都很亲切的。”
那是伪善好不好,写意心想,你们又不是没见过他凶的时候,怎么笑一笑就让你们把那些都忽略不计了。
“而且长的那么英俊又有魅力,而且有件事情你肯定不知道,”小董神秘地说,“公司里有女同事私底下买厉先生的……”关键的地方倒停住。
“买什么?”写意问,总不能他还有初夜吧。
“买吻。”
“扑哧——”一声,写意将口里的汤险些喷了出来,自己被呛到,不停地咳嗽。那昨天接吻之后且不是她还需要付钱……
接着她脑子里开始出现厉择良坐在那里一个接一个地卖吻的图片,想象了半天,不禁觉得不对劲儿,于是问:“不可能吧,买一个吻得出多少钱才让他看的上眼啊?”
“废话,当然不是你说的那种吻了。”小黄说,“你不要想得那么猥亵。”
“难道还有其他类型的吻。”
“是杯子啊。厉先生用过的一次性杯子,有人收集来叫卖。”
写意傻眼,间接接吻?
“明明是你们猥亵,好不好。”
“我们又没有买过,也是听人说的。”对面的俩人立刻撇清关系。
写意下意识地去摸了摸自己的唇,仿佛舌尖还残留着昨晚那种柔软湿润的触觉。特别是那不停地念叨她名字的声音,简直能蛊惑人心。
想到这里,写意的心嘭地一跳,几乎要跃出来。
“写意,你脸红了。”小黄说。
“我哪有!”写意立刻心虚地争辩。
“你不会这么纯洁吧,我们说点儿这些你也要脸红,没谈过恋爱?”
“没有,只卖过身。”
“卖身?卖什么身?”
“卖身葬父。”她逗乐地说。
吃完饭,小董塞给写意一块巧克力。
“我不能吃甜的。”写意笑。
“没事儿,你不算胖,一会吃点补充些能量,说不准彭老魔还要去找你。”
“不会吧。”写意满脸黑线。
写意下班后先自己回到原来的住处收拾了些东西,隐隐觉得牙疼。不该吃那些糖的,她想。
下班高峰,她拿着一些行李不方便坐公交,等了好久才抢到一辆出租车。
司机按下空车的灯以后,问“小姐,到哪里?”
写意一怔忡,糟糕,她忘记问地址了。
幸好她方向感极强,让司机开到厉氏楼下,然后按照昨天季英松接她去厉宅的路线一一在脑海中复原,走了一遍,到了尽头居然真的就是那儿。
她小小地佩服了自己一把。
到的时候,已经天黑过了吃饭时间,没有人打电话催她;到了厉宅,也没见人兴师动众地等她吃饭,让她觉得很别扭。这两件琐事叠起来,她在心中为厉择良小小地加了点分,而且决定原谅他早上的过错。
她刚走进门,发现厉择良在沙发上看报纸。
他抬头看见她,忽然地说道:“你上班也要迟到,下班回家也要晚到,你以后做事情能不能利索点?我们已经吃过饭了,你要吃就自己做。”
写意闻言错愕,接着心里气得要命,从来只有她说人家磨蹭,还没人嫌过她不利索的,这是什么人嘛!?
6—3
“我自己泡方便面。”写意恨的牙痒痒。
“我们家没有方便面。”他闲闲地说。
“那我不吃,总可以吧。”写意气呼呼地说完一个人将行李搬到楼上房间。
屋外的天空阴沉的厉害,似乎就要下雨了。
厉择良的视线落在她背影消失处,缓缓地放下报纸。他的心情安定下来,就差那么一点点,他以为她不会再回来了,几近绝望。
其实写意并不知道厉择良今天特地提前回来,放了老宅里所有人的假,连老谭也被迫离开。
“可是晚饭……”老谭说。
“家里有什么材料?我自己做。”
“那我为你拌好作料。”
“不用了,我又不是不会。”
“本想免得你们麻烦。”老谭笑。
厉择良收好报纸,慢慢地踱到厨房,查看了下电饭煲里闷着的米饭。接着又拿起刀,准备切菜开火下锅。他在国外独自生活过,如今的大部分时间也是在那套小公寓里独居,几个家常小菜难不倒他。
楼上的写意收拾完东西以后,开始觉得饥肠辘辘,饿得前胸贴后背,实在熬不住便想偷偷下楼找点残汤剩饭来吃。
当她轻手轻脚地下楼却发现厨房里有响动,她小心翼翼地去偷窥,竟然看见他在里面。
她从没见过这么贤惠的厉择良,胸前系着灰色的围裙,袖子卷了起来,正在炒菜。
他发现了她探出来的脑袋,一手拿盘一手铲起菜说:“在饭厅等等,马上吃饭。”
香喷喷的鱼香肉丝和糖醋排骨就这么被他给做了出来,放在饭桌上。
“做给我吃的?”写意有些受宠若惊。
“我自己吃的,但是你想吃也可以。”
写意笑眯眯地看着他,这男人真是刀子嘴豆腐心。
“筷子。”他说。
“恩。”写意头一次这么听话,屁颠屁颠地去拿。
此刻,饭厅里是一片祥和的氛围。
男人解了围裙坐下,女人回厨房拿碗筷,连那只顽皮的恶猫也乖乖地蹲在那里,津津有味地吃着白米饭和肉丝。
她坐下来,朝着那盘鱼香肉丝很神圣地夹了第一筷,慢慢放在嘴前却看到上面翠绿的葱花。
“呃,为什么要放葱?”
厉择良的眸子沉了沉。
然后第二筷,伸向了糖醋排骨。
“呃……好甜。”
他的眸子沉得更深。
第三筷子,写意又夹了些肉丝,还没入口就叫。
“我的天,居然还放了辣椒。我一直都……”
她的话还没说完,忍无可忍地厉择良用冰封的目光扫她一眼,“恩?”了一下,脸色沉下去,眼中隐隐聚集起风暴。
“呃……”写意见苗头不对马上改口,“其实我一直都很喜欢吃辣椒,简直是人生的大爱,这可放得真合适。”然后眉毛皱成一团,忍痛吃下。
夜里,雨倒也没下下来,就是风刮的厉害。整个大屋就只有她和厉择良两个人,风吹起来,乌拉乌拉地响,半夜听起来阴森森地。
也不知道是楼下客厅里哪扇的窗户没关好,一直荡来荡去的,使得写意更加难眠,很想出房间去关。可是她胆子小,踌躇了半天才下定决心。
她出门刚下楼拐了个弯,没注意到在暗处矗立的厉择良,摸索着开灯。他却察觉了她,在光明来临之前他生平有了第一次不知所措。
他只是因为要下雨了,腿疼得厉害而下楼来吃点药,没想到撞见了她。
写意好不容易摸到开关开灯。
灯光一下子亮起来,晃到她的眼睛,客厅恍如白昼。她转过身来忽然看见灯光下的厉择良,身体明显一震。
他穿着睡衣,手里拿着根手杖,右边的裤管下面明显的空荡荡的,没有带假肢。看到他这副样子,写意有些尴尬。
“我下来关窗户。”她解释。
而他却没说话,脸色如同寒冰。
写意知道他这个情况被人看见肯定会别扭一下,便走去将窗户关好就准备回房间去呆着再也不出来。
她走到一半瞄到他手上拿着药瓶,便一下子想起来上次那位何医生的话。
他是因为腿疼而下来吃药吧。
写意胸口抽得紧紧的,不禁停下来说,“今天他们都不在,你有没有需要我帮忙的?”
“没有。”
“要不要帮你拿杯子?”
“不需要。”
他又开始倔起来。
“其实……”她对他这种倔强,决定下剂猛药,“其实你的腿,那天我就已经看见了,所以你不用回避。既然要和你一起生活直到让你腻味为止,怎么可能让我不看见。”语罢之后,写意静静等待飓风的来临,大不了那手杖扔过来再砸一下。可是就算砸死她,她也不想见他那个样子,一提到那腿就如此介怀。生气都比冷漠刻薄要强。
越掩饰说明越介怀,越介怀说明心中扔过不去那道坎儿。
如此一口气说开了反倒轻松,这种事情对他来说长痛不如短痛。他不仅需要面对她,还需要面对外面别的人的眼光。
他闻言脸色阴沉至极,眼中骇然已经聚起狂风,可是他偏偏开口很平静,“看就看了罢,一条废了的腿也没什么可藏着掖着的。”即使这样说的平淡,他的语气也如万年寒冰一样凛冽寒冷,说完依着手杖在沙发上坐下。
“如果连你自己都不能平静地看待自己的腿,那么如何能让其他人正视它。那假肢做的再逼真也是假肢,况且它也不能让你戴一辈子,你不能在那种虚幻的表面下掩盖自己。而且何医生说你长期强制性地戴……”
“够了!”他粗暴的打断她。“沈写意,你又开始自以为是了。别做着一副站在高处怜悯我的样子,对我说教。我的事情哪里要你来多嘴?你当你自己是什么人,竟然在我面前指手画脚的。如今是我缺了一条腿,哪天我想废了另外一条你也管不着!”他带着极盛的怒气,对写意又是讥讽又是嘲弄的。
写意忽然觉得有点累,垂下眼睑,不想再跟他还嘴,是的,她自己当是他什么人了?
本来也是,她太高估自己了一些,居然妄想自己开导一两句就能让他从阴影中解脱出来,活活讨了个没趣。
他不过当她是个消遣。心情好便逗逗她,心情不好就能让她滚一边去而已,哪有半点放她在心上。在公司里,任人在背后指指点点,他也不会为她多说一句。他无论待谁都比对她好一百倍。
她却仅仅因为他昨晚的温柔而在他面前趾高气扬了起来。
此刻,她思索至此不禁鼻间一涩,潸然地落下泪。
写意有些不自然地别过脸去。她几乎从不在人前流泪,而这一刻却不知为何眼眶含满泪水不停地涌出来。
“对不起,厉先生,我自抬身价地对您多嘴了。”她说完也不敢擦泪,扭头就走,生怕对方察觉到自己的失态。
留下厉择良独自坐在那里,手指一曲一张,终是在她离开前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他听见她的房门轻轻和合上,好像也随即关掉了俩人的心扉。
他独自坐在沙发,沉在这大风呼啸的夜里。
他懊恼地找不到什么东西发泄,只将拳头越握越紧,越握越紧,终于忍不住便狠狠地将手杖扔出去,砸落在地之前将茶几上的烟缸和果盘碰落。于是一前一后落到地砖上,连续“哐啷”的两下在这样的黑夜显得特别突兀。
写意直到进屋关上门才抹了抹脸上的眼泪。以前解决案子的时候被对方当事人威胁过很多次,她都是左耳进右耳出;就连朱安槐那样反复刁难她,她也嗤之以鼻。可是她居然会被他那么简简单单的几句话就弄哭了,好不争气。
写意趴在床上蒙住头,眼泪不流了,鼻间的呼吸却浑浊起来。况且蒙久了,被子里也憋气只好又掀开。她有鼻炎,一哭就要犯病,天气骤变也要犯病,然后鼻涕就流个不停。
她已经对他够容忍的了,这世界她沈写意除了他以外还将就过谁,顺从过谁,可是他依旧对她那么坏。
忽然,写意听见那两声“哐啷——”蓦然坐起来。她害怕是他不小心从楼梯上跌倒,什么也没多想吸了吸鼻涕,急急忙忙地出门下楼去看,却见厉择良好好的坐在那里,只是将东西摔得一片狼藉。
她又自作多情了一回,讪讪地想退回去。但是已经被厉择良看见了。
“写意。”他有些生硬地叫住她。她听到那两个字身体一僵,昨夜他也是那么叫她,叫到心尖上了。可是现在叫她什么?难道刚才还不够他解恨,还再叫回去讥讽她一顿?
“我去睡觉了。”她板着脸说完就要转身离开。
“写意,”虽说他的语气依旧生硬且很不自然,却比方才放缓了些声音,“你过来。”
我不!!
她原本就是想这么回答他的,这会儿让她过去,她就过去,要是一会儿要她滚,她就滚?可是当她的目光触到他的眼睛后,却无论如何也将那个“不”字说不出口了。
他的眉微微蹙着,一双眸子平时在阳光下看起来是原本是棕色的,可是现在却如两点纠结的黑墨,溢满了哀求。
那样的眼神,令任何人都无法拒绝。
“干嘛?”她走到他跟前,有些不情愿地嘟囔着嘴。
“过来。”
她按照他的吩咐又朝前走了两下,止步,“好……”一句话没说话就被惊呼替代,因为坐在面前的他忽然伸手抓住她的手腕,使力一拉,她身体瞬间失去平衡不禁侧坐在了他的怀里。
她想挣扎着起来,却被他紧紧拥住。
我……”写意脸颊绯红。
“嘘——”
他将头埋在她的发间,似乎在贪婪地嗅着她身上的气息,半晌也没说话。
外面的暴风吹得正狂,可是被窗户的玻璃隔绝在外面以后更显得室内的安静。在屋子里,写意几乎只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过了许久,听见他轻轻道,“对不起,我又冲你发火了。”却仍旧没把头抬起来,好像说的是一件世界上最丢脸的事。
写意愣了愣。
“我也不对。”她这人就吃软办法,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也跟着认错。
“我不要你哭,即使你永远没心没肺跟我作对,我也不要你哭。”
写意听见这句话之后心中原本皱在一起的情绪,像吸了水的海绵一样缓缓地舒展开。鼻子又开始酸酸的,有那么一些感动。
“我哪有没心没肺?而且也没有专门和你作对。”她仍不忘记狡辩一下。
他抬起头,伸出手掌,说:“把手给我。”
写意不知缘由,乖乖照做。
却见厉择良略微倾了倾上身,引着她的手放在了他右腿的残缺的那里。隔着薄薄的一层布料,她感觉到了残断面以下的那种徒然缺失。
她手心一惊。
“怕不怕?”他问得很谨慎。
写意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收回手转过身去,蓦地抱住他。
抱得很紧。
有那么一点点害怕。
她在心中默默地说,却不敢告诉他。
在那一刻之前,她从没发觉原来真心拥抱一个人的时候心会变得那么柔软。
“你每天吃几顿?”他忽然问。
“三顿。”她奇怪。
“既然只吃三顿怎么这么重?压得我双腿发麻。”
“……”
这男人说些话真是非常没有情趣。
“写意。”过了会他又叫她。
“恩?”她正在专心地研究他那漂亮的指头。
“关于那天合约的话,我收回。你做的报告我完完整整地看过跟薛经理商量后,公司才会采纳,不是为了别的。我之所以那么说,只是因为我在乎你。”说到此处,他微微敛起目光,垂头道:“如果伤害你了,我为此道歉。”
写意静静地听完,凝视了他半分钟,看得他很不自在。
然后,蓦然之间她笑了说:“我接受,但是有三个条件。”
“什么条件?”
