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浮生:《良言写意》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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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1
   
    去机场的路上,路过M大的大门,写意又朝车窗外了张望了下。
  “要回去看看?”他问。
  “不了一个人也不认识了。”她摇摇头。
  “我也是这个学校毕业的。”他说。
  “是么?”她惊讶地调过头来说,后来才想起来,似乎听小林提到过。他以前读书很厉害,后来还拿到全额奖学金去海德堡大学留学。
  在航班上,写意无聊又开始找话题。
  “看来我俩真有缘分啊,一起念过好多学校。会不会以前在某个地方遇见过?”她笑眯眯地念叨。
  “也许。”他调过头去看另外一边窗户。
  “不过你这种人,多半正眼都不看我一下,是不是?”
  “恩。”他没注意听她说什么,一走神就恩了一下。
  “恩什么恩,”写意的五官皱在一起,“你应该说,‘不是啊,我厉某人觉得沈小姐沉鱼落雁、闭月羞花、惊才绝学,所以对沈小姐一见倾心,相逢恨晚’。”
  “要起飞了,坐好。”他止住笑意,说。
  飞机升如高空以后进入平稳期,厉择良找了张报纸来看。
  “我有一个问题。”她解开安全带将脑袋靠在他的肩上。
  “恩?”
  “为什么会喜欢我?”
  “什么为什么?”
  “我好平凡的,虽然心底善良,虽然有正义感,虽然心灵很美,虽然长得也不差……”她“自卑”地说,“可是为什么你偏偏喜欢上我了呢?”
  他放下报纸,想了想说:“我有说过我喜欢你么?”
  “……”呃——确实没有……
  她有些沮丧。
  过了会,写意又轻轻地叫,“阿衍。”
  “什么?”
  “你很爱以前那个人么?也叫你阿衍那个。”
  他没有回答。
  “为什么要分开呢?”她又问了一次。
  本以为永远也得不到他的答案,没想到他却放下报纸,透过写意的脸庞看着窗外的云海,许久之后才开口。
  “我做了蠢事,伤害了她。”
  “那……你们还爱吗?”这是写意最关心的问题。
  “不爱了。”他淡淡地说。
  可是究竟是他不爱了,还是她不爱了,还是两个都不爱了,统统都没有向她说明白。可惜,他却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
  这一天,杨望杰开车准备和尹笑眉去超市买食材,却不想在货架那头看见写意与厉择良。  “这个好像比较适合卷发。”写意在拿着两瓶洗发水慢慢研究其间的区别。  “那就买那个。”厉择良说。
  “其实我也好想烫个卷发。”她说。
  “以后再说了。”他一边说一边将另一瓶洗发水放在推车里。
  “阿衍,你说我剪成短发会不会看些?要不然挑染成酒红色?”
  他在前面推车,她追着他问。
  “就现在这样吧。”
  “为什么?我想改个发型的。”
  “长得就丑,怎么改都是一回事。”他说。
  她倒一点不生气,沾沾自喜地跟在后面慢悠悠地说,“可是就是不知道为什么,我都丑成这样了,还有个人喜欢的要死。”
  “估计此人是后悔的要死。”
  “……”
  走了几步,她又问:“你说我弄成卷的怎么样?”
  “不许剪,不许烫,不许染,除此以外你想怎么弄都可以。”
  “……”
  ……
  他俩一路絮絮叨叨地说着话,从那边走过去,并未注意到对面的杨望杰和尹笑眉。虽说他俩没有手牵手,但是亲昵的态度显而易见。
  杨望杰从未见到那样撒娇的写意,也没想到多日不见她已经和厉择良走到了一起。他知道最近厉氏有个大手笔,已经投资到B城的开发项目中了。听说最近在和东正集团合作的蓝田湾,已经率先投资了几个亿。
  这个,出乎很多人的意料。但是当年,若不是厉择良出人意料地买下业兴的烂尾工程,怎么轮得到厉氏企业后来在地产界的叱诧风云。当时若有一丝闪失,刚经历过风雨的厉氏稍有不适便会化为乌有。可是他却成功了。如今看来,他又找准了契机。
  如果她中意的是这样的人,那他也只有自叹不如了。
  “噫——那不是沈小姐么?”尹笑眉说,随即又看到了旁边的厉择良,“结果他们真在一起了啊。”她还记得上次哥哥婚宴时,他俩就坐在一起。
  “恩,还要买什么,不买就走吧,估计你哥在家等急了。”杨望杰答。
  “我和厉择良也是校友哦。”尹笑眉回家在厨房里准备东西的时候,想起什么说道。  “M大?”
  “是啊。但是我进学校的时候他就毕业了。所以只是听说过这号人物,我们是校友。他那个时候就好优秀的,还拿了全额奖学金去海德堡大学留学,虽说后来没毕业就回来了,但是绝对不像我连M大都是靠老爹开后门进去的。”
  “你们一群小女生,只要长得好稍微有点家势,就认为人家优秀了。”
  尹笑眉故意嗅了嗅鼻子,“怎么厨房里有股酸味儿。望杰,你是把醋坛子弄撒了还是自己在吃醋哦?”然后就咯咯地笑,却接着说:“他在学校读书那会儿根本没有人晓得他是平湖厉家的小少爷,所以并没有在学校引得什么波动。都是他后来功成名就以后被邀请来参加校庆,我们才听说学校出了这号人物。”
  “他的腿一直都是那样?你们也不介意?”
  “大学时腿是好的,据说还爱打篮球来着,后来不知道怎么的,好像是在德国出的车祸吧。”  “车祸?”
  “什么车祸?”哥哥尹宵插了一脚,伸个脑袋进来问。
  “我们说厉择良的腿估计是在德国出的车祸。”
  “德国?不是吧,我怎么听说是在B城呢。”尹宵说,“因为当时这事商界内还小小地轰动了一下。”
  “轰动?”尹笑眉问。
  “以前听过别人说,有八卦周刊揭露那车祸是蓄意谋杀。不过说不准,现在的报纸就是唯恐天下不乱,后来传来传去得很不像话,大概是有损企业声誉,厉家就出面封锁了消息。”  “啊?”听到尹宵说到此处,两个人都不约而同地张大了嘴。
  他俩还没来得及问,尹宵就被老婆叫了出去。
  “什么谋杀?”尹笑眉改问杨望杰。
  “不清楚。”杨望杰答,“无非是争夺遗产财产之类的吧,有钱人家估计都逃不过这个俗套。”  
    杨望杰说完这句,俩人不禁一对眼,于是又将尹宵捉回了厨房,继续拷问。  
  “什么谋杀?”    9——2   “以前厉氏和海润集团一直合伙做生意。”尹宵娓娓道来,“那个两家走得近,一起做 shopping mall,狠狠地赚了一把。但是后来B市那边的餐饮部发生了恶性中毒事件。”
    “出人命了?”尹笑眉问。
  “好像是有人死了,当时事情闹得很大,对于两家上市公司简直就是毁灭性的重创啊,股票天天跌停盘。而且政府也介入了,就在这个时候厉氏将海润推了出来,不但拍拍屁股撤资了,还向政府提供大量事件的资料。”
    “那海润怎么会那么容易就松手?”杨望杰问。
  “是啊,大家都觉得奇怪。”
    “是不是海润内部自己出了问题?”杨望杰分析说。
  “大概是吧,如果那样的话厉氏理所当然不会替海润背黑锅,于是两家就分道扬镳了。”  
  “朋友危难都不帮个手。”尹笑眉蹙着眉说。
   尹宵呵呵一笑,“商人重利轻别离,这种时刻还管什么朋友不朋友的,自保是关键。那一次厉氏也是元气大伤,后来索性改投地产了。”
   “那海润的人还不恨死厉氏了。”尹笑眉继续削着土豆皮。
   “也许仅仅是恨还不够。”尹宵说出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引起杨望杰的注意。  
  “还有什么?”杨望杰问。
   “海润的老板沈志宏,因此突发脑溢血去世了,海润顿时崩溃。”
   “那么后来厉择良车祸,就是他们说的谋杀?海润的人谋杀厉氏继承人以泄愤?”  
    “厉氏继承人?不,”尹宵冲杨望杰摇摇手指,“那个时候的厉择良已经接管了整个厉氏,他就是整个事件的决策者。”
   “啊?”尹笑眉放下手中的小刀,插嘴道:“厉学长这么……”她一时找不到不褒不贬的词语形容他。尹宵笑了笑,接过她的话说道:“歹毒?他本来就不是个一般人。想想那个时候的厉择良才多大?二十五六?惭愧啊,望杰,我们真惭愧。”
   杨望杰无奈地笑笑,那种人一出生就开始不凡,有什么可比性。若是他和尹宵也是那种家势,也不是肯定就比他差。
   “那车祸就真的是海润的人干的?所以要人家的命?”尹笑眉问。
   “不知道,但是车祸在B城啊,那是海润的地盘。”尹宵答。
   “谁说是在B城,明明是在德国。”嫂子卿晓月走进来参合到话题中。
  “哥哥说的。”尹笑眉吐吐舌头。
  “是在德国吧。”卿晓月淡淡说。
   “你怎么知道?”尹宵随口问。
   “你不知道女人很八卦么,尤其是对英俊的男人更加八卦。”卿晓月和老公打马虎眼。  
  “我也很英俊啊。”尹宵说。
  卿晓月闻言,故作呕吐状,然后就跳开。于是,一场原本地很严肃的厉择良往事发布会以这对夫妻的嬉闹而结束。
  杨望杰却久久不发一言,他原来和厉择良这类人是没有丝毫交集,也谈不上什么嫉妒不嫉妒之类的,是什么打破了他平静的心态?
  海德堡大学。
  不知怎的这五个字,一直在杨望杰心中徐绕。晚饭的时候,他总寻思着在那里听到过。倒不是他以前没久仰过海德堡大学的大名,而是就觉得很眼熟。
  他突然想到第一次见到写意的时候,表姐夫吴委明也是这么介绍的,“小沈,是海德堡大学的海龟哦。”
  当时写意还笑着说,“自费去的,因为在M大混不下去了,后来还差些被当。”  
  脑中突现这个场景,杨望杰猛然停下筷子。
  “望杰,你怎么了?”尹笑眉问。
  “尹宵,你刚才说海润的老板叫什么?”
  “沈志宏。”
  心不在焉地吃过饭,杨望杰辞别尹笑眉开车回家,一路上越想越觉得有些不对劲。也姓沈?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写意老家也是B城。M大、海德堡、车祸、B市,姓沈,这些事情是不是太巧了一些。
  
  有些事情想要求证,拿起电话想拨给尹笑眉,犹豫了下改发短信。
  “厉择良比你大几届?”
  不到十秒钟,就有了回信。
  “大四届,我进校他刚好毕业。怎么了?”
  “那沈写意呢?”他写了这条,看了看又删除。他以前好像听尹笑眉提过,写意高她一个年级,而且问沈写意的事,尹笑眉也许心中会起疙瘩。
  那么如此推断,写意和厉择良在M大学有一年的交集,而后又同时留学在海德堡大学。会不会他们的感情不是而今偶然产生,而是那个时候就建立了?
  那么,她为什么不认识他。杨望杰清清楚楚地记得他第二次约写意吃饭,在他的提示下,她才惊异地发现厉择良的腿有问题。所以她应该不认识他。
  可是,海德堡才多大点儿,同时在此留学的中国人不认识也混个眼熟吧?何况还是国内大学校友。
  是因为她的失忆症?
  他不是个爱管闲事的人,却独独对写意的事情很上心,为了什么?他心里也清楚得很。他犹豫着给写意拨了电话。她似乎呆在家里,寒暄过后,杨望杰回到正题。
  “听说你找到男朋友了。”他说。
  写意一时不知怎么答白。
  “我刚才和朋友在超市遇见你和厉总在一起。”
  “啊?”写意知道她和厉择良的事敷衍不了了,只好笑笑说,“我们居然没看到你们哦。你也真是不够意思都不打声招呼,改天罚你请吃饭。”
  “听说你们是大学校友,留学也一起,这样的缘分攒了很多年才修成正果吧。”他又刻意地将论题拐到他想问焦点的上面去。
  “其实说起来都惭愧,我和他以前不认识。”写意说。
  又说了几句,杨望杰挂掉电话,更加觉得蹊跷。听写意的口气,如果她不认识厉择良,是因为失忆引起的话,那么厉择良也不认识她?
  不过,也许写意姓沈真的只是巧合。否则,厉择良为什么要白白留个仇人家的女儿在身边,像个地雷。
  一天之内吸收的信息太多,杨望杰一时间觉得脑子有些乱。
  翌日,杨望杰在公司做完工程报表,正好闲下来想起昨天的事情。要满足他日渐膨胀的好奇心,没有私家侦探却有互联网。
  他在网站搜索了下“沈写意”三个字,相关的网页倒不是很多,估计这名字还是不太常见,细细地看了下。有个消息倒是让他想起朱安槐这个人。“辉沪银行的少东因骚扰下属未果恼羞成怒买凶……”很长的一段新闻,里面有句话:“原告律师沈写意。”
  杨望杰喝了杯水,又继续找下去,却没得到什么惊世骇俗的关于写意的新闻。没有车祸,没有失忆,没有海德堡,甚至没有海润。
  沈写意三个字,在这个互联网上几乎就是一张白纸。
  就在他要放弃的时候,却在搜索的最后一页看到一句话。
  “演员名单:沈蕙……苏写意(法律系)。”
  这新闻和他搜索的名字没有直接关系,但是却因为搜索引擎功能强大地将沈蕙的“沈”和苏写意的“写意”凑到一块儿。
  本来不会让杨望杰的注意,但是网页上的“校庆中学校话剧团《萨勒姆女巫》获得成功……M大校园新闻”的字样却吸引他的目光。
  这明明是尹笑眉口中说的那个话剧团和那幕话剧。
  他仔细看了下新闻时间,比尹笑眉进校早半年。除了这一点误差以外,一切都能和写意对上号。  
   可是为什么是“苏写意”?    9——3    他再也忍不住拨电话问了尹笑眉。
  “是啊,她改过姓之前姓苏嘛。就是去德国留学之前半年改的。不过刚开始大家都还挺奇怪的。”听杨望杰开门见山地问了后,尹笑眉回答说。
  “的确奇怪。”
  “恩。都成年了还改姓,难道不奇怪。可是呢……现在这种事情不是很常见么,也许是母亲改嫁吧,据说以前是跟着母亲姓的。这种事情大家怎么好追着问。”
  杨望杰独自坐在椅子上。
  苏写意,沈写意。这两个名字在脑子里不停地转来转去。正好尹宵到办公室来找他开会。  “怎么了,老兄,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尹宵,你能不能帮我查下沈家的事情?”他知道尹宵在这方面有些门道。  “什么事?”
  “家事。”
  “家事?”
  “我想知道沈写意和沈志宏有什么关系。”
  “沈写意……是谁?”他不太记得住在哪里出现过这个人。
  “帮个忙。”
  过了几天,尹宵果然将结论告之杨望杰。
  “海润的老板沈志宏有两个女儿。大女儿沈写晴,小女儿沈写意。”尹宵说,“沈写意是私生女,迫于外界和家庭压力,成年了许久才准进沈家的门。,”
  “沈写意是沈志宏的私生女?”
  “不错。”
  杨望杰心情有些异样的情绪,他不知道原来写意居然有这样的身世。难怪听说她总是无偿在社区为那些在社会底层挣扎的女性提供法律援助。
  晚上七点半,写意吃过厉择良做的晚饭正在刷碗。这是他俩多日以来明确了的分工。她以前以为像他这种职业,应该有很多应酬,没想到许多时候却是她在加班,他准时回家做饭。  
  她洗到一半电话响了。
  “电话。”他说。
  写意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就去拿手机,是好友周平馨找她。一番哭哭啼啼却是和老公吵了架向写意诉苦来了。
  写意哄着她,“别哭了平馨,我就来。在家等我。”
  “我想去喝酒。”
  “好,我们就去喝酒。”
  “男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周平馨饮泣怨恨地说。
  “恩,男人的确不是……”她看了厉择良一眼,后面三个字弱下去,没有附和出来。  
  写意接过电话,去解围裙换衣服。
  “我要出去,平馨哭得厉害。”
  “这么晚了。”他坐在沙发上有些不乐意。
  “阿衍,”写意从后面圈住他的脖子,“我一会儿就回来了。”
  “我陪你。”
  “不要吧。我就是陪她谈谈心,你在家里等我。”
  她拿起手袋准备换鞋,却被厉择良叫住,“写意。”
  “怎么?”她回身。
  他走过去伸手将她头发上的线头拿下来,“出门都不照照镜子,还是老样子。”  “有时候你挺婆妈的。”写意说,“阿衍,你说奇怪不奇怪,我总觉得你很了解我一样。我们上辈子是不是就勾搭上了?”
  “什么勾搭不勾搭的。”
  “我也想学宝玉说,这个妹妹我好像见过。”
  他眼波微露,“一个学校的大概遇到过吧。”
  “我当时眼瞎了么,居然会放你走过去。”写意和他嬉皮。
  厉择良勾起唇角微微笑。
  “你去不去了?”他提醒她。
  “恩。”写意穿好鞋,突然想起什么,又回过身来,“等我回来哦。”随即将嘴巴凑过去像蜻蜓点水一样亲了下他的唇,偷他一个Goodbye kiss。
  她原本个子已经不低,但是为了凑准位置还是垫起了脚尖。哪知他却反应极快,顺势将她拉住,锁在怀中,低头深吻下来。
  写意被他吻得心慌意乱,红着脸趴在他胸前。
  “写意,”他说。
  “恩?”她的耳朵贴在他的胸口,他一说话就能听见闷闷地震动声。
  “我们永远都这样,可以么?”
  他垂头盯住她,那双眸子原本色浅,如今在灯光下好像深了几分隐约含着波澜,却是种让人读不懂的繁复眼神。
  写意眨了眨眼睛,“厉先生您老人家在对我告白?”
  原本严肃的话题被她这么一逗趣就给黄了。
  “你总爱和我对着干。”他揉了揉额角。
  “哪儿有,”她申辩,“你叫我吃番茄我就不敢夹土豆,你让我加班我就不敢走人。这么听话的女人上哪儿找去,居然还要说我处处和你对着干。”
  他很无奈摆了摆手,让她快走,临时强调说:“不准陪人家喝酒。回来的时候打电话给我,去接你。”
  却不想,她赶到周平馨家门外,敲了半天没人应门,她翻遍了手袋却不想忘记带手机了。又走到街上打公话。一打电话她却在迪吧里喝酒,音乐震耳欲聋。她知道她是借酒消愁,风风火火地又赶去。
  周平馨倒还好,没有喝得烂醉如泥,只是望着舞池发呆。她在A市只得周平馨这么一个朋友。或者说她好像自从那次事故以后一直都有些自闭除了工作从不与人交好。但是在唐乔遇见的周平馨让她有种撑起翅膀来保护的欲望。
  “写意,我要离婚。”隔刺耳的电子音乐,周平馨大喊。
  “你俩不是挺好的吗?”
  “他钱包里居然有买女装的收据,却不是买给我的。我问他,他却不解释说我不信任他,然后开车就走了。”周平馨在噪音中大声嚷嚷,写意听了个七八分。
  她捏了捏周平馨的脸蛋,“男人不都这样,宁肯自己呕血也不朝别人解释。这才是魅力啊,平馨。好好问问他吧,别自己跟自己怄气。”
  “要是他真在外面有女人怎么办?”
  那就把他下面咔嚓掉,写意本是想这么说,可是劝人不带这样的,只好道:“不会啦,你老公心比金坚。”
  “你少在那儿说风凉话。”周平馨说。她知道写意现在和厉择良住一起。“你现在是蜜月期,不知道婚姻的苦。”
  ……
  就这么一句一句地,劝来劝去。因为在这种地方说话是要用吼的,于是一会儿下来,俩人的嗓子都哑了些。
  不知道什么时候了,写意才记起来要给厉择良说一声,不然厉总很生气,后果很严重。噪音打得可以谋杀人的听力,她知道他最怕吵,于是借了周平馨的手机挪到外面打。
  这出来是地下室,上十多阶楼梯才到街面上。
  她一边爬楼梯一边拨号码,没注意前面却撞到一个人身上,手机失手掉到地上。    9----4   ‘沈律师--’那人流里流气地叫她。
    写意抬头一看,瘟神上门—是朱安槐。
    “朱先生”写意一脸倒霉地朝他笑笑
    “又是缘分呐”朱安槐说。旁边还跟了两个小弟,一看就是半夜无事出来瞎混。
    上次才应付他一个人,写意都是闯了男厕所才逃走的,而且他没有守着等她估计也是碍于历择良在里面。如今她一个人单枪匹马,朱安槐身边还多了两个帮手,恐怕更难了。
    他们站在楼梯的暗处,虽然身边有人出入但是碍于这种地方,又是三个男人站在一起倒有路过的望过来,却没人立足。
    写意权衡了一下形势,幸好周平馨没出来,不然她拿个性还不知道会乱成什么样。一般情况下就像遇见流氓,大不了劫财劫色。
    劫财就不用了,她就是一小开。
    劫色的话,摸几下也死不了人。如今虽然说没个路过的男人见苗头不对出来为她说句话,但是这朱安槐还不至于真要怎么着。
    想到这里,她自己也定下心来,不住地给自己打劲儿。
    若是她越慌,越让他觉得像怎么着就怎么着了。
    “今天怕是身边没了护花使者了吧,其实沈律师啊,你不知道我平时最仰慕你这样的知性女性。长得漂亮,身段好,还是律师。特别是你在法庭上义正言辞替那女人告我的时候,简直就像我是想强奸的那个人就是你一样,你说我冤不冤呐。当时我要是把你给吃了去,判个十年八年的我还算值得,可惜。。。。。。”他说话语气变得极为轻佻,还伸手撩起写意搭在肩上的发丝拿起来在鼻子前嗅了嗅。
    “朱少爷,你老毛病又犯了”写意说
    “别在我面前装清高,姓历的不就比我怀里多点银子。你以为他真有什么好。那么一个残废,做起正事来肯定比不上我让你那么享受。”说完朱安槐还朝旁边俩人不怀好意地笑了笑。“况且,说不定他根本就不行”
    写意皱了皱眉头,原本就是想好了不和他计较,打打马虎眼就过去了。可惜她高估了自己除了历择良以外对异性的承受力。她平时最讨厌和人有肢体接触,而且还是朱安槐这样的人。
    何况,说她也罢,若是连带历择良也一并被他侮辱了去,她是真正有些动怒了。她非常嫌恶地拍开他的手,嘴上却忽然笑道:“可是啊,你要是真有本事到历择良跟前说去,在背后嚼人家舌根,有什么能耐,你这样的人,也只得在女人面前逞逞能,最后还不是得让朱家人出来给你擦屁股。现在这么多人看见,朱少爷,你要是敢再动我一根毫毛,我保证让你上明天头条。”
    写意连讥带讽地说完,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挥了挥手。“劳烦你让一下”随即弯腰去拾周平馨的手机,却一下子被朱安槐拉一个反转。
    “放手!”写意瞪住他
    “想这么唬住我?”朱安槐咬牙切齿地说:“你以为我真拿你没办法?要不要我们几个带你去别的地方乐一乐?”
    话音一落,写意再也忍不住,扬起巴掌朝朱安槐掴去,那一掌落在他脸上一声脆响。他怒着双手一拂,写意下意识地退后半步,没想到踩空了楼梯,跌下去。
    在医院,周平馨忍住眼泪拨了个电话通知历择良。
    历择良几乎是颤抖着声音才将医院和地址问清楚。反复叮嘱叫她照顾好写意。几乎才过了十几分钟,那个英俊的男人就像疾风一般出现在医院里。
    周平馨以前只在远处看见过他几回,也知道平时他是出了名的整洁,可是他现在一件简单的短袖衬衣扣子也没有扣全。
    他在护士站焦急地问过之后,直直地朝她这边奔来
    “你是周平馨”?他一把拉过她问道。
    周平馨咬住唇点头。她明显感觉到历择良的手抖得厉害,手心冰凉,神色不定。大概还从没人见过他如此失态。
    “写意在里面?”
    还没等周平馨回答他就推门进了去。他一眼就看到写意躺在病床上,眉毛拧在一起,额头上缠着纱布,露在外面的胳膊也是因为擦伤上了药。
    他走去,拨开夹在她嘴角的发丝。
    “医生说只要她没吐,就没跌出大问题。她刚才醒了一会儿迷迷糊糊地要我给历先生你打电话。”周平馨小声地说。当然写意没说那么清楚,只是喃喃地叫着阿衍。
    幸亏,周平馨还晓得阿衍是谁,这才发觉自己最应该通知历择良。
    可是也不知历择良听没听她说,微微地蹙着眉眸子里透出来的那种眼神,旁人瞧着都揪心。他站在床前轻轻用手指摩挲她的脸,也不避讳她和旁边给写意打针的护士。可见他平时就没把什么人放在眼中。
    没想到他那么失神数秒,转身刹那已经敛尽方才的神色,对着周平馨的时候,此人又恢复成历氏那个不可一世的历择良。
    他双眸骤然沉下去,语气却很平淡地问道:“怎么回事?”那种目光让周平馨忍不住一胆颤。
    “写意陪我去喝酒,中途她说给你打电话就一个人出来了,结果没想到从楼梯上跌下来”周平馨说
    “她自己跌的?”
    “据说当时旁边还有几个人”
    “人呢?”
    “见苗头不对就跑了,我也没看见”
    历择良眼睛微微一眯,五指一张一合忍住了怒意,嘴里仍然淡淡说:“很晚了,你回去吧”
    这听起来就向客套话,而散发着的那种凛然的气势确实很异常不容人抗拒的严肃命令。周平馨还真害怕他在心里连她一起责怪,不敢多呆瞧了写意一眼,立刻从命。
    周平馨走了以后,他去值班室问了问医生写意的情况。确定除了皮外伤之外没有特别严重的地方,“只是。。。。。。”值班医生说。“怕是状到脑子,但是现在还没办法确定,只能注意下她吐不吐。最好明天一早做个全面检查以防万一。”
    历择良点点头,回到病房拨了个电话给季英松和薛其归
    他推门进去,又盯住写意看了很久。写意手上挂着点滴,睡得有些不安稳。她打针吃药从小就不怕。似乎比他还勇敢一些
    这时季英松赶了过来。历择良轻轻地退到走廊上,正好薛其归回了个电话过来,俩人简单地来回说了几句就挂掉。
    “是朱安槐?”季英松问。
    “恩”历择良颜色一凛,“是我疏忽了,”她原本是留了一手的,这种小少爷打算教训他下就行,但是没想到他居然真的对写意下手
    “你准备怎么办”
    “叫他把手剁了,滚到这里来谢罪。”
    “朱家怎么会肯,”这朱安槐是没什么本事,可惜他就是辉沪三代的心头肉,朱家怎么能让他受半点委屈。
    “否则代价很惨”
    “你……”他知道他不是那种人但是也真的很怕他为了写意一时冲动。因为保不准里面躺的那个人有什么闪失,他做出些偏激的事情出来,上次人家黄家那位小姐不过就是失手掴了写意一掌,历择良就派人去教训了下人家,可见护犊之情不是一般的深。
    历择良冷笑,“英松,这世界上杀人的办法多的事,拿钱去情人索命放血这类是最蠢的,我还不想做。”
    季英松听了不再多说,他知道历择良已经成竹在胸,是铁定要拿朱安槐泄愤了。
    那么冷酷的一人,回到病房的时候刚此啊凌厉的气魄全然不见,他将刚才英松带来的日用品放在床头,又看着写意。
    她的唇抿的紧紧,可见做着梦,睡得极不安生。
    他替她掖了掖被子,却不想她却喃喃地冒出一句呓语,“阿衍。。。。。”
    这两个字像个烙印,渐渐沁透心肺。他胸口顿时觉得微微一暖,惹得嘴角泛起淡笑
    “写意,疼不疼?”即使他知道她肯定听不到,还是忍不住这样问了一句
    输液管里的药水似乎滴得有些快,他伸手一摸,她那永远热乎乎的手却有些凉人。他拉了跟凳子,坐下来将那只手轻轻捂在掌中。
    就这样,守了一夜。    9——5
  
    一大早,已经陆陆续续有护士医生来交接班。厉择良去了趟洗手间回来,一进门就发现写意已经醒了。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盯着窗外的树叶出神。
  很多年前也是这个情景,他们说她很多人和事情都不记得了,他却不信。他挣扎着去那家医院去看她。她也是那么静静地坐在医院花园的一角,发呆似的看着树上的叶子。
  她大概仰久了脖子酸,垂下头来,目光流过他的脸庞,不见丝毫停顿。稍事之后她又调头去看轮椅上的他,偷偷地对旁边的护士说:“那位先生的腿没有了吗?”
  “大概是吧。”护士说。
  “好可惜,难得见到那么英俊的东方人。”她默默地点点头,出于礼貌不再盯着他看。  那个时候,她病得很严重,时常神情恍惚前一秒钟做过什么事情都会不记得。所以她又忘记了,其实车祸后他们也见过的。
  厉择良的关门声惊动了靠在床上发呆的写意,她闻声看过来,瞧见厉择良后,眯眼一笑;“阿衍。”
  “恩?有没有觉得哪里不对?”就怕她摔出什么毛病出来。
  “有啊。”她说。
  “哪儿?”他警觉地问。
  “我肚子饿。”她笑。
  “季英松一会儿就带早点来了。”
  “我想喝你做的粥。”她撒娇,“香香甜甜的荷叶粥啊,上周我肚子痛你熬给我吃那种,你说下一次吃可以放薄荷叶来试试。”
  听得旁边替她换药的护士都忍不住微微笑。
  写意当着陌生人的面这么说他,使他反倒有些窘迫。于是,他有些尴尬地咳了一下。  
  做完CT出来,路过其他病房,她在走廊上都听见有人冲着电话大声:“抛,抛,今天一开市就一定要替我出货。”声音一点也不冷静。
  “大家都被股票整疯了?”她狐疑地说。
  “你应该庆幸你没买,不然我就到公寓楼下收尸了。”他说。
  “估计你也赔了不少。厉兄,看来你这人看得开,心脏也蛮强劲的嘛。”她哈哈笑。  “我不只心脏,还有个地方也很强。”他淡淡说。
  “&%¥#@!”
  写意默了下,张望四周有没有人偷听。真不知道这男人怎么一肚子坏水呢。  果真,三句话不离本行。
  “你好坏。”她说。
  “我说错什么了?”
  “坏人,就知道想那种事情。”
  “我说写意,”他看着她,很义正言辞地教导道,“你这脑子一天到晚都想些什么,随便一句话都要往那方面想。”
  “……”写意再次被击败。
  
