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诗人花边(五)发愤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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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代诗人花边
作者:发愤蛀书
30、萧颖士:差点被韩国人抢走的宝贝人才
(代表作)仰答韦司业垂访五首(之三)
晋代有儒臣,当年富词藻。立言寄青史,将以赞王道。辽落缅岁时,辛勤历江岛。且言风波倦,探涉岂为宝。不遇庾征西,云谁展怀抱。士贫乏知己,安得成所好?
萧颖士,字茂挺,祖籍兰陵(兰陵有北兰陵,即今山东峄县;南兰陵,即今江苏武进。萧是武进人),梁鄱阳王萧恢七世孙,也算是龙子凤孙了。萧颖士自小聪明异常,据说四岁就能写文章,十岁的时候被破格录取为太学生,读起书来一遍即能背诵。后来他跟朋友李华、陆据一起游览洛阳龙门,在路旁石碑上读到一篇好文章,哥仨想背诵下来,结果萧颖士读一遍就能背诵如流,李华要读两遍、陆据则要读三遍。蛀书小时候一首“锄禾日当午”都要背一天,差点被老师打成烂猪头,跟萧颖士同学比起来,惭愧得想买块豆腐一头撞死算了。
开元二十三年,十九岁的萧颖士以廷诗对策第一的名次考上进士,一下子就成了天下名人。他老爸萧旻当时做莒县政府秘书长,犯了罪被抓到局子里,小萧跑去向父亲的上司张惟一求情,两人聊了聊,张惟一答应了。他跟别人说:“老萧有个极有出息的儿子,这次就算卖他儿子一个面子吧,即使因为包庇老萧而丢官,老夫也认了。”您看,一个毛头青年居然能牛叉到这种地步,容易么?
天宝初年,萧颖士进入秘书省做秘书正字,当时秘书省几个牛皮哄哄的名士像裴耀卿、韦述等人,虽然都是老资格的研究员,却没有一个人敢看轻小萧,而是主动跟他平起平座,这下子更是把他的名声抬起来了。不久以后,小萧奉旨去河北一带搜集古书,因为贪玩,好长时间都没有回京述职,结果被御史弹劾丢官。其实萧颖士对做个有职无权的图书馆员也没啥兴趣,于是干脆就留在濮阳,开馆授徒,收了很多学生,名望仍然极高,大家都尊敬地叫他一声“萧夫子”。再后来,朝廷想起了他,于是让他回长安做集贤校理,仍然是与文字打交道。时任宰相的李林甫想见他,又喜欢摆臭架子,萧颖士才懒得理呢。正好这个时候他父亲去世了,所以萧颖士以守父丧为借口,不肯去李林甫家,其实他是丢不起那个人。名士嘛,当然清高了,他可不把跟总理一起喝茶当成荣耀。可是李林甫这傻蛋不晓事,有一天正好到了萧颖士一个朋友家里,顺便让人去邀请萧颖士来拜见他。萧颖士来了,站在门外哭得天昏地暗,却不进门。李林甫一看再也没法躲了,只好先老老实实地去萧旻灵前磕头,萧颖士这才愿意跟他叙礼。李林甫气量小,一怒之下就把萧颖士发配到扬州管治安。虽然扬州是个好地方,好多人做梦想“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可是毕竟还是在伟大首都过得舒适,儿子考学还可以加分呢,谁愿意让儿子去高考大省跟别人争得头破血流呢?所以萧颖士很憋气,写了一篇《伐樱桃赋》来骂李林甫。不久以后,他的母亲去世,于是萧颖士便辞了官,专心在江浙一带教书,赚了点束修便到处旅游,跟现在某些在中国教外语的老外一样。
萧颖士在国家图书馆工作时候的老上司韦述后来在史馆供职,升官之后,便推荐让萧颖士来接他的位置。不过有李林甫从中作梗,他日子并不好过。萧颖士跟李林甫关系极僵,多次对李总理指桑骂槐,落得了一个做人不忠厚的臭名。因为这个坏名声,李林甫翘辫子之后,他仍然得不到提拔。不过,老萧做学问实在是没的说,名声都传到海外去了。新罗国使者入朝进贡,唐玄宗照例要给藩国厚赐,不过新罗人很过分,他们不要金银财宝,而要萧颖士去给他们当老师。那个半岛上的某些人确实很讨厌,看到咱天朝上国有啥好东西都眼红,前些年拿走了咱们的端午节,后来又要拿走老子、孔子这些文化名人还有中医、印刷术和汉字的发明权,再后来甚至信口雌黄说是韩国人建立了汉文化,理由是商朝灭亡之后箕子入朝,所以商朝算是他们的。无语,韩式逻辑就是强。估计过几天还会再有一个牛人跳出来论证说:米国派军队保护韩国,所以米国算是韩国的殖民地。
扯远了,回来。咱天朝还是有人物的,中书舍人张渐就很清醒,极力反对,所以最终萧颖士还是没有加入韩国国籍,这使得今天的韩国人少了一点吹牛的资本,不然某些喜欢意淫的韩国人又会说唐宋古文运动是他们发起的了。说到古文运动,或能大家都只记得韩、柳,其实最早却是苏绰、李谔肇其源,陈子昂理其绪,萧颖士等扬其波,韩、柳扬鞭奋蹄,才蔚为大国的。萧颖士他们提倡古文,重视文章的教化作用,在古文运动中处于承前启后的关键地位。他的老师、朋友和学生全是当时名士,像颜真卿、柳芳、贾至等人,随便拿出一个,不是大学者就是高官。他的学生阎士和说:“即使是一个小孩,如果他曾经听过萧老师的课,你再跟他谈起曹植、陆机,他都会懒得理你。曹、陆算啥子嘛?”这话虽然有一定吹牛皮的成分,但还是有几分干货的。有一个故事很能说明问题。萧家有一个下人,伺候了萧颖士十多年,好多次被老萧打得皮开肉绽。有人可怜他,劝他离开萧家另觅出路,这位老兄说:“不是我找不到新工作,只是因为敬重萧先生的才华,舍不得啊。”您看,居然有人为了耳朵享福就不顾屁股受罪,不服不行呀。还有一个故事,跟萧颖士齐名的李华曾经写作了一篇《含元殿赋》,别人都说水平不如萧颖士,他不服气。于是攒足了劲儿,苦心孤诣地写了一篇《吊古战场文》,再故意把书弄得脏兮兮的做成假古董,塞在一堆满是灰尘的书里,然后装着无意间发现了它,拿出来跟萧颖士一起读。萧颖士读了赞赏不已,李华同志满以为他上当了,故意拿出一副探讨学术问题的严肃派头来问:“你觉得今人之中,谁能写出这样的文章来?”萧颖士坏坏地笑道:“要是李教授你稍稍用点功,就能写出这样的文章来了。”李华听了大吃一惊,才知道这样的小伎俩根本就瞒不过老萧的法眼。
