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行将消失的千年古镇 - 散文 - 红袖添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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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江苏的古镇,人们大多想起“江南第一水乡”周庄,“东方小威尼斯”同里,“睡梦中的少女”锦溪,“秀绝冠江南”木渎。然而,在我的故乡苏中平原上,却有一处被人们遗忘了的千年古镇——白蒲镇。五十年前,我在那里度过了我的六年中学生活,在我的一生中留下了难以磨灭的记忆。
白蒲镇毗邻通州市,位于如皋市境内,旧称蒲涛,又称蒲塘。据《如皋县志》记载,东晋义熙七年(公元411年)分广陵,置山阳郡,属南兖州领县五(建陵、临江、如皋、宁海、蒲涛),蒲涛县同如皋县一样,居“县五”其一,在晋、宋、齐、梁、陈五朝均为县邑所在,距今已有近一千六百年历史了。后因其四周遍布的湖沼里的蒲草常常盛开美丽的白花,而得“白蒲”美名。清贡生、白蒲镇人姚鹏春始修的《白蒲镇志》卷一“疆界篇”中写道:“白蒲古时溪泽多生白色蒲草,因此得名。”
《白蒲镇志》旧称《蒲涛志》,自1810年始修,至1855年成,历时45年,共10卷,未刊刻,经重复转抄,现不同抄本保存于北京图书馆、中国科学院图书馆、南开大学图书馆、南京图书馆及上海图书馆等5处。南京图书馆古籍部还收藏有清代白蒲镇平面示意图。这些史志资料从多个角度为我们详细勾画和描述了古镇的地形地貌、布设格局和厚重的人文底蕴。
古镇巧妙地利用了通扬古运河贯穿南北的地域特点,境内遍布大小河流20余条、大小桥梁25座。其中,明代万历年间建造、清康熙二十五年重建的万安桥(俗称南石桥)最为壮观。该桥系麻石拱桥,拱高数丈,气势恢宏,横架于古运河之上,遐迩闻名。
全镇有二十四条街巷、七大宗祠、二十一处石牌坊、二十一处寺观、近三十处私人园林。
始建于唐贞观二年(公元628年)的上真殿,是蒲上最古老的寺观。列为州属“八大丛林之一”的法宝禅寺为唐太和四年(公元830年)所建,宋至和元年(一零五四年)在原址重建,相传奠基時从地下掘得白龟一只,献与朝廷,皇帝赐名“法宝禅寺”。该寺建筑风格独特,建筑布局酷似“象”形,藏经楼和大雄宝殿等建筑为象身、象首,殿前直通山门的一条曲形长堤为象鼻,两旁两个放生池为象眼。当年,“扬州八怪”的主要代表、以“三绝诗书画”闻名于世的郑板桥,在任山东潍县知事被罢官后,曾寓居白蒲镇,与寺僧交往甚密,亲笔为法宝寺题写“藏经楼”匾额,还留下了“一弯成象鼻,法宝久传名”的名联佳句。一个小镇禅宗寺院如此众多,可见当年宗教流派纷呈,香火十分旺盛。
在众多的石牌坊中,以百岁坊、五世坊最为有名。百岁坊是为102岁老人陈天祥立,曰“人瑞”。此人为一普通百姓,辛卯年间受到乾隆帝的表彰。当地名流紫琅乐何、顾璜在该牌坊横石碣上还题刻了一首律诗记其事:“岁庆期颐旷古难,天钟我里寿陈抟。才从蒲水歌人瑞,更望燕台降御銮。凤诏迢迢辉草阁,官僚济济拜衣冠。经营华表迎恩宠,胜迹千秋指点看。”如今,皇帝御赐的寿登百岁石坊仍然保存完好。五世坊则是为沈氏望族第八世沈猷而建的。沈猷夫妇一生育有子4人、孙15人、曾孙9人、元孙2人,五世同堂。道光二十一年皇帝钦赐“恩荣衍庆”匾额,颁旨旌表建“五世一堂坊”,祝贺沈猷九十大寿。白蒲镇隶属中国著名的长寿之乡如皋市。据最新统计,如皋市145万人口中,百岁老人高达251位,百岁老人总数居全国县(市)之首,90岁以上的老人6300多名,80岁以上老人有5万多名。如皋市人均寿命77岁,比全国平均水平高5岁。而在白蒲镇,全镇8万人口中,百岁老人竟有23位。