  写意回到病房开始一边吃着早餐,一边复述了下自己从楼梯上跌下去的过程。  呃……当然她将朱安槐侮辱厉择良不能人道那几句自动过滤了。不然她无法保证这男人不会立即提刀去砍人。
  “这种人,我恨不得把他大卸八块,居然世界上有这种人渣。一定要叫他付我医药费,还有误工费。”说完,写意恶狠狠地咬了一口苹果。
  厉择良坐在旁边听着,也没怎么接话。
  写意皱起眉,“你好歹附和我一下嘛。不然我这样骂起来很没有成就感。”  “怎么附和?”他居然问。
  “你可以说,没错,就是人渣,一定要他给医药费。”写意恶作剧地教完后,他居然真就学着她那么说了一遍。
  搞得写意很受宠若惊地伸手摸他的额头,“阿衍,你不会见我摔着了就伤心傻了吧。”  厉择良笑笑没恼,却让写意明显感觉他心不在焉。
  果真,变性了。
  那几天来看望她的人很多,唐乔也好厉氏也好,她突然觉得自己也蛮有人缘的。一般情况下厉择良是夜里出现,白天有人时消失。写意心中琢磨了下,不知道是因为他俩在搞办公室地下恋还是因为他有别的事情忙。但是,他在病房的出现还是让大部分熟人知晓了写意与他的关系。  
  出院后,厉择良将老宅的厨子叫来每日给写意做午饭。她在家吃吃喝喝生养了好几天。  一日,突然接到吴委明的电话。
  “写意,辉沪出事了。”
  “啊。”
  “什么时候?”
  “今天早上?”
  “怎么了?”
  “一早朱安槐和他老爹都被警察带到经侦科了,估计不到明天就会看到新闻。”  “怎么回事?难道……”难道是厉择良干的?写意紧张地问。
  吴委明拿起电话向写意复述了自己得到的内幕。
  
  原来,那朱安槐虽然在辉沪挂了个总经理的名字没有实权,但是却因为父亲的关系可以在账目上做些手脚。
  他挪用辉沪的公款去炒股买期货。上半年赚了以后,却更贪,没有取出来将公款补回去。从五月开始股指下滑以后,这三个月已经两股指数下跌到最高点的百分之三十不到。  这是什么概念,平均一万跌成三千。
  “如果你是朱安槐你怎么去还这些公款?”吴委明问。
  “那种人渣我做不来。而且这种偷鸡摸狗的事情我更不会做。”
  “如果,我说如果,考下你智商看脑子摔坏了没有。”
  “我要是他,”写意想了想,“往坏处做的话,干脆弄一批大项目的无抵押贷款出来,做假账。公司人一查到就说是内部关系,再搬出董事长的名义做担保。”可是这样会成恶性循环。  
  简言之就是,拿银行的钱去做股票,赔了以后急需还回去的公款漏洞填不了,就再造一些假的贷款去还前面的漏洞。而那些贷款根本就是空户口,如果借钱的是张三企业,可这世界上哪儿找这个企业去,一查就穿帮。
  于是,他家虽然是开银行,却不过只是帮人家保管一下,钱终究还是别人的。  
  “你要是做起坏事来,肯定要比那朱安槐聪明的多。他一遇大事就腿软,这法子不是他想的,是他老爹为他擦屁股做的。所以银监会一来查账,就把父子两个一起兜了进去。”  
  可是无抵押贷款的事情,估计很多银行都有,这是行规了。她知道确实某些银行在做这种无抵押的贷款,虽然风险大但是收益也是最大,默契下的黑市交易不用执行央行贷款利率的标准,可以自己上浮很多个百分点。但是资金不能太大,否则万一有个闪失怎么赔得起。
  既然是行规,为什么偏偏查到辉沪身上,而且还一查就准。这个写意和吴委明俩人都没有相互点明。
  这个——写意明白。
  
  她说让朱安槐付医药费,只是因为当时心里很不服气随口说说而已。但是从这个事情上看,不是厉择良在一天两天内可以做成的。
  估计在辉沪有内线做他的心腹。一个心腹培养成型要多少时日和精力?所以他必定将这个事情筹划了许久,然后在朝夕之间将辉沪化为乌有。
  他不是一个简单的商人。
  想到这里,写意将环住抱枕的一点点收紧。    9——6
      
   “其实,你不该这样动用那个内线。”薛其归说。
  他们培养内线将辉沪那些见不得人的把柄捏在手里,其本意并不是要搞垮辉沪,而是在万不得已的时候为厉氏准备的一个可以反弹的筹码。
  而厉择良居然为了泄一时之愤,提前动用了它。
  厉择良看着窗外没有答话,薛其归识趣地不再提什么,退出办公室去。他侧了侧头,不知道怎么的,最近厉择良在公司的话越来越少,个性愈发阴沉地厉害。
  回到家中发现写意有些异样,他问:“你看新闻了?”
  “恩。这医药费是不是太多了点儿?”她说。
  “写意,”他原本在拿碗筷,却停下手中的动作,“你现在和我一起,倘若有人要动你半根头发那都是和我过不去。”
  他似乎有些不悦。
  确实——他为她出气,她却在怜悯对方。
  写意察觉到他的异常,从后面环住他的腰,说:“阿衍,你生气了?”
  “没有。”他倒否认地直接。
  “没生气的话难道是在吃醋?”她故意说,“我同情那个朱安槐你吃醋?”  “不可能。”他又说。
  他明明气得要死还要嘴硬。
  “是啊,你怎么会吃他的醋。那个姓朱的不可能比得上我的阿衍。再说这种人本来就是做尽坏事,我们这样做是为民除害,替天行道,除暴安良,除强扶弱,劫富……”写意说了一半发现最后这个成语不对,劫富济贫的话用在厉择良身上恰当些,于是换口说:“完全是为民出力,精忠报国。”  他最爱写意拍马屁,听了一席狗屁不通的废话脸色居然缓过来。
  自恋、自恋、自恋、真自恋,写意皱起五官,朝他的背做鬼脸,并且在心里腹诽。  
  “你说什么?”厉择良鬼使神差地转过头来。
  写意迅速地换脸,憨厚笑道,“我是说侠之大者,厉总也。”
  她一个人闷在家闲来无事,便让周平馨租了很多电影碟在家看。
  “不看新闻,我们看DVD好不好?”
  吃过饭后,她就腆着吃撑的肚子赖在沙发上,最近生病有福享,连碗都不用刷了。难怪古代女人都爱做病美人。
  所以果真是,病弱有特权。
  “我要看财经新闻。”
  可是——这个男人却一点也不怜香惜玉,解下围裙就去换频道。
  “可是……”她瞅了瞅厉择良,“可是我头晕,一看新闻那些主播面无表情地机嘎机嘎说国际时事就更头晕,连那天擦伤的胳膊也开始疼了。”她本来是瞎掰,但是却做得煞有其事,一半央求一半撒娇着说。
  他看了看她,不知道想些什么,一会儿居然破天荒地说:“那我们去电影院看电影。”  啊?
  写意张大了嘴。
  这只宅男居然要出洞了。
  “不乐意?”厉择良斜着眼问她。
  “乐意!“她立即点头如捣蒜。
  A城的九月,白天还是骄阳,可惜只要一入夜就会有些泛凉。
  拿到票以后,写意便买了爆米花和可乐,拉着厉择良在影院大厅里等待入场。  
  “吃不吃?”她将爆米花递过问厉择良。不过,答案猜都猜得到,多半是那两个字。  “不吃。”果然。
  写意挑眉,他就不能换一些口头禅?
  “我会高难度吃法。”写意眨了眨眼睛,“表演给你看。”
  说着,她就捡起盒子里一颗爆米花朝半空中一投,抛了老高。她仰着头,张开嘴,判断无误地将回落的小东西收入口中。
  她得意洋洋地一边笑眯起眼睛笑,嘴里一边嚼着说:“厉不厉害?”
  “幼稚。”
  他云淡风轻地,只用两个字就将她的举动下了个定义。
  写意不服气地瞪了他一眼,“我还会更高难度的。”随即同时扔了两颗,又仰头移着脚步去接。这时,旁边走来一对男女,双方都没有注意眼看就要碰上了。
  他一时手快,一下子将她拉过来。
  她重重地撞到他的怀里,手上的爆米花散了一地,可乐正好倒在厉择良裤子上。很多人探头张望。
  他有些无奈地低头看了看那些可乐。
  写意躲在他胸前,窘迫地要命。
  “我又出丑了。”
  “我见惯不惊了。”他拍拍她,“所以幼稚的事情最好少做,特别是人多的时候。”语气第一次这么苦口婆心。
  “怎么办?丢脸死了。”
  “你要是再不从我身上离开,估计看到你丢脸的人会更多。”他说。
  呀——
  写意这才想起来,迅速地和他分开。刚才她的姿势活像含情脉脉地在公众场合对一位帅哥投怀送抱。
  她的脸红一直保持到入场以后,电影开幕,影厅熄灯。
  
  电影是老早以前《City of Angels》,正好遇上该影院的爱情电影大展播。但是这个电影是写意第一次看。
  看到女主角Maggie在森林里,放开掌住自行车把手的双臂,迎风飞扬,脸上绽开着璀璨的笑容的时候,写意却突然在黑暗中寻觅到厉择良的手,紧紧地握住。
  他回头去看她。借着屏幕的灯光,他看到她的脸上挂着泪痕。
  那样极致的幸福下,全场的人都在为着两位主人公的爱情而会心地微笑的时刻,只有她一个人却在默默地流泪。
  他反握住她的手,低声问:“写意?你怎么了?”
  “不知道,总觉得他们这样太甜蜜了反而让我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厉择良闻言起身拉起她。
  “那我们走。”
  写意纳闷,“为什么?”难道她又惹他生气了?
  “走吧。”
  她就这样被他莫名其妙地在电影中途被拉出影院,走到街上。刚到街面,遇见黄家的孀妻孟梨丽从百货商场里面出来。她将手上的口袋交给司机,摇身走了来。
  “厉总,沈律师。”
  厉择良点头也与她打招呼。
  孟梨丽的目光挪到他俩牵着的手上,写意有些不好意思地松开。
  “没想到沈律师找到这么好的良缘,恭喜啊。”她笑着,真心感叹。
  几句寒暄之后,双方分道扬镳。
  “你和孟梨丽也很熟啊。”写意问。
  “商界的朋友,说不上熟与不熟。你们认识?”
  写意说:“以前黄先生过世,黄家的少爷和小姐和她争遗产,正好我在负责。”  厉择良点头,“她将黄家的银行打理得不错。”
  过了会儿,她又追着问他,“为什么不看完?”
  他虽然一直不说话,却又丝毫根本看不出他在生气,那又是为什么?
  “阿衍,你怎么了?”她继续又问。
  许久他才淡淡说:“如果我们不看后面,那么他们不就一直停留在那个地方了。”  
  听过之后,写意不禁笑了。
  
  稍许,她连本带利回敬了他四个字:“你才幼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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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0——1    休整了一个星期的写意准备第二天回到公司上班。早上起来迟了,她急急忙忙收拾东西、吃饭。刚出门、出电梯,要上车时写意发现没带手机,于是耽误了许久。
    “CO78的政府拍卖会定在下周二。”季英松说。
    “保证金交过去了么?”
    “交了。薛总说,业兴那边做了万全准备。”
    “无论怎么完全,还不是靠钱说话。”历择良冷笑。
    “可是,如果竞标成功我们需要当场交诚意经。”
    “不是如果,是一定成功。”历择良打断他。“钱方面也不用担心,这阵子紧一紧就好。”
    “蓝天湾的事情......”季英松说。
    “这个你不用过问。”
    说到这里,已经看到写意的身影。他俩的谈话在写意归来的时候默契地戛然而止。车开了,季英松又恢复成了一块只会开车而不多说一句话的季木头。
    “怎么了?”写意一上车便觉得气氛有些凝重,“背后说我坏话了?”
    “我们在讨论,会不会你回去翻了半天以后才发现手机就在自己包里。”他眯着眼睛笑。
    “你怎么知道?”写意瞪起眼睛。
    久了没去公司,有些人看她的眼神都有些奇怪,她一转身就有人在背后窃窃私语。
    在员工餐厅里,小黄远远看见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坐过来说:“写意,真对不起。不知道你和历先生......”
    原来——他们已经知道了她和历择良的关系。也难怪,医院里人来人往地,哪能没有一点儿风声。
    “以前买吻的事情,是跟你开玩笑的,希望你不要放在心上。”小黄红着脸说。     “也一定不要在历先生面前提。”
    “呀——”写意惊讶地说。“我还收集了很多他用过的一次性杯子,那不是没有销路了。”
    其实,她只是说来宽她们的心。
    小黄两个怔了怔,然后会心一笑。她们知道她在说笑,但是从中看出写意还是那个写意,并没有因为飞上枝头变成凤凰而趾高气扬地看不起她们。
    旁人都以为,沈写意和历择良是灰姑娘和白马王子的故事,普通的公司小职员机缘巧合地吊到了厉氏的白马。
    灰姑娘小小地病一场,于是白马为伊消得人憔悴。这样的故事,简直就是厉氏大楼八卦宴里的饕餮盛宴。
    不到两天,写意被唐乔调回律师楼,这个原由乔涵敏没说,历择良没说,她也明白。和客户搞成这样,影响终归不佳。
    他说,“这样也好。”
    写意也点头。
    回到唐乔,看见熟人的面孔,写意觉得异常轻松。没有专门的办公室,和大伙儿坐在一起,桌子都还留在那里。
    来了写新同事,亲切地叫她:“写意姐。”
    年纪大的前辈称呼她,“小沈。”
    周平馨唤她,“写意。”
    这里和厉氏统统不一样。那里什么制度都很严厉,着装不能有半分逾越,连女同事之间聊天都只能是偷偷摸摸状。
    写意惬意地伸了个长长的懒腰,开始工作。
    下午,吴委明从外头办差回来,看见写意就打趣说:“呦——地王夫人也要上班啊。”
    “什么帝王夫人。”写意纳闷。
    “你不知道啊,翡翠区那块CO78开出了本市第一高价,你们那位历先生荣升本市地王之主。”
    她除了对这个地略有耳闻以外,公事上因为住院已经没有插手厉氏的事情。
    “啊,价格很高?”
    吴委明报了个价格,随即摇头感慨道:“这么贵简直是让人咋舌,主要是和业兴抢的太凶了。”
    哦,以前和厉氏有过节的业兴地产。写意没说话。
    车上他和季英松谈论这个问题的时候,他说没有问题。没有问题——他长久以来都是给人这种感觉。那样的语气就好像天塌下来也是一句话就能解决的事。
    “半路杀出程咬金,在拍卖价格上抬高不少才吃下来。前段时间才投了巨款给蓝天湾,现在又拍成地王,厉氏果真是财大气粗。”吴委明感叹,不过,写意啊,难道你们从来不谈这些。”这个你们理所当然指的是她和历择良。
    “我们不说公事。”写意说。
    “难道只谈情?天呐,写意。教我两手吧,我就找不到那么多情来跟你嫂子谈”
    “去你的。”写意笑。
    写意下班时,天上在落蒙蒙细雨。她撑起伞,走过去做地铁。路过花店,看到摆在篮子里的金盏菊,她不禁蹲下来,摸了摸它们。
    她一直喜欢这种植物,盛开在金灿灿的春秋二季,花瓣盛开的时候就像一个一个太阳的笑脸,所以她一直胡乱地叫它们“太阳花”。
    花店的小妹问:“姐姐要买花么?”
    “要。”写意说
    她抱着所有的金盏菊回到家,空不出手来开门,于是历择良来应门,看着拥着那么多花的写意突然出现在他的眼前。
    她笑着说:“我给地王送花来了。”
    他怔忪须臾。
    她刚进门换下鞋,他就拿起上衣说:“饭菜都搁桌上了,趁热吃。”
    “你要出去?”
    “嗯。”历择良答。
    紧接着,一连许多天,他都很忙,每次回家她都已经熟睡,她知道,拍卖以后交了保证金还不行,必须在规定日期内到账一定比例的款项,否则一旦违约,不仅那八位数的保证金化为虚无,还要吃政府的官司。
    所以,他肯定在筹钱,或者四处走动。   10——2  虽然他掩饰得很好,写意毕竟不是三岁小孩儿,哄一哄就真不知道东南西北了。他脸上的那层阴霾越来越深沉,只是回到家里就装着兴高采烈的样子。
  最近烟也抽得很凶,但是他不在房间里抽,知道写意不喜欢烟味索性躲到阳台去,抽完回来洗过手才和她讲话。
  今天,好几次写意听见他一个人在阳台上咳嗽。
  “感冒了?”
  “没事。”
  刚说完没事,却依旧咳了两声。
  写意瞅了他一眼,去药箱里替他找感冒药。
  
  “筹钱的事情恐怕难办。”私底下吴委明说。
  太急了,数目那么大。
  “确实。”写意答。
  没有哪家企业是提着钱去做生意,钱都是银行的。以前,厉氏长期是和辉沪搭线的,如今为了她,两家已经翻了脸。
  她果然是尽添麻烦的。
  
  写意悠悠地兴叹一声,却突然想起个人来。
  那人当时就应允说:“沈律师要是日后有什么要我帮忙的,我一定尽力。”  写意听着没放在心上,如今想起来,不知道这个人情还值不值钱。
  
  她问吴委明,“你那里有孟莉丽电话没?”
  “有。你没有?”
  “我删了。”
  
  如今孟莉丽不就是正源银行的当家老板娘,或者说是老板也不为过。写意拨了孟莉丽电话,约个时间拜访她。
  如今孟莉丽已不能和半年前那个等待分割遗产的遗孀同日而语了,可是对写意还是那么客气。孟莉丽没有将约会定在办公室,已算是平易近人了。
  
