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红楼梦》(清·琅環山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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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补红楼梦》(清·琅環山樵)
目录
第四十八回 甄士隐重渡急流津 贾雨村再结红楼梦
第四十七回 椿龄女剧演红香圃 薛宝钗梦登芙蓉城
第四十六回 众金钗暖香坞会饮 群丽人紫菱渊看梅
第四十五回 凹晶馆赏桂赋新词 城隍府玩月歌旧曲
第四十四回 琼林宴贾甄同蕊榜 大观园昆仲并完姻
第四十三回 秋爽斋重阳群赏菊 怡红院除夕共联诗
第四十二回 大观园中金盆蟋蟀 怡红院里锦盒蜘蛛
第四十一回 大观园荷露共烹茶 藕香榭采莲群赋景
第 四十 回 怡红院灯火夜谈书 蘅芜院管弦新学曲
第三十九回 城隍府贾母庆生辰 芙蓉城宝玉建诗社
第三十八回 晴雯姐昼责善保妇 林黛玉夜会薛宝钗
第三十七回 贾惜春尸解大观园 史太君示梦荣国府
第三十六回 稻香村上已踏青游 榆荫堂清明风筝会
第三十五回 春灯谜儿童清夜戏 闹花灯闺阁赏元宵
第三十四回 榆荫堂前大放烟火 大观楼上看闹花灯
第三十三回 史太君聚会离恨天 林如海赴任都城隍
第三十二回 孙绍祖鼎烹转轮府 贾元妃高会赤霞宫
第三十一回 贾宝玉解衬衣慰婢 孙绍祖拔佩刀杀人
第 三十 回 警幻宫歌红楼余音 芙蓉城舞鸳鸯宝剑
第二十九回 佳子弟拜家塾先生 群丽人迎芙蓉城主
第二十八回 卜世仁与倪二醉打 贾郎中向裘良说情
第二十七回 傅秋芳诗社赓前日 薛宝钗酒令忆先年
第二十六回 王夫人复作消寒会 贾探春重征咏雪诗
第二十五回 贾探春荣归宁父母 薛宝钗雪夜拟诗题
第二十四回 林如海升任转轮王 王熙凤归还太虚境
第二十三回 柳湘莲再力救薛蟠 花袭人重错认宝玉
第二十二回 锦香院薛文起得妾 盐运司贾探春留亲
第二十一回 秋芳补画大观园图 贾环承袭荣国世职
第二十回 沁芳桥临流生画稿 栊翠庵静坐斗棋机
第十九回 好友朋同志更同行 胞弟兄相逢不相识
第十八回 张金哥逢贾母喊冤 夏金桂遇冯渊从良
第十七回 贾母恶狗村玩新景 凤姐望乡台泼旧醋
第十六回 林如海观书疑黛玉 贾夫人借故问鸳鸯
第十五回 花袭人酬恩荣国府 贾惜春梦入芙蓉城
第十四回 花氏袭人错认宝玉 椿龄鹤仙喜遇蔷芹
第十三回 遗帕相思今朝勾帐 寻春心事他日开怀
第十二回 警幻仙诗和贾元妃 薛宝钗书寄林黛玉
第十一回 平儿连与两侄为媒 黛玉公向元妃祝寿
第 十 回 新孝廉迎巧姐出阁 官媒婆与贾兰说亲
第 九 回 薛蝌中举何用生疑 平儿生子允宜称快
第 八 回 史湘云三宣新酒令 刘姥姥再醉荣国府
第 七 回 两好同床岫烟教夫 四喜临门宝钗生子
第 六 回 鸳鸯凤姐各遂初心 宝玉湘莲同证大道
第 五 回 青埂峰湘莲逢宝玉 观音庵凤姐遇秦锺
第 四 回 贾夫人遇母黄泉路 林如海觅女酆都城
第 三 回 甄香菱云路拜严亲 史太君他乡救仆妇
第 二 回 林黛玉夜照风月镜 金鸳鸯魂归离恨天
第 一 回 贾雨村醒悟觉迷渡 甄士隐详说芙蓉城

太上忘情,贤者过情,愚者不及情,故至人无梦,愚人无梦。是庄生之栩栩梦为蝴蝶,彼犹是过情之贤者,不能如太上之忘情,亦不能如至人之无梦者也;是钟情者,正贤者之过情者也,亦正梦境缠绵之甚焉者也。不知庄周之为蝴蝶,蝴蝶之为庄周?然则梦生于情,抑情生于梦耶?
古人云:情之所钟,正在我辈,故情也,梦也,二而一者也。多情者始多梦,多梦者必多情,犹之善为文者,文生于情,情生于文,二者如环之无端,情不能出乎情之外,梦亦不能出乎梦之外。
昔晋乐令云:未尝梦乘车入鼠穴,捣齑啖铁杵,皆无想无因故也。无此情即无此梦也,无此梦缘无此情也。
妙哉,雪芹先生之书,情也,梦也;文生于情,情生于文者也。不可无一,不可有二之妙文,乃忽复有'后’、'续’、'重’、'复’之梦,则是乘车入鼠穴,捣齑啖铁杵之文矣。
无此情而竟有此梦,痴人之前尚未之信,矧稍知义理者乎?此心耿耿,何能释然于怀,用敢援情生梦、梦生情之义,而效文生情、情生文之文,为情中之情衍其绪,为梦中之梦补其余,至于类鹜类犬之处,则一任呼马呼牛已耳。
嘉庆甲戌之秋七月既望,琅環山樵识于梦花轩。
第一回 贾雨村醒悟觉迷渡 甄士隐详说芙蓉城
话说那空空道人,自从在悼红轩中将抄录的《石头记》付与曹雪芹删改传世之后,就风闻得果然是掷地金声,洛阳纸贵。
空空道人心下甚喜,以为不负我抄录了这段奇文,有功于世,诚非浅鲜。那里知道过了几时,忽然听见又有《后红楼梦》及《绮楼重梦》、《续红楼梦》、《红楼复梦》四种新书出来。空空道人不觉大惊,便急急索观了一遍。那里还是《石头记》口吻,其间纰缪百出,怪诞不经。惟有秦雪坞《续红楼梦》稍可入目,然又人鬼淆混,情理不合,终非《石头记》的原本。而且四种所说不同,各执一见。难道是我当日所抄的尚有遗漏之处么?因复又走到青埂峰前将那块补天未用之石重新细细的再看了一遍,见上面字迹依然如旧,与两番抄录的全然一字不讹。
空空道人道:“我抄录的奇文,不过如此而已,怎么又添出这些混话来,是什么道理呢?”因将那块石头再三抚摩着,心内思索沉吟之间,不觉将那块石头翻转了过来,忽然看见那石头底下尚有一段字迹,却是当日未曾抄录过的。空空道人喜得哈哈大笑道:“妙极!妙极!原来这底下还有这些奇文呢么!”
因低头拭目,细细的看去,据那石头底下历历的书云:当日贾雨村在急流津觉迷渡口草庵中一觉睡醒,睁眼看时,只见甄士隐尚在那边蒲团上面打坐,便连忙站起身来,向前倒身下拜道:“弟子自蒙老仙长恩赠以来,尝遍了红尘甘苦,历尽了宦海风波。如今就像那卢生梦醒,只求老仙长收录门墙,弟子就始终感德不朽了。”甄士隐便笑着拉他起来,说道:“老先生,你我故交何必如此。我方才不说一念之间尘凡顿易么!”贾雨村道:“弟子自那日火焚草亭之时,不能醒悟,所谓下愚不移,以致才有今日,此刻想起当初真是不堪回首。多蒙老仙长不弃庸愚,两番指教,弟子敢不从今斩断尘缘,一心无挂碍乎!”甄士隐道:“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可记得我从前说过:'要知道真即是假,假即是真。’你我至交,不必拘于形迹,以后万万不可如此称呼。”贾雨村道:“从前之富贵利达,皆赖恩师之扶助;此日之勘破浮生,又荷恩师之指教。是恩师之于弟子,所谓起死人而骨肉之者也。刻骨铭心方且不朽,若再称谓不分,则尊卑莫辨,弟子于心何安呢?”甄士隐道:“世人之拘执者即不能神化,然则贾兄仍是富贵利达中人,不能作方外之游者也。小弟就请从此辞矣。”说着,便站起身来要走。贾雨村便忙道:“甄兄何出此言,小弟一概遵命。何当小弟现视富贵已如浮云,回想草亭之会,真正所谓:'一误岂容再误’的了,如今情愿跟随甄兄,海角天涯云游方外,早早跳出尘寰,不作那门外汉就万幸矣。”甄士隐点头道:“如此方是道理。然而此处不便久留,我今儿且与贾兄先到大荒山一游,还要与那茫茫大士、渺渺真人去说话呢。我们就早些趁此同行罢。”于是,各带了些包裹,撇下草庵,离了急流津觉迷渡口,望大荒山无稽崖而来。
二人信步而行,一路上贾雨村问道:“甄兄前云接引令爱,未知可曾见否?其中原委请道其详。”甄士隐道:“小女英莲五岁丢失。贾兄初任之时,曾经判断令归薛姓,改名香菱,适当产难完结,所以接引他去的。如今已送入太虚幻境之内矣。”
贾雨村道:“前闻太虚幻境之名,又有仙草通灵之说,竟使人茫然不解,要请教到底是何处何物呢?”甄士隐道“太虚幻境即是真如福地,又名离恨天,又名芙蓉城。”贾雨村道:“此地现在何所呢?”甄士隐道:“此境上不在天,下不在地。当日白乐天《长恨歌》云:'忽闻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飘渺间。楼阁玲珑五云起,其中绰约多仙子’,就是这个地方,又名为芙蓉城。那东坡有诗云:'芙蓉城中花冥冥,谁其主者石与动,也就是这个地方。此处有一绛珠仙草,原生于灵河岸三生石畔,因雨露愆期,渐就蔫萎。曾有个神瑛侍者,日以甘露烧灌他,他受了日月的精华,秉了山川的灵气,故能脱化为人,就感激神瑛侍者浇灌之恩,愿以他一生的眼泪酬德。此时亦已缘尽归入太虚。此人即林黛玉,还是贾兄当日的女学生呢!”
雨村道:“林黛玉自他父亲林如海亡后,他便在外祖母家贾府居住未回,如今也不过十六七岁罢了。那贾宝玉不是他表兄么?”士隐道:“贾宝玉就是神瑛侍者,侍者的前身乃是女娲氏补天所剩下来未用的一块顽石,在青埂峰下多年。他因为是女娲氏炼过的,故能通灵,化为神瑛侍者,因与绛珠草有一段情缘,故投胎衔玉而生,名为宝玉。那宝玉的前身,神瑛侍者的后身,又为石曼卿,乃是芙蓉城主,所谓'石与丁者’,此也。那'动乃是丁度,丁度的后身乃是柳湘莲。所以现今贾宝玉与柳湘莲俱在大荒山中。故此我今日还要到彼处去会会茫茫大士、渺渺真人,好指引他们归还芙蓉城去,以稍结太虚幻境之缘。况且太虚幻境中已经有十二钗之数了。”
贾雨村道:“何为十二钗?”甄士隐道:“幻境中'金陵十二钗’有正册,有副册,有又副册。那正册中十二钗乃是薛宝钗、林黛玉、史湘云、贾迎春、贾探春、贾惜春、邢岫烟、李纨、李纹、李绮、王熙凤、薛宝琴也。如今幻境中正副册错杂其人,亦已有了十二钗之数,乃是秦可卿、林黛玉、贾迎春、王熙凤、甄香菱、妙玉、尤二姐、尤三姐、鸳鸯、晴雯、金钏、瑞珠也。”
贾雨村道:“如此说来,那宝玉与黛玉已成了姻缘了么?”
甄士隐摇头道:“彼此俱有此心而不能成就,所谓以眼泪偿还者,此也。一则饮恨而亡,一则悔悟为僧。当其两相爱慕,又为中表至戚,髫年常共起居,此天生之姻缘,不问而可知矣。谁知竟不能如意,正所谓混沌留余,人生缺陷。岂不闻'有缘千里能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宝玉、黛玉只有情缘而无姻缘者,皆因造化弄人,故尔分定如此。”贾雨村道:“既然两相爱慕,常共起居,则儿女私情在所不免的了。”甄士隐道:“不然,贾宝玉虽名为淫人,乃意淫也。若果有伤风化,又安得复入太虚幻境为芙蓉城主呢?且其平日最所亲狎者莫若其婢晴雯,亦只徒有虚名,全无私情之实事,则又何况于林黛玉乎?”
贾雨村道:“我少时读书,见有诸女御迎芙蓉城主之事,又有王迥子高与仙女周瑶英游芙蓉城之事,只道是文人寓意之说,原来竟真有此境。将来仰仗甄兄挈弟到彼一游,庶不枉人生一世。”甄士隐笑道:“那幻境中尚有一位警幻仙姑总理其事,其妹名唤兼美的,就是芙蓉城女子所谓名为芳卿者是也。贾宝玉既是贵族,林黛玉又是贵门生,贾兄到彼非他人可比。他们自然要尽地主之谊,势必留连作十日之饮。但须要等待宝玉归还之后,我们再去不迟。此时先要到大荒山去要紧。”贾雨村连连点头称是。于是,二人望着大荒山无稽崖而去,暂且按下不题。
却说林黛玉自那日死后,一点灵魂离了大观园潇湘馆,悠悠荡荡,忽然听见迎面似有鼓乐之声。睁眼看时,只见绣幢翠盖飘扬而来,又有女童数辈上前口称:“迎接潇湘妃子。”黛玉忽觉身坐轿中,低头一看,只见自己华冠绣服并非家常打扮,心下正在惊疑不定。少顷,忽进一垂花门,只见两旁游廊、层栏、曲榭。下了轿时,又有许多仙女搀入正房中坐下,两旁十数个仙女上来参见磕头。黛玉立起身来看时,内中却有两个人甚是面熟,只是一时又想不起他是谁来,因问道:“你们两个叫什么名字?”那二人回道:“我是晴雯,我是金钏,怎么姑娘倒忘记了我们,都认不得了么?”因一齐说道:“请姑娘安。”
便重新要跪下去,黛玉忙拉起两人道:“我说怎么这么面熟呢,原来是晴雯姐姐、金钏姐姐哟!你们怎么得在一块儿的,都来了好些时了么?”晴雯道:“金钏儿来的早些。这里头一个是东府里小蓉大奶奶,后来就是瑞珠儿、尤二姑娘、尤三姑娘、元妃娘娘,他们通在这里。小蓉大奶奶、瑞珠儿在一处住,尤二姑娘、尤三姑娘在一处住,元妃娘娘在一处祝我们两个是这里服侍姑娘的,这里叫绛珠宫,姑娘原是潇湘妃子,绛珠宫的主人。”黛玉道:“这会子我心里越发糊涂了,这里可是阴间不是?”晴雯道:“我初来也不知道什么,过了些时才明白了。这里叫做太虚幻境,有个警幻仙姑总理这里的事,说我们都是这里册子上有名的人,故此归根儿都要到这儿来的。总算是仙境的地方儿就是了。姑娘明儿少不得要到警幻仙姑那里去的,再细问他一问就知道了。这会子我们讲的也不能十分清楚。”黛玉点头道:“据你们这么说起来,这里还有这么些人,明儿自然要到各处去走走,请安问好也少不了的。但是今儿初到,这会子我实在乏了,天也晚了,早些躺躺儿歇息歇息罢。”
于是晴雯、金钏服侍黛玉睡下,便也各自归寝。
到了次日,一早起来。梳洗已毕,黛玉便叫晴雯引他到警幻仙姑处去。晴雯便与金钏同众仙女围随着黛玉,步行前去,向东转北,不多一时,早到了警幻仙姑门首。进得宫门,早见警幻仙姑带领着痴梦仙姑、钟情大士、引愁金女、度恨菩提一群仙子迎接出来。黛玉连忙上前施礼道:“弟子下界凡愚,深闺弱质,偶因一念痴情,遂尔顿捐身命。仰求仙姑指示迷途,三生有幸。”警幻连忙携手相搀,笑道:“贤妹不必过谦,你我原系姊妹,因你有一段因缘,故尔谪降尘寰,了此宿债。今日缘满归来,且请坐下,等我慢慢儿的告诉你便明白了。”
于是,步入正房宾东主西一齐坐定,仙女献上茶来。茶罢,黛玉欠身问道:“适蒙仙姑慨允赐教,请指迷津以开茅塞,不胜欣幸。”警幻笑道:“说来话长,此地名为离恨天、灌愁海、放春山、遣香洞,又名为太虚幻境,又名为芙蓉城。这贾宝玉的前身乃是女娲氏补天所剩下的一块顽石,多年得道成人,曾为赤霞宫神瑛侍者。那时贤妹乃灵河岸三生石畔的一株仙草,名曰绛珠草,因雨露愆期,日渐蔫萎。神瑛侍者日以甘露浇灌,故复润泽葱菁。这绛珠仙草后来得受日月精华,秉了山川灵气,乃能转化为人。因欲酬甘露之德,竟将一世眼泪偿还。故你与宝玉生前缱绻,死后缠绵,也不过是以情补情而已。”黛玉又道:“弟子与宝玉既是以情补情,如何他又有负心之事呢?”
警幻笑道:“莫之为而为者,天也;莫之致而致者,命也。我且给你瞧一个东西。”因叫女童到“薄命司”橱内将“金陵十二钗”的正、副册子,一总拿到这里来。那女童去不多时,早抱着一摞册子,笑嘻嘻的走进来,放在中间小炕桌儿上。
黛玉便将“金陵十二钗”的正册揭开看时,只见头一页上画着两株枯木,挂着一条玉带,下面画着一堆雪,雪里一股金簪。后面一首五言绝句道:
堪叹停机德,谁怜咏絮才。
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
林黛玉念了两遍,早已明白,笑问警幻道:“细玩此诗,不过是藏着我们两个人的名姓而已,还是另有何说呢?”警幻道:“你只细玩这个'叹’字'怜’字,就可以明白了。”黛玉道:“原来就在这两个字上头分别,且如弟子算得薄命,原该可叹可怜。若说宝姐姐,他如今婚姻如意,夫唱妇随,有何可叹可怜的呢?”警幻道:“人之薄命,遭际各有不同,未可一概而论。”因将册子又揭了一页,指与他看道:“这是你元春姐姐,这是你迎春姐姐,他两个一个是贵妃娘娘,一个是诰命夫人,怎么算得薄命呢?只因富贵不长,荣华不久,所以也就谓之薄命了。如今你元妃姐姐现在东边赤霞宫居住着呢。其余姊妹各人有各人的薄命处,岂能相同。你往后逐页看去,自然知道了。 ”
黛玉闻言,便将三本册子逐一看了一遍,内中也有一看便知道的,也有参详而解悟的,也有不大明白的。遂将册子合上,笑道:“一时也难以深究其奥,只是宝姐姐的薄命,弟子到底不能无疑。”警幻笑道:“未来天机不便泄漏,你既然疑惑你宝姐姐,我有宝镜一面,你可拿去,到三更人静之时,休看正面,只将镜子背面一照,便知分晓。”因向女童们道:“把'风月宝鉴’取来。”女童应声而去,不一时拿了一面镜子出来,递与黛玉。黛玉接来掀开套儿,只见这镜子正面背面皆可照人,便递与晴雯收好。
警幻道:“宝玉与贤妹未投胎之前,宝玉在人世于宋朝为石曼卿,游戏人寰,姓不离石,死后仍归于此为芙蓉城主。后因贤妹降谪人世,故石头又转为宝玉,以了情缘。将来芙蓉城主自有归还之日,而贤妹终有会面之期也。”黛玉立起身来道:“弟子还未到赤霞宫谒见元妃,明日再来领教罢。”警幻道:“有劳贤妹玉趾先施,恕愚姊今日不能回拜了。”于是,二人携手相送出门而别。
黛玉率领众仙女到赤霞宫来,行不数步,只见迎面一群丽人冉冉而来,忙问道:“这来的是谁啊?”金钏儿仔细一瞧,道:“这就是咱们东府里的小蓉大奶奶带着瑞珠儿同尤二姑娘、尤三姑娘来了。”说着,只见秦可卿等已到面前。可卿笑容可掬的道:“我今儿听见姑娘的驾到了,赶着带了瑞珠儿,约会了尤二姨儿、尤三姨儿给姑娘请安来了。姑娘这会子要到那里去呢?”黛玉拉了秦氏的手,笑道:“大奶奶好!”又向尤氏姊妹道:“二姐姐好!三姐姐好!我们可好几年没见了,才刚儿谒见过警幻仙姑,这会子去谒见元妃姐姐,回来就到大奶奶同二姐姐、三姐姐家拜望拜望,说说话儿。”秦氏道:“这么着,咱们就陪姑娘到赤霞宫去,等见过了元妃娘娘,再同到姑娘府上请安去,好不好?”黛玉道:“很好,就是我还没过来,怎么倒先劳驾呢?”尤三姐道:“什么话呢,这有什么先后了,咱们明儿是天天要见的呢!”黛玉道:“这么说,我遵命就是了。”因叫晴雯将“风月宝鉴”好生送回去收着,“我同蓉大奶奶们到赤霞宫去,回来在我们那里吃饭。你先回去,就吩咐他们预备着”。晴雯答应去了。
这里黛玉、秦可卿、尤氏姊妹带领众仙女,到赤霞宫里去谒见过了元妃,便一同回到绛珠宫里来。大家坐下,瑞珠儿过来给黛玉磕头,黛玉连忙搀起,因其殉主而死,现在秦氏已认为义女,便着实奖慰了一番。秦可卿问道:“老太太如今可还康健,二位老爷、二位太太都好么?”黛玉答道:“老太太、舅舅、舅母们俱各康剑”可卿又道:“我们东府里大老爷,不知怎么服了金丹升仙去了?如今我公公、婆婆可好不好?”
黛玉道:“大哥哥、大嫂子他们都好。”可卿道:“你蓉大侄儿如今续了弦了,听见说是胡家的姑娘,可还好么?”黛玉道:“这胡氏新大奶奶的模样儿、性格儿,虽然不及大奶奶,也还不差大事儿,都很好的。”尤二姐问道:“琏二奶奶可好?”