萧颖士不但文章写得好,搞政治军事还很有一套。当年他看到唐明皇和杨太真宠爱干儿子安禄山,心中十分忧虑,对柳并说:“看来以后会有大问题。如果安禄山造反,恐怕洛阳会首先落入此人之手啊!”于是他借口身子骨不舒服辞了官,跑到洛阳附近隐居。不久果然,渔阳颦鼓骤起,萧颖士马上从隐居的地方出山,拜见镇守开封的河南采访使郭纳,向他灌输了一大通对付安禄山的理论。可惜郭纳是个不识货的人,没把他的建议当回事。听说名将封常清此时正坐镇洛阳,萧颖士又打算去给封将军出主意。可是还没见到封常清本人,光看见老封带的兵军容不整,他马上就没了信心,赶紧南赴山南东道治所襄阳,投奔节度使源洧。源大帅还比较有眼光,委任老萧做自己的参谋长。安禄山派兵攻南阳,源洧害怕了,打算放弃南阳、襄阳,退守荆州。萧颖士说:“近来大战费用甚巨,朝廷必须仰赖江、淮地区提供的粮饷和钱财,而从江、淮地区往长安转输粮饷,襄阳是要冲。所以,如果放弃襄阳,恐怕整个战事就将处于不利局面了。叛军现在主攻潼关,攻击南阳的肯定只是一股小部队。山南东道下辖数州,组织起数万军队,抵抗小股叛军的进攻当然不在话下。您怎么能够轻易放弃自己的领地,这不明摆着惹人笑话么?”源洧听从了他的建议,死守南阳不出。不久,安禄山被他的儿子安庆绪所杀,围城的叛军土崩瓦解,一切都如萧颖士的预计。可惜不久以后源洧去世,萧颖士流落到南京。永王李璘起兵,派人请他从军,萧颖士比李白清醒多了,宁可坐在家里抠脚丫子也没跟李璘混。当时朝廷以盛王李琦为淮南节度大使,又怕小王子势力坐大,让他留在成都,只是派副大使李成式代理其职。李成式能力一般,难以驾驭这一带的骄兵悍卒。萧颖士赶紧给宰相崔圆写信说:“淮南地区地理位置重要而又民风剽悍,自古以来,中原大乱,此地必然盗贼蜂起。目前这里的形式不是李成式所能控制的,您得赶紧把盛王派出来。”不久以后果然就发生了刘展造反的事件。崔圆很佩服萧颖士的先见之明,再次让他到扬州做官。可是萧颖士心高气傲,到任才一天又挂冠而去,最后悄无声息地死于汝南客舍之中。
31、李端:好诗赢得美人归
(代表作)听筝
鸣筝金粟柱,素手玉房前。
欲得周郎顾,时时误拂弦。
李端,字正己,河北赵州人,著名诗人李嘉祐之侄。关于李端的生平行事,史传中记载颇少,元人辛文房说他年少时隐居庐山,跟随谢灵运十世孙僧皎然读书,是不是辛氏曾经读过关于李端的独家传记才这样写呢?反正很难肯定,姑且就相信他吧。李端不但是诗人,还是个围棋高手,这下围棋的手段,应当就是少时在庐山练出来的吧。卢纶有一首诗里写到李端,说他是:“校书才智雄,举世一娉婷。赌墅鬼神变,属词鸾凤惊。”“赌墅”云云,用的是谢安与谢玄围棋的典故。前秦大兵压境,谢玄张皇失措地向谢安问计,谢安只是淡淡地说“已别有计矣”而已,泰然自若地以别墅为赌注与谢玄下棋。他的棋艺本来不如谢玄,但因谢玄心里想着前线战事,最后输给乃叔一座山庄。卢纶用“赌墅”之典,说明李端的棋艺不错,搁在今天应当可以代表中国队争个三星杯。
李端正长身子的时候跟着和尚厮混,连肉都没得吃,所以有点发育不良,成年后一直体弱多病。大历五年,李端进士及第,授官秘书省校书郎,没干多久就因病辞职,在终南山草堂寺里住着养病。在长安这一段时期是李端诗名最盛的时候,他与卢纶、吉中孚、韩翃、钱起、司空曙、苗发、崔峒、耿湋、夏侯审常在一起唱和,因而人们把他们合称“大历十才子”(关于“十才子”有哪些成员,说法有几种,这是最通行的)。大历时期,盛唐的高才逸士均已谢世,“时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既然没有什么诗坛大家,这十位便成了诗坛的招牌,谁家有宴集,若不把他们中的几个请去捧场,大家喝酒都不尽兴的,就跟春晚缺了赵本山似的。当时朝廷的红人,汾阳王郭令公的幼子郭暧,是唐代宗的女儿升平公主的驸马。升平公主喜爱文艺,常在家中召开文艺沙龙,谁写诗写得好,她就要赏绢百匹。这天,郭暧升了官,于是大宴宾客,在长安的所有有名气的诗人全收到了他家的请柬。大家伙儿在正厅喝酒写诗,升平公主坐在帷幕后面听热闹。酒过三巡,诗人开始写诗,郭暧跟大家约定,谁先写好就给谁赏赐。李端最先交卷,他的诗是这样写的:“青春都尉最风流,二十功成便拜侯。金距斗鸡过上苑,玉鞭骑马出长秋。薰香荀令偏怜少,傅粉何郎不解愁。日暮吹箫杨柳陌,路人遥指凤凰楼。”“薰香”两句,把郭暧比喻成美男子荀彧、何晏,公主当然高兴了,于是以他的诗为第一,赐绢百匹。钱起不服气,说:“李端有才不假,但这首诗显然是他预先准备的,不然哪能写得这么好?我请求让他再写一篇,这次以我的姓为韵脚,要是还能写得这么好,我们才能心悦诚服。”李端岂能示弱,略无思忖,铺开纸便写:“方塘似镜草芊芊,初月如钩未上弦。新开金埒看调马,旧赐铜山许铸钱。杨柳入楼吹玉笛,芙蓉出水妒花钿。今朝都尉如相顾,原脱长裾学少年。”“金埒”句用王济用铜钱在射箭场砌起一道围墙的典故,“铜山”句则用汉文帝赐给男宠邓通一座铜山允许他自己铸钱之事,反正都是恭维郭家有钱。李端露了这一手,大家都服气了,于是他得到了郭家巨额赏金。
钱财倒不是李端所喜欢的,李端真正想要的是郭家最漂亮、最有才华的女明星镜儿。据说镜儿姿色绝佳,而且弹得一手好筝,所以李端每次到郭家做客都忍不住要多看几眼,只差没流哈喇子了。郭暧知道后许诺说:“小李,如果你能以《弹筝》为题写一首诗,让我的客人听了高兴,我就把镜儿送给你。”李端等了好久总算等到了这句话,马上口占一绝云:“鸣筝金粟柱,素手玉房前。欲得周郎顾,时时误拂弦。”据说周瑜精通乐律,乐队演奏时谁跑调了他就要回头瞪一眼。李端这首诗里说得够明白了:很明显镜儿喜欢我,所以常常故意弹错调子,想借此吸引我的注意呢。郭暧听了诗很高兴,酒宴散了之后就打发镜儿跟李端回家,还把酒席上所用的金玉酒器都一股脑儿送给他们,作为镜儿的嫁妆。呵呵,看来诗歌的质量确实很重要,所以古人写出好诗了可以赢得美人归,今人大都只会写几首文理不通的歪诗,所以不但得不到美人的青睐,要出版的话还得自己掏腰包。
在咱们今天看来,也许李端还算不上很有成就的诗人,不过在他那个时代,他的名气却获得了大家的公认。自长安入蜀的路上有个飞泉亭,这里有百馀块石碑,上面刻着各个时代诗人在此写下的诗。唐末薛能入蜀路过此地,很瞧不起这些烂诗,写诗嘲讽道:“贾掾曾空去,题诗岂易哉?”意思是“贾掾”过此都不敢随便题诗(“贾掾”何指,蛀书不明,还乞达人明示),你们这些人写来写去居然写了一百多首,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于是命人把这些石碑都砸了,只留了一首李端的《巫山高》。作为一个诗人,在后世能受到这种礼遇,九泉之下也当含笑了。
天宝十载(公元751年),岑参自安西东归长安。三月,抵武威,并在此滞留,遇到了他在安西的同事。
在此期间,安西又有了新的军事行动。东归的岑参,自然不能参与此事,而他的同事将赶赴安西。岑参作诗送别,祝他们马到成功!