  下午四点,写意向乔涵敏告了假,就拿起手袋出门。吴委明说,“正好我也无聊,不如替你壮胆?”
  写意感激地看了他一看。
  于是俩人齐步朝目的地出发。
  
  写意一路上已经想好,态度要如何地谦卑虔诚,才好博得今日孟莉丽的一枝橄榄枝。就像写意以前刚刚开始出庭一样,俩人在车子里你一句我一句地演练模拟台词。  
  写意早到了十分钟,没想到孟莉丽到得更早。
  “不好意思,我们迟到了。”写意只好这样说。
  “是我来早了。”孟莉丽笑。“难得沈律师约我。”
  “其实……”写意,“无事不登三宝殿,其实是有事想要孟女士帮忙。”  
  “什么女士不女士的,我比你大好几岁,叫我孟姐就行。就是不知道沈律师赏不赏脸唤我一声姐姐。”她盈盈一笑,眼波流转,煞是迷人。
  “孟姐。”写意和善地点头,“那也叫我写意吧。”
   “写意,也是好名字。若是我们家卉有你一半善解人意也好。”孟莉丽说。  
  眼看话题越扯越远,写意略微觉得不妙,是不是对方不想插这个手。
   没想到,孟莉丽扯了些家常后,开门见山地问:“你说叫我帮忙,是为厉氏筹钱的事情?”  
  她一猜就中,果然是有些准备的。
  “是,还请孟姐帮忙。”
  “朱家老太太给我们这一行都留了话,谁贷给厉氏就是跟她老人家过不去。如今朱家虽然失了势,但是老太太的话还是有些分量的。所以厉总那样做,总归太冲动了些。年轻人嘛,哪儿不能有些磕磕碰碰的,他将事情做的太绝了。”
  听到这里写意的心已经凉了一半。
  “要是孟姐可以引见,我愿意去朱家请罪。”虽说她骨子里倔强地要死,但是只要如今能帮他,自己如何伏低做小都情愿。
  “这个怕是不妥当吧。虽然我和厉总不熟,但是他的脾气我也听说过一点儿,估计就连你来见我,他也是不知道的。”孟莉丽摇头说。
  “他个性执拗些。”写意不好意思地说。
  “殊不知,这种个性却是很受女性喜爱。”孟莉丽道。
  “写意,”孟莉丽顿了顿,又说,“这个忙我愿意帮。”
  写意有些惊讶地看着她,停顿了一秒钟以后,绽放出笑颜,然后和旁边一直一言不发的吴委明相视一笑。
  “谢谢。”她真心真意地答谢。
   “我帮忙的原因只有一个。不是因为我对厉氏有信心或者我对厉总有兴趣,想取得什么回报,而是为了你,写意。”孟莉丽伸手握住桌子上写意的手,说,“我在一生中最无助的时候,是你在帮助我。家卉和我不和,在众人面前侮辱我的时候,连身边的男伴都逃之夭夭,却是你替我挡在前面。”  
  “那是……我的工作。”她笑。
  孟莉丽说:“我能答应你,确实也是厉总有能力,值得一试。不过这只代表我的意见,我会向董事会争取。昨天厉氏正好在和我们正源联络,要是行得通就做个顺水人情吧。”  
  “谢谢。”写意又说。
  孟莉丽笑,“那天在街上遇见你们俩,我这个旁人看着都觉得幸福。希望有情人终成眷属。”说到这句,她的目光中流露出淡淡的惆怅情愫。
  回去的路上,吴委明说:“这个孟莉丽没想到做事挺耿直的。”
  晚上,写意像小猫一样黏在他怀里。
  她一直在琢磨着怎么对他开口,才能让他接受,才能顾及他那高不可攀的自尊。  
  “阿衍,要是我做了件会让你生气的事怎么办?”她问。
   “难道你还做过什么让我高兴的事?”他揶揄。
  她生气地张嘴咬他的下巴。
  他吃痛地笑,笑了两下却岔到气,开始咳嗽。
   “你是不是又没有按时吃药?”她问他。
  他没说话便是默认。
  “这么大个人了,还怕打针吃药。”写意摇头。
  一大早,薛其归就风风火火地走到厉择良的办公室里。
  “厉先生,正源同意贷款了。”
  厉择良原本正在柜子前找资料,听见薛其归的话微微一错愕。
  “怎么回事?”
  薛其归原原本本地将情况说了一遍。
   “昨天,沈小姐见过孟莉丽?”他听了之后忽然问。
  薛其归说:“不清楚,我马上去打听下,跟你回话。”
  薛其归走了以后,他继续留在书柜前找东西,翻了十多分钟。期间小林进来一次,为他添水。  第二次她进来看见他还在那里。
  她狐疑地问:“厉先生,您找什么?”
  听见小林的话,他微微失神。原来他是这样烦躁,连薛其归进来之前想找什么,都忘了,只是机械地重复着那个动作。
  小林见他神色不佳,不敢多呆,放下杯子就退了出去。10——3    一会儿,薛其归在电话里给了他答复。
    “她一个人去的?”历择良问。
   “还有那个同事吴委明。”薛其归答。
   “嗯。老薛,你安排下,今晚请正源吃顿便饭。”历择良说,“我上次让你开户转钱的事情做好了么?”
   “户开好了,但是数目有些大。”
   “你办就是了。”
    下午写意好不容易提前下班,在超市里面买食材和食谱,准备早早回去复习一下淡忘了的厨艺。
    她推着推车,选了很多他爱吃的东西。
    她一个人挤出地铁,再嘿咻嘿咻地提回家。可惜,刚进屋就收到历择良的短信。
   “我晚上有应酬,不回家吃饭。”
    他不冷不热地写了一句。
    她看着屏幕上两个字,心头不知道怎么的,隐隐有些难受。平时要不是会她的信息的话,他几乎不会主动用短信联系,有事情都是直接讲电话。
    可是,他却破天荒地这样告诉她。
    是不想和她说话,还是现在忙得抽不开身?
    大概是后者吧,她安慰自己。
    八点、九点、十点、十一点......墙上挂钟的时针走了一格又一格,历择良还没回家。写意越来越没耐性,将电视的频道换了几百次,开始抓狂。
    她好心准备做饭给他吃,他居然说不回来就不回来,还在外面花天酒地,快到深夜也不归家。
    讨厌!
    真讨厌!
    十分讨厌!
    一会儿坚决不理他!绝对不能心软!
    写意下定决心就去洗澡,放水的时候似乎听到他进屋关门的声音。她暗暗在心里敲定,一会儿一定要摆一副深闺怨妇的脸色给他瞧瞧,让他知道厉害。
    她洗完澡从浴室出来,直接回了卧室,但是还是忍不住瞅了历择良一眼。他坐在客厅沙发上,后脑勺朝着她,所以看不见他在那儿干嘛。
    总之回来了也没有主动和她说话,写意气呼呼地一把关了客厅的灯,扔他一个人在黑暗中,然后爬到床上蒙住头睡觉。
    憋了三四分钟,外面的男人还没有动静,既没有起身去开灯也没有走动。
    被定身了?写意纳闷。
    她狐疑地起床探出头,看到他还是那样坐在黑暗里,一动不动。她挪动了下步子,却不小心踢到了旁边椅子腿。因为是光着的脚丫,所以脚趾头被磕痛了。
     他忽然说,“磕到哪儿了,过来我瞧瞧。”声音倦倦的,有些慵懒的低沉。
    她不理他,假装是自己出来喝水。
   “写意。”他唤。
    她继续无视,尽自朝厨房走去。
   “写意,我头晕。”他说。
    此句一出,立刻奏效。
    她当即就停下脚步迅速转身问:“怎么了?”
    历择良挑起唇角,戏谑着说:“你不是准备不理我了么?”
    写意虽然看不见他在暗处的表情,也能想象到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神色是如何得趾高气扬。
    他居然故意说头晕来使诈。
    “呸——”写意恨得牙痒痒。
   “过来,我抱下。”他继续厚脸皮地说。
    “没门儿!你身上不是烟味就是酒味,臭气熏天的,沾着都恶心。”她站在那里和他对峙。
    他一点儿也没生气,反倒沉沉地笑起来。
    “哼——”她抗议。
    “帮我倒杯水。”他笑后说。
    “想得美。”
    “写意,”他柔柔地叫她,“我嗓子烧得难受。”
    他那样服软的叫她,似乎不是装出来的。她心里倒是真有些担心了。听话地去倒了杯水走到面前给他。
    递给他的时候,她碰到他的手滚烫地吓人,心里一惊。
    “怎么了?”她急忙蹲下来,摸了摸他的头,似乎正在发高烧。
    原来是真头晕。
    “喝多了些,有点头晕,睡一觉就好了。”他冲她笑。
    看到他那样笑,写意估计他也喝得差不多了,不然平时哪儿有这么傻。
    “明明在感冒还去陪人家喝酒,还要不要命了?什么叫喝醉,什么叫发烧,你都分不出来?”
    她越说越气,随即又去为他找退烧药、感冒药。
    他喝酒时,脸色会越喝越青,平常人看不出来喝醉与否。但是只要过界,全身就会滚烫。可是,绝对不是现在这种烫人法。
    喂他吃了药,写意扶他到床上,然后接了热水拿毛巾替他擦身。
    他躺在床上。
    写意替他一颗一颗地解开衬衣扣子,里面的胸膛犹抱琵琶半遮面地露了出来。他的肤质很奇怪,这样醉酒和发烧,也没有红。倒是热毛巾一碰到,就开始泛出淡淡的粉色。
    虽然抱过很多次,也碰过很多次,但是这样一点一点地擦着那副结实的胸膛,写意居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他半眯着眼看她,问:“你脸红什么?”
    这男人喝醉了以后似乎智商会变低,说话很直接。
   “要是一会儿还不退烧,我们就去挂急诊。”她说。
   “不去医院。”
   “干嘛不去?”
   “我看见医院就烦。”他说。
   “那我住院时,你天天朝医院跑什么?”
    “那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写意又换了盆水替擦他的手和脸。
   “那些针是扎你,有没有扎我。”他懒懒地说。
    写意狠狠地剜了他一眼,看来他还没醉糊涂。
    然后,她替他冲了蜂蜜水,放在床边,以防他夜里口渴。做妥一切已经凌晨,写意才钻进被窝里休息。
    本以为他已经睡着,便轻轻地用手背试了试他额头的温度,看他还在发烧没。却被他捉住手。
   “写意。”他闭着眼睛叫了她一声。
   “嗯?”
   “嗯,你以后对我温柔点就行了。”她大度地说。
   “我说的是正源的事情。”
    写意一怔忪。原来他已经知道了,难怪刚才无论是短信也好,回来默默地坐在那里也好,都是在闹别扭。
    可是,不知道怎么的他却想通了。
    写意听了微微笑道,“不用谢。”
    贷款的事情似乎就真定下来,还挺顺利的。
    这一天,写意无意间看到办公室订阅的省报里面有条粗体新闻。
    “AB城际新高速于本月确定最终方案。”
    周平馨感叹说:“这多好,修好了以后,你们回家不知道省了多少时间。”
    写意答:“是啊,以前那条旧高速有些绕道,而且路况也差。”
    而A城另一头的厉氏已在昨天的第一时间得到这个消息。
    上班头一件事情,历择良就找了薛其归,“那个城际高速的线路规划图拿到没有。”
    “可能还要等一两个小时,那边还没开始办公。我们已经联系了东正。”
     历择良点点头,“我们一定要在媒体知道之前得到确切消息。”
    中午,写意突然接到历择良的电话,说他要去B城出差。
   “要不要带什么东西给你?”他问
   “长顺街的绿豆酥。”写意不加思索地答。
    这是她的最爱。
   “好。”
   “什么时候回来”
   “大概明天”他说。
    “嗯”
   “晚上锁好门,有陌生人来不许随便开,睡觉前记得刷牙。”他又絮絮叨叨开始纠正她的日常习惯。
    “好了好了知道了”除了她以外,大概没有人知道这男人这么啰嗦。    10——4    A城开始进入了淅淅沥沥的秋雨季节。
  厉择良失约了,他连续好几天都没能回来。
  但是每次和他通话,他总是说:“没事,就是琐事多。”
  那一日,写意正在上班,又接到厉择良的电话。
  “写意,你出来一下。”他说。
  “啊!干嘛?”
  “我在唐乔外面。”
  “啊!?”写意一怔,不可能,他明明在B城。
  “再不出来,我就要正大光明地走进去叫你了。”他唬她。
  “你真的回来了?”她又再次确认。
  “快点。”他有些失去了耐性。
  “你怎么不提前跟我说?”
  她一边讲电话一边走到电梯口,朝外张望,却不想迟疑了几步就猛然被一只手臂一把抓住,手臂的主人迅速地将她拉进旁边洗手间的小隔间,然后哐啷一声,锁门。这一系列的动作完成地一气呵成,不过就是转瞬之间的事,完全让她措手不及。
  等写意反应过来,吓得刚想尖叫,却被人捂住嘴说,“嘘——”定睛一看,居然是厉择良。  
  “你干嘛?”嘛字还没出口,写意就被他封住嘴。
  他一手撑在她脑后,一手搭在她腰间将她死死地抵在门上。动作利落熟练,舌尖先是在她干燥的唇上回来舔吸,直至湿润圆润以后才转入口内。他的舌头一刻不停地在她唇齿间探索游移。  这样热烈求索一个舌吻,害得她有些短气,胸膛起伏却不知如何摆脱他的索求。缺氧下的头开始有些眩晕,她的手撑在他的胸前想推开他,一使劲却是全身柔软无力,只得随他摆布。  
  “写意。”他声音暗哑地唤。
  她趁着他说话之际,寻找到呼吸点,大口喘息却说不出话来,只好点头表示听见了。  他说:“我想你,很想很想。”话语里透出着难抑的情愫,随即将她揽进怀里,下巴放在她的头顶。
  “干嘛拉我到这里?”
  “难道你要我在走廊上吻你?”
  写意瞄仰头瞄了他一下,此人脸上果然全是一副我很猴急的表情。
  “我们居然在洗手间接吻。”她一脸潮红地笑道。
  厉择良补充说:“而且是男洗手间。”
  写意瞪大眼睛,“男洗手间?”
  “不然,你还以为是女洗手间?”他眯眼坏笑说。
  “我……”
  “你也是常客了。”他揶揄她。
  “……”
  几天不见,突然觉得他又瘦了许多,她有些怜惜地摸了摸他消瘦的脸颊和眉骨。  “那边的事情忙完了?”
  “没有,我抽了几个小时,中途逃跑了。”
  “逃跑了?”
  “写意,”他又一次将她拥进怀中,“写意。”他又唤了一声。
  “恩?”
  “我想你,真的很想,很想。”他又一次重复着那句话的口吻好似一个孩子。  “什么时候想我?”写意仰头故意问。
  他听话地回答:“吃饭的时候在想,睡觉的时候在想,就连和他们说话的当口我也在想。”  她听着心神一荡,踮起脚主动吻了他。
  只是那么轻轻地一啄,他溢出一丝哼声,张开唇,湿热的舌彼此纠缠在一起,温热湿软。他一边吮吸着她,一边在双臂渐渐加重了力道,似乎要将她融入胸膛。
  一番忘我的情动之后,他依依不舍地离开她的唇,低吟着她的名字,“写意,写意,我的写意。”
  “恩。”她特别喜欢他这样沉吟地念叨着那两个字,于是暖暖地应了一声。  “嫁给我。”他说。
  她还些沉溺于方才的情绪中,刚想不经意地又答了一声,却突然顿住,猛然抬头问:“你说什么?”
  “我说写意嫁给我。”
  写意一抹汗,差点就着了这男人的道,幸好没瞎答应,他就爱在这种时候下魔咒。  “我才不要。”
  “怎么?”他全身一僵,拥住她的手有些乏力地松开。
  “你确定这在求婚?”
  “算是吧。”他的心低沉下去。
  “你不觉得在这种地方求婚,有些……”她朝他示意了下他身后的马桶,“有些不雅。”  
  出来的时候,厉择良先探头,看到四下无人,才咳了一声报个信,让写意出来。没想到刚到门口就撞到周平馨从对面出来。
  周平馨见到的自然是男洗手间里,走出了厉择良,随即在后面鬼鬼祟祟尾随而上的那人是沈写意。
  “你们……”周平馨张大了嘴,指了指写意再指了指厉择良。
  “他说洗手的笼头坏了,我进去看看。”写意面不改色地解释。
  “哦。”周平馨挠挠头,也说不出哪里不对劲。
  两个人乐颠颠地走出唐乔。
  “幸好碰见是平馨,不然就惨了。”写意伸了伸舌头。
  “其实……”他看了她一眼,犹豫着要不要对她说。
  “其实什么?”她侧头问。
  “你们那层还有什么人叫写意么?”
  “没有了,怎么?”
  “要是洗手间里面还躲得有其他人的话,你会更惨。”
  “……”
  确实。
  这男人吻她的时候一遍又一遍地念叨写意二字,要是还有别的人在其它隔间的话。听见这响动,不难想象这个沈写意和人关着门在里面做什么……
  真那样,绝对是没脸见人了,惨绝人寰。
  她翘了班陪他回家。
  他离开是在接近天黑的时候,之前他一直黏着她,半步都舍不得离开。在季英松来了三次电话催了以后,他才出门。
  他走的时候,突然回身,“写意,我说的是真的。”
  “什么?”她侧头问。
  他没答她,直接将口袋里的东西放在鞋柜上,转身带上门。
  写意怔怔地看着他留下来的那个淡绿色的首饰盒子,打开一瞧,里面装着是一枚六爪的钻戒。  
  他说,他说的是真的。
  他要她嫁给他。
  可是,他却没等到答案就抽身走了。
  那一夜,厉择良没像往常一样给她来电话说晚安,拨手机过去也不通,写意也不知为何睡不安稳。
  早上挤下地铁,走到唐乔正好九点。却见大伙儿没开工,正围在一起看电脑里面的新闻视频。  “你知道没?”吴委明紧张兮兮地问她。
  “知道什么?”她有些莫名其妙。
  “那你过来看。”吴委明说着将刚播的新闻转出来给她看。
  还是关于AB城际新高速的事情,但是其中的那几句话对厉氏来说好似重弹。  “我们的高速穿越蓝田山是绕道还是打隧道。”记者问。
  “经过专家的详细讨论和评估,会钻一个三公里的隧道。”总设计师回答说。  “设计这个长达3公里的隧道,有没有考虑过岩石层和暗河的情况。
  “这个我们在规划中完全考虑到。”
  “这么长的一个隧道,它的通风问题如何解决?”
  “我们在设计中加入了4个地下通风口,但是在最后的土层扫描中我们发现或许隧道的通风口甚至是隧道本身都会破坏蓝田湾温泉的地下泉眼。”
  “那您的意思说,蓝田湾的天然温泉会因此枯竭?”
  “恐怕是的。”
  看到此处,写意张大了嘴,与吴委明对望一眼。
  “那会为此改道吗?”记者又问。
  “改道的几率不大,毕竟这是政府的一级工程。”那人无可奈何地笑笑。  写意对着电脑,缓缓地在椅子上坐下来,一时间脑子有些蒙。
  “厉择良呢?”吴委明问。
  “在B市好几天了。”
  “他知道?”
  “不知道……”写意补充,“我意思是我不知道他知不知道。”她思绪已经乱成了一片。  吴委明撑头,“没了温泉,这种消息一出来,估计蓝田湾多半停工,否则一套也卖不出去。”  写意一时之间,心乱如麻。第一个念头便是给厉择良打电话,却无法不通。她有些急了,一遍又一遍地拨那个号码。可惜,始终没有接通。    10——5    杨望杰知道这个消息比写意等人还要迟。
  他有个同事买了厉氏的股票,似乎下午一开盘就跌得厉害,于是连连叫唤。杨望杰凑过头去看。  “厉氏跌惨了。”同事摆头。
  “只是调整吧,大公司不会太离谱。”杨望杰说。
  “杨兄,你不知道啊,厉氏的蓝田湾吃瘪了。”
  “怎么?”
  同事将新闻上转播蓝田湾的事情娓娓道来。
  杨望杰听后目瞪口呆,急忙找了尹宵。
  尹宵也是一筹莫展,“有些棘手啊要是厉氏一有闪失,会殃及池鱼啊。”私下他和杨望杰在厉氏手下接了南城的观澜院其中一个小项目,他们也是厉氏的承建商之一。
  “等等看吧。”杨望杰说。
  毕竟厉氏也是大公司,不是说没就没了的。虽然那样大手笔的投资,居然下得如此盲目。他知道平时厉择良在厉氏是说一不二的性格,虽说表面上谈笑风生,见人都和和气气,骨子里透出的个性却是绝对不许人忤逆他的。
  “我叫人去B城打听下。”尹宵说。
  “也好,未雨绸缪,这边也准备下。”免得到时候工程拿不到钱。
  杨望杰离开的时候,尹宵问:“你上次叫我查的沈写意,就是我结婚的时候你带来的那位小姐吧。”
  “是啊。”
  “你小子是吃着碗里,还望着锅里?小妹要是有半点委屈,我要你好看!”尹宵半开玩笑半当真地对他说。
  杨望杰笑,看来上次拜托这哥们去查沈写意,倒将他和沈写意的瓜葛一并查的清清楚楚。  “不敢,不敢。”杨望杰说。
  “说真的,”尹宵隐去笑容,“那个女人惹不得。上次就是因为她,厉择良才和辉沪银行翻脸的。”
  这事业内皆知,明里不说什么,但是私下传得很厉害。
  “可是,”尹宵疑惑,“理论上厉择良害得他们沈家家破人亡,她怎么可能和厉择良一起?或者说,厉择良怎么会让这样的女人留在身边。”
  杨望杰笑笑,没说话。
  那是因为写意她,全都不记得了。
  晚上,杨望杰陪尹笑眉出去吃大闸蟹,吃到一半突然接到尹宵电话,“望杰,大事不妙。”  “怎么了?”
  “破坏你和笑眉吃饭的心情了。情况有些棘手,你得回来一趟。”
  杨望杰迅速地送了尹笑眉,回公司见到心事重重的尹宵。
  尹宵转过来看他,神情凝重。
  “我刚刚从正源董事会那边得到的内部消息,他们会在明天一早宣布撤回对厉氏的贷款。”  “啊!”杨望杰定在原地。
  “所以我们要想办法把我们之前的钱拿到,还有你手头上有厉氏的股票的话全抛吧。”  “正源怎么会突然……”
  “这种时候小心使得万年船,估计正源也是这种心理。”尹宵说。
  “上周要给,钱还没到位吧,现下又不给,这翻脸也翻得忒快了。”害得他们这种小商小贩也措手不及。
  “还有一个事情。”
  “什么?”
  “听说正源给厉氏贷款,是沈写意牵的线。”
  “她怎么会有那么大的交情?”
  “这就不知道。”尹宵耸耸肩。
  杨望杰这才想起来那次的事情,写意为孟丽莉挡了一掌,他也在场。
  虽说他们投在里面的钱不是很多,但是毕竟是俩人认定的第一桶金,也是很紧张,于是商量着事情,忙着四处托人。杨望杰就在办公室的沙发上凑合了一夜。
  早上,杨望杰洗了把冷水脸,和尹宵下楼吃些早饭。他却没想到在街角那家有名的馄饨店门口遇见写意迎面而来。
  她精神很不好,施了些粉,也掩不住那副黑眼圈。
  “写意。”他叫她。
  “是你啊。”写意笑着打招呼。
  “这是我朋友尹宵。”杨望杰介绍。
  写意点头,“我喝过尹先生的喜酒。”
  她走了以后,尹宵看着她的背影,“人挺漂亮,难怪勾得我们杨兄以前神魂颠倒的。”  “尹宵,我和她是普通朋友。”杨望杰笑。
  “她对你普通,你对她普不普通,难道我还看不出来?到此为止到此为止啊,妹夫。”尹宵揶揄说。
  朝另一边走的写意拐了个弯,过了马路下楼梯去坐地铁。
  她看见前面有个高高个子的男子,背影很像厉择良的样子,她蓦然一呆,两秒钟后却傻傻笑了笑,他怎么可能这个时候出现在这种地方。每逢这种时刻的地铁里沉闷地像一个铁罐子,就算你想转个身也要费极大的力气。
  他不是遭这种罪的命。所以没有人能想象要是有一天厉氏这两个字一钱不值的时候,厉择良如何自处?
  他那天专门从B城回来看她,还有他说的那些话。他从来没对她说过什么甜言蜜语,可是就是昨天他讲了一次又一次,好像就怕没有什么机会再表达了一样,甚至在那样局促的情况下向她求婚。  一点一点联系起来,就是一副要诀别的样子。
  电话没打通以后,她没有再找他。
  也许他很忙,也许他原本就是想消失。
  若是他能想起她来,没有找不到的。
  早晨高峰期的地铁站,原本就很嘈杂。有人看着报纸,有人讲电话,有人拿着热腾腾的早点一边等车一边吃往嘴里塞。
  她知道厉择良在家吃饭的时候连话都极少说,从小被教养出来的习惯。早餐吃什么,晚饭吃什么估计都是头一天定好的菜谱。
  所以这样平民的生活,他一辈子也无法体会。地铁来了,站台上的人们蜂拥而上,有人从她身后冲上来,撞到写意的肩膀。她手一滑,将手机掉到地上,她急忙弯下腰去拾,却不想人太多谁只是碰了她一下就一个踉跄狼狈地朝前扑去,就在那个时候一只有力的胳膊拽住她,将她拉起来。  写意回身定睛一看,居然是厉择良。
  “我本来想突然出现得更加有惊喜一点。”他站在流动的人群中,冲她淡淡笑。  “阿衍。”她微微一张嘴,叫出这两个字。
  “恩?有没有惊喜?”
  “你……”写意吸了口气,问了句最想问的,“你怎么在这里?”
  他却避而不答,一改本性,反倒嬉皮笑脸地说:“沈小姐,好巧,我也是来坐地铁。”
    10——6    这一天,气温突然就骤降,可是他的笑脸就像冬日的暖阳,一扫这天气带来的阴霾,可惜扫不去写意和他身上的沉重。
  她知道,那是他一贯的强颜欢笑。
  他说完,走了几步拾起手机还给她。
  鲜少见他用这样的态度说话,一时间写意怔了怔,才问:“那边的事情呢?”他怎么可以将那边的烂摊子扔下不管,如此气定神闲地站在这里。
  说话间第二班地铁又来了。
  他问:“你不上车了么?”随即不待她回答就拉着她挤了上去。
  其实,她不知道,他一早就出现在楼下,却踌躇着不知道怎么上去,于是等到她出门上班。他便跟着她坐了公交车,再过马路,挤地铁。他就那么远远地看着她,静静地沉溺其中不想受到打扰。  
  他们找了个地方落脚。人流跟着涌进车厢,他将她护在角落里。突然在人群的夹缝中,有人摸索着握住她另一只垂下去提着通勤包的手。那只手,指尖有些凉,掌心却是温热的,修长的手指覆盖着她,握在掌中。
  写意一丝刘海滑到额前,将手抽出去,拢了拢头发,顺手将换了一只手拿包。  
  里面有个乘客临到开车又慌张着要下去。那人莽莽撞撞地从厉择良身边挤过去的时候,写意看见厉择良的眉心微微地皱了一皱。
  写意瞄了瞄,旁边挤得满满的座位,问:“需不需要找个地方坐下?”她很担心有人粗暴地撞着他,或者站久了腿疼。
  厉择良摇头,“不用。”
  “要不你站里面,我站外面。”她提议。
  他没同意。
  过了一会写意又说:“我不怕挤的,我就站外面好了。”
  旁边有个人闻言看了看厉择良,又看了看写意,估计是有些奇怪写意的这些句话。  
  厉择良淡淡地瞥了她一眼。
  写意噤声。
  到了第二站,人更多了,他和她的距离不得不拉近。她的脸几乎贴在他的脖子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特有的气息,他也有。那种味道是蛊惑人心的。
  这个时候厉择良的电话响起来,是薛其归。
  他看了下就掐掉。
  不到一分钟,电话又响了。
  还是掐掉。
  写意瞅了他一下。
  他察觉到写意的目光,只得接了起来,眼眸看不出任何波澜,只是连说了三个“恩”以后就挂掉。那种冷峻的语气几乎能冻人了。
  电话挂掉以后,写意感觉他的身体有些僵硬,脸色霎时间就白了,过了好一会神色才恢复过来。  
  “我……”她顿了顿,又说,“我们应该好好谈谈,所以我一直等你回来。”  
  吃完早饭的杨望杰回到办公室里刚刚瞌眼休息下,就被尹宵很激动地叫起来。  
  “望杰!东正集团十分钟钱召开新闻发布会,宣布单方面终止合约。”
  “单方面终止合约?”杨望杰从椅子上冲起来。
  “东正集团宣布放弃蓝田湾计划,而且不会对蓝田湾进行后期投资了。”  
  “什么?”杨望杰一愣,“那他们且不是损失很大。”
  “可惜损失最大的还是厉氏。”尹宵说,“这无疑是对厉氏火上浇油。这样的重创,破产是早迟的事情。”
  写意说完那句话,厉择良凝视着她,眼眸深不见底,“你想说什么?”
  正好快到站,广播里的女声机械地报着站名。有人挪动位置,准备下车;有人在招呼着同路的朋友下车,车厢里开始有些吵杂。
  地铁渐渐减速,最终停下来,人群又蠢蠢欲动。
  她将脸朝远处挪了挪,在嘈杂的喧哗中说:“我们……分手吧。”
  我们分手吧。
  那五个字一出口,仿佛周围都安静了下来,那一瞬间,车门打开。
  人潮汹涌。
  整个世界静止的只有他们俩人。
  他站在那里,有人擦身而过,再次撞到他。但是他一直直挺挺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一秒两秒三秒……仿佛天荒地老。
  然后,他勾起嘴角,苍然一笑。
  他们将地铁坐了一站又一站,眼看人流挤上来又涌下去。不知道站了多久,乘客越来越少,直到他俩这样站在空旷的车厢中,已经显得很碍眼。
  写意觉得腿脚都站得发麻。
  她才想起来,他是不能久站的。
  “刚才薛其归不是将所有都告诉你了么。”她说,“你坐一会儿吧。”
  他不答话,还是保持着那个姿势,丝毫不动。
  “你要是自己不待见自己,我无话可说。”她说。
  他如石化一般,一直盯着她。
  写意别过脸去,“我还有东西还给你。”
  她说完垂下头去,将手伸向手袋,想掏什么物件,却在即将拉开手袋拉链的时候,他一下子将她的手按住,阻止她的动作。写意从来没有见他用过那么大的力,紧紧地捏住她手,为了就是不让她将那件东西掏出来。
  她想挣开,拧了一下却是无法动弹。
  他五指的指尖,因为用力变成成失血的惨白。
  她将另一只手去掰开他,可惜他依旧死死不放手。
  于是,他们僵在那里,形成一个奇怪的姿势。
  这一截车厢里面只剩三四个人,似乎是到这里来旅游的外地客,有些不解地朝他们看。  
  许久以后,他终于说:“沈写意,你不能留一点尊严给我么?”由于长久没有说话,他得嗓子有些干涩,一开口显得略微低哑。
  “为什么?东正集团为什么要这么做?”杨望杰问。
  “你有没有觉得有奇怪的地方?”
  “什么奇怪?”
  “有人说,曾经,沈写意在厉氏工作时,是她极力主张与东正的合作计划。那个时候她正和厉择良走得亲密。而沈家和东正是世交”
  “那又怎样?她可能只是帮个忙。”
  “望杰,你真的没有串联起来?蓝田湾,辉沪,正源,哪一样和她没有关系?你不觉得这完全是她为厉择良设的一个套?”
  杨望杰猛然抬头,“不可能!”
  尹宵又说:“沈写意让厉氏与东正合作蓝田湾,一下子就要了那么多钱,让厉氏前期投资。为了沈写意,厉氏和辉沪闹翻。然后在拍卖会后,厉氏陷入资金困境,是她自告奋勇去找正源贷款。若不是这样,你觉得以厉氏的根基真的找不到一家银行贷款?然后将蓝田湾断水的消息放出来,厉氏震荡,再使正源出来翻脸不认人,最后压轴出场的是詹东圳。三管齐下还怕厉氏不倒?”  
  “不可能。”杨望杰错愕着,又重复说了一次。
  她和孟丽莉交好,是偶然。
  她恰好认识詹东圳而已,所以与东正集团的关系也是偶然。
  她和朱安槐之间,不过是律师和被告的关系,她只是想要为那位女性伸张正义,一定还是偶然。  
  “不可能……”他又喃喃自语了一次,却是再也没有上一句有底气。
  “没有什么不可能的。我早说过沈写意不是一般的女人。厉择良害死她父亲,害得他们沈家家破人亡。如此的杀父灭门之仇岂有不报?”
  “可是……她不可能,因为她根本失忆了。她一切都不记得,怎么可能去找厉择良报仇呢?”  
  “失忆?”尹宵微微张嘴。
  “她出过车祸,对过去是失忆的。”杨望杰解释。
  “一切都忘了?”
  “不是,好像记得一些又不记得一些。”
  尹宵听后,怔了稍许又不可思议地笑了,“这种桥段你也相信?有没有失忆除了她自己,谁知道。”
  “厉择良,你的尊严?”她冷嗤。
  “写晴疯了以后,你想过她的尊严?”
  “我父亲因你而死,你想过他的尊严?”
  “我母亲去世的时候,你想过她的尊严?”
  “我开车自杀之前,你又可曾顾全过我的尊严?”
  她瞪大了眼睛,一句一句的质问他,满目悲凉却一滴泪也没有。
  “我曾经是那么敬你爱你,甚至将你视作我人生唯一的依靠,可是你是怎么对待我的?你就那样活生生地剥夺我的一切。赶尽杀绝的时候,你皱过眉头没有?你有过迟疑没有?”  
  以前等不到他的答案,而今要是等到也无济于事了。
  写意又说:“其实,你谁也不爱,只爱你自己。”
  “所以你从头到尾都是演戏。”他淡淡说。
  “是。”
  “你让詹东圳陪你演这么一出,有什么代价?”什么代价让他抱着鱼死网破的心态,来报复厉氏。
  “和你无关。”
  厉择良忽然冷嘲,“难道没有让你嫁给他?你不是很善于这个么?”
  她咬了咬唇,却又立刻恢复神色淡然一笑,“厉择良,再世为人的沈写意不一样了,你这样一点儿也不会激怒我。我和他有什么协议,不用你操心。”
  语罢,她又去拉开手袋,这一回他没有再使劲阻止她。于是写意轻易地挣开他的手,将那个浅绿色的首饰盒拿出来。
  这是那日他给她的戒指。  
  “厉先生,承蒙错爱,这东西只能送还给你。”
  地铁到站,自动门打开,已经没有人上下了。
  她将东西递给他,他不接。
  “我们一起的这半年里,你一步一步报复我的时候,有没有过一丝迟疑?”他问话的时候凝视着她的双眼。
  他发色浅,衬着皮肤有些白,而那双眼睛也是浅浅的棕色。
  可是此刻,眼睛却变得深不见底,两边的眸子似乎着墨一般要将人的心魄都吸了进去。  
  写意微启嘴唇,迎着他的视线,吐出两个字:“没——有——”
  他闻言,合上眼睛,嘴角微微一抽,竟然笑了笑。
  眼眸睁开,满目悲凄。
  那样的神色让人刻骨铭心。
  写意再一次将盒子递到他的手边,他依旧不接。
  她轻轻一松手,仍由东西掉到地上。
  盒子盖弹开,那支六爪的婚戒从里面跳出来,蹦了一下,刚好碰到椅子脚的金属架上,当的轻轻一声脆响,随即落到地上,转了两圈,滚到一边。
  她转身,头也不回地下了地铁。    10——7    写意一路疾行,紧紧地咬住下唇,双拳紧握,不小心碰到迎面而来的行人的肩膀,也没有丝毫减缓她离开那里的速度。地铁已经启动,她不知道他下了没有,还是继续又坐下去。  
  写意走到街面上招辆出租车,坐到后排。
  “小姐去哪儿?”司机问。
  写意没有答话,似乎根本没有听见。
  “小姐,您要去哪儿?”司机好脾气地又问了一次。
  “啊?”写意回过神来,“随便,你绕圈吧。”
  这时候,手机响了,是吴委明。
  吴委明焦急地说:“写意,蓝田湾……”
  “我知道。”写意打断他,“替我向乔姐请假。”
  “恩?对了,你怎么还没到?又迟到了!”
  “替我请假。”她又说。
  “好,下午来么?”他问。
  “暂时请一天,我挂了。”
  写意将手机放回手袋的时候,看到自己常年带在手边的红色记事本。
  她不是大人物,不习惯预先排好每日的日程。但是总怕忘事,所以但凡有什么重要的约会或者要事、地址都记在上面,随身携带。
  记事本里面夹了一张纸,纸叠成了正方形,此刻正好冒了一个角出来被她看到。她深吸口气,迅速地将那纸重新夹好。
  出租车路过二环路路口的游乐场大门,远远看见有小商贩在卖气球。今天不是节假日,风也吹得凉飕飕的,可是门口依然很热闹,好像是什么小学在里面搞活动。一排一排的,穿着校服戴着海军帽的小朋友,前一个后一个地手牵着手朝里面走。
  写意望向窗外,不禁说:“师傅,就在这儿停吧。”
  她下车,过马路,进了游乐园。
  那些孩子吵极了,时不时还尖叫,她绕过他们走了进去。
  她第一个坐的是翻滚列车。整躺车就只有三个人,她和前面两个谈恋爱的大学生。火车缓缓开动,随着一点一点地上升,身体上扬,眼睛渐渐看到上空,她的心也开始悬起来。上升到顶端的时候,火车微微地顿了一下,然后朝下——飞速地下坠。
  她先是紧紧捏住扶手,眼睛一点也不敢再睁开。
  但是当火车整个翻过来的时候,她放开双臂,闭住双眼,大声地尖叫。
  她从小脑子里的内耳前庭器比别人敏感。别说这种游戏,就连出租车也晕,所以很少来游乐园。  所以心里害怕极了。
  可是,此刻,她就是要那种恐惧蔓延在心中,把胸腔填的满满的,才能装不下其他的情绪。她旋转着,放任着自己的尖叫。
  写意下来的时候,双腿都是软的,整个人处在一种飘忽的游离状态。她头晕目眩地走到角落里,蹲下来,有些想吐的感觉。
  她去搜手袋里的纸巾,翻了半天没翻到。于是有些神经质地将手袋倒过来,钥匙、签字笔、钱包、手机掉在地上。
  其中,还有那张纸也从记事本里掉出来。
  叠成长方形的一张宣纸,被她夹在记事本里好几个月了。
  她怔了怔,拾起来,将那张工工整整地叠了四次的宣纸缓缓展开。宣纸其实有好几道折痕,新的旧的,交替着。
  纸上留着两行小楷。
  十里平湖霜满天,寸寸丝断愁华年。
  对月行单望相护,只羡鸳鸯不羡仙 。
  那字迹俊雅凌厉,不难看出下笔人的个性。旁边斜斜歪歪的五个字是她留的,“阿衍啊阿衍。”  
  这张纸是她先写的这些字,然后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他找到,才添了后面的诗。那年暑假,他们一起看过这电影。当时她很喜欢,于是叫他帮她记在心上。
  却不想隔了许多年以后他仍然记得,居然还写到了这张纸上。
  她在书房里看到,便起了心偷它。
  看到此刻,写意鼻子一皱,忍了许久的泪终于落了下来。眼泪滴到纸上,她急忙用手去抹。但是宣纸却是吸水的,泪珠立刻吸附进去,一点一点地晕开,迅速地散了那些墨迹。  
  她转而去抹脸上的泪痕,却是越抹越多,越抹越多。最后,一个人蹲在那里,抱住膝盖,简直泣不成声了。
  眼泪止不住地流。
  那个被她连写了两遍的“阿衍”,也随之缓缓晕染成团。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抽噎着,摸到电话,拨了詹东圳的号码。
  此刻的詹东圳正忙得焦头烂额。他在会议室里看到写意的来电,微微一愣,本来正要对董事们的话,说了一半也放下,退出会议室。
  他走到角落,打开接听。
  “写意?”
  “冬冬——”她哭着说。
  “恩,我在。”
  “冬冬——”她抽泣,“冬冬,冬冬,冬冬……”地一直重复。
  詹东圳心里一颤,他知道她只是想发泄而已,所以静静地等着她一直那样叫。  其实,他也明白,在电话另一头饮泣的写意此时心底深处,最想呼唤的那两个字,并不是“冬冬”。
  许久之后,等她哭够了,詹东圳轻轻地说:“写意,回来吧。”
  “回哪里?”写意吸了吸鼻子问。对于写晴和任姨,她也只有责任没有亲情。  
  她一时竟然不知道哪里才是她的归处。
  小时候,有妈妈的地方是家,回到妈妈的故乡有姥姥、姥爷的地方是家;后来,到C城念大学,有阿衍的地方就是家。在德国留学,有阿衍的地方还是家。
  可是,就是那一个阿衍,她追着、黏着、胡搅蛮缠地跟着的阿衍,被她放在心里一次又一次念叨着的阿衍,就那样满不在乎地打碎了她的整个世界。
  她曾经问他:“那要是我死了,你的心会不会痛?”
  时到今日。
  无论如何。
  他们再不相欠。
  写意和写意的阿衍,都已经不在了。
  詹东圳一个人从B城马不停蹄开车赶过来。他心急如焚,担心她会一直那么哭下去。  他按照写意留的地址,在游乐场找到她。
  没想到,那个时候的写意,面色恬静地坐在公园的木椅上,和前面的几个小朋友说话,神色已经平静下来,全然没有电话中的失态。
  她已经和那些小孩混熟了,好像和他们一起猜什么东西,猜来猜去的,赢的人分糖吃。  
  有个胖乎乎的小孩四处找了根枯树的枝桠,问:“阿姨,你说这是什么?”  “木棍。”写意说。
  “四个字的。”
  写意想了想,“一根木棍。”确实是四个字。
  詹东圳在旁边看得只摇头想笑。
  她从小就这样,无厘头的,捉弄人是一流。
  果然,她的答案让小胖有些措手不及,急忙摆手说:“不是不是,不是这个意思,就是用四个字说的那种话。”
  “那叫成语。”写意乐。
  “对、对,就是成语。怎么说?”
  这下可考到她了,她侧了侧头,蹙着眉,“不知道。”太难猜了。
  小胖洋洋得意地说:“这叫完好无损。”然后,他又将枝桠折了一下,树皮还没掐断,继续说:“这是藕断丝连。”
  写意听到,笑了笑,接过那棍子,一下子掰成两截,问:“那阿姨考你,这是什么成语?”  小胖挠了挠头,眉毛拧在一起,摇头说:“老师还没教,我不知道。”
  写意眨了眨眼睛说:“是一刀两断。”
  飕飕的秋风吹乱她的头发,她恢复往常一般,唯一哭过的痕迹只是那双红肿的眼睛。她一直坚强得要命,从来没有在他面前落过泪,哪怕是父母去世的时候。
  他见孩子们拿着糖离开,才走向她。
  “你干嘛对着电话哭得稀里哗啦的?”他问。
  “那是因为我牙疼。”她说。《良言写意》木浮生 ˇ11——1ˇ
      
    詹东圳一个人从B城马不停蹄开车赶过来。他心急如焚,担心她会一直那么哭下去。  他按照写意留的地址,在游乐场找到她。
  
  没想到,那个时候的写意,面色恬静地坐在公园的木椅上,和前面的几个小朋友说话,神色已经平静下来,全然没有电话中的失态。
  
  她已经和那些小孩混熟了,好像和他们一起猜什么东西,猜来猜去的,赢的人分糖吃。  
  有个胖乎乎的小孩四处找了根枯树的枝桠,问:“阿姨,你说这是什么?”  “木棍。”写意说。
  “四个字的。”
  写意想了想,“一根木棍。”确实是四个字。
  
  詹东圳在旁边看得只摇头想笑。
  她从小就这样,无厘头的,捉弄人是一流。
  
  果然,她的答案让小胖有些措手不及,急忙摆手说:“不是不是,不是这个意思,就是用四个字说的那种话。”
  “那叫成语。”写意乐。
  “对、对,就是成语。怎么说?”
  这下可考到她了,她侧了侧头,蹙着眉,“不知道。”太难猜了。
  
  小胖洋洋得意地说:“这叫完好无损。”然后,他又将枝桠折了一下,树皮还没掐断,继续说:“这是藕断丝连。”
  写意听到,笑了笑,接过那棍子,一下子掰成两截,问:“那阿姨考你,这是什么成语?”  小胖挠了挠头,眉毛拧在一起,摇头说:“老师还没教,我不知道。”
  
  写意眨了眨眼睛说:“是一刀两断。”
  
  飕飕的秋风吹乱她的头发,她恢复往常一般,唯一哭过的痕迹只是那双红肿的眼睛。她一直坚强得要命,从来没有在他面前落过泪,哪怕是父母去世的时候。
  
  他见孩子们拿着糖离开,才走向她。
  “你干嘛对着电话哭得稀里哗啦的?”他问。
  
  “那是因为我牙疼。”她说。
  
  詹东圳替她在B城找了个僻静的住处,让她一个人住。写意关掉手机,拒绝看电视,不买报纸,屏蔽QQ消息,窝在詹东圳的公寓里。
  
  那牙疼果真来得凶猛。
  因为牙龈发炎,她整个脸都肿了起来,她只好出门去药店买药。药店里推荐了一大堆品种。  她皱眉,“不是我以前吃的那种。”
  “以前吃的是什么?”药店的人问她。
  她怔了怔,“我……不知道。”
  
  在回家的路上,写意突然打了车去西郊东山的墓地。
  
  写意远远看见那两座墓碑,从上来数下来,路边第三个和四个。左边是父亲,右边是母亲。母亲不是他合法的妻子,为了尊重任姨,没有用双棺让他们葬在一起。
  照片上是父亲笑着的样子,他和她一样,只有一个酒窝。小时候,她那么调皮,那么捣蛋,可是父亲提起她的时候,依然很自豪,总说:“我的写意,我的写意……”
  以至于写晴那么讨厌她。
  