黛玉道:“凤姐姐的为人聪明太过了,二姐姐你的性格也忒和厚了些,故此就吃了他的亏了。”尤二姐道:“我自从到了这里,晓得自己是'薄命司’的人,命该如此。警幻仙姑又告诉我说,是这里册子上的人,总要归到这里来的,都是因缘分定,自然而然的道理。故此,我如今倒也不计较他了。”可卿又问道:“姑娘们可都好么?”黛玉道:“他们也都好。二姐姐是给了孙家了,听见说二姐夫为人脾气乖张,二姐姐如今很不得意。三妹妹许了周统制的公子了,还没过门。四妹妹是还没有人家呢。”可卿道:“前儿元妃娘娘到时,我去请安的时候,娘娘向我说迎姑娘不久也要来呢。”黛玉道:“才刚儿元妃姐姐也是这么说,说现在给他修理住房呢,不过早晚就要来了。可怜二姐姐,一辈子的老实懦弱,也还是这么薄命。”众人听了,皆点头嗟叹。金钏儿上来回说:“请姑娘示下,摆饭罢。”
黛玉点头,于是,大家坐下吃饭。饭后,众人略坐了一会子,也就散了。
黛玉送出众人,回到上房问晴雯:“那镜子代放在那里了?”晴雯道:“搁在里边书架子上呢,姑娘要,我就去拿来。”
黛玉道:“随他搁在那里罢,我不过问一声儿,天也不早了,你们都去睡罢。”晴雯等众人退出。黛玉一人坐在房内,等人静时,取出“风月宝鉴”一看,不知这镜内到底是什么故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 林黛玉夜照风月镜 金鸳鸯魂归离恨天
话说林黛玉独坐房内,等人静时取出“风月宝鉴”来,将背面对着灯下一照,但见里面隐隐有楼台殿阁之形,宛如大观园的景况,再仔细看去,却像自己住的潇湘馆的样儿一般。只见宝玉正在那里捶胸跺脚的嚎啕大哭,耳内仿佛听见他哭道:“林妹妹,林妹妹,好好儿的是我害了你了。你别怨我,这是我父母做主,并不是我负心。”黛玉明明听见,不觉一阵心酸,眼中滚下泪来,忙用手帕揩拭。复又看时,却又不见大观园了,又像现在的太虚幻境光景。忽见宝玉从迎面远远而来,渐走渐近,渐近渐真,一直到了自己的面前来,嚷道:“妹妹原来在这里,教我好想啊!”黛玉猛吓了一跳,连忙把镜子放下,回头往四下里一看,见门儿关得好好儿的,微闻外边帘栊一响而已。黛玉呆了半晌,又拿起镜子看时,只见宝玉还在面前,却又是僧家打扮,向他笑道:“妹妹,我可真当了和尚了。”话犹未了,只见一个癞头和尚一个跛足道人,上前搀了宝玉就走,渐走渐远,渐渐儿的就不见了。看得黛玉似醉如痴,正欲放下镜子时,耳内隐隐却又就像听见有哭泣之声的样儿。因又细细定神看时,却又似荣国府的光景了,只见三个人哭作一团儿,一个好像王夫人,一个好像宝钗,那一个好像袭人的样儿。黛玉看着也自伤心。忽然看见里面四面黑云布起,将镜子罩得漆黑,一无所有了。黛玉便把宝镜套上套儿,轻轻收起。过来痴痴呆呆的坐在灯下,思前想后,就听见的那些光景看来,心中虽也略略有些明白,只好点头嗟叹,然而到底一时还参解的不能全透。又恐怕惊醒了众人,只得悄悄儿的上床睡了。
到了次日一早,警幻仙姑便来回拜。接着元妃又差了些仙女来问候,又送了许多礼物。晌午间,便带了晴雯等到秦可卿、尤二姐、尤三姐处,各坐了一会子。秦可卿又留着吃了晚饭,方才回来。
一日午后,黛玉在院中闲步,看看白石花栏内的绛珠仙草。
只见那草通身青翠,叶头上略有红色,一缕幽香沁人心髓。黛玉已晓得是自己的前身。正是:瘦影自临春水照,卿须怜我我怜卿。
黛玉默默伤感了好一会,又看着仙女们浇灌了一回,方才进去。
又过了数十日,果然迎春也早到了这里来了。大家会见,元妃便教迎春在赤霞宫里住了。
又过了些时,一日黛玉午后正在家闲坐,只见晴雯走来说道:“今儿天气很好,姑娘怎不到外头逛逛去呢?”黛玉点头道:“左右是闲着没事儿,咱们不如瞧瞧小蓉大奶奶,到那儿玩玩去罢。金钏儿在家看屋子,你跟着我去逛逛。”晴雯答应,同了两个仙女跟着黛玉出门,到秦可卿那里去。
正走之间,只见迎面一个女子,远远而来。晴雯眼尖,便指着说道:“那来的,不是鸳鸯姐姐么?”及至到了跟前,果是鸳鸯。黛玉忙道:“鸳鸯姐姐,你怎么也到这里来了?”鸳鸯道:“原来林姑娘也在这里,晴雯怎么都在一块儿的呢?林姑娘,你们可曾见老太太来没有?”黛玉听见“老太太”三字,心中惊诧,忙道:“你怎么问起老太太来了,敢是老太太也归了天了么?”鸳鸯道:“可不是,老太太归了天了。我想我服侍了老太太一辈子,将来也没个结果,又恐怕后来落人的圈套,趁着老太太还没有出殡,我就把心一横,恍恍惚惚的像个人把我抽着上了吊了,好像是东府里小蓉大奶奶似的。后来我心里一糊涂,不知怎么就到了这里了。”黛玉一闻贾母仙逝,不觉恸哭起来。晴雯忙道:“姑娘可不又糊涂了么,老太太归了天,大家正好团圆。姑娘哭的可是那一条儿呢?”黛玉拭泪道:“我也忘了情了,这都是我平日哭惯了的缘故。”
正说话时,秦可卿早已跑了来了,说道:“鸳鸯姐姐好快腿啊!我倒奔忙了一夜,你倒走到我头里了。”黛玉笑道:“你看你累的这个样儿,你既有这个差使,为什么不告诉我们一声儿呢?”秦氏道:“警幻催着叫快去,连我换衣裳的空儿都没有,那里还有工夫告诉你们去呢!”黛玉道:“大奶奶同鸳鸯姐姐都乏了,且到我这里来先歇歇儿罢。”于是,大家一齐进绛珠宫里坐下,仙女们捧上茶来。茶罢,鸳鸯道:“老太太既没在这里,却往那里去了呢?”秦可卿道:“我想老太太是年尊的人,未必同我们一样,只怕寿终了要归地府罢。”鸳鸯便着急道:“这么着,我可不又扑空了么?小大奶奶,你今儿把我弄到这儿来,不教我见见老太太去,我可不依!”黛玉道:“鸳鸯姐姐,你也不用着急,等见了警幻仙姑,问准了老太太的下落,咱们再作道理。”
秦可卿道:“我才刚儿也没了空儿,没瞧瞧琏二婶娘去,不知他如今可好不好?”鸳鸯道:“琏二奶奶这会子病的不成样儿了,谁知抄家的事里头也干连着他呢!把他屋里抄了个干干净净,搭着老太太的事情上又没钱又受褒贬,已经发了几个昏了,还不知道这早晚是个什么光景呢!”秦氏道:“这么说起来,只怕他也是我们这一伙儿的数罢。好,罢了,他来了咱们这里更热闹了。”黛玉笑道:“热闹什么,不过是两片子贫嘴,怪讨人嫌的罢了。”秦氏又笑道:“姑娘,你说的这个话,我倒怪想他呢!那一天子我还到了大观园去警戒了他一番,只是他这个心总还不得醒悟么。”大家正说着,已经摆饭。
饭毕,秦氏便同鸳鸯先到警幻仙姑处谒见,讲了一会天机。
警幻仙姑告诉他,“痴情”一司原是秦可卿掌管,因他是第一情人,引这些痴情怨女早早归入情司,所以该当悬梁自尽的,为他看破凡情,超出情海,归入情天,所以“痴情”一司无人掌管,“今特将你补入,可即赴'痴情司’任事,不可违误”。
鸳鸯领了警幻仙姑之命,然后到赤霞宫去。守门的小太监问明了来历,奏了上去。不多一时,元妃召见,鸳鸯先行了大礼,一旁侍立。元妃询问家中别后的事情,鸳鸯便一一的跪奏明白。元妃道:“这些事体,前儿二姑娘已经告诉过我了。虽然是家运如此,到底也是凤丫头恃才妄作,老太太、太太为其蒙蔽所致。前儿警幻在我这里,提起宝玉与林妹妹的一段因果,我心里很不舒服。今儿听你这么说起来,凤丫头实在是要不得了。你也没问问警幻仙姑,如今老太太现在什么地方呢?”鸳鸯道:“奴才问过警幻仙姑了,他说咱们这个太虚幻境在上界之下,下界之上,原是个虚无飘渺的所在,不是这里有名儿的人是不能到的。老太太是寿终的人,必定要先归地府,见过阎君,稽查过了善恶,然后送往上界去与去世的祖先相会的,怎么得到咱们这里来呢!”元妃道:“老太太贵为一品夫人,生平谨慎,乐善好施,并没什么过恶,就到了阎君那里,也没什么可怕的地方儿。惟有那些刀山剑树,牛鬼蛇神,恐怕老人家从没见过,免不得要受些惊恐,况且又没人服侍,可怎么好呢?”鸳鸯道:“奴才原为老太太来的,奴才的意思要求警幻仙姑指引一条明路,亲身去地府里访一访老太太的下落,见见老太太去,就放了心了。要不然,奴才住在这里,心里怎么得安呢?”元妃沉吟了半晌,点点头儿道:“你这个丫头真是个少有的,很好,怪不得老太太疼你,竟比凤丫头强多着呢。前儿警幻说凤丫头不久就要来的,等他明儿来了,我自有个道理。你也要歇息几天,你且到二姑娘屋里坐着说说话儿去罢。”说罢,元妃起身进内去了。
这里仙女们引鸳鸯到迎春屋内,见了迎春,说了半天别后家中情事。迎春便要留着鸳鸯作伴,鸳鸯道:“警幻仙姑叫我到什么'痴情司’去,那里是小蓉大奶奶,这会子他把事情卸了给我了。我又不知道什么,横竖我也不管他,同他一块儿住去就是了。”迎春道:“这么着,我送你到他那里去,任什么事叫他教给你就是了。”于是,同了鸳鸯到“痴情司”来。原来这些“痴情”、“薄命”各司,都是一溜配殿,各处都有匾额。走到“痴情司”的门首看时,只见匾额上写道:“引觉情痴”,两边对联上写道是:喜笑悲哀都是假,贪求思慕总因痴。
进了配殿,转到后面,小小院落三间正房,只见秦可卿迎了出来。迎春又坐了一会子,方回赤霞宫去。鸳鸯就同秦可卿、瑞珠儿在“痴情司”里住了。
那林黛玉每日无事,或过来在“痴情司”里闲坐,或会尤家姊妹闲谈,或与迎春下棋作诗,竟比从前在大观园潇湘馆的日子,反更觉得逍遥自在了,暂且按下不题。
且说王熙凤物故之后,一灵真性正自悠悠荡荡,忽觉有两个人在两边搀架起他来,行走如飞。顿饭之时,忽然觉得眼界光明,进了一道淡红围墙,只见前面显出无数楼台殿阁来。正然心中欢喜,忽然听见搀他的那两个人口里骂他道:“小蹄子,我只当你日头长晌午呢,怎么也有今儿么!”凤姐猛然吓了一跳,仔细看时,原来搀他的那两个人不是别人,却就是尤二姐、尤三姐姊妹两个。凤姐道:“嗳哟,我当是谁呢。原来才是你们这两个东西,怎么开口就骂起我来了么?”尤二姐道:“骂了你便怎么样,这里又是你们荣国府了?你又是当家的奶奶没人敢惹咧!我今儿可要报报仇了呢!”尤三姐道:“姐姐,你的嘴那里说得过他呢,等我来收拾他。”说着,“唿”的一声拔出鸳鸯剑来,凤姐见了吓得魂不附体,便连忙往前就跑。尤三姐仗着剑随后赶来,口里嚷道:“凤丫头,你可走到那里去?”
正赶之间,只见迎面来了两个美人,凤姐一见,便高声嚷道:“快些救命啊!尤家三丫头要杀人呢!”原来这来的却是鸳鸯与秦可卿二人,因要往绛珠宫去瞧黛玉的。二人猛然一看,见那前头跑的却是凤姐。秦可卿便忙上前一把把凤姐抱住,那鸳鸯便忙上前拦住尤三姐道:“三姑娘,快些不要动手,恐怕娘娘知道了,那会子取罪不便呢!”尤三姐收了宝剑,笑道:“我吓唬凤丫头罢了,那里就杀了他呢!”
秦可卿拉着凤姐的手,说道:“二婶娘,你老人家怎么也到了这里来了么?”凤姐道:“我倒不愿意来呢,可由得我么?这是什么地方儿,这么体面,你们怎么都在这里的呢?”秦可卿道:“这里叫做太虚幻境,又叫做芙蓉城,有一位警幻仙姑总理这里的事。那中间向北的正殿,便是仙姑的住处,东边一带红墙是元妃娘娘的赤霞宫,西边一带粉墙是林姑娘的绛珠宫,中间朝南的是芙蓉城的正殿,那朝南东西两边的配殿都是'怨粉’、'愁香’、'朝云’、'暮雨’、'薄命’、'痴情’等司,就是我们这些人的住处了。”
鸳鸯道:“二奶奶跑的头发也松了,裤腿儿也散了,咱们就近先到赤霞宫二姑娘屋里去歇歇儿,梳洗梳洗,顺便儿好先谒见元妃娘娘的,等见过了娘娘,再到别处去。”凤姐道:“这都是尤家三丫头闹的,你仔细提防着就是了。你二姐姐呢,怎么眼错不见的就没影儿了么?”尤三姐只不答言,抿着嘴儿在旁边笑呢。
四人便同到了赤霞宫,走进迎春屋里。凤姐道:“怎么二姑娘没在家么?”早有仙女们送上茶来,回道:“姑娘到林姑娘屋子里去了,还没回来呢!”鸳鸯道:“既然二姑娘没在屋里,二奶奶也乏了,且在这儿坐一坐,吃了茶,歇一会儿罢。”
遂叫仙女们舀水,取了妆奁过来。这里凤姐洗了脸,重新梳妆打扮,整理衣裳。鸳鸯便先进宫,启奏元妃去了。约有顿饭之时,才出来道:“娘娘身上不大爽快,不肯出来见人,听见二奶奶来了,倒像有些嗔怪的似的,亲笔写了一道懿旨封了教我发给二奶奶自己开读呢!”凤姐大惊道:“这是什么道理呢?我又不认得字,这可不是难我么?”鸳鸯道:“这么着罢,咱们这会子都到绛珠宫去,见了林姑娘和二姑娘教他们念给二奶奶听就是了,好不好?”凤姐道:“也罢了,就是这么着很好,横竖也要到他那里去呢!”
于是,众人一同出了赤霞宫向西而行,慢慢儿的走到绛珠宫门首,只见金钏儿与晴雯笑嘻嘻的迎了出来,道:“二奶奶好,才刚儿尤家二姨奶奶说二奶奶来了,我们在这儿等了好半天了。”凤姐笑道:“原来你们这两个小蹄子也在这里呢么,好热闹啊!”于是,大家进了宫门,只见迎春、尤二姐、林黛玉一齐迎了出来,彼此问了好。大家刚要归坐,只见鸳鸯走过来,站在上头道:“娘娘有旨,给琏二奶奶的,请二位姑娘代为宣读。”迎春道:“他才刚儿到了这儿,娘娘就有什么旨意给他呢?”鸳鸯道:“琏二奶奶才刚儿到了赤霞宫,娘娘就降了这一道旨意,因为二奶奶认不得字,所以带过来请姑娘们宣读给他听的。”迎春道:“这么着,就请过旨来,我念给他听罢了。”林黛玉道:“这可使不得,娘娘有旨,应该摆下香案,叫凤姐姐磕了头跪听宣读才是呢!”晴雯听了,忙移过香案,供上旨意。凤姐磕了头,端端正正的跪在那里。迎春这才打开懿旨,高声念道:盖闻仪闺范,端有赖于贤媛;四德三从,望允孚乎内助。兹尔王氏熙凤,质虽兰蕙,识杂薰莸,利口覆邦,巧言乱德。贤贞自守,幸免帷薄不修;利欲熏心,竟蹈簋不饰。乃复妄言金玉,空使怨女红粉埋香;巧弄机关,以致痴郎缁衣托钵。揆厥由来,罪莫大焉。念尔赋性聪明,言词婉妙;斑衣戏彩,曾效老莱子之娱亲;菽水承欢,能法子舆氏之养志;功堪补过,罚可从轻。恭惟祖母太夫人鸾?Z未返,鹤驭难逢;魂飘阆苑之风,魄冷瑶台之月。九重泉路,不无牛鬼蛇神;十殿森罗,半是刀山剑树。皤皤白发,难免恐怖之忧;渺渺黄泉,谁是提携之伴?兹敕熙凤拟正,遂尔孺慕之初心,鸳鸯拟陪,成彼殉主之素志,夙兴夜寐,早抵酆都,事竣功成,速归幻境。
于戏!予一人弃其瑕而录其瑜,用观后效。尔熙凤勉其新而革其旧,以赎前愆。曰往钦哉,勿负乃命。
大家听毕,尽都吃了一惊。鸳鸯道:“我是久有这个心的,才刚儿看见娘娘亲笔写旨,我就猜着几分,敢是为这个事,这会子可遂了我的心了。”只见凤姐还跪在地下发怔,黛玉笑着拉他起来,道:“念完了,你起来罢。你的差使到了,娘娘派你到地府里找老太太去呢!恭喜,恭喜!”凤姐道:“我不信这个话,方才念的我一句儿也不懂,你们讲给我听听呢。”
迎春遂又念一句讲一句,逐句讲完,大家都抿着嘴儿笑。
凤姐拍手道:“那抄家的事,原是大老爷和珍大哥哥他们闹出来的乱子,我不过是放了点子零碎帐在外头,月间贪图几个利钱,这就算'簋不饰’了么?怎么把这些不是,都安在我头上来了?那一年东府里的大老爷生日,我在园子里撞着瑞老大那个混帐东西,教人听着我脸上很没意思,大概把这个事又给我安上'帷薄不修’了呢!”迎春笑道:“二嫂子,你没听明白了呢,娘娘原写的是'幸免’两个字,并没说你实有这个事呢!”凤姐道:“这也犯不着说到幸免的上头啊!前儿我没来的时候,宝兄弟好好儿的在家里和宝妹妹小两口儿一盆火儿似的。那一天子到舅太爷家去,巴巴儿的打发焙茗飞马跑回来告诉说:'二奶奶若是去呢,快些来罢;若不去呢,别在风地里站着。’这都是鸳鸯姐姐亲眼见的事,这会子旨意上说是什么缁衣托钵,这不是冬瓜拉到茄子地里去了么?这不是林妹妹现在这里呢,他和宝兄弟两个人肚里的事情,我怎么能够知道呢?因为老太太说宝丫头稳重,林丫头多病,我不过是顺着老人家的意思,就说了一句现成的金玉姻缘的话,大主意也还要老太太、老爷、太太作主呢,那里就由着我么?”
秦可卿道:“二婶娘也不必焦躁,原也怨不得元妃娘娘嗔怪,总是二婶娘平日精明强干的过余了,俗语说的'功之首,罪之魁’了。这也不必提他了,且和鸳鸯姐姐商量着明儿怎么起身是正经道理。”说着,金钏儿上来回说饭得了,问在那里摆?黛玉道:“就在这里摆罢。”
要知饭后有何
话说,请看下回便见。
第三回 甄香菱云路拜严亲 史太君他乡救仆妇
话说凤姐与鸳鸯等大家在绛珠宫里吃过了饭,仙女们捧过漱盂来漱了口,坐着吃茶,又说了一会子闲话。鸳鸯道:“我想二奶奶和我两个年轻的女人,纵有跟随的小太监们也算不得什么,万一路上撞着了歹人恶鬼,可怎么样呢?”凤姐道:“你这话倒也说得是呢,才刚儿尤三妹妹他那个样儿,就几乎把我吓死了呢!”因又说道:“这么着,倒不如就叫尤家三丫头护送了咱们到地府里去走一趟,回来也并不是我一个人见他的情。”
尤三姐笑道:“任他什么歹人恶鬼,我可不怕。若说鸳鸯姐姐一个人儿,我愿意送他去。凤丫头他也要我送去,你可当着众人给我磕三个头儿,认是我的干女儿,我就送你去了。”凤姐笑道:“好不害臊的东西,你一个女孩儿家,就想要做人家的妈了么?”秦可卿道:“二婶娘还没见警幻仙姑呢。鸳鸯姐姐才接管着'痴情司’事,这会子又要出差,少不得还是我兼摄,这也是要告诉警幻去的。你们央烦尤三姨儿护送前去,也是要告诉警幻去的。我同二婶娘、鸳鸯姐姐且见见警幻仙姑去。再者二婶娘还要歇息几天,也在这里逛逛,大伙儿说说话儿,再打算起身去不迟。”大家都道:“很是。”于是,当下各自散了,暂且不题。
却说那香菱死后的灵魂飘荡,忽然听见有人叫他,便忙仔细看时,只见来了一位道长,鹤氅纶巾,仙风道骨站在面前。
香菱道:“请问仙长,从何处而来,这里是什么地方呢?”那道长道:“我就是你生身之父,姓甄名费字士隐,家住姑苏阊门内仁清巷葫芦庙旁。你母亲封氏,单生你一女,名唤英莲。五岁上因上元佳节,家人霍起抱你到街上去看灯,不料一时丢失。后来葫芦庙失火,延烧家产,我与你母亲投奔你外祖家栖祝我就弃舍红尘,出家在外已经十有五年矣。今知你在薛家已产一子,孽债已完,特来送你到太虚幻境去结案的。”香菱闻言,跪倒在地,拉住士隐袍袖,大哭道:“女儿长了二十岁,只知道为人拐卖,并不记得家乡父母。今儿才能认着父亲,不知我母亲现在何处,爹爹可带我去见见母亲?”士隐叹道:“我的儿,你母亲如今现在你外祖家里,但你今并非生人,阴阳路隔,岂能相见?你也不必伤悲,且同我到太虚幻境去,与你们那些姊妹相逢,亦可稍慰寂寞。”香菱道:“那些姊妹,却是些什么人呢?”士隐道:“到彼自知。”一面搀了香菱缓缓而行。
转过一个山弯,只见一个女子披头散发,血迹模糊,号泣而来。士隐便指与他道:“这来的,不是你们的一个姊妹么!”