“一,你不准再说我胖,又嫌我磨蹭。”
他点头。
“二,不许再往菜里放葱,还有辣椒我也不吃。”
他再次点头。
“三,可不可以早上看见你不叫‘厉先生早’?”
他欣然接受,“没问题。你以后见我什么都不用叫,光鞠躬就行。”
“……”写意满脸黑线。
6—4
他好像刚才一个人坐在那里的时候抽过烟,指间残存得有烟草味。
她一根一根的察看他的手指。右手中指那里有块小茧,明显是写字磨出来的。再看左手,食指指节的根部和和大拇指上也有茧子。奇怪,干什么事情这里会磨到。
“看什么?”他问。
“这里有茧子。”
“哦。”他抬起手来自己看了看,“打桌球磨的。”
他这么一说,写意倒想起来,上次见过他的公寓里专门空着一间大屋子就摆着一张斯诺克台球桌。可见,真的是爱极了。
“那个东西你也喜欢?无聊死了。”她每次看到电视里转播那种节目就立刻转台,当时心里还想,难道这种东西居然都有人看。
“你这种人最应该练练。”
“为什么?”
“练你的精气神。吃球其实很简单,关键是在你下手以后给对方留个什么样的局,一旦瞄准目标屏住呼吸一击而中。就像做生意一样,一是看准,二是力度适当,三是有气势。”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你就缺点气势,哪像什么律师,你这是碰上我了,要是遇见别人谁请谁烧钱。”他搂着她淡淡一笑,“很多人都是捡软柿子捏,那彭经理本来就是见你年纪轻轻又初来乍到的有心刁难你,你不是厉氏的员工怕她做什么,也不拿点律师的架势出来。和我别扭的时候挺横的,一出去就蔫儿了。”
“那你当时都不替我说句话?”说起这事她就来气。
“这也要我替你撑腰,你前面半个世纪都白混的?”
“哦。”她讪讪的答。
“什么时候我教你。”
“不学,没兴趣。”
“那下次要是有大赛,先带你去看下。”他仍不放弃要培养出她这个爱好的愿望。
“不看,肯定要当场睡着。”
他听见倒也没恼,淡淡笑了笑,又将头埋在她脖子的发际处。
“写意。”不知道俩人就这么坐着过了多久,他叫她。
“什么?”她应着没有抬头,继续埋着脸研究他的手指。
“我们不如找点事情做。”
“什么事?”
他没有回答她,她也懒得追问。
“写意。”他缓缓地又叫。
这男人没事就喜欢叫着她玩么?
她狐疑地抬头,哪知刚一将脸抬起来便被他吻了去。他第一下亲到她的脸颊接着才慢慢转移到唇上。
唇舌间带着一种苦涩的烟草味。
她不禁朝后仰,有些回避。他却腾出一只手撑住她的后脑勺,让她的脸不得不压向他,然后环住她的腰的那只手紧了紧。
稍许之后,他又停下来离开她的唇,用指腹轻轻了勾勒在她的唇线上,来回游走。
“为什么要答应那个合约?”他的眼神有些迷离。
“是你要挟我的。”她星眸微启,面红耳热。
“是不是要我心里越痛,你才越满意?”他撩开她唇边的发丝轻轻地问。
“什么?”
他说得是那么小声,似乎只是喃喃自语并不是说给她的。她也没有听清,却又来不及细问,那缠绵的吻就已经再次落下来,随之起伏的呼吸也喷在写意的皮肤上。那样炙热滚烫的气息,一起一伏引得她的触觉酥痒。
她的手插到他的发际,张开那已经绯红的唇轻轻地回应了他。他却为了这样的她而全身绷紧,灼热的欲望做出诚实的反应。
“写意。”他呢喃地又喊了一声这两个字,嗓音低沉地。
“恩?”写意的脸已泛红。
“起来去关灯。”他不舍地离开她肌肤,缓缓地说。
她果然乖乖照做以后,又缩回他怀中,感受到了他的进一步渴求。她没有退却,爱便是爱了,何不让自己坦然承受这人间的欢愉。他扶住她,让她仰躺到沙发上。
“你……要不要我帮你?”黑暗中她红着脸问,怕他的腿不方便。
“只需要你放松,配合我。”他指引她去触摸他火热的昂扬。
写意的手像电击一般,缩了回去。
“是不是快了点,要不要换个地方,或者换个时间?”她临阵倒是突然有些打退堂鼓。
“休想。”他带着喑哑声音说,手上继续解她的扣子。
“我们有些事情还没有说清楚。”她想转移他的注意力。
“什么事?”
“关于山鲁亚尔国王和山鲁佐徳的故事。”要不她讲个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盗给他听?
“你肯定看这书的时候没认真,他们是一边亲热一边讲故事的。”
“没有吧。”她怎么没看出来。
他突然埋头含住她,写意咬住唇蹙起眉,轻轻哼了一声。
她一伸手,想抵住他的胸口,却是一空,直接碰到了他结实的胸膛。上面布了一层细密的汗。
她的触摸让他难耐地微微一呻吟,说:“和我们现在做的一样。”
他加重了力道。不仅是唇连他的手指每落下一处都会使得她的气息一阵紊乱。
“我后悔了好不好?”她哆嗦着问。
“迟了。”
他的亲吻继续在她身上游走深入,直到禁地……
不知道何时写意醒来发现她还躺在沙发上,但是盖着衣服。屋外的雨终于下了下来。身边依旧是那个人,幸好沙发很宽敞,她睡了一夜倒一点儿也不觉得难受。她动了动头,想在他的臂弯中找个更舒适的地方。
她一抬头碰到了他星亮的眼眸。
“你醒了?”他先开口问,见她醒了才挪了挪身体,可见刚才他有些难受。
“恩,你没睡着?”
他怎么睡得着,一是这地方太窄不说,她枕着他的臂弯,血脉不通压迫的难受。二来,他一遇雨天腿疼要加重,本来就是下楼来吃药的,如今药没吃到被人搅和了不说,刚才一番云雨平复之后才觉得疼痛加剧了。
可是他不敢乱动一下,生怕扰了她的好眠。
“刚才在想什么?”写意刚才见他瞪着大眼一个人在黑暗里发呆,又问。
“想以前。”
“以前?”写意来了兴趣。“以前的旧事?初恋?”任何女人都对男人的初恋比较有兴趣。
“你先自己回卧室,我再跟你讲。”他说。“顺便帮忙拾下那边手杖。”
写意起来一看,可不是。那手杖被他扔在那头去了。
他的话的意思她明白,他依然不喜欢别人看他缺一条腿地一个人挣扎着上楼的情景,即使是她。
一个人的心结不是那么容易被打开的。
他已经放下骄傲为她退到了尊严的极限,若她再得寸进尺恐怕前功尽弃。
写意默了一下照他的话做。
她一个人等在自己房间里,躺了下去。等着时间一秒一秒地流淌,隔得太久了,甚至她怀疑自己弄错了地方。他让她回的,究竟是她的卧室?还是他的卧室?
她这样想,还是不敢出门去看,怕又惹恼了他。她又在床上翻了个身,一会儿听见身后的门开了,一浅一深的步子。
他睡下来,从后面搂住她。
写意转了过去,投在他的怀里。
“以后不要住有楼梯的房子。”她说。
“没事。”
他摸了摸她的头。
“你初恋时几岁?”
“干嘛?”
“你刚说回卧室,你就跟我讲的。”写意说。
“我只说给你讲以前,又没答应说这个。”
这男人竟然跟他玩文字游戏。“那就说以前。”她认栽,退一步。
“我困了。”他说完,随即就闭眼。
“喂——你说话不算数。”
他充耳不闻,径自闭了眼睛睡觉。写意瞅着他,半天没动,呼吸很平稳的样子,好像是真的快睡着了。
“好!”她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我以后再也不会上当了。”
他也没反应,似乎是困了。大概刚才真的是一直没合眼,写意想。
他睡着的样子蛮可爱的,嘴唇抿得紧紧,头微微埋下去,安静极了。她细细地将他的脸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全部研究一番。
突然,他闭着眼睛说:“你要是再不睡,明早起不来的话,看彭经理怎么收拾你。”
6—5
写意闻言,立刻气愤,“你装睡!”
“写意……”他笑盈盈地睁开眼睛,伸手摩挲着她的脸蛋,“那你的过去呢?”他问。
“我?”她的眼眸微微闪烁,“我……不记得了。”他终于也要问了么?
他没有接话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我出过车祸,有些不记得以前的事情了。”她终于鼓起劲说出这一句话的时候,眼睛微红,唇角有些发颤,似乎倾尽了勇气。
顷刻之后,她又敛收神色,想轻轻推开他转过脸去。
“以前所有的事?”他故意问。
“其实不是全部,只有一些。就是我读大学时候的事有些不记得了。”她静默片刻后幽幽地说。
“找回来了么?”
“我——困了。”她忽然一挑眉换了种轻松的语气,闭上眼,有些捉弄地将他刚才的那句话原封不动地送还给他。
他无奈地蹙了蹙眉。
“找回来了。不知道的时候很好奇,老是问自己,也追着问别人我中途消失记忆的那几年是什么样子呢?有没有很惊天动地的爱情故事呢?”她回忆到此处,不禁一扫刚才不安的表情,微微地笑了。她笑当时的自己怎么就好像个傻姑娘一样。
是啊,当詹东圳陪着她留在德国疗养的时候,她便想,在这段失去的记忆里,她曾经为谁哭为谁伤心过?又为谁笑,惹得谁心疼过?她都统统都不记得了。
会不会有个恋人在什么地方如约而至地苦苦地等待着她,而这个约会却被她就这样遗忘了呢?
结果,詹东圳说:“没有。这天下除了我詹东圳以外,你上哪儿还能得到第二个这么深情的人去。”
“去你的。”她当时就想揣他一脚。
他陪了她去学校,大家习以为常地从她身边路过,那些路人有的认识她,也有些理所当然地不认识她。那些同学有人喜欢她,还有人不喜欢她,其中也没有一个与她特别亲近的朋友。
对于这个,她没有怀疑。她一直都是那么一个人,熟人很多,狐朋狗友不少,却鲜有真正让她交心的死党。
当然,恋人也不是没有。詹东圳也带她去寻觅那个昔日的恋人。黑发蓝眼的英俊混血小伙儿,让她很吃惊,“不可能,我只对中国人有兴趣。”
“可不是,我开始也不相信,没想到你口味这么重。”詹东圳的戏谑,换了她一个大大的白眼。
那人看到写意,惊喜地立刻追上来叫她:“Lisa!”写意知道这是她的德语名字。那男子又说道:“原谅我好不好?我再也不三心二意了。”语气有些哀求。
写意当下就明白了一切,笑着牵住冬冬的手说:“对不起,这是我的新男友。”
詹东圳非常配合地回握住她。
想到这里,她笑着对厉择良感慨:“可是弄明白以后才发现原来我就是那么普普通通的一个人,好失落。”而且身体复原转了学校以后她恶补了许久,整整拖了一年才够分数毕业。
厉择良一直没有说话。
“不过,他们说我个性变了一点,不如以前那么外向了。”她补充。
其实,用冬冬的原话说:“比以前淑女了一点点。”如今她不喜欢和人冲突,能忍就忍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人长大了,棱角自然要被磨平些。”他淡淡地下着定义,再听不出什么语气。
第二日,窗帘不知何时被拉上,所以外面的光线一点儿也透不进来。
写意醒来时他已不在旁边,可是这被子上,枕头上全残留着他的气息。他似乎从不用香水,连烟酒以后都是将自己洗得干干净净,所以身上没有什么厚重的味道。
可是,她仍然对他的气味很敏感。
她坐起来挠了挠头,然后下了楼,却不见人,正好楼梯旁的书房开着,里面有响动她以为他在书房里,便轻轻走了进去。
却没有人,只是那只恶猫在自己撕咬着一个小皮球,那皮球内部里似乎装这几个铃铛,被它翻来翻去弄出响动。它似乎很不解这皮球为什么会有声音,于是便用爪子来回地刨来刨去。
写意不禁环视了一下这书房的四周,陈设很简单,只是那张书桌她太喜欢,超级大,而且像个桌案一样古色古香的。
应该说整个书房和外面其他屋子的格调不一样,所有器物都有些古风。
左边的储物架上整整齐齐地收藏着一些篆刻的工具,还有一些石料。
她从来不知道他也有些这么闲散雅致的爱好。她细细一看,那些石料都是没有刻过的。大概成品都被收起来了放在某个地方了。
书桌交的镇纸镇着一叠抄写的毛笔小楷。她移开镇纸,将那些两尺的宣纸拿起来,看了看。她只见过他签在文件上的钢笔字,没想到他写的毛笔也一样漂亮。
一张一张,有些写的潦草,有些写的狂放,还有一些大概写时心平气和所以看起来中规中矩。可惜,她天生略微崇洋,不太会欣赏这么传统的东西。
她打算将东西重新放回去,就在这时一张纸从那叠宣纸的底部落下来,大概是长期压在一起黏在一起了。
她拾起来,上面淡淡地写了四句话:
十里平湖霜满天,寸寸丝断愁华年。
对月行单望相护,只羡鸳鸯不羡仙 。
那纸好像以前被叠起来过,只是后来又被外力覆平了。字迹依然和刚才那些纸上的一样,是厉择良的字迹。而且那宣纸似乎被放了好多年,纸边已经泛黄。只是旁边,另一个人的手斜斜歪歪地加了一行蓝色的圆珠笔上去。
“阿衍啊,阿衍”
短短的五个字,加在两行美丽的诗句旁边,有点恶作剧的味道。
这首诗她依稀知道,只是她背诗就像她记人家的名字一样只记得人家叫“王什么华,郭文什么”,仅仅是一些片段,并不能这样逐字地念出来。
阿衍……写意在嘴里默默地念叨这两个字。
“你看什么呢?”厉择良的声音从背后的门外传来。
写意立刻转身,将手中的东西背在身后。
“你居然会用毛笔?”她眨了眨眼。
“是中国人都该会用。”
“古典。”写意又环视下下了个定义。“听他们说你名字有来历,叫良什么则而侍……”这当然也是听八卦得来的,可是她憋了半天也没将那句话说顺。
他瞥了她一眼,“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侍。”转过身离开后,又说:“早饭在桌子上,你再不吃季英松都要到了。”
她出书房之前,偷偷地将那张纸折成豆腐干大小,藏在袖子里。
客厅里的他又在习惯性地看早报,全身上下已经穿戴整齐,还将早饭做妥,看来这人的心情还算不错。
厉择良刚到公司,就见薛其归在办公室等他。
“怎么?”他问。
“东正那边过来的传真。”薛其归说。
厉择良淡淡看了一眼,说“要让我们先垫资?”
