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锁着的记忆 - 散文 - 红袖添香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9 08:37:54
老屋锁着的记忆   文 / 张春茂   题记:记忆如锁,像宝贝一样锁着许多往事,却又不愿去开启。

秋雨淅淅沥沥地飘着,打湿了曲曲折折的坡间小道,小道两旁的荒蒿里挂满了冰凉的雨滴。沿着小道,我弯腰匍匐般地爬行在碎石破砖间,感觉像在走一条突然间陌生了的没有尽头的路。心里却清楚,这小道尽头的四合院里有我家祖辈相传的几间老屋。这是晋南最寻常的四合院的老屋,在故乡的大槐树下却已经为数不多了。我生于这老屋里的土炕上,这老屋所在的四合院却承载了我儿时所有的记忆。
在凄凉和荒芜中行走,不忍目视这小道两边萧杀的风景。看不到昔日袅袅的炊烟,听不到那熟悉的乡音,见不到一棵那怕只有碗口粗的杨树。站在遮掩了小路的荒蒿里,目之所及的范围突然空旷了。在这异样的空旷里,坍塌的房屋狰狞着黑洞洞的面孔,断墙残壁间长满了丰茂的杂草,蓬蓬勃勃的令人惊异。小树已经不多,却还是有的,只是山上的灌木一般,一根根密密麻麻地围满了砍伐过的树桩,一簇簇一团团的,都细如麦秆,叶子也卷曲着。这是树桩的后裔,这种生命春天萌芽,夏天勃发,秋天枯萎,冬天就一枝枝地在寒冬里死去了。把自己的身体腐烂在泥土里,跟鸡屎雀粪一道化作上等的肥料,供这些茂密的荒草疯长。优胜劣汰,适者生存。这样的树木也遵从自然界的规律,只有少数倔强着的生命能活下来,它们忍受了藤蔓植物的缠绕,忍受着蚜虫的啃咬,带着被藤蔓缠绕留下的累累印痕,勉勉强强地能等到来年的春天。前些年,这样苟活着的树木一年年挺起腰杆的时候,就被使枪弄棒的孩子折去玩耍,或是用粗布绑了铁丝去勾崖畔第一颗红了的酸枣。如今却无人理会它们了,树桩根部就长了不少这样的树木,一根根茁壮地长着。这是曾经红红火火的村头的老坡,随着住户的相继搬走,再没有谁家的孩子来这里招惹它们了,与这一棵棵空了心儿的老槐树一样,自由地滋长在长满荒蒿的院里,破院墙根的老汉老太太们一样度着无聊的时光。
踏着被雨水冲刷得坑坑洼洼的小路,看着路边破败和荒芜了的宅院,心里如这秋风一样凄凄凉凉了起来。
自家的老屋大概也是如此吧!想到这里,心不由得犹豫起来,脚步也放慢了许多。路在延伸,纵使前面有再多的曲折与坎坷,终究还是要这样走的,彷徨的脚步再次迈动的时候,忧伤也从中而来了,猛然间多了如许的感概。
小路尽头是老屋外是打麦场。站在打麦场上,能看到四合院用破砖碎瓦和土块木板填补过的坍塌围墙,围墙缝隙里可看见院内那古朴的建筑和挂满了石榴的石榴树。心是惊喜的,脚步却迈不进去。独自站在四合院外的打麦场上,看着打麦场边的萧瑟景象。打麦场下是几孔土窑洞,无人居住的窑洞经不住雨水的浇灌和冲刷,正中间一孔便深深地凹陷了下去,陷下去的坑里已经长出了荒草,有胆大的老鼠在下面吱吱地叫着嬉戏,扔一块石头下去,老鼠便四下里窜。古老的石磨盘就在大坑的不远处,新收的玉米杆还未将它全部遮掩,秋风刮起时磨盘似乎也跟着玉米杆晃动,有种摇摇欲坠的感觉。