香菱闻言,仔细一看,忙问道:“你不是栊翠庵的妙师父么?”那女子也抬头一看,道:“你不是香菱姑娘么?”原来妙玉自从那日被强盗劫去,因众强盗都要抢先,各不相让,争闹起来。内中一个强盗愤极,竟一刀将妙玉杀死。他的魂魄聚在一处,只因迷了路径,身无所归,科日飘飘荡荡。此时正在悲泣之际,忽然看见了香菱,便犹如见了亲人的一般。彼此互将苦况细述了一遍。甄士隐上前,在妙玉面前将袍袖一拂,只见妙玉浑身血迹全无,依然是花容月貌。妙玉便拜谢了士隐相救之恩,大家一齐望太虚幻境而来。
走不多时,只见前面一片光明,真是琉璃世界。进了一层淡红围墙,便见层楼耸翠,飞阁流丹。及至走到面前,只见一位仙姑,向士隐稽首道:“老先生辛苦了,又了此一段因果。”
士隐也稽首笑道:“因果虽了,还不能结局呢。”乃向妙玉、香菱道:“这就是警幻仙姑。”二人便一齐向前施礼。警幻笑道:“二位贤妹,来何迟也。”因一起让到前殿坐下,仙女们献上茶来。茶罢,甄士隐便起身告别。警幻仙姑道:“老先生路途劳顿,且请少为歇息,略备一餐,再行何如?”士隐道:“急流津觉迷渡口草庵中,尚有敝友贾雨村僵卧以待,故不能片刻迟延耳。”香菱上前拉住衣襟道:“爹爹,才得相逢,何忍就撇女儿而去。”士隐道:“你在此间,从此逍遥自在,尚有许多姊妹少间即见,不必悲愁。我既能到此,他日少不得还要重来,见期不远。我因有事,故不能久停。”警幻、妙玉又复送出门来,香菱忍泪看着甄士隐出门之后,走不数步,一瞬就不见了。
警幻仙姑道:“你父亲已成仙体,不久又来。你且同妙玉贤妹到各处拜望拜望去,他们还不晓得你来呢。”因命仙女们领着,先谒见过了元妃,会了迎春,又到“痴情司”来见了凤姐、鸳鸯、秦可卿、瑞珠儿等。原来凤姐因与秦可卿甚说得来,故此在一处住了。妙玉、香菱又去见了尤家姊妹,然后到绛珠宫去见了黛玉、晴雯、金钏儿等。黛玉便留住二人吃饭,大家欢喜。
正在叙述别后之事,只见仙女们来回道:“众位奶奶、姑娘们,都过来了。”原来凤姐、鸳鸯打算起身往地府里去,故此约了众人都到黛玉这里来商量的。当下大家相见,凤姐道:“妙师父是爱静的,素日都不与我们在一块儿,今儿也都来了。菱姑娘也来了。我想活着倒没死了的有趣儿,早知道有这么样的好处,为什么不早些死了来呢?”
黛玉笑道:“鬼趣原是有的,你没看见过罗两峰画的'鬼趣图’么?”迎春道:“二嫂子同林妹妹你们说的都不是的,我们这会子是虽然死了,却犹如成了仙的一般,那里还算得是鬼呢。”香菱道:“二姑娘虽然说的是,但只是还有一说,说是'宁为才鬼,犹胜顽仙’呢。”妙玉道:“菱姑娘他是自道呢。”黛玉笑道:“菱姑娘两年没见,想是诗才越发大长了。你听,他竟公然以才鬼自居了。那唐时的闺秀,原有'生不作人杰,死当为鬼雄’之句,才鬼还不如鬼雄的好呢。”秦氏笑道:“菱姑娘还是才鬼,我们尤三姨儿才算得是鬼雄呢。”说得大家都笑起来了。凤姐道:“这里的才鬼有限,倒是顽仙多着呢。”
说着,早已摆下两席,黛玉请大家入座。于是,上首一席是凤姐、妙玉、香菱、鸳鸯、黛玉坐了,命晴雯打横;二席是迎春、尤二姐、尤三姐、秦可卿、瑞珠儿坐了,命金钏儿打横。
大家说说笑笑,议定明儿一早起身长行,往地府里去。众人都说:“明儿还要起早呢,酒是不喝了,早些儿吃饭罢。”于是,大家饭罢。妙玉便往警幻仙姑那里去住了,香菱因喜谈诗,定要同黛玉祝黛玉却也巴不得有人谈讲作伴,便留香菱在绛珠宫同祝凤姐道:“尤三妹妹明儿同我们去了,二妹妹你一个人,倒不如搬到我那里,同小蓉大奶奶一块儿住去罢了。”尤二姐道:“姐姐想的周到,我倒忘了姐姐同鸳鸯姐姐都去了,可不是那里少着两个人呢。我明儿便同小蓉大奶奶住去,等姐姐同三妹妹回来了,再搬过来就是了。”于是,大家告辞,各自回去。
到了次日一早,众人都在太虚幻境的石头牌坊底下摆着祖饯的酒筵,大家到齐,让凤姐上坐,两边让尤三姐、鸳鸯坐了。
秦可卿执壶,迎春把盏,黛玉、尤二姐等每人亲递了三杯酒,凤姐三人等饮毕,又每人回敬了一杯,这才依序坐下。迎春、黛玉等道:“凤姐姐,路上留神保重,找着了老太太,先差人给我们送个信儿来,我们就放了心了。尤三姐姐,鸳鸯姐姐,路上也好生留神照应,见了老太太替我们请安。”三人答应道:“你们只管放心就是了。”秦氏道:“天也不早了,二婶娘请上车罢。”凤姐站起身来,正要作别,只见警幻仙姑同妙玉笑嘻嘻的走来,道:“我们来迟了,快拿酒来,我们借花献佛。”
晴雯忙送过酒去,每人又递了三杯,各道了谢,彼此洒泪而别。凤姐同尤三姐共坐了一车,在头里走,鸳鸯坐了后面的一车,赤霞宫的两个小太监御车如飞而去。这里众人也各自回家,暂且不题。
再说贾母自那日仙逝之后,一灵真性出了荣国府,四顾茫茫不辨路径。正在忧惧之间,忽听后面有人高叫道:“前面走的是老太太么?”贾母回头看时,认得是东府里的焦大。贾母道:“你作什么来了?”焦大道:“奴才活了这么大的年纪,在小爷们手里过日子,看着很不上样儿。今儿老太太又去了世,奴才不如跟了老太太来见见老太爷们,强如活的猪嫌狗不爱的,所以昨儿晚上痛痛儿的喝了些酒,跌绊了几下子,也就赶着来了。”贾母道:“你这老东西也活够了,来的很好,我正盼个熟人儿呢。你去给我弄顶轿来,我走不动呢。”焦大回道:“前头没多远儿就是界牌,乃是阴阳交界的地方儿,只怕预备老太太的轿子,都在那里伺候着呢。”贾母听了抬头一看,果然见有一座牌坊,但见那里人烟凑杂,车马成群。焦大高声嚷道:“你们那里,谁是荣国府预备老太太的大轿啊?”只见一伙人齐声答应道:“我们都是的,你老是谁啊?”焦大道:“浪忘八羔子们,抬过来罢,老太太到了,你管我是谁呢。”众人连忙抬过轿子,伺候贾母上了轿。焦大又问道:“楼库杠箱呢?”
又有一伙答应道:“在这里呢。”焦大道:“好生抬着,跟着老太太的轿子走,预备路上好赏人的。我的马呢?”只见一个小厮拉过一头驴来道:“焦大爷,你这个驴是林大爷、赖大爷给你预备的。焦大道:“我知道啊,这是他们哥儿两个,可怜我没儿没女的意思。孩子,你把我抽上去。”这小厮把焦大抽上了驴,跟着贾母的轿子,缓缓而行。
但见来来往往,络绎不绝。这边去的也有幢幡宝盖接引的,骑马坐轿的,逍遥步行的,也有披枷带锁的;那边来的,也有欢天喜地的,愁眉泪眼的。贾母在轿中看见了这些光景,惟有合掌念佛而已。走了多时,忽见迎面来了一伙囚犯,身上也有披着牛皮、马皮、猪皮、羊皮的,也有披着驴皮、骡皮、猫皮、狗皮的,后面跟着几个解差,背着黄布包袱,手提哨棍,摇头摆脑而来。
忽然听见那囚犯内中有个妇人,高声嚷道:“那驴上骑的,不是焦大爷么?救一救我罢!”焦大问道:“你是谁呀?”那妇人道:“我是鲍二的女人,你老人家记不得了么?”焦大道:“就是你这个浪东西么?悄默声儿的罢,看仔细惊了老太太呢。”
那妇人听见了,越发嚷起来道:“轿子里是老太太么,好老祖宗咧,救我一救罢。”贾母听见,忙叫住轿,只见那妇人早已跪在面前哭道:“老祖宗,可怜我罢。阎王老爷说我生前引诱主子,犯了淫罪,这会子罚我变个骒骡子,只许受苦,不许下驹。老祖守,可怜我罢,我可再不敢浪了。”这里焦大早跳下了驴,过来吆喝道:“滚开了罢,什么东西,成天家擦脂抹粉的,我就很看不上那个浪样儿。这会子你才知道利害呢,也是你自作自受,教老太太有什么法儿呢?”贾母道:“焦大,我也想来,你虽是个八九十岁的老头子,伺候我到底不方便。这个什么鲍二家的,虽然平常,到底是咱们家的个旧人儿。你去和那些解差们商量商量,看他们肯教咱们赎不肯?”焦大答应了一个“是”,忙走上前去,向那些解差们拱手道:“众位老大哥站一站,我有件事合众位哥商量。才刚儿这个媳妇子是我们府里的旧人儿,我们老太太因路上没人,要他跟了去服侍。众位哥们,通点情儿,让我赎了去罢。”
只见一个歪戴帽子的人,上前喝道:“什么话!你吃了灯草灰儿了,说的这么轻巧,这都是王爷亲点了出来的,谁敢通情呢。”焦大笑道:“三哥,你别生气,咱们走衙门的人儿,一点弊儿不敢做,可仗什么吃饭穿衣呢?我总不肯委屈你就是了。”说着,便从杠箱里取出一挂元宝来,笑道:“足足的十个五百两,敬你们哥儿们喝个茶儿。”那人听了道:“这点子东西,谁没见过,你老请收着罢。我们没有身家,也有性命呢。 ”
鲍二家的听了,忙跪下磕头,哭道:“好爷们咧,开个恩罢,积修的好儿好女的,我给爷们磕头。”那解差便觑着眼一看,高声嚷道:“老三,老五,你瞧瞧咱们的眼睛,真正吃了蒜了,昨儿晚上瓜里挑瓜,竟把这么个妙人儿白饶过去了。”又笑向鲍二家的道:“你多大年纪了?”鲍二家的道:“我记不得我的岁数,只听见人说比我们二奶奶大一岁。”那解差听了,不由的哈哈大笑道:“我又知道你们二奶奶多大岁数了呢?这么个怪俊的模样儿,原来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东西罢了。我们行个好儿,老爷子,你把他带了去罢。”说着,向焦大手中接了元宝,大家说着笑着,押解其余囚犯扬长而去。
鲍二家的过来给贾母磕了头。焦大道:“小东西,你也不顾点儿脸面,才刚儿那个样儿,我也替你臊的受不得了。”鲍二家的道:“你这个老人家,你才刚儿没听见么?昨儿晚上要是瞧出我俊来,我还不得干净呢。”贾母道:“不用说了,咱们赶路罢。”鲍二家的道:“焦大爷,你到底也给我弄顶轿子来么。”焦大怒道:“不知好歹的东西儿,你才刚儿是轿子抬来的么?趁早儿乖乖儿的给我呀步罢!这么荒郊野外,教我在那里弄轿子去呢?”鲍二家的道:“你老人家不用生气,过了这个山坡,那边就是酆都城的十里铺,那里雇的轿子多着呢!街头上有个尼姑庵,也让老太太喝碗茶歇歇儿。你看我身上这个样儿,也让我和老太太讨件衣裳换换么。”焦大笑道:“小东西,有这些啰嗦就是了,走罢。”
于是,又走了几里路,绕过了山坡,果然看见人烟??集。
大路南边有座小庙儿,上写着“观音庵”三个字。鲍二家的忙叫住轿,上前搀了贾母出来,步入庙门。只见一个老尼姑迎了出来道:“老施主,请到里头坐坐儿罢。嗳呀!这一位好面熟啊!你不是在这里住过的鲍二嫂子么?”鲍二家的笑道:“老姑姑好记性啊!这是我们的老太太,是国公爷的一品夫人呢。 ”
老尼姑道:“原来是老太太,失敬了。”于是,搀了贾母到禅堂坐下。小尼姑捧上茶来,递给贾母,随跪下请安。贾母伸手拉起这小尼姑来仔细一看,向鲍二家的道:“你看这个小姑子,像馒头庵的智能儿不像?”鲍二家的未及回答,只听老尼姑道:“这是新收的徒弟,他说为找亲戚来的。后来找着了一位姓秦的相公,我看他两个人,那个样儿就很亲热,我的意思要教他还俗呢。”贾母听了,也并不理会姓秦的是谁,但笑道:“可是呢,年轻的小人儿家再别轻易出家。”
二人说话之间,鲍二家的早偷了个空,打扮了上来伺候。
贾母笑道:“浪猴儿精,多早晚可就把我的衣裳诡弄出来穿上了?”老尼姑笑道:“这位嫂子是老太太的管家,我也不敢说,上回在我这里..”鲍二家的听了着急,连忙拿眼睛瞪他道:“你去罢,把你们的好点心拿些来给老太太吃,吃了我们还要赶进城呢。”老尼姑会过意来,笑着忙教智能儿取了十二碟茶食果品之类,摆在桌上,又送上一大盘冰糖包子,一大盘素菜烧卖,贾母随便吃了些儿。
只见焦大进来叫道:“鲍家的,你的轿子雇下了,请老太太走罢。我在外边打听了,城外闹杂的很,可住不得。城内城隍大人的衙门西首有一所大公馆,又雅静,又离衙门近。明儿一早,先要到大人衙门里过堂验看呢,迟了怕赶不进城了。”
鲍二家的回明了,搀着贾母出来。老尼姑看着上了轿,方才回去。
这里主仆三人迤逦行来,早望见一座城池,楼堞巍峨。焦大便吩咐轿夫:“慢慢儿的抬着走,小心些儿。我头里看公馆去了。”说毕,颠着驴子如飞而去。这里贾母进了酆都城,在轿内看时,但见六街三市,热闹非常,楚馆秦楼都如人世。正然看时,只听焦大叫道:“抬到这里来。”众轿夫听了,便跟了焦大抬进一座公馆,落下轿来,鲍二家的搀了贾母进了上房,只见里面铺设的十分幽雅。贾母也觉乏倦,伏了引枕闭目养神。
焦大向鲍二家的道:“我已向那主人家言明了,酒饭茶水灯烛一总包了,明儿开发他十两银子。等老太太醒了,你就伺候洗脸吃饭,照应着行李杠箱。我要往大人辕门上打听打听,明儿过堂是些什么规矩,也好预备的。”说毕,一径去了。
这里贾母盹睡了片时,起来向鲍二家的道:“你过来,我细细的瞧瞧你。你既是家里的人,我眼里怎么不大见你呢?”
未知贾母可瞧出鲍二家的什么来没有,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回 贾夫人遇母黄泉路 林如海觅女酆都城
却说贾母向鲍二家的道:“你过来,我细细的瞧瞧你。你既是咱们家里的人,我眼里怎么不大见你呢?”鲍二家的道:“奴才们两口子,原是珍大爷那边的人。琏二爷说奴才的男人好,才要过来伺候的,只在外头当差,那里能够轻易见老太太呢。 ”
贾母笑道:“怪道我瞧着眼生呢!那一年在琏二奶奶屋里,说他是阎王老婆的,就是你么?”鲍二家的红了脸道:“那是奴才该死,老太太又揭挑起人家的短儿来了。”正说时,只见主人家的婆子送了脸水上来,鲍二家的忙接了,捧过来请贾母洗脸。盥漱已毕,然后摆上饭来,乃是八个小碟,八个大碗,两个火锅儿。贾母也不喝酒,只吃了一碗饭。鲍二家的送上茶来,然后自去吃饭。
只见焦大走来回道:“奴才才刚儿到衙门里打听了,会见个年轻的书办先生,他说这里的规矩,不论阳世的官职,一概上堂要跪听唱名的。若没罪过还好,若有罪过时,立刻就上刑具的。奴才许了给他十个元宝,他才许了个明儿见机而作的话。
奴才想先把银子给他,往后也就好说话了。”贾母听了这番言语,自念生平虽无大恶,终觉不甚放心,便道:“有的是银子,你只管办去就是了。你明儿可怎么样呢?”焦大道:“奴才怕什么呢?当日跟着老太爷出兵的时候,什么酸甜苦辣没受过么,别说是大人过堂,就是阎王殿上'上刀山,下油锅’也不怕他的。”说的贾母也笑了。焦大遂取了十个元宝,一径去了。这里贾母又与鲍二家的说了一会儿闲话,方才各自归寝。
到了次日黎明,焦大便催齐了轿夫,伺候贾母梳洗已毕,坐上了大轿出了公馆。鲍二家的坐了小轿,焦大骑着驴子跟着。
不多一时,早到了城隍的辕门,只见一个年轻的书办,生得眉清目秀,在那里笑嘻嘻的点手儿,教把轿子抬进角门西边一个小院子内落下。自己走到轿前,恭恭敬敬的作了一个揖,道:“晚生请老太太的安。”贾母见他人物风流,语言乖巧,就知道是十个元宝的力量,忙欠身笑道:“先生一向好,我们诸事还要仰仗呢。”那书办道:“老太太只管放心,晚生无不尽力的。”贾母问道:“先生尊姓啊?”那书办道:“晚生姓冯名渊,江南常州人氏,父亲也做过官的。只因晚生买妾与金陵一个姓薛的叫个什么呆霸王,彼此争买,他就倚财仗势将晚生打死了。晚生到了这里,告了一状,阎王查了查,那姓薛的与晚生原有夙冤,又且他阳寿未终,难以结案。幸喜城隍大人也是南边人,姓林,可怜晚生无故受冤,又是读书的人,就把晚生补了这衙门的六房总经承之缺,如今也好几年了。”贾母又问道:“大人是南边那一府的?”冯渊道:“苏州府人,就是从前做过扬州盐运司的..”刚说到这里,只见从仪门里走出一个长随来,叫道:“冯经承在那里呢?”冯渊连忙答应着,跑到跟前陪笑道:“潘二爷,有什么
话说?”那长随道:“大人今儿身上不大爽快,教你把过堂的花名册子,拿进书房里去过目呢。想是委少爷出来点点,也未可定。”冯渊听了,忙取出册子,一面打开看着,一面又走到轿前问道:“老太爷的尊讳可是贾代善?老太太娘家可姓史?今年八十三岁了。”贾母未及回答,只听那长随嚷道:“快来罢,大人在书房里坐着等着呢!早作什么来,这会子唠里唠叨,问这个问那个的。”冯渊连忙合上册子,跟着那长随进去了。
这里贾母向鲍二家的道:“你们听见了没有,亏他不知道咱们是薛蟠的亲戚,原来他就是为买香菱被薛蟠打死了的那个公子。”焦大道:“这倒不相干,他们当书办的人,只知黑眼睛认得白银子,那里管什么仇人的亲戚呢。”贾母又道:“他才刚儿说,这位大人姓林,做过扬州的盐运司。咱们林姑老爷不是扬州的盐运司么,可惜没有问他名字。”
正说时,只见冯渊喘吁吁的跑来,到轿前笑嘻嘻的道:“老太太恭喜,才刚儿晚生拿上册子去,大人看了,低头沉吟了好一会儿,便吩咐教请少爷过来。少爷出来看了看册子,他便回了大人,要亲身来看呢。晚生虽不知其中底细,看那光景倒像和老太太是什么亲戚似的。大人如今进了内宅,想是告诉太太去了,所以晚生先来送个信儿。若认了亲戚,求老太太把赏晚生的使费,莫向大人提起,晚生即刻就缴上来。”贾母笑道:“这也何妨呢,些小笔资,那个衙门里没有?但只是我原有个女婿姓林,并无子嗣,只有一个女孩儿,去年也死了。如今是那里来的少爷呢?”鲍二家的便插嘴道:“姑老爷在这里也多年了,难道姑太太就再不养个老生子阿哥吗?”招的冯渊也笑起来了。
正说时,只听见堂上吆喝道:“闲人都退后些,少爷出来了。”贾母在轿内留神细看,只见两三个小厮拥簇着一位少年公子出来,生得器宇轩昂,眉目清秀,年约二十余岁。贾母见了不觉大惊,哭道:“那来的不是我那珠儿么?”那少爷见了贾母,也就跑到轿前跪下,抱住腿恸哭。众人不解其故,正在惊疑,只听堂上“当”的一声点响,威武三声,大门、仪门一齐洞开,出来了八个小幺儿,将贾母的大轿抬起,那少爷扶了轿杆,转身进了仪门。又见一名旗牌跪禀道:“请老太太的转堂上。”又威武了三声,八个小幺儿抬着一直的上了大堂,穿暖阁儿进到了二堂,才落下轿来。早见一位官员锦衣绣服,拱立轿旁。
贾母下轿仔细看时,果然就是林如海,不由的大哭起来。
林如海也自伤感,忙请安问好毕,两边闪出几个仆妇,上来搀了贾母,刚到宅门,早见两个丫环搀着贾夫人,哭了出来。贾母认得是他女儿贾敏,母女二人抱头恸哭。林如海在旁劝道:“老太太,今日母女相逢正该欢喜才是,何必如此。且请老太太到上房里去坐罢。”于是,大家止泪,母女携手进了宅门。
丫环们打起帘栊,进了上房,只见里面陈设的十分精雅,虽系幽冥,也无殊人世。
林如海夫妇让贾母炕上坐了,重新拜叩,贾母还了万福,贾珠也来叩见了。林如海夫妇便在两边椅子上陪坐,贾珠在下边杌子上坐了。丫环们捧上茶船儿来,贾母喝着茶,问道:“姑老爷是从扬州仙逝之后,就补了这里的城隍么?珠儿怎么得到这里的呢?”林如海答道:“小婿自那年捐馆之后,见了阎王。阎王因查小婿做了一任盐运司,竟不曾弄商人的钱,而且平生正直无私,德行优著,所以十分敬重,奏闻了上帝,就补了酆都的城隍,帮着阎王办事。大侄儿也是阎王爱他的文墨,就留在案下主文的,后来小婿到任,认了亲戚,谁知他姑母就在他那里呢。小婿现无子嗣,便求了阎王,将大侄儿讨了下来,替我管管家务。那年东府里的敬大哥到了这里,定要把他带了去见老太爷们去呢。小婿和他说之再三,他才给我留下的。”
贾母听了十分欢喜,道:“真是天缘凑巧,也是姑老爷的德行所致。”贾夫人又问贾赦、贾政、邢、王二夫人的好。贾母便将贾赦犯罪抄家的话,说了一遍,林如海夫妇不胜叹息。贾母又向贾珠道:“你的兰小子亏了你媳妇守着抚养,他如今也十五六岁了,诗也做的好,文章也做的好,也爱念书,将来是很有出息的。”贾珠听见,不觉心内惨然,忙站起来答道:“这都是老太太素日的教养。”
贾夫人道:“我的黛玉儿丫头,今年也有十七八岁了,难为老太太把他接了家去恩养,他这几年不知可比小时儿壮朗了些儿,还是那么样的弱呢?”贾母闻言,呆了半晌,道:“怎么的,你们没见黛玉儿丫头么?他死了有一年多了,这个孩子可往那里去了呢?”贾夫人听了,吓得面目改色,半晌,哭道:“怎么的,我的黛玉儿死了一年多了,怎么我们这里总没见他来呢?想必是老爷公出,衙门里的人疏忽了,不大理论,送到那个地狱里去了,不然就是打发到那里脱生去了,这还了得么。我的儿啊,苦了你了。”说着,便放声大哭起来,贾母由不得也哭起来了。
林如海也伤心落泪,便向贾珠道:“你去叫了冯书办来,吩咐教他在上年过堂的号簿上查一查,看有林黛玉的名字没有?再到王府里并崔判官衙门,以及秦广、楚江、转轮等各王九位府里出入的号簿上,都查一查,就知道你妹妹的下落了。教他查明了,即刻回覆。”贾珠答应了一个“是”,即忙去了。
林如海又劝他母女道:“不必哭了,只管放心,别说地狱是咱们管的,还怕找不出来么?就是脱生了人家,也还容易办的。老太太上了年纪的人,莫教他老人家尽着悲伤了。”
贾夫人止泪问道:“我想黛玉,小孩子家三灾八难也是常有的,不知得了什么利害病,就死了呢?”贾母欲要实说出黛玉的病源,又怕贾夫人着恼,自己也觉碍口,便含糊答道:“这个孩子生来的怯弱,又聪明的很,心眼儿又多。自从到家,三六九的咳嗽,我给他配的人参养荣丸,每日炖些燕窝汤,百般的将养,不能够见效,后来到底吐血而亡。”说道这里,便又哭道:“我的儿啊,真真的教我也后悔不来了。”贾夫人不解其意,便道:“老太太也不必后悔,这是他自己没造化,老太太白疼了他了。”
正说时,只见一个管家婆子上来回道:“早饭齐备了,摆在那里?”林如海道:“老太太才到,身子乏倦,就摆在这里罢。你去告诉你男人,晚上好生预备酒席,或是小戏儿,或是八角鼓儿,不拘那样,伺候老太太听听。”贾母忙摇头道:“不用闹这些东西,等你们找着了姑娘的下落,那时我再听戏。”
说着,只见贾珠也进来回道:“冯书办已经遵谕查去了。”
于是,丫环们摆上饭来,贾母上面正坐,林如海夫妇旁坐,贾珠下面相陪。不一时,吃过了饭,伺候的丫环们捧上漱盂来漱了口,然后撤过肴馔,又捧上茶来。贾夫人便道:“司棋呢?”只见走出一个年轻轻的、穿红裙子、梳??头、高大丰壮身材的妇人来,上前跪下给贾母磕头,道:“请老太太的安。”
贾母仔细一瞧,问道:“你不是二姑娘的丫头么?”贾夫人道:“可不是他是谁呢?那年你女婿坐堂点名,问出他们的来历,说是和他姑舅哥哥潘又安为婚姻不遂,双双自尽的。你女婿因为可怜他们义气,就留下他们来,给他配为夫妇,也好几年了。”
贾母道:“我只知道他有了不是,撵了出去了,那里知道他有这些钩儿麻藤的事情。可怜迎丫头,老老实实的,他老子那个糊涂东西,许给了孙家,女婿很不好,活活儿的把迎丫头折磨死了。”贾夫人吃了一惊道:“迎丫头也死了么?老爷每日点名,怎么也没点着他呢?”林如海诧异道:“难道世上的女孩儿都不属我们管么?怎么过堂的时候,往往的也点着别人家的女孩儿呢?”