《武威送刘单判官赴安西行营,便呈高开府》
热海亘铁门,火山赫金方。
白草磨天涯,湖沙莽茫茫。
夫子佐戎幕,其锋利如霜。
中岁学兵符,不能守文章。
功业须及时,立身有行藏。
男儿感忠义,万里忘越乡。
孟夏边候迟,胡国草木长。
马疾过飞鸟,天穷超夕阳。
都护新出师,五月发军装。
甲兵二百万,错落黄金光。
扬旗拂昆仑,伐鼓震蒲昌。
太白引官军,天威临大荒。
西望云似蛇,戎夷知丧亡。
浑驱大宛马,系取楼兰王。
曾到交河城,风土断人肠。
寒驿远如点,边烽互相望。
赤亭多飘风,鼓怒不可当。
有时无人行,沙石乱飘扬。
夜静天萧条,鬼哭夹道傍。
地上多髑髅,皆是古战场。
置酒高馆夕,边城月苍苍。
军中宰肥牛,堂上罗羽觞。
红泪金烛盘,娇歌艳新妆。
望君仰青冥,短翮难可翔。
苍然西郊道,握手何慨慷。
《武威送刘判官赴碛西行军》
火山五月行人少,
看君马去疾如鸟。
都护行营太白西,
角声一动胡天晓。
诗中的刘单,在史书中可以找到他的姓名。
“天宝六载八月,仙芝虏勃律王及公主趣赤佛堂路班师。九月,复至婆勒川连云堡,与边令诚等相见。其月末,还播密川,令刘单草告捷书,遣中使判官王廷芳告捷。”(见《旧唐书》卷一百八)
文中的刘单,便是诗中的刘单。
两首诗饱含惜别和祝捷之意,歌颂了刘单一往无前的英雄气概。
第一首诗还具有通信功能,是岑参请刘单转呈高开府的。高开府便是高仙芝。诗中描绘了唐军出征前的威武场面,这种场面也是岑参经常目睹过的,他坚信此次出征与以往一样,定会大获全胜,以此表达了他对高仙芝的崇敬之情!
岑参送别刘判官,在五月。
《送李副使赴碛西官军》
火山六月应更热,赤亭道口行人绝。
知君惯度祁连城,岂能愁见轮台月。
脱鞍暂入酒家垆,送君万里西击胡。
功名祇向马上取,真是英雄一丈夫。
诗中的李副使,我目前实在找不到他的资料。副使,似指安西副都护,但从目前的资料来看,当时担任该职的应是是程千里,则李副使的官职可能是“四镇节度副使”或“四镇经略副使”。当然,这仅仅是我个人的猜测!
这首诗的字里行间都能让人感到热血沸腾,激情澎湃。尤其是最后的“功名祇向马上取,真是英雄一丈夫。”
岑参送别李副使,在六月。
七月,高仙芝将军和他的常胜之师,在怛逻斯惨遭败绩。两万人出征,归来的只有数千人。
不知诗中人的情况如何?
向所有参加怛逻斯战役的大唐将士致敬,尽管他们败了!
32、钱起:从鬼那儿偷句的诗人
(代表作)省试湘灵鼓瑟
善鼓云和瑟,常闻帝子灵。
冯夷徒自舞,楚客不堪听。
雅调凄金石,清音发杳冥。
苍梧来暮怨,白芷动芳馨。
流水传湘曲,悲风过洞庭。
曲终人不风,江上数峰青。
前一篇开始写到了“大历十才子”,十才子中,诗名最盛的当数钱起。高仲武说钱起写诗学王维,王维也对其人之诗相当赞赏,“右丞没后,员外为雄”,大有盛唐以下第一人的架式。
钱起,字仲文,湖州长兴人,天宝十年进士。钱起自幼聪明,在家乡小有名气,可是好些次都没考上大学。他的诗有一种落寞惆怅的情调,原因很多,除了有时代的因素之外,总考不上大学是一个方面,学习太用功以至身子骨弱也是一个原因。他在诗中说“妙年即沈疴,生事多所阙”、“负恩时易失,多病绩难成”,可见是个药罐子。开元末,钱起曾南赴荆州与张九龄唱和,应该认识当时给张九龄做幕僚的孟浩然。
天宝十年是钱起时来运转的一年。这年,钱起作为吴兴计吏,代太守赴京述职,顺便也上长安赶考。据说他路宿京口时,住在宾馆里睡不着,突然听到远处有人哦诗,吟来吟去就两句:“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钱起觉得古怪,连忙披上衣服去看是谁在烧包,找了半天却人影都没有发现,这才知道撞到鬼了。看来六朝古都南京真是文化荟萃之地,连鬼都有如此雅兴。到了长安后,钱起参加了考试,考试的诗题是《湘灵鼓瑟》。唐代进士考试的诗帖诗可不好写,除了要求六韵十二句之外,还要注意平仄对仗,更要政治正确(这是很严肃的官方考试,可不能像写给女明星的情诗那样打情骂俏)。要在森严的规矩约束下写出好诗、写出自己的真性情,不啻戴着镣铐跳舞。所以唐代数以万计的试帖诗,能被后人记住的也就只有钱起和祖咏的两首而已。还好,这样的命题作文难不倒钱起,他写得很顺利:“善鼓云和瑟,常闻帝子灵。冯夷徒自舞,楚客不堪听。雅调凄金石,清音发杳冥。苍梧来暮怨,白芷动芳馨。流水传湘曲,悲风过洞庭。”可是写到这里却卡壳了,他正犯愁怎么收结全诗呢,突然想到了京口遇到的鬼所反复吟诵的两句,天哪,这两句放在这里怎么这么合适呢,难道真是有鬼神暗中相助?心想:反正是鬼的作品,谁听到了算谁的,鬼又不会来争版权。于是很坦然地把这两句写在考卷上。(其实蛀书倒以为钱起从鬼那里偷句子这个故事有点可疑,可能是因为钱起写诗写得太猛吧,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梦中得了这两句,就真以为是鬼在指点他了)主考官李暐是个识货的人,阅卷时就反复回味这两句,觉得它馀音袅袅、韵味无穷,大为叹赏,于是把钱起擢为第一名。(蛀书也喜欢这两句,俺上大学时教计算机的美女老师就叫“湘灵”,湘妹子、水灵灵,可惜没有逮住机会问一问她的名字是不是从这两句里来的。)
中进士后,钱起以秘书省校书郎入仕,正科级干部。他的官运委实一般,一直到肃宗乾元二年,他还在蓝田县做公安局长。大诗人王维此时刚刚受过打击,对做官失去了兴趣,在蓝田买了幢别墅隐居着,于是钱起便成了王维的父母官,跟着王维学写诗。蓝田是京县,两人也常在长安喝酒,有时候钱局长因为要回蓝田处理公务,王维便写诗为他饯行。在这个时候,王维总要羡慕钱起在蓝田的日子过得逍遥自在(“羡君明发去,采蕨轻轩冕”)。钱起则安慰王维说:“山月随客来,主人兴不浅。今宵竹林下,谁觉花源远?”意思是:别着急,过些天你也回蓝田了,咱们师徒一起去桃花源似的竹林中喝酒、唱歌、赏月去。可能正是因为常与王维一起切磋的缘故吧,钱起诗艺进步神速,是十才子中公认的老大。
钱起官运并不好,蓝田县尉任满后回长安做了司勋员外郎,最后官终考功郎中,相当于副厅级。不过,作为诗人来说,钱起获得了与他的成就不相符合的名气。当时读书人中流传一个说法叫“前有沈、宋,后有钱、郎”,把他与沈佺期、宋之问并列,大致还符合实际。钱起、郎士元合称“钱郎”,两人诗歌精巧圆熟,尤其擅长即席赋诗。高仲武编《中兴间气集》,上卷第一的位置给了钱起,下卷第一给了郎士元,可见对两人的推崇。朝廷官员离京,自丞相到地方大员,在饯行宴上若是不能把钱、郎二人请来写首诗立此存照,他在路上见了人都不好意思打招呼。为啥?没面子呀。