“是的,让我们先垫资然后他们后期跟上。”薛其归作难地说。
厉择良十指交握,撑在桌面支住下巴,蹙眉想了想,“你们先做个投资的方案和预算出来,考虑下垫资的可行性。暂时不答复他们。”
7—1
詹东圳正在埋头签文件,公关部经理赵凌菲亲自泡了杯咖啡给他。
“詹总,你要的咖啡。”
詹东圳抬起头来看她一眼,笑嘻嘻地说:“怎么麻烦凌菲你端进来。”
“给你报告好消息。”
“什么事?”詹东圳放下笔。他虽然这样听话地问,但是赵凌菲晓得他似乎已经猜到。
“今早把传真发过去,现在还没有回音。”
“没有回音还是好消息?“
“至少没有立刻拒接,所以估计厉氏那边有戏。”她想起当詹东圳说出这个提议的时候,当场有几个人能料到是这个样子。
其实,原本要卖蓝田湾就是詹东圳一个人力排众议以后才有的炒作。哪知后来爆出那样的市政规划出来让这个项目一钱不值,几乎打垮整个东正的根基。
不过,就是这么一钱不值的项目居然引得厉氏的橄榄枝。
“人家无非也是想陪着我们做点小生意,打发时间。”他幽幽地笑。他笑起来,眼睛柔柔地弯下去。
“这一笔生意做完,你也应该考虑下自己的事。”赵凌菲一边将他桌上已经签完的文件整理好,一边说。
“什么事?”
“你说呢?别跟我装傻。”
“难道是娶你?”
赵凌菲闻言咯咯咯地笑了,“你少来。”
“你这样,好伤我的心。”
“平时在人前戏弄戏弄我这老太婆就行了,别一直没个正经的。”她前些年和丈夫离异,比詹东圳长了好几岁,私下里就一口一个老太婆自称。
“其实……”他的睫毛搭下去,“有时候挺委屈你的。”
“是啊,东正少东嫌弃糟糠之妻,另结大龄狐狸精。这样的八卦新闻我想起来都头疼。”
詹东圳又笑。
“这弱水三千,你也别只巴望着那几瓢啊。我们B市上下,青睐你的小姐妹妹们多得去了,或者你看不上的话其他地方的也去找找。”
“恩。”詹东圳淡淡地回了个笑脸。
“沈小姐那边,你都许久不联系了,挂个电话去吧。”赵凌菲说。
“忙完再说吧。”
赵凌菲看着他,再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天生个性柔和,谁说什么开导的话他都不会恼,只是静静地听。可是,有时候听着是一码事,照不照做又是另一码事。
她拿着要的文件离开。走到过道上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他的办公室,摇头笑了笑。
刚才詹东圳嘻哈地对她说“难道是娶你?”,这样一句话让她这个饱经风霜、被人看做人精的大龄妇女也略微有了点动心。
殊不知什么样的女人,却要拒绝他。
可是,他们相互都不会成为对方的那杯茶。
从昨天开始,不知道受到什么气压的影响,便一直淅淅沥沥地下着雨,和B城今年和以往夏天的感觉完全不一样。
一杯接一杯地咖啡灌下去,他仍然觉得不大提得起精神,也许就如某人所说,他天生就是败家的料。
“詹总。”他刚仰在沙发上,助理又来内线电话。“三点了,上周安排了四点要到市委秘书三科。”
“好的,你准备车我立刻就去。”说着,他扣好衬衣,拿起西装看了下腕表又出门去。车上等红绿灯的间歇,他给谢铭皓拨了个电话。
“铭皓,是我。”
谢铭皓听见詹东圳的声音,跟写晴做了个手势准备从病室里出来。
“铭皓——”写晴怕生,看了眼医生然后拉住他的衣角。
“写晴听话,我接个朋友的电话。”谢铭皓捂住话筒,小声地哄她。
见写晴怯生生地点了点头,谢铭皓才轻轻拉上门,走到过道上。
“东圳,我正陪写晴在医院复诊,所以下午没去开会。”
“恩,我知道。她有些好转了没?”
“对了,任姨说那天晚上,她突然问写意来着。”谢铭皓说。
“她想起写意了?”詹东圳略微吃惊。
“也不全是。就那么一下,吃饭时不经意地问了一声,而且很平静。后来我们再问她,她说她不记得这么说过。”
“哦——”他应了一声。
谢铭皓只出去说了几句话,写晴呆在里面情绪就开始烦躁起来,她极不适应陌生的环境。
“铭皓。”她站起来喊。
谢铭皓听见忙说:“写晴叫我,我挂了。东圳,任姨说好久没见你叫你过去坐坐。”
“算了吧,我去了怕又不成样。”
“你……”谢铭皓不知道怎么说。“大概没事,任姨希望你来看看她也是好的。”
詹东圳迟疑了一下说:“好吧。我这边要是结束的早就去一趟。”
开会出来又去应酬着陪人吃饭。赵凌菲陪着他,自然是替他挡了不少酒。
他酒量很差,很多次都是偷偷到洗手间吐掉,要是赵凌菲见他脸色不对,自然就帮他耍滑。
赚钱赚到这个份儿上也够受罪的。他特别讨厌有时候和一大桌人吃饭,还有人不停地劝酒,劝来劝去的双方口水磨干,时间花光,饭菜全凉,简直称得上是地老天荒了。
他曾经对赵凌菲说:“我觉得要是能在喝酒前全桌人自己一个一个上报要喝多少才尽兴,然后大家一次性将酒倒好,自个儿喝自个儿的,喝完就吃饭。”
赵凌菲笑:“那喝酒还有什么乐趣。”
“本来喝酒就不是件出乐子的事。”
从酒店出来已不早,赵凌菲又去安排下一个节目,而他又找了个借口走了。可是,那一夜他也没有去沈家,车到门口还是没有进去。
夜里,他给写意打了个电话。
“呃……”她在电话那头支支吾吾的。
“怎么了?”
“我这里不方便。”写意说,然后瞄了一眼在旁边看电视的厉择良。今天吃了晚饭以后厉择良突然决定又搬回了他那套高层的公寓里。
这样搬来搬去的,不烦啊。
写意很想抗议。
“我想找你聊天。”詹东圳说。
写意一脸黑线,难道这人听不懂她说话?她不是说了不方便么。
这是她和厉择良独处的第二夜,却是在这公寓里的第一天。厉择良从公司一出来回厉家老宅直到现在,心情明显都不如昨天好。闷闷的,将频道换来换去也不怎么说话。
这美人果真难博一笑,写意想。不然人家周幽王为什么为了逗褒姒乐一乐连烽火都用上了。
7—2
我都为了你把自己给卖给人家了,怎么陪你聊天?
写意倒是很想这么说,可惜看了看厉择良然后想了下双方的后果,没说出口。
“写意,我想你。”詹东圳蜷在床上说。
“你喝醉了?”
“没有……”他说。
“没有才怪。”写意没好气地说。
“你过来看我吧。”他撒娇。
写意默了下,觉得这人说话有些不对劲,“你被女人抛弃了?”
“你真是狗嘴吐不出象牙。”詹东圳苦笑。
“想找人电话聊天,信息台有这种电话服务。想找情人当面倾诉,你去安排些女友A、B、C、D。若是有心理问题,我帮你联系医生。请问詹总,你还有什么要求?”
詹东圳笑了笑,“可惜,我只要苏写意陪。”
“你怎么了?”写意不禁站起来,到走到阳台去。
“我会不会就这样孑然一生,孤独终了了?”
“胡说。”
“在每个地方我好像都是多余的。”
“你后悔我让你……”
“不是。”他打断她。
“难道是你今天去看见写晴了?”
“没有,我只从铭皓的电话里听到她的声音。”
“那——明天去看看她吧。”
“算了,我不喜欢。”
挂了电话,写意从阳台回来,撞上厉择良阴霾的脸色。
“什么电话还要出去接?”
“呃……一个朋友。”写意解释。
他瞥了她一眼,看得她有些发毛。
于是又补充:“是女的。”
他转过脸去继续盯着电视屏幕,误让写意以为他对这个答案很满意。却没想,他过了会儿又突然冷嗤地嘲讽着说:“不知道如果那个詹东圳听见你说他是个女的之后,会有什么反应。”
写意一愣,他原来装成那样其实暗地在侧耳聆听她说话。
“女的就女的罢,想来被詹东圳知道也不会怎么恼。”撒谎被当场戳穿,面子上总挂不住,可是她嘴里也不服输,嘟囔着说。
“在你眼中他是千般都好。”他冷哼。
写意瞧了瞧他的那张黑着的脸,这男人说话怎么一股小媳妇儿的酸味。
“你不会……”写意眼珠一转,“呀——你不会是连这也要吃醋吧?你做个男人怎么比我还小气,你在公司见我就黑脸,一见其他女下属就如沐春风的,搞得好像个个都和你有一腿一样,我要是你那样且不是要气死。况且你以前那些风流韵事在公司里传来传去,我都是左耳进右耳出,都没有和你计较,今天我才接个……”
“沈写意!”厉择良终于恼羞成怒地高声阻止她。
写意嘴巴无声地开合几下,终究还是迫于他的淫威没有继续说下去了。然后她盯着他瞧,看着他那被她盯得很不自在的脸,须臾之后写意蓦然就笑了。
“有时候你真可爱。”要不是她忌惮着他的那依然保持着冷峻眉目,她铁定想扑上去一个熊抱。
“沈写意,你滚一边儿去。”他恶狠狠地说完,关掉电视,取了本书坐下来看。
“我要看电视。”写意小声抗议。
“你就不能找点有营养的事情做?”
“你要看电视的时候,看电视就是一件有营养的事情。你现在想看书了,书籍又成了人类的营养源泉,明明……”她委屈地蹙着眉说,最后小声地只有她自己一个人听得见。
“恩?”他语调尾音拉长上挑,显然是对写意的挑战有些不悦。
“呃——其实我想说的是书籍明明是人类的朋友。”她被迫也得看书。走到沙发背后的书架前,她有些傻眼。
一排一排的社会学、经济学、营销学、管理学书籍。
果然很有营养。
晃眼一看书架上的书都是干干净净,没有什么折痕和污渍,似乎少有人看过。她随手抽了一本出来,发现这些书都不仅仅是摆设。很多页上面有他的笔迹,有的地方被铅笔给细细勾起来,还有备注。她不是个喜欢在书上写字的人,总觉得有些糟蹋东西。
可是当看到他在一页一页的印刷纸上留下的那些笔迹时,心中不禁对这些书和这种习惯都开始有点喜欢了。每一个字都称得上是凌厉俊雅,着实看得人心欢。
可惜了今夜好好的一场读书会,只有厉择良一人在看书,而写意变成了看书主人的字。这样一本本地翻过去,她不是为了汲取知识而只是为了寻找每本书上偶尔闪现的那使人迷恋的字迹。
厉择良抬头瞅了瞅正读得正津津有味的写意,正诧异她看这类书居然没瞌睡。眼眸却突然锁住写意手里现在拿着的书,是曼昆的《经济学原理》。
他眼波一闪,眸子微沉,说:“那本给我。”
写意闻言,回望了他一下,“我正在看得起劲。”正解应当是,我对你的字正膜拜地起劲,好不容易找到这本上面的字最多。
“给我,你自己换本看。”他下达命令。
写意一阵无语。
好吧好吧,写意深吸一口气,她是大度的姑娘,不跟他一般见识。于是递给他,又重新回到书架前,决心找本字更多的。哼——
趁着她转过去,背对沙发的时候,厉择良翻开那书的最后几页。他曾经在上面连续地留着一个人的名字,细细密密写了很多次。似乎越写越烦躁,以致页脚最末尾那个下面的心字的最后一点已经戳破了纸,划到下一页去。
他的指腹轻轻在纸上抚过,那个“意”字那里因为纸被划破使人触摸起来有些凹凸不平。
他从小耐性不好,所以父亲专门请了人教他练字。以至于后来一遇见烦心的事便用这个方法使自己心平气和。可惜,在某一个时候居然丝毫不见效。至今,他仍记得他写完这个名字以后,愤然地一把将笔扔出去的心情。
这世界上,也许再也找不出第二个能令他如此的人。
写意找了半天,终于心满意足地拿了本马基雅维里《君王论》,刚要回来坐下,却没想到厉择良淡淡瞧了一眼封面,又说:“那本我也要。”
这本你要,那本也不行,是真这么巧还是说这男人存心刁难她?写意琢磨。
“那好,还你。”她再次大度地谦让,说着,又准备去找。她就不信他一个人能同时看个四五本。
突然,他说:“算了,你看电视。”
写意悄悄白了他一眼,心想,老大,你早说嘛。
7—3
写意看电视当然也是以娱乐八卦为主。
她一时觉得电视太小声,听不清楚,将音量偷偷按高一格。瞅瞅厉择良,见他没反应,便又偷偷再加一格,见他还是没有异议,便又再加一格……
折腾了半天,总算将音量调到她心满意足的大小。
等到厉择良眼睛有些累,抬起头来看她时,发现此人已经窝在沙发的那一角睡着了。他放下书关了掉电视,将手撑在沙发的扶手上,单手支颐地看了她许久,才起身将她抱起来。她迷糊中呓语了半声,象只小猫一样朝他怀里钻了钻。
这个细微动作使得他的心底一下子似乎被什么东西填得满满的,可惜心尖却略微有些疼痛。她的体温,她的气息甚至是这般的睡脸都是让他眷恋多年的。曾经有一度,他认为自己再也无法拥有了。
即使这些都是虚幻的梦境,那么就让自己永远沉溺其中也好。也许……确实不该对她那么凶。
他叹了口气,轻轻地将她放在卧室的床上。
“写意。”
“恩。”她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
“起来刷牙,你刚才吃了糖。”
“不想刷。”她闭着眼睛喃喃地说。
“不然要牙疼。”
“不会的,我困了想睡觉。”她嘟着嘴皱起眉头,有些撒娇,“就这一次行不行?”