正说到这里,只听窗外有人禀道:“潘又安回老爷的话。”
如海道:“进来说罢,这里也没你可回避的人。”只见潘又安进来给贾母磕了头,到林如海耳边悄悄儿的回了几句。如海默然良久,皱眉道:“知道了。”贾夫人道:“你不用鬼鬼祟祟的,找不着姑娘,我是不依的。”林如海道:“你也不必着急,我另有道理。大侄儿,明儿一早亲自带些人去到十八层地狱,七十二司里头细细儿的查看一回。潘又安改了装,在城里城外、乡村堡寨、庵观寺院各处寻访,断没寻不着的理。再教冯书办写些告示,遍处粘贴,悬赏寻觅,更又周到些了。”潘又安答应了一声“是”,便下去了。
只见焦大与鲍二家的上来给林如海夫妇磕头,焦大遂请示如海,明日见阎王的规矩,并回明路上赎了鲍二家的话。林如海笑道:“明日老太太自是不用去,连你们也不用去。明日我进府去面禀阎王,阎王也不好意思驳回的。你们放心,都吃饭去罢。”
林如海惟恐他母女伤怀,因笑道:“今儿老太太初到,何不引着老太太到园子里各处逛逛去,回来你们娘儿们再斗斗牌儿。这会子,我到书房里去催着他们办文书,明早进府禀过阎王,就留老太太在这里住一两年,等我转了天曹,那时一同升天就是了。”说毕,站起身来出去了。贾夫人、贾珠搀了贾母,到花园里各处逛逛。
原来这园子里因有九个清泉,故名为九泉园。园内丘壑清奇,树木苍翠,不见天日,幽僻绝伦,仿佛宋子京不晓天的景况。内有一台,在极幽处,因名为夜台,登其台者,虽在白日犹如昏夜,景致之幽,果然无比。贾母看了点头道:“我们家园子里头看着也还大方不俗,就是那里到得这个幽静呢。真是他们说的什么'别有天地非人间’了。”贾夫人笑道:“老太太家园子是天,我们这园子是地,那里比得来呢。”贾母道:“我看着这就很好。”贾珠道:“大凡景致无论好歹,是没见过的都说好,及自逛腻了又不说他的好处,这正所谓:'司空见惯,不以为奇’了。今儿老太太是初到这园子,故此觉得好。咱们还没见过老太太家园子呢,若到了那里,自然要说那园子比这个强多了呢。这厌常喜新,是人都这么样儿。”贾母听着也笑了。于是,贾珠在前引着到各处逛了半天,回来仍在上房摆了酒席,坐中又说些家中事情,不必细赘。
到了次日,林如海进府办事,到了午正方才回来,向贾母道:“小婿今早见了阎王,将老太太之事回明,便稽查了册子,老太太一生并无过恶,阎王甚喜,一切允从。焦大呢?”焦大见林如海回来,早在门外伺候打听,一闻呼唤,忙上来打千儿道:“奴才在这里呢。”林如海道:“老孽障,阎王说你喝醉了酒不知道主仆名分,满嘴里混骂人,该下拔舌地狱的,姑念你跟着主子出过死力,又喝过马溺,暂且加恩,予以自新之路。你很要改才好。”焦大忙跪下磕头谢恩。如海又道:“鲍二的女人,不准收赎。我求之再三,阎王不得已,还教我买匹骡子,偿还他脱生的主儿,以结此案。”鲍二家的闻言,也过来磕头谢了。大家俱各欣幸,贾母也欢欢喜喜的住着,听候找寻黛玉的下落。未知找着是否,且看下回分解。
第五回 青埂峰湘莲逢宝玉 观音庵凤姐遇秦锺
却说贾宝玉自从那日乡试出场,在稠人广众之中,忽然看见了那个癞头和尚,在那里远远儿的合他点头呢。他便趁着人挤的空儿,撇下贾兰,跟着那和尚就走,恍恍惚惚就像脚下生云的一般。不多一时,连城池、房舍的影儿都不见了,但见一片旷野,人迹全无。山脚之下有个小小茅庵,那和尚便领着宝玉进到里面。宝玉心下欢喜,知是真师,便倒身下拜道:“师父怎么这时候才来,弟子已于进场之时,将尘缘斩断,此心一无挂碍,伏乞师父就与弟子披剃了,好跟随师父到大荒山青埂峰去的。”那和尚道:“你此时削发出家原可,但恐他日还要留发还俗呢。”宝玉道:“弟子心如槁木死灰久矣,望师父勿疑。”
那和尚笑道:“你久已就要做和尚了,闺中戏语我已先闻。今日宝玉之和尚,正以答黛玉之眼泪耳。”宝玉听了,愈觉惊心动魄。当下那和尚便与宝玉削了发。
忽见庵门外走了一个跛足道人进来,哈哈大笑道:“宝玉,你可真做了和尚了,你还是为林妹妹呢,还是为袭人呢?”宝玉心下大惊,知是异人,连忙下拜道:“请问师父从那里来?”
那和尚道:“我乃茫茫大士,这位道友乃渺渺真人。我二人自开辟以来,就在大荒山居祝那大荒山中间,最高的一峰名为青埂峰,峰下有一块女娲补天未用之石,就是你与宋朝石曼卿的前身。因你自恨无才补天,故我二人带你到昌明隆盛之邦,投胎于诗礼簪缨之族,在那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里去阅历了一番。幸而你梦入太虚幻境,见了册子,醒悟过去未来,将红尘看破。故我二人今来指引,带你到大荒山青埂峰去归还原处。”宝玉道:“弟子之玉原来是?I趺之石,多蒙二位师父指明,顽石从此点头。”说罢,又磕下头去,起来看时,二人已顿改形容,那里还是癞头跛足的模样。
但见茫茫大士,光头白面,身披袈裟;那渺渺真人,头带纶巾,身披鹤氅,美目修髯,飘飘然有神仙之态。宝玉道:“师父,请问此处到大荒山还有多少路程?”二人道:“说远就远,说近就近。如今还有一事,你且随我去来。”宝玉跟了二人,转过山弯,只见一道大河,一只大船湾在那里,满地上大雪。二人道:“天伦至性,不可以不拜辞。”二人把宝玉扶上船头,明明见他父亲贾政坐在船内,宝玉便拜了四拜,站起身来,打了个问讯。贾政吃一大惊,忙问道:“可是宝玉么?”
只见船头上一僧、一道搀了宝玉说道:“俗缘已毕,快走,快走。”三个人飘然登岸,贾政不顾地滑,在后面赶来,只见那茫茫大士、渺渺真人口中作歌:我所居兮青埂之峰,我所游兮鸿濛太空。谁与我游兮吾谁与从,渺渺茫茫兮归彼大荒。
歌毕,一转就不见影儿了,那贾政只得回船去了。
这里宝玉三人,走不多时,早到了大荒山无稽崖。但见万丈嶙峋,直插霄汉,进了山口,顿觉眼界光明,别是一番世界。
四下里?E岈怪石,诘曲虬松,云隐飞泉,萝纷峭壁,猿啼鹤唳,虎啸龙吟。直走到白云深处,只见那树林里有小小三间茅屋。
到了门口,大士、真人把宝玉领着进来,只见里面有一个少年,笑容可掬的迎了出来,道:“师父辛苦了,宝兄弟来了么?”
宝玉仔细一看,不是别人,却是柳湘琏,不禁大喜道:“柳二哥,你原来在这里,一向好么?”湘莲也笑着问好。大士、真人也笑道:“你们可谓他乡遇故知了,且到里面再叙罢。”说着,都到了里面。
湘莲、宝玉先行了师徒之礼,后叙了朋友之情。大士、真人上坐,湘莲、宝玉侍坐。宝玉先就站起身来道:“弟子下愚,多蒙二位师父不弃,度脱来山,惟望师父慈悲,指示些参禅悟道的路径,明心见性的工夫,也不枉弟子负笈千里一常”茫茫大士、渺渺真人一齐大笑道:“你原来是个痴人,儒释道三教名虽殊而理则一。释道两家之明心见性,即儒教之克已复礼也。释道两家之坐静参禅,即儒教之正心诚意也。释道两家之定慧,即儒教之慎独也。我听见你要把《参同契》、《元命苞》、《五灯会元》之类等书,一火焚之,说是'内典语中无佛性,金丹法外有仙舟’。这话就很是,为什么今儿反不明白了昵?你总因为是舍近而求远的缘故。那《孟子》说的:'道在迩而求诸远,事在易而求诸难’了。我们如今索性把你小时读过的、熟的说给你罢。譬如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这就是至捷的路径。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这就是绝妙的口诀。人一能之己百之,人十能之己千之,这就是极尽的工夫。你若必要讲些通关运气、坎离铅汞之事,那就是惑世诬民之言,非我二人所知的了。”宝玉闻言,不禁大惊失色道:“依师父这等讲来,如何能够成仙成佛,白日飞升呢。”大士、真人笑道:“你真是个痴人,所过者化,所存者神,上下与天地同流,岂止白日飞升而已呢。”宝玉听了,恍然大悟,喜得手舞足蹈起来,道:“原来师父之道,不用他求,只是正心诚意而已。”大士、真人拍手笑道:“你如今既然醒悟,就在此与湘莲二人,同心合力的把我们适才所授的口诀,密授的心法,日新日新日日新起来,到了三月不违的时候,我们二人再来指点迷津。如今尚有未了的因缘,还要下山去走走。”说着,便站起身来,湘莲、宝玉二人送出门外,只见大士、真人将袍袖一展,早已不见了。
宝玉这里看的出了神,呆呆的发怔。柳湘莲道:“宝兄弟,怎么发起呆来,做什么呢?”宝玉这才回过头来,拉着湘莲的手,笑道:“柳二哥,你可知道那日跟了道士出家之后,薛大哥同人四下里找寻了几天,还哭了几回呢。你原来也就是跟着这二位师父来了,你在此已潜修了多时,工夫想是大有进益了。”
湘莲道:“我初到此时,也是蒙师父口授了几句四书,专心学去,虽觉果有奇妙,然而究竟也还算不得什么工夫。宝兄弟,你我之来此处,皆是一样的心肠,一样的情境,真可谓:'同声相应,同气相求’的了。”宝玉道:“可不是,你我把尘缘斩断,万念皆空,这会子乃是二人同心,不是同病相怜呢。”
湘莲道:“宝兄弟,你可要看看你的前身去么?”宝玉猛省道:“是埃师父说我是补天未用之石,就在青埂峰下。柳二哥,青埂峰在那里呢?”湘莲道:“你跟我来,我指给你就是了。”宝玉便跟着湘莲,由茅屋之后,攀藤附葛的上了山顶。
果见一块石头,约高七尺,玲珑剔透莹然如玉,与那块通灵玉的形状虽有大小之殊,略无参差之别。宝玉见了,不胜惊异,悲叹了一会子,漫漫用手摸抚着,不觉有感,成诗一首。因朗吟道:
故我相逢劈面惊,块然磊落识三生。
恨无精卫衔填日,空有娲皇炼补名。
磐固果然前辈事,石交奚只故人情?
峰前若问谁知己,我与当年石曼卿。
湘莲道:“宝兄弟,你真可谓一往情深了。这诗词一道,我竟不能,也不敢勉强奉和。”说罢,下山吃了晚饭,又谈了一会子闲话,二人遂取蒲团铺在里间榻上打坐。由此日夜用功,暂且不表。
再说王熙凤、尤三姐、鸳鸯三人离了太虚幻境,车走如飞。
行了半日,但见阴风惨淡,黑雾迷漫,已不是光明景象。凤姐道:“三妹妹,你看日色平西,天也不早了,也要早些找个下处。我们比不得男人们,晚上没处住,可怎么样呢。”尤三姐道:“远远儿的望着,前头有一带树林,那里必有人家,且到了那里再说。”不一时,已到了面前,但见人烟凑密,热闹非常。路南有座小庙儿,上写着“观音庵”三字,旁边又帖着一张纸条儿,上写着“小庵专寓往来女眷”。尤三姐一见大喜,忙叫住车,遂下了车,走到庙前,将门环儿叩了两下。只听里面“咯吱”一声,开了庵门,走出个老尼姑来,见了尤三姐问道:“姑娘是是那里来的?”尤三姐道:“我们是太虚幻境来的,特借宝刹暂住一宵。”那老尼姑道:“这么样,就都请到里面坐罢了。”于是,搀了凤姐下车,后面鸳鸯也到了,一起下车走进庵门。小太监一齐将车御进庵内。
老尼姑请三人到禅堂坐定,小尼姑倒上茶来。凤姐向鸳鸯道:“你看这个小姑子像谁?”鸳鸯也仔细一瞧,道:“你不是那馒头庵的智能儿么?”智能听了,也将他二人一看,道:“你们是从那里来的?好像是贾府里的琏二奶奶和鸳鸯姑娘似的。”凤姐笑道:“可不是智能儿是谁呢?”鸳鸯道:“好了,有了熟人儿,就好打听老太太的下落了。”智能儿道:“老太太过去了好些日子了。”老尼姑听见,便叫智能儿道:“既都是贾府上的奶奶、姑娘们,可将行李照应着搬到里边小套间里,说给厨房里预备上等的酒饭,泡了好茶来。”智能儿答应着去了。凤姐道:“这个智能儿是老师父几时收下的徒弟?他是我们的一个旧人儿。”老尼姑又将智能儿的来历,述了一遍。凤姐听了,也不理会这个秦相公是谁。
鸳鸯道:“老师父,才刚智能儿说我们老太太到你这里来过,如今过去了好些日子了。老师父,可知道我们老太太现在在那里呢?”老尼姑道:“老太太过去的日子久了,目今的下落,这却那里知道呢?我们这里的规矩是,进城之后头一天,先在城隍大人衙门里点名过堂,第二天才带见阎王,稽查了善恶,也有送往上界骨肉完聚的,也有打发脱生转世的,也有发在各处地狱里受罪的,种种不一。我们这会子,怎么知道老太太的下落呢?”凤姐听了,着急道:“这可怎么好呢?我们三个人原是从太虚幻境奉娘娘的命,来访寻老太太的。我想我们老太太一生好善,也断不能有地狱的事,这会子或者送往上界去了,或者脱生转世去了,都不可知。可教我们怎么寻访呢?”