好在钱起的后人都挺争气,他儿子钱徽、孙子钱可及等俱以诗名。老钱的外甥更牛,是跟张旭齐名的疯和尚怀素。
33、韦应物:诗中神仙
(代表作)滁州西涧
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
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
唐代诗人大都比较闹腾,耐不住寂寞。如果有谁能整桌流水宴,把唐代诗人都请来,这帮人肯定能把屋顶掀翻。不过,在这中间还是会有一个人安静地在角落里坐着,神情淡定、不露声色。这个人便是韦应物。
韦应物,西安人。韦哥年轻的时候其实也挺闹腾,绝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从他的出身来看,其实并不奇怪。韦应物出身大族,老家就在伟大首都,祖上一路大官当下来,想不牛皮哄哄都难。有钱人家子弟一般是不学好的,韦应物也不例外。年少时,他是唐玄宗御前带刀侍卫,皇帝老儿出门,骑着高头大马喝道开路的帅哥中便有一个是他。您想想,这样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年,鲜衣怒马,多帅!要不是后面跟着皇帝的车驾,长安城里情窦初开的姑娘们肯定会忍不住拿苹果、梨子之类的好东西往韦帅哥身上招呼。这个时候的韦应物坏事没少做,他有首回忆此时生活的诗是这样说的:“少事武皇帝,无赖恃恩私。身作里中横,家藏亡命儿。朝持樗蒱局,暮窃东邻姬。司隶不敢捕,立在白玉墀。骊山风雪夜,长杨羽猎时。一字都不识,饮酒肆顽痴。”您看,他倚仗自己是皇帝跟前的红人,包庇罪犯、去赌场收保护费,甚至趁着月黑风高欺负女孩子。警察叔叔拿他没法子,哪个警察吃了豹子胆敢跑到大明宫抓人呢?韦应物过着这样的生活,自己觉得挺滋润,也不注意提高自己的修养,偌大个人,连字都不认得一个。大家都以为小韦一辈子就是个烂仔了的,却不料这时候安禄山造反,唐玄宗奔蜀,他的好日子到此为止了。“武皇升仙去,憔悴被人欺。读书事已晚,把笔学题诗”,玄宗一死,韦应物的靠山倒了,没有一点学历,能不被人瞧不起么?所以他就只好折节读书,重新做人。
一个人的天才是掩盖不住的,只要有机会,它就会像毛遂说的锥子,刺破布囊,脱颖而出。当然,这个机会等是等不来的,前提是要“折节读书”。高适同志也是个破落户子弟,靠“折节读书”成就了功名。所以现在的小流氓们一定要对自己有信心,定下心来读几本书,说不定哪天就混成大佬了呢,呵呵。
话说韦应物同志痛定思痛,开始刻苦学习,不几年便成了诗坛大腕;性情也大变了,不再是个轻薄浪子,而变成了一个高雅闲澹、志行高洁的艺术家。他有点洁癖,到了一个地方一定要让人打扫得干干净净,还要点上几炷檀香去晦。他在交朋友方面也有点洁癖,只有顾况、刘长卿、皎然和尚等人来了他才接待,其他那些俗人他是没什么兴趣的。他的诗也是高雅得很,深得陶渊明之精髓。清人沈德潜说:“唐人祖述(陶令)者,王右丞(维)有其清腴,孟山人(浩然)有其闲远,储太祝(光羲)有其朴实,韦左司(应物)有其冲和,柳仪曹(宗元)有其峻洁。”冲和云云,指的就是他这种高雅恬淡、不为外物所羁的贵族气质。这种气质穷酸文人无论如何都是学得来的,它是韦应物骨子里精神气质的流露。
不过韦应物没有进士文凭,又不屑于钻营,所以做官方面未免会吃点亏。李肇在《国史补》里叹息很多著名文士官运不佳,韦应物就跟李邕、王昌龄、郑虔、元德秀、萧颖士、张旭、独孤及、梁肃等人并列。韦应物在代宗永泰年间就做到了六品的洛阳丞、京兆府功曹,可是到了大历十四年,仍然只是鄠县令、栎阳令,十几年才升了一级。他心中也很郁闷,于是称病辞职,住在京畿的善福寺里疗养。三年以后,他被委任为比部员外郎,外放滁州刺史。在滁州的这段日子还比较快乐,因为这里的优美风景很对他的胃口。《滁州西涧》便写于此时:“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您看,这情调多么悠闲雅致,一个汲汲于功名的人哪能写出这样不沾一丝尘世气息的诗呀?《郡斋雨中与诸文士燕集》曰:“兵卫森画戟,燕寝凝清香。”说的便是他居寝必焚香的习惯。宋人黄庭坚也喜欢焚香,还自称“有香癖”,跟韦市长比起来,他那“香癖”不但小器而且矫情。
韦应物诗独标异格,在当时就有很大影响。唐末张为曾经写了一本《诗人主客图》,把唐代诗人按风格归为六大派别,韦应物属于“高古奥逸”派。这本来没错,张为错就错在把这派宗主定为名气不大的孟云卿,而将韦应物列为此派的“上入室”者,意为韦氏之诗最得此派风骨。蛀书以为,韦应物完全有资格执此派牛耳,张为之论,俺坚决持保留意见。话说韦应物以清雅古淡的诗歌傲视诗坛,诗僧皎然想去见见这位神仙中人,于是仔细琢磨了他的诗之后,学着写了好几首诗作为进见韦市长的见面礼。皎然是诗坛名人,著有《诗式》教人写诗,学习别人的风格,当然是学谁像谁。可是韦应物看了看他送来的诗,摇了摇头,连见的兴趣都没有。皎然很不服气,过了几天,决定把自己得意的诗抄了几首再去见他,这次韦应物总算高兴了。他对皎然说:“每个人天分不同,各有自己的特点。您以前学我的风格,害得我把您看成了徒有虚名的人。现在看您具有自己特别风格的诗,方知并非浪得虚名呀。”皎然这才心服口服。
韦应物之诗如其人,高洁得近乎不食人间烟火。白居易做苏州刺史,曾将前人诗歌勒石纪念,韦应物的“兵卫森画戟,燕寝凝清香”便被选入其中,得到了极高评价。人们总是喜欢把李白称做“诗仙”,在蛀书看来,李白跳不出名利场,他的诗歌委实没有多少“仙”气。真要论精神气质,韦应物才是真正与物无忤、潇洒淡定的诗中神仙。
34、刘长卿:枉做了两次贪污犯
(代表作)逢雪宿芙蓉山主人
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
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
刘长卿,字文房,河北河间人。可能是因为嵩山离京城较近便于赶考吧,刘长卿年轻时在此地苦读,直到考上进士。据姚合的说法,刘长卿是开元二十一年进士。蛀书颇为疑惑:及第如此之早,为何长卿先生直到二十多年后的还只是个小小的吴县公安局长(长洲县尉)呢,恐怕蜗牛爬得也比他要快吧?