他一听见,心情异常柔软,没有再说什么,就替她掖好被子,自己洗漱去。
第二天,詹东圳终究还是没听写意的话到沈家去。
他忙了一天,下班开车回家路过滨河公路,河风从天窗吹到脸上,格外舒适。连他都不知道自己有多久没有停下来看过这个城市的风景了。
于是,他将车靠在路边,自己沿着河岸的堤坝缓缓地走了一小段。路上有不少夫妻父女一家人出来乘凉散步,夜幕渐渐黑下来,远远看见对面城市的新区灯光璀璨。
那灯光中,却没有一盏是为等待他的归来而点亮的。
詹东圳独自走了一截,眼见离车太远,又折了回去。却在夜色中,看到了迎面而来的谢铭皓。
谢铭皓也在东正旗下上班,他们随时都在公司碰面,可是这时的谢铭皓旁边站着沈写晴。她被谢铭皓牵着手,缓缓地散步。俩人没有说话,却态度亲昵。
詹东圳此刻退也不是,进也很难。谢铭皓先瞧见他也是一怔,随后将抓紧了写晴的手,也不知道如何是好,却没有主动和詹东圳打招呼。
写晴无意间抬起头来,一眼便看见了詹东圳。眼神并不是对陌生人那样的无视,而是一下子将眸子锁住他。
随即她的眼波一聚,发出一声尖叫,蹲在了地上。
詹东圳急忙几大步上去,“写晴。”准备扶她。哪知他一碰到她的手,她更加疯狂,一面叫一面张嘴就朝手臂咬下去,接着又在他身上的其他地方继续撕咬。
谢铭皓急着去掰开,又怕弄疼她,只将她箍住。她的手又开始拼命挣扎,伸出手想抓扯什么。詹东圳也没躲,就站在那里。
很多人已经开始朝这边看。
谢铭皓说:“东圳,你先走吧。”然后将写晴掰过身,死死压在怀里。
詹东圳愣愣地点头,静静地走开上了车。
他在车里坐了一会儿,手臂上那个牙印,烙得很深,尖牙那里已经破皮。他从观后镜里看见堤坝上的两个人已经深深地相拥一起。
他突然发动引擎,飞奔出去,渐渐看不到后面的情景才开始慢慢减速。
到了城区,却再不知道往哪里开。
他停下来,想跟什么人打电话,却又止住。手指不停地翻弄着掌中的手机。“啪”地将手机盖合上,然后又用拇指和食指翻开。就这样,手机盖子一开一和,弄来弄去。所以他的手机一般都是连接带最先损坏。
他在车中静默了许久,才启动车子,开向别处。
他打个电话给赵凌菲。
不到一会儿,她就在约定的酒吧出现。
“难得你也想在这种热闹的地方享受下生活。怎么了?”
“突然想喝酒。”
“你不是最烦这玩意儿吗?”
詹东圳笑笑没有说话。
“算了,难得出来,我们不说这个。跳舞么?”
“贴面舞?”他笑。
“那得容老太婆我先去洗手间扑扑粉,免得面对面让你看见我的鱼尾纹。”说着,赵凌菲果然拿起手袋去了洗手间,留下詹东圳一人独坐。
期间有美女来搭讪,他也是笑笑拒绝。
他看着台上的歌手在满摇摇地唱着老旧的情歌,思绪却飞到了别处。
今日只有在每次看见他,写晴才有以前的影子,也不知是喜是忧。
她原本就不该是一个这么安静的人。
他永远记得第一次见到她的场景。
那个时候,詹沈两家一直是世家,他少时却因为身份的关系少有在沈家出入。
直到那次生日会上,一个小姑娘从楼梯上穿着一条周正的裙子缓缓地走下来,他才算第一次见到写晴。这位沈家大小姐像个骄傲的公主一样,众星捧月般被人团团围住,连正眼都不曾瞧他一下。
恐怕任谁也没有猜到日后她要嫁给他。
后来每次见面,她都是那样,无论对他也好对写意也罢,总是鼻子朝天,眼神中充满了鄙视与不屑。她打小交友广泛都是活在人群的中心,护花使者自然也不计其数,夜夜笙歌。
与他和写意都不一样。
可是即使这样看不起他,她不是也遵从了父命与他定了婚。他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心中一骇,哪里料想到她如此傲慢的一位公主会这么容易就屈服了。
他也记得,她又曾经用了怎样的一种口气故意在他面前,指着写意的鼻子说:“你凭什么要姓沈?野种永远都只能是野种!”
他和写意从小同病相怜。这样凶恶歹毒的一句话不仅仅是羞辱了写意,还一并羞辱了他。
话音未落,那时同样执拗的写意扬起手就掴了姐姐一个巴掌。
7—4
要她不是为了父亲,顺从他的意思,写意无论如何也不会踏进这沈家家门。
爸爸说:“写意,爸已经老了,做了很多错事,可是如今只是希望你们姐妹能亲近些,好好相处。”
可惜,俩姐妹从未相互喜欢过。
“除了用野种这个词,你可以用任何不堪入耳的话骂我。而且冬冬也在这里,你也不能这样口无遮拦。”写意怒道。
詹东圳站在写意的后面,拉了拉写意的手,示意她算了,毕竟她是她的亲姐姐。
可惜,这一细小的动作却落入了写晴的眼中,她抚着火辣辣的脸颊,怒火中烧:“口无遮拦?你也配和我说这句话?真是有什么样的妈就有什么样的女儿!什么冬冬不冬冬的,别给我来这一套,他姓詹名东圳,是我沈写晴的未婚夫,和你苏写意没有半点关系。”
写意一怔。
是啊。他已经是她的未婚夫,不仅仅是她儿时的青梅竹马。她从小就他一个好朋友,如今父亲被人分了去,连他也不再是她一个人的。“冬冬”二字已不能再叫。
写意颓然地放开詹东圳的手。
她不喜欢这样的家,这样的现状。
妈妈说:“走吧,你出去开开眼界也好。”她一直是那样的一个女人,逆来顺受娴淑安静,和女儿完全不一样。
那一年,写意只身去了德国。
当初写晴在答应那门婚事的时候,趾高气扬地在她跟前走过的神色她一直耿耿于怀。
写晴说:“本来我是压根看不上他的,他在詹家再有前途也不过是昙花一现。可是我知道有些人喜欢他,离不开他。我这人这辈子只要是想要,就没有拿不到的。我也最恨别人跟我争东西,所以我也要抢一抢人家手里的来试试,是不是真的有快感。”
写意定了定,垂下头去忍住没有说话。
姐姐写晴自小就生得绚丽夺目,走到任何一处都是目光的焦点。只有一个人从不将她放在眼里。那个人见任何人都会将眼睛眯起来,绽放出柔软的微笑。
若是被逼迫着喝酒,只要那么一小口,他的脸就会熏然粉红。
所有人叫他东圳,可是他却有一个只给写意特权去叫的名字。
冬冬。
不过,后来的那一巴掌下去,终究彻底撕破了彼此的脸。
可是,如果人生能再选择一次,也许写意掴姐姐的那巴掌是无论如何也落不下去的。那个时刻所有人都很急躁,以至于根本没有察觉写晴的心情。
这天上班,写意突然接到任务要和策划部的人一起出差。她回到自己的住处拿日用品。她过去长期出差,跑出了经验,回家三两下就可以走人。
策划部的车在楼下等她,一起去机场。
写意咬着唇,不知道要不要跟厉择良说。或许他已经知道,又或许她就走两三天,这么小的一件事情,万一他并不上心,若是这么莽撞地打电话过去,正好又打扰了他的正事,反而显得她矫情。可是要是不提前知会他,他要真追究起来一下子生了气也很烦人。
旁边有公司的人在,她也不知如何给他打电话。
她这么琢磨着,便决定写短信。
“我去C城出差,后天回来。”
这几个字看不出什么毛病,正常的陈述语气,就算碰他钉子也不吃亏。她反复端详了一阵,才发过去。
第二次发信息给他,依旧和上次一样,半天没有回音。
要是他没看到,那也不能怪她。
可惜即使这样想,心中也忍不住升起失落。
每次都这样……
过安检的时候,策划部的静姐突然问:“你等电话?”她发现写意一路上一直不停地翻开手机看。
“哦。没有,我看时间,而且我怕自己晕机。”写意不好意思地笑笑。
“晕机?”
“有时候有一点,不过没什么,蛮近的,一个小时就到了。”她刚说到这里就发现手机震动起来,翻开一看是厉择良的电话。
“要出差?”他问。
“恩,后天回来。”
“公司里怎么没人事先通知我。”
写意白了一眼,很想说:又不是叫你出差,人家是让我去,通知你做什么。
“我马上要登机,关电话了。”她说。
等了等那头没有声音,写意以为他也准备收线了,没想到刚想挂电话却听他叫:“写意。”  “恩?”
“晕机怎么办?”
“我带了药。”
“……那种东西别常吃,对身体不好,到了给我来个电话。”他默了默又说:“我看天气预报那边下雨了,小心感冒,别因为怕热就使劲吹空调。到了就跟我联系。”
他絮絮叨叨了念了一阵,声音从听筒里传过来,这种家常的念叨在杂乱且时常上演恋人之间别离和重逢的候机大厅里,显得格外温柔,一下子就暖了写意的心。
她挨着电话的那一边耳朵慢慢地发烫起来。
“小沈你怎么,感冒发烧了?”陈静狐疑地问。
写意等着厉择良挂了电话,急忙摆手:“不是。”然后摸了摸自己滚烫的脸蛋。
静姐为人老辣,再猜就中:“和男朋友告别?舍不得了?”
“没……不是。”
“俗话说小别胜新婚啊,别把男人惯太坏,就让他等去吧,保准等你回来像黏蜜糖一样。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静姐笑。
写意不好意思地笑笑,关掉电话放在手袋里收起来。
他只是那么小小地温柔地唠叨了几句,就不禁让她心里的小兔扑通扑通地乱跳。
飞机上,静姐拿了包蜜枣让写意尝,写意吃了一颗就摆手。
“我不吃了。”
“减肥?”
“怕牙疼。”
“嘿,”静姐笑,“才多大丁点儿就这样。”
等他们出了机场,这边果然是在下雨。分公司已经派了车来接,他们的行李都还没来得及放去酒店就直接奔分部而去。
车路过M大的校门,写意不禁回头望了望。
“名校啊,气势都不一样。我家闺女一心想考到这里来,就烦着我带她来看看。”静姐看见那个M大的招牌,兴叹。
7—5
到了公司就急急忙忙开始和那边的人开会。大家连气也没顾得上歇一口,开到一半,正轮到写意发言,突然有位秘书从外面敲门进来,“吴经理,有个电话。”
分公司的吴经理头也不回地,“小王,我说过,大家正忙。叫对方一会儿再打。”
“可是……是厉先生打来的。”小王进退两难。
“谁也不……”吴经理说了一半,猛然想起来,“你说谁来的?”
“总裁厉择良先生。”小王郑重地说。
“厉总?”吴经理再次确认。
“厉先生找总部过来的沈写意小姐。”小王一边说,一边从这群人中环视一圈。她不认得谁是沈写意,她只是好奇总部那边过来了个什么样的人物,能让厉择良亲自打电话过来。
要知道这位厉先生是女性遐想中的人物。那样英俊不凡的一个人,连腿疾都成了一种衬托。她也是上次跟着上司去总部年终汇报工作,远远地瞧过他本人一眼。
没想到尽头上那个梳着马尾身材有些高挑的女孩站起来,很坦荡地,微微举手示意了一下,“我是沈写意,请问在那里接电话?”
小王微微一笑,“请您跟我来。”
小王从表面上并不能看到此刻一脸坦坦荡荡的写意心里是如何地抓狂,而且恨不得找个地洞钻下去。
这该死的厉择良,这个时候大动干戈地找她做什么,明摆着要捉弄死她。
她到了经理办公室,腹诽着拿起电话。她不报希望地“喂——”了一声,因为一个来回花了这么多时间,凭那男人的一点耐心,估计早就挂电话了。
“恩。”那边传来一个略微不悦的单音。
“我是沈写意。”她顺便望了那位王秘书一眼。
“沈写意,你登机之前我给你说什么来着?”
“你说什么了?”写意一时被飞机和刚才的会议搞得晕头转向,随口问回去。
这下子,他不但没有回答她,反倒在电话那头静了一下,随后咔嚓一声,无情地将通话切断了。
写意对着听筒里的忙音,很气愤地皱起眉头。这人搞什么,也不打她手机,挂个长途过来兴师动众、劳民伤财地说不到三句话又莫名其妙地挂掉。
她咬牙切齿,愤愤不平地瞅了瞅手里的话筒,突然发现那位秘书还坐在不远处,用一种探究的眼神在看她。写意立刻一扫被挂电话的霉气,冲秘书笑了笑,然后很职业挺起腰板地走了回去。
可惜,当她一推开会议室的大门,发现大家好像都没有继续下一项,只是所有的目光都齐刷刷地焦距在她的身上,都很好奇那位总裁先生千里迢迢找她做什么。
“小沈,”静姐第一个开口,“厉先生有什么吩咐么?”
写意几乎能感觉到这是几乎所有人想了解的内容,或者他们更想直接问:“找你干嘛?”
写意面不改色地走到座位坐下,“厉先生电话委托我问候下C城的各位同僚,说大家干得不错,都辛苦了。”
在座的女性,都是振奋地一笑,又加足了马力准备继续奋勇干活儿。
果真是盲目崇拜,写意想。
过了一会儿,静姐才想起来问写意,“既然是问候分公司的人,为什么厉先生不直接跟吴经理打电话?”
果然是老姜的一个,恢复理智都比别人快。
“因为他抽筋。”写意写东西头也没抬,含糊地说。
“恩?”静姐没听清。
“估计就想顺带向叮嘱下我们明天谈事情的时候细心些。”
将第二天和对方谈判的资料准备完毕以后,吴经理做东去吃饭。
趁着大家点菜的当口,写意去了洗手,随手翻出手袋里的手机看时间时,发现下飞机以后就一直忘记开。
她顿时恍然。
登机前,他叫她到了一定给他打电话,她当时只是随意地应了一声,并没有放在心上。是不是因为她一直没有消息也没给他回电话,他一直找她,最后终于才打到吴经理的办公室去?