尤三姐道:“你不用着急,咱们明儿到了城隍的衙门,也就好寻访了。”凤姐道:“我们原是太虚幻境的人,本不属城隍的管辖。这会子,为什么出头露面的自己寻上门去,教人家点名过堂呢?”鸳鸯道:“二奶奶,咱们千辛万苦,原为老太太而来,也讲不起出头露面的话了。”凤姐道:“你更糊涂了,就是咱们明儿出头露面见了城隍,难道敢问城隍要老太太不成?”老尼姑道:“奶奶、姑娘们不必着急,一路辛苦,这会子也饿了,且摆饭罢。吃了饭,我替你们打算个主意就是了。”
于是,吩咐智能儿摆上酒饭来,大家吃过,漱了口,送上茶来。凤姐手擎着茶杯笑道:“老师父,你才刚儿说给我们打算个主意,我倒要领教领教,你到底有个什么主意呢?”老尼姑道:“依我的愚见,奶奶、姑娘们且别进城去,就住在这里。我这个徒弟智能儿,他有个姑表兄弟秦相公,不时的瞧他姐姐来呢。奶奶可给他几两银子,托他到各处里打听老太太的下落,如果得个准信儿,你们再作商量,岂不妥当么?”凤姐点点头儿道:“就是这么着,很好。”智能儿却捏着一把汗儿,恐怕露出他的破绽来。却也无可如何,只得去将行李打开,替他们铺了炕,收拾点上灯来。
大家又闲谈了一会儿,尤三姐问老尼姑道:“你们这里可有方便的去处么?”老尼姑道:“这西边有个小后院,极其僻静,奶奶、姑娘们就在那里走动走动罢。”尤三姐向凤姐、鸳鸯道:“你们不去走走么?”凤姐道:“你和鸳鸯姐姐先去,我随后就来。”于是,尤三姐、鸳鸯头里去了,凤姐这里慢慢儿的口里吐净了槟榔渣儿,装了一袋玉兰香吸着,缓步出了禅堂,向西而去。
谁知秦锺因与智能儿生前绸缪过度,一病而亡。后因智能儿找了来,二人虽然情好甚密,却不敢在老尼姑面前露出形迹。
每晚黄昏乘人乱的空儿,他便钻在智能儿屋里藏着,只等上头老尼姑睡了,智能儿回房,两个便赴巫山。这晚正在智能儿屋里潜等了良久,不见智能儿下来,便伏在窗下舔破窗纸,望外偷看。忽见一个妇人,向西而去。此时月色朦胧,看不真切是谁,但见一个白生生的脸儿恍了过去。秦锺暗想,必是老尼姑睡了,智能儿到后院子里解手去了。他便大了胆子,蹑手蹑脚的溜到后院门首来窥探,只见门儿像是虚掩着的,才待要用手推时,恰值那边凤姐开了门过来。秦锺猛然见了,也并不细看是谁,只道是智能儿从后院子里小解了回房来了,便一把拉了他的手,笑道:“你师父睡了么?”吓的凤姐魂不附体,大声嚷道:“不好了,有了贼了。”尤三姐、鸳鸯恰值回来,听见凤姐嚷叫有贼,尤三姐生来的矫捷便俐,便忙上前一步,早将秦锺揿倒在地。鸳鸯便嚷道:“老师父,快拿灯来,捉住贼了。”
禅堂内老尼姑听见有贼,也就慌了手脚,忙教智能儿提了灯,走过来看时,只见尤三姐揿着一个人,只叫快拿绳子来捆了他。智能儿一看,认得是秦锺,吓得呆了,连忙跪下央告道:“二奶奶,三姑娘,不必生气,他就是宝二爷的朋友,小蓉大奶奶的兄弟。”凤姐道:“怎么,是秦锤这个小子么?好小子啊,怎么干起这样勾当来了。”秦锤在地下哼哼的道:“原来是琏二婶娘,我该死,认错了人了,当是智能儿呢。二婶娘开恩,饶了我罢。”凤姐道:“三妹妹,放他起来罢。”尤三姐一松手,秦锤羞惭满面爬了起来,给凤姐请安。只见老尼姑照着智能儿脸上,下死劲的啐了一口道:“没脸的东西,成日家闹姑表兄弟,今儿可不闹了。奶奶、姑娘们既然认得这个秦相公,且请到禅堂坐下,慢慢儿的说罢。”
于是,大家进了禅堂坐下,凤姐道:“秦锺小子呢?”秦锺只得讪讪的走到凤姐跟前。凤姐笑道:“好孩子,几年没见,你竟干出这些把戏来了。”秦锺道:“说起来,这还是二婶娘的过失。”凤姐道:“嗳哟哟,你们听听,他们两个人干出来的勾当,怎么倒说是我的过失呢?”秦锺道:“那年子给我姐姐送殡,二婶娘若不带了我们住在馒头庵,那里有这一件勾当呢?”凤姐笑道:“这么说起来,宝玉一定也被你们引诱坏了。我只说你们多大点子小崽子,怎么竟会成起精来了。老师父,你才刚说秦相公,我也再猜不到就是他,他是我侄儿的小舅子呢。老师父,你可把智能儿让我们赎了去,成就了他们两个的生死姻缘,也是你出家人的好事。我们好差他寻访老太太去的。”
老尼姑道:“奶奶说的很是,我早就要教他还俗呢。”
秦锺道:“前儿我听见智能说,老太太过去了好些日子了。二婶娘怎么这会子又来寻找呢?”凤姐道:“我们这会子都在太虚幻境,你姐姐也在那里呢。我们是奉了元妃娘娘之命,来访寻老太太的。他们两个人,你可认得么?”秦锺细将尤三姐、鸳鸯看了一看,笑道:“这一位好像鸳鸯姐姐,我在老太太屋里见过的。这一位姐姐也很面熟,只是一时儿想不起是谁来了。
“尤三姐笑道:“好个小猴儿崽子,我是你姐夫的三姨儿呢。你如今和我翻了辈数,叫起我姐姐来了。”秦锺笑着,忙给尤三姐请安,又给鸳鸯作揖,道:“二婶娘,三姨儿,请放心罢。侄儿明儿起个黑早进城到城隍衙门里,有个冯书办他和侄儿认识相好,只消找着了他,必然知道老太太的下落了。”
凤姐道:“很好,我今儿且给你们成全了好事。智能儿呢,怎么躲着去了?这里来,我和你师父说明白了,这会子你放心大胆的把你这个小女婿子带了房里去罢。”他二人听见了,只得老着脸儿双双的去了。这里凤姐三人也进了套间,各自就寝,老尼姑也在外间睡了。
次日天才黎明,凤姐等尚未起来,忽听门外人喊马嘶,打得庵门一片山响。鸳鸯忙起来穿上了衣服,推他二人道:“二奶奶,三姑娘,快穿上衣服罢,你听外面嚷闹的了不得,不知是什么事情?”说着,忙下炕走出外间来,将老尼姑推醒。老尼姑连忙起来,走出外边开了庵门看时,只见一群衙役拥了进来,嚷道:“昨儿晚上,这里的乡约地保报了大人,说你庵里窝藏下了美人儿似的三个姑娘,你们可莫要放他们走了,大人少刻着管家奶奶们来相看呢。”老尼姑吓了一跳,飞也似跑了进来道:“奶奶、姑娘们,不好了,你们昨晚住在这里,城里的大人知道了,差了多少衙役把守庵门,说少刻差人来相看你们呢。”凤姐大惊失色道:“这还了得,那里有这样的混帐大人呢。我们又不属他管辖,相看我们做什么?况且我也是五品的宜人,有夫之妇,相看了他又敢怎么样呢?倒是你们两个人,怕有些费手。”鸳鸯道:“二奶奶说的是什么话呢,怕他怎么,还有一死呢,谁还没死过的吗?”老尼姑道:“这也说不起了,现官不如现管,只好等他们相看了,再作商量罢了。”尤三姐道:“说不得了,拿鸳鸯剑来,等我出去杀了这一起混帐东西罢。”
正忙乱间,只听院内有个妇人的声音,问:“老姑姑起来了没有?”老尼姑连忙出来看时,只见是两个妇人,一个是鲍二家的,那一个不大认识。老尼姑大喜,忙叫道:“奶奶、姑娘们,不用急了,前儿跟老太太的鲍二嫂子来了。你们问问他,就知道老太太了。”
凤姐连忙出来一看,大喜道:“你们两个从那里来的,这一个不是司棋么?”原来这两个妇人,果是司棋、鲍二家的,一齐进来,笑道:“原来是二奶奶,林姑娘没来么?”凤姐道:“你们两个从那里来的,怎么问起林姑娘来了?”鲍二家的道:“二奶奶原来不知道,这里的城隍就是咱们家的林姑老爷。前儿老太太到了,认了亲了。姑太太因为林姑娘去了世,没到这儿来,怕是走迷了路,这会子,现在四城门帖了告示,遍处寻访。昨儿晚上,有这里的乡约地保报说,观音庵住下了美人儿似的三位姑娘。姑太太听见了,恐怕这里头有林姑娘,所以五更天催齐了人役,打发我们两个来看来了。”
凤姐三人听见,真是喜出望外。凤姐道:“才刚儿老姑姑来说,城隍大人要差人来相看我们呢,把我们都吓糊涂了。”
老尼姑笑道:“这个话,想是外头衙役们把
话说错了,倒教奶奶、姑娘们受惊。”鸳鸯笑道:“我还记得,鲍二嫂子头里说过我们二奶奶是阎王老婆,怪不得今儿阎王爷转教城隍来相看呢。”说的众人都笑了。
凤姐又道:“你们两个怎么得到林姑老爷衙门里的?”司棋、鲍二家的各将自己的始末说了一遍。凤姐笑道:“你们这两个蹄子倒有造化,都得了好处了。我倒替你们受了多少委屈。鲍二家的我也不计较他了,那是我们那个爷自己平常。司棋,你和你姑舅哥哥两个,很该机密着些儿,为什么又弄你娘的个香袋儿扔在山子石背后,教傻大姐儿拾了,递给大太太,好教我受太太的数落。”说的司棋红了脸,低头不答。鲍二家的道:“二奶奶,我们如今都改了。既然蒙你老人家不计较我们,就当着老姑姑,给我们留点儿脸儿罢。司姑娘,你出去告诉你们那一个,快回去给老太太、姑太太报个信儿去,就教再抬几顶轿来伺候。”司棋连忙出去了,老尼姑便叫智能儿去教厨房里早些预备早饭。
只见秦锺上来,给凤姐三人道喜。凤姐笑道:“老太太有了下落了,这里的城隍就是咱们林姑老爷,你和智能儿也跟了我们去罢。”秦锺道:“多谢二婶娘的恩典,侄儿正没个托足的地方儿呢。”老尼姑道:“这就很好,我们智能儿终身也有了靠了。”凤姐道:“你白折了个徒弟,我心里又觉不安呢。”
老尼姑道:“这倒不相干,我的徒弟多着呢。只要奶奶在大人面前把我提拔提拔,多赏点儿布施就有了。”说着,智能儿早回说摆饭。
大家正吃毕饭,只见潘又安进来,先给凤姐等请了安,便回道:“小的才刚儿回去,禀知了老太太、姑太太,都欢喜的了不得,立刻打了轿子来接奶奶、姑娘进府呢,外边已经伺候妥当了。”凤姐三人立起身来,向老尼姑道谢,又给了五十两银子布施。老尼姑千恩万谢的道了简慢,直送至大殿前头,服侍他们一一的上了轿,方才进去,这里凤姐等三人,坐了轿到城隍衙门里来,要知进了衙门怎样相见,须看下回分解。
第六回 鸳鸯凤姐各遂初心 宝玉湘莲同证大道
话说凤姐等三人坐在轿内,但见前面旗锣伞扇,前呼后拥,十分热闹,也无心看那六街三市的风光。不多一时,转弯抹角,早到了城隍辕门,只听一声点响,重门洞开,一直抬进二堂,方才下轿。两边闪出许多仆妇来,搀了他三人,进了宅门。早望见贾母同贾夫人在上房,倚门而待,见他三人进来,又悲又喜。贾母道:“我的凤丫头、鸳鸯都来了,这一位姑娘是谁呢?嗐,我只说你年轻小人儿家,往后来还有几年的福享,怎么就都走了这条路了呢?”凤姐、鸳鸯见了贾母,便跪下痛哭。
贾夫人忙搀起他们来,劝道:“请老太太进来罢,娘儿们相逢本该欢喜才是。”于是,大家进了房,一一的行过了礼。
贾母问道:“这位姑娘很面熟,怎么再也想不起是谁来呢?”凤姐道:“他是我珍大嫂子的三妹子,那年为柳湘莲退亲,抹了脖子的。怎么老祖宗倒忘记了么?”尤三姐不好言语,狠狠的瞅了他一眼。贾母道:“尤三姑娘来的年代久了,你们怎么就会在一处了呢?”凤姐道:“我们好些人都在太虚幻境呢,元妃娘娘、林妹妹、迎妹妹、尤二妹妹、小蓉大奶奶、香菱姑娘,都给老太太请安。”贾母听见,惊喜道:“你说真些,你林妹妹、元妃娘娘都在那里呢?”凤姐又高声说道:“太虚幻境。”贾母道:“什么叫做太虚幻境?这个地方儿离咱们这里有多远?”凤姐道:“太虚幻境又叫做芙蓉城,又叫做离恨天。在上界之下,下界之上,原是个虚无飘渺的所在,要算是仙境的地方呢。”
贾夫人听了,也欢喜道:“这么说起来,你们姊妹们如今都是些仙人了。你林妹妹既在那里,为什么不和你们一块儿来呢?”鸳鸯道:“我们并不知道姑老爷、姑太太在这里,我原因老太太去了世,没人服侍,我就自缢找了来了。后来到了太虚幻境,才知道元妃娘娘、林姑娘都是那里的仙子。因他两个不放心老太太,所以才差了我们三个人来访寻的。林姑娘是那里有名儿的潇湘妃子,怎么能够私自来呢!”贾母听了,愈加欢喜道:“我这个鸳鸯丫头,真真的是个好孩子,不枉我疼了他一常”贾夫人又问凤姐道:“你黛玉妹妹,在那里可有人伺候他么?”凤姐笑道:“姑太太放心,那里除了元妃娘娘,他就是第二位了。龙王爷少了漱口水,那个敢不伺候他呢?况且,各处通有伺候的仙女们多着呢。他那里贴身服侍的,还有晴雯、金钏儿。外头还有薛姨太太家的香菱姑娘,东府里的小蓉大奶奶同瑞珠儿,尤家他们姊妹两个,栊翠庵的妙玉。元妃娘娘那边,又有迎妹妹,还有我同鸳鸯姐姐,比这里还热闹多着呢。”贾母道:“前儿没把你姑妈急坏了,把七十二司、十八层地狱都翻了个过儿,也没找着你林妹妹。今儿你妹妹有了下落,你姑妈也放了心了。”贾夫人流泪道:“我这会子虽然放心了,还不知我们娘儿们几时才能见面呢?”贾母道:“这也不用着急,等姑老爷回了衙门,商量就是了。”
贾夫人点点头儿,拭了眼泪,回头瞧见司棋站在旁边,便道:“你怎么听着热闹了,也该吩咐他们伺候摆饭了。”司棋答应去了。凤姐道:“我们在观音庵吃过饭了,只预备老太太、姑太太的饭罢。”贾母问凤姐道:“你两个公公、两个婆婆、你宝玉兄弟他们都好么?”凤姐道:“二位老爷、二位太太都好。只有宝兄弟,我听见香菱说中了第七名举人,后来跟着个和尚出了家了。”贾母大惊道:“怎么的,宝玉出了家当了和尚了,这还了得。这个傻小子,媳妇也娶了,举人也中了,放着福不享,好好儿的为什么出家呢?”凤姐未及回答,鸳鸯便接过来道:“总是为林姑娘么!”凤姐急忙把鸳鸯瞪了一眼,贾母也会过意来,叹了一口气道:“罢了,都是我的业障,教我也后悔不来了。”
贾夫人听见话语蹊跷,又见凤姐瞪了鸳鸯一眼,不好往下追问,便也叹道:“这个孩子,怎么干出这样糊涂事来了,这把他娘活要想坏了呢!不知他娶的是谁家的姑娘,这可不把人家的女孩儿耽搁了么?”贾母叹道:“就是薛姨太太的女孩儿。”
贾夫人道:“不是小名儿叫个宝钗的么?”凤姐道:“就是他,姑妈倒还记得呢。”
正说时,只见贾珠进来站在上房门口,“问妹妹们的好”。
凤姐大惊,忙站起身来道:“怎么的大哥哥也在这里么?”贾夫人便将贾珠的原委,告诉了凤姐一遍。凤姐道:“鸳鸯姐姐,你去替我给大哥哥请安,就说家里大嫂子很好,兰哥儿也中了举人了。”贾珠听了,也欢喜道:“这都是二婶娘的疼爱所致。”
贾母道:“你宝玉兄弟也中了举人了。这个下流种子放着福不享,跟了和尚出家去了。珠儿你在外头探听着,若果晓得他在那个庙里出家,把他给我活活儿的捉了来。”贾夫人笑道:“这个老太太想是气糊涂了,阴阳路隔,寿夭各有定数,那里能够活捉呢?若都由着人的性儿活捉起来,凤姑娘早就该把琏儿活捉来了。”凤姐笑道:“好姑妈呀,才见了侄儿媳妇就拿我说起趣话儿来了。为什么不说,教我大哥哥把我大嫂子活捉了来呢?”说的贾珠都笑了。
忽听外面“当”的一声点响,贾珠忙退了出去,道:“姑老爷回来了。”只见林如海笑吟吟的走进来,道:“姑娘们都到了么?咱们都是至亲,请到里间坐罢。”凤姐,尤三姐、鸳鸯三人早已拜了下去,林如海答了三揖。丫环们将里间的帘子打起来,让他三人内室暂坐,司棋便跟了进去。林如海先与贾母道了喜,贾夫人便将凤姐所说,黛玉在太虚幻境的光景,告诉了林如海一遍。如海也自欢喜道:“我前日在崔判官衙门里,讲起黛玉的话来,崔判官也说:有个太虚幻境。当日白乐天《长恨歌》上有句云:'忽闻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飘渺间。楼阁玲珑五云起,其中绰约多仙子。’就是那个地方,如今令爱姑娘必是登了太虚了。我还谦说,那里能够呢。谁知竟果然应了他的话了。”
贾夫人道:“老爷也要想个主意,教我们娘儿们也见一见呢。”如海沉吟了一会道:“你也不用性急,我想女儿既名列仙班,自不能私离职守。我们也有官守责任,不得擅离。我到任已满九年,明年必转天曹。那时同到太虚,母女相见也不过转瞬光景。如今只好写封家书,烦来的人带去,以慰女儿之心,也就同见了他的一样了。”贾夫人道:“这方说来,还有一年的光景,教我怎么等待呢?”林如海道:“多的日了都待过了,何在乎这一年呢,待我写了家书,就打发两个小太监先回去。且留下三位姑娘住着,陪伴老太太,明年同我们一块儿去,也不为迟。”
说到这里,只见鸳鸯走来道:“才刚儿我们三个人也商量来。我与二奶奶好容易的才见老太太,怎么忍就回去呢。尤三姑娘,他却不能久住,要先回去呢。”林如海道:“既这么样,就且留尤三姑娘略住几日,也让我们尽尽地主之谊,再去罢了。”
贾夫人道:“这个自然。今儿可吩咐外头,叫一班小戏儿来预备在后花厅上,请老太太和他们姊妹们听听。再打点孝敬元妃娘娘并送别位姊妹们的礼物,也给女儿带些衣物去,须要早些办妥了,免得临时周章。”林如海道:“这些事竟托大侄儿给咱们办一办,免得外头弄来的不合你的意思。”说毕,站起身来道:“把我的饭摆在书房里罢,这里让老太太和姑娘们多说说话儿。”说着,便出去了。
这里贾夫人就催着叫人照应花厅上预备开戏。鸳鸯于无人处,向司棋道:“你那些事,都是你自己弄出来的,我并没敢向谁跟前讲过一声儿。”司棋道:“姐姐,我知道。我到今儿虽然好了,有了天日,总是感激姐姐的大恩,不能忘了姐姐你的为人的好处。谁还不知么,我们死了到了阴间,姐姐死了就到了天上,这可就明白了。我也没什么报答姐姐的,可怎么样呢?”鸳鸯道:“我不过问这一声儿,你要说这话,倒不是咱们相好的姊妹了。”说着,外面开戏,都到后花厅上听戏去了。
席散后,贾夫人又告诉了林如海,将秦锺、智能儿搬进衙门居祝智能儿从此留发还俗,这些节目,也不须多赘。
再说宝玉与柳湘莲在大荒山青埂峰下茅屋内,每日将师父传授的心法、口诀,用起功来,倒也十分快乐。韶光荏苒,不觉早已三月有余。这一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湘莲向宝玉笑道:“你我自从用功以来,虽觉太苦,然颇觉效验。我只觉得,近来气爽神清,骨轻体健,飘飘然似有凌云之意。我瞧你如今的容貌,也有个粹面盎背的光景了。你本来虽是面如美玉,只因从前为富贵繁华所扰,却少一段温润之色。如今看去,竟真是白玉中透出一番宝色来了,名之曰宝玉,可谓名称其实了。”
宝玉笑道:“柳二哥,你我弟兄素无戏言,今儿可该罚你了。”
湘莲道:“你不信,你去照照镜子,看可像你先前的样儿不像?”
宝玉果然取出镜子来,照了一照,也不觉喜形于色道:“柳二哥,我今日始信吾儒之道,即仙佛之道。总因世上的人为气禀所拘,人欲所蔽,习焉而不察,终日迷于声色货利,及至迷的要死,又妄想仙佛的长生,岂不可笑呢!”湘莲道:“到底宝兄弟是个极聪明的人,一悟就悟彻了。今儿天气晴和,咱们何不下山去逛逛。一则可以流通血脉,发舒精神;二则可以纵观花柳,悦性怡情。这些日子,咱们也太苦了。”宝玉道:“正合我的意思,你何不把鸳鸯剑带上,到了宽敞的地方,试舞一回,小弟也领教领教呢。”柳湘莲道:“使得。”遂取出鸳鸯剑来,系在腰间,拉了宝玉的手,慢步下山。
但见苍松翠柏青碧接天,异卉奇花幽香扑鼻。二人走了有数里远近,忽见地平路坦,四下里一片桃花,人在红云深处,仿佛武陵景况。宝玉道:“柳二哥我读陶渊明的《桃花源记》只说是文人的曲笔,皆假设之词。谁想今儿竟亲历其境,始信古人不我欺也。这里就很宽敞,你就请舞起剑来,也可以使桃花壮色。”湘莲便掣出鸳鸯剑来,先走了架式,然后斜行拗步的舞了起来,只见一片寒光浑身盘绕,喜的宝玉拍手叫好不绝。
湘莲舞毕,收了鸳鸯剑道:“咱们何不再往前去,一直把桃花的踪迹追尽,看那里到底有什么人家没有?倘若遇着个山家村店,我们也沽饮三杯,以助清兴,岂不更有趣呢。”宝玉道:“很好。”二人遂又顺着桃花又走了数里,隐隐的望见前面桃花影里,露出些楼台阁殿来。宝玉道:“此乃荒山,怎么又有这样一个所在呢?真真的我们今儿,可胜过当日的陶渊明了。”
湘莲道:“我来此多年,也下山走过几次,怎么总没见过这个地方儿呢?”二人一面说话,一面走到了跟前。
忽见一条长河阻路,白涌碧翻,却是沙明水净。复又寻至河湾窄处,只见一座石桥,两边白石栏杆,直接到那边缥缈飞楼之下。二人缓步上桥,却见那边垂杨影里,露出一带粉墙,内有几层飞楼直插云汉,盖的十分华丽。及到粉墙角下,忽见一垂花门,朱扉半启,曲径通幽。二人止步,正在徘徊瞻顾之间,只见里面出来了一个二八女郎,风鬟雾鬓,环佩珊珊,见了他二人,并无羞涩之态,笑问:“二位仙郎,从何而来,来此何事?”湘莲、宝玉忙正色答道:“我们乃茫茫大士、渺渺真人的徒弟,从青埂峰来,下山闲步偶尔到此,不知此处何名,望祈指示。”那女郎笑道:“此处乃天台山,楼上乃玉真仙子姊妹二人的住处。当日有个刘晨、阮肇,采药误入此山,与我们仙姑姊妹二人,绸缪燕好。自从他二人返棹之后,至今有一千多年,再没有人能够到此。今日二位仙郎忽然光降,直是三生有幸了,快请到里面奉茶。”
湘莲、宝玉吓得呆了半晌,笑道:“我们二人,因被痴情所缚,所以斩断尘缘,来此悟道的。虽蒙神仙姐姐雅爱,我们断然不敢从命。”那女郎笑道:“二位仙郎既能如此,这就是真仙了,尚有何道之可悟呢?况且,你们所斩断的原是尘缘,这是仙缘,岂尘缘之可比么?只怕你们错过了机会,打着灯笼还没寻处呢。”
宝、湘二人不答,回身便走。那女郎怒道:“你们这两个没福的东西,真正不识抬举。你们既然来到此处,还想跑到那里去么?”说着,向袖中掏出一块手绢子,向湘、宝二人劈面掷来,忽然化作一条五色灿烂的情丝,将二人的脖项套住,拉了就走。柳湘莲着了急,便拔出鸳鸯剑来,要割断他的情丝。那里晓得那情丝是个柔软的东西,缠绵贴体,一时再割他不断,早不觉身不由己,手不能动,两脚前奔,收留不祝湘莲、宝玉无可奈何,只得随他拉到楼下,登梯而上。那女郎唤道:“二位仙姑,仙郎到了。”
但闻一阵环佩丁东,香风扑鼻。二人连忙定性宁神,以理制欲。定睛看时,只见两位仙子生得美艳异常,光华夺目,笑容可掬的道:“二位仙郎,请坐。”那女郎把情丝一提,他二人早已坐在椅上,那情丝依旧化作手绢子,塞在袖中,将手向楼下一招,早又有一个垂髫女郎,笑嘻嘻的手内捧了一盘四盏香茶上来,先宾后主,分送已毕,便悄悄儿的向两位仙子笑道:“二位仙姑,你看这两的个模样儿,长的比当年的刘郎、阮郎何如?我看这两个倒很俊呢!”那两位仙子秋波斜睨,笑了一笑,低声道:“痴丫头,快去整备酒筵上来,别误了千金一刻。”
那女郎答应了一声,笑着接了茶杯,便同先那个女郎一齐下楼去了。
这两位仙子便问道:“二位仙郎,尊姓大名,仙乡何处?