刘长卿做官倒有些能力,“能使纲不紊、吏不欺”。但他是直肠子,又有点恃才傲物,未免有些让上下级都感到有些压力。对上司翻白眼、对下级管理严格,这样的人能舒舒服服地做官那才奇怪呢。至德三年刘长卿做长洲尉,后来被提拔为海盐县的代理县长,不久就被一个叫臧仓的家伙咬了一口,罪名是贪污公款。臧仓这哥们也真是的,哪个做官的不沾点官府的便宜呀,怎么能以共产党员的标准来严格要求一个封建社会的官僚呢?但是,俗话说的“民不告,官不管”,既然有这样的指证,廉政公署的人先不管罪名是否成立,先请他喝咖啡再说。于是他代理县长的帽子也被褫夺了,一下子沦为阶下囚。因着这莫名其妙的罪名,刘长卿被贬到广东茂名做南巴尉,在流放的路上遇到了从白帝城归来的李白。一个遇赦归来,意气风发;一个前往谪所,垂头丧气。刘长卿写诗给李白说:“谁怜此别悲欢异?万里青山送逐臣。”真正是泪水涟涟呀。大历五年,刘长卿以检校祠部员外郎的身份担任鄂岳转运判官,臭脾气仍然没有改变,不久就得罪了顶头上司鄂岳观察使吴仲孺。这吴仲孺不是一般人,他老丈人是皇帝的亲家、大名鼎鼎的汾阳王郭子仪。老吴一生气,便向朝廷检举刘长卿贪污了公款20万缗。这可是相当大的一大笔钱啊,大历末年唐朝政府一年的国库收入才1200万缗。尽管刘长卿管的就是钱,但一下子贪污掉全国财政收入的六十分之一,难道他把自己管的钱全塞进腰包了?这么一大堆银的和铜的,他能藏哪儿呢?那个时候又没有瑞士的银行帮他洗黑钱。因为钱,刘长卿又栽了,还好有人救了一把,才从监狱里捞出来,贬为睦州(今浙江淳安)司马。
可怜的刘长卿,两次倒霉都栽在钱上,诬陷他的人也不会找个有新意的罪名,真没创意。他被诬陷的事儿后来成了一段典故,人人皆知。德宗建中四年,朱泚起兵叛乱,前开封市国税局局长包佶千方百计筹集了800万缗,准备让人押送到朝廷做军费。陈少游看了这笔巨款很眼红,让手下向包佶借用200万缗花花,包佶不干。陈少游威胁他说:“你小子老实点,还有成为刘长卿的机会;要是不老实,老夫就让你做崔众!”(崔众因不肯给李光弼的军队提供军饷而被杀。)你看你看,虽然大家都知道刘长卿是被冤枉的,但让你做个没有钱的贪污犯还是抬举你呢。包佶听了吓得不行,只好听任陈少游把所有的银子都抢走。
因为个性刚强、与物多忤,刘长卿官场失意是不可避免的。高仲武说他“有吏干,刚而犯上,两遭迁谪,皆自取之”,话说得是没错,就是忒没同情心了。刘长卿还很刻薄。他在江浙任职时,有一次在乌程开元寺与诗人李嘉祐等举办了一个文艺沙龙,以擅长下半身写作闻名的女诗人李季兰是他们的座上客。觥筹交错之时,李MM跟刘长卿开玩笑,吟了一句陶诗:“山气日夕佳。”“山气”谐音“疝气”,这是嘲讽刘长卿患有疝气。刘长卿马上回敬了一句,当然也是陶诗:“众鸟欣有托。”他的意思是,有李季兰这位有名的交际花在场,众“鸟”当然高兴坏了。不知道季兰MM有没有闹个大红脸,呵呵。
刘长卿在大历年间诗名藉甚,诗名在“大历十才子”之上。他自称“五言长城”,对自己的诗歌成就极为自信。时人常将刘长卿与钱起、郎士元和李嘉祐并称,他很不屑地说:“今人称前有沈、宋、王、杜,后有钱、郎、刘、李。李嘉祐、郎士元何得与余并驱?”他到处题诗,往往连姓都不写,落款只有“长卿”二字。为啥?因为地球人都知道长卿姓刘,根本用不着写嘛。刘长卿之诗,虽然与十才子一样都喜欢描写山水胜景,但十才子基本上都是权贵的清客,诗歌中多是谀颂之辞;而刘长卿没有拍马屁的习惯,诗中写的多是自己的切身感受。他一生坎坷,诗中也就流露出三闾大夫式的怨愤。他有一首给女婿李穆的诗是这样写的:“孤舟相访至天涯,万转云山路更赊。欲扫柴门迎远客,青苔黄叶满贫家。”“青苔”、“黄叶”,“柴门”、“贫家”,诗中的意象给人一种孤寒彻骨的感觉。刘长卿诗学王右丞,但气象格调不侔,透露出中唐的衰飒味道。“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意境倒是高远得很,读完仔细一琢磨,便觉得有一股凉气直蹿心底。刘长卿诗歌气象衰颓,既与他的遭际有关,也是时局使然。他自号“五言长城”,单就艺术品味来说,在那个时代确实不算自吹自擂。韩愈的学生皇甫湜对刘长卿非常推崇,他曾批评某些才小口气大的人说:“诗未有刘长卿一句,已呼宋玉为老兵矣;语未有骆宾王一字,已骂宋玉为罪人矣。”皇甫的意思似乎是说,如果你能写出刘长卿那样的诗,才有资格瞧不起宋玉,否则还是谦虚点比较好。
从刘长卿的诗来看,满纸孤愤、穷愁潦倒,没有一点有钱人的气质。真是枉做了两次“贪污犯”,冤啊。
35、李益:性格决定命运
(代表作)夜上受降城闻笛
回乐烽前沙似雪,受降城外月如霜。
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
李益(748-829),字君虞,祖籍陇西姑臧(即今甘肃武威),徙居郑州。陇西李氏,不消说又是唐代大族了,李益的父执辈李揆在唐肃宗时期就曾经担任过宰相。李益少年得志,大历四年进士及第,时年22。大历六年又中讽谏主文科,官授华县公安局长(郑县尉),不久便升为常务副县长(主簿)。德宗建中四年再登拔萃科,被调回长安,任职侍御史。
李益出身名门又才华过人,按理说仕途应该一帆风顺才对。可是不,李益有点性格缺陷,导致他名声不佳,最后竟影响到他的前程了。这个性格缺陷就是极端猜疑自己的老婆,以至于到了病态的地步。据说李益总怀疑老婆要红杏出墙,所以出门就把老婆锁在家里,还在门窗前洒上灰土。这样,要是老婆的相好前来幽会,就会留下脚印作为证据了。形象点说,李益就是唐版肥皂剧《不要和陌生人说话》中的男一号。唐代男女关系比较开明,李益夫人摊上了这样一个小心眼儿的老公,可真是倒霉到家。难道是李益长得不够帅所以才这样不自信?抑或李夫人跟崔莺莺小姐一样有过不太光彩的前科?史书没有任何记载,咱们就只能瞎猜了。李益跟防贼一样防着夫人搞外遇,时人便把这种猜忌老婆的毛病取名叫“李益疾”,这跟“帕金森氏综合症”的命名不一样,可不是什么光荣的事儿;后者代表的是某种科学荣耀,前者却只会惹人嘲笑。就因为这件不足为外人道的烂事,李益仕途偃蹇,居官久不调。长庆初年,赵宗儒从宰相位置下退下来三十多年了,七十多岁的人,精神矍铄,健康得像头牛犊子。李益当时任右散骑常侍,感叹说:“这老头儿还是老夫当年做主考官时录取的进士呢。”您想想,自己的学生四十岁就做宰相,他八十多了还做常侍这样的闲官,多可怜啊。