所以她回他一句:“你说什么了?”他听着才那样生气。
她发自心底地微微一笑,刚将手机放回手袋,就感觉它又震动起来。她急急忙忙找出来看,是关机后没有收到的一条接一条的短信。
PM;15:36
“你要是下飞机打开电话,就跟回我一个。要是路上晕机就不要去公司了。”
PM;16:20
“你早该到了,写意,为什么不开手机?”
PM;17:18
“我下班了。”
PM;17:32
“沈写意!”
四条短信一条比一条简捷,最后演变成了只发了她的名字,后面还加了个触目惊心的惊叹号。她原先还以为他真不会发短信呢,
然后不到六点她就接到了这人的来电。
写意叹了口气,果然是很没有耐性的人。
她正合上盖子准备再次将手机放回手袋里,却发觉又来一条讯息。PM;19:56,是刚刚才发的。
短短的一行字:
“刚才很担心你。”
她的目光触及到屏幕上出现的这句话的那一瞬间,几乎是屏住了呼吸,胸腔里的心脏猛然一收,缩成一团。当她回过神来要呼吸的时候,心脏又倏地一下子舒展开。那阵温热的血液像温泉的暖流般从心口抽搐一样地蔓延至全身,血脉突如其来地层层扩张开,心在胸口就此剧烈地跳动起来。
她回到包间的椅子上,坐了半天才舒展开手指,在键盘上按着:“我刚才真的忘记开电话了,对不起。”
“小沈,你点个菜啊。”吴经理招呼她。
“谢谢,你们点就好。”写意说。
“吴经理,人家小两口热恋,你就别打扰了。”静姐笑。
几乎没有等几秒钟,他就回了过来。看来对于短信这个玩意儿他不是没有兴趣,只是缺一个人来激发强化。
“吃饭没有?”
“正准备吃。你在干什么?”
“我也在外面陪客户吃饭。”
“看来吃饭好像是人类最乐此不疲的活动。”
“不是,人类最乐此不疲的活动绝对不是吃饭。”
“那是什么?”
“是我们整整两天没做的那个。”
……
写意的额头上不禁挂起黑线。
她当然明白他指的是什么,而且她敢打赌他肯定是当着很多人的面,故作深沉且面不改色地将这个信息写出来发给她的。
8—1
吃过饭,静姐去探望她在C城的同学,又有很多人要去逛C城有名的夜市,叫写意去,写意累得要命直摇头回了酒店。可惜本来她和静姐分到同一间,但是静姐说她不回来,她便只好在总台取了钥匙一个人住。
她一到酒店最喜欢的事情就是把电视机开得很大声,感觉不那么冷清。洗澡的时候写意隐隐觉得牙疼。她开始还没在意,后来躺在床上疼得居然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了。
她就索性坐起来继续看电视。
可是好像没什么用。
一疼起来,就连脉搏一起一伏地跳跃也能加重疼痛,后来变成不仅仅是太阳穴,连带整个右边的头盖骨和耳朵都开始疼。
写意达拉着脑袋,靠在床上,很失落。她将电视调到娱乐节目,并且将音量开得很大声,里面不停地有爆笑声传出来。这不但掩埋不了那种失落,反倒衬得她更加沮丧苦闷。
她这人平时很乐观,乐呵呵地到哪里都是开心果。可是一旦独处或者生病就忧郁悲观地要命。
正当她自己在内心挣扎着去找个诊所看看或者买点止痛药的时候,电话响了。
是厉择良的电话。
写意捂住疼痛的右边脸颊,犹豫着要不要接。她不喜欢让人家看到这么软弱的自己,尤其是在他的面前,感觉就像是一个弱者摇尾乞怜一样。
她任那手机在床头柜上“呜呜”地震动。
响了许久,她都没有接。
铃声断了后小半会儿,又响了短信的提示音。
“你回去没有?”
显然,厉择良没有觉得她是故意不接电话的,大概只是认为她还在外面没有听见。写意叹了口气,想了想决定回他三个字:“我睡了。”
正要确认发送,却没想又进来一个电话,这样一下“确定”按成了“接听”。
她傻了一秒钟,缓缓地将听筒移到耳边。
“喂——”她说。
“你回去了?”他问。
“恩。”
她听见他旁边很噪杂还不时有人大声说话,好像那顿饭还没有吃完。可是噪音只是持续了那么须臾,就安静了下来。他似乎是专门出门换了个地方说话。
“睡觉了?”
“恩。”
她连续闷闷地应了两声。
“你怎么了?”他又问。那语气使写意明显感觉到他说这话的时候,在皱眉。
“没怎么。”
“酒店就你一个人?”
“恩。”
“你怎么了?”他又问了一次,似乎略微有些不悦。
“没怎么。”她原封不动地再答了一次。
她回答完这个以后,电话的那头久久没有回音。沉默的时间如此之长,几乎让写意以为是他的或者自己的手机没了信号。直到那边随着包间的门一开一合,又传出来些许喧嚣,写意才确定他是真的在故意没有说话。
写意听见,有个熟人路过时跟厉择良打了声招呼,打破了电话里的这种沉默。他放下电话,跟那人心不在焉地寒暄了几句。
然后他又一次将电话放在耳边,“你怎么了?”这是他第三次这么问,语气生硬了许多。
“没怎……”她的脾气也跟着拧起来,哪知话音未落,他就冷酷地切掉了通话。
写意盯着屏幕愣了愣,有些发狠地将手机的电池抽出来,扔一边。她坐在床上,抱着膝盖。
他问她怎么了。她也不知道怎么回答。
反正就是突然就觉得对他有一些排斥。
可是,他这人一点也不懂得将就她,居然就这么硬生生地将电话挂了,而且这是一天中的第二次。
难道他不知道恋爱中的女人本来就会莫名其妙地生气,也会莫名其妙的生出不安吗?
难道他也不知道女人使小性子的时候,哄一哄就好了吗?
相处这几天,他对她经常都那么凶,时常还需要她舔着脸去逗他,不让他生气。他是真的在意她,还是只当她是个消遣的东西。
写意想到这里,捂住那疼得厉害的右脸颊,将头埋在膝间心中异常伤感。忽然鼻子一酸,流下泪来,她在人前极少落泪,可是暗地里独处的时候却爱哭极了。
她仗着电视声音的掩饰,一个人抱着枕头居然大声地呜呜直哭,将一肚子苦水全部发泄出来,鼻涕沾在上面也不管。
哭着哭着累了便转成嘤嘤抽泣,抬起头找了抽纸来擦眼泪和鼻涕。
这个时候,床头的内线电话响了。
她知道,无非是客服部介绍早餐情况,或者是有人问需不需要特殊服务的,这是出差住宿的商务酒店经常遇见的情况。她吸了吸鼻子,接起电话。
然后尽量用平静的声音“喂”了一下。
一般情况下,那个询问“特殊服务”的人听见是女性接电话什么也不说就会直接挂掉。彼此心照不宣。
可是,她喂了一声以后,居然听见对方有些犹豫地喊了一句:“写意?”
这还能是谁?
当然她是怎么都逃不过他的五指山。这让她忽然想起那个电影叫什么来着,《黑客帝国》?任她无论走到哪里,就算是附近路边的公用电话响起来说不准也是他找她。
“你关机了?”他有点气愤。
“就许你挂我电话,我就不能关机?”她皱起脸顶回去,鼻音重重的。
他又沉默了一下,好像在分析什么线索,然后蓦地问,“你身体不舒服?”
“不要你管。”她赌气。
“感冒了?”
“我没有,也不用你管。”
“你牙疼?”
“不关你的事。”
“买药吃没?”他蹙了蹙眉头问。
“疼死我也不关你的事。”她闷闷不乐地说,就想将刚才吃闭门羹的怨气全部退还给他。
他倒变得好脾气了,没有恼,只是说:“等我两分钟。”
写意放下电话,只道是他手边有什么紧急事情要办,或者有什么重要电话要接进来。她嘟起嘴,怨气还留在肚子里没开始发泄,他就又消失掉。
总之,就是这男人听见她生病了,好像也是个不着急的样子。
她跑了躺洗手间,对着镜子观察了一下自己微微肿起的腮帮子,走出来刚好两分钟,房间的电话响了。他果然受过德国教育,很守时。
“我刚才让林秘书查了下,十二点半有飞C城的航班,你在酒店里等我。”他三句话就将事情简明扼要地说清楚,而且不容质疑。
“等你做什么?”写意一时还没消化那一席话的意思。
他刚才说的什么来着?
“你说的是真的?”过了一会她将手机电池装回去,又发了一个信息。
“假的。”
“哦。”
她讪讪地回了一个字。然后靠在枕头上看电视剧,频道转来转去始终不如意,牙疼已经导致了她整个脑袋都在跟着一起抽搐,她就这样频繁地换台直到很多地方台都宣告晚安。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眼皮开始打架,总算想睡了。迷迷糊糊间听到电话又响,她去拿座机的话筒,喂了半天发现是手机在响。
此刻,约莫已经是凌晨三四点了。
“喂——”她将手机递到耳朵边上。
“写意,开门。”
“啊?”她有些蒙。
“开下你房间门。”
“干嘛?”她坐起来。
“开门。”
她纳闷着走过去照做。
她在房间里关了灯睡觉因此光线很暗,门打开的时候走廊的灯光从他背后射进来,高大修长的人影映入她的眼帘。那一刹那,她呆立在原地。
他居然真的……真的就这样突然出现在她的眼前,就像个奇迹。
这是她第一次那么主动地抱了他。
他心神怡然,扶着她退进屋子,反手将门合上,随即一低头就吻了她。一个甜腻得要命的吻。b
“我以为你是逗我玩儿的。”
“我从来不逗人玩儿。”这倒是句实话。
厉择良从包里掏出药给她吃,然后帮她收拾东西,离开酒店。
在出租车上,写意问:“为什么不住这里?”
他斜睥她,“难道你要你室友早上回来看见我躺在她床上?”
这个……确实是个问题。
“那我们现在去哪儿?”
“一个地方。”厉择良看着窗外的路灯,心不在焉地说。
已近五点,天色开始蒙蒙发白,可是气温却有些凉人。计程车驶入学院路旁边的一个僻静小区里面。
他们下了车,上了三楼,厉择良掏出钥匙,找了半天没找到合适的那把。
写意提心吊胆地问:“你确定你进得去?”这半夜三更,很容易被人当小偷的。
他面无表情地盯了她一眼,“我确定。”然后在旁边的花盆地下找到了一把备用钥匙。
屋子里的沙发和床都用布盖起来,好像久久没有人住过,可是每个地方却一尘不染,似乎又有人时常来打扫。
两居室的房子,屋子的陈设很简单。她没多想,找到卧室倒在床上便睡着了。
房间拉着窗帘也不知道睡到了什么时候,只觉得肚子咕咕叫,她挣扎着撑开眼皮,眼前赫然出现的是厉择良的睡脸。
他侧身面朝她的方向躺着,闭着眼睛,嘴唇抿得紧紧的。他还没醒,也许真的是累极了。他一个人一宿没睡,飞了将近一千公里赶到酒店找到她,仅仅是因为她那小小的牙疼。
若是还说他丁点儿不在乎她,那是假的。
他睡着时,眉心是舒展开的,呼吸很慢而且很安静。他的睫毛不长却是很稠密,和他的头发一样带着种浅浅的棕色,她不禁伸手去摸了摸。
没想到这一个轻微的动作却弄醒了他。他缓缓张开眼睛时,还是没睡醒的样子,眼神懵懵懂懂的,有些孩子气。
写意一边心里窃笑一边阖上眼装睡。
他有些迷糊地翻身平躺,揉了揉眼,朝写意看了看,又恢复刚才面朝她侧躺的姿势。不过没有继续睡,只是一伸手将写意拉进了怀中,说:“你居然敢趁我睡觉捉弄我。”
写意强忍笑意,继续闭眼。
“还装睡?看我怎么收拾你。”他挑起眉,说着就张嘴去亲她的耳朵。
她从小就异常怕痒,就在他唇边的热气喷洒到她的耳边的那一刻,她忍不住尖叫起来,大声地笑着一边躲一边推开他的胸膛。
可惜床就那么大,如何躲得掉,她转而以攻为守,伸手挠他的胳肢窝。他捉住她的一只手,准备再去捉另外一只。她便手脚并用地拼命抵抗。
她的力气也不小,再加上动用了那副不太中用的牙齿以后才硬是没让他得逞。
她对他来抓她的那只手臂是又咬又啃,逼迫他退却。
“看来你和二郎神是一伙的。”
“为什么?”她玩得气喘吁吁,问问题的时候都没有丝毫放松警备,就怕他是故意和她说话,带走她的注意力,好趁机下手。
“是啸天犬转世。”
“呸呸呸,你才是啸天犬!”说着又去咬他。
“看,这不就是铁证,不知有没有狂犬病。”
她气得抓狂,就想咬他一口泄愤。
一时疯到忘情,写意笑着和他挣扎间伸脚踢到他的腿。两个人的动作同时一滞,厉择良微微蹙了下眉。
“我弄疼你了?”写意松开手,揪着心问。
就在她放松警惕的那一瞬间,他以迅雷之势钳住她的双手,将她压制在身下。
她这回却是真的丝毫无法动弹。而厉择良完全一副洋洋得意的表情。
“你使诈!”她很生气的说。
“兵不厌诈。”他坏笑。
“你讨厌,讨厌!”
“敢说我讨厌?”他扬起唇角,将她两只手腕并在一起,用左手捉牢后,腾出右手轻轻松松地就伸过去挠她的胳肢窝。
“走开,不许弄我。”她急忙躲闪,可是四肢都在他的掌握下,怎么躲都是无济于事。他的手指一碰到她的痒处,她就又是叫又是笑,才小一会儿就上气不接下起。
“还说我讨厌么?”他趾高气扬地问。
“就是……讨厌。”她还宁死不屈。
于是,他又挠她的腰。写意想哭又想笑,实在招架不住。两人的头上都是一层细密的汗。
“不要弄了。”她咯咯地笑到眼泪都憋出来了。
“以后还要说我讨厌么?”
“不说了。”她开始妥协。
“谁不说了?”