“湘莲、宝玉正在宁心定性,忽闻垂问,吓得二人不敢仰视,但躬身答道:“弟子二人乃下界凡愚,一名柳湘莲,一名贾宝玉,久将痴情斩断,弃舍红尘,入山访道,蒙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收录门墙。今者偶尔下山,虽蒙垂爱,不敢从命。乞二位仙估慈悲,放我们回去,我们就感颂不浅了。”两位仙子笑道:“你二人的心事,我们早已知道了。难道我们姊妹两个,反不如林黛玉、尤三姐两个么?你们若肯依从了我们,成就了好事,包管你们眼下立刻就与林黛玉、尤三姐相见何如呢?”湘莲、宝玉大惊,忙答道:“弟子之心,已同槁木死灰,一丝不挂,万念俱空。便使林黛玉、尤三姐立刻来到此间,弟子亦不过视为陌路之人,漠不相关而已。”两位仙子笑道:“只怕你口不应心罢!远在千里,近在目前,你们瞧瞧里间屋里坐的,那不是他们两个么?”哄的二人回头看时,只听两位仙子笑道:“在这里呢。”
二人急忙看时,那里是两位仙子了,果然就是林黛玉、尤三姐二人端然坐在椅上,喜的个宝玉刚叫出“妹妹”的两个字来,湘莲忙喝道:“宝兄弟,你怎么忘了师父传授的口诀了么?所谓致知在格物者,言欲致吾之知,在即物而穷其理也。”
宝玉恍然大悟,暗想林妹妹素日为人的脾气,就算他死后的灵魂,也断不肯当着柳二哥与我相见的。这一定是那仙子的什么障眼法儿了,因心中一急,便将通灵宝玉摘了下来,望着林黛玉脸上打来。湘莲也拔出鸳鸯剑,望着尤三姐劈头砍来。
只听得“哗啷”的一声,犹如山崩地裂,震得湘莲、宝玉二人一齐跌倒在地,急忙睁眼看时,那里有什么天台楼阁,原来还是在茅屋之内,并未下山。那茫茫大士、渺渺真人已经回来了,坐在那里呢!二人连忙上前叩见,大士、真人一齐点头道:“孺子可教,孺子可教。”湘莲、宝玉默默点头道:“原来是师父试我们的道力何如,还亏得不曾迷心乱性。”因上前问道:“请问师父,这些日子在何处云游,还是有什么因缘未了么?”大士、真人笑道:“你不晓得朝游北海暮苍梧么?我们的事情,你们此刻工夫未到,还不能十分明白呢。你看门外,你们又有两个熟人来了。”
只见门外果然进来了两位道长,飘飘欲仙,上前施礼道:“大士,真人,别来无恙。”大士、真人一齐站起身来,道:“二位道兄请坐。”宝玉看时,认得一位好像贾雨村模样,忙上前打了个问讯,道:“请问仙长是雨村老伯不是?”贾雨村笑道:“宝玉贤侄,眼力就很好,你认得这一位么?他就是你薛姨妈家香菱嫂子的父亲甄士隐。他是已经得道多年,你们从来也不知道的。”宝玉、湘莲一齐道:“侄辈不知二位老伯降临,有失迎候。”便一齐磕下头去,甄、贾二人,连忙扶住,然后大家坐定。
甄士隐道:“柳、贾二位来此多时,道力想是大进了。可晓得尤三姐、林黛玉现也同居幻境,亦在仙乡,故人不远,难免停云落月之思。何不求大士、真人指引,到彼一图把晤,细诉衷情呢?”湘莲、宝玉道:“弟子们已斩断尘缘,万念俱灰。刚才师父还试我们的工夫,弟子虽不敢说道力坚深,尚可以巴结刻鹄类鹜。从此越发要勉力精进,把住意马心猿,不敢稍有漏泄,方不负师父度脱之心呢。”大士、真人道:“你二人心迹,我已知道,固该如此。但宝玉与林黛玉,绛珠草以眼泪偿甘露之恩,前缘已了。湘莲与尤三姐鸳鸯剑断情,虽了而未尽余缘。况他二人已同居仙境,你二人学有渊源无难成就。见面之期,料想不远。”湘、宝二人道:“弟子原为痴情所缚,故立志斩断尘缘,心无他想。若再与尤三姐、林黛玉会晤,岂不成了个再来的冯妇么?”甄士隐摇着头道:“不然,不然,你们说的所谓小道了,可记得执远恐呢,君子不为么?你们此刻,道将得而犹未得,却不可生此心。将来道既已得,则过化存神,又何所而不可呢?你们可晓得太虚幻境是什么地方?”湘、宝二人道:“弟子愚昧不知,只听见师父常说,想来总是仙地。”
甄士隐道:“太虚幻境又名为芙蓉城,内中尽皆仙子,不止十二金钗。你二人的前身,原是芙蓉城主,另有一段因缘,在尤三姐、林黛玉姻缘之外呢。你们便不曾出家修道,将来也是要归还芙蓉城去的。此乃前定因缘,不容勉强。宝玉兄,就从此留发,你可晓得皇上隆恩,已经赐了你一个文妙真人的道号么?若光着头也不称那真人的名号了。待等功成行满的时候,我等再来送你们赴芙蓉城之任去便了。”茫茫大士笑道:“我当初原曾说过留发还俗的话,宝玉还记得么?我不过是要你应那宝玉当了和尚的话,故暂且与你削发,如今甄道兄既然与你说明,可就此留发,等待功成之日,我们再来看视你们。不可因此懈怠,还要努力前进,方不负我们一番指引。我们同二位道兄下山去了。”湘莲、宝玉答应,送出四人,看着他们穿过古木丛中,到那白云深处去了。
湘、宝二人转身进内坐下,湘莲道:“宝兄弟,怎么才刚儿都叫出'妹妹’来了。”宝玉道:“我一时迷惑,情不自禁,都是道力不深的缘故。幸亏二哥棒喝,要不然岂不前功尽弃了么?”湘莲道:“才刚儿这一番话,我犹恐怕还是他们试我们的。我打算还要坚辞,因后来不像是试我们的话了,故此我才不言语。”宝玉道:“师父叫我留发,我想既做了和尚,怎又还俗呢?”湘莲道:“你才刚儿没听见皇上已赐了你一个文妙真人的道号么,那和尚那里做得真人呢?况且,你若不留起头发来,明儿到了芙蓉城,光着头怎么样去见你林妹妹呢?”宝玉道:“我正怕不光着头,怎么好见林妹妹去么?”湘莲道:“不用说了,我们功夫未到,不可又生他想。师父吩咐,不可懈怠,还是用功要紧。”于是,宝玉从此留发,与湘莲二人在茅屋内,同下苦功。未知几时才得功成,请看下回分解。
第七回 两好同床岫烟教夫 四喜临门宝钗生子
话说宁荣两府,自贾赦、贾珍赦罪回来,复还府第,贾珍仍袭了宁国三等世职,贾政袭了荣国世职。贾琏已将平儿扶了正,管理家事。
瞬届会试场期,大家俱忙着给贾兰进场会试。到了初七这日一早,派了几个管事家人护送前去。王夫人想起宝玉来了,放声大哭道:“我的儿啊,你到底在那里出家去了?要不然,今儿可不爷儿两个都进场去了么?”李纨、平儿、宝钗忙上前劝说:“太太,不必尽着想了,这都是看见兰哥儿进场去了,太太请把这件事放过一边罢。”王夫人道:“我何常不是这么着,由不得教人不想么。”李纨、平儿道:“姨妈这几天都没过来坐坐,叫人过去请过姨妈来,同太太斗斗牌,说说话儿罢。”
宝钗道:“妈妈这几天也没什么事,我叫人请去,就连我们家的二嫂子都请过来逛逛。”随叫莺儿:“你快去叫打发人请去。”
只见彩云来回,刘姥姥来了,只见刘姥姥早进来了,笑道:“请太太的安。”各人见了问好,坐下,小霞捧上茶来。刘姥姥道:“巧姑娘呢?”平儿道:“姥姥,他在屋子里做活呢,我叫他来给干妈请安。”刘姥姥忙摇头道:“不用这么着,我横竖还要到你们屋子里去呢,这会子忙什么?我来者是为我们那里周奶奶说,既给府上仰攀了亲,为的他家里只一个儿子,又没什么外人,意思要打算娶巧姑娘过门,叫我过来通知一声,送日子来的。”王夫人道:“这么着,也要告诉他爷爷、奶奶一声儿,好早些预备的。”又向平儿道:“外头的嫁妆我不管。那内里的妆奁,鞋脚针线只怕一点儿也还没打算呢!”平儿笑道:“太太,这倒可以放得心,我早就陆续的给他料理下来了。
现在出了三四个大箱子给他收的好好儿的在那里呢。”王夫人笑道:“这就很好,你这个姨娘比他的娘强多着了。可怜凤姐儿,要了一辈子的强,到了今儿..”说着,早又淌下眼泪来了。半晌又道:“到底还是你好。”宝钗笑道:“谁不晓得平丫头比凤丫头好,早就有了这个名儿的了。”说的王夫人也笑起来了。
人回姨太太、薛二奶奶来了,只见薛姨妈、邢岫烟早已进来。李纨、平儿、宝钗忙迎了出去,大家一同进了王夫人上房坐定。李纨道:“姨妈在家也没什么事,特请你老人家过来和太太斗牌呢。”薛姨妈道:“我在家里也没什么事,就是我们媳妇香菱已经临月,早晚要人照应着些儿。”宝钗道:“我晓得大嫂子临月,故此我没接他去呢。”李纨道:“他临月,你呢?”宝钗红了脸道:“大嫂子,这是什么话?”李纨笑道:“我是正经话,是什么话?谁家养孩子有什么避讳的么,正经该早些把那《达生编》看看,该料理的料理着些儿。”薛姨妈道:“你大嫂子这话很是。”因向李纨道:“大奶奶,你不晓得我们姑娘总还有些孩子气。”李纨道:“姨妈,这也怪不得他,他还没生长过呢。”因叫彩云拿出牌来,薛姨妈、王夫人、邢岫烟、李纨四人坐下抹点子花湖,旁边放下算盘。来了一天三家皆输了,只有邢岫烟一个赢家。晚上请过刘姥姥来,一同吃饭。饭后,各自辞别,回家去了。李纨、平儿、宝钗也各自回了房。
贾政进来,到了上房坐定。王夫人便告诉他,刘姥姥来说周家要娶巧姐儿过门的话。贾政道:“该打发人告诉大老爷、大太太去才是,我们一个人也不能作主。”王夫人道:“我也是这么说呢,明儿早上叫人过去说罢。”贾政道:“今儿冯紫英也来作媒,说的是治国公之孙马尚,现今世袭三品威远将军,有个姑娘今年十七岁了,说是人材很好,来给环儿说亲。我想环儿这个东西,虽然不成材料,年纪也不小了,却也该给他说亲了。”王夫人道:“门第呢,可以配得上了,只是不知姑娘怎么样?虽不讲十分人材,也要走得出去,见得人才好呢。”
贾政道:“他说给临安伯是亲戚,你们在临安伯那里可看见过没有?”王夫人道:“我的记性儿平常,那里还记得了,明儿问媳妇们,他们或者倒还记得些,也不可知。”贾政道:“只也大概不离,也就定了罢。”于是,归寝不题。
且说薛姨妈、邢岫烟回到家中,香菱迎接进去,大家在房内坐着,说了一会儿闲话。薛姨妈道:“你们都去睡罢,我也要睡了。”于是,香菱、岫烟俱各道了安置,各自归房。
岫烟回到自己房内,只见薛蝌在那里坐着,灯下看书呢。
见了岫烟进来,笑道:“今儿姨妈那边请了过去,做什么呢?
“岫烟道:“给姨妈斗牌的,我悄悄儿的问平姐姐,他告诉我说,因为姨太太想起宝玉来了,伤心的很,故此请了过去斗牌,给姨妈散散闷儿。大家教我来牌,我又不好不来的,生恐怕要输,谁知倒是我一个人赢了来了。”因叫笑儿把钱拿过来,只见笑儿笑嘻嘻的提了四吊钱过来,道:“我提不动了,还有四吊在那里呢。”薛蝌道:“都放在里边去罢,不用拿过来了。 ”
因道:“他们宝二爷那个人,就和我们的柳二爷一样的,不晓得怎么凭空的就出了家了。他们两个人原本就相好的很,这会子两个人总出了家,却又在两处呢!”因又叹了一口气道:“嗐,真是'两地情怀叹索居’了。”岫烟听见,便笑着慢慢儿的说道:“'同在泥涂多受苦,不知何日向清虚’呢?”薛蝌忙道:“这两句是那里来的?”岫烟笑道:“你问我是那里来的,我还要问你是那里来的呢?”薛蝌红了脸道:“那是我从前听见你在姨妈那里住着,日用起居艰难不足,我又因家下哥哥、嫂子的事情总不遂心,故此混写出来,出出闷气的。本打量粘在壁上,又恐怕被人看见笑话,故此夹在书里的。你是多早晚在书里看见了的?这里头有什么使不得的字眼儿,和那要改的地方儿,你可教给我怎么改罢。”岫烟只是嘻嘻的笑而不言,薛蝌道:“这有什么呢,你就做我的师傅罢了,当真还要我磕头吗?”岫烟道:“我也不大很会讲究埃”薛蝌道:“我知道你的学问同宝妹妹他们都不相上下,比我们高多着呢。天也不早了,我们睡罢,明儿拜师。”于是,双双归寝。
由是邢岫烟无事,便教导薛蝌作诗为文。薛蝌也肯用功,悔恨从前无人指点。因此两人情投意合,互相体贴,便百般恩爱。况当先苦而后甜的,自与他人大不相同矣。
王夫人隔了一日,便告诉李纨、平儿、宝钗说冯紫英作媒的话,因说道:“你们在临安伯府里,可曾看见过有这个姑娘没有?”李纨道:“有一回临安伯府里老太太生日,我们跟太太去拜寿,他老太太有个外孙女儿说是姓马,这会子有十六七岁了。我还记得那模样儿有些儿像彩云似的呢,不知是他呢不是?”宝钗道:“我也想起来了,那天子人也太多,我们都没和他说什么话,惟有史大妹妹他很熟。我记得他们两个人倒时刻的说话儿呢。太太打发人把史大妹妹接来,问问他就明白了。
“王夫人道:“可怜你史大妹妹年轻轻儿的倒守了寡了,还亏这孩子从来的脾气洒脱,说话也有口无心,要不然可不就熬煎的不成样儿了么。他来了,留他在这里多住些日子再去。”随即叫人说给外头,叫来旺家的套了车接去。
不一时,史湘云果然来了,先给王夫人请安,然后大家问好,坐下喝茶。王夫人便问:“治国公马府里的姑娘,说姑娘认得么?”史湘云道:“世袭三品衔马尚的夫人,是临安伯的女儿,我在临安伯那里常会的。”王夫人便告诉他,给环儿说亲的缘故,因道:“临安伯老太太的外孙女儿姓马的,有几个人呢?”湘云道:“马姑娘只得一个,并没姊妹,今年十七岁了。人倒很好,说话也和平,我在临安伯府里的时候,我们倒都说得来。他那模样儿虽没十分,也还很去得,些微仿佛就像彩云姐姐的样儿。”李纨笑道:“可不是,我早就这么说了。”
王夫人道:“既这么着,等老爷回来,择了日子就定下罢。
“史湘云道:“明儿过了门,我是头一个熟人。我也曾问过他,他也是读过几年书的,虽不能才貌双全,大约总还算有一点儿。”
王夫人道:“这就很好。”湘云道:“四妹妹呢?”王夫人道:“他如今在栊翠庵里修道呢,无事总不到外边来的。”湘云道:“我瞧瞧他去。”
于是,同了平儿到栊翠庵来,打从园里经过,只见草青遍地,到处尘封,燕泥蛛丝,甚是冷落。到了庵门首,只见门儿紧闭。平儿自己上前敲门,里面答应,紫鹃出来开门。湘云便问:“姑娘呢?”紫鹃道:“在里面打坐呢,姑奶奶同琏二奶奶请里边坐罢。”二人进去,到了禅堂,惜春见了忙站起身来,两下问好让坐,紫鹃沏了茶来。湘云道:“我因惦记着四妹妹,所以来瞧瞧你的,谁知倒做了个俗人搅扰清静,这可怎么好呢?”惜春道:“姐姐说那里话呢,我自己静坐,不到别处去,可以由我;人到我这里来,自然要由人,我那里有个拒绝人的道理。况且,都是自家姊妹,也不至逾垣而避之,闭门而不纳呢。多谢姐姐记念着我,我反怪姐姐不该这么样么?俗家尚不能如此,僧家复不能如此了埃”湘云道:“妹妹无事,可还画画没有?”惜春道:“心如止水,此调不弹久矣。妙玉在时还与他手谈手谈,聊以消遣,自他去后,楸枰亦置之高阁了。”
湘云道:“倒还是四妹妹清静的好,我们求之不得,也是无可奈何。”说罢,又坐了一会子,便同平儿出庵。
回到里边,来在宝钗屋里坐下,莺儿倒上茶来。宝钗道:“史大妹妹,你不嫌肮脏,今儿晚上在我这里睡罢。”湘云道:“宝姐姐,你怎么又说起这客套话来做什么?我还要瞧瞧巧姐儿去呢。回来在这里住,有话再谈。”遂同了平儿到他屋里,巧姐出来请安,又坐了会子,已经掌灯。那边请吃晚饭,饭后便到宝钗屋里。
湘云说起惜春来,未免叹息。宝钗道:“四姑娘他自来孤僻,是人劝他都劝不醒。这就和你宝哥哥一样,谁不说,谁不劝,怎奈他立定了主意,一心如此,这也就没有什么法儿了。
“说着,眼圈儿便红了,湘云道:“姐姐,你不用说了,像我今儿这么样个光景儿,也就给姐姐差不多儿,什么说的'愁人莫给愁人说,说给愁人辗转愁’了。”说着,眼圈儿也红了。
宝钗道:“妹妹,我们这会子是同病相怜了。”湘云道:“紫鹃姐姐可怜跟了林姐姐一辈子,如今又服侍四妹妹去了。”宝钗道:“这丫头倒很有忠头,林妹妹死后,他的丫头空闲着,要打发他们出去配人,这紫鹃情愿服侍四姑娘出家,至死不肯出去。这会子他在拢翠庵里无事的时候,还要到潇湘馆来给他姑娘焚香供茶呢。”
湘云道:“想起林姐姐来,教人心里实在怪难过的。我明儿要到潇湘馆去痛痛的哭他一场,也尽尽咱们姊妹们的情。”
宝钗道:“我前儿大年三十晚上,想起他来伤了半夜的心。我给他做了一首诗,装在包袱里烧了,不知他的魂灵儿在九泉之下,还知道不知道呢?”湘云便要诗稿来看,宝钗因叫莺儿取出来,递与湘云。湘云接来细细的读了一遍,也就伤心,弹了几点眼泪道:“宝姐姐,你这也就算情义兼尽了。林姐姐在九泉有知,他一定要感念你呢。”宝钗也点点头儿,又说说闲话,夜已深了,便收拾归寝。
过了一日,贾政会了冯紫英议定亲事,择日下聘。接着贾兰三场已毕,回到家内,听候发榜。家中便忙着料理下聘的礼物,恰值巧姐儿的婆家也是那一日过礼,又要料理这边的事情。
到了吉期的头一日,三姑娘也回来了。原来周姑爷进京之后,就援例捐了郎中,已经补了刑部江南司之缺。那甄应嘉安抚土疆回来,陛见后补了兵部侍郎,俱在京供职。探春来到家中与众人相见,大家欢聚。
到了次日,屏开孔雀,褥隐芙蓉,荣禧堂上铺毡结彩。薛姨妈也带了邢岫烟过来道喜。刘姥姥一早就到了,因巧姐儿是他的大媒。东府里尤氏也带着媳妇胡氏过来,邢夫人也过来了。
外边是冯紫英的大媒,甄宝玉、周姑爷、薛蟠、薛蝌、詹光、程日兴等一班亲友。贾赦、贾政、贾珍、贾琏、贾环、贾琮、贾蓉、贾兰都在外面陪客。派了林之孝、王和荣、赵亦华、来旺、玉柱儿、昭儿、焙茗、扫红八个家人押着聘礼,到治国公家去。又派了郑华、吴兴、钱启、李贵、兴儿、喜儿、隆儿、寿儿八个家人押着回礼,到周家去。午初摆饭,饭毕,午正打发聘礼出门,八个家人门外上马而去。去不多时,周家聘礼来了,一起抬进,摆在荣禧堂,来了六个家人,上来磕头。贾赦叫赖大让到前边款待,一面打点赏赐花红尺头,一面叫人搬进聘礼,料理回礼等件。
正在忙乱,忽然门上吵嚷起来。贾珍听见,便问门上为什么这么闹,“你们做什么的,还不快去看看吗!”家人答应,往外正跑,只见门上进来回说:“老爷们大喜,兰哥儿中了,送报子的人在外面吵喜呢。”贾赦、贾政大喜,忙说把报子拿过来看,家人忙去接了报子,送上打开看时,贾兰中了第一百二十九名进士。大家欢喜,遂打发了赏银去了。在座亲友一齐道喜。正在叫人告诉里边喜信,忽见甄府家人在门外下马进来,满头大汗也不及请安,就请甄宝玉立刻回去。原来甄宝玉中的是第十七名举人,也与贾兰一起进场会试的,如今中了第七十名进士了。甄宝玉随即作辞而去,贾兰赶忙抢上一步道:“明早到世叔府上叩贺,诸事还要领世叔的教呢。”甄宝玉笑道:“你我乡会俱在同年,我并非前辈,我还要领令祖老伯大人的教呢。有什么事不明白,我们大家来商酌着就是了。”说毕,上马去了。
这里里边,大家都在平儿那里瞧周家来的礼物:是金珠首饰六十件,妆蟒二十匹,各色绸缎线绉羽毛大呢一百匹,四季衣服一百件,折羊酒银三百两。巧姐儿已经躲起来了,平儿便料理回礼物件,彩明在旁边帮着。
只见来旺家的跑来,笑道:“太太、奶奶们大喜。”王夫人道:“谁不知道大喜,你这会子才跑了来说这个话。”来旺家的道:“不是这个喜啊!”王夫人道:“不是巧姐儿的这个喜,就是环哥儿的喜了。”来旺家的嚷道:“都不是的,是兰哥儿中了进士了。老爷外头看了报子,打发了赏钱,这会子报子都贴起来了。”大家听见,正在欢喜。
忽见莺儿慌慌张张的跑来了,说道:“姨太太请太太、珠大奶奶、刘姥姥快些过去呢。”王夫人等大惊,李纨问道:“不是宝二奶奶肚里疼了么?”莺儿点头说:“快些去罢。”李纨道:“我搀着刘姥姥先走一步儿,太太慢慢儿的来罢。”莺儿也上来两边搀着刘姥姥,赶着去了。王夫人道:“偏偏儿的事情总挤在一块儿,这教人家怎么个照应的法儿呢。”湘云道:“这都是喜事,人家巴不得这么样才好呢。我来搀着你老人家慢慢儿的走。宝姐姐那里横竖有姨妈在那里呢,邢姐姐没见他,想是他在那里帮着呢。大嫂子同刘姥姥去了就好了。”说着,已到了宝钗的新房子了。
刚走到房门口,就听见小孩儿的哭声了。连忙进到里面看时,只见刘姥姥抱起了小孩儿,正在那里剪脐带儿呢。然后给小孩儿穿上衣衫,包裹好了,又服侍宝钗上了炕,坐在被内。
刘姥姥便向王夫人、薛姨妈笑道:“二位姑太太恭喜,大喜,是一位公子哥儿。”大家听了,俱各大喜。李纨、湘云、岫烟俱各过来道喜。
薛姨妈道:“我们吃了早饭,同姑娘进来,姑娘就告诉我说肚里有些坠坠儿的疼。我就和邢姑娘在这里坐着没出去。我教他躺着些儿,后来渐渐儿的疼的紧了,我才叫莺儿过来请的。”
王夫人道:“我才刚儿正和他们瞧瞧巧姐儿婆家的礼物,外头又来报兰哥儿中了,偏偏儿的莺儿又来请,都挤在一块儿,教我也不知道顾那一头儿的是了。”李纨道:“这都是太太的洪福,今儿是四喜临门,也是百年难遇的。”薛姨妈道:“兰哥儿中了,也是大奶奶的福,也不辜负了大奶奶为人一辈子的好处。”李纨道:“这都是托姨妈、太太的福罢了。太太和姨妈请在这里坐坐。吩咐麝月、莺儿,不许教人在这里闹。我去告诉他们个喜信儿,就叫他们预备了稀饭来,好给宝妹妹吃的。”
王夫人点头。
李纨到了后边,邢夫人等大家正在望信,听见李纨说了,大家欢喜,赶着帮着平儿料理清了,把回的礼物摆齐了,教人搬送出去,赏赐了周家的家人,这里派的家人们一同押着回礼都到周家去了。邢夫人、尤氏、平儿、探春、胡氏一齐都到宝钗屋里来,给薛姨妈、王夫人道喜。李纨便在里面照应,就便瞧瞧巧姐儿,又教人吩咐预备稀饭。外边也得了信,大家欢喜。
众亲友都说:“我们今儿一天,才道了喜又道喜,也不知道了多少喜了,真是喜事重重。这都是尊府的洪福。”正说着,治国公府里送聘礼的家人回来了,又是马府来的八个家人上来磕头,叩喜请安,抬进许多回事礼物、庚帖等类,吩咐款待来人,整整忙了一日。
到了三朝,备了两万喜蛋,并各样果子,派人分送给南安太妃、西平郡王、北静郡王暨公侯伯各亲友家去。贾政又到宗祠里摆了祭祀,拜谢了天地祖先,遂给小孩儿取名叫桂哥儿,劝兰桂齐芳”的意思。这一日,并不请亲友外客,只算自己家宴。外面书房里,贾赦、贾政、贾珍、贾环、贾琏、贾琮、贾蓉、贾兰并族中的几个子弟坐了两席。里边大家看着洗了儿,也有金寿星的、也有如意的、也有金钱的、也有玉器的,都拿出来放在小孩儿身上。大家说笑了一会,平儿道:“太太们都请到外边坐罢,我们闹了这半天就很够了,也让宝妹妹静静儿的坐坐罢。”探春道:“可不是,倒是我们去外边坐坐去罢。”
于是,让到王夫人东厢房内,上面是薛姨妈、刘姥姥、邢夫人、王夫人、史湘云、胡氏坐了一席,下面是邢岫烟、探春、尤氏、李纨、平儿、巧姐儿坐了一席。惜春不肯身临产室,只在王夫人屋里吃素。
过了一日,薛姨妈与邢岫烟便回去了,刘姥姥也回去了。
贾兰便随着甄宝玉拜座师,会同年,料理殿试,练习写法,着实忙乱。谁知薛姨妈回去没三五天,香菱便生了一子,只因产难血晕,即时死了。薛蟠大哭,赶忙料理衣衾棺椁,一面装殓停放,一面雇觅奶子奶小孩儿。小孩儿取名叫孝哥儿。过了些时,瞬届宝钗生的桂哥儿满月,荣府差人来请。薛姨妈依旧带了邢岫烟坐车过来。要知满月如何,有何话说?须看下回,便见分晓。
第八回 史湘云三宣新酒令 刘姥姥再醉荣国府
话说薛姨妈同邢岫烟到了荣府,原来薛宝琴因送喜蛋到梅翰林家去,方才晓得,今儿也来了。李婶娘也因送蛋晓得,就带了李纹过来道喜。李绮也从甄府来了。又有贾(王扁)之母带了喜鸾,贾琼之母带了四姐都来了。大家会见,请安问好,道喜已毕,大家归坐,丫环们捧上茶来。王夫人先提起香菱来,叹息了一番,宝钗、宝琴、岫烟都淌下眼泪来。因怕薛姨妈伤心,即忙忍住,拿话岔开。接着,各家都送了礼来。外面是小史侯、冯紫英、甄宝玉、周姑爷、梅姑爷、李婶娘子、薛蟠、薛蝌、詹光、程日兴等一班亲友。里面因人多,分作两处坐席。王夫人正房外间摆了两席,让薛姨妈、李婶娘坐,邢夫人、王夫人、贾(王扁)之母、贾琼之母、尤氏、胡氏、喜鸾、四姐儿陪坐。宝钗新房子里也摆了两席,是刘姥姥、邢岫烟、薛宝琴、李纹、李绮、史湘云、探春、李纨、平儿、宝钗、巧姐儿坐。
惜春仍在王夫人屋里吃素。探春道:“太太们都不在这里,刘姥姥也不是外人,我们把桌子并在一处,大家说话倒不热闹些么。”平儿道:“很好,就是这么着。”丫环、媳妇们便上来把椅子拉开,将两张桌子抬了并在一处,然后大家团团围坐,丫环们斟上酒来。
饮酒中间,刘姥姥忽然瞧见穿衣镜了,乃指着笑道:“众位姑奶奶们,我记得那一年老太太在日,留我在园子里逛过一天。那时,我因吃多了酒,到山子后头走了一走,回转过来,我就迷了路了。不知怎么绕了几个弯子,就走到一个屋子里去了。谁知鸦没鹊静儿的一个人儿也没有,只有一个大镜子嵌在里头,我不知道是镜子,猛然看见照出我自己的影儿来了,我心里一恍惚,只当是我们亲家母也来了呢。我就和他说了好一会的话,怎么我说什么,他也说什么,我笑了,他也笑了呢?”