中唐时藩镇尾大不掉,所以很多仕途不顺的官员都会选择去地方为藩镇效力。李益就有过这样的经历。大约在大历九年以后至贞元初年,他先后在渭北节度使臧希让、朔方节度使李怀光、灵州大都督杜希全和邠宁节度使张献甫手下做幕僚。这些都是北方边镇。因为有在边镇从军的经历,李益的诗歌取材显得跟他同时代的诗人不太一样。大历以后诗人大都写山啊水的,聊抒心中郁结的苦闷;李益的诗歌则多取材边塞,境界跟大历诗人相比要阔大得多,所以后人都说他的诗有点盛唐余绪,属于边塞诗派。李益曾经抄录自己的军旅作品赠给左补阙卢景亮,在自序中就说自己“从事十八载,五在兵间,故为文多军旅之思”。不过,时代的衰飒气象不可避免地影响到了他诗歌的风格,所以他的边塞诗,雄壮之中还有透着一些淡淡的忧伤。《夜上受降城下闻笛》曰:“回乐烽前沙似雪,受降城外月如霜。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另一首《从军北征》的基调跟这首诗极为相似:“天山雪后海风寒,横笛偏吹《行路难》。碛里征人三十万,一时回向月明看。”您看,诗人总是因为一曲幽怨的笛声,油然而起思乡之念,边庭戍人再也没有盛唐高、岑那样的乐观情调了。《夜发中军》诗云:“今日边庭战,缘赏不缘名。”这可能是中唐诗歌格调发生变化的主要原因吧:此时从军,是追求物质的封赏而不是追求实现人生价值、是为幕主而不是为国家效力,人们哪里还会有一往无前的豪气呢?想想盛唐边塞诗人唱的歌吧:“孰知不向边庭苦,纵死犹闻侠骨香”、“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何人不识君”,到了李益,豪气没了、乐观主义没了,留下的只是一片不知前途在何处的迷惘。
贞元十六年左右,李益曾经游历江南地区,在扬州、杭州一带混了一段时间。这段时间的李益写了不少以江南风物为题材的诗歌,温婉动人,最有名的是一首《江南曲》:“嫁得瞿塘贾,朝朝误妾期。早知潮有信,嫁与弄潮儿。”一个不放心老婆的人,学起女人的口吻写诗居然写得比女人还女人,真是难以想象。人们都说大诗人的诗歌不是一种风格所能牢笼的,此言不虚。贞元末年,李益转投幽州节度使刘济。唐宪宗还在东宫的时候就听说过李益的名声,元和元年他一即位,就下诏将李益调回长安,任命为都官郎中兼任科举考试的考官。之后又升他为中书舍人、河南少尹、秘书少监兼集贤殿学士。别看李益在家里不自信,似乎连老婆都管不住,在官场却不是一般的剽悍。他在京城做官期间,恃才傲物,瞧不起这个瞧不起那个,以至于同事都把他当臭狗S看。于是,有人翻出了他在幽州任营田副使时写给节度使刘济的诗,揪住了李益的尾巴:“感恩知有地,不上望京楼。”这两句的意思是说,他老李给刘济做官做得挺滋润,对回京城为皇帝老儿服务没啥兴趣。您看,这两句诗可不是一般的反动吧?要是搁在明清以后,放在哪个时代都足够砍头了。您没见“清风不识字”和“维民所止”都能引发一场腥风血雨么?还好,唐代皇帝虽然也不喜欢这种“反诗”,但一般还是不搞文字狱的,因为他们精神都比较正常。所以,朝廷把李益贬为太子右庶子,让他闭门思过。但宪宗实在太喜欢李益的才华了,不久又把他请出来做秘书监,并主持集贤院的工作。
李益身历玄、肃、代、德、顺、宪、穆、敬、文九朝,诗名确实不小。他做太子右庶子时,还有一个官做得挺大的李益,两人都是姑臧人。为了区分,人们把这个李益叫做“文章李益”,那个李益叫做“门户李益”(“文章李益”家迁居郑州,只能算是陇西李氏的旁支)。有一天官员们聚在一起喝酒,宰相说:“今天真是热闹,两个最出风头的都叫李益。”像这样同名同姓的人还真不少,中唐诗人韩翃也是,皇帝下诏书要任命韩翃做自己的私人秘书,宰相一翻名册,乖乖龙的东,居然有两个韩翃,一个是驾部郎中一个是江淮刺史,任命书给哪个是好?向皇帝请示,皇帝大笔批示曰:“与‘春城无处不飞花’韩翃。”两个同姓同名在一起做官、喝酒,着实有点让人挠头。蛀书曾经看过一篇网文,说是全中国叫刘波的人有130万。乖乖,要是谁请客喝酒,一下子来了十个八个“刘波”,主人非得疯掉不可。蛀书上中学时班上有两个“李艳”,老师叫李艳回答问题,一下子站起来两个;后来发现俺媳妇认得的“李艳”更多,以至于要用“大学李艳”、“硕士李艳”和“博士李艳”来区分。著名学者王力先生也觉得自己的名字太没个性,因为叫王力的人实在太多;于是给自己取了个“了一”为字以示区分,搞得不知情的还以为遇到了个大和尚;可是他老人家最后仍然绝望地发现“王了一”也不是独家专卖。
又离题了,回来。李益诗名藉甚,史载其与大诗人李贺齐名。李贺比李益小快五十岁,把爷孙俩搁在一起,很有点乱点鸳鸯谱的嫌疑。不过说李益诗名大是没有问题的,他的《征人行》、《早行》和《夜上受降城闻笛》等诗,人们都很喜欢,有人将它谱成曲子当流行歌曲唱,有人把诗意画成屏风摆在家里欣赏。李益每写成一首诗,教坊的音乐家都会贿赂他身边的人,把诗抄出来当歌词。哪位歌星能取得李益诗歌的“首唱权”,那可是相当有面子的事儿。不像现在,大家都只知道唱歌的星星,没人记得写词的诗人。所以说现代诗歌衰落不是没有缘由的啊。张为作《诗人主客图》,把李益看成“清奇雅正”派的盟主,算是对李益地位的肯定。
唐文宗太和元年,李益光荣退休,朝廷赠给了他一个礼部尚书的荣衔。在官场混了六十年才做到尚书,还是安慰性质的,李益的官运实在不怎么样。这都是拜性格缺陷之赐啊。您看唐中宗怕老婆,就连小品明星当着他的面唱“回波尔时栲栳,怕妇也是大好。外边只有裴谈,内里无过李老”他都不好意思生气,任由老婆赏给笑星大把的财物,所以皇帝做得窝囊,最后还被老婆和女儿合伙毒死了。成功学家都说“性格缺陷决定命运”,可见还是很有道理的。您要想做大事业,还是赶紧找高人分析一下您的性格,看看有哪些需要改进的地方吧,省得劳心费力,最后却是顶着石臼唱戏──人吃了亏戏还不好看。
36、刘禹锡:一个猛男的心路历程
(代表作)西塞山怀古
王浚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黯然收。
千寻铁锁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头。
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
从今四海为家日,故垒萧萧芦荻秋。
刘禹锡(772——842),字梦得。刘禹锡的老家在哪儿是一本糊涂帐,他自称是西汉中山靖王刘胜之后(刘大耳朵也这样吹),所以是中山(今河北定州)人;也有人说,刘郎既然是中山靖王之后,那就应该是沛县人,所以他的籍贯应该是彭城(今江苏徐州,沛县是徐州属县)才对。