“沈写意不说了。”她的浩然正气还没有坚持几分钟就缴械投降。
“沈写意不说谁讨厌了?”他步步紧逼,不让她心服口服就绝不罢休。
“沈写意不说厉择良讨厌了。”她这下认错认得也挺干脆。
他倒蛮有信用的,听见这话便立刻停止了进攻,心满意足地点点头,“早说嘛,何必逼我用刑。”
哪知写意等他松懈,狡黠地一笑,挣开他准备趁机挠他的腰肢,还以颜色。可是厉择良的动作却先于她,迅速躲开,接着又一次顺利将她的手钳制住。
“这下,你惨了。”他突然很严肃地说。
“我错了。”她这回很识时务地立马认错。
“这是再犯。恐怕可没上次那么容易就算了。”他非常了解她什么地方最怕痒,于是俯身张嘴去调戏她的耳垂。
他尽自用唇含住,舌尖来回拨动那小小的耳垂,惹得她心里像有很多只蚂蚁在爬行似的,酥痒难耐。
“不许亲那里。”她尖声叫喊,同时使劲摇头,可惜怎么也甩不开他的唇。
他很正经地说:“不许亲那里,那我就亲这边。”作势又要换到右边耳朵。
“都不许亲!我认错了。”她大声求饶。
他本来就是存心捉弄她的,怎么肯擅自罢休,眼见又要亲下来。
写意情急之下,不禁叫出:“阿衍,你不许亲。”
8—2
他敛尽刚才和她嬉闹的神色,很慎重地看着她,“你……”发出一个音,却没有接个所以然出来。
写意趁着他迟疑之际迅速地从他的魔爪之下逃脱,一跃站在床边,然后得意地冲他眨了眨眼睛,“看来阿衍果然是你的名字。”
“你……你怎么知道?”
“我偷窥了你书房里的纸条,上面有这个名字。”她像奸计得逞一般说道。
“恩。”他应了一声,垂下眼帘却没再多说。这让本来想得意洋洋地将那句“兵不厌诈”再送还给他的写意,一时手足无措起来。
“你生气了?”她看他。
“没有。”他云淡风轻地笑了笑,又躺了下去。然后手臂摊开,又说:“写意过来,我抱下。”
写意刚刚才吃过他的亏,哪肯这么容易又回去。
“说不定你又想使诈骗我。”
“真的不是。”
听见他的保证,她才半信半疑地又缩回被窝去,枕在他的臂弯中。
“为什么又叫阿衍?从没听过谁这样叫过你。”她一说出口,又觉得后面一句是多余。她并没有和他身边的人有过多的接触,公司里谁敢乱称呼他,而老宅里的谭叔也不会。她为了强调这个问题的重要性,又问了一次,“为什么会叫阿衍呢?”
这一次他听见这个名字变得很平静,阖着眼,隔了许久才说:“你陪我再睡一小会儿。”他很轻易地就岔开了话题。
“你不喜欢我叫这个名字?”她不死心地将谈话的中心又拐回来。
“没有不喜欢。”
“没有不喜欢的话,就是喜欢?”她追问。
“嘘——”他这一次连擦边的答案都没有给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准备沉入梦乡。
写意气鼓鼓地看他,这人每次都这样搪塞她。即使如此愤愤不平,她倒真的就那样听话地睡着了。几分钟后,厉择良却睁开眼睛。
其实他压根就没有任何睡意。他轻轻将手臂从她的后脑勺抽出来,走到客厅去。
待写意再醒来,却发现他出去了。桌子上压着他留的纸条。
“我帮你请了假,今天不用去上班。冰箱是空的,只有牛奶和饼干你先吃。我出去走走。”
字条末尾落的是“阿衍”二字,写意伸手去摸了摸那个落款,在口中轻轻地念了一遍。他果然还是喜欢这个名字的。
“你在哪儿了?”她拨了他的电话。
“刚回小区外面。”
“陪我去逛街好不好?”
“我不喜欢逛街。”他坦白。
“就当陪我一次。”她撒娇。
他静默了片刻问:“要去哪儿?”
男人第一次学会投降,写意取得阶段性胜利。
于是,写意飞速地收拾穿衣,关门乐颠颠地跑下楼去,出了小区大门,远远就瞧见厉择良站在斑马线的对面。
她常见他都是着正装,全身挺得笔直,此刻他穿了身很休闲的衣服和上班的时候感觉完全不一样。
他在街边等着红灯,却不知道在想着什么,眼神落在别处,没有看见写意。
她在那路对面,张开嘴,很放肆地敞开嗓门叫了一声:“阿衍——”
旁边一同等交通灯的人,有些奇怪地回头看她。
她看见厉择良也闻声调过头来,发现人群中招手的她,他扬起嘴角浅浅地笑了起来。
其间隔着川流不息的车辆,写意愣愣地看着他的笑脸,那是她第一次觉得他的眼睛也是笑意盈盈的。居然,完全没有阴风阵阵的感觉。
他俩并肩走在城最繁华的步行街上。
写意指了指旁边排起长队的麦当劳外卖点,“我想买甜筒吃。”
“我等你。”他毫无自知且坦荡荡地说。
写意瞅了瞅他,“为什么你不去买?”
“我又不吃。”
“可是我想吃。”
他斜视她,“我想知道,你没和我一起的时候是怎么过?”
“大不了,我现在就去找别的男人帮我买。”一边威胁,写意一边就朝着迎面而来的两位金发帅哥走去,你好说完正要找话题继续搭讪,却被厉择良黑着脸拉回来。
“沈写意……”他没好气地说,“你……”
“我怎么了?人家老外肯定比你豪爽。不信我们试试?”
“你敢!”他有些生气。
“你要是买给我吃,我就不敢了。”她转了个语气,瞅着他,“买嘛买嘛。”
“……”
“阿衍,给我买嘛。”
绝招使出来之后,写意心满意足地看见厉择良掏钱在窗口排队。幸好俩人在异地,熟人很少,不然任谁看见也会跌碎眼镜。
其实,她现在并不太喜欢吃甜食,特别是这种小孩子的东西,只是对于他那稀缺的宠溺很贪心。
她手拿着甜筒走在街上,旁边是不太自然的厉择良。步行街上的人流熙熙攘攘。偶尔有那么一两个人人回头看他,小声地指指点点。
无论多么精良的假肢,也使得他的两腿看起来有些异样。她电光石火间就明白他不爱逛街的原因,心里有那么一点愧疚。
原来,他嘴硬的要命,暗地里是这么的将就她。
有人迎面而过时,撞了下写意的肩膀,她侧身的时候不小心碰到厉择良的手。和她比起来,他的手要凉一些。
她咬了一口甜筒外面的脆皮,在拥挤的人流中靠紧他,再一次碰到他的手以后,趁机轻轻地将它勾住。那一瞬间,他看着前方的目光几乎没有任何波动,脚步也没有任何迟疑。
噗通、噗通、噗通……她数着自己的心跳,从未觉得时间流逝地是如此之慢且如此难熬。没想到她和他连最亲密的男女之事都做了,如今牵下手也会紧张成这样。
在这时间之内她几乎设想了万一他会不喜欢她这样子而在后面将要发生的所有的尴尬场面。甩开她?挖苦她?或者抽身而走?
就在她几乎要心灰意冷的时候,他却已经将她的手反握住。他的手指尖微凉,掌心却湿热,动作也是轻轻的。
她蓦然就乐了,心里甜甜的,就像嘴边的奶油冰激淋。
8—3
“腿会不会累?”她牵着他的手问。
“还好。”
“还好是什么意思?”
“不累。”
“要是我累了呢?”
“那我们就回去吧。”刚说完,手机就响起来,他看了写意一眼。
写意笑笑,“接吧,说不定有正事。”说着一个人就到旁边的店铺门口欣赏人家的橱窗。
“厉先生。”来电的是人薛其归。“那个事情……”
“我看了下策划书也没有什么不可行的,而且他们开出的条件很丰厚。”
“确实是。”
“做生意的话,风险是在所难免的。”
他们说了许久,期间厉择良回身看见在橱窗前站着的写意。她前面的珠宝店橱窗里,摆着一个玻璃柜台。柜台里面放着两个金质的卡通小人儿。
她似乎很好奇,弯下腰去。大概她只注意到柜台忘记了橱窗,缓缓弯下腰的时候,“呯——”地一下,额头磕到了玻璃上。
同时,他也不禁跟着她微微仰了下头。
她的第一反应是故作镇静地四处张望了下,在确定没有人注意她的丑态之后才吃痛地揉了揉额头。
“厉先生?”薛其归说了半天,见厉择良没有答话。
他一时走神,薛其归只得又将刚才的话说了一次。
说完事情挂了电话,他走过去,“看什么?”
“一对卡通的小熊,好可爱,居然是金子做的。”她指着它们笑。她这人一直很庸俗,从小就爱金灿灿的东西。
以前詹东圳送她生日礼物,是对很雅致的耳坠,亮晶晶地戴上刚好配她的小耳垂。可是她却泄气地说,“真不好,也不能吃。”
詹东圳瞠目结舌,“可以换很多斤大米了。”
“而且我喜欢金子。”
“进去看看?”厉择良问。看来他比较了解写意的爱好。
“不看了,也不买。”
珠宝店里的店员看见两人站立在橱窗前说话,便微笑着出来问,“小姐,可以进来坐坐。”
“喜欢就买了。”他很平淡地牵着她走进去。
写意这才恍然想起来眼前站的就是一个钻石王老五,活脱脱地什么都缺就是不缺钱那种。
写意没有扭捏作态,欢天喜地买了东西出来。
店员说那种小熊有三种型号,分别是多少克多少克,然后一一摆在写意面前。
“我要最大的那种。”她指了指。
“小的好看。”他建议。
写意瞅了他一眼,用蜜语传音,“你好小气。”
“……”
厉择良双手投降,掏钱包付账。
写意一点儿也没有扭捏作态地推辞。
她一直有一种观点。男女在家庭和社会地位上是平等的,如果是普通朋友或者同事,只要是你不想和人家的感情生活有瓜葛的,那便一定要分清经济账,不要想占对方便宜。
但是,如果他是她心中不一样的那个人,那当然要他付账。
难得遇见两个这么爽快的买家,店员小姐欢天喜地送俩人出门。写意走的时候瞅了瞅那一根一根的小黄鱼,很眼馋。
回到家里,写意趴在桌子上盯着两只黄金小熊,垂头丧气地说:“真的是小的可爱些。”贪心没有好下场……
傍晚客厅的沙发上,写意靠在厉择良的胸口上问:“明天回去吗?”
“可以让小林帮你请假,我们再多呆几天。”
“你不忙吗?”
“有事的话,他们会联系我。”他说。
写意听着他的心跳,过了会儿又说:“为什么要叫你阿衍呢?”
“小时候的名字。”
“小时候?”
“我读书的时候有个名字叫厉南衍,后来改了。”
“为什么改了?”
“问卦的时候说,那个名字命薄,于是家里就给改了。”
“你们家搞迷信。”
厉择良笑。
“我不喜欢前面那个名字。”写意说。“不过还是喜欢叫你阿衍。”
“以前有人可不是那么说的。”厉择良不经意地说。那个时候她说她比较喜欢厉南衍这个名字。
“谁啊?”写意追问。
“没有谁。”
“女朋友?初恋?”写意来了兴致。“你答应过要给我讲你以前的事情。”女人永远对男人的前任很有兴趣。
他想了想,“其实没什么可说的,也不知道怎么说。”
“那我问你答好了。”
“我答了有什么好处?”他问。
这人果然骨子里都是生意人,写意腹诽。
“以后你也可以问我啊?”她央求着说,“我就问三个。”
厉择良用手指绕着她的发梢,点点头。
协议达成。
“认识我之前谈过几次恋爱?”第一问。
“恋爱的界限是什么?”他反问她。
“呃……”这个问题难倒她了,只好换一个,“在那个纸条上写阿衍那个人是谁啊?”
“这是第二个问题了?”他向她确定一下。
“没有,刚才的你都没回答,只能算第一个。”她气呼呼地说。
“回答后面这个?”
“恩。”
“以前的女朋友。”
写意心里咯噔一下,有些异样的情绪,不禁又问:“她是谁啊?你们怎么认识的?怎么又不在一起了呢?”
“你一口气问了三个,你准备用剩下的两次机会让我答哪两个?”
写意衡量了下轻重,无奈地说,“你回答‘你们怎么认识的?’你要详细地说,不能敷衍我。不然我真要生气了。”
“我们……一直读一个学校。”他说。
是的,他们一直念一个学校,无论是高中,大学还是在德国,他曾经一度误会这天底下真有这么巧的事,哪知后来才晓得是她一直在刻意地追着他的脚印跑。
“不过第一次怎么认识的,我倒忘记了。”他又说。
“你耍赖!”
“我真的忘记了。”他很诚恳地说。
“……”
写意顿时像只泄了气的皮球。这男人就爱和她打太极,嘴巴紧得很。
“你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他宣布。
“不问了。”她闷闷不乐。
“那算你自动弃权。”
他不但不哄她,还落井下石地来了这么一句。写意气极,抬头朝他下巴狠狠地咬一口。直到他吃痛地蹙起眉,写意才心满意足地松开牙说:“最后一个问题我留着,以后问。”说完,就跑去洗手间。
她也不能老受他压迫,一点也不反抗是不是。
厉择良看着她的背影,沉入了回忆。
他和她第一次见面是在什么时候?这么多年,他确实有些不太记得清了,是哪一个秋天或者夏天么?好像他们都还在念高中,到毕业的最后两学期父亲为了让他不受家庭因素的干扰,送到很远的城托付给姨妈。
他靠在沙发上,听见她在洗手间里放水洗澡。他的手支着下巴,又想了想。
好像,那一天是校运会的最后一个比赛日。
他们班男生进入了×接力的决赛。他那个时候虽说跑步不错,可惜不太喜欢出风头。哪知那个长得漂亮的班主任老师一直都在试图说服他。
最后,他只好上场。没想到因为是最后一次参加校运会的机会,其他人都很拼命,从预赛、复赛一直到了决赛。
自己跑的第几棒,他都不记得了,第二或者第三棒?接力赛一直都是田径的最后一个压轴项目,看的人很多。他也拼了全力,和另外一个班的选手几乎并驾齐驱将其他组的人甩了老远。可是就在快要交接棒的那一刻,一个女生兴奋地大喊:“厉南衍!加油!”然后就万分激动地从外面冲到跑道内。
眼看就要撞上她,但是他想收脚已经来不及,于是俩人重重地撞在一起,接力棒也飞到别处。
俩人一起被搀到医务室之后,不断有同班同学为了他来质问、责骂那女生。
她不停地向人家道歉,然后埋下头一直不敢看他。
他看见女生垂着头的时候,眼眶里分明有亮晶晶的泪光,而胳膊肘的衣服已经磨了个洞,里面渗着血丝。他的膝盖和手掌被塑胶跑道擦破了很大的几块皮,全身像散架了一样。所以,他能想象她伤得肯定也不轻。
8--4
“学长,我叫苏写意。”
“哦。”他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
“我们以前见过的啊。”她完全忘记伤痛,兴奋地提醒他。
“恩。”他没有兴趣。
“我是一年级七班的,教室就在二楼的楼梯口那里。”她叽叽喳喳地说,“你每天都从我们教室门口经过……”
他开始头痛,非常后悔刚才自己为什么要去招惹她。幸好校医及时出现了,打断了写意的骚扰。
校医一点一点揭开他伤口上面的布料,他有些抽痛地扯了扯嘴角。
她嘟着嘴内疚地道歉:“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就是一时激动就跳出来了。结果还害得你们班没名次。”
“没什么,反正也没意思。”他淡淡说。
那是他的记忆中能想起来的最早的一次交流。后来她曾说,他们确实在那之前还在别的地方认识过。可惜,他始终记不得还有什么。
那个时候的写意只有十四岁,无论是年龄还是个子都数全班最小的,完全是没有长开的样儿,就是一扎着两个小辫儿的小矮子。可是她却很吃得开,什么打抱不平的事情都管。以至于很多男生不太喜欢她。
她学习一直都不怎么努力,上课老和老师唱对台戏,被请家长是常有的事。
一日,他去办公室交试卷,正巧看到写意站在办公室,旁边坐着的大概是她妈妈。
老师说:“她居然带着班上好几个女生到人家家里面去理论。虽然,那个男同学确实不该那样欺负乡下来的女生。可是这些事情,也应该报告给老师,让老师解决吧?”