古镇蒲塘不仅长寿现象源远流长,而且文脉久远,流风余韵不绝。在清代,一个小镇竟然出了9名进士、27名举人和61名贡生。
蒲塘“八大望族”(沈、顾、姜、郑、吴、姚、刘、李)之首的沈氏,从嘉庆五年至同治十三年(公元1800—1874年)的75年间,科名显赫,声震四方,一门共出进士4人、举人4人、贡生18人,世称“一门八贤”。道光皇帝曾于二十九年(公元1835年)特赐嘉庆进士、都察院左都御史、光禄大夫沈岐(沈猷次子)一摺,御书“有臣一门之内七举贤书、三成进士,海内罕与伦比焉。”沈氏祖先世居泰州,明嘉靖十四年(公元1535年)时,先迁徙崇川(今南通市),后来始迁祖沈季立慕“蒲塘土厚民驯,可耕可读,乐哉斯邱,吾其终老于斯”,于是举家卜居白蒲,并以忠厚二字传家,谨行《家训》:“人生天地间立品为高,在野则入孝出弟,在朝则出身徵民。若家道饶裕,或设家塾以课子弟,或置义田以周贫困。”经过几代人的繁衍发展,白蒲沈氏盛誉蒲塘,鼎盛时期其豪宅深院占了古镇“半壁江山”。至今,白蒲镇尚存一座完整的清代沈氏故宅。
蒲塘另一望族姜氏,一门曾出两进士。康熙六十年进士姜任修,曾官至清苑知县,因得罪大吏,遭诬劾罢职。回归故里后,建造了“白蒲书屋”(又名“三以园”),内有迷花谷、梅屿,杏林、梨谷、柳塘、牡丹台、玉兰坡、莲池、桧柏岭、松桂林、黄石山亭、退耕原诸景,为蒲塘“十二名园”之一。《白蒲镇志》记述:“一名三以园,在镇西,为当时名流文酒聚会之地。”一时,大江南北文人慕名而来者甚众,书屋成了名流交往、文友聚会之处。曾在江海平原文化史上星光闪烁的清“文园六子”吴合纶曾有《白蒲书屋》诗一首,曰:“竹翠松寒远市喧,西河之上有名园。方塘水阔通潮汐,深谷花迷没晓昏。数世才华谁并拟,一家词赋自言尊。欲知山简今何在,空有高坟掩断魂。”姜任修的徒辈顾云也有一首《白蒲书屋》曰:“清水环绕水悠悠,竹树阴森忆古邱。十丈藤花诗酒地,百年乔木管弦歌……”
闲居蒲塘的姜任修潜心于学术的著述和诗文的创作,成为卓有成就的学者。在他的提携之下,蒲塘诗界盛极一时。名闻大江南北的“蒲塘十子”,就是姜任修的子侄、学生和徒辈组织的文学团体,时人称之为“文阵雄师”。其中诗文成就最为突出者要算姜任修之子姜恭寿,乾隆六年的举人,“才气奔放不可控抑,诗文横绝一时”。姜任修的堂兄姜颖新为雍正元年的进土,官至直隶按察使,也善诗文。
蒲塘浓郁的人文气息和古镇风韵,吸引了众多名流接踵而至,其中,郑板桥、袁枚等都与蒲上文人墨客过从甚密,留下了大量的墨宝。
郑板桥寓居白蒲期间,一日,他沿着狭窄的青石板小街,信步走进一户小院,与户主拱手施札,坐下来叙家常话。说来也巧,这户人家也姓郑,且按郑氏族谱论起辈份来,板桥为叔,户主为侄。一时间,郑家院里欢声笑语,热闹非凡。板桥异乡认本家,乐不可言。户主恳切地挽留板桥在此用餐,板桥欣然入席就餐。饭桌上除了青菜、粯子饭之外,并无其它菜肴,其侄请他将就着吃饭。饭后,又用“天水”泡菊花茶留板桥继续叙谈。临别时,板族题写对联一副:“瓦壶天水菊花茶,白盐青菜粯子饭”,以谢主人盛情。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初,白蒲镇上有多人见过这副对联。今天细读起来,不仅别有一番韵致,而且对联中提到的“瓦壶天水”、“粯子饭”我太熟悉了。那时候我们农村大都种大麦、元麦,把大麦臼了皮再用石磨磨一下或者把元麦直接磨一下,就成了“粯子”,是家中的主要口粮。我小时候几乎天天吃的都是粯子干饭和粯子稀饭。那时候,如果能吃上粯子掺白米煮的饭就是饭中上品了,如果纯粹吃白米饭,那就是“小康水平”了。这种我小时候最不愿意吃的粯子饭,如今却成了健康长寿的保健、宾馆饭店特色食品的早餐。至于“天水”,白蒲镇周边老一辈都有采“天水”泡茶的习俗,这一点就是继承了先人的遗风。