  所以写晴说:“别以为爸爸叫你回来,你就是沈家的人了。告诉你,无论沈家的财产,甚至是其他什么人,我都不会让你丁点儿。”
  她当时淡淡地一笑。她什么都不要,只要她的阿衍。
  
  当时她不知道为什么大二的时候,母亲就突然同意让她改了姓,回到沈家。后来,母亲欣然送她去了德国。
  
  在德国,有阿衍。
  
  厉择良永远是人群中最出色的那个。在金发碧眼的人群中,他那样的亚裔却仍然惹人注目。修长的身材,眼睛是内双,头发修得刚好,不太长也不太短。每次剪完头发之后,耳后的皮肤会暂时暴露在空气中几天,白皙而且细腻。
  和那些打着耳洞,头发梳成莫西干样式,身上飘荡着刺鼻体味的白种年轻人完全不一样。  
  每逢,遇见女人对厉择良侧目,她便拉住他的袖子说:“我一定要把你盯紧点。”  
  写意去的那会儿,他已经在投资股票,和朋友合作开公司,常年开车往返于法兰克福和海德堡之间。他的脾气并不如现在这般古怪,只是有些寡言,为人很低调。这些也是早被写意熟知的个性。  
  她来得突然,德语不好,费了很多时间花在语言上,也因为如此除了学校一般不出门。所以,一般都是他带食材回来做给她吃。
  
  德国的冬天来得特别早,四点多就黑了大半,也比B城要冷得多。
  那天,他又去了法兰克福,晚上不会回来。
  她从学校回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下来,可惜又将手套和帽子忘在了图书馆。随着暮色深沉,气温也是急剧下降,冻得她够呛。
  她又懒得绕回去取东西,于是一个人抄近路,想从小巷里尽快赶回家。
  
  整个巷子只有她一个人,脚步踩在雪上咯吱咯吱地,好像有回音。她走到一半,才开始害怕,紧张地回头去看,有些慌。
  再一次转头以后,发现远远的前方急匆匆地走来一个人。
  她心中一紧,将一钱不值的手袋朝胸前挪了挪,使劲拽住。眼看那人越走越近,她停下来,心扯到嗓子眼,几乎想回头撒腿就跑。
  就在这个时候,那人放慢了脚步,用中文喊了一句:“写意?”
  那一瞬间,写意一呆,随即几乎是飞奔着跑去,扑在他的怀里,“阿衍——”  “你一个人怎么不走大街?”他说话的时候气喘吁吁的,好像从别的地方急忙赶来的。到了灯光下,写意才看到他走得急,在那么冷的天气里,额头居然冒出细密的汗。
  
  “你下午说你不回来啊?”
  “忙完了就回来了。”
  
  下午下了大雪,他在法兰克福的时候突然想到不知道这么冷的天气留她一个人在家会怎么样。于是,他开了一个小时的车回家,家里发现没人,又朝图书馆这边找来。
  
  “那你来接我?”写意侧头问他。
  他板着脸,没有答。
  
  写意乐呵呵地哈热气来搓手。她没戴手套,衣服上也没兜,所以十指已经冻成红色。  “手套呢?”他问。
  “忘在学校了。”她说。
  “什么时候长点记性,丢三落四的。”
  他说完,将她的手捂在掌中搓了搓。他的手平时有些凉,可是在那个时候却是暖暖的。  她傻傻地笑,“阿衍,你真好。”
  他一抬头才注意到她只穿着羽绒服,帽子围巾都没戴,便放开她的手,将自己围巾取下来为她套上。
  “哪儿还冷?”他问。
  “手冷。”她撒娇。
  这下他没辙了,他不习惯戴手套,冬天里手都是揣兜里。于是,他解大衣的纽扣,准备替她披上。
  “不要,我哪儿有那么娇气。要是惹得你感冒了,更折腾。”
  写意眼珠子一转,“这样吧!”
  她抓住他的右手,一起揣在了他的大衣口袋里。他当时穿着一件藏蓝色的大衣,兜里都是他刚才烘热的温度。
  她的左手,和他的右手,同时将那个口袋撑得鼓鼓的。
  
  然后,写意嘻嘻地冲他笑,“这样就好了。”
  五指从他的指缝从穿过去,她顺利地与他扣在一起。
  他的手在不经意间似乎僵了僵。紧接着,他没有刻意地迎合,也没有刻意地抗拒,只是那么自然而然地摩挲了几下,将温暖传递给她。
  接着,她抬起自己晾在外面的另一只手,嘟囔着嘴说:“对不起啊,右手小姐。阿衍的右手写出来的字很漂亮的,所以写意就先握他的右手了。不过,等一会儿阿衍就会来暖和你的。”  厉择良哑然失笑。
  
  于是,两个人就这么一起并肩回家。
  
  不知道是路走得急,还是气温突然升高了,或者是她紧张的缘故,握着厉择良的那支手的掌心开始有汗。她想伸出来擦一擦,却又不敢。
  她怕自己轻轻一动,惊动了他,再也不肯让她握。
  
  那是他们第一次牵着手,要不是她厚着脸皮冒出这么一个主意,还不知道是不是要等到猴年马月去了。从第一次相识到第一次牵手,居然经过了六年。
  
  过了一会儿,他问:“那只手不要了么?”
  “什么?”
  “你右手。”
  “要!!”
  
  于是俩人调了个方向,换手又牵了一次。
  写意一路喜滋滋地笑。
  “乐什么?”他问。
  “没什么啊,没捡到钱。”写意学着他平时的样子,板着脸说。
  其实,她在心里琢磨着,是不是以后是一律不买手套了。
 
《良言写意》木浮生 ˇ11——2ˇ
      
    厉择良还有一个爱好,便是看球。
  她很难想象,他那样内敛的一个人,怎么对那个运动感兴趣,虽然知道他从来也不玩儿。  他倒不是很狂热那种,只是周六都会空一点时间打开电视机看当地的转播。他看球的时候,沏一杯茶坐在那里,一个人静静看。每逢他看到激动之处,握紧拳头,会一下子站起来,再缓缓坐下。  
  “他们踢来踢去老是不进,多烦啊。这么多人抢一个球,不如多发几个。”  他冷冷地瞥了她一眼。
  她立刻噤声。
  
  才过一会儿,她在旁边就又开始坐不住了。
  “难道你选德国的原因,是为了看球?”她问。
  “那我来看球,你来做什么?”他反问。
  “……”
  
  写意瞅了瞅他。这个问题问很没有挑战性,难道他还不知道她来做什么的?  
  那周末刚好是圣诞节前的最后一轮球赛,他开车载她去临近的法兰克福一起看现场。临走的时候,她背了个小包,将所有需要的东西带齐了,出发。
  
  他突然问:“手套带了么?”
  “啊!”写意故意说:“我好像带了。”
  “我明明见你放在椅子上。”他说
  “是么?”她装傻。
  “是的。”他斩钉截铁地说,然后递给她赶快回去拿的眼神。
  奸计还没开始实行就被识破了。
  她哀怨地看了看他,却不得不遵命。
  
  她从来没有去现场看过球赛。
  他们的位置很靠前,正好坐在主场球迷的中间。
  写意抬起双手,跟着他们学那些手势和喊口号,全然是一副投入的样子,再也没有抱怨无聊。中场下起雨,幸好她带着雨衣,他戴着鸭舌帽。
  当主队进球的时候,写意和旁边球迷一起蹦起来。
  她抓住厉择良的手,兴奋地大叫。
  他微微一笑,拉住她,“别喊了,嗓子喊哑了。”
  
  那一场比赛,升班马法兰克福奇迹一般力克卫冕冠军拜仁慕尼黑。场外天寒地冻还飘起了纷纷的雨雪,球场内的热情却一浪高过一浪。
  主裁终场哨声吹起的那一瞬间,大家都欢腾起来。
  
  旁边的一个和写意击掌庆祝的德国球迷,激动地将手上的队标围巾绕在写意的脖子上,大喊:“Sie haben uns glueck mitgebracht!(译:你给我们带来了好运)”说完,毫无征兆地捧起她脸,在脸蛋上狠狠地亲了一口。
  写意心里也乐得很,还给了对方一个大大的拥抱。
  
  她随即跟着那群人一起高歌一起退场,上了一级台阶,发现厉择良还留在后面。帽子压得低低的,瞧不到眼睛。
  她伸手准备碰他下,说:“阿衍?走了。”
  
  就在她碰到他胳膊的那么一瞬间,他拉过她,将脸凑过来。
  
  她刚才上了一级的台阶,显得还比他略高一点,所以需要他稍微抬头。她雨衣上的帽子还戴着,因此耳朵能听见雨滴打雨衣上滴滴答答的声音。
  她看见他靠过来的脸,些许一怔,转瞬之后才明白他要做什么。
  
  旁边有球迷在霏霏细雨中燃起烟花,庆祝主队的胜利。还有很多人久久不愿意走,球员刚刚致谢,于是他们主动掀起一波又一波的人浪。
  他就站在这些人之间,在过道上,脸渐渐地接近她。
  
  写意睁大眼睛,呆呆地望着他那双凝视着自己的双眸,不自觉地微微张开双唇。  
  没想到半空中,两人的动作被阻,因为他的鸭舌帽帽檐正好戳到写意的眉骨上,她吃痛地眯了眯眼睛。
  他随即迟疑了一下,神情一顿,挪开脸,却没有再来第二次。
  
  写意也是茫然了一阵,之后却又隐隐觉得失落。
  
  她平时大大咧咧,可惜骨子里还是没有那么开放
  前一分钟还被其他人亲了一口她,当时还毫不介意,可是当对象突然换成厉择良以后,她居然一下子也害羞起来。
  
  回程的路上,写意开车。她学了车,因为医生说自己开车的话会让晕车的症状缓解。  厉择良平时有些懒散,还有人乐意开车,自然用不到他。回去的厉择良盖着帽子,遮住脸,坐在副驾座上似乎是在闭眼睡觉。
  俩人除了必要的那几句,竟然没怎么说话。
  
  几个同去看球的朋友心里高兴,回到海德堡又找酒吧喝酒,自然也拉了他俩去。  “我也要啤酒!”写意跟着大家一起喊。
  厉择良淡淡地瞥了她一眼。
  她立刻不情愿地蹙了蹙眉头,口是心非地纠正说:“怎么可能呢,我滴酒不沾的,只喝苏打水。”
  
  厉择良恰好在酒吧遇见熟人,两男一女。
  那女姓董,据说某市市长家的千金,长得极为乖巧。写意见过她几次,每次看见厉择良几乎每句话必以“择良哥哥”这称呼作为开头。
  写意理所当然地并且非常地不喜欢她。
  
  那位董小姐不知道听旁边俩男的说了什么,望着厉择良掩住嘴轻轻笑。那双片刻不离厉择良的眼睛,在写意看来,真应该挖出来熬汤。
  
  她越想越气愤,大叫:“我要啤酒。”叫完以后,再看了一眼厉择良。她的举动根本就没有引起他的注意力。
  她赌气一般,拿起杯子咕噜咕噜地喝下去。
  
  待厉择良和人寒暄完回头一看,写意居然已经在喝第二扎啤酒了。
  她酒量一直很浅,就连喝家乡的米酒也会熏熏然,所以啤酒下肚脸蛋已经醉得通红。她将下巴磕在吧台上,眼神发直,此刻闷闷不乐地卷起食指有一下没一下地弹着那啤酒杯。  
  最后,他半搀半扶地将她带回去。她这人一醉就睡觉,当然半醉的时候却是最啰嗦的。  他们住三楼。
  烂醉如泥的写意仍然不忘气鼓鼓地唠叨。
  “干吗不经我同意就叫你择良?”
  “哥哥这两个字,这也是她能随便喊的?”
  “恶心不恶心。”
  “讨厌,真讨厌。”
  “下次把舌头也切下来。”
  “不熬汤了,让阿衍红烧比较好吃。”
  
  “什么乱七八糟的。”他摇头,然后掏钥匙开门。
  
  他刚一放手,她就歪一边去。他没办法,只好将她架在怀中,下巴正好抵在她的额头上。  她皱了皱眉说,“你胡子扎到我了。”
  他不禁微微一笑,挪开下巴,将钥匙插进锁孔里。
  
  写意傻傻地看着他的笑脸,趁着门打开的那一刹那,她突然垫起脚尖,抬手拽住他的衣领,就那么仰头主动地吻了。
  她吻得那么青涩,几乎就是啄了下他的唇。
  
  放开他以后,写意居然伸舌头舔了下自己唇,心满意足地说:“好……软。”那表情活脱脱的就是一只偷腥成功的醉猫。
  
  白天俩人没吻成,这下终于成了。一只叫写意的猫好歹解了馋。
  
          
  
《良言写意》木浮生 ˇ11——3ˇ
      
    他别过脸去,尴尬地咳嗽了两声,说:“进屋吧。”说完,他将写意搀进去,放在沙发上,正要起身脱外套,却被写意抓住衣襟。
  “干嘛?”他问。
  “你不可以被别人抢走。”她黯然地说。
  他顿了顿,顺势坐在她旁边,挑了挑眉说:“看来你一点儿都没喝醉。”  写意一下子红了脸,急着说:“我怎么没醉了?我就是喝醉……”话到这里,她突然觉得自己的解释反倒是画蛇添足。
  
  她再看一眼厉择良。
  这男人正在很努力地忍笑,那模样完全是戳穿她把戏后的幸灾乐祸。她一时恼羞成怒,扑过去张嘴就想狠狠地咬他一口,可惜一下子没想到落嘴点,就见下巴的角度比较好下手,于是张大嘴咬了他的下巴。
  让她意外的是口感竟然那么好,所以忍不住多咬了两下。
  哪知她的虎牙很尖,咬人的时候虽然没有使劲却也疼得他两条眉毛都皱在了一起。她笑得咯咯咯的。
  “写意。”他揉着下巴。
  “恩?”
  “咬疼我了。”他说。
  “怎么会呢,我轻轻咬的。”她虽然嘴上那么说,但是还是忍不住凑过去仔细看了下,果然在下巴的皮肤上有了几个浅浅的牙印。
  她内疚地嘟囔起嘴巴,又用指尖摸了摸那几个牙印,“阿衍,对不起……”然后很孩子气地朝它们吹了吹气。
  
  她的手指落在皮肤上面痒酥酥的,脸蛋近在咫尺,嘴唇撅起一点儿轻轻吹气。那气息扰乱了他的心绪。
  他心神一荡侧下头,封住了她的嘴。
  
  写意先是吃惊地瞪大了眼睛,渐渐地才缓过来。这和她那蜻蜓点水一般的吻截然不同,几秒钟就破坏她呼吸的节奏。
  
  他的吻有些生疏,有些试探,丝毫不敢长驱直入地探入她的口中,只是浅浅地舔吸。怀中的写意努力地调整了下自己的呼吸,然后将手撘在他的肩上,微微张开嘴,青涩而又美好地回应了他。  他嘴角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拥住她的手臂加了些力,使她更贴进自己。  
  缠绵之间,她的脑子从一种半清醒状而变得晕晕乎乎,仿佛一下子站在了云端。一时又觉得自己像是含着一块浓情的巧克力,那种丝柔顺滑的感觉在舌尖依依不舍地停留着,然后一点一点地化开。  这一次,她好像是真的醉了。
  
  彼此的唇舌终于相离,她怯怯地睁开眼,却又不敢看他的脸,轻喘着依在他胸前。而唇上的那种柔软的触感也久久地停留着。
  
  厉择良定了定心神,缓缓地说:“门口那个不算,这个才是初吻。”
  “为什么?”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他黑脸。
  
  侯小东曾经对她说,厉择良是人类中一种不太容易亲近的种族,但是当他一旦不排斥对方接近的话就说明你已经成功了一半。
  那现在看来,她好象成功了另一半。
  
  就是那么一个吻,好像突然就拉近了她和他的许多距离。直到那日,写意才知道原来她的一切辛苦都没有白费。
  他也是喜欢她的。
  
  从此跟屁虫升级成了女朋友,农奴翻身做了主人。
  写意喜滋滋地迎来了新的一天。可惜,多过了几天以后,她发现女朋友和跟屁虫的待遇好像没什么区别。
  他还是会对她凶,而且管东管西的。
  
  只是——
  好像又有那么一点点不一样。
  
  元旦的头一天,厉择良带着写意,和几个熟识的留学生凑一起开车去杜塞尔多夫看新年倒计时。  快到凌晨的时候走到莱茵河边,等着倒计时的人已经挤得水泄不通。虽然有些蒙蒙细雨,但是人们的热情丝毫不减。
  写意也兴奋地和其他人一起乱蹦乱跳,他宠溺地任由着她闹。莱茵河边有出名的酒吧街,一家接一家,都满满是人。全是从周边来迎接跨年倒计时的。
  半夜温度下降得厉害,大家凑一起一边等着新年的到来,一边站着拼酒。  厉择良却拦着写意,不许她喝酒取暖。
  她闷闷不乐地瞅着他。
  “难道我就不怕冷?”本来一说话吐气就能成一团白雾,她为了强调气温很低,还刻意地使劲了哈了几口热气出来证明一下。
  
  后来写意牵着他,离开集体,单独跑到桥上去。
  “莱茵河就我的脚下流过去耶!”
  这一河段的莱茵河比以前写意看到的要宽得多,加之在这样的气氛下,她更加觉得很兴奋。  她趴在栏杆上,朝下面探头,河面上正好可以看到自己在桥面路灯下印出来的影子。开始还觉得好玩儿,多看了几分钟就觉得头晕。
  桥上的风更大,冻得她缩脖子。
  他解开大衣的纽扣,从后面将她裹了进去。
  
  她怔了一下,自然而然地靠在他的怀里。他正好将下巴磕在她的头顶,那样的亲密。  
  凌厉寒风四处乱窜,可是此刻的写意却觉得暖烘烘的。有的人已经等不及,自己点燃了烟火。  “阿衍。”她叫他。
  “恩。”
  “我觉得,我好像很幸福。”写意轻轻说道。
  可是在那么嘈杂的气氛中,不知道他听见没有。
  
  那是她和他,最后一次一起看焰火。
  
  她不知道为什么一年后,他可以那么云淡风轻地毁掉这一切。
  若是要一个人为了爱倾家荡产、众叛亲离的话,那是不切实际的。这个,她明白,她不存有那种奢望。
  
  可是,如果说他一点儿也不在乎她的话,她不相信。
  
  写意原本坐在墓碑前面,眼见天色渐晚。她站起来一转身,发现詹东圳在不远处。他回去找不到她,第一个念头就是写意跑到这里来了,一看果真不错。
  
  “东正没有垮吧?”她问。
  “还好。”他笑笑。
  “没骗我?”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他说
  “少来,以前我出车祸之后你不就骗了我。趁着我想不起来还给我编排了一个混血男友,也亏你想得出来。”
  詹东圳嘿嘿一笑,不好意思接话。
  
  无论是写意,还是他们,都将那次的事情称为车祸。其实,彼此都知道,那不是车祸。  车子冲出马路,没有一点儿刹车的迹象,完全是直冲冲地从路上朝着河边的悬崖冲下去。现场所有的迹象都表明,她不是深度醉酒就是企图自杀。
  她不喝酒,那明显就是第二种。
  厉择良去了趟德国,他们见了面之后,写意就开车出了车祸。幸好有人报警,还把她从水里救了起来。
  晕迷了两天的写意醒过来就什么也不记得了。
  
  可是她看到他的时候,歪着头迟疑了下,口里试探地问:“冬冬?你是冬冬?”那一刻的詹东圳简直无法形容自己有多喜欢听见她叫这个曾被自己唾弃的绰号。
  
  原来她记得他。只是丢失了成年后的记忆,还有和某个人共度的那些时光。  
  最后那一天,她开着车,对着电话淡淡说:“以前我看过一个电影,里面的老人对男主角讲了个故事,我挺想讲给你听的。”
  “写意!”他在电话另一头打断她,并且下令,“你马上停车!”
  “阿衍,听我说好不好?唯一听我一次好不好?听我说完。”她的语气,出奇地平静,平静中带着一种绝望。
  
  “有一次,国王为女儿开宴会。有个士兵在一旁站岗,看到公主经过他面前。公主是个绝色佳人,士兵一下子爱上了公主。但卑微的士兵,怎么配的上国王的女儿?有一天,他终于设法接近公主,并告诉她没有她他活不下去。公主对士兵说:‘如果你能等我一百天,且日日夜夜在阳台下等我,百日之后,我就是你的。’听了这话,士兵就在阳台下等候,一天,两天,十天,二十天……公主每天晚上都望外望,他都矗立终宵。风吹雨打都阻止不了他,乌鸦停在他头上,蜜蜂叮他,他都一动不动。但是在第九十天的时候,士兵全身已经苍白消瘦,眼泪从眼眶里流了出来,他已经支撑不住了,甚至连睡觉的力气都没有了。公主一直注视着他。最后,在第九十九天的晚上,士兵站了起来提起椅子,走了。”
  
  她一直以为自己说完这个故事肯定会哭,可惜她眨了眨双眼,眼眶里居然没有泪。电话那一边的厉择良没有说话。
  
  “以前一直弄不懂为什么他要走,为什么不等到第二天。而今我才明白,也许他们已经错过最爱的那一刻。爱情是公平的,如果一直付出的话也会累。那个士兵第九十九天夜里离开的时候,公主的心是不是很痛?如果她会心痛的话,那么为什么不在那之前就推开窗户让士兵进去?”  
  车子转了个弯,看到了美丽的莱茵河。
  她在心里琢磨,这个时节的莱茵河是不是很冷呢,不知道落下去会不会很刺骨,或者落下去以后什么都感觉不到了呢。
  
  她挂掉手机前说了最后一句话。
  “阿衍,在你的窗下守了九十九天的写意累了,现在也要走了。”
  “你后悔了?”回去的路上,詹东圳问她。
  
  “没有。”写意说,“一点也不后悔。”
  
  一个星期以后,写意回到A城。
  路上,她颤巍巍地打开关了许久的手机,一下子冒出来很多信息,两三下就将信箱撑满了。一条一条的,有未接电话的提示,还有各种各样短信。
  写意轻轻地就按了“删除全部”。
  
  她不想看。而且,她也相信,厉择良不会找她。
  
  他是如此骄傲的一个人。她这样骗了他,报复了他,让他而今的处境如此难堪和尴尬。  如果他恨她的话,那样最好。
  当这种恨意变成相互施加以后,她才有毅力坚持下去。
  
  唐乔里很多不怎么相干的人,都用一种奇怪的眼光看写意。
  “你失踪去哪儿了?什么电话都不通”吴委明问。
  “回老家探亲。”写意笑笑。
  “听说厉择良……”
  “大明,我给你带了特产。”她打断吴委明。
  吴委明并不知道写意和厉择良那些不为人知的过往,一心还想安慰写意。可是,立刻被写意岔开。
  和吴委明寒暄了几句,见乔涵敏来了,写意便去她的办公室找她,然后递了份辞职申请。  “你要走?”乔涵敏问。
  “是的,给乔姐带来麻烦了。”
  “也许你只是想放个长假休息一下,我再给你十天假期?”乔涵敏挽留她。  “乔姐,我……”
  “再考虑下,写意。至少把你手上的事情做完,等我们重新招到合适的人。”  乔涵敏这样说,公事公办,写意只得点点头。
  本来她准备了结这边的事情,再也不回来的。从此俩人的生活再也没有交集。  
  不过,事与愿违。
  
  下午,写意突然接到律师电话,那律师姓邱在A城律师界鼎鼎大名。
  “沈小姐,我作为厉择良先生的委托律师,这里有一份财产赠与合同需要你确认签字。”  “什么赠与合同?”
 
《良言写意》木浮生 ˇ11——4ˇ
      
    “厉先生一个月前在我这里签了一份赠与合同,受赠与方是沈小姐你。”  
  写意听着那个天文数字一般的金额,呆呆地放下电话。她撑住头,不禁苦笑。他想做什么?用钱赎罪?
  他心里究竟在想什么,也许没有人琢磨得透。
  
  她迟疑了下,用手机拨他的手机,在按确认之前她又改用座机打了他办公室的电话。接电话的是小林。
  “小林,我是沈写意,我找下厉先生。”她说。
  “写意?”小林怔了下,“厉先生……他不在。”
  “谢谢。”写意笑了笑,是不是他已经拒接她的一切电话,让小林挡驾?  “写意,你拨厉先生的私人号码吧。”
  
  写意肯定不会照做。
  她从小就很倔强。遇到她倔脾气一上来,别人说东,她必定要走西。无论父亲还是母亲,都拿她没辙。
  可是,就是这样一个孩子,却一直肯听他的话。
  
  回家洗澡的时候,写意一开衣柜发现自己的很多衣物日用品都放在厉择良那里。她一直没有回去取过。
  可是,里面有些必须的东西。
  
  她揉乱了头发才想了个办法,让周平馨替她打了个电话过去,公寓里没人接。她和周平馨才飞速奔到厉择良楼下。然后又拨了下座机,再次确认没有人以后,写意将门卡交给周平馨,让她上去。  万一遇见厉择良,实在不行,就说帮她取东西的。
  
  结果,周平馨上去后三分钟,来了电话:“写意,没人。”
  “哦,那就好。”
  “你自己上来一起收拾,那么多东西。”周平馨说。
  写意迟疑。
  “上来吧,万一厉先生回来,有我呢。”周平馨替她鼓劲。
  
  于是写意上楼进屋。
  她进屋的时候,愣了下。她离开几天而已,屋子里很多摆件都换过了。她也没多想,急急忙忙就收拾自己的行李。
  收首饰时耳环落到床下,她只好趴下身体去捞,手指一伸却碰到个东西,刺破了手指。她捡出来一看,居然是个深紫色玻璃碎片。
  碎片的颜色很特别,所以写意一下子就认出来了。那是摆在飘窗上的一个水晶花瓶,有一次写意差点打碎它,如今却是真的碎了。
  想到这里,写意脑子里电光石火间明白了什么。她环视了下四周,然后回到客厅又看了下,但凡换过的摆件不是易碎就是易坏的。
  这家里估计经过一场洗劫,所有的东西,只要能摔的,都被他摔了。
  
  写意垂下眼睑。难道是他明白真相的那一天?
  
  她叹了口气。不过倒和现在他的脾气很符合,一生气就砸东西。以前的厉择良完全不是这个样子的。
  
  走的时候,写意将房卡放在茶几上。带上门的那一刹那,她最后看了一眼鞋柜上的房卡,心里百般滋味难辨。
  
  她就这么一声不吭地跑到他家偷偷来拿东西,终究不妥当。写意想了想,告别周平馨以后在路上给了厉择良一个电话。
  电话响了许多下,一直没人接,直到传来语音提示。过了会儿,写意刚到家,他却拨了回来。  “我是沈写意。”
  “恩。”他说。
  “我刚才去你那里取了点儿东西,不好意思,没事先跟你说一声。”
  “恩。”他又是这个字。
  “再见。”写意说。
  在她说完这两个字后,时间似乎停滞了瞬间,他顿了一下。
  她不知道他在哪里,但是从电话里听得出四周安静极了,几乎能清晰地感觉出他鼻间的呼吸声。  “再见。”他平淡地回了两个字,然后挂上电话。几乎让人觉得方才他的停顿都是种错觉。  
  写意放下手机,将行李整理出来。却在衣服堆里看到一本儿书。曼昆的《经济学原理》,估计是周平馨替她收拾的时候放进来的。难道周平馨以为她会读这么无聊的书?
  这类型的书籍,她沈写意都是敬而远之。
  写意苦笑着,随手拨了下那书,书页像扇子一下,呼呼地翻过。她却在最后几页瞄到几个熟悉的字眼。
  她疑惑着又翻回去,随即就看到了上面写了自己的名字,出自某人之手,并且被翻来覆去写了很多遍。
  
  “写意,写意,写意……”
  一个接一个地在纸上重复着,越写越潦草,页脚有一点是上一页的意字戳破了纸印下来的。  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写的,但是一定是在他们从德国分开以后。
  所以,他才不让她翻他的书么?
  
  写意用指尖轻轻抚过那些字的时候,好像他就在耳边轻轻呼唤着自己一样,那声音已经成了蛊毒,种在了她的心中,时不时阵阵抽痛。
  她将脸深深地埋在那本书里。
  
  是的,她骗他,一直骗他,从头到尾都骗他,连最后那句话也是骗他的。  
  可惜她却那么软弱,连报仇都做得不够好。以至于她曾经一不留神就在那间屋子里,将阿衍二字脱口而出。
  
  真不知道是自己太入戏,还是根本就不想从戏里面出来。所以,连写意自己都怀疑,究竟是恨他报复他,还是为了忘记仇恨忘记一切,替自己找个冠冕堂皇的借口能待在他身边。  
  若是要她回想下,哪一年是她最快乐的时光,那肯定是和他一起在M大。那个时候,没有家庭的烦恼,就一心想着玩儿,好像天下间最大的悲伤莫过于他责骂她。
  
  枕头下放着那本书,写意一个人难眠到深夜,一早起来还是向乔涵敏告了假,订了张最快去C城的机票。
  
  她没有带行李,就只拎了只手袋,停停走走地去了C城许多地方。最后,写意站在他们一起住过的那栋小楼下面。以前是因为离学校近又特别安静,所以他才住下来。楼房有些陈旧,夏天的时候来,有一面外墙已经长满了爬山虎,可惜这个季节叶子早就掉光了只剩下一墙枯藤。  
  写意走上楼,端开旁边的花盆,钥匙却不见了。
  她没有注意上回走之前,厉择良有没有将钥匙放回去。但是那把钥匙确实不在那里了。于是,写意怀念地摸了摸那个门把手,然后背靠着门坐下去。
  她将头仰起来,轻轻靠在门上。
  
  很多很多年以前,她也是这样坐着,就在几近绝望的时候,房门却突然打开,让年少的她跌了个四脚朝天,随即有个清俊的身影映入她眼帘之中,像曙光一样照亮了一切。
  那个年纪,高兴到极致的时候却哭了。
  而今,她又只能苦笑。
  此刻,已经不再有人为她开门了。
  
  写意坐了一会儿,身上泛凉就拍了拍灰尘走了。那个时候的她,并不知道厉择良其实就在里面,同当年一模一样。
  
  其实,厉择良一个人到了C城许多天。
  他一直是个很有责任感的人,无论是什么时候他都没有将厉氏责任放下过。大哥早年去世,所以厉家所有的希望都背负在了他身上。
  这却是他第一次那么任性地将烂摊子扔给了薛其归,什么也不管什么也不问,就这么放任自己沉沦。
  厉氏崩溃也好,倒闭也罢,他统统不再理会。
  
 
《良言写意》木浮生 ˇ11——5ˇ
      
    他好几天拉着窗帘,躲在屋子里酗酒然后看碟。他有一张碟,是写意大学一年级校庆时在社团演话剧时候留下的。
  那碟片是写意他们社团内部的人自己用DV拍的,很不专业,没有用支架,整个镜头都在晃悠,而且断断续续。
  
  当时写意一时兴起就和大家一起刻了一张做纪念,可惜不过三两天,碟片就被她扔在自己卧室的抽屉里,也没收捡。
  他每年冬天都要回这里住几天,有一次突然找到它。于是,闲来无事,总是一个人闷在屋子里看。片中的写意站在舞台上有种平时少有的严肃和稳重,偶尔抿住嘴酒窝就会露出来。  
  昨夜写意打来电话,他的手居然抖了一下,然后盯住屏幕半响,等了许久,铃声断了。他不确定自己还有力量去面对她。上回在地铁里写意留下的最后一句话,几乎使他崩溃。  她说,没有。
  她这半年里报复他的时候,从头到尾,没有一丝迟疑。
  
  短短的两个字,化成一把利剑插进心脏却且不见血。
  
  他起身去洗手间洗了个冷水脸,然后想了下才又拨回去。
  即使那样恐惧,他还是拨了回去。有时候爱情真像吸食鸦片,明明知道就会是那么一个结局却始终无法抗拒诱惑。
  她客气地向他告别:“再见。”
  是再见,还是永不相见?
  