老师的最后一句话,实际上是转过来对写意说的,“你们这样做,人家家长闹到学校来,说是给他家里的小孩造成了心理阴影。你说怎么办?怎么班里什么坏事都和你苏写意有关。”
苏妈妈闻言对着老师好脾气地道歉。
可是写意至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只是低着头。
他路过的时候,写意察觉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她那原本拧在一起的眉毛,舒展开,还偷偷地冲他挤了挤眼睛。
他和往常一样,挪开视线无视她,走出办公室。
她个子小小的,也不知道这样的身体里面怎么会爆发那么大的声音。每次他打球,她只要在旁边都会扯着个嗓门喊:“厉南衍,加油哦!加油!”
寒假考完试,学校放了假,他去市图书馆温书,没想到偶然碰到写意。从那以后就一直没有消停过。每日定时出现在他的面前。
“我妈妈在这里上班。”她乐呵呵地解释。
他没注意听,只是埋下头去看书。
“你好用功,听我们老师说你要考M大?”她又找话题闲聊。
“你名字真好听,可是大家都这么叫又没意思。”她坐在他对面,下巴搁在桌子上,津津有味地盯着他垂下去的睫毛。
至始至终都是她一个人压低了声音在自说自话,他就没搭理过她。
“不如我重新想一个。”
她平时最爱给人取绰号。
詹东圳的冬冬二字,已经是很客气的名字了。比如同桌毕海湖,她就直接叫人家beautiful,幸好是女的,还算文雅没啥损失。
不过,还有个同学名字是鄢正华,她给人取了个“胭脂花”。搞得人家一个大个子男孩有了这么一个绰号。后来,全年级都知道,七班有个面黑的男生叫什么花,而忘记了他原名。有一次上体育课,这男生在后排和人聊天,体育老师气极,大声喊:“胭脂花,不准讲话!”全班同学同时一愣,然后哄然大笑。
其实他姓厉,惹得她挺想叫他板栗的,简单又上口。但是肯定不能取这个,不然他的眼光也许会将她当场碎尸。
她绞尽脑汁地想。
“阿衍,”她说,“我就叫你阿衍吧。”
他在唰唰唰地写字的笔尖微微一顿。
“我叫厉南衍。”他申明。
“阿衍真的很好听耶。”她难得想出什么好听又不损人的名字。
他忍无可忍地站起来,收拾东西走人。
她追着解释,“人家黄药师的老婆叫冯衡,本来这么个名字很普通,可是黄老邪称她阿衡。阿衡啊,叫起来好揪心,一下子就变成一大美人儿了。”
写意一边说一边自己沉醉,待回过神时发现人家已经走了好远。
后来父亲到城来看他,顺道请朋友沈志宏吃饭,叫了他一起去。几家人和和睦睦地坐在一起。
沈志宏有个小女儿,长得白白净净,虽说嘴巴很甜,仍然能一眼就看得出是被大人宠坏的孩子。
沈志宏知道他念十六中的时候,不禁脱口问道:“你也读哪里啊?”
临走那会儿,沈志宏在暗地里忽然又对他说:“南衍啊,我的写意也念你们学校,一年级七班。见过没有?”
“见过。”他对长辈都是老老实实地回答,却是不明白沈志宏和苏写意有什么样的关系。
“那你真的就是她回来跟我提的那个阿衍了?”沈志宏无奈地摇头。
阿衍?阿衍。
他不知道如何回复,只好点点头。
“她跟我说,阿衍要考M大,那么她也要考那个学校。”沈志宏呵呵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小伙子,多教教她。”
就这么一句话,让写意在纠缠他时都变得理直气壮起来。结果,整整一个寒假,都有这样一个女生追在他后面,“阿衍,阿衍”地叫。
那天大年初八,这个时间他倒是记得很清楚。
写意又如往常一样地在路边蹲点,准备继续当跟班儿追着他去图书馆。她背着书包,穿了一件短短的桃红色羽绒服,下面配着一条白色的裤子,一副淑女搭配,很难得。头一天下了很大的雪,她一个人在雪地里等他,鼻子和脸蛋都冻得红彤彤的,远远地就在马路对面大声地叫他。
在图书馆里,多遭了他几回冷脸,她也学乖了,不再骚扰他,静静地带了作业去做。遇到不会的题,她拿来问他,他却没什么耐心跟她讲,就将答案算出来扔给她了事。
没想到她倒很聪明,也能弄懂个六七成。
8--5
她认真做了一会,三两下就将作业做完,于是好动症又开始发作,唯一治疗自己多动症的方法便是和他说话。
“阿衍。”
她当然是等不到他心甘情愿地答应她,所以她继续自说自话道:“我是不是挺烦人的。”
他挑眉,她终于有自知了。
写意有些失落地趴在桌子上,不知怎么的突然看到他放在那里的钢笔。她一时觉得很漂亮,便随手拆开来看,那笔和平常钢笔打墨水的方式有些不一样。
她好奇地拧来拧去地琢磨着,没想到一使劲儿,“咔嚓”轻轻地响了一声,吸管拧断了。
他闻声抬起头来,看到自己心爱的钢笔在写意手里断成了两截,里面墨水洒了一桌子不说,滴到他借给她的参考书上。他这人爱书成痴,连褶子都不折一个,何况是泼上一管墨水。
她尴尬地笑了笑,“我……不是故意的。”
他不能再忍了,“苏写意,你离我远点。”
“阿衍,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大不了我请你吃冰棍了。”那天室外零下八九度,她却老喜欢在这种天气吃冰棍,可惜不是每个人都有她这种恶趣。
她从书包里拿出纸巾,将书本仔仔细细地攒干净,还交给他检查。
“继续做作业。”他说。
“可是做完了。”
“那你就回家去。”
“我要等你。”她怯怯地说。
他瞄了她一眼,翻开课本将后面容易点的题勾了一些给她做,还说:“做作业的时候不许讲话,不许搞小动作,不懂的地方抄在旁边,集起来再问我。”
写意笑嘻嘻地点头。
就此,这位姓厉的严苛的家庭教师,开始了对写意长达数年的多重教育工作。
他们坐了几个小时,从图书馆出来,走到路上,他一直觉得有人在后面指指点点。他转过头去,那些女生又掩住偷偷笑的嘴,迅速地转身。
总觉得有些蹊跷。
走到十字路口,写意大叫:“阿衍,快点,要红灯了。”说着就拔脚冲过马路。
他却留在了这边。
写意跑到马路中间的时候,他才蓦然看见她的裤子上一大片红。那红色被她的白裤子衬得触目惊心。
脑子“哄——”一下,他明白了。
“喂——”他喊着跟着她冲过去,没想到跑到一半已经是红灯,两边的汽车飞速地从他前面奔驰而过,差点发生意外刮到他。
他只好停停走走地左躲右闪才到了对面。
写意浑然不觉地笑说,“呀,原来阿衍你要闯红灯。”
他冷冷地扫了她一眼,“你……”话到嘴巴却不知如何开口。
他那个时候已经快成年,对女生的这种事情已经不再陌生,也不会好奇。当然知道裤子上是什么。
“我怎么了?”她侧着头奇怪地看他。
估计她压根儿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也不是她的生理卫生老师。
他将大衣解下来,递给她说:“穿上。”
“我一点儿也不冷啊。”她纳闷。
“叫你穿上!”他加重了语气。
写意只好接过,狐疑地穿上。大衣很长,套在她身上,几乎过了膝盖,当然也遮住了尴尬的地方。
“你不冷么?”写意问。他只穿了一件毛衣走在雪地里,显得有些奇怪。
“快点回家!”他严厉地说。
“怎么了?”她一边走一边还在问。
“回去就知道了。”他不太耐烦地说,面色却是微微一红。
“对了,我还要请你吃冰棍的。”
“还敢吃什么冰棍,快回家!”他这次是真的恼了。
那是写意的第一次生理期,自己却大大咧咧地毫无自觉。而且,居然有人念都高中了才开始发育。
她年小不懂事,也不会体贴人,不知道他将衣服给了她,穿着单薄的毛衣跟她在零下几度的寒风中走了很久。
后来他考去了M大。他平时和同学相处很和睦,可惜就是有些大少爷的习性,不喜欢宿舍里的生活,便独自住在校外,想过几年清净日子。
元旦那天,他一个人借着假期去了趟城附近,看冬日里的大海。
第二日回来,宿舍里的老乡侯小东在路上遇见他说:“昨天那人来找学校你,找着了吧?”
他茫然地问:“什么人?”
“一小女孩儿。”侯小东不怀好意地笑,“厉择良啊,我可是怎么都没想到啊,平时我们的系花都不能入你老人家的法眼,原来搞了半天你是对幼齿有兴趣。”
他回去没见有什么人,于是进了屋子关门做饭看书。
到了中午,他准备去超市买东西,穿上大衣打开门的时候却跌进一个人来,却是写意。她好像一直靠坐在门前,几乎睡着了,所以一开门便摔了个四脚朝天。
她仰躺在地上,倒着看到他以后,愣了愣,然后突然就瘪着嘴哭了,“阿衍——”
她背着妈妈辗转地从城来,从车站问到学校,从学校问到寝室,再从他室友那儿问到了这里的地址。昨天在这里蹲到天黑,幸好二楼的大婶帮她找到旅馆住了一夜,早上起来买了零食又开始在这里蹲点。
哪知他已经回来了。
她从地上爬起来,手伸在他的大衣里面去,环住他的腰,哇哇大哭。
十五、六岁的人独自赶了一千一百公里就为了来看他。一个人千里迢迢走到陌生的城市,除了他以外什么人也不认识,眼看天黑却还没有着落,心里肯定很害怕吧。可是她却一直忍到看见想见的那个人的时候才哭出来。
“饿了没?”他问。
“不饿,零食都吃撑了。”
“你爸他们知道你来?”他有种不祥的预感。
她支支吾吾地说东扯西。
“他们知道还是不知道?”他加重语气又问了一次。
写意最后还是老实交代,“他们……不知道。”
他闻言,立刻拉起她就要送她回去。
“不要。”写意死死拽住他的衣角。
她一抹眼泪,仰起倔强的脸蛋,又说:“他们吵架了,还要我叫任姨叫妈妈。我才不想回去!”
他停下来,回过身,默然地看了看她。才半年不见她就长高了不少,脱了些稚嫩。
他知道她是沈家的私生女。其实他一直比较敬佩沈志宏,只是没想到事业如日中天的沈志宏,在感情上却有一笔糊涂账。
他一边和沈家那边及时联系,一边照顾了她。
白天他去上课还带了个小小的拖油瓶。一进学校大门,他就下令:“我走前面,你在后面跟着我,但是不准跟我讲话,知道么?”
她像小鸡吃米一样直点头。
她明白要是她有丁点儿不听话,第二天铁定就会被送回家去。
幸好当时他们管理系几乎都是上大课,百来号人,同学都认不全。她一个人被他安排在大教室最不起眼的小角落里,埋头做着姓厉的家庭教师布置的作业。
只有那位城老乡侯小东才知道这个秘密。
“小写意啊,”侯小东说,“我们不做作业了,下午猴子哥哥翘课带你去坐海盗船。”
写意一听,两眼放光,“海盗船吗?我以前……”她本来很兴奋话说到一半,便看见他扫过来的目光,却又垂下头去说:“我……还是喜欢做作业,阿衍也是为了我好,我不能给他添麻烦,只有好好学习才能实现自己的梦想,做个对社会有用的人来报答父母。”她非常有觉悟的将这一席话倒背如流。
他听见以后,满意地收拾东西,领她回家。
却不想,写意中午吃饭不小心将衣服湿了个透心凉。她换上他的衣服,长的不像话。他只好带着写意临时买点衣服。他又不太好意思去逛女店就叫上侯小东一起。
侯小东说:“难得学习委员居然也会主动拉我旷课,你跟我说一声,我翘课带她来不就行了,我不会把她给拐去卖的。”况且这小鬼,精着呢。
这时,写意换好外套出来给他们看,“怎么样?”她问。
他摸了摸面料,“料子不太舒服,估计不暖和,换一件。”
她听话地又进去换。
路上有女孩拿着串儿的冰糖葫芦,写意瞧得很眼馋,侯小东倒会察言观色,立刻说:“小写意,要吃什么的。猴子哥哥给你买。”
写意却不敢立刻答应,只是怯生生地看了厉择良一眼,“吃串草莓的好不好?”