进老院要经过大门,这大门保存还算完好,“耕读传家”四个字似乎在诉说着老屋的沧桑和古老。木大门已遗失了多年,日本鬼子来时被本家一长者拉去变卖了。大门没了,古老的四合院从此萧条。先是院北的二层木厦房被拆,卖了木料后建了一排老式砖瓦房。再是院南的房屋坍塌,从此喂养了牲口。孩提时代,我常掂着脚尖看院内年轻的本家奶奶喂牲口,牲口圈根种了不少南瓜,一到夏天牲口圈的顶部就缠满了藤,藤蔓间挂满了大大小小的南瓜。西房还完好,斗拱挑檐如画里的大户人家。这家的主人家有两个孩子,一个是男孩,大我两岁,唤作阿飞。一个是女孩,小我一岁,名叫小英。小英患小儿麻痹,行动稍有不便。我们虽是同龄,辈分却大出我家许多。外出玩耍时,阿飞常在人群里要我唤他爷爷。他家有一面金黄色的锣,阿飞常用木棍敲得叮当作响。那时,我对那面锣羡慕得要命,又不肯低三下四地叫他爷爷,自然很难拿到手里高兴地去敲。那面锣却如一面金黄色的镜子,常常闪现在我儿时的记忆里。对小英的印象比较深,关起门来一院子都姓张,家里人常常教育我们不能乱了辈分。小时候我叫她小老姑,她叫我小哥哥,这是我的发明,常把一院子人逗得哈哈大笑。只有她肯把他哥哥的铜锣拿来让我敲。后来,爷爷从汾河滩里抓回来一条大鱼,把鱼皮剥了,绑在罐头瓶上,做成一面小鼓,那鼓自然也就成了我们的专利。再后来,我从村里的砖瓦窑小学到城里上中学,接着考到外地的师范学校,中师毕业后又上了大学,留在外地的城市里参加了工作。他(她)兄妹两个都早早地结了婚,前年我回家帮父母收秋时,他(她)们的孩子,像我们儿时一样在地里扔土块,在玉米杆上打滚。从两家搬出四合院的许多年里,我们见面的次数少的可怜,有时见了却也不怎么多说话,熟悉和陌生之间如同这眼前老屋。
我家老屋坐西向东,与小英家是对门,乡间里都唤作西厦,在我发表的许多文章中也都这样称呼。西厦的阳光好,窗子虽小,太阳出来却照得满屋都亮堂堂的,月亮上来的时候也是如此。我常在月圆的夜里钻出被窝,一个人悄悄地爬起来,透过雕着窗花贴着剪纸的窗户去看窗外的月光。那时候我大概只有四五岁,但已经知道那月亮里有一个叫嫦娥的美女,看月亮的时候我常常用手托着下巴,想象那披着彩带的嫦娥长得什么样子,想着她是否有一天会踏着云雾轻悠悠地飘到自家院里那婆娑的石榴树下。有时候也拿身边的人跟嫦娥做比较:想那嫦娥是否像妈妈一样温和,是否像后坡里那个长腿细腰的小媳妇一样漂亮。那时候,别人常拿嫦娥开我的玩笑,她们不让嫦娥嫁给我当媳妇,还要第二天就把嫦娥许配给别的同龄的小男孩。听到这些时,我就一直跟在大人的屁股后面追着喊着哭闹着,用小手在她们身上拍打着,直到她们笑着答应了让嫦娥嫁我为止。现在想想,儿时无忧无虑的岁月这般有趣,全然不同了现在的生活,如同这坍塌了和不断坍塌着围墙的宅院不堪风雨的不断侵蚀一样,感觉许多活着的人像那磨坊里的驴,在绕着永世不变的磨盘绕圈子。看看许多单位的许多闲人,一天坐着无事,拿着国家的工资,种花、养鱼、看报、聊天,小孩子一般男男女女的嬉戏打闹。细细想想,人和人又怎么能够相比呢?各人有个人的理想和志趣,正如我喜欢写作,在全国各地的报刊上发表各种体裁的文章,拿各种各样的大奖,身体累些,心里倒十分畅快。也正如他们,单位里故作潇洒,回家了要为男男女女的事情跟老婆吵架,或是总为老公的彻夜不归不停地叨叨,一家人又常为自家孩子的成绩不理想大伤脑筋。他们还有其它的苦恼,如墙头的那些草,常要顺着风地拍领导的马屁,一不小心拍到蹄子上就憋在肚子里,陪着笑脸唯唯诺诺,全然没了昔日的豪言壮语。
想想真无聊,心里就有了打算。等将来闲了老了,就把自己关在一处深宅老院里安心地写作,写人世间的喜怒哀乐,写老槐树的传说,写老井的传奇,写反思,也写忏悔,写雪雨风霜,也写春夏秋冬……脑子里这样想着,就忍不住去看已是一片瓦砾的西房。只看了一眼,心如同被剜了一刀。泪水忍不住盈满了眼眶,既而又骨碌碌地顺着脸颊滚落下来,砸在衣领上溅出一片小珠儿。老屋的凄凉勾起我对爷爷的思念来。