  他一边喝酒一边看,来回地重播,通宵不睡,就这么盯住电视屏幕,捕捉着那个身影,眼睛熬得全是血丝也是一动不动。
  几乎里面的每一句台词、每一个表情,他都能记住。
  
  厉择良又狠狠地呷了一口酒。他已经喝得麻木,除了知道是酒以外,舌头已经尝不出味道。他看得入神,烟头燃尽,烫到手指好一会儿才觉得痛。
  
  他听见门外似乎有什么响动,艰难地站起来去开门。门打开一看,什么人影也没有。微微一低头却见地上留着一个手机。
  手机的式样是他最熟悉的,手机上还有一个吊坠,是个金色的小熊。两件东西加一起,让他肯定这是写意的东西,化成灰他也认识。
  那一瞬间,他心中升起了欣喜。
  随即就看到写意从下面“噔,噔,噔……”地跑上来,找东西。
  
  写意抬头突然看见楼梯上站着的厉择良,倏的一震。他居然也在C城,而且就在离她仅有一墙之隔的地方。  
  她预想过很多种他们再次碰面的场景,毕竟大家都在A城而且唐乔还和厉氏有瓜葛,完全不想碰面是不太可能。可惜,她却没料到这样的情况。
  
  他几天没有刮胡子,胡子茬冒出来许多,显得下巴的青色很深,清俊中透着种和平时不一样的颓废。
  
  写意尴尬地指了指地上掉的手机,“我不小心将电话掉那儿了。”
  他默默地看着她,半天没有说话。
  她也觉得自己这话有些犯傻,千里迢迢地跑到他的门口就是放一电话再来取?好像就是故意选择时机出现。
  “我到C城来休假,随便到这里看看。”她又解释。
  她每当智商短路都是这样,越描越黑。
  厉择良还是盯住她不放。
  “我……”她一时再也想不起什么有逻辑的理由可以解释她的电话为什么会掉人家大门口。  他俯下身拾起东西,递给写意。东西交接间,她不小心触到他的指尖。
  
  厉择良僵硬地说:“既然来了,就进来坐坐。”说完就转身回屋,即使是提个邀请都显得那么霸道,根本不给她选择的机会。
  
  她很想抗拒,可是当她看到厉择良的腿,回绝的话到嘴边也咽下了。他没有戴假肢,右边小腿以下的裤管是空的。他开门的时候杵着手杖,身体依在门框上,所以她之前没有怎么注意到。一个简单的转身回屋的动作,对于他却是那么艰难。
  
  她不知道他的腿究竟是怎么残的,外界只说是在B城的车祸,风言风语的传来传去没有任何准信。
  在踢伤他那一回,写意也是第一次知道那是截肢。他将自己的隐私保护的太好了,以至于几乎无法从第三个人口中了解真相。
  以前他的跑步和篮球都很好,可惜他不太爱动,总是懒懒散散的。打篮球时,他的位置是控球后卫,即使是场上跑动最不勤快的那个,大家也爱听他的。
  他一直对完美这个概念有种偏执,所以但凡做事都要做得最好,无法容忍有任何瑕疵。念书也好,做事也罢都是这个样子。
  所以,真的无法想象,刚刚截肢的时候他是怎么熬过来的。当时她也不在国内,一直在德国疗养,没有听说过他的任何消息。
  
  屋子的光线很暗,厚厚的窗帘也拉着,根本分辨不出日夜,空气中飘荡着浓郁的烟味,酒瓶摆了一桌子,电视机开着,放的还是那张碟。
  他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将电视关掉。
  
  “喝水么?”他问了以后才发现这里能喝的东西只有酒,于是起身去烧水。  
  “我坐一会儿就马上走。”写意说。
  
  他停下脚步,背对着写意。
  
  “有一件事情,我必须说明,”写意说,“邱律师手上的赠与合同,我不会签字。”  
  他的背影一僵。
  
  “我送人的东西从来没有收回过。”连那退回来的婚戒最终也被他扔了。  
  “你知道,只要我没有签字,就不会生效,况且我不相信现在的厉氏不需要这些钱。”  
  不提这事还好,一提他就觉得一肚子火,于是冷嘲道:“那钱本来就是以你的名义存进去的。你不乐意的话大可以取出来一把火烧了,岂不更解你心头之恨?”
  
  “厉择良!你……”她自觉辞穷,“你”字脱口却不知道如何接下去。
  他一直想说写意留下来,我给你钱是因为我怕我一旦失去一切以后让你过苦日子。可惜如今在气头上,一开口就完全变了味儿。
  
  “我怎么了?你不是恨我入骨,现在我替你想法子,你还要怎么样?”他转身回来盯住她。他这人越是生气,便越爱说些讥讽嘲弄人的反话。“与其让你千方百计地伙同外人来算计我,还不如我自己送上门去,不就图个让你省事省心。”
  
  “或者,”他又说,“就当这几个月你演戏给我看的辛苦费,陪睡过夜不是还加钱么。”  
  这样一席羞辱的话,让写意顿时煞白了脸。若是其它人这样说她,她保证会上前一掌拍下去。可惜,他是厉择良,不是厉择良以前也是阿衍。
  
  “你用不着和我赌气,拿话讽刺我。”写意倔强地仰起头,“况且以前的你不是这个样子的。”  
  “以前的我又是什么样?”他冷笑。
  
  “估计那时还没疯。”
  
  写意说完,拿起手袋,迅速起身夺门而出。
  留下厉择良一个人站在屋子里,门还开着,就听见她又咚咚咚地跑下了楼梯。明明……明明刚才看到她出现在眼前的时候,他心里是万分惊喜的。
  可是——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是的,他有失心疯。
  他就是从上回高速路撞车前和她第一次怄气开始,就患失心疯了。
  
  写意一口气跑到大街上,幸好是在这川流不息的马路上,不然她不敢保证自己不会哭出来。  她看见厉择良那么糟蹋自己,心痛地想劝他几句的,没想到两人之间的话题最后居然转变成这个模样。
  而且,他讥讽她的话句句在理,她哑口无言。他俩都知道对方的痛处,便故意字字都戳在上面,像一把双刃的匕首,相互伤害。
  
  他也永远不会像电影里面的男主角一样追出来,抱住吻她,然后热切地说:“我爱你,一切都是我的错。”
  也幸好他没有这样,否则她不敢保证自己不会缴械投降。
  
  绿灯亮起来,她随着人流一起踩着斑马线过马路。小时候她过街的时候,也喜欢专门选择白线来踩,避过水泥路面。如果人生的道路也可以这样选择就好了,不喜欢的地方便可以不用落脚。  
  本来看见他之前,以为伤口已经愈合,可是破开来一瞧,原来不过是自己欺骗自己。  
 
《良言写意》木浮生 ˇ11——6ˇ
      
    厉氏股票一跌再跌,他居然就那样弃之不顾,一个人躲在他们共处过的地方沉沦,完全不是她所认识的厉择良。但是,他肯定不会放任自己太久,她了解他。
  写意回家自己一个人窝几好几天,然后才销假回到唐乔上班。她断断续续地知道厉择良果然回到了厉氏,并且四处积极融资,残局并非无法收拾。况且像他那样的男人,只要自己不放弃似乎就没有什么能够击倒他。
  
  A城说起来是个大城市,若是没有交集和缘分,那么分别住在南城和北城的两个就此分开的恋人,也许一辈子也见不了面。她和乔涵敏去威斯汀见客户,却在那里遇见了厉择良。  刚上电梯,乔涵敏察觉落了一份文件在车里,于是让写意回停车场去取。   
  她从停车场出来坐电梯去了多功能厅,到那里却发现在场的人她全部都不认识,自己好像记错地方了。电话里确认地方以后,才发现是同一层另一个地方。
  
  她又倒过去走另一个方向,就在路过电梯时候,“叮咚——”一声,电梯停下来,然后两扇门缓缓打开。写意看见电梯里有三个人,一个是季英松,一个是小林,而另一个——是厉择良。  他没有上假肢,居然是坐在轮椅上,手里拿着一个文件夹,正在蹙着眉读。  最先看到写意的是季英松,“沈……小姐。”
  
  厉择良神情顿然一滞,然后才缓缓地将目光从文件上抬起来,却在看到电梯外写意的双脚的时候,又埋下去,继续和季英松说话。
  小林圆场说:“沈小姐,好巧。”
  写意淡笑着点点头。
  他们恰好也是到这一层,季英松推着厉择良下了电梯。
  小林故意说:“那天沈小姐不是正好找厉先生么?那我和季经理先进去,你们慢慢聊。”她并不知道,写意想谈的那个事情他们俩已经在C城解决了。而且解决的比较决裂。  小林说完就拉着季英松迅速消失。
  “我打电话是上次那个协议的事情。”写意急忙解释。
  “我知道。”他淡淡道。
  然后有些冷场,于是写意说:“那边还有人等我,我先走了。”说着就绕过,准备离开。  就在经过厉择良身侧的时候,他突然冷冷地说:“我书架上少了本书,你看见没有?”  “呃……”写意顿时窘迫,“我收东西拿错了。”
  “那你准备什么时候还?”
  “我……我有空给你送回去。”
  “有空是个什么时间?”他咄咄逼人地问。
  “今天晚上吧。”写意迫于无奈只得这么回答。什么宝贝破书以前几个月也不见他翻一回,现在却好像不立刻看到就要灰飞烟灭一样。
  此刻的厉择良坐在轮椅上,身体挺得笔直。因为是坐着,所以西服上衣的扣子是解开的。膝盖上放着一份文件,手覆在上面,衬衫的袖口从西服下露出来那一截,洗得雪白。  她一直喜欢看他穿白衬衫的样子,记忆中那个穿着白衬衫的身影已经从阴郁含蓄的少年变成了一个成熟沉默的男人。
  从某种程度来说,自小到大,在别人看来,她都不大配得上他。
  她从来没有见厉择良坐过轮椅,无论身体是在何种恶劣的情况下他都要坚持着像正常人一样站起来,这样的倔强几乎有些偏执。
  他的腿……
  写意知道他最烦人家提这个,她也不是专门哪壶不开提哪壶,确实是忍不住问了一句:“你的腿还好吧?”
  他看了她一眼后,别过脸去,别扭地说:“和你无关。”冷冰冰的四个字让他们之间的谈话戛然而止。
  
  中午写意突然接到任姨从B城来的电话,说是A城医学院这几天来了个国外专家可以看写晴的病,可惜不巧的是谢铭皓又去外地出差了。
  “我去接你们吧。”写意说。
  “就是不知道写晴能不能坐车。”
  写意一想,任姨的担心也有道理,那么嘈杂的地方万一她一时犯病很难控制。  “这样吧,我想办法。”
  她能想什么办法,自己既没有车又不能开车,只得给詹东圳打电话。
  詹东圳说:“我送她过去。”
  “可是……”写意见过写晴看到詹东圳的反应。虽说她大部分时间也是不太认识他,但是一旦受他刺激歇斯底里起来比什么都疯狂。
  “没事儿,又不是她每次看见我都会发作。”语气里面有些复杂的情绪。  于是,写意联系了医院,傍晚在高速路口接到了他们。两辆车,司机带着写晴和任姨坐前面,詹东圳开后面一辆。
  写晴果然很乖,一直很安静的样子,下车以后也是拉着任姨的手。她发质从来都很好,一天到晚又染又烫却没有损坏,如今也换成了普通的黑色。柔顺的长发被微风撩起,那副乖巧的模样,惹得旁边的异性频频回头。人家都说,小孩长得太过漂亮大了都会平庸,可是写晴从小到大都是美女。所以写意一直猜测这种话是不是为了专门用来安慰她这种类型的小朋友,以使其心理平衡。  写晴对待詹东圳的态度又变成了另一种模样。只要他出现,她就怯生生地避开,惹得詹东圳连连苦笑。而对写意还是一样,完全当她是陌生人。
  “去酒店住吧。”詹东圳安排下一步。
  写意原本为母女俩在家里准备好了床位。“我那里能住。”
  “你那里多大点儿,挤着伯母怎么办?”詹东圳的话惹得任姨笑笑。
  他多说了几句好歹将任姨劝去了酒店。
  待他们在酒店安顿下,写意长长地呼了口气。
  “谢谢。”她对詹东圳说。
  还是詹东圳了解她,知道要是去她那里住,她肯定会不自在,所以才故意和她唱对台戏一样。  “谢什么,这是个人习惯。”他抿着嘴笑。
  “什么个人习惯?”
  “爱护写意的好习惯。”
  写意摇头笑笑,他说话向来顺听,和某个人完全不一样。此刻,她才猛然想起一件事情来。“完了!”写意看了下表,已经过十点了。
  “什么完了?”詹东圳接嘴。
  “我还有事,先走了。”写意看了下表。
  “那我睡哪儿?你家?”詹东圳问。
  “随便你了。”写意急忙扔了家门钥匙给他,自己慌慌张张地赶去厉择良的公寓。写晴的到来打乱了她的日程。她完全忘了答应他的这码事。
  可是人都快到了却傻了眼,她跑去做什么,书都没有放在身上。于是只好调头回去,走到自家门口又发现钥匙还在詹东圳那里。
  一来一回,心就这么冷却了下来。
  她不能再这么沉溺,用着这些镜花水月一般的借口,放任自己和他一次又一次地藕断丝连。她缓缓地走了几步,给厉择良发了个消息:“我临时有事不能来。你的书,下回还你。”  厉择良看到这个短信,原本就已沉下的双眸瞬间冷凝。
  他从七点就开始等她,从满心希翼,到忐忑不安,再到后面心灰意冷,到半夜等到的却是个这么个结果。
  他中午就让钟点工将家里所有的酒瓶全部收走,窗户打开散尽烟味。他推了晚上应酬,一个人苦苦在沙发上坐了四个小时,一直在心里演练着想要是她按门铃他怎么做;她要是进来放下书就走,他该怎么应付;或者是她又和他抬杠,他要怎么说话;甚至是她要是和他别扭,不肯上楼,他要耍什么手段,一一想过,更在胸中酝酿过。
  在这四个小时的时间里,他几乎想象了所有方法在写意到来的那一刻挽回他们之间的关系。他这样地卑微,是厉择良的一生中从未有过的卑微。可是即便如此,一下子就被写意那么满不在乎的两句话给随手破灭了。
  厉择良合上屏幕,将手机狠狠地砸向对面的落地窗,手机碰到钢化玻璃受阻弹向地面,电池蹦了出来。
    写意在自家楼下等着詹东圳送钥匙来,一边将手机的盖子一开一合。那个信息发出去了以后,厉择良再也没有任何回复。    詹东圳及时出现。
    他乐呵呵地说:“本来我准备住酒店的,不过既然担负了给你送钥匙的任务,我就准备在这里凑合一夜了。”
    “你脸皮越来越厚了。”
    就在这个时候,电话竟然响了,是周平馨。
    写意长长地舒了口气。
    “写意,要死人了!”周平馨说。
    “大半夜的,你说这种话才要吓死人,怎么了?”
    “有个德国来的客户,乔姐让我找翻译,结果临时出了问题?”
    “然后呢?”
    “你会德语吧?”
    “好像还记得。”写意笑笑,原来是这个。
    “帮个忙,不然我搞砸了就糟了。”周平馨说。
    “嗯,要我干什么?太难的我做不来啊。”她一口就答应了。
    “只要陪人在风景区转悠下。”
    写意挂了电话,一边上楼开门一边稞给詹东圳听。
    他听了后很认真地问:“你陪的那个是男的?女的?多大年纪?”
    写意瞥了他一眼:“是老头。”
    男人都喜欢瞎操心。     写意的房子是一居室,为了让房间更亮堂,显得客厅宽阔些,两间房之间是没有墙的,平时就将帘子放下来。
    詹东圳来过,所以他才说写晴母女来了会挤。
    “我睡床,你睡沙发。”
    他看了看写意铺的沙发,瘪嘴:“这么冷的天,你就忍心让我一个人睡沙发?”
    写意头也不回地说:“不乐意就滚回你的五星酒店去。”
    詹东圳投降,再也不敢抱怨。
    夜里,詹东圳听见写意在床上翻来覆去的。
    “写意?”他轻轻地叫了一声。
    “嗯?什么?”他们俩一个在客厅一个在卧室,但是因为只隔了帘子,所以相互的话都能很清楚地听见。
    “你睡不着?”
    “有点儿,夜里老是失眠。”“你最近精神很差。”他这一回看见写意,觉得她比前一次更瘦,而且总是神情恍惚的。
    “是不是头发太长了,让人觉得没精神?”
    “短发显得利索点,和你的个性倒挺配。”詹东圳说。
    “是么?那我什么时候试试。”她留了长发很多年,最短都是过肩的。明明没有刻意地留过,但是好像就是为了迎合某个人的爱好。
    “你和他后来见过没有?”詹东圳问。
    写意翻到左侧,“见过,他转了一笔钱给我。”
    詹东圳沉默了半天才缓缓说道:“写意,其实有时候,放开点儿就会活的轻松一些。活着的人不但要继续活下去,还要活的幸福。我一直希望你幸福,写意。”
    “冬冬,你帮我后悔了没有?”
    “上次你就问过我,我当时说我可以为写意做任何事情。但是……”他顿了下,“但是我现在有些后悔了。如果知道这样会让你更痛苦,我以前无论如何也不会答应。”
    她拽住被子的一角,咬住唇倔强地说道:“我没有痛苦。”
    “我有句话一直想跟你说。”
    “什么?”
    “你有没有想过,厉择良他在商界摸爬滚打好些年,呼风唤雨的,什么没见过。你和我的这些把戏,有的真是露骨直白,特别是蓝田湾的合作协议,简直是赤裸裸的不公平合同。可是他连眼睛都没眨就签了。”
    “那又怎么样?”写意虽然故意那么说,而拽住被子的手却也渐渐握紧。
    詹东圳又说:“厉择良若真是那么笨,这些年靠什么吃饭?他有多难应付,你是当局者也许无法了解,可是外面的人谁不知道。何况他和你朝夕相处,难道真看不出任何端倪?”
    说完这一席话,写意再也没有吭声,屋子里寂静了许久。
    “你睡着?”他轻声问。
    “恩,我困了。”她模模糊糊地回答。
 其实,她哪里会有睡意。
    “他难道看不出端倪?”这句话在写意脑子里不停地回旋。
    她突然想起那位邱律师提过赠与协议是一个月以前就已经放在他那里了。她当时总以为是对方口误或者自己听错了。
    一个月以前?就是她替他找到孟丽莉贷款的那段时间。当时为什么他就准备这协议?还是说那个时候他就已经知道她的意图了?
    或者说更早?
    她不是没有这样想过。只是,自己的潜意识里一直在回避,一冒出这个念头就自动忽略地绕道。她不敢想,她就当他不知道,就当她是真正成功的报仇。
    不,不,不。
    她甩了甩头,不可能。如果他真的知道她是在他跟前演戏,为什么要这么配合她?
    可是——他确实是很“配合”地一步一步跟着她的圈套走。除了,开始有一点岔子以外,全部和她设想的一样。
    刚刚开始,她接近他,他待她自然和别人有些不同,却又并不是着急。就像真的和她不相干一样。于是她趁着杨望杰带她去喜酒的当口遇见厉择良,就在高速路上安排了那么一个有惊无险的车祸。可惜,这个苦肉计,并没有让他们之间有实质性的进展。她才另辟蹊径,用了和詹东圳的关系激怒他。
    没想到,厉择良完全埋了单,震怒下用蓝田湾来作为买卖的砝码强迫她和他在一起。那种手段和平时他办事的风格完全不一样,可是他却那样做了。也许得多谢那个有些侮辱性质的交易,让她那么顺理成章地又回到他身边。
    没有这个前提,所有圈套都是白费。
    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么刚刚好,没有早也没有晚,完全就像他是特地来和她一起圆这场戏的。
    忽然,写意想到车祸后她完好无损,他却受了伤。在病床上,厉择良曾经很奇怪地问过她一句话。
    “沈写意,难道你不需要对我说点什么吗?”
    难道从那个时候他就明了了这一切?因此他才突然对她冷漠古怪了起来?
    所以,他才在厉家老宅的花园里,抱住她感叹:“不,你不在了。”
    所以,他后来才说:“写意,我不要你哭。就算你没心没肺地和我作对,我也不要你哭。”
    所有的细节如今再串联起来,才看到那些话从他嘴中说出口的时候是如此的无奈和心痛。
    也许,厉择良的喜怒无常并不全是残疾后奇怪的心理,而是明明白白地知道她是为了报复自己而来,却还要天衣无缝地同她一起做戏的矛盾。
    她先前的那种手段就已经够不光彩了,如今再回过头去看清楚事情的真相,更加觉得自己卑鄙。
    她所拥有的唯一能够伤害他的利器,竟然是他主动给予的。他仍由自己用那锋利的武器一刀一刀地割下去还要假装微笑。
    思索到此时,泪珠在她的眼眶里滚来滚去,终究还是一涌而出。她身体蜷成一团,缩到被子里面去,她怕詹东圳听到她在哭,于是蒙住头,躲在里面轻轻抽泣。
    她和厉择良从少年时代就开始,纠葛了十余年。
    她一直无法确定,在她假装失忆的那些时间,他故意装着不认识她,不唤回她痛苦的记忆是出于真正爱她还是心虚;她也不确定,那些时间里他那么温柔包容地待她,是出于习惯还是内疚。
    如今,她终于知道原来他是那么地在乎她。
    他爱她,爱得如此刻骨铭心,甚至为了她可以放弃所有、毁灭一切,只要是她想。
                (2)    在这寂静无声的深夜里,詹东圳自然知道地在躲着哭,起身走过去。他走到写意床前,弯腰伸手准备叫她,手到半空中却停下来,缓缓收回去,叹了口气。    第二天,乔函敏来找写意:“周平馨说翻译的事情你负责了?”
    “啊,对,但是不会搞砸吗?我不太专业。”
    “德国回来的都不专业,还有谁专业。”乔函敏笑,“级别够了,不是业务上的事情,就是去接待下他们,然后别的地方有翻译。”
    中午,写意和周平馨去接机然后送他们去酒店。客户是一对老年夫妇,个性都很和蔼,居然是从曼海姆来的。
    在车上,写意笑嘻嘻嘻道:“我在海德堡留过学。”
    老太太惊讶地说:“海德堡离我们很近啊。”
    “我以前念书的时候也常去曼海姆,是个大城市。”
    老先生很风趣地插嘴:“当你看到许多烟囱的时候,就说明曼海姆到了。”因为曼海姆是德国有名的工业城市。
    写意嘿嘿地笑。
    几番交谈后,写意知道夫妇俩的儿子和唐乔有业务往来。
    “来旅游?”写意问。
    “是啊,听我儿子说中国很漂亮,所以来看看。”老太太回答。
    “另外看望些朋友。”老先生补充。
    这时,周平馨说:“我们到了。”
    她和周平馨将夫妇俩送到酒店住下就算工作完成,一会儿另外有人来接待他们。但是慎重起见,写意还是留下自己的联系方式。
    写晴和任姨在A城市落脚几天,写意四处帮她们联系看病的事情,后来还是动用了乔函敏的关系才终于有了着落。
    这天写意请了整整一天假去陪写晴看病。那个医学院的附院,写意去过,就是上次和厉择良一起在高速出事故那回,就送的这里。到了医院。任姨和写晴进去,她去了洗手间。
    从洗手间出来,她一转身就看见了轮椅上的厉择良。
    写意一时手足无措。不知道朝哪里躲。他一把头就已经看到了她。他好像正在等着做检查,没有穿医院的病服,但是穿得也很随意。
    真是抬头不见低头见。
    不过,奇怪的是他看到她似乎更加吃惊,目光一闪,皱起眉劈头就问:“你来医院做什么?”
    写意一愣,缓缓说:“我……陪人看病。”
    这时,任姨从诊室里出来。她说:“医生叫我们去楼上的会诊室等他。”
    写意点头:“好,我等下就上去。”
    任姨将写晴牵出来,准备上楼。她不知道是没认出厉择良,还是根本就没有注意到他。但是写晴却特地看了厉择良一眼,停下来。
    那一瞬间,写意也以为会有奇迹发生,她会认出除父母亲和谢铭皓以外的人。
    但是,写晴也只是歪着头瞧他,然后笑了笑。
    “写晴,快跟妈妈走啊,医生还等着呢。”任姨哄着她拉走了。
    写意知道,以前写晴一直在沈家的海润替父亲打理生意,所以肯定和厉择良接触颇多。写晴是在父亲过世时生的病,但是具体如何,没人有确切的答案。铭皓说可能就是父亲去世给她打击太大造成的。
    “就是沈写晴。”写意说。
    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厉择良那样一个不易察觉的眼神,就是写晴这么简单的一个停顿,冥冥之中让写意觉得似乎厉择良知道写晴的病因。
    于是,写意故意说:“好像写晴对你挺有好感的,和我相处这么久她都从来不正眼看我。”
    厉择良冷嗤:“她对谁有好感。我没兴趣。”
    “……”
    这是他一贯的冷场风格。若想知道什么,而要从厉择良嘴巴里套出来,简直比登天还难。
    等写晴看了病走出医院的时候,写意忍不住让任姨和写晴等了她几分钟。她上电梯,在护士站找到那个替厉择良推轮椅的护士问到他的主治医生。
    护士说:“厉先生的主治大夫是何医生。”
    写意循着护士的指示在走廊尽头的办公室找到何医生的时候,才发现她们见过。上次她踢伤厉择良,深夜来的大夫就是何医生。
    “他截肢后的效果不是很好,特别最近残肢肿胀得厉害,假肢几乎戴不上去。”何大夫解释。
    “残肢肿胀?”写意不太明白。
    “截肢以后,肢体肌肉开始迅速萎缩,功能急剧下降以后就直接影响血液和淋巴液回流。”
    何医生握起右手的拳头和左手一起做了个挤压的手势。
    “而且,下肢还要承受身体的重量,和假肢挤迫束缚在一起,血液更难正常回到心脏。这两个原因引起肿胀加剧。这是种折磨人的疼痛。所以,我们已经禁止他戴假肢了。”
    “严重的话呢?我意思是如果继续这样发展下去怎么办?那永远都不许他戴假肢?”
    何医生看了写意一眼:“后果会比你说的更糟糕。如果病情恶劣,最严重的情况下我们只能往上继续切除,进行二次截肢。”
    写意倏然一惊,错愕地张了张嘴。
    离开之前,何医生又说:“他酗酒而且嗜烟,这个毛病一定得改,你们多劝劝他。”
    写意苦笑,怎么劝?就冲他对她的那态度,现在怕是她说什么话他也听不进去。他如今和她之间还比不上一对陌生人。
    可是,她真的不忍心看到他那么糟蹋自己。          (3)    最近,周平馨又找到对写意的崇拜点。因为据乔函敏说那对德国夫妇很喜欢写意,连连夸她。
    “你德语说得真好。”周平馨又一次感慨。
    “你还听得懂?”写意失笑。
    “人家都是说好,肯定好了。而且讲得很好听,以前我听人说德语说出来挺难听的。”
    写意又只好笑笑。
    她讲得一点也不好听,远远不及厉择良。他的嗓音不是特别低,但是说德语的时候很有韵味,以前就那样缓缓地教她念单词,低音中又稍带优雅,煞是迷人。
    晚上,写意在家看电视,转到市台,居然看到厉择良出现在那个人物访谈节目里。他做事一直很低调,不喜欢这些场合但是这次却一反常态。
    厉择良坐在那里,穿着一件浅灰色的衣服,假肢是戴上去的。医生说的话,他是绝对不会照做,而且估计要是他不戴假肢也不肯出镜。
    那位以刻薄著称的美女主持人,面对他却很客气,提出来的问题温和有礼。诸如厉氏资金滞留之类的疑问,都被厉择良面带微笑地一一否认。
    “最后一个问题,厉择良先生。”主持人说,“您至今未婚,那么对于您的私人情感,有没有什么透露给我们的观众朋友。”
    “我只是一个普通商人,不是社会公众人物,相信大家对我的私人问题也不太有兴趣。”这是他全场给主持人的唯一一个软钉子,说完以后淡淡一笑。
    那淡淡一笑的俊颜定格成照片,第二天出现在经济周刊的封面上。写意路过报亭的时候,停驻不前,忍不住买了一份。
    她坐在地铁里细细地读了一遍。她敢打赌,这文章的作者不是受厉择良授意也是收了他好处,处处为厉氏说话。可是这人笔杆子好,马屁拍得不露痕迹。
    忽然之间,写意明白他近来频频高调不过是为了挽救厉氏的正面形象,让投资者重拾信心。所以,他即使坐着轮椅也出来四处活动,这是以往绝对看不到的。
    她翻回封面,将那张脸又看了一次。他一直不喜欢照相,所以她和他的合影屈指可数。想着这些,写意不禁将手指移到他的眼睛上。不知道有多久没看见他对自己笑了。
    上一次是哪一天?好像是他从B城偷偷回来,将她捉到厕所里热烈地吻了她,然后向她求婚。他那样对她真心笑的时候,眉目比这照片上还要好看得多。那么一瞬间她有些失神,随即将周刊收在手袋里,在心底轻轻地叹了口气。
    下午去酒店接那对德国老人转去内地某市旅游。写意要送他们去机场。写意没想到自己早到了一些,很抱歉地坐在客户的沙发上,和老先生聊天等着老太太收拾东西。
    老先生有强烈的国家荣誉感,总爱问写意德国的某某城市去过没有,或者什么什么球赛写意看过没。
    话题聊到一半,写意突然手机响了,她去翻手袋,半天找不到。她冲老先生抱歉地笑笑,然后将钥匙、记事本还有早上的那本周刊放茶几上,才将手机翻出来。
    “写意啊,你到了酒店没有?”是周平馨。
    “到了。”
    “好的,我在机场等你们。”
    刚挂了电话,却见老先生盯着那本周刊的封面,接着取过去。老年人都有点老花,但是封面那么清晰,他一眼就看到了厉择良。
    “这是厉。”老先生自言自语地说。
    “您认识他?”写意有些诧异。
    老先生挑眉,有些自豪地说:“我们是朋友。”
    朋友?难道夫妇俩说看望A城的朋友指的就是厉择良?天下间果然有这么巧的事情。而且她从来不知道厉择良居然在曼海姆有朋友。
    “他好像在你们这里很成功,沈,你和他有些像。”老先生笑笑。“第一次在车上见到你就这么觉得。”
    “有些像?”
    “说德语的口音,用词习惯,还有如果一时找不到适当的单词,会侧一侧头。”老先生可爱地模仿着写意的神情和动作。
    写意笑:“都是中国人的口音,和中国人的习惯。”她的德语几乎就是厉择良教出来的,像的话估计是正常的,可是她却第一次这样听别人说。如今她却不想对别人阐述两人之间的瓜葛,就当真的只是一个巧合。
    “不,”老先生摇头,“我也认识很多中国人,就你们俩那些习惯很相似。”
    写意索性也不再否认。
    老先生去取了老花镜,来来回回将厉择良的那张封面大照看了一次,然后递给写意;“沈小姐,能不能请你替我翻译下。”
    她断断续续地将里面的报道译出来,老太太也跟着在旁边听。长篇大论以后,屋子里沉默起来,写意放下书看着他们。
    久久之后,老先生才说:“没想到厉这么成功,不容易。”
    老太太也感慨;“那个时候我们都以为他熬不过来了。”
    “怎么?”写意一时不明白他们的意思。
    “沈,你们大概都知道厉的腿有残疾。”
    “嗯。”写意点点头。
    “他在德国出了事故,当时是我丈夫将他从河里面救起来。”老太太说。
    “什么事故?”写意立刻就问,那急切的态度让两位老人都有些吃惊。因为对于导致厉择良残疾的车祸,她从来没有从任何人的口中得到过确切的信息。他一直将自己隐蔽得太好。
    “他受伤以后落到河里面去,从上游漂下来,我和儿子一起救了他。”
    听到这里,写意的心猛然收缩:“那是什么河?”
    “莱茵河,曼海姆那一段。”
    有种强烈的预感在写意心中升起,她颤声问:“施耐德先生,请问您能记得是哪一天吗?”
    老先生想了想:“记不清楚,但是如果很重要的话,我可以查一查。”
    “施耐德先生,这件事对我非常非常重要!”写意点头,脸色苍白。
    估计老人看到写意的异状,知道这事非同小可。于是,老太太让酒店接了个国际长途,问自己的儿子。
    两分钟后,老太太将答案告诉写意。
    十二月一号。
    十二月一号!
    她听见这个日期后,连呼吸都几乎快停止了,双手牢牢地攥着自己的衣襟,千万种复杂难明的感觉一起涌上来,仿佛叫嚣着要从眼中倾泻而出。
    写意倏然起身,然后失态地说:“对不起,我……我……”那句话她都没察觉自己是用中文直接说的,声音发颤。然后她冲进了洗手间里去。
    同一天。
    居然是同一天。
    他们在同一天因为车祸落在曼海姆段的莱茵河。
    时间,地点如此惊人地重合在一起,几乎让人害怕。
    写意立即拨了詹东圳电话:“冬冬,我有一个很急切的问题!”
    “怎么了?”
    “你说我车祸以后是被人救起来的。”
    “是啊,不然你自己一心求死还爬得起来啊?而且门窗都关着。”
    “救我的人呢?”
    “回答过你很多遍了,写意,没找到。”他还照她的意思登了寻人启示,都没找到。
    “为什么没有找到?”
    “那天,别人发现你的时候,你一个人晕倒在浅水区,汽车已经沉下去了。旁边没有任何人,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他将这些话题跟写意讲过多少回,可是今天她却突然又一次提起。
    写意跟着他描述:“窗户是从外面敲碎的,而且我当时因为头重重地撞到前面玻璃上,落水之前就已经失去知觉。”
    “对。所以我们推测肯定有人救了你,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不是不堪设想,是没有那么一个人,我就根本不会再活下来。”
    “可以那么说。”詹东圳附和。
    “可是,那个人是谁?”
    他们的讨论又回到了原地,詹东圳有些无奈地说:“我不知道,写意。我确实不知道。我们努力过,但是没有找到。”
    写意深深地吸了口气:“我现在知道了,也许是他。是厉择良。”
    是厉择良!
    当她在洗手间里,对着电话将厉择良三个字说出口的时候,眼泪也跟着涌了出来。
    “为什么?”詹东圳惊讶地问。
    “我不知道,我没有证据没有线索,但是我感觉肯定就是他。”
    那个在冰冷刺骨的河水中用手敲碎玻璃的人,将她从车里一点一点拉出来的人,用最后一丝力气将她送到浅水区的人,就是厉择良。    写意从洗手间里出来,手足无措地对两位老人说:“对不起,我会请公司另外小派人来,我有急事必须离开。”
    老太太走去抱住写意说:“孩子,没关系,你去吧。我们不急,甚至今天都可以不走。”
    写意含着泪,朝他们点点头,迅速地离开酒店。
 