袁枚,浙江钱塘人,清代乾隆年间的进士。才华出众,诗文冠江南,与纪晓岚有“南袁北纪”之称。袁枚好吃,也懂得吃,是一位烹饪专家,曾著有《随园食单》一书,是我国饮馔食事中的一部重要著作。他晚年移居金陵小仓山,时常到白蒲镇作客,寓居白蒲镇北花园曾任湖北汉口镇司马的顾沙苑家中,与顾结为知己。据姚鹏春所修《白蒲镇志》记述,有一次,他在顾家住了一个多月。这一天,袁枚在众多慕名追陪者面前向顾夸下海口:“我能辨别淄河与渑河的水味之不同。你们信不信?”顾笑着回应:“信。我现在办一桌酒席为你接风。让你带来的厨师和我家里的厨师同时献技。恭请你辨尝佳肴的滋味。如果你能辨别清楚哪道菜肴由何人掌勺,我就笃信无疑。”结果无一中的,完全答错了。袁枚面有羞色,沉思少顷,突然放声狂笑,发出无限感慨:“是呀,是呀,世上的名人,多数徒有虚名呀!我担心的是,不仅仅在于尝菜辨味而已——善待家里的奴仆婢女也是这个道理吆。”“袁枚白蒲辨味”的故事,一时传为笑谈,并被《白蒲镇志》人物志卷五“流寓篇”收录。
时光流转,世事变迁。上个世纪五十年代中期,我进入白蒲中学读书时,白蒲镇虽然没有了清人笔下古镇的规模,但寺观庙宇、小桥流水、老街民居,依然透露着昔日古镇的古风余韵。
蔚为壮观的南石桥依然横架于穿镇而过的通扬古运河上,雄浑的气势不减当年。两对石狮依然雄踞石桥两端,石柱上镌刻的名句“愿天常生好人,愿人常行好事”,虽经风雨侵蚀,依然苍劲有力。沿河两岸古朴的民居清一色的青砖、青瓦、青石墙,还在诉说着古镇久远的历史。老街小巷内那些宅院门前的一对对石鼓,虽已斑驳陆离、残缺不全,但仍显示着当年豪门深宅主人的权势与地位。街道两旁还是那一栋栋两层的店宅老楼,街道路面铺就的青砖和小石块和中央一溜磨损润滑的青石板,还在向人们展示着古镇昔日的繁华……
当年的法宝禅寺已于1949年改建为白蒲中学的前身“苏北如东中学白蒲分校”校址。郑板桥笔下“一弯成象鼻”的胜景犹存,我们都叫它为“象鼻湾”。经过不断修葺,“象鼻”长堤成了进出学校的必经之路。长堤两岸,池畔四周,绿草茵茵,垂柳依依,成了同学们读书、休闲的绝佳去处。法宝禅寺的大雄宝殿雄风不减当年,虽然改建为学校的大礼堂,仍受到了良好的保护,学校经常在这里举行大型集会和各种活动。
有一年,学校在大礼堂举行以班级为单位的抗战歌曲大合唱比赛。我们班演唱的是一首悼念革命烈士的歌,我记得这样几句歌词:“安息吧,死难的烈士,别再为祖国担忧。你的血照亮着路,我们在继续前走……”。当时,班主任跟我说:“你的嗓音低沉、雄浑,很适合唱这种悲壮的抗日歌曲,你来领唱吧。”这是我一生中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担当大合唱的领唱。
高中毕业那一年的春天,我应邀参加了高二年级在这里举行的一次赛诗晚会。至今我仍珍藏着一张当时主办方印制的纪念名片,其上有年级主任写的一首诗,诗曰:“华灯泻影笑语风生春宵雅集饶诗兴/敲章琢句短咏长吟乳莺雏燕鸟争鸣/桃李满园繁花似锦今朝岁月喜峥嵘”。今天每每读起来,令我激动不已。
一个小小的古镇,沉淀了1600年风雨春秋的沧桑岁月,如今却失去了昔日的古风余韵。古巷老陌大都从人们的记忆中消失,千年古刹法宝禅寺已异地重建,拥有四百年历史的南石桥早已被拆毁……出现在人们面前的不过是一个既无现代化气息又无古镇特色的普通乡镇。人们还在担心:那一栋栋历经风雨而幸存下来的明清古建筑、古民居,在“现代化城镇建设”的洪流中,它们还能得到有效的保护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