说到这里,大家都笑起来了。刘姥姥又道:“后来我摸到跟前,碰了我的脑袋,才知道是镜子。我推了一推,又摸了一摸,不知怎么'哗啷’的一声,门儿开了。我走进去一看,好鲜明齐整的床铺,也不知道是谁的,我倒下身去就睡着了。后来有个容长脸儿、高挑儿身量的一位姑娘来了,才把我叫醒了,仍旧送我到席上去了。怎么这几回我来了,留心看着这些姑娘们里头,总没见那一位姑娘了呢?”探春听了,就知道他说的是袭人,乃答道:“姥姥,你不知道,那个姑娘就是我二哥哥屋里的人,因为我二哥哥出了家,所以太太把他打发出去嫁了。”
刘姥姥点头叹息道:“说起宝二爷来,也难怪太太们想起来就淌眼抹泪的。你们记得那年他拉着我尽自追问抽柴火的女孩儿,把我勒掯的没了法儿了,只得顺着嘴儿胡诌罢了。直到如今,我想起他那个怪撩人爱的小模样儿来,心也觉怪酸的。”
说着,便取手帕子擦眼泪。
史湘云听见刘姥姥提起旧事,忽想起当日鸳鸯说的牙牌令来,又见刘姥姥说起宝玉淌眼泪,忙拦道:“今儿大喜事,你不用提这个话,仔细看招的太太们听见了,又要伤心呢。我的意思,咱们今儿也还像那年,行个酒令儿玩玩儿罢。”刘姥姥笑道:“好姑奶奶,你们饶了我罢。难道我的丑还没丢够么?”
探春、宝钗齐笑道:“姥姥,你那会子说的就很好,也不过是大家说说笑笑,免得吃点儿东西闷在心里。史大妹妹,你有个什么新鲜酒令儿要行呢?”湘云道:“我倒有个酒令儿,还是头里你妹夫在衙门里得的,虽算不得什么新鲜,倒也有点儿趣儿。”说着,便向翠缕道:“你把那个酒令儿拿来。”翠缕答应,去不多时,拿来递给湘云。
大家看时,只见是四颗牙骰子,上面刻的并非红绿点数,乃是一面镌着两个字,每骰六面共十二个字。头一颗骰子上镌的是,公子、老僧、少妇、屠沽、妓女、乞儿十二个字;第二颗骰子上镌的是,章台、方丈、闺阁、市井、花街、古墓十二个字;第三颗骰子上镌的是,走马、参禅、刺绣、挥拳、卖俏、酣眠十二个字。掷下去合成六句成语是:
公子章台走马。老僧方丈参禅。
少妇闺阁刺绣。屠沽市井探拳。
妓女花街卖俏。乞儿古墓酣眠。
“行此令时,若掷出本色成语者,合席各饮一杯公贺;若掷出参差综错名目时,即酌量其人、其地、其事之轻重,以定罚酒之多寡。第四颗骰子上镌的是,拇战、觅句、飞觞、雅谜、笑语、泥塑十二个字,乃是令底。同三颗色样骰子一齐掷下,如色样参差,应罚酒若干杯,再看令底是何名色:如遇拇战,受罚者将罚酒与同席一人拇战豁拳,输者饮酒;如遇觅句,受罚者席上生风,或诗文成语说一句,恰当的免罚,不通的加倍罚;如遇飞觞,受罚者将罚酒随意飞与同席之人代饮;如遇雅谜,受罚者说一雅谜给同席人猜,猜不着者代饮,如皆猜着或不能谜者,加倍罚;如遇笑语,受罚者说一笑话,同席人皆笑免罚,皆不笑加倍罚;如遇泥塑,受罚者将罚酒慢慢自饮,随意指同席一人令其泥塑,其人即就当下的情形,凡眼、耳、口、鼻、手、足一如泥塑之状,不许稍动,俟酒饮完才罢,如笑而动者代罚。设此六样,不过为罚酒之人酒多易醉,取其活泼变通热闹的意思。”
湘云将酒令讲明,大家俱各欢喜愿行。惟有刘姥姥攒眉蹙鼻道:“姑奶奶,这个酒令儿有这些累赘,我又认不得字,越发闹不清楚了,别算我罢。”湘云道:“姥姥,你只管放心,没人赖你,教巧姑娘给你看着些儿就是了。”巧姐也笑道:“干妈,你只管放心,我给你老人家瞧着呢。”
于是,湘云命麝月取出骰盆放在桌上,又随手抓了几个瓜子儿一数,从自己数起,数到薛宝琴为止,便从宝琴掷起。宝琴抓起骰子来笑道:“我这也不知道掷出个什么笑声儿来呢?”
说着,便掷了下去。大家看时,乃是“屠沽方丈走马”,一齐都笑起来。湘云道:“屠沽非走马之人,方丈又非走马之地,该罚三大杯。”又看令底是“拇战”,笑道:“琴妹妹,你和谁豁拳?”说着,丢了个眼色,宝琴会意,道:“这会子豁拳,一来怕外头太太们听见了,二来也怕吵了小侄儿,不如猜雅拳出指头儿大管小最好。我就和姥姥猜罢。”刘姥姥笑道:“我这如今,手指头儿都强巴巴的不听使了,姑奶奶可要让着我些儿才好。”说着,二人一齐伸出指头来看时,刘姥姥出的是无名指,宝琴出的是中指。大家都笑道:“姥姥输了。”刘姥姥道:“我估量着姑奶奶要出小指的,谁知反倒上了当了。”说着,便把宝琴的罚酒拿起来,一气喝了。
下家该李纨掷了,李纨抓起骰子来,笑着掷了下去道:“掷个好的罢。”大家看时,乃是“少妇市井酣眠”,又都笑起来。湘云笑道:“好个没脸的少妇,怎么跑到市井上酣眠去了,该罚五大杯。”又看令底,乃是“觅句”,因道:“亏了这个令底还好,你快觅句罢。”丫头们斟上酒来,李纨把筷子指着果碟内的桃杏,说道:“天上碧桃和露种,日边红杏倚云栽。”
湘云道:“这是烂熟的两句旧诗,人人都能说的,这个不算,你还得喝酒。”李纨道:“这个酒就该罚你,你说的原是旧诗文成语,怎么这会子你又嫌熟了?这又不是出题限韵,要什么生的呢?”宝钗笑道:“我说个公道话罢,大嫂子说的也不惊人,云儿挑饬的也没理,这五杯酒你们两人平分了罢。”李纨便将酒与湘云两下分着吃了。
下家该邢岫烟了,岫烟便拿起骰子来掷了下去。大家看时,却是“公子闺阁卖俏”。湘云笑道:“薛二哥想是每日在家里学张敞画眉了,请问有什么俏卖呢?”岫烟原本老实,便红了脸不好则声。宝钗便道:“云儿,你说该罚多少酒罢?”湘云道:“公子在闺阁卖俏,这于理上还说的去,可以免罚酒的。”
再看令底,是“泥塑”,又道:“既不罚酒,也就不论了。”
把盆过下去,却该李纹掷,李纹便抓起骰子来道:“掷个好的罢。”掷下看时,却是“屠沽章台刺绣”。湘云道:“屠沽非刺绣之人,章台非刺绣之地,该罚三大杯。”再看令底,却是“飞觞”。丫头斟上酒来,李纹便说:“一杯一杯复一杯。”
恰飞到湘云、探春、刘姥姥三人,将酒送过,三人饮干。
下该平儿掷,平儿便一把抓起骰子来笑道:“我若掷的不好,不算,再重掷使得么?”湘云笑道:“二嫂子,你倒很乖呢!”平儿便掷了下去道:“姑娘,你给我瞧。”巧姐儿一看,说道:“姨娘,你掷的是'少妇方丈挥拳’。”大家齐笑起来,湘云道:“你这个少妇越发好了,怎么跑到方丈里挥起拳来了?”因向巧姐儿笑道:“你姨娘要打和尚去了,你也劝劝他呢。 ”
大家越发笑起来了。平儿道:“我可喝酒不喝酒?”湘云道:“该罚五大杯。”因看令底,却是“拇战”,因说:“你和谁猜拳罢。”平儿道:“我就和你猜,仍旧是出指头儿,分作五拳。”猜了一会,平儿赢了两拳,输了三拳,二人将酒分着吃了。
下该李绮,拿起骰子便掷了下去,大家看时,却是“少妇闺阁刺绣”。湘云道:“这才掷得好呢,六样本色,惟有这个才是我们的本等。合席快快公贺一杯,也不必看令底了。”
下家轮到巧姐儿了,巧姐儿便抓起骰子来笑道:“我掷的要不好,你们可莫要笑。”唰的扔了下去,看时乃是“公子花街参禅”。湘云笑道:“也还掷得好,虽不是本色,这却免罚的。公子到了花街,还想去参禅,这样好公子怎么还罚酒呢?
到底是我们巧姑娘,真掷的巧。”巧姐儿笑道:“我掷的这个名色,很该让二婶娘掷出来才是呢。”说的大家笑了。
湘云道:“这可该轮着我了呢,我可别要学了商鞅'为法自弊’,可就了不得了。”说着,便抓起骰子使劲儿掷了下去,一看,先自己笑的动不得了。大家看时,乃是“老僧闺阁卖俏“,大家都笑起来。湘云道:“我这个手,真该打了,怎么掷出这个大罚来了。”再看令底,笑道:“阿弥陀佛,有这个救命呢。”大家看时,却是“泥塑”,都捏着一把汗,不知他要塑谁呢?湘云道:“斟十杯酒来。”丫环们忙斟了十杯酒,便放在他面前。湘云挽了挽袖子拿起一杯来,慢慢的放在唇边,留神把众人一望,只见刘姥姥正拿筷子夹了个虾肉圆子,张着嘴才要吃时,湘云忙指道:“姥姥,塑住罢。”
原来刘姥姥虽是乡下人,时常在城内亲友家喝酒,也懂得这些玩笑的意思。他便张着嘴、瞪着眼儿拿筷子夹着虾圆子,离嘴不远,文丝儿不动。招的合席,并伺候的丫头、媳妇们都哈哈大笑起来。谁知虾圆子是滑的,那牙筷子夹不住,就轱辘下来了。刘姥姥忙用筷子赶着去夹时,湘云笑道:“塑不住了,快把这九杯酒都给姥姥送过去罢。”刘姥姥笑道:“罢了,姑奶奶,我怕圆子掉下去油了我的新裙子,这不算违令的。”湘云那里肯依,探春从中排解,每人喝了五杯方罢。
宝钗笑道:“这又轮着我了,可又不知掷出个什么来呢?”
岫烟笑道:“姐姐恭喜添了外甥,自然要掷出好的来呢。”
湘云道:“罢哟,你这又是溜奉大姑子的话了,掷骰子与添外甥什么相干?骰子是凭手掷,难道外甥也是手添的么?”宝钗啐了湘云一口,大家又都笑了。只见宝钗掷了下去,自己先笑道:“这个呢,可教我刚刚儿的掷出本色来了。快拿酒来,每人我先敬一杯。”大家看时,却是“老僧方丈参禅”。大家都道:“真掷的好,我们这杯酒是要喝的。”巧姐儿笑道:“我说我二婶娘要掷出和尚来呢,果然就掷出和尚来了。”大家又都笑着,每人饮了一杯,也就不必再看令底了。
下家就该探春掷,探春道:“这就是凭天赐罢了。”掷了下去看时,却是“乞儿章台刺绣”。乃笑道:“你们瞧我掷的,这也没有什么可罚之处,章台虽系游赏之地,那里就没一两个乞儿,他穿的那鹑衣百结,难道就不许自己用针线缝缝么?”
湘云笑道:“三姐姐,你快别强词夺理了,章台刺绣,独有妓女方可,别人都是要罚的。若依你说,乞儿可以使得,推而至于老僧、屠沽,谁又使不得呢?”探春笑道:“依你说,罚多少呢?”湘云道:“不过三杯罢了。”探春道:“我且看看令底是什么?”一看乃是“雅谜”,因笑道:“斟酒来罢,我说谜儿,你们猜罢。猜不着的,怕不替我喝么?”湘云道:“咱们先说过不要市井俗谈,要文雅的才算呢。”探春道:“你放心,这也短不住我,我先说一个,邢姐姐猜罢。'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曲牌名三字。”岫烟想了一想道:“是'满庭芳’么?”探春点点头儿道:“我再说一个,琴妹妹猜罢。'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也是曲牌名。”宝琴笑道:“这一个更好猜了,不是'朝天子’,可是什么呢?”探春道:“好啊,都利害的很,我这三杯酒只怕推不出去了呢。云儿,你猜我两句四书罢。”湘云道:“你只管说罢,不拘什么,我都猜就是了。”探春乃用筷子在桌子上蘸着酒,写了个“人”字内里又有一点,却是个'令’字的头上半截。湘云仔细端详了一会,笑道:“这也没什么难处,'既不能令,又不受命’,是不是呢?”探春笑道:“刚刚儿的短住你了,快把这三杯酒喝了罢。”湘云笑道:“探丫头着了急了,人家猜着了,怎么赖着说不是呢?你说不是这两句,又是那两句呢?你且说说,你说的如果比我猜的恰当,我自然情愿替你喝酒。”
探春道:“当真的,可不许反悔。我的这两句是'嬖人有臧仓者阻君,君是以不果来也’。”大家想了一想,果真探春说的比湘云猜的恰当,湘云只得将酒喝了。
然后将骰盆推在刘姥姥面前,笑道:“姥姥,该你掷了。”
刘姥姥笑道:“我已经醉了,还掷什么呢?”湘云道:“酒令大如军令,姥姥,你怎么不掷呢?”刘姥姥只得抓起骰子来,向巧姐道:“姑娘,你可给我瞧着些儿。”唰的扔了下去,笑道:“是个什么?”巧姐儿道:“是个'妓女古墓挥拳’。”
刘姥姥笑道:“好个浪蹄子,想是受了老保子的气,跑到坟院里打鬼去了。这可罚酒不罚呢?”湘云笑道:“怎么不罚,掷出妓女来,还要多多的罚酒呢。”刘姥姥道:“令底是什么?”