    她不知道可以朝谁求证,除了厉择良本人,还有谁可以给她确切答案。情急之下,她联系上季英松。
    “季经理,我是沈写意。”
    “你好。”季英松说。
    “我需要见你一面。”
    “有什么事吗? ”
    “关于厉择良在德国车祸的事情。”
    季英松稍稍停顿了下,在电话另一头说:“沈小姐,你应该问厉先生本人。”
    “他不会跟我说的。”
    “那我就没有办法了。”季英松很客套地柜绝了她。
    “季经理。”写意咬住下唇对着电话有些绝望地说:“我求你了,求你吿诉我真相,我需要真相,哪怕只是一句话。真心地祈求你,吿诉我。”她从来没有这样苦苦哀求什么人,为的只是一个真相一个答案。
    季英松终于说:“好的。”
面对这样的请求。哪怕是铁石心肠的人也为之动容。
    “那我在厉氏大厦对面的咖啡厅等你。”
    “沈小姐,我在出差,你要知道什么,现在就直接问吧,我可以立刻回答你。”
写意也不和他客套。径直就问:“厉择良的腿是怎么没了的?”
    “车祸.”
    “什么车祸?和我同一时间同一地点的车祸? ”
    季英松考虑了下.缓缓说:“对,那天他不顾一切地开车去追你,你的车掉下去的时候,他正好在后面看到。他的车也突然地瞬间失控冲向路边的路桩右腿大出血……”
     季英松娓娓道来,每一个宇都如针尖扎到写意的心里。
实情是这样的。车祸后的厉择良随着她一起跳下河,那个时候他的腿伤已经非常严重。他在水中赤手将玻璃击碎.救她出来,然后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她推向岸边。待他漂了许久被施耐德父子救上来送到医院的时候,右腿肌肉已经坏死,只能切除。
    “那……”写意左手去紧紧握住拿着电话的右手.才能止住它的抖动.“要是没有耽误时间,或者他没有跳到河里去救我.他的腿是不是能保住?”
    季英松沉默了许久.终究吐出个答案:“是的。” 写意闭上双眼:“谢谢。”
   “沈小姐。”季英松说,“请你不要自责,当时的惰况不用说要他一条腿,就是一命抵一命他也不会有半点迟疑。
    这一次写意再没有说什么,只是轻轻地挂了电活。最后那番安慰的话,原本是难得从季英松口中说出的句子,可惜对写意却是莫大的讽刺。在那么多心痛得无法入睡的夜里,她对他的恨意就是化解不幵的毒药,—滴一滴,渗入骨髓,将那些曾经甜蜜的过往,侵蚀得千疮百孔。 可是,如今一切感情又被他的深情一点一滴地拼凑起来,缓缓修复。渐渐看到光洁如新的记忆。她才恍然觉得自己连恨他的力量都没有了。自始至终,这么多年他从未说过爱她.但是当真相一层一层被剥开的时候,才发现它们叠加在一起的重量,早已胜过那三个字千百倍。
     (4)
    阳光难得从云层里照出来,射到人身上暖洋洋的原来天气预报还说近来会落雪,可是今天却冒了太阳。如此的暖阳在这种季节尤为难得。写意坐在厉氏大厦对面绿化带的椅子上。阳光悠闲地透过树叶的缝隙。化成斑谰的光影落在她的脸上。
    不知道过了多久,大厦里走出一群人,其中还有厉择良。不知道他的腿是有些好还是强行上的假肢,总之是像个正常人一样站得笔直地出来送客。
    一楼的大堂走到外面有两步台阶。写意远远地看到他一边寒暄着送客户一边下台阶。脸上是那些客套的微笑,却不知那沉重的右腿带给他的痛苦有多少。
    她站起来,看着他的模样,心被揪成一团。她甚至在想,如果当日她不那么冲动,也许现在出现在她面前的,仍旧是一双完美的腿。忽然写意有些怨恨那样自私的自己,为什么当时眼里只有恨,而完全看不到他的情意。
    他含笑送走客户转身回去的刹那,看到了公路对面树影下的写意。他有些诧异,想走过去,迟疑了下终究忍下来。
    他扭头叮嘱旁边的人先行离开,然后就那么定在原地和她相互凝视。
    距离太远,她没有察觉他眼中闪过的欣喜。
    马路上时不时出现呼啸而过的车辆将两人的视线阻挡数秒。但是迅速地又移开,两个人都一动不动。一个卖气球的小贩,牵着一大把彩色的气球,有小朋友来围观,正好挡在写意的眼前,于是她挪了下步子,再次寻找他的身影,却看见厉择良已经缓缓地朝她走来。
    他走得有些缓慢,右腿提起来的频率稍微比左腿慢一些。他走了几步,路途眉头皱了皱脸色有些难堪,不过也仅仅是一个转瞬,那样的表情便一闪而过。掩饰得很好,完全难以察觉。
    也是在那个刹那,写意却看到他的表情,那个掩饰得很好的表情,那个几乎让人难以察觉的表情,那个让她痛得无法呼吸的表情。终于下了个决心。不论他对沈家做过什么,也不论他对这世界上的其他人做过什么,天使也好魔鬼也罢,只要他爱她就够了。
    这一刻,她不要姓沈也不要姓苏,她只想做阿衍的写意。
    “爸爸,对不起。我爱他,是真的真的真的很爱他。”写意咬着下唇,默默地对父亲说,“你的写意,也想要挽留自己的幸福。”
    写意下定决心,立刻焦急地绕开人群,迎送他的方向跑去。她也顾不得这里有没有斑马线,左躲右闪地就直接穿马路。
    有辆车呼啸而来,她一时没留神。
    “写意!车!”厉择良焦急地喊。
    她一转头,迎面的面包车以毫厘之差地从她跟前擦身而过。
    厉择良待她走到跟前,拽住她的胳膊,劈头就说:“谁让你这么过马路的!”
    他如此地恼怒,让写意看得一愣一愣的。
    “我……我没事。”
    她被他捏得有些疼。
    旁边厉氏的人进进出出,还不停地和厉择良打招呼。他突然察觉自己言行的异常,轻轻地放开她。
    “你不上班,跑来这里做什么?”他问。
    写意埋着头,心里千回百转也不知道怎么答,脑壳里迅速地旋转冒出句:“我还书给你。”啊,对!上次那书还没还给他。
    “书呢?”
    “呃。”一时之间,她才想起这个谎没编好。“我好像忘带了。”马上就被戳穿。
    “那什么时候给我?”
    “今天晚上。”
    几乎是情景重现。
    “这一次,希望你不要再失约。”厉择良说。
  
    吃过晚饭,她很认真地检查了一次手袋,书、钥匙、手机都在,然后做了一个深呼吸——出发。
    她走到楼下,使劲儿地仰起头才能看见他客厅的窗户。窗户开着,灯光露出来格外明亮。不知道在这么长久的互相伤害之后,他还会不会也敞开着心扉等她。写意开始有些庆幸,好在上次没把书就那么还掉,不然她真的没有什么借口再接近他了。
    她按了门铃,他来开门,果然又戴着假肢。
    “我来还你的书。”
    “嗯。”他说。
    两个人就这么站在玄关处,过了一会儿,厉择良才想起来让她进门。
    写意换了鞋,坐到沙发上。
    “喏,你的书。”她说。
    “放那里吧。”他应着去倒水。
    写意突然发现,他和人客气的时候特别喜欢替人倒白开水。
    她将书从手袋里掏出来放在茶几上,却看见那书皮被手机和钥匙等堆在一起的杂物压皱了。她急忙用手展了展,没想到尽是徒劳,厚厚的封皮就那么不屈地翘起来。
    厉择良爱书如命,她怕他为此和她生气,又摆弄了几下还是不行,完全是存心和她作对。她吹了口气,只得将书翻了个面,将封皮趴下去对着茶几成了封底,至少让他无法当场发现,接着就坐在那里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等他回来。
    水放在了写意的面前,可是接下来要说什么呢?书还了以后,就应该走了,走了以后又拿什么借口再次见面呢?她对他说了那么决绝的话如今又怎么好主动开口。她毕竟已经不是十年前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写意了。
    忽然,她灵光一现:“呃——我有句德语不知道怎么译。”
    他看了她一眼,也不知道瞧出她是在无话找话说没有,就随口问道:“是什么?”
    “想要筑造高塔的人,应该在地基上多沉淀,大概是这个意思怎么翻译。”写意偷偷地看了他一眼。
    这是她在替德国夫妇念那本周刊的时候里面的记者旁议厉氏的一句话,她一时不知该怎么译。也不晓得厉择良听见有没有觉得耳熟?只见他侧了下头:“可以译成Wer hohe  T ü rme  bauen  will,muss lane  beim  Fundament  verweilen。”
    “嗯。”
    说完后,又冷场。
    “啊,还有一句话……”
    于是,写意开始孜孜不倦的向厉老师学习着德语知识。
    几个幼稚的问题之后厉择良总算瞧出点眉目来,这些最小儿科的问题,估计是她存心没事找事。
   他不再答她,反问:“你在帮人家做翻译?”
    “呃……有时帮下人家的忙。”
    “就你这水平也敢去帮忙?”他斜眼瞥了瞥她。    “……”
     看来这个话题不适合继续糊弄下去了。
    就在写意绞尽脑汁地想其他还能说点什么的时候,任姨却来了个电话。
    写意挂了手机后,表情凝重地说:“写晴犯病了,我得去看看。”语罢就急急忙忙地去玄关穿鞋。
    穿鞋的当口,她看了一眼厉择良和茶几上的书。
    待写意关上门,他又开始点烟,随即打火机放茶几上,手收回来的时候在那本书上停滞了一下,将它拿了起来。
    一翻过来就看到那皱巴巴的封面。她刚才那些小动作都一点不差地落入他眼中。和小时候一样,什么东西到她手上,都没有好下场。
    他写的那些名字她多半已经看见了,什么时候写的他都快忘了。厉择良随手翻了下,却突然在自己的字迹旁看到了新添上去的内容。
    每一个“写意”旁边都加了“阿衍”二字。他以前写了多少遍她的名字,她就在旁边又将他的名字重写了多少遍,密密麻麻的。完全不相似的笔迹下,两个名字却紧紧地挨在一起。
  
        写意阿衍
        阿衍写意    有一年冬天,她笑嘻嘻地将他的两个名字写在纸上拼凑起来神神道道地说:“择良和南衍都是写意的。不如凑成‘写意良衍’,还挺顺口的。阿衍,你不是喜欢刻章吗,也替我刻一个吧,就要这四个字。”
    说完以后,她又盘算着将那个印章盖在两个人共同所有的东西上,都留个戳。
    当时他并未放在心上,后来渐渐把这事儿给淡忘了。
    写意良衍。
    厉择良握紧拳头,仰起脸,闭起眼睛深深地吸了口气,静默稍许后迅速地灭了烟,开门追了出去。匆匆追到楼下,车来人往地穿梭,却左右不见写意的身影。
          (5)
    第二天,天空阴霾得厉害,云层压得极低。
    乔函敏突然要写意去厉氏送材料。写意拿着那份材料眨了眨眼睛,这是不是太巧了一点。或者说是昨天自己没把握好,今天上帝重新再给了一次机会。等她到了厉氏的销售部。销售部经理居然说还要她送到总裁室。写意听见这个地方,心里直倒腾。昨天她是送货上门来着,不过厉择良活脱脱就是一根四季豆,不进油盐。可是,今天的巧合是不是有些太不正常了?
    她经过小林的面前,小林笑:“厉先生在里面等你。”然后就下楼忙别的去了。
    写意张了张嘴,有一种被算计的感觉。
    她敲门,进门,关门。
    他的办公室在厉氏大厦的顶楼,桌子背后是一整块玻璃,有种俯视全城的感觉。他背对着她,站在落地玻璃前看风景,听见敲门才转过身来。
    “我送文件来。”写意站在门口支吾着说:“他们说要先给你看。”
    他绕过桌子走到她面前取了文件来看。他倒是看得真认真,半天没说话。写意有些沮丧,本来她以为自己能这么顺理成章地出现在这里,不是上帝给的机会而是他制造的。尽管比前几次好多了,没一见面就拿话讥讽她,可是对她还是那么爱理不理的。
    写意有些沮丧,这里是办公室,不像昨天在家,更难找什么话题和借口让自己留下来。如今他又傻傻地看文件夹,她还忤在这里完全像个厚脸皮的多余人。于是,她垂下头说:“我走了。”
    就在她转身的一瞬间,他出乎意料地伸手拉住她的手腕,她诧异地回头。他的动作很轻,所以没有吓倒她,但却是真的让她意外。看着写意那么惊讶地盯住自己,厉择良微别过头去,放开手,立刻挤出一句话来。
    “我正好也下楼有事,一起走吧。”
    写意又瞅了他一眼,乖乖地跟在后面。
    路上遇见策划部的魏经理,他点头哈腰地说:“厉先生,你好。”
    “嗯。”厉择良没停下来,于是魏经理跟着一边走一边说,“我正找您。”
    “我有事。”厉择良说着然后进了电梯,写意了也跟了进去。
    魏经理不识时务地正要往里面迈步,却被厉择良的视线淡然一扫,心中顿寒,急忙更正:“我坐下一趟。”
 
    电梯关了门。
    里面只有他们两个人,他手里还拿着刚才那份资料。他穿着西服的模样,和以前念书的时候感觉完全不一样。第一次到厉氏来,她也是在坐电梯的时候遇见他,当时他们俩就像陌生人一样客套地说话,而自己也是这样迷恋看着他在电梯门上的影子。
    可是写意却觉得有些不对劲,好像电梯没动。
    厉择良似乎也突然意识到了这个问题,目光移动楼层按钮上,才发现他俩都忘记按按钮。他离得比较近,于是伸手按了“1”。
    如此一个动作让手中的文件夹不小心滑到地上。
    他刚要自己俯身去拾,写意却等于他弯下腰去。她知道,弯腰对他而言有些难受,就迅速替他捡起来。
    就是那么一下,她将东西还给他,一起身却觉得头皮一紧,原来头发卡在了他西服的纽扣上。她的头发留了许久,平时除了简单修剪从来没有铰短过,所以已经很长。今天她来厉氏之前还专门将头发放下来,整理得漂漂亮亮的才出发。
    “别动。”他将资料夹在腋下,腾出双手帮她解头发。
    她的姿势很难受,身体直也直不起来。不知道他是有意还是无意,挪近了半步,她的头便自然地靠在了他的身上。她埋着头,看着他的手指一点一点地将缠绕的发丝解开。他很细心,一点也没扯痛他,温柔的动作就像触摸到了写意的心尖。那一刻,她有些依恋。
    “好了。”他说。
    写意不好意思地笑笑,然后直起腰板。
    头发从纽扣上解开,却还依旧绕在他的指尖,所以他俩还是那么近。她仰头对上他的目光。他看着她一言不发,掩不住眸中的复杂神色,有贪恋、有胆怯、有期盼……他的喉结动了一下,目光有些迷离,随即拦住她的发丝,缓缓地亲了下来。
    浅浅的吻,有着怯意和试探,久违的亲密让写意的心微微一颤。
    他的嘴唇有些凉,却是异常轻柔,他从未用过这种小心翼翼的方式吻过她,那种感觉好像就是怕自己轻轻一用力就将她吓走一般。
    突然,电梯不知道下到哪里,中途停了下来。写意一慌,立刻推开他,挪开距离。
    待电梯门打开,外面却是一个人也没有。可是,当两人又重新回到那个封闭的空间,气氛却已经不太一样。写意推开他的那个动作,让他蓦然落回到残酷的现实中。
    厉择良别过脸去,淡淡地解释:“刚才算是吻别,你不用放在心上。”突然之间又恢复成了那个冷漠得不可方物的厉择良。
    唇上还残留着方才温柔的触觉,如今就听到这么一句话,写意心中一痛,她不相信,她不相信他的吻是报着种离别的心态。写意想再追问,张了张嘴,又觉得是徒劳,他嘴硬的时候硬要逼他回答什么,简直就是自讨没趣。他只会用恶毒的方式来武装自己,说出口的那些话来伤害她,也伤害自己。
    “阿衍。”写意叫他。
    厉择良听见那两个温暖的字,略微诧异地转过头来。写意趁机用双臂环住他的脖子迅速地主动将唇压上去。
    当时他真的很害怕他就那么推开他,然后冷酷地说:“沈小姐,请你自重。”
    如果他这样做,她不确定自己是否还有勇气再见他。于是写意使劲地拉近他,不留丝毫让他回旋或者拒绝的缝隙,急促而生疏地强吻了他,在他的唇上焦急地辗转吸吮舔咬着,迫切地期待着他的回应。
    他微微一震,思维和动作都停滞了一秒钟以后才开始回吻。
    不知道是按捺太久还是太冲动,他吻得非常激烈。
    他紧紧地将她拥在怀中,似乎要揉进心里去。另一只手撑住她的头,迫使她贴近他。不再像方才那样还带着怯意,而是如潮水一般,不给任何空隙地掠夺了她的呼吸。
    他的文件夹又一次掉在地上,合同散开,白色的A4纸纷纷扬扬地洒了一地。
    以前写意一直都想不通为何一个男人的唇吻起来是如此香软甜美的,只要纠缠上会让人欲罢不能,如同鸦片。明知不能碰,可是一旦沾上了,就会让人甘之如饴地沉沦下去。是不是和他这个人一样,一旦有了瓜葛,即使天崩地裂都想继续爱下去?
    写意已经意乱情迷,再也不管那电梯打开多少次,又关上多少次,有多少人惊奇地看着他们,或者又有多少人尴尬地转过身去。
    她只知道,她要阿衍爱她,别人怎么说、怎么看、怎么想,她都不想理会。他就是她的欢乐、她的喜悦、她的幸福,甚至是她的整个世界……
    阿衍是写意的,永永远远都是。
    “写意。”他吻着她,缓缓低语中情绪略微有些失控,“不准离开我,不准忘了我,更不准明明记得我却装成陌生人的样子。信不信你要是再那么对我一次,我会疯的,我肯定会疯。”
    写意含着泪使劲儿点并没有:“我再也不会离开阿衍,撵我走我都不走。”
  
    那天,A城吹着冷飕飕的北风,还夹杂着细雨,不过写意全身都是暖烘烘的。这么多年了,她心里从来没有这么轻松过。为自己活的感觉,原来是那么自由。
    她坐在回唐乔的计程车上,一路傻笑。偶尔回想起她和他居然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接吻,就羞愧得要死,不禁又用手捂住脸。开车的是个年轻的司机,看到她奇怪的举动,时不时地狐疑地打量她一下。
    待他又一次奇怪地看自己的时候,写意干脆转头去对他说:“我又恋爱了。”
    那小伙子也不禁跟她笑了。
    “恭喜啊,那送你一首歌。”小伙子说完就打开音响放了那道《我爱你》。
从你眼睛看着自己最幸福的倒影
握在手心的默契是明天的指引
无论是远近什么世纪
在天堂拥抱或荒野流离
我爱你 我敢去未知的任何命运
我爱你 我愿意准你来跋扈地决定世界边境偶尔我真的不懂你  又有谁真懂自己
往往两个人多亲密  是透过伤害来证明
像焦虑不安  我就任性
怕泄漏你怕所以你生气
我爱你  让我听你的疲惫和恐惧
我爱你  我想亲你倔强到极限的心我撑起所有爱围成风雨的禁地
挡狂风豪雨想让你喘口气
被割破的信心需要时间痊愈
梦想缠着怀疑  未来看不清
就紧紧的拥抱去传递能量和勇气
我爱你  我爱你我想去未知的任何命运
我爱你  让我听你的疲惫和恐惧
我爱你  我想亲你倔强到极限的心哪里都一起去一起仰望星星
一起走出森林一起品尝回忆
一起误会妒忌一起雨过天晴
一起更懂自已一起找到意义
……
第十二章
      (1)
    下午,正好谢铭皓来接写晴回B城。天很冷,任姨为写晴戴了个帽子,衣领却没弄好,定意伸手去为姐姐理了下领子,引得写晴回头看她。写晴一脸纯净,眼睛又黑又明亮,很像婴儿。谢铭皓将她照顾得很好,脸蛋圆圆的,完全是个红苹果。写意忍不住用手捏了捏,她也不反抗,就冲着写意笑。
    如果她说她喜欢这种样子的写晴,任姨会不会生气?
    她送走了他们以后,在路上突然收到厉择良的短信。
    “一起吃饭。”
    “好的。”她这样回复了他,末尾还加了一个笑脸。
    一会儿,她想起这事来,又问他:“在哪儿吃?”
    “听说宁静路有家意大利餐厅味道不错。”
    这个“听说”是厉泽良刚刚问的小林。他这人很注意这些。之前有女伴都是别人挖空心思讨他欢心,他从不留意,如今还只得用他的薄脸皮向人打听。
    写意笑,又回:“那还不如你做给我吃。”
    “好,下班我来接你。”
    写意看着屏幕上的字扬起嘴角。他接她下班,然后两人一起去买菜。回家做饭,这种点滴间平凡的幸福是她梦寐以求的。即使姗姗来迟,终究还是没有错过。
    下班时间,他的车低调地停在公司斜对面的路边。写意匆匆跑下楼,蹿到车里面去。外面很冷,她搓了搓冰冷的手,然后突然贴在他的脸颊上,冰了他一个激灵。
    瞧着厉择良的表情,写意顽皮地哈哈直笑。
    他抽动着眉角,无奈地瞥了下前排的司机,还好司机危襟直坐目不斜视,就算看见了也装着完全没看见。写意这才发现开车的不是季英松,他果真是出差去了。她有些不安地瞅了瞅厉择良,看样子季英松也没有给他说她问过车祸的事情。
    写意和那个司机不熟,也就不好放肆,只得规矩地坐着。没想到过了会儿,他却伸了右手过来轻轻抓住她的左手。写意心跳地斜着瞅了他一眼,发现他正装着若无其事地看着窗外。
    他的手并不比她暖和多少,但是当皮肤和皮肤挨在一起以后,却格外温暖。
    回到公寓,厉择良首先给老谭去了个电话,告诉他不回老宅住。他从小家教很严,也养成习惯去哪儿都会给人打招呼,免得人家做饭等他。
    写意问:“你前几天都是回老宅?”
    厉择良点头。
    “那为什么每次都在这里等我?”
    他没有说话,放水淘米。
    这时电话又响了,写意擦了擦手擦手去接。
    “沈……小姐。”还是老谭,而且他还是有些意外。
    “嗯。谭叔,是我。”
    老谭感叹:“难怪今天他这么高兴。”
    “有那么明显吗?”写意笑。
    “我还说劝厉先生回家,或者是叫护理过去的,看来今天就算了。”
    “怎么了?”
    “他的腿最近肿得厉害,每晚都要按摩,不然第二天更难受。”
    “我劝他回去。”
    “算了,沈小姐,你知道他的脾气,他不愿意的事情十头牛也拉不动。”老谭摇头,而且他怕他俩又不小心闹僵。
    “我试试吧。”    挂了电话,她回到厨房。厉择良问:“谁的电话。”
    “谭叔说,你吃过饭应该回老宅去。”
    “回去做什么?”他停下动作。
    “你的腿要治疗。”
    “我跟他说了我没事,改天回去。”他停下手中的动作,背影有点僵硬。
    写意知道他不喜欢提这个事情,特别怕他突然发作。
    厨房里的空气果然瞬间凝固起来。
    写意走去从后面环住他的腰:“阿衍,要是你疼怎么办?”
    “我不疼。”他的表情缓和下来,轻轻说。
    “可是我的心会疼,”她顿了顿,又说,“回去吧,我陪你回去。”
    “真的?”他有些别扭地问。
    “那好。”他说。
    那一刻她才发现,他不回老宅也许是因为她,他怕她不肯去厉家。想到这里,她将抱住他的双臂紧了紧。
    “怎么了?”他问。
    “其实只要有阿衍,什么都不重要。我们要是每一分钟都在一起就好了。”
    他们吃了饭回到老宅,一干人已经等在那里。
    卧室里,厉择良卸假肢的时候拧紧了眉头,面色有些发青。那残缺的右腿又一次赤裸裸地出现在她眼前,却跟以前的感受完全成度不同。如果不是为了她,他又怎么会这样?一股热流从她四肢百骸汇集涌上她的眼眶,几乎流出泪来。
    “写意,你先出去。”他察觉了她的异样,而且他也十分不愿意她知道他的腿在恶化。、
    “不,我要看。”她坚定地拒绝。
    待那漂亮的护理出去取东西的间隔,他又柔声道:“你先出去吧。”
    “阿衍,这是绝对不可能的。”她眨了眨眼睛说:“留个美女单独在这里将你的腿摸来摸去的,我可不放心。”
    他哑然失笑。
    吃过药以后,他早早就开始犯困。
    写意本来坐在床边陪他看电视,见他眼皮开始下沉,准备将电视调小声。环视了一圈却发现遥控器在另一头的枕头边上。可是,他从刚才起就握着她的手。现在他还睡得浅,若是自己动一下估计都会弄醒他。  
    电视进入广告时段,声音又变大了些。
    她忍不住挪了挪位置,努力将那只手定住不动,用另一只手绕过他去扒那遥控器。好不容易拿到手,将电视机搞定,她长长地呼了口气坐下来,却又见厉择良养的那只恶猫兴高采烈地进了卧室,然后轻轻一跃就跳到了他的被子上。
    写意皱着眉头做了个让它赶紧下去的手势,可是那恶猫却一点也不识时务,反倒气定神闲地在被子上多踩了几脚,最后居然还趾高气扬地朝写意喵了两声。
    写意气急,提起脚就将它踹下去。她这么一激动,不小心将手从他的掌中抽出来,脚上的棉拖鞋也掉了,这下却是真正弄醒了他。
    他睁开眼睛:“你去哪儿?”
    “我不去哪儿。”她起身单腿跳了几步才将拖鞋穿上,而那恶猫还不服气地冲她叫。
    “你怎么它了?”他问。
    “我…… 我劝它去冬眠,结果它不听,就替你教育了下它。”
    “你见过猫要冬眠?”
    “没见过,但听某人说过。”写意像是逮住什么人的尾巴,得意极了。
    他莞尔:“你还记得?”
    “当然了,你的那些事情我都记得清清楚楚。”写意继续说,“还有那次,考四级之前你替我复习英文单词,但是侯小东他们挤到我们那里看足球,球赛半夜才来,他们就一直讲鬼故事消磨时间。结果我听了以后,好几天不敢一个人在屋子睡觉,就在你房间打了地铺…… ”
    因为药效的作用,他还没听她讲完,就睡着了。写意从来没有照顾过他,第一次她觉得厉择良也有软弱的时候,写意微笑着看了看他的睡脸,替他掖上被子。
    就是那一瞬间,他模模糊糊地说了句:“写意,对不起,对不B  bS.JoOYoo.net起…… ”三个字连说了好几遍,声音却一次比一次轻,到最后渐渐微不可闻,也不知道是他的梦话,还是真的对她说的。待她仔细再看,又确实睡着了。
    写意站在那里默默地看了他许久,一时想起白天在出租车上听到的那句歌词:“我想亲你倔犟到极限的心。”她俯下身非常轻地吻了一下他,然后关了灯,转身回到隔壁的客房。
    厉择良一觉睡到凌晨三四点,醒来发现空荡荡的床只有他一个人,猛地就坐起来,然后掀开被子下床,却一不小心摔到地上。他借着床沿爬起来,摸索到床边搁的手杖,费力地出门,寻到客房。直到看见客房床上躺着的写意,他的心才稍稍安稳下来。
    他害怕昨日的一切会是一个梦,这种虚幻的梦他做过很多次,每次醒过来才发现不过是自己的一场空欢喜。他放下手杖,睡到她床上,从后面拥住她,有一种前所未有的真实感。
    她迷迷糊糊间触到一双熟悉的手,清醒了些,转过身来:“阿衍?”
    “嗯。”他将头埋在她的发间,继而吻了下她的脸颊。
    “你的腿…… ”她怕他是过来做坏事的。
    “我就是抱抱你。”他有些依恋地贴紧她。
    “怎么了?”
    他低语缓缓道:“怕你不见了。”
    听见这短短的一句话,写意似乎感觉到有种溢满香味的温暖在胃里缓缓蔓延直至心窝。她忽然想起一句爱情名言:对于世界而言,你是一个人;但是对于某个人而言,你是整个世界。
 