我对老屋最大的感情来自爷爷。一家三代人中,爷爷在老屋里住的时间最长。儿女们相继成家后,老屋里就剩下了爷爷一人。屋里没什么摆设,正屋两个老书柜,摆满了各种善本的线装古书。北边一间住人,炕头有两个小木箱子,塞满了衣服和细碎物品。小时候,我喜欢在这小箱子里翻弄,把壹分贰分伍分的硬币拿去买书本。老屋的墙壁上是不多挂画的,年年要在大红纸上用毛笔写几个大字贴在正对窗户的墙上。刚刚记事时,爷爷就教我读墙上的字,所以自小就认识了那是“室雅何须大,花香不在多”。爷爷在这屋子里住了七十多年,后来爷爷年迈了,挑水从一担变成了一桶,由一桶变成半桶,直到爷爷经不住儿女们的劝说与我们一起生活时为止。
上中学时,我从这屋里跟爷爷告别,回家时在这里过夜。每逢星期六,爷爷常常站在打麦场上向着弯弯曲曲的小道上张望,或是站累了坐在南墙根里的玉米杆上等待。看到我的时候,他老人家远远地就叫我的乳名,布满了皱纹的脸上在夕阳的余辉里充满了喜悦。临走的时候,他总要给我煮十几个鸡蛋,一个个装到塑料袋里,小心翼翼地装到书包了。或是在我起身要走的时候,爷爷从干瘪的纸烟盒里用干瘪的手摸出用布子层层裹着的袋子,掏出十元或二十元的零钱来硬是给我塞上,然后站在打麦场上远远地目送我去学校。有时候,我走过了小道,走过了分割成两个村子的小桥,还看见爷爷渺小了的影子在猎猎的风里一动不动。这种感觉一直存留在我的脑海里,即便爷爷已经去世了,回想起的时候却如同昨天一般。
实际上,我家的老屋早在四年前就已经拆除了,记忆里却是完好如初的样子。爷爷搬出这老屋之后,没人看管和居住,老宅如同明代大文人归有光在《项脊轩》里描述的那样,已是“百年老屋,尘泥渗漏”了。风雨侵蚀得厉害,墙皮开始脱落,爷爷忍痛命父母拆了这座风雨沧桑了上百年的老屋,屋顶一根一根的檩条就杂七杂八地摆满了半个院子。现在只留下了孤零零的几堵长满了荒草的墙,墙上的砖欲掉未掉,瓦也欲落未落。
北房有六间,西边的两间也已坍塌,坍塌的一间旁边用木头斜支着。这几间房里住着一户本家爷爷奶奶,两口子已过六十,没有儿子,领养的女儿也已出嫁,偌大的四合院里只剩了两位老人。夜晚来临的时候,孤零零的宅院里才亮起一盏半明不亮的灯,多年来一直如是。站在小院里,能听见两口细细碎碎的谈话。我却不忍走进门去,不是担心那已成危房的北房会突然坍塌,而是不忍打扰这老院的主人,仿佛怕打扰一对退居山林的隐者一样,我悄悄地溜出了多年的老院。
天空突然晴了,夕阳的余辉洒满了古老的四合院,石榴粗糙的外皮上泛着暗淡的光,秋风中树叶沙沙作响,不少枯黄的叶子就一片片地飘落在狼籍满地的院里。秋天这般萧瑟,不忍多看这院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走过村子中央,宽阔的道路两边是贴着瓷砖的一排排二层建筑,灯火早已亮得通明,喝啤酒时的划拳声,打扑克时的嬉笑声,杂乱地传入我的耳朵,这让我更思念老屋及老屋里读书生活的那种情调了。走着脚下的路,我知道老屋曾经的辉煌已在岁月的风雨里化作飘散的烟云,空留着的石砾与断木残砖只阴冷成了一幅凄凄惨惨的晚秋图,在古道西风瘦马一样的悲情里,只有我一个人独自这样肠断裂肺地感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