他说:“你吃了又要叫牙疼。”明显是不同意。
“哦。”
这段对话及时终止。
侯小东站在俩人中间,看看写意,再看了看厉择良。
“啧啧啧,厉择良,不仅是今天,我老早就想说你了。”侯小东摇头,“你知不知道你最近就像一只生养儿女的老母鸡,对下一代保护过度啦。”
后来过了几天,好不容易等写意松了口,沈志宏急忙就跑来接她回去。上车的时候,她伸了个小脑袋出来,信誓旦旦地说:“阿衍,我明年一定要考到这里来。”
结果,第一年落榜。
她年纪本来就比其他人小,以前不是笨而是根本没用心学,幸好补习了一年以后,居然真让她考上了。
等她好不容易熬到城来念书,他已经大四,正在着手准备去德国。她哭丧着脸说:“阿衍,我好累啊。”追他追的好累。
那个时候,她已经长得很高挑,不再是虎头虎脑的男孩模样。看见侯小东也不会规规矩矩地喊哥哥了,都是“猴子、猴子”地乱叫。
“这谁啊,不是厉择良的拖油瓶吗?怎么长成大姑娘了。哥哥我可还记得当年被人硬拉着陪你去买内衣哦。”侯小东戏耍她。
“呸——这种事还好意思嚷嚷,小孩儿的便宜你也占,要是我告诉你女朋友听,让你吃不了兜着走。”写意说。
她骨子里就不是吃素的,谁也不怕。
可是她每每遇到什么路见不平的事情,正要发作,他只要微微扫她一眼,她就听话地闭嘴噤声。
“简直就是耗子见了猫。”侯小东曾经这样形容,“不该啊,你这人平时待人挺亲和,怎么和写意在一起就跟冷面阎王似的。好像……”他想了想,“好像一个必须黑着脸的古板老爹。不知道做老爹的你要是某天嫁女儿,会不会将女婿嫉妒的要死。”
这样的大学生活是写意梦寐以求的。因为,她又可以做他的跟班儿了。
那套两居室的房子,早因为两年前她离家出走跑到这里的那一次,就被收拾成两间卧室。可是,如今他却不许她继续行使以前屋主的权利。她住在学校集体宿舍里面,每次没到天黑就被厉择良撵回学校去。
可是,那不是她的初衷,所以她每次都和他找接口拖延时间。
“七点半了。”他看了下表,这是下逐客令之前的开场白。
“我的题还没有做完,做完就回去。”她拖拖拉拉地说。
“回寝室做。”
“可是我有不懂的地方要问你。”她继续和他拉锯。
“我又不是学法律的,你问我做什么?”
“呃……”
这个借口确实过时了。
有那么一次,她确实困得要死却不想回宿舍。
“该回去了。”他走过来说完,却发现原本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写意已经睡着。也不知她是真睡还是假睡,他轻轻地叫了一声,“写意?”
她纹丝不动。
他只好妥协。
于是狡猾的写意意外地找到对付他的绝招。一到下逐客的时间她就闭上眼睛装睡。这是写意第一次战略性的胜利,并且屡试不爽。
后来他也由着她,将原先她那件屋子收拾出来给她住,但是约法三章,只能周末住在这里,平时必须按时回宿舍。
他平时有些低调,很多人只猜到他家比较宽裕,却不知是那么的惊人。大四了,他和同学一起准备毕业设计和论文,少了些独来独往,和分在同组同学一起做功课。那时候,毕业班很多人都在外面有了小窝,却数他的地方最舒适最宽敞。于是同学都聚在他哪儿。
独立生活了将近四年后,厉择良虽说不善言笑,但是性格开朗了许多,特别擅长讲冷笑话。时常笑得侯小东捂住肚子倒在地上去,全场却只得他这个说笑话的,一本正经地不笑。
写意经常坐在一大群学长旁边,侧着头观察他和别的男生说话。
男生们窝在屋子里研究课题讨论论文,每次要买什么东西,都是大家猜拳来解决。
那天,外面寒风萧萧,几个男生一时兴起要喝热奶茶,轮到侯小东去买。
侯小东不情愿地走到客厅,看见在窝在沙发上很闲的写意,说道:“小写意,我们渴了。”
“水管里有自来水。”她正看小说起劲儿,头也不回地答道。
“我们都想喝热奶茶。”
“下楼出小区大门左转,前行两百米不到就有家热饮店。”她说。
“你好有空间感。”侯小东感叹。
“那是。”她挑眉说。
“可是你的阿衍哥哥也很想喝。”
“呃?”写意立刻抬头。
“你自己猜拳输了就自己去买,这么冷的天,别又扯上她。”他对侯小东说。
“老厉——”侯小东走回去,将椅子转过来对着厉择良,语重心长地说,“你的舐犊之情也太严重了吧,这样子很不利于孩子身心的发展。”
“我去买。”写意却没犹豫,穿上羽绒服就开门出去。
过了两分钟就听敲门,侯小东一边开门一边感叹,“瞧这父女之情的力量,腿脚赶得上飞人了。”
打开门,却是一个迟到的男生。
男生解围巾急急忙忙地走进来,大声说:“唉——来迟了。刚才坐公交车差点遇见撞车。我们后一辆别克飞快地擦上来,突然冲到人行道上去,撞到路灯。司机好像喝醉了,连安全套也没系,碰了一脸血。”
几个人都没觉得有什么异样,点点头安静地继续做事。
独独是厉择良听了过后翻过一页书,云淡风轻地说:“原来你开车还要系安全套,没想到。”
“扑哧——”侯小东笑喷了,大伙儿也同时一起哈哈大笑。哪知,笑完后侯小东一转身,却见写意正好站在那里,正听见这几句话。
大家有些尴尬。虽说男生之间这样带颜色地相互调侃是常有的事,却从没在这种小女生面前显露过。侯小东捅了捅厉择良,小声说:“老厉,你惨了。说荤段子被你的拖油瓶听见,光辉形象咔嚓一下破灭。”
8——6
写意面色如常地走了进来,将奶茶热气腾腾的放在桌子上。“阿衍,你要喝的。”然后又出去看书。
“还有我们的呢?”侯小东眼巴巴地问,“你只买了一杯?”
“自己买去。”写意得意洋洋地瞧了侯小东一眼。
之后,她傻傻地问:“为什么你跟我在一起的时候,脾气和跟他们一起不一样?”  这样一个探索内心根源的问题别指望他能回答。
就连寒假,写意也去A城缠了他好些日子。但是在沈志宏的强调下,写意没有住到他家去,而睡在酒店里。
厉择良无事的时候就爱在屋子里写小楷。她也跟着临摹他的字。他倒没有管她,由着她去,晓得她不出三天多半就会换新兴趣。
果然才过了两天写意就说:“不写了,学得我想把毛笔给折成两截。”
他挑挑眉,继续写他的,也不管她。
她不敢吵闹,只好趴在旁边看。后来趁他出书房去没注意,她随手拿了支笔在裁好的雪白熟宣上,歪歪斜斜地写:“阿衍啊阿衍。”
翻到第二页又写了几个字,“我们出去逛街好不好。”
第三页,“不写了好不好?”
第四页,“我好无聊。”
见他接了电话进来,她迅速地抽了一叠白纸上来将那几个恶作剧的字给压在最底下。
夏天是写意最爱买衣服的季节。她一个月的生活费,只得几百块,苏妈妈虽然温和却在金钱上很固执,绝对不许她随便用沈志宏的钱。
如今一到外地就成了脱缰野马。每每不到十来天,全月生活费就挥霍光了。  所幸,她一直傍着个大款,穷得只剩下钱的大款。
“阿衍,买这个。”
“阿衍,我要买那个。”
“阿衍,我们今天去吃大餐好不好?”
当然,同来混吃混喝的还有侯小东。
这样的生活让他的开支直线飙升。
其实他平时一个人的时候挺节俭的,除了必需品从不乱花钱。她的到来几乎将他三年内存下来的奖学金一扫而空。
可是仅仅是爱花钱还不够,她还爱显摆。
写意班里有个男生家里小富,在班上很拽,每回来上学都开着一辆日本跑车很拉风的样子。很多女生像采蜂蜜的蜜蜂似的绕着他转悠。
写意对这位花花少爷是正眼也不瞧一下,倒让他觉得有伤自尊。
可是一周换一个女友,这样的行为让将自己视作女性保护神的写意很气愤,哪还会对他有好感。
“苏写意,上来我载你兜风。”那天,写意侯小东恰好走在路上,男生突然刹车停在他们面前,有些轻蔑地看着侯小东,对着写意说了这么一句话。
“切——”写意瞥了他一眼,“这种破车我才不稀罕。”
“破车?这车四十多万一台,你旁边这位姓厉的同学不吃不喝挣几年的话,也不知道买不买得起。”这花花大少听说过写意和管理系一个姓厉的男生的事情,他便误会侯小东就是传说中的厉择良,于是故意挑衅道。
侯小东代人受过,乐呵呵一笑。
哪知,写意却说:“我们阿衍家才没有你这种奇形怪状的破车,人家坐车都只坐一个天使里面有一个字母B的那种,不知道你不吃不喝挣一辈子买不买得起。”她不认识什么车,就只能这样乱七八糟地形容一下,再将那句话回敬去过。
随即还高傲地扭过头去说,“猴子,我们走!”
那男生留在原地,“脑子有毛病吧,什么一个天使里面有个B,自己装的自行车还……”他说到这里顿住,“一个天使里有个B,宾利?”
侯小东笑得东倒西歪地将这番情景描述给厉择良听。
“什么破玩意儿,送我都不要的。这种坏人,到处糟蹋姑娘就算了,还敢跟阿衍比。要是比学习和样貌,他就跟我们阿衍提鞋都不配。可他偏偏还要觉得他很有钱,我们阿衍一根手指头就能……”  厉择良听得无趣地横扫了她一眼,禁止她再说下去。
“丢人。”他说。
“是啊,他这样真丢人。”
“我说的是你。”他黑下脸。
真不知道沈志宏半生英明,怎么生了个这种女儿。
二十岁的写意和现在的模样已经差不多,个子高挑,脸蛋却有些婴儿肥。纯黑的直发留得长长的,总是扎成简单的马尾,一副利索的样子。她怕热,喜欢穿着极短的牛仔裤,将一双长腿露出来。  不说别人,就连见识过她小时候丑态的侯小东一见她的腿,都忍不住多看几眼。  他只要发现,就会冷冷地对侯小东说,“你往哪儿瞄?”
“你家闺女儿不错啊,要熟了。”
暑假到了,他八月就去德国,却还要在学校处理些事情,就先送写意回家去。  “我不想走。”其实是怕这一走他就去德国了。
“学校放假了,你留在这里还不是闲逛。”他说。
回B城时,侯小东同来送写意。她坐不惯飞机,只好替她买火车票。
“我要是不在旁边,他会不会被别人抢走。”趁着厉择良去买东西,她问了侯小东一个非常实际的问题。
“小写意你放心啦。你死皮赖脸追了他这么多年都没到手,其他女的更不可能功力比你还深厚。”
“我哪有死皮赖脸的,我们是两情相悦,好不好。”
“你这话,敷衍敷衍我或者骗骗你自己还行,你敢在你的阿衍哥哥面前说说?”侯小东故意翻白眼。
“可是……”她辞穷。
“你见过有你们这样‘两情相悦’的?”
“也许有啊。”
“你信不信他一直当你是小屁孩儿。”
侯小东当场打击她。
“这样好了,我举个例子,你们有没有……”他本想问得彻底一点,但是怕吓着小姑娘改了口,“有没有接吻?”
“没有。”
“你们有没有牵过手?”
“没有。”
“他有没有说过喜欢你?”
“没有。”
“有没有送过花和礼物给你,或者讲过甜言蜜语?”
“没有。”
“那你俩一天到晚在一起都干什么了?”
写意想了想,得出一个惨淡的结论,“学习。”
这时厉择良拿着饮料回来,问:“什么学习?”
侯小东连忙拍了拍写意的肩膀,呵呵一笑,“我在教你家小朋友从小要立大志做大事,还要好好学习。”
俩人送了写意上车,从月台出来,他问:“你跟她说什么了?”
侯小东嘿嘿笑着原原本本地叙述了一遍。
他一个人回到住处,突然觉得屋子异常安静,看了会儿德语教程,总觉得有些累,便倒在床上睡着了。不知道睡到什么时候,门突然被钥匙打开。
他睡眼惺忪地翻过身,却不想一个东西三五步跑进来,扔下行李就趴在他身上,让他着实吃了一惊。
“阿衍——”两个字刚一出口,写意就眼睛就红红地落下泪来。后来越哭越无法收拾,就只听见嘤嘤地喊着他的名字。
他撑起身体,睡意去了大半,坐起来,“你怎么折回来了?”
“阿衍,你不要我了。”她哭得泣不成声地说。
他哭笑不得,“怎么突然就……”
“猴子说你不会喜欢我。可是阿衍,我喜欢你,所以你不能不要我。阿衍永远都是我一个人的,无论你当我是小屁孩儿,还是当我是拖油瓶,都只能是我一个人的。你去德国之前是我的,去了德国还是我的。阿衍这辈子只能为我夹丸子,只能跟我讲题,只能替我去买衣服,只能带我去看牙,只能给我做饭,只能对我说甜言蜜语,只能牵我的手,只能吻我,只能和我两情相悦,只能说喜欢我。永远永远永远都是我的。”
她带着一种孩子气的哭腔,把一大段语无伦次的告白用撒娇的方式说完。他听了以后没有回答她,却隐约觉得心里潮乎乎的。
久久之后,他才说:“你还小。”
她已经哭累了睡在他的怀里,什么也没有听到。他轻轻了吻了一下她的额角,“小写意,等我回来吧。”
结果,还来不及等他回来,她就到了德国。
她在海德堡见到他,说:“阿衍,这世界上,原来只有你才是我一个人的。”虽然她面带笑容,可是说这句话的时候,眼角却带着泪花。
他以前奇怪她怎么那么爱哭,直到后来才知道,原来那只是他一个人的特权。她只在他前面哭。
如今过了多少年,他们又重新躺在这张床上。
屋外淅淅沥沥地吓着细雨,打在窗户的玻璃上。
厉择良深夜无眠,看着旁边的睡脸。她脸上的婴儿肥已经褪去,可是睡觉时喜欢微微张着嘴的习惯却是一点儿没变。
“写意。”他叫她,“写意。”
“恩?”她渐渐醒了。
“写意,我疼。”他说。
写意连忙坐起来,焦急地说:“怎么办?腿哪里疼,我帮你揉揉。”
“不是腿。”他说。
“那是哪里?”她有些急。
“这里。”他捉住她的手,放在胸口。“这里疼。”
写意皱起眉毛,“你居然捉弄我。”
“真的。”他微微一笑,“真的很疼。”话音一落就将她拉到胸前。
他看了看她的额头,喃喃自语地说,“那一次亲的这里,这次我就从这里开始。”随即,就落下绵密缠绵的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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