      (2)    写意第二天早上一出门就发现外面白茫茫的一片,居然下了一夜的雪。今年的初雪就这样毫无征兆地落了下来,有种意外的惊喜。上车的时候,发现司机还是昨天那个。季英松既没回来,也没向厉择良汇报过什么,彼此心照不宣。
    “晚上不能陪你吃饭。”他说。
    “为什么?”
    “见个朋友。”
    “男的?女的?”她小气地问。
    “无可奉告。”厉择良笑。
    “你这么不合作,我就不同意你去。”
    “可我和人约好了。”
    “那你带我一起。”
    “好。”
    本来她是随口使使坏,没想到他一下子答应得这么爽快,让写意马上怀疑是不是自己中了什么计,狐疑地看着他:“你有圈套?”
    “没有。”他又笑。
    她盯着他瞧了半天,也没看出什么端倪,最后还是决定谨慎行事,于是说:“算了,相信你,我不去了。”
    说完这个话题,写意又被同等红绿灯的一辆房车吸引去注意力。厉择良转头,将目光调向另一边的窗外以后,脸上的笑意才淡淡隐去。他晚上要去见的人,永远也不想让她知道。
    他和人的约会地点是江边那家很有特色的中餐馆。走廊上一路都是宫灯,然后绕过一面双面终须的屏风进了雅间。他先点了菜,却了趟洗手间回来,施耐德夫妇就已经到了。
    老太太很积蓄地亲了亲他的脸,然后又将他仔细端详了下,感叹道:“厉,你又变英俊了。”
    菜端上来,他和夫妇俩话了些家常和近况。老太太聊到开心之处,还叫上老先生取了小孙子的照片给厉择良看。厉择良待人皆有些居高临下,但是对于施耐德夫妇他却一直感恩在心,就像对待自己家的老人一样。一顿饭絮絮叨叨地吃完,临走的时候老太太突然想起前天的事情,问道:“厉,你认识一位叫沈写意的小姐吗?”
    厉择良错愕稍许,说:“认…… 识。”
    “我就知道,你们肯定认识。那么我们做错了一件事情。”
    “什么事?”
    “沈小姐临时做了两回我们的翻译,无意间担到你的车祸。”老太太说,“沈小姐听了以后,很吃惊,匆匆忙忙就走了。我想我们有没有做错什么。”
    “什么时候?”他问。
    “就是前天下午。”    前天……
    厉择良送了两位老人回酒店以后在车上思索着这个时间,前天他在厉氏楼下看到过写意,她神色似乎就有些不对。他远远就瞧见,所以才想走过去,没想到她却突然穿过马路跑到自己面前。那个时候,她就知道了真相,于是跑来看他,找了个机会晚上又缠了他一次,还干脆在书上打了暗语……
    他有些凄凉地笑了笑,枉费自己异想天开地以为是她真的爱他,所以就那样原谅了他,愿意和他在一起。这下再看,不过就是知道他为了好变成残废以后的一种内疚和同情。他将手里的烟盒越捍越紧,揉做一团,最后还使劲地捶了一下自己的右腿,任由痛意侵蚀自己。
    这时,手机来了条写意的短信。
    “阿衍啊,我们吃过饭好久了,你怎么还不回来呢?还在聊?快点回来,我去门口接你。”
    厉择良看了这条信息许久,然后关掉电源,对司机说:“到处逛逛,晚点回去。”随即,打开车窗,露了点缝隙。夹着小雪花的凛冽寒风吹进来,一下子搅乱了车内的温暖和宁静。
    好不容易确信这种幸福是真实的,这下又发现原来仍旧是虚无。
    他突然很想抽烟,才发现刚才剩的半盒烟已经被自己捏成一团,于是问:“老李,有烟吗?”
    司机急忙说:“有,就是烟不好,怕厉先生你抽不惯。”
    他什么也没说,接过去就开始猛吸,一支接一支,丝毫不停歇。    车了快到十一点才回到老宅,一见他的车停在门口,写意套了外衣,就从屋子里冲出来。
    “阿衍。”她笑嘻嘻地跑到他面前。
    “嗯。”他淡淡地应了一声,然后绕过她。
    她觉得他有些不对劲,但还是笑着又问:“去哪儿了?这么晚。”
    “你回去吧。”他停下来,回头对她说。
    “你怎么了?”
    “你说我怎么了?”他笑了下,“沈写意,你为什么突然来找我。对我这个仇人,你是良心发现还是决定既往不咎?或者完全是可怜我这个残废?”
    “我…… ”写意有些语塞。她不知道他是否听说了什么。
    他冷嘲:“你不好说吗?那我替你说。你这么处心积虑地报复我,怎么就让你的同情心占了主导?你以为我是为了你截的肢,为了你才成了个缺条腿的怪物。所以你成了圣人,你内疚!你有负罪感!你觉得你对我有责任!告诉你,沈写意,我不BBS·jOOYO  O . nEt需要!这天底下,我厉择良什么都缺,就是不缺人家的怜悯。我自己做的事情我自己乐意,别说截条腿,就是我当时跳下去死了,也是我自找的,和你没半点关系!”
    他越说越恼怒,最后“砰”的一声关上门进屋留下她一个人在院子里。
    “不是那样的。”写意看着他消失的背影,眼泪在眼眶打转,却又找不到什么词语反驳他。
    他说的不是没有道理,如果不是他残疾的真相展现在她面前,她怎么能有勇气去面对他的爱?可是…… 又好像不全是。
    “不是那样的,不是那样的…… ”她只得无力重复着这几个苍白字眼,缓缓地蹲下去。
    雪花从天而降,她就这么站在天寒地冻的夜色中,自己却感觉不到什么是冷,任由雪花落在发间、脸上,然后触着皮肤化成雪水,只是在脑子里反复地回想着他的那些话。
    过了一会儿,门再次打开 ,厉择良又一次走出来,将手袋和伞扔给她冷冷地说:“沈写意,接你的车停在门口。带着你的怜悯,给我滚。”
    待他又转身回头的时候,却听写意带着器腔唤了一声:“阿衍…… ”然后拉住他的袖子。
    这个名字一出口,她的泪珠随之滚了出来。
    他的脚步停滞。
    “你第一次和我说话,是我让你比赛时受伤还丢了名次,你没有怪我,还问我疼不疼;那次,你大雪天借衣服给我遮丑,却被我害得发好久的烧,你没有怪我,只叫我以后作为女孩儿不可以再那么粗心;高三时我离家出走,你带我去教室后来被你的辅导员发现,你挨了骂也没有怪我;刚到德国的时候,我牙疼得厉害却不敢一个人出门,你为了领我去看医生耽误了考试,你一点也没有说我。我以前做了那么多那么多的错事,你都原谅我。你说,无论写意做什么,你都不会生气。”
    她哭得语无伦次:“阿衍,你不要想反悔。我记得,你肯定那么对我说过。所以我那样欺骗你,你明明就知道也任由我骗,你没有生气,还对我说对不起,一遍又一遍地对我说对不起。可是,今天你却就这么让我走,就这么不要我了。”写意说完已经泣不成声,完全恢复成小时候伤心时的模样。
    “所以,你心底肯定是在怪我,怪我害得你成了这样,让你缺了右腿还骗你来欺瞒你。可是,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自杀的时候让你看见,要你来救我。我一直在想,要是可以换回来就好了,把我的腿换给你,只要能让你好好地站起来,好好走路,只要你不要那么痛,和其他人一样健康。可是,你为什么这么狠心就不要我,还要撵我走。阿衍——你怎么不要写意了?为什么?”
    她哭诉中的每一个字都刺在他的心尖,胸口痛得几乎流出血来。没有人会不为之动容,即便是铁石心肠怕也暖热了。他动情地回身一把将她揉进怀里,心疼地说:“写意,别说了。你不要哭,不要哭。”
    写意将头埋在胸前,继续哭道:“那天,我是真的瞒着你问了他们关于车祸的事情,要是我不问,你一辈子也不会告诉我。当时,我后悔得要死。要不是我当时那么任性,阿衍也不会那样。我分不清那是怜悯还是别的什么。我只晓得我那个时候就下定决心想和阿衍在一起,永远都在一起,再也不让阿衍为我伤心难过。可是,我真的搞不清这是因为内疚还是爱,我搞不清楚…… ”
    这席话对厉泽良而言简直如同一种良心的折磨,他紧紧地抱住她,连声道:“我知道了,别说了,别说了,写意。”
    写意趴在他胸前抽泣了许久。
    厉择良抬起她的脸,用手指抚去她的泪痕,可是刚刚一抹,眼泪又从眼眶滚了出来。他的指尖触到那泪珠,烫到心底。他闭着双眼,将下巴搁在她的头顶,使劲地又一次收紧双臂拥住她。
    雪花落在两个人的发上、肩头、睫毛上,渐渐地不再化开。
    “写意,写意,写意,写意…… ”他一面念叨她的名字,一面放低了嗓音,语气轻缓到了极致,“你别哭了,不许你哭。你说的我知道了,我都知道了。”
    “你都知道了还让我滚。”她哭得脑子里的逻辑顺序有引起前后颠倒。
    “是我鬼迷心窍。”他自责。
    “你还扔我的东西。”
    “我错了。”
    “这么冷的天,还不许我进屋。”
    “我也没进屋。”
    你刚才明明就进去了几分钟。
    “好,那就罚我一会儿多站半小时。”他说。
    “我才没你那么狠心。”她使劲在他身上蹭眼泪和鼻涕。
    “对,没人比我更狠心。”他附和。
       (3)    晚上,写意坚持要替他按摩腿。她神秘地说:“我今天学了一手哦,肯定会逐渐进步,往后你的腿交给我,只能让我摸。”
    随即她就去熬泡脚的中药,过了会儿满头大汗地提了满满一桶水进来。干湿毛巾和凳子都准备好后,写意蹲下去伸手碰他的腿。
    “算了,写意。”厉择良挡了下她的手。
    “难道你嫌我没人家温柔?”
    “不是。”
    “你是我的阿衍,对不对?”
    “对。”
    “那就好了啊。腿是你的,你是我的,那我碰下我的右腿有什么了不起的?”
    写意随即将刚才的动作继续下去。
    厉择良迟疑了下,最后还是随了她去。
    于是,写意把他的裤管撸起来,然后将右腿轻轻浸泡在温热的药水中。
    “烫不烫?”写意一边揉着一边问。
    他摇头,
    然后,她拿着浸了热水的毛巾从下往上搓,来回几次以后放下毛巾,又将双手合围用力从残断处一点一点向膝盖撸去,以促进血液循环。待水温降低了以后,她用厚毛巾擦干他的双腿,平放在床上后又照刚才的那个过程重复了一次。
    “写意,有一些事情,你虽然没问我,但是当年的那些事情我应该告诉你。”厉择良突然开口说。
    写意看到他的眉目和他的嘴,隐约预感到他要说什么,于是立刻止住他:“我不想听,不想知道。无论你当年做了什么,都算过去了,我丝毫不想知道。”
    “你不介意?”他直视她。
    “我说我一点儿也不介意,那是假话。可是——”她顿了下,“我更在乎你,怕你伤心,怕你难过,怕失去你。只要能和你在一起,什么都阻挡不了我。我也相信,爸爸也一定会原谅我。”
    写意一字一句地将这些话说出口的时候,手在水中触着他腿上的皮肤,也没有哭,眼神异常坚定。
    他看了她许久,眼睛中里许多繁复神色,许久之后千言万语到头来只化作两个字,简单却沉甸甸的两个字:“谢谢。”
    最终,她相信了他。
    屋子里的暖气开得很足,所以一番工夫下手写意已经累得满头大汗。但是她仍不忘记问:“我有没有弄疼你?”
    “没有。”他的笑容中腼腆一闪而逝。
    “阿衍,我发现一个问题。”写意笑嘻嘻地说:“你明明平时在我面前挺横的,就只有我摸到你的腿的时候才特别容易害羞。”
    面对写意的直言,他的眼睛微微一眯:“我岂止容易害羞。”
    “还有什么?”
    “还特别容易欲火焚身。”说着,他就撑起上身,抬头亲吻她。
    “按摩……还没结束。”
    “今天足够了,我们可以临时把下一项改成其他节目。”他有新提议。
    “可是,医生说……”
    “医生说的都是狗屁,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他说话的嗓音有些暗哑,炽热的双唇开始往下渐渐滑动。
    “那么这一次……”写意咬住唇,“这一次能不能我主动。”
    他停下动作,看着她。
    写意被他盯得浑身不自在,脸蛋烧得通红,解释说:“我真的不是怕人腿疼啊,纯粹是想主动一回。”此地无银三百两。
    然后,她去关灯。
    “其实,我有话同你说。”
    “什么话?”
    在黑暗中,写意伏在上面,摸索到他右腿。手指游走在那条笔直修长的腿上,一路向下,过了膝盖几寸之后再向下的时候,却是空落落的,什么也没有了。她的手指停在残断处,然后轻轻地吻下去。
    “以后,我要用我的爱把这里没有的一点一点补回去。”写意说。         (4)    周五正好是她生日。
    从小母亲就喜欢跟她过农历的生日,久而久之养成了一种习惯。但是每年都在弯,所以也很少人能记住具体是多少号。写意无意间走到书房,翻了翻他桌子上这页的台历,白白的一片,没有任何标记和折痕。
    她有些失落,他是不是忘记了?
    整整一周,厉择良都很忙。忙公司的事情,年终的时候常见的现象,而且蓝田湾对厉氏的打击确实是很沉重。
    周五那天,他一早起来就匆匆走掉,中途他还给写意来了个电话,提醒她不要忘了晚上厉氏的酒会。他执意要写意也去,却对生日的事情只字不提。
    写意有些失落,看来他是真的忘记了,等酒会开完今天也差不多过完了。
    出门之前,她抓紧最后的机会小小地抗议了下:“我不想去。”
    可是,这种反抗在他眼中简直弱小得可以忽略不计了。
    “由不得你。”厉择良说。
    她哀怨地看了看他,只得乖乖地坐进车里。
    那天写意穿着一件浅粉的短礼服,将一双修长的腿露在外面。这是头一天厉择良陪她去选的。
    进大厅之前,写意有些紧张地将手伸过去挽住他,然后用另一只手极不自然地扯了扯裙子的下摆。
    “很好,不用扯了。”他说。
    “你不是不准我穿露腿的裙子吗?”
    “偶尔可以给他们瞧一眼。”
    “为什么?”
    “显得我做人不算太失败。”
    “你做人失不失败和我有什么关系?”
    他扫了好一眼:“我又不是十万个为什么,凭什么都得回答你?”
    她正要拧着眉毛回嘴,却发现服务生已经将大门打开,喧哗迎面而来,只好直起脊梁、面部保持微笑地挽着他走了进去。
    这是厉择良第一次在正式场合带女伴,于是这对璧人一出现,引人纷纷侧目。
    看到那么多人全在看自己,写意有些怯场:“我想逃走。”
    “你敢。”他抓牢她的手。
    “我要是走了,你站在这里会不会下不来台?”
    “你说呢?”他保持微笑,一面和人打招呼一面低声应付她。
    “那你当众说你爱我,我就不跑了。”她哧哧地笑说。
    “你皮痒痒了?”他挑眉。
    “你再对我凶,看我当场吻你。”她虚张声势地想恐吓他。
    “你敢吗?”他低沉地笑。
    她嘴硬说:“有什么不敢的,你们公司的电梯里我不也吻过你?”
    “哦,你不说我还忘了。你使劲抱住我亲的镜头很清晰地被电梯里的摄像头拍下来,东西还放在我的抽屉里。下回放出来,我俩再回味下。”
    “……”
    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走了几步,厉择良缓缓停下来,侧身转过来正对着她,居然还闭上眼睛。
    “干吗?”写意心虚地问。
    “你不是要就地强吻我吗?”
    写意立刻脸颊绯红,扔下他迅速逃走。所以说,对人凶也是要有资本的,难怪以前就被他吃得死死的,现在还是老样。
    中途,写意去洗手间,门口遇见一个人,迟疑地叫了声:“沈写意?”
    写意转头,看见是位微胖的中年男士,有些狐疑。
    “我是胡伯伯啊,你父亲的好朋友。以前我家有只大狗,你以前来过还喜欢逗它的,记得吗?”对方说。
    “啊,大狗的名字是花脸。”写意恍然想起来,对他家那只热情四射的大狗印象尤其深刻,于是急忙点头问好。
    老胡打趣她:“真伤心,不记得人了,只记得狗。”
    写意莞尔一笑:“胡伯伯,你还是那么有趣。”
    老胡又上下打量了写意一番:“刚才看见你站在厉择良旁边就觉得眼熟,原来真是你。”
    写意突然有些尴尬地垂头。她这么和厉择良当众在一起,都是那个圈子里的人,要是从前沈家的旧识看见,还不知道怎么以戳她的脊梁骨。
    却不想老胡连连点头:“好,不错,你们很般配,以前我还和你父亲讨论过你和小厉这事,这么好的青梅竹马值得珍惜。我昨天就听说,小厉会带未婚妻出席年会,我就想起那个时候,你俩一直都在一起念书,感情好,又门当户对的,就是后来遇到波折,真是可惜了。没想到今天这小厉带来的人真的是写意你。”
    写意哑然,原来他执意带她来,背地里是真的想要将她正式地介绍给其他人。
    “恭喜恭喜啊,一定请我这个长辈吃糖。”
    “好的。”写意腼腆地笑。
    他说到这里又多了些感慨:“上一辈的恩怨就随他去吧,小厉是个好小伙。只是当年年轻气盛了些,又遇上你姐姐不懂事。”
    “我姐姐?”写意反问道。
    “要不是写晴,你们家怎么会到这个地步?”
    “胡伯伯,你能说清楚些吗?”写意陡然变色。
    “难道连你都不知道?”
    写意摇头。
    老胡点了支烟,和写意走到僻静处:“可见你父亲太爱你们俩姐妹了,他一个人将所有的事情都替写晴扛下来。如今过了这么多年,写晴又是那样,也没什么可隐瞒的。”
    他吸了两口烟,又说:“当年你父亲身体欠佳的时候将海润交给写晴打理,她受人鼓动,妄想在你父亲眼皮底下转移资产,控制海润的股份。可是哪是那么容易的事情,所以她动用了些非法的手段。然后海润出事,厉氏撤资了。”他顿了顿,“难能可贵的是,无论外界如何传言,你和小厉的感情都还没受到影响。”
    “难道和他没有关系?”
    “不能说完全没关系,但是这个我可以理解小厉。毕竟厉家那么大的产业都突然压到他身上,不是没有压力。估计他当时以为等撤资让厉氏全身而退以后,再去帮助你父亲的,但是没有成功。所以说,若是有错,也是他太高估自己,太想两全其美。”
    所以写晴才会疯了?当她见到自己一手造成的这个家,她是那么自负的一个人,肯定会崩溃的。
    写意辞别了老胡,远远看着人群中卓然而立的厉择良,看着他的脸、他的眉、他的眼神,释然地淡淡一笑。无论真相是什么,对她都再不重要。
    厉择良四处和人寒暄,过了一会儿好不容易脱身,便过来寻她。和她才说了两句话,又有人来和厉择良碰杯。
    “厉总,带着个这么漂亮的女伴,怎么不向我们介绍下?”对方笑问。
    厉择良盈盈一笑:“沈写意,是我的未婚妻。”
    写意顿时面色绯然,使劲地掐了掐他。他却反手将她握住。明明是两人在别扭,但在旁人看来无比亲密。
    等其他人走开。她立刻低语反驳:“我才不是你的未婚妻。”
    “哦?”他用目光扫过她,“那你是谁的未婚妻?”
    “呃——我自己嫁自己总行了吧。”
    “可是,我一直有一个疑问,你干吗到处写我的名字?”他眯起那双狭长的淡眸。
    写意顿时窘迫,原来他早就看到那本书上的暗语了。那是她当时想出来的法子,总比当面直接表白要好。可是她此刻又死鸭子嘴硬,红着脸说:“我……我练字,随手就写了几个,不小心写到你书上了。”
    “哦。”他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
    “那你又干吗在书上写我的名字?”写意不服气地壮着胆反问。
    “我也练字。”他脸不红心不跳地说。
  
             (5)    从酒店出来,天空在街灯的照射下,看得见大片大片的雪花从天空中纷纷扬扬地落下。
    在车上写意说:“我在想,我怎么就成你未婚妻了?”
    “是啊,真是鬼使神差。”他神秘地笑了笑。
    过了一会儿,车开的不是平常回家的路线,而且到半途就停在路边。
    厉择良叮嘱她穿好了厚厚的长外套、帽子、围巾,严实地裹好以后,然后将她拉下车,拐进地铁站。
    写意跟在后面,忙问:“为什么坐地铁啊?”
    “车坏了。”
    “那我们打车吧?”
    “我想坐地铁。”
    “可是……”写意实在不想打击这个不食人间烟火的男人,现在十一点了,“地铁马上就收车了。”
    “那你还磨矶什么,快点走。”他下令。
    两个人急匆匆地下到地铁站里,进门地方的工作人员还在,果然还没收车,敦促着他们赶快。里面人很少,零星有几个人在等最后一趟车。刚站定就听见隧道里有声音,然后一趟地铁渐渐地停在他们眼前,车门打开。
    厉择良牵着她上去。
    人很少,除了他俩以外车厢的那头还有两个年轻人坐在那里聊天,似乎也是情侣。写意不经意地一抬头,看到车厢上的线路图,才恍然发现这就是上次她和厉择良分手的地方。只不过,路线刚好返过来。那个时候,把戒指还给他,他却不接。在倒挂中,谁也没有让步,最后戒指掉到了地上。
    地铁缓慢开动。
    两个人就这么站着,三步之遥,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地铁离开站台,渐渐进入黑暗中,情景好像又一次重叠在一起,同样是乘客寥寥无几的车厢里,同样是他们这样站在一起。他又拉她回到了这里,她好像预感到什么。
    他说:“第一次见你是在地铁里,那个时候的写意小小的,扎了两个小辫。第二次,你在这个地方要和我分开,走的时候头都没回。”
    厉择良说话的时候,列车也飞速地穿梭在这个城市的地下通道中,那一刻的感觉好像不是去到下一个站,而是要带她和他穿越时空,回到年少的某一年某一天。
    “第三次,我们又回到这里。这就是上次我们一起坐的那条线,相似的车厢相似的地方,但是来去的方向却是相反的。我想和你顺着这条路一起回去。现在……”他顿了顿,从口袋中掏出一枚亮晶晶的戒指,“现在我们重来一次。”
    说到这里,厉择良一敛神色,很慎重地单膝跪地,认真地凝视着她一字一字地清晰地说:“写意,你愿意嫁给我吗?”
    写意这一回是真正惊讶了,呆了数秒后脑子才开始重新恢复功能,十多年间的往事一下子涌上心头,那一幕幕的片段在脑海里闪来闪去。
    在运动会时她突然冲跑到他面前叫:“厉南衍加油!”
    教室里,他递纸条给她说:同学,你裙子穿反了;
    冰天雪地的寒假,在图书馆她缠着他同路回家;
    他替她复习功课,她却带着娇憨朝他撒娇;
    高三离家出走去投靠他的时候,他一边板着脸训她,一边又将她照看得无微不至;
    在他留学之前,她从火车上跑回来,厚脸皮地哭着对他告白;
    在彼得堡的雪地里,她带着怯意朝他索取温暖,才有了初次牵手。
    不知道是从哪一个片段,哪一句对白开始,就像被下了魔咒般,结了一个扣在她和他的心中,最终两个的一生都牢牢地锁在了一起。
    记忆中那个穿着白衬衫的身影已经从阴郁含蓄的少年变成了一个成熟沉默的男人。偶尔温柔地笑起来,右边唇角先略有上扬,带动那双淡眸微微一眯一并漾出笑意。她喜欢看他的眼睛笑,从小到大都是。在亿万人之中,他只会对她一个人这样笑,也只会对她才有怒不可遏的表情。这么多的东西都是她独享的。如今他眉目间的青涩已经褪去,可是那颗爱她的心却越来越坚不可摧。
    这样的爱情,他们居然差点就错过。
    写意面目含笑,眼角却泛出点点泪花,缓缓说:“我愿意。”
    从他的眼睛中看到自己含着泪却溢满了幸福的脸,她不禁又重复了一次:“阿衍,我愿意。”
    真的,愿意。她要和他在一起,一辈子都不再分开。
    如果未婚仪式在这里结束,那刚刚好,等待王子和公主深情地拥吻在一起。却不想厉择良刚要站起来,只听写意大叫一声:“对了,阿衍,你不要动。”然后拼命翻包里的手机。
    “这个时候你拿手机做什么?”他蹙眉。
    她将手袋翻了个底朝天,找到手机后立刻打开摄像头说:“都把你刚才的话再说一次,就是从第一次见我那里开始,重新讲一遍,我要拍下来做纪念。”
    他满脸无奈,眉角抽动了几下,猛地站起来夺过那手机,随即垂头吻住她,亲吻里有宠溺还有恶狠狠地惩罚。
    “记住,是你先求婚的,以后可别赖在我身上,说我死皮赖脸地要嫁给你。”她一边吻一边不忘记将这个问题先说清楚。
    “嗯。”厉择良有些不满,他这样吻她,她还分心。
    “可是你不让我拍证据,以后要是你翻脸不认账怎么办?”
    “到时候你就拼死不嫁给我,不就行了。”厉择良善良地替她出了个主意。
    不过,写意闻言之后急忙将头摇得像拨浪鼓,立刻说:“不行不行不行,那我可亏大了。”
           (6)    回家以后,写意在灯光下看到那钻戒,奇怪地问:“这不是上次那个。”样式都不一样。
    “嗯,是吗?”他和她打马虎眼。
    “以前那个呢?”
    “我扔了。”
    写意哑然。
    她不知道他确实扔了,不过晚上又回去找过。一个俊雅非凡的帅哥,穿着一身价格不菲行头,在地铁站里和一堆垃圾搅和在一起,简直就是引人驻足瞻仰。后来工作人员告诉他,垃圾桶中午就打扫过一次。于是,那么小的一个玩意儿,再也找不回来。    “对了,你记不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写意又问。
    “求婚日?”
    “还有呢?”
    “还有什么?没有了。”
    写意开始闷闷不乐:“阿衍,我生气了。”
    厉择良似乎没听见,也没答理她。
    写意故意走到他跟前,再次加重语气重申了一次:“我真的很生气,非常非常生气。”还跺了跺脚以引起他的注意力。
    厉择良放下手里的报纸,目光扫过她的脸,冷冷地说:“怎么了?想造反?”他一发威,写意便成了泄了气的皮球,只得哀怨地瞥了他一眼,然后默默地走开,留给他一个满含委屈的背影。
    看到她那模样,厉择良再也忍不住摇头,失声笑了出来。
    “笑什么笑?”她嚷嚷。
    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个长方形有墨绿色花纹的小锦盒,放到她面前,笑道:“生日快乐。”
    “你没忘?”
    “不敢。”
    写意瞅了瞅他:“你真谦虚,哪会有你不敢的事情?”
    这次厉择良倒好心情,不怒反笑地哄她:“打开看看。”
    写意看着他的笑脸,觉得四面阴风阵阵,就没什么好事:“里面不会有蟑螂吧?”
    他强忍住脾气没发作:“是很重要的生日礼物,你一直想要的。”
    “是金子?”她一面问一面动手解开扣,将小盒子打开。等看着里面的东西以后,她愣了一下,随之而来的只一种难以言表的喜悦之情。
    那是枚田黄的印章,印身纤细鲜艳通明,四壁没有多余的点缀,摸起来细腻得如婴儿的皮肤一般。印底残留着一点印泥的痕迹,浅浅的红色,似乎被他用过一次。写意将印章放在嘴巴前面哈了哈气,迫不及待地找了纸盖上去。白纸即刻印出四个篆体字:
    良衍
    写意
    “你刻的?”写意喜滋滋地捧在手心里。
    “嗯。喜欢吗?”
    写意如捣蒜一般地点着头说:“喜欢,真的很喜欢。”
    她高兴得有些飘飘然,可是又觉得不过瘾还想盖在什么东西上,四下看了一圈正愁没找到合适的地方下手的时候,却瞧见厉择良那白嫩嫩的脸了,眼珠一转有了鬼主意。
    “阿衍。”她不怀好意地叫了声厉择良,想让他转过头来。
    “你要是敢朝我脸上弄,小心我盖你满身。”他动都懒得动,早就将好的奸计识破。
    “呃……我哪有那么幼稚?”
    写意嘴上这么说,心里却不服气得要命,背着手将印章藏身后,偷偷靠近他,就在他注意力转移的时候,一下子扑上去就想在他脸上盖一下。
    哪知厉择良反应极快,不但躲过去,还一把将印章夺走。
    “看来有些人是不见棺材不下泪。”厉择良说完便用左手手掌将她两只手腕束缚住,还腾出右手去蘸了下旁边的印泥,然后得心应手地朝写意脸上戳戳戳地盖了三下。这一系列动作不但让她没有反抗的作地,还完全游刃有余。
    于是,写意的左边脸、右边脸、额头上,各有一印,活脱脱就是只花脸猫。
    “你要是还敢再来,我就只有继续往下……”厉择良说着就意味深长地将目光移向写意脖子以下的部位。
    “我错了。”她识时务地投降。
    厉择良心满意足地放开她。
    写意拿了纸巾一边擦着自己的脸,一边抓紧时机恶狠狠地朝厉择良房间里雪白的墙壁下手,连连盖了五六个戳以泄愤。
    她也只能这么发气。
    就在第七个下手的时候,她侧了侧头看着那几个红印,突然发现一个问题。
    “我记得我当时要的是‘写意良衍’啊,你刻反了。而且印章的字不是竖着念的吗,怎么变成横着的了?”
    “没反,就是‘良衍写意’。”他回答。
    而且这样横着刻,无论从哪头开始念都是良衍写意。
    “为什么你的名字要在上面?”写意蹙眉。
    “男人本来就该在上面。”厉择良云淡风轻地说。
第十三章         (1)     小时候,写意见过很多弱不禁风的女同学,每学期八百米测试以后她们的脸色难看得要死,好像随时都要倒下,于是每次体测之日便是男生们大献殷勤之时,拥上去对体弱的女生嘘寒问暖,好不体贴,让人羡慕。可惜她偏偏跑个三千米都只是咳嗽两声而已。    隔壁有个姓黄的姐姐,有时邻居隔断时间看到她经常会感叹:“黄妮啊,阿姨几天不见怎么又长高了,水灵了。”    而这些阿姨一看到写意,则说:“小意啊,身体好,真健康。”    开始听得写意还沾沾自喜。后来,她才发现别人对她的赞扬只在结实和身体好两个方面。久而久之,她得出个结论。    原来,一个小孩如果样貌好,就夸她“漂亮”。如果身材高挑,就说“又长高了”。如果学习好,能夸“聪明、有出息”。如果个性好,可以说“多懂事多体贴父母的孩子啊”。如果前面四方面都不占,那么好吧,只能说“健康,身体好”之类的了。
    人家都是学习第一,舞蹈比赛第一,演讲第一,每次亲戚问到她,只能不好意思地回答:“登山比赛第一。”而且是男女同组 ……
    所以弱不禁风这个形容词,曾经是写意梦寐以求的。
    可是,从小到大唯一和她作对的身体部位就是牙齿。从半夜开始她就牙痛得要命,又不敢对厉择良说。他白天去医院做了康复治疗,累得要命,好不容易不用吃药都能睡着。
    第二天一早被厉择良揪着去看病。医院诊室里亮堂堂的,隔壁有小孩在看牙齿,不和医生合作,大哭大闹,一直叫妈妈。      
    她躺着,心慌地在灯光下张开嘴巴,厉择良则坐旁边。医生不停地让她张嘴,漱口,张大……
    待她腮帮子都开始酸涩的时候,医生下了个结论:“左边上下都有两颗智牙要拔掉,不然还会疼。”
    写意一听拔牙,脸色突变:“我不拔。”
    “不拔的话,还会继续痛,如果发炎的话会更难受。你们考虑下。”
    写意瘪着嘴,乞求地看了厉择良一眼:“我不拔。”
    没想到厉择良说:“拔吧,反正智牙也没用,以绝后患,免得你以后再疼。”这一句话等于收回了给写意的救命稻草。
    厉择良接着去交了钱,然后带她又去照牙片。
    回来以后,医生看过牙片,问了生理期、过敏史之类的问题以后,请本人签字后叫护士去取麻药。
    “阿衍。”写意躺在椅子上伸手,向他求助。
    厉择良走过去接住她的手,握住说:“长期这样难受也不是办法,反正来都来了,要是以后怀孩子了,又不能随便吃药疼起来怎么办?”
    “哦。”写意面色一红,不再说什么。没想到他的理由讲得这么严肃,考虑得这么长远。孩子,这人已经想到要孩子了,可是离婚期还有几个月,他不是想先上车后补票吧?
    医生将麻药针伸进去,像蜜蜂蛰人一样,扎了几下:“等几分钟,麻药起效,就可以开始了。”随即护士摆了一个陶瓷的托盘在写意的脸边。托盘里有各种型号的钳子,钉锤,还有刀,写意瞅见了后,要不是厉择良适时拉住她,几乎是蹦起来就逃。
    “阿衍。”她哀求。
    “不行。”他斩钉截铁地说:“不会很疼的,不是还有我陪你吗?”
    “你不要……走。”写意觉得嘴皮和舌头都开始发麻,说话都有些不利索。
    “嗯,不走。”他依旧握住她的手,就站旁边。
    医生用夹子戳了戳写意的舌头;“药效上来就可以拔了,痛的话就举手。”
    哪知医生连戳了写意几个地方,她都说有知觉。
    又等了一会儿,她还叫有知觉。
    “有些人对麻药有抗药性的,要是这样,只能再加一剂。”医生说。
    厉择良点头。
    护士只好又去取了一支麻药,第二针打下去,等了十分钟,再试探。写意举手还是说有痛觉。这下医生没辙了,歪着头看着写意的牙说:“没可能啊。”
    正在医生不知道怎么办的时候,厉择良却看出门道来了。她说话时甜头都不能打转了,还说人家麻药没效。他还不了解她?明明白白就是在苟延残喘。
    “写意,你也别拖延时间了,有句话叫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他眯起眼睛说。
    写意绝望地看着居高临下的厉择良,只得张开嘴任由医生处置了。
    医生掰开写意的嘴巴,她左边的智牙只冒了点白色的牙尖出来,所以只要咬到一点,牙龈就会发炎。如今钳子很难夹稳,使上劲,医生试了试,无功而返。
    “我们要用手术刀将牙龈切开一点,把牙齿剥出来,才能拔。”医生怕影响写意情绪,将病人家属拉到旁边小声解释。
    厉择良闻言脸色微微变:“要切开?”
    “切了后缝两针。”医生说,“不加钱。”
    厉择良看了看写意,只能同意。
    于是,手术刀伸进嘴巴,在牙龈上锋利地切了两刀,鲜红的血液从伤口里涌出来,淹没到口腔里。医生用棉球蘸了蘸血迹。
    而被切的写意,因为麻药的关系,自己又看不到,浑然没有痛觉。就巴不得医生快点,嘴张久了难受。
    厉择良看到那蔓延的血迹,将握住写意的手掌渐渐收紧。
    夹子不留情面地扯了扯伤口,将牙齿从牙肉中剥出来了。然后上钳子,使了使劲,牙齿动了动却仍旧顽固地不脱落。于是,又来了个医生,上了钉锤,来帮忙。这种拔牙阵势,真是吓人。
    一锤一锤,敲上来,写意才真正有了知觉。不是来自牙齿,而是头部,一震一震的,就有种晕眩的感觉。
    她难受地闭着眼睛,无法看到侧边厉择良此刻异常惨白的脸色。他一手牢牢握住写意,而另一只手扭住写意躺着的那诊椅的边缘,因为太用力骨节都发白。
    好不容易,将那顽固的牙齿拔出来,医生朝托盘上一放,擦擦汗说:“休息五分钟,我们拔上面那颗。”
    厉择良却拉起写意,意外地说;“不拔了。”
    医生说:“也好,今天好好休养下,下次继续。” 
    因为麻药的感觉还没过,写意没什么痛觉,就和厉择良坐在走廊上休息了下。
    “下次还要来啊。”其实她想通了,反正也不是很痛,早死早升天,不如一次性解决。
    “不来了。”他说,“再也不来了。”
    写意看了厉择良一眼,刚才他斩钉截铁地说不行的模样还历历在目,怎么突然就有了一百八十度转弯:“可是我们交了钱啊,不拔多浪费。”
    “倒给钱,都不拔了。”
    “可是,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啊。”
    “那也不拔。”
    写意乐了,他居然想通了。
    “可是,要是我以后疼呢?”她咬着止血棉,继续模模糊糊地问。
    “疼的话,我买药给你吃。”
    写意又瞅了瞅他,似乎明白了什么,又故意说:“可是,要是有小孩儿了,不能随便吃药啊。”
    “暂时不要孩子也行。”他居然说。
    “可是……”
    “你哪儿来那么多可是可是?”他蹙眉。
    听见厉择良这么说,写意恍然大悟:“阿衍,难道你害怕?而且人家拔的是我的牙,又没拔你的,你害怕什么?”
    她想起他以前喝醉的那句“人家扎你又没扎我”。于是,又原封不动回敬给他。
    厉择良别开脸,居然没有再和她拌嘴,什么也没有说。过了许久之后,他才轻描淡写地吐出一句话。
    “让我心疼。”
    “阿衍,我难受。”她扑在他怀里,病恹恹地撒娇。
    “我知道,”厉择良摸了下她的脸,“我不去上班了,陪着你。”说完就去拿外衣口袋里医生开的消炎药,随即倒了开水喂她吃药。
    牙龈上的伤口一直在不停地出血。每隔半个小时,她就要去厕所吐一次,免得咽下去。可是吃药的时候,必须喝水,一喝水混着血的口水就一起下肚,尝到铁锈一般的血腥味,写意一恶心不禁将下药的水一起呕了出来,流到被套上脏了一片。
    写意原本以为厉择良又要训自己,没想到他看到那血迹,眸色微变,竟然搂住她说:“以后我们再也不去拔牙了。”
    写意将脸忱在他肩上说:“阿衍,我不疼。就是吃了药想吃甜的。”
    厉择良便去替她找糖,水果糖拿过来,她却说:“我要吃牛奶糖。”他一点儿没迟疑,立刻去换。
    当日,厉择良终于让写意享受了回什么叫有求必应和无微不至。难怪电视上的女主角大部分都爱生病,原来还有这种待遇。
    她一生病果然就金贵了起来。只要是她犯错惹厉择良生气,还没待他发作,她就耍赖说:“哎呀,我牙好疼还头晕。”每回出口就见效。
    可惜,她身体天生强健,不到两天就恢复得活蹦乱跳的。所以,这样的理由会随着时间的推移和她日渐壮硕的体魄而变得越来越站不住脚。一定要慎用,写意心里琢磨。    这几天,他们准备又搬回市区的公寓单独住。厉择良清楚她不太喜欢和那么多人住一起,还是俩人独居比较随意。于是趁着周末,写意拉着他去超市购置些日用品。
  一路写意都很留意他的腿,怕他有一点点痛,“我进去买,你在车里等我。”
  “我很好,不用你来瞎操心。”他强调。
  这天是周六,下午的超市特别拥挤。到处都是降价打折,商品促销,嘈杂极了。人来人往中,他怕她挤丢了懒得又去找,便一直牵着她的手。
  走到音像品那一区,厉择良突然想起上次他们一起在电影院看的那个故事都没看最后,她一直吵着要知道结局。于是他去刻意找了下那张碟,顺带又选了几部电影存在家里,让她晚上闲来无事的时候消磨时间。免得每次拉着他看黄金时段的连续剧,看二十分钟就插播十分钟广告,简直是活受罪。  厉择良选好以后,习惯性地牵住旁边的手,拉她走。摸上去的第一下还没察觉,走了几步就是觉得手感不太对,转头去一看,才发现自己牵着的竟是个陌生的女孩。
  那女孩脸蛋红得像柿子,但是居然还乖乖地跟着他走了几步。
  厉择良第一次在公共场感觉如此尴尬,可是此刻他的面色却纹丝不动,故作冷静地放开人家,很绅士地说:“对不起,小姐,牵错了。”
  