咱们先按下这个令人挠头的考据问题不表。老刘家到了刘禹锡这个时候其实很破落,刘禹锡的祖父刘云、父亲刘溆(一作刘绪)都只是州县的副官而已。其父因逢安史之乱,举家迁居嘉兴,刘禹锡便出生在这里。年轻的时候,小刘曾到吴兴向诗僧皎然、灵澈问学,其《澈上人文集纪》纪曰:“方以两髦执笔砚,陪其吟咏,皆曰孺子可教。”翻译成白话文就是说:当他还是梳着两个朝天髻的小P孩的时候,就恭谨地手捧文房四宝随灵澈上人他们学诗,而这两个诗名藉甚的老和尚也都对他的才华表示了肯定。子曰:“取乎其上,得乎其中;取乎其中,得乎其下;取乎其下,则无所得矣。”读书真的是这样,拜个高人为师,保您一生受用不尽;要是您不幸遇到了蛀书这样的老师,得,还是早点改换门庭吧。话说刘郎“取乎其上”,再加上自己的先天的才华和后天的努力,成名也就是迟早的事儿了。贞元九年,刘禹锡考上进士,同年及第的还有柳宗元、吕温等人。之后,刘禹锡又登博学宏辞科,贞元十六年被淮南节度使杜佑辟为记室,因精于古文、善于为诗,深受器重。两年后,刘禹锡调任渭南主簿,次年被杜佑荐举入京,任“监察御史里行”,也就是编外御史。“╳╳里行”这种不伦不类的官职是从武媚娘时期开始设置的,当年有人骑驴冲撞御史台,一些“御史里行”很生气,把这个人拽下驴来要拿板子打他PP,此君说:“老夫冒犯各位御史,过错在于骑的这头蠢驴,请让老夫先把蠢驴责骂一通后再受罚吧。”于是数落驴道:“汝技艺可知,精神机钝,何物驴畜,敢于御史里行?”一席话使“御史里行”们大为羞惭,打PP的事就不了了之了。刘禹锡做的就是这个名字有点古怪的官儿,因为他还年轻嘛,只能先实习着,以后有机会了再转正。
刘郎在京任官,一不小心就卷入了凶险的政治斗争。这个时代正是唐王朝开始从骨子里烂掉的时候,外有藩镇尾大不掉、内有阉官上下其手。中唐的宦官实在是政府肌体上的蛀虫,他们在皇帝的纵容下,常常以“宫市”为名公开抢劫(没办法,皇帝穷啊,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几百个太监在长安城里晃悠,看见有哪个倒霉蛋卖东西,抢了就走,这叫“白望”;有时候不但要抢,还好意思让受害者亲自送到宫里去,这种烂事,读过《卖炭翁》的人都知道。宦官还在长安城中设置“五坊”,专门为皇帝饲养雕、鹘、鹞、鹰和狗,在这个缺德机关任职的人被称作“五坊小儿”,全是些欺男霸女、无恶不作的烂仔。他们看见谁家有钱,就在谁家门口、井边布上罗网,住在家里不能不出门、不打水吧?出门、打水就会碰到罗网,“五坊小儿”便以此人惊跑了为皇上捕的鸟儿为由,揪住人海扁一通,再找他讹诈一笔钱。贞元二十一年,德宗驾崩,顺宗李诵继位。顺宗倒是很想有所作为,就是得了偏瘫,话都说不明白,一张口就流哈喇子,于是大权旁落到王叔文、王伾手中。
王叔文、王伾都是顺宗的东宫旧属,专业分别是下棋和写字。这王叔文还算得上是个人物,他见德宗老迈,觉得太子快要位登九五了,就先给未来的皇帝物色人才,秘密地跟太子汇报说谁谁谁可以当宰相、谁谁谁可以当将军,在京城官场初露头角的刘禹锡便是将来可以当宰相的人选之一。王叔文心机颇深,有一次众人陪太子聊天,说到“宫市”的问题,大家都很气愤,太子说:“寡人正欲向父皇进谏,改天就进宫面圣去。”众人齐声叫好,唯独王叔文沉默不语。散会后太子特意把王叔文留下,询问他的看法。王叔文说:“现在的形式很微妙,殿下要是向皇上劝谏,皇上很可能会以为殿下这是想收买人心而生气。”太子一听大吃一惊,是啊,怎么就没有想到劝谏的后果呢?从此他便更倚重王叔文了。太子即位以后,王叔文觉得自己声望不够,于是起用吏部员外郎韦执谊为相,自任翰林学士,又提拔了一大批青年官员如刘禹锡、柳宗元等,开始了有声有色的“永贞革新”。在改革中利益受损的宦官头子俱文珍勾结一批不服王叔文的老臣,先是罢免了王叔文的翰林学士一职,又拥戴太子李纯监国。不久,顺宗驾崩,太子李纯即位,是为宪宗。正在这个节骨眼上,王叔文母亲病逝,他不得不回家居丧,历时一年的“永贞革新”全面失败。在宦官的操纵下,朝廷将王伾、王叔文贬往外地(第二年更是将二人处死),参预改革的八名主将韩晔、韩泰、陈谏、柳宗元、刘禹锡、凌准、程异和韦执谊分别被贬往饶州、虔州、台州、永州、朗州、连州、郴州、崖州任司马,这就是历史上有名的“二王八司马事件”。
刘禹锡、柳宗元这一批青年官员在改革中风光了一年,却换来了一辈子的霉运。据史书记载,刘、柳等人在改革中有点盛气凌人,因而树敌颇多。据说王叔文常常将刘、柳二人请入宫中议事,对他们的意见无不尊从。刘禹锡先后任屯田员外郎、判度支盐铁案,侍御史窦群弹劾刘禹锡人品不端,建议将其外放;奏疏一上,窦群当日就被免职。朝中素有直声的武元衡、韩皋等人,也因为不肯服从改革派而被贬往地方安置。其他官员见状人人自危,甚至到了“不敢指名、道路以目”的地步,把他们合称为“二王刘柳”。刘禹锡之“猛”,此时初见端倪。唉,都是少不更事惹的祸,早知有后来几十年的坎坷,当初何必要鼻孔朝天呢?“八司马”被贬蹿边远不说,某些吃过他们亏的人还在宪宗面前煽风点火,让宪宗追加了一道命令,说对这几个人“逢恩不原”,也就是一辈子都别想有翻身之日。几年以后,宰相怜惜刘、柳等人的才华,打算再把他们慢慢地提拔上来,拟好诏书准备将他们升任刺史,却又被中书省长官武元衡卡住了;十几位谏官集体上书,极陈“八司马”之不可用──他们被整怕了,所以绝不愿意再给刘、柳任何机会。
刘禹锡被贬为朗州司马,一呆就是十年。还好刘禹锡心态比较好,跟后世的苏东坡似的,在哪里都能找到乐子。常德这个地方古属楚地,从屈原以来就喜欢搞些迎神送鬼的事儿,“楚人信巫鬼,重淫祀”嘛。祀鬼要有祭歌,刘禹锡没事就创作《九歌》玩儿,写好了让当地人当成赛神曲唱。当地民歌很有特色,刘禹锡学习民歌,创作了十篇《竹枝词》,“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江上踏歌声。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这些诗很有民歌的味道,后来都成了当地的流行歌曲。据说那时沅湘间少数民族部落流传的民歌,有不少就出自刘郎的手笔。这落魄的十年中,刘郎还写了不少讥讽时政的诗歌,《聚蚊谣》即是其中之一,“沉沉夏夜闲堂开,飞蚊伺暗声如雷。嘈然欻起初骇听,殷殷若自南山来。”把对他们指三道四的朝廷官员们比作蚊子,“嗡嗡嗡”,蚊子有多讨厌,他们就有多讨厌。
元和十年,朝廷终于动了恻隐之心,将“八司马”召回京师,打算让他们在中直机关任职。大家以为十年恩怨就这么了结了的,可是猛男刘禹锡并不领情。在等待吏部下达任免文书的时候,他跑到玄都观里春游,写了一首诗:
紫陌红尘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
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