  那女孩本来也是来选碟的,走到附近的时候货架另一头的陌生人引起她的注意力,难得在这种地方看到五官如此英俊的男子,身材挺拔,举手投足间都透着一种成熟男性的魅力。他身边原本站了位异性,但是俩人都专心专意地埋头看商品,走一走就错开了。她便忍不住挨了过去,站在他的旁边。  “是不是叫《天使之城》?”他忽然问,那声音低缓优美异常好听。
  她不知道是不是问自己,于是模糊地“恩”了一声。
  然后,他将那张碟放到购物篮里,接着又仔仔细细地另选了几张。选东西的时候,他的手指微曲,缓缓地从一张一张碟的封面上面滑过,异常迷人。
  所以当这只手突然来牵自己的时候,女孩诧异至极,却还听话地就这么跟着他走了。  
  他朝人家道过歉,略微愠怒地回头去找写意。发现此人真流连在过道上的一堆特价品中。
  “阿衍,你看这个棉拖鞋好可爱,还配的有同款的情侣鞋。我们买两双回去一起穿好不好。”写意央求着,丝毫没察觉到刚才自家的男人差点红杏出墙。
  “什么情侣拖鞋,买了你自己一个人穿。”
  厉择良拉她走。
  可是不到五分钟,他一不留神,又不见写意,只得再回去找。
  整个超市就像一坐迷雾森林,她时不时就被路边的诱惑拐走了。
  他本来是下定决心这几天要忍住脾气迁就她的,可惜如此反复几次,一身耐性全被她消磨掉。  “你陪我去找那种情侣的漱口杯,好不好?”
  “不行。”他斩钉截铁地说。他最烦买东西的时候不干正事,东游西逛的,明明就不需要还得折腾半天。
  “我把东西买齐了,不逛了,回家去。”他下令。
  她低着眉,故作委屈的说,“可是,我牙疼的时候,逛街可以转移注意力。不然头又要晕,饭也不想吃。”
  写意使出杀手锏,故作可怜,全然装成一受气包。
  厉择良接触到她的眼神,自己也意识到这点,心底柔软了些,嘴角动了动。
  “算了,”他无奈地说,“你随便逛吧,我陪你。”
  写意背着他,洋洋得意地挑下眉,这招果然是屡试不爽。欧耶,胜利!
  她不忘乘胜追击,又说:“你不许又嫌我磨叽。”
  “恩。”
  “不许掉头就走。”
  “恩。”
  “说话算话?”
  “说话算话。”
  “真的?”
  “真的。”他忍了。
  写意心满意足地微笑,然后说:“那陪我去买那个。”
  厉择良原本回答得是如此诚实可信、铿锵有力,可是当他随着写意的目光看去,立刻面色青黑。货架上居然是满满一架子女性生理用品。
  “……”
  这女人肯定是被上天专门派来戏耍他的。            (3)    第二天搬家的时候,小林早早来替写意清理些东西。她的手很矜持地从兜里拿出来,然后故意缓缓地从写意眼前伸过去。
    写意第一次没注意,于是小林又来了第二回,动作比头一回更缓慢,这一下写意才察觉问:“戴个什么东西,这么晃眼睛?”
    “是钻石。”小林沾沾自喜地说。
    “好大一颗,”写意说,“小林你真是个小富婆。”
    “这种东西当然不是我自己买的。”
    “那谁送的?这么大方。”写意拉过她的手,仔细看。
    “订婚戒指,某人送的。”
    写意闻言一怔,惊喜地问:“季英松送你的?”
    “是啊!”小林兴奋地直点头,“他向我求婚,好像做梦一样。写意,我一整晚都没有睡着。”
    写意看着小林的笑脸,伸手捏了一下:“恭喜,恭喜。那种死木头也能被你感化,真是不容易。”
    “你还不是一样。”小林眨眼。
    随即,两个幸福的小女人笑作一团。    可是就是这么一件事情却给厉择良带来了烦恼。
    晚上,写意左右端详着自己的戒指:“为什么小林戒指上的钻石那么大,我的这个这么小?”
    “爱惜不分贵贱。”他用至理名言来教育她。
    “吝啬鬼。”
    厉择良挑眉:“不乐意就把戒指还我。”
    他的话音未落,写意立刻将左手上的戒指宝贝似的护在怀里:“不要!哪儿有人送了都送了,还要回去的?”
   
    这个问题,直到第二个星期两人去影楼照婚纱照的时候才被彻底解决。
    化妆师甲说:“沈小姐这婚戒真精致,和你细长的手指正好相衬。不像我们这里以前有些客人,巴不得将全部家当都穿在身上,就跟暴发户似的。”
    化妆师乙附和:“是啊,这才是大户人家的矜持。”
    化妆师丙感叹:“嫁给厉先生这样的人,真是有福气。以后沈小姐成了厉太太还不得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啊。”
    写意喜洋洋地笑:“其实,爱情是不分贵贱的。”
    她不但从厉择良那里活学活用,还装腔作势地谦虚了下。
   
    婚期渐渐临近,一项接一项地紧凑进行着。去民政局登记的日子,提前就定好了。厉择良极为慎重,提前就推脱掉所有公务,特地将那一天空出来。头一个星期,还特地陪写意去选了身粉红色旗袍,穿在写意身上非常合适,衬着她高挑的身材,居然些动人。
    下午一点到三点都是吉时。
    虽然传闻说这种登记之类的不需要看日子,但是任姨还是叮嘱他俩宁可信其有,一定要遵守。
    上午律师楼临时出了大事缺人手,只得将写意叫回去。
    厉择良非常不悦。
    写意连连保证,一定会早早回家,不误大事。哪知,她和吴委明一起忙起工作来忘记时间,待到大家肚子饿的时候,她才发现已经一点了。写意惊呼着打车去民政局,路上塞车,也来不及回去换旗袍,就这么蓬头垢面地赶了去。两点半过了几分,她在车里看到站在民政局楼下的厉择良。
    厉择良青黑着脸:“看来你还没忘。幸好来了,不然我还以为你逃婚了呢。”
    写意看他确实有些恼了,而且她自知理亏,只能小心地赔着不是,就怕他生起气来,真的不许自己去上班了。
    她可不想做全职太太,厉择良提过一次,当时被她坚决抵制了。
    还好,民政局办手续那里刚到上班时间,人还不多,他俩排了第一对。一会儿,来了对年轻男女,女的穿着一套粉红的裙装。
    厉择良的目光扫了一下写意,见她根本忘记穿他倍她选的旗袍,于是眸色一沉,怒气更盛地说:“一辈子就一次,你也这么敷衍。”
    那年轻男子喜气洋洋地四处送喜糖。他原本也想给厉择良,但是碰到厉择良那冰山似的眼神,立刻望而却步,只给了写意。
    写意接过喜糖赔笑:“恭喜,恭喜。”
    这两人一看就是来扯结婚证的。
    接着,又来了一男一女。两人之间似乎是多瞧对方一下,眼睛都要生疮的模样。
    女的一边坐下来,一边怒气冲冲地发火:“我告诉你,别以为那狐狸精真看上你了,我保证她以后让你人财两空。”
    “那也总比家里养个你这种母老虎好。”男人反唇相讥。
    “什么母老虎,你敢说老娘是母老虎?”女的跳起来。
    “你不是母老虎,难道还是华南虎?”
    写意瞧着吵架的男女,不禁摇摇头。这两人一看就是来办离婚证的。
    过了几分钟,那位办手续的工作人员李某刚坐下来,刚才那发糖的男子立刻就又将喜糖送过来,放在桌子上,说:“请吃糖吃糖。”
    李某笑着说谢谢,然后看到排第一个的写意和厉择良。
    她抬起头先瞅了瞅写意,又瞅了瞅铁青着脸的厉择良,疑惑地问:“你们是……结婚,还是离婚?”
    呃?
    写意微愣。
    厉择良眼睛一眯,是要发作的前兆。
    写意急忙拉住他,笑着向对方解释:“我俩不离,是来结婚的。” 
        (4)    婚期定在春意盎然、草长莺飞的三月。
    婚礼的头一天晚上是婚庆公司安排的彩排,内亲和新人的好友便聚在办仪式的酒店吃饭。
    厉家二老提前了好几个星期从澳洲回来。而写意那边,厉择良头一天就派人去将任姨、写晴和谢铭皓三个人接了过来,一起来的还有詹东圳。晚上吃饭,除了让写晴在房间里休息以外,一大家人总算正式见面。
    吃过饭,厉妈妈和任姨又坐到一起。
    “这么多年不见你了,一点儿也没变老。”厉妈妈说。
    “老了,你才显得年轻,在国外保养得比我们好。”任姨笑。
    “没想到真做了亲家。”厉妈妈感慨,“记得以前写意和我们老二念一个学校的时候,两个人还那么小就凑一起,老沈为此拿他俩开我玩笑,还说让老二做他的上门女婿。如今他在天有灵也算了了个心愿。”
    “是我们写意有福气。”
    “不,不,不,是我们老二的福气。他那臭脾气,就还只有写意才治得住。”
    过了一会儿,厉妈妈看到谢铭皓忙前忙后的身影,又问:“这是大女婿吧?”
    任姨点头:“不过,还没办婚礼。”
    “那赶紧啊,好来个双喜临门,让你合不拢嘴。”
    写意坐在旁边听两们老人絮絮叨叨地拉家常,浅浅地笑。
    厉择良在门口送长辈,忙完才歇下来。
    写意走到他身后叫了声:“厉老二。”
    厉择良闻声诧异地回头,随即变了个脸,恶狠狠地说:“我看你是觉得活腻了。”
    可惜,写意今天一点也不怕他:“原来你在叫厉老二。”她呵呵地乐了,最后还学了下厉妈妈的语气,“我们家老二啊……”
    他扣住她的手腕笑:“翅膀硬了?”
    “你妈妈说了,要是你敢欺负我,她要打你屁股。”写意说完哧哧地笑。
    “她的话,你也信?她这辈子还没教训过我。”
    “那就难怪了。”
    “难怪什么?”
    “难怪你长大了这么讨厌。”
    “我讨厌?那你还哭着非要嫁给我不可。”
    “明明……”写意一下子急了,“明明就是你求我嫁给你了。”
    “有吗?”他故意漫不经心地缓缓问了一句。    詹东圳从洗手间回来,就瞧见写意和厉择良在那里你一句我一句地拌嘴,就在此刻,站在婚庆策划身边的任姨叫住他,说明天有任务交给他。
    写意选的是西式婚礼,但是新娘那边父亲过世,一时没有找到将她带到婚礼现场的恰当男性。
    任姨说:“你看着写意长大,她当你就是亲哥哥一样。所以我们和主持人商量了下,觉得你挺合适。”
    “没问题。”詹东圳点点头,然后不经意地回头又看了写意一眼。
    明天,他送她出嫁。    另外一头,一大群年轻人坐在一起七嘴八舌地合计明天早上迎亲的时候怎么刁难新郎,吴委明按照大家的意思洋洋洒洒地在单子上写一长串的计划。
    商量完以后,周平馨将写意拉过来,要参考写意的意见。
    写意得知了全过程,尴尬地扯了扯嘴角:“还是,算了吧。”她真害怕万一玩得超过界限,厉择良会当场翻脸。
    “为什么?”吴委明说,“一定要新郎吃点苦头,可不能随便便宜他,这样你以后日子才好过。”
    众人一起点头,其中之一不乏过来人,深知其中的道理。
    可是,写意却蹙着眉,犹豫了半天说:“万一他一生气,不娶我了怎么办?”
    听了写意的话,好大桌子的人都是一怔,然后同时哄的一声笑了出来。番外    厉择良从来不会卸掉假肢出门,就算有几次坐在轮椅上,不到身体万不得已也是要戴着假肢的。所以,厉氏上下除了那几个知情者以外 ,都只当他是有些瘸,而不知道他其实是被截肢的。
    因而,当厉择良第一次没戴假肢坐着轮椅出现在公众面前时,确实引起一阵轰动。    “总得面对面是不是?”写意鼓励他。
    那个时候他们刚刚结婚,医生提过让他少戴假肢,而且这是一个心理障碍。
    “我会不会像个怪物?”他总觉得自己不戴假肢,就像一个人没穿衣服一样,有种赤裸裸被审视的感觉。
    写意笑着哄他:“又不是没让你照过镜子。我老公长得也叫怪物的话,其他男人还怎么敢上街见人?英俊成这样的怪物,估计人人都想要一个。”
    那天,她送厉择良去公司。
    下车的时候他自己借助拐杖坐到轮椅上。写意一低头发现他鞋带散了,蹲下去替他系上。
    他们成了夫妻,虽然厉择良就像折了翼的鸟,两人无法一同遨游飞翔,但是至少,可以是连理枝。
    从小她就一直依靠他,什么都要他帮忙。
    如今她长大了,也能独立起来,自然应当在他孱弱的时候扶持着他。
    “加油!”写意紧紧地握了握他的手,那一刻,她居然发现他的手心在出汗。
    他在紧张。
  
    那条残缺的腿永远是他心里最难以触碰的阴暗之地——他是在人生中青春绽放得最为肆意的时候,陡然失去它的。这样的冲击旁人无法想象。
    他真的很难面对。
    但是即使再艰难,终究已经成了一种无法避免的命运。他知道只有自己真正释然了,她才会放开。
    所以,他才肯放弃那种近乎偏执的骄傲和倔强,照着医生的话做。    想到此,写意心中顿时一热,眼眶有些潮湿,却又是笑着岔开话题说:“跟我求婚时,也没见你这么激动。”
    他没有心情接嘴,只是嘴角勉强地扯了个微笑出来。
   
    后来,她推着他出现在厉氏大厦里。一路上,许多人一边尊敬地打招呼,一边礼貌地挪开好奇的视线。即使他们掩饰得那样好,写意也看出那些诧异。
    而厉择良的面孔好似罩了一层寒霜一般,即使他坐在轮椅上,比所有人都矮了一截,但是那样凛然的神色和气势仍是那个鸟瞰众生的厉择良,让人不敢轻易抬眼直视。    两人一起坐电梯到了厉择良的办公室,合上门的瞬间,仿佛又回到一个安全的空间。
    “怎么样?”他的眉宇在面对她的时候,一下子又柔软下来。
    “还不错,不过……”
    “不过什么?”他蹙眉。
    “你知不知道,”她微微一笑,“阿衍,你刚才的表情完全就像一只如临大敌的刺猬,真可爱。”
    “……”    圣诞节的时候,唐乔组织员工去近郊的凤凰山温泉公园度假,并且特意通知可以带家属。
    周平馨兴奋得要死,拉着写意说:“你知不知道,上次就我和老公两个人去,一点也不好玩。这种活动还是人多好,泡了温泉大家再挤一起喝酒,叫你家那位一起啊。”
    “嗯。”写意不知道怎么答,只得随口应下。
    “一定一起去哦,听说凤凰山前几天下雪了……”
    看到周平馨滔滔不绝地构思着自己的计划,写意实在不想扫了她的兴。可惜厉择良那里,她可不敢替他作主。
    晚上吃饭,写意瞅了瞅厉择良。
    “阿衍。”
    “什么?”他拿勺子舀汤。
   “这么冷的天气能去泡温泉的话,还挺有意思的。”
    写意一边说一边偷窥他的表情。
    “能有什么意思,不就跟浴缸里泡热水一样。”他不苟同地打击了她一句。
    “温泉是天然的,富含对身体有益的矿物质,里面的硫磺……” 
    她还没将温泉对身体的益处说完,却被厉择良忽然打断:“写意,你说我认识你多少年了?”
    “呃?”写意一时不知道他什么意思,乖乖答,“十二三年。”
    “都十多年了,你那脑子里想什么我还不知道。别拐弯抹角的,直接说,你想干吗?”
    写意幽幽地看着他,只好直说:“我们单位明天去泡温泉,想叫你一起。”
    “你很想去?”
    写意使劲点头。
    “你去吧。”他说。
    “你呢?”
    “不去。”他云淡风轻地扔出这两个字。
    写意愣愣地张了张嘴,里面还包着米饭。她就知道是这么个结局,所以才不敢直接问。
    “那……”她讪讪地垂下头去,“我也不去了。”有些赌气。
    没想到他竟然挑了挑眉说:“不去也行,这么冷的天在家待着最好不过。”
    “阿衍,你讨厌。”她皱着眉委屈极了,活脱脱一受气包的模样。
    他看着写意的表情忍不住乐了,舒开淡眉,笑道:“好了,好了,一起去吧。”
    没想到他真的答应了。
    她本来真正有些高兴,可是转念一想,却又为他心痛起来。他连夏天最热的时候也不会将腿露出半点,何况是脱了衣服和人一起洗温泉?
    不过就是为了让她高兴,他竟也可以委曲求全。
    “你又不游泳。”写意说。
    “我在旁边看。”他笑。
    写意看着他,心中有种说不出的酸涩,自觉刚才太过任性,于是说:“其实,我也挺不想去的。”
    “怎么?”
    “长肥了好多,穿起泳衣不敢见人了。”她瘪嘴。
    厉择良上下打量了下她,没说什么,写意还以为他会象征性地安慰自己几句,不想他却突然开口说:“你睡觉总是张着嘴,知道为什么?”
    “为什么?”写意不知道话题怎么从她的身材说到睡觉习惯上了。
    “全身肉太多了,特别是脸上,肉多显得皮少,理所当然睡觉时一闭眼睛,嘴巴就被拉开了。”他一本正经地说。
    “……”
    这人嘴巴忒毒了。
    她大人有大量不和他一般见识,又说:“要是以后我有一栋自己的房子,院子里有温泉就好了。大冬天,我们顶着风雪在里面泡澡。”
    他笑了笑,眼中闪过一丝情绪,却没有接话。
    她很多年以前也这么对他说过。
    那是他高三的时候,春天里全班同学在模拟考以后去蓝田湾搞集体活动,写意也在。蓝田湾是出了名的温暖之乡,有很多农家小旅馆,家家后院都有温泉的泉眼。当时穿着泳衣的写意泡在温泉里,游来游去直呼过瘾。
    “我长大以后一定要赚很多钱,在这里修一个暖和和的家,让爸爸妈妈住在一起,还有阿衍。”写意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线,脸颊右边的酒窝圆圆的,好像真的能盛下二两白酒。
    后来,厉择良无意间才知道原来写意父母是蓝田湾同一个村子出来的。难怪当年政府拍卖这块地的时候,沈志宏执意买下来。也许不单是一个商人看好此地的投资价值,还有些别的什么情愫吧。
    一如他也做了同样的事情。    转眼到了春节,厉择良陪写意回B城探亲。厉择良说要写意陪他去蓝田湾看看。
    蓝田湾的项目虽然断了部分泉眼,但是经过厉氏及时改造设计方案,将那一半规划成高级室外俱乐部,建成半年来也卓有成效。而剩下的那部分地,则建成了高级温泉别墅。
    可是,提到这个地方写意就心虚。
    “去蓝田湾做什么?”
    “我自己的楼盘难道不能去年看?”他说。
    于是,两人一起坐车去了蓝田湾。
    写意看着车窗外的雪,忽然回首乐道:“阿衍,你说以前我们在德国藏的钥匙最后被谁找到了?”    那年他们去杜塞尔多夫过新年的时候,头一天晚上参加新年倒计时,他们就宿在了那里。元旦那天,一伙人又在周边游玩了一遍,晚饭前就他俩在雪地里踩脚印。
    写意为了踩到他的脚印一蹦一跳的,使得兜里的钥匙掉了出来。她忽然灵光一现,吵着厉择良将自己的钥匙也掏出来,然后用红绳子系到一起。
    “阿衍,我们做个游戏。”她笑嘻嘻地说,“我把钥匙埋雪地里,你来找。”
    “你能不能找点有意义的事情做?”
    “这就很有意义啊,可以考察我俩的心有灵犀程度。”说着她就强要厉择良闭上眼睛然后去埋钥匙。
    那个时候,他虽说嘴巴上对写意很凶,可是已经宠得要命,也就随了她。
    “我数一二三,你不能偷看哦。”她要他转过身去,然后迅速地在雪地里挖了个坑,将钥匙埋了进去。
    结果肯定是厉择良获胜。   
    “你怎么知道就藏在这里?”写意惊讶。
    “因为你笨。”
    她将东西埋自己脚下,站在上面生怕别人抢走,仿佛一只守护骨头的小狗,活脱脱一副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表情。
    “不行。”写意不服气,“再来一次。”
    “那你自己慢慢玩儿,我回去了。”某人天生懒骨头,只爱动嘴皮子不爱动手,对这种低智商游戏完全没有兴趣。
    “这次你一定找不到的,阿衍你信不信?”写意下战书。
    “哦?”他挑了挑眉,来了兴致,“要是你输了呢?”得下点赌注才行,不然他可不想浪费精力。
    “输了,我就去对面酒吧当着所有人面说三声我喜欢你。”
    他笑。
    第二次,写意藏好东西后迅速将雪地覆平,还撤得远远的。这下可想而知,他的确找不到了。
    “怎么样?厉害吧。”
    写意得意扬扬地笑,随即去刨钥匙,刨了两下,没有。她一纳闷,好像没有藏这么深,然后继续,还是没有。她又换了两个地方,依旧没有。
    写意抬起头来瞅他,有些傻眼。
    他俩的门钥匙还有车钥匙都栓一起了。
    厉择良看到她的表情,心中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不禁问:“你不是自己都找不着了吧?”
   
    就这么,两人的钥匙被一根红绳子栓在一起,永远地留在了杜塞尔多夫的雪地里。
    如今,他俩站在蓝田湾一个小院门前,厉择良递给他一把系着红绳子的钥匙。
    天空中飘下晶莹的小雪花,落在他的肩头。
    他淡淡一笑,眉毛扬起来,说:“送给写意。”
    那是她梦想中的小院。屋子后院里有口活水的温泉泉眼,泉水将客厅外的小池子注得满满的,热气腾腾。
    确实就是她梦中的家,一模一样,暖暖的。
    他一直记在心里。
    她拥住他,轻轻说:“谢谢。”
    原来他一直执着的,是她的梦想。
    哪怕他身无分文,就带着她坐公交车到这里,指着此地的温泉说:“以后等到我有钱了一定给我老婆买下来。”即使是这样的画饼充饥,她也会感动。
    “阿衍,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