诗的玄机在后两句,“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意谓朝廷这么多大官小官,都是俺刘郎被贬出京城后提拔起来的,潜台词是:您就牛吧,其实你们在刘郎眼里都是后生小辈。盛唐以后的宰相几乎都是有功名的,文化水平高着呢,刘郎写诗发牢骚,他们一看就懂。得,朝廷本来体恤你们,想让你们在中央任职,你却如此讪谤朝政,不给你点厉害瞧瞧,你还不知道马王爷长三只眼了!于是,一纸令下,刘禹锡再被贬为播州(今贵州遵义)刺史,柳宗元任柳州刺史。跟以前任州司马相比,官职似乎是升了一级,但因为比他们原来任职的常德、永州更偏远,实际上跟贬官没有区别。柳宗元跟刘禹锡是好哥们,见刘禹锡被贬到交通极为不便的播州,心里很难受,于是向皇帝上书,说老刘有八十岁的老母,要求用自己条件稍微好一点的柳州换他更远的播州。这老柳真是难得的好人呐,不但不责怪刘哥为了呈口舌之欲写诗害了自己,反而百般回护他。人一辈子能交上这样一个朋友,值。跟刘禹锡交情深厚的御史中丞裴度也向皇帝上书说:“刘禹锡母亲八十多岁了,现在把他贬到遵义,因为路途遥远,他母亲肯定无法随行。这样,他们母子也许就再也没有见面的机会了,这恐怕有伤陛下以孝治国的宗旨呀。微臣请求陛下开恩,将刘禹锡安排在稍微近一些的地方。”宪宗驳斥裴度说:“做后辈的人,做什么事情本来就应该无比慎重,以免让长辈为自己担忧。刘禹锡如此不自重,见不到他妈是活该。”过了很久,宪宗才对裴度说:“我以前跟你说的话,是责怪刘禹锡,但还是不想因此让他老母亲心里难受。”于是命令改授刘禹锡连州(在今广东)刺史。
在连州任官六年,刘禹锡后来又调往夔州(今重庆奉节)、和州(今安徽和县)任职。其间与在柳州的柳宗元通信不绝。十四年以后的唐文宗太和二年,刘禹锡终于被调入京城,任主客郎中。可惜的是,他的老朋友柳宗元没能等到这一天,前一年已经在柳州郁郁而终。在外飘泊二十四年,刘郎仍然没有向命运低头,诗歌里充满着对政敌的嘲讽。回到京城,他又跑到玄都观游玩,十四年前的灿烂桃花,现在已经荡然无存,只剩下满园兔葵、燕麦在春风中摇摆,满目凄凉。刘禹锡提笔濡墨,写下一首《再游玄都观》:
百亩庭中半是苔,桃花净尽菜花开。
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
当年把老刘赶出京城的人去哪儿了?俺胡汉三又杀回来了!当年最看不得刘郎的武元衡和李逢吉,现在一个已经死去十多年、一个已经退休。有人戏言说,打败一个人的最好办法就是比他活得更久一些,这不,胜利者果然是刘郎。这刘郎真是个较真的人,用关汉卿的说法,他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响珰珰一粒铜豌豆”,跟这样的猛男为敌,想想都后背发凉啊。
这首诗很快就传遍京城,大家都佩服刘禹锡的诗才,却对他这种固执心有微辞。中书令裴度一直很欣赏刘郎,本来想推荐他给皇帝做私人秘书的,这首诗传出,宰相心里不高兴,这件事儿又黄了。还好这次没有再把他贬出京城,刘禹锡在长安慢慢地升到礼部郎中、集贤院学士。因为裴度入相,刘禹锡颇过了一段好日子。裴度罢相之后,刘禹锡也知道自己性格太直,不能久处朝中,于是主动请求分司东都,在洛阳跟白居易等老头子一起写诗喝酒,倒也逍遥自在。刘白二人本来也是旧时相识,在扬州时两人就颇为相得,《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便是物证,一联“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何其沉重,真是难以想象乐观豁达的刘郎还有如此意志消沉的时候。穆宗长庆年间,刘禹锡、元稹与韦楚客等人在白居易寓所谈诗,白居易提议大家各写怀古诗一首,刘禹锡诗先成,诗曰:
王浚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黯然收。
千寻铁锁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头。
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
从今四海为家日,故垒萧萧芦荻秋。
白居易本来想呈才斗气在众人面前表现一下的,读了刘禹锡先写成的诗,长叹说:“四人探骊龙,子先获珠,所余鳞爪何用耶?”意思是刘禹锡的诗已经把精华写尽了,大家再写,也是白费力气。于是大家停笔,取刘诗吟咏终日,极欢而散。刘禹锡的怀古诗写得不是一般的好,能让白居易、元稹这样的高手拱手称臣。他的其它怀古诗也非常好,气韵沉雄,极有力度。也正因为如此,白居易将刘禹锡称为“诗豪”,在为他的诗集作的序中说:“彭城刘梦得,诗豪者也,其锋森然,少敢当者。”甚至说他的诗“在在处处,应有灵物护持,岂止两家子北秘藏而已”。《金陵五题•石头城》曰:“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相传白居易读这首诗爱不释手,说:“‘潮打空城寂寞回’,吾知後之诗人,不复措辞矣。”《乌衣巷》云:“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历史感慨不是一般的深沉,真不愧“诗豪”之名。
晚年的刘禹锡心态渐渐平和了一些,与许多诗坛名宿唱和。与白乐天唱和,有《刘白唱和集》;与裴度唱和,有《汝阳集》;与令狐楚唱和,有《彭阳唱和集》;与李德裕唱和,有《吴蜀集》。别以为他喜欢写唱和诗,就觉得他这时已经不再个性鲜明了。猛男毕竟是猛男,再老也有一肚皮不合时宜。《赠歌人米嘉荣》曰:“唱得《梁州》意外声,旧人唯有米嘉荣。近来年少轻前辈,好染髭须事後生。”因为时人“轻前辈”,米歌星不得不“染髭须”以投其所好,但他老刘无论如何是不会做这样没有性格的事儿的。分司东都之后,他还曾外放过一任苏州刺史,当时扬州大司马杜鸿渐设宴为他接风,他写诗道:“高髻云鬟宫样妆,春风一曲《杜韦娘》。司空见惯寻常事,断尽苏州刺史肠。”您看,主人如此好客,既有天仙般的女歌星陪侍,还有最时兴的流行歌曲佐酒,他却说“司空见惯寻常事,断尽苏州刺史肠”,好像杜鸿渐同志天天醉生梦死、审美官能严重退化一样,弄得後人一说起“司空见惯”就理所当然地想起老杜了。老哥们白居易从杭州刺史离任时,曾经带了几个歌伎回洛阳(其中会不会有樊素与小蛮?),后来又嫌人家年老色衰,将她们遣送回原籍。老刘写诗打趣道:“其那钱塘苏小小,忆君泪暗石榴裙。”您看,都年纪一大把了,还不肯忠厚些。还好他晚年的再没有经历那么多宦海风波,朝廷以其为太子宾客、检校礼部尚书。会昌二年七十二岁,卒,赠户部尚书。
最后回到文章的开头。刘禹锡是个性情桀傲的诗坛猛男,这与他的出身不无关系。其实刘禹锡不是中山人、也不是徐州人,而是洛阳人。他的七世祖刘亮随北魏孝文帝迁居洛阳,改姓为刘。也就是说,他其实是匈奴人的后裔,最后一个匈奴。哦卖糕的,刘郎为啥这么猛,蛀书似乎明白一点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