巧姐道:“是'笑语’,该你老人家说个笑话儿了。”刘姥姥笑道:“罢哟,我就是个笑话儿,怎么还要替另说个笑话儿呢?”巧姐道:“你老人家不说笑话儿,这罚的酒就都要自己喝呢。”刘姥姥笑道:“这么样,我就说一个罢。”
说着,便先咳嗽了一声,打扫净了嗓子。这里大家都止了说笑,鸦没鹊静儿的,听刘姥姥说笑话。只听刘姥姥说道:“一家子三个女孩儿,寻了三个女婿。这一天是丈人的生日,三个女婿女儿都来上寿。乡下人房屋不多,只得同坐一席。丈人丈母面南坐,大姑爷大姑娘面西坐,二姑爷二姑娘面东坐,三姑爷三姑娘面北坐。大家喝起酒来,谁知丈人要试试三个姑爷的才学,便说道'咱们今儿要行个酒令儿,我的意思要说两句四书上的话,还要两头都有个人字。’那大姑爷沉思了一会,便说道:'人能宏道,非道宏人。’丈人丈母喜了个了不得,大姑娘这一喜也就难以言语形容了。那二姑爷也就说道:'仁者安仁,知者利仁。’丈人丈母越发拍手赞好,二姑娘也就乐到云眼儿里去了。只有这个三姑爷急的满脸飞红,头上的汗就像蒸笼一般,总说不出来,把这个三姑娘气的脸儿沙白的,恨的悄悄儿的在他大腿上拧了一把。忽见三姑爷把头一扭,把三姑娘瞅了一眼道:'人越不会,越来拧人。’”说的大家一齐哈哈大笑,连伺候的丫头、媳妇们都笑起来了。
湘云向探春笑道:“三姐姐,你听姥姥的笑话儿,他竟是编派你呢。”探春也就笑道:“姥姥的笑话儿说的好啊,你自己说罢,该罚多少酒?侍书去拿个大些的杯来。”侍书答应取杯去了。刘姥姥忙笑央道:“姑奶奶,我这说的原是一个旧有现成的笑话儿,并不是我肚里编出来的,那里我就敢编排姑奶奶呢?”探春笑道:“俗语说的好,'当着矬子,不说短话’,姥姥为什么尽自只是说三姑娘呢?”刘姥姥笑道:“姑奶奶,人家现成的笑话儿上原是三个姑爷三个姑娘,你可教我怎么私自加减呢?”探春又笑道:“说现成的笑话儿,原也不必加减,只是姥姥也该变通变通,或是说大姑爷说不上来,或是说二姑爷说不上来,皆都使得。怎么单单儿的就该说是三姑爷说不上来呢?”这话分明是探春的强词,无如刘姥姥是个乡下人,一时摆布不开,只得答道:“姑奶奶这难了,我要说大姑爷说不上来,难道不怕邢大姑奶奶凝心。若要说二姑爷说不上来,难道又不怕薛二姑奶奶嗔怪么?”探春笑道:“你们听听,说了大姑爷、二姑爷怕你们两个疑心嗔怪,这可不是单单儿的遭蹋我呢么?”刘姥姥无可对答,着了急,把手在自己的嘴上打了一下子,笑道:“姑奶奶们,我只顾说笑话儿,惟恐说的你们不笑了要加倍罚我的酒,那里还有什么别的心眼儿想起这些忌讳来呢?好姑奶奶们,你们也不用另外罚我,就把我掷出来的罚酒,我自己喝了,也就是了。”
湘云听见,忙向探春丢了个眼色,笑道:“三姐姐,就是怎么着罢。姥姥才掷的是'妓女古墓挥拳’,妓女虽属下贱到底也是女流,那有挥拳的理,况在古墓,越发不该。本就该罚五大杯,况且说的笑话儿又伤失了人,再加一倍,也就是了。”
叫翠缕斟过十杯酒来,翠缕答应,捧上十杯酒来,放在席上。
湘云便拿起一杯来,放在刘姥姥唇边,刘姥姥只得一扬脖子喝了。湘云忙又拿起一杯来,刘姥姥笑道:“好姑奶奶,让我歇歇,慢慢儿的喝罢。”探春便夹了一块糟鸭,放在刘姥姥嘴里,刘姥姥只得嚼了一嚼,咽了下去。湘云把酒又放在刘姥姥唇边,刘姥姥推辞不过,只得又喝了。宝琴又夹了一块鹅掌来喂他,湘云一鼓气儿拿着酒,在刘姥姥嘴旁边催他喝。刘姥姥一来推辞不开,二来也喝顺了嘴,不知不觉竟将十杯酒全数喝了。只因吃紧了,呛的咳嗽起来。巧姐儿便在他脊背上,给他捶打。
忽见侍书拿了个玛瑙酒海子来。刘姥姥见了忙接在手中看了一看,笑道:“这杯子很像那年在栊翠庵喝茶的那个杯子的样儿,姑娘,你拿这个给我倒一杯茶来罢。”探春笑道:“姥姥,我也不敢说罚你的话了,这会子侍书既取了海子来,我到底要敬你一杯。你想你才刚儿说的笑话儿,幸亏我出了嫁一年多了,脸皮儿也闯下来了,若像头里在家做女孩儿的时候,教你才刚儿这一路三姑爷怎么出丑,三姑娘怎么发急,可教我在这里还坐得住么。”说的大家又都笑起来。
正笑之间,忽见尤氏走了进来,笑着说道..要知他说些什么?须听下回细表。
第九回 薛蝌中举何用生疑 平儿生子允宜称快
话说尤氏走了进来,笑道:“你们做什么呢?一会儿嘻嘻哈哈的一阵子,笑的这么热闹。太太们说,怕吵了小哥儿,打发我来申饬你们来了。”宝钗便道:“我说你们别太闹的没样儿了,这会子到底教外头太太们都听见了。”探春道:“宝姐姐,你信他的话呢,太太好意思使唤起那边的大嫂子来么?”尤氏笑道:“你真是个玻璃人儿很透亮,你却不知道,太太怕你这个大嫂子年轻脸软,管不下你们来,说我还老练些儿,故此才教我来管教你们来了。”探春笑道:“你们听听,把他就俊的这个样儿,太太还打发他来管教我们来了,你管不成我们,只怕我们要把罚姥姥的这一大海子酒,倒要罚了你呢。”说着便教侍书斟一海子酒来,尤氏忙笑道:“罢了,姑奶奶,别胡闹了,我在外头喝的酒也不少了,你看我的脸红的这个样儿。我实告诉你罢,太太们都喝多了酒,这会子害热都散坐着乘凉呢。我听见你们里头笑的很热闹,所以我进来听一听的。你们到底一阵一阵儿笑的是些什么?”巧姐笑道:“大娘,我告诉你,我干妈说了个笑话儿,我姑妈说他不该说三姑娘来,所以要罚我干妈酒呢。”尤氏笑道:“嗳哟,到底什么笑话儿上,有个三姑娘啥?”刘姥姥笑道:“大奶奶坐下,我告诉你这个笑话儿,求大奶奶给我评一评这个理,看该罚不该罚呢?”尤氏便坐在刘姥姥身旁,刘姥姥遂将方才的笑话儿又说了一遍。尤氏也笑起来道:“姥姥,据我看来,罚姥姥一海子酒也不为多。”刘姥姥道:“嗳哟,我的大奶奶,才刚儿史大姑奶奶已经灌了我十杯了,这会子又罚我这一大海子酒,那我就实在要醉死了呢。”
尤氏道:“姥姥,你听我说个公道话罢。我们三姑娘的脾性儿姥姥也是知道的,从小儿在家就好强脸热。如今这一位三姑爷现是四品京官,你把人家比成笑话儿上的傻女婿了,怨不得他要罚你呢。依我调停,这一海子酒你喝一半儿,我们妯娌四个替你喝一半儿,好不好呢?”刘姥姥又无言可对,只得应允。
尤氏便叫人拿四个大杯,舀出四杯酒来,自己便先喝了一杯,那三杯送给李纨、平儿、宝钗三人,也都喝了。
原来这个玛瑙酒海子,是一块整玛瑙石根子雕出来的,外面明处盛酒有限,里面暗处藏酒最多。刘姥姥见舀出四杯来,海子里所剩的不过两三杯了,遂也不再争竞,只得掇起海子来喝了一气子,瞧着干了,放下来酒又上来了。刘姥姥诧异道:“怎么这个海子成了聚宝盆了,做的这样有趣儿,我再喝你一气子,看你还有没有了?”湘云笑道:“姥姥,你再喝一气子,比这个好看的玩意儿还在后头呢。”刘姥姥果真的掇起来又喝了一气子,放下海子,只觉头晕目眩挣扎不住,就倒在炕上睡了。宝钗道:“都是三妹妹,闹的人家说笑话儿,你又在里头胡挑眼儿,一阵子把姥姥灌醉了。过会子太太知道了,还要说呢。”探春笑道:“都是云儿撺掇的,我也本来没有留这个心。”
湘云笑道:“难道玛瑙海子也是我教人拿来的么?我想太太知道了也没什么要紧,他各人要喝罢了,难道牛不喝水强按得头么?”巧姐儿笑道:“不相干的,我干妈那一遭儿来了没醉过呢,不过睡一会子也就好了。咱们何不也把席撤了去,大家都到外头和太太们说说话儿去罢。这里也让我二婶娘给我兄弟一口咂咂儿喝么。”尤氏笑道:“我的儿,你比我还想的周到,明儿出了嫁,真赶得上你***脚踪儿。”说的大家都笑了。
于是,伺候的丫头、媳妇们撤去残席。
大家都到王夫人上头去了,只有巧姐便跟着宝钗到屋子里来,叫奶子将桂哥儿抱了过来,道:“二婶娘,你给兄弟喝一喝咂咂儿罢,他饿了。”宝钗便把桂哥儿接来,放在怀里,解开衣钮,轻轻儿的奶上奶,把衣襟一把胸前盖祝巧姐儿笑道:“我特意要瞧你的咂咂儿,你怎么又盖上了呢?”说着,便伸手把宝钗的胸襟儿揭开了,宝钗笑道:“这么大的姑娘,眼看出嫁的人了,还是这么淘气。”巧姐儿笑道:“二婶娘,你看我姨娘他倒比你岁数大,他的咂咂儿怎么倒比你的还小些呢,也不像你这么样涨腾腾的呢?”宝钗笑道:“去罢,女孩儿家管的闲事太宽了。”
忽听刘姥姥在外边打了个呵欠,伸了一伸懒腰,放出个山响的大屁来,把个巧姐哈哈大笑起来。宝钗笑的奶也惊了,把桂哥儿也呛的咳嗽起来。宝钗便教麝月、莺儿出去看看刘姥姥醒了没有?两人出去看时,忽见刘姥姥一轱辘爬起来,咧里咧蹶的往外就跑。麝月、莺儿赶忙上来搀着,晓得他要找中厕,便搀架着他到后院子里来。刘姥姥哼哼的道:“姑娘,快把我的裙子给我解下来,我也弯不下腰了。”莺儿忙伸手替他解了裙子,褪下小衣,蹲了下去。麝月、莺儿又不敢松手,怕他跌在屎窝里,只得一只手捏了鼻子,一只手拉着他。少时解毕,二人把他慢慢儿的搀了回来。宝钗、巧姐儿恰好出来,便一同跟着刘姥姥到王夫人上房里去。
到了上房,众人见了都说:“姥姥来了。”刘姥姥笑道:“二位姑太太,别笑话我,教姑奶奶们闹的又丢了底了。”王夫人笑道:“姥姥,没什么好东西你吃,多喝两杯酒,也是我们主人家的敬意。”刘姥姥道:“阿弥陀佛,姑太太快别这么说,我真可当不起了。”薛姨妈笑道:“姥姥如今上了年纪了,你看今儿我们这几位姑奶奶,也没一个儿善静好缠的,姥姥那里搅的过他们呢。”
巧姐儿问李纨道:“大娘,你们都进来了,我姨娘在那里去了?”李纨笑道:“你那个姨娘,当日不知怎么跟着你妈妈学来,就学的一模一样儿的毛神鬼似的,很怕家里丢了什么东西,才刚儿在这里打了个照面儿,就早溜到家里去了。”尤氏笑道:“未必是怕屋里丢了东西,只怕是提防他老子趁这个空儿,又弄了什么鲍二家的来,在屋里喝酒,所以忙忙的捉去了。”
巧姐儿笑道:“这是没有的事,我父亲陪着爷爷们在书房里喝酒呢,我姨娘只怕是在奶奶屋里,看我四姑娘去了。”
正说着,只见平儿笑嘻嘻的进来道:“姥姥,你醒了么?我才刚儿吩咐他们备了几样稀烂的菜,两碗鸡笋酸汤,姥姥你先吃碗饭罢。”刘姥姥道:“我的姑奶奶,我酒也醒了,不怎么样了,过会子大家一起吃饭罢。”说着,丫头们掇上菜来,乃是一样炖肘子,一样酿鸭子,一样煨火腿,一样芙蓉豆腐,两碗鸡笋酸汤。王夫人道:“姨太太也要饿了,我们都一起吃饭罢。”平儿答应,忙教人传饭,仍摆在两处。
于是,大家仍在两处吃了饭,已是掌灯时分。刘姥姥、薛姨妈、邢岫烟、薛宝琴、李婶娘、李纹、李绮俱各告辞,各自回家去了。惟留下史湘云、探春在这里住着,另日再回。谁知史湘云亦有遗腹之孕,起先不觉,故人皆不知,近来已将临月,因此不能再祝王夫人闻知甚喜,大家又叮嘱了一番,并伫望喜信的话,教人套车送去。随后贾(王扁)之母、贾琼之母、喜鸾、四姐儿也回去了。邢夫人、尤氏、胡氏俱各上车回去。
探春便在宝钗屋里住了。
平儿搀了巧姐儿的手,一同慢慢回去。巧姐儿道:“我今儿瞧见我二婶娘养的那个小兄弟,我就怪爱的。我记得那一年我妈妈小月了一个兄弟,要不然这会子也好大的了。”平儿听了心里伤感,早把眼圈儿红了。刚走到自己院内,早有彩明、善姐儿迎了出来。平儿道:“你们怎么也不来一个人儿,拿灯笼接一接我们,教我们黑影里摸瞎儿回来了。幸亏是晴天,若是天阴,路都看不见了,姑娘怎么走呢?”彩明道:“姨奶奶,你别生气,今儿有个缘故。太太知道咱们屋里没人,晌午差人赏了一大壶酒,四碗菜,两盘饽饽,一鼓子大米饭。我们就放在姑娘屋里,谁知老奶奶子眼错不见的把一大壶酒一个人儿都灌丧完了,这会子醉的人事儿不醒,叫着总不起来。两三间屋子就剩下我们两个人,又怪害怕的,又找不着灯笼和手照子,不知放在那里去了,心里也急的什么似的呢。”巧姐儿道:“这都是姨娘素日慈善太过了,一个一个儿的都惯的不成样儿了。要是我妈妈活着,他们再不敢的。”说着,便自己到屋里换衣裳去了,彩明也就跟了进去。
平儿问善姐道:“二爷怎么还没回来?”善姐儿道:“听见外头说,大老爷、二老爷早就散了,剩下一伙小爷们,这会子只怕正喝到热闹中间呢?”平儿道:“这么着,你就和彩明陪着姑娘玩一会子去,他才吃了饭没多大会儿,睡下怕停了食。我这会子也不用你们做什么了,茶儿水儿都预备着些儿,仔细二爷回来要用,你就去罢。”善姐答应着去了。
平儿换了衣裳,独对银灯坐着,想起凤姐在时,那一番势焰繁华的光景。如今虽说复了家产,到底所入不抵所出。李纨、宝钗都有了儿子,贾琏仅有一女。正在伤感,只听院内走的靴子响,就知是贾琏回来了。平儿素知贾琏的脾气,故意假装盹睡,只见贾琏走了进来,口中只嚷好热,一面摘帽子脱衣裳,道:“怎么屋里连一个人儿也没有?这早晚还在那里浪去了。”
回头见平儿在炕沿上盘膝打盹,忙笑着在靴掖子内取了些纸,拈了个纸捻儿,悄悄儿的来搜平儿的鼻孔儿。刚到跟前,平儿猛然一笑,倒把贾琏吓了一哆嗦,笑道:“昨儿晚上又没累着你,今儿这早晚就困的这个样儿了。”平儿笑道:“你悄默声儿的罢,那边姑娘还没睡着呢,仔细听见了,成个什么意思呢。”
贾琏笑道:“哦,我说低声些。你瞧这个薛大傻子傻不傻?因见我没儿子,把他倒急坏了,才刚儿把他配的什么种子丹,打发小厮取了一服来,立刻逼着我用黄酒吃了。他说这个药万灵万应,百发百中的。我借着酒劲儿,也就糊里糊涂的吃了。咱们今儿就快些试试,就知道这药灵不灵了。”平儿笑道:“你又胡闹了,知道是什么药,吃得吃不得的,就混吃起来了。况且养儿子一来也要自己的修积,二来也要自己保养身子。你看你头里和奶奶不是大天白日关上门,就是什么改个新样儿、旧样儿的胡闹起来,怎么能够养儿子呢?”贾琏笑嘻嘻的道:“这些事,你又怎么都知道了呢?”平儿笑道:“嗳哟,岂但知道呢,那一遭儿我又没见过呢。别说奶奶,我们在一块儿,就是尤二姨儿、秋桐你们的那些故典儿,你又当我不知道么?”
贾琏笑道:“这么说起来,你竟是我的一个总掌柜儿的了。好的很,咱们一会儿睡下,你就把你奶奶、尤二姨儿、秋桐和你四个人的好处,细细的评论评论给我听听,看你说的公道不公道?”平儿鼻子里笑了一笑道:“也不用我评论,依我看来我们四个人也没一个儿中你的意的,那里赶得上什么多姑娘、鲍二家的好呢?”贾琏道:“罢哟,这又该你揭挑得了,你也想想头里有他们三个在的时候,你也就很受了委屈了。这会子,你独霸为王的,也就快活极了,还揭挑这些馊包子、烂粉汤做什么呢?”平儿道:“我也不稀罕什么独霸为王,只要你明儿立点儿志气,诸凡事要点儿强,不要日后落到搭拉嘴子的分儿,那我就沾了恩了,也再没什么痴心妄想了。”贾琏把手一拍,笑道:“罢了,不用说了,我也不喝茶了,睡觉罢。”说着,便脱了靴子,自己先睡下了。平儿慢慢儿的收拾了器皿,卸了残妆,关上房门,坐在香炉旁边闻香儿。贾琏道:“你到底也睡呀,这会子三更天了,还坐着做什么呢?”平儿笑道:“咱们可要预先说过,睡下你可要给我老老实实的,不许像那一回喝醉了勒掯奶奶的那个样儿。”因又走到贾琏身边说道:“我告诉你,我身上已经三四个月没行动了,也不知道是不是的呢?”贾琏听见,便一轱辘爬了起来道:“这么着,你早怎不告诉我呢?早知道,我今儿也不吃这个药了。咱们今儿还是试不试呢?”平儿“扑哧”的笑了,脱衣就寝,一宿晚景不题。
瞬届殿试之期,贾兰便会同甄宝玉二人料理一切事仪。接着,便是薛姨妈家的孝哥儿满月。史湘云也生了一子,名唤遗哥儿。王夫人教人两处都送了礼物。恰值殿试已过,甄宝玉是二甲第七名,贾兰是三甲第三名。两人会了众同年谢恩,赴过琼林宴,迎接回家。贾兰便先向宗祠内拜过祖先,然后拜见贾赦,贾政、贾珍、贾琏等长辈,众人俱各大喜。又到了内里来见邢、王二夫人,尤氏、李纨、平儿、宝钗等行礼,合家欢喜。
外面是庆国公、临安伯、锦乡候、齐国公、缮国公、寿山伯、平原侯、神武将军并各亲友,贺喜的络绎不绝。贾政因贾母服尚未满,不能作乐,只在荣禧堂上摆了几席,留亲友坐坐。
那贾蔷、贾芸、贾芹因俱有过犯,不许进们。三人请托了林之孝,再三求着贾政,因念究系一族,又属近派,皇上尚且起复废员,弃瑕录用,何况我们呢。因此贾蔷、贾芸、贾芹今儿都同了贾琼、贾(王扁)、贾菌、贾蓝在荣国府内来了。
那王仁因巧姐之事,贾琏很申饬过他一顿,故同傻大舅皆无颜进门。今见贾兰中了进士,这番荣耀,又见贾蔷、贾芸依旧在荣府出入,心里甚是难过,便来找他二人。贾蔷道:“我们是托了林大爷进来的。大舅,你要进来,也得托托人撕罗就好了。”王仁道:“我怎么好托林之孝去的呢?”贾芸道:“你会会三叔,叫他想个主意,这事原是他闹起的。”
王仁隔了一日,便到门上来找贾环。贾环听见,出来会他,王仁便把这话向贾环说了。贾环道:“头里那些事,都是你和傻大舅闹的,带累的我就很不浅。那会子,我恨没个地缝子钻了去呢,后来懊悔已是迟了。我如今通身改过,现在上紧念书,还要巴结上进呢。你这会子,又来说这些话做什么?”王仁道:“今儿傻大舅也在我们那里,还有几个好朋友在我那里设局,又叫了两个陪酒的。老三,你和我到我们那里逛逛去罢。”贾环道:“这都是什么话?咱们已经改邪归正了,你再要这么着,咱们可就得罪你了。”王仁十分没趣,只得走了。贾环也不送他,径自进去了。
原来李婶娘女李纹有了人家的,是给了神武将军之子陈也俊为媳,妹子李绮已嫁与甄宝玉将及一年。陈也俊因孝服未满,故到此时才娶李纹过门。李纨回去给李婶娘道喜,便住了两天,方才回来。
接着,朝考已过,贾兰补了刑部主事,甄宝玉点了翰林院编修。贾兰却与周姑爷同部,每日上衙门同在一处。贾兰年轻,凡事自然总要姑爷指点。探春已经回家,听见侄儿亦在刑部,甚是欢喜。每每上衙门回来,贾兰便随着周姑爷在探春那里吃饭。回家时,告诉贾政,贾政亦喜。
晚间在王夫人上房,说起贾兰来,贾政道:“兰哥儿年纪虽轻,已经两榜,现又归了部属做官,真也算是强爷胜祖了,很该给他说亲才是。”王夫人道:“可不是呢,兰哥儿这么样,外头谁还不知道,还愁没好女孩儿么?”贾政道:”现在都没人来说呢。”王夫人道:“老爷没提过,外头谁知道呢?明儿叫了官媒婆朱大娘来,和他说了,谁还不愿意给咱们家么?况且少年两榜的女婿,只怕选遍了天下也没几个儿呢。”贾政道:“今年把亲说定了,明年也就要早些儿娶了过门。”
王夫人道:“后年咱们就可抱重孙子了,环儿的亲事,今年过门,老爷定了日子是几月里头?”贾政道:“巧姐儿出嫁,周家是十月里。我打量把环儿娶亲的事,定在十一月头上罢,省的又挤在一块儿。”王夫人道:“环儿自定了亲,如今倒很好了,天天念书也不闲游浪荡,说明儿还要乡试呢。”贾政道:“去年皇上因海晏河清,万民乐业,大赦天下。所有恩科,旨意着今年举行,我已给他援例捐了监了。我昨儿看了看他的文章,虽不怎么样,也还很去得。只是场期也不远了,他这会子虽然上心,我只愁他是抱佛脚呢。”王夫人道:“环儿娶亲在十一月里呢,我想他岁数也不小了,他既然又读书肯巴结,可先给他屋里放一个丫头,只算奖励奖励他,又可收笼收笼他的心。”贾政点头道:“这也使得,你明儿就挑一个丫头给他放在屋里头罢了。”
次日,王夫人便挑了彩云,回明贾政,给贾环放在屋里,二人喜出望外,这会子才明目张胆,不似从前偷摸了。彩云也似袭人一般,常时劝勉,催着贾环读书。贾环遂了心愿,越发上心精进。不觉到了场期。
谁知薛蝌无事,只在家中闭户读书作文。人本聪明,又有闺中师友,士隔三日不见,当刮目以相待,学问竟大长了,便也捐了例监,来会贾环,一起进常贾环道:“薛二哥,我自来没听见过你念书,怎么今儿要下起场来呢?”薛蝌道:“三哥,你去年为什么不下场,今年为什么又下场了呢?这会子也没工夫,等明儿三场毕了,咱们好好儿的比试比试。”贾环大喜,两人便同在一个下处。三场已毕,各自回家。贾环把文章写出来呈与贾政,贾政看了说道:“去是还可以去得,总还不十分老练,由于功夫浅的缘故。”贾环答应了出去,便来与薛蝌两人互相讲究评论起来,竟是薛蝌的好些。
隔了些时,东府里放出几个大丫头出来配人。这里焙茗年已过了二十,该配媳妇了。知道这事,便求了贾琏,向东府说了,配了一个丫头名叫万儿的。原来这万儿,还是宝玉初次梦入太虚幻境的时候,便与焙茗有了私情,被宝玉看见的。今儿配为夫妇,也就算遂了心愿了。焙茗原是宝玉小厮,今配了媳妇,便派在宝钗处当差,于是万儿便叫做焙茗媳妇了。
这日,焙茗媳妇因见重阳佳节,便在园内摘了几十枝菊花,使一个大盘子放了水,送上来与宝钗戴。宝钗素性不喜戴花,因见他特意送来,不忍拂其来意。因叫莺儿接过花来,看了一看道:“这花颜色就很好,难为你送来。”焙茗媳妇笑道:“今儿是重阳了,我才刚儿在园内看见这花颜色开的有趣儿,我本打量摘了自己戴的,因想还没给上头进新,怎么我就混戴了呢?故此,我赶忙摘了这些送上来给奶奶进新的。”宝钗道:“我戴不了这许多,你也拿两枝戴去罢。”焙茗媳妇便拿了两枝,笑着去了。宝钗教麝月过来道:“你把这花,拣几枝送给二奶奶和巧姑娘戴去,剩下的你和莺儿、秋纹、文杏几个人分着戴了罢。”麝月便拣了几枝,送到后边平儿屋里去。
不多一时,只见麝月跑着回来说道:“奶奶,快些过去,二奶奶要生长了。太太和大奶奶都在那里,刘姥姥都来了。请奶奶快些过去呢。”宝钗忙扶着麝月出来,穿角门过去,走过甬道刚到了粉油的大影壁,忽见善姐儿跑了出来。宝钗忙问道:“做什么去?”善姐儿道:“我们奶奶生长了,我舀水去呢。”
宝钗连忙进去,早听见小孩儿的哭声了。走到房内看时,平儿已坐在炕上,刘姥姥已把小孩儿包好,说道:“姑太太、姑奶奶们大喜,又是一位哥儿。”众人大喜。宝钗道:“我算着日子也该是时候了,原也提防着,不打量怎这么个快法子。我才刚儿还是教麝月送花来才知道的,赶着过来,倒已经下来了。
这都是二嫂子的福气。”李纨笑道:“小婶子,你也就不为慢了。”
正说着,只见彩云进来,请王夫人回去,说环哥儿中了。
大家听见,大喜。王夫人道:“上回养桂哥儿,是兰哥儿中了。这会子,又是环哥儿中了,偏偏儿又挤在一块儿。”李纨道:“上回是四喜,今儿是双喜,都是锦上添花。当初老太太在日,还没今儿太太的福大呢。”王夫人道:“我为的是事情挤在一块儿,照应不来,心里着急,难道不晓得知福感福么?阿弥陀佛,这都是菩萨赏的罢了。”于是,留下刘姥姥同巧姐儿在屋里照应平儿,王夫人便同李纨、宝钗到前头来。
原来贾环中了第一百八十名举人,薛蝌中了第六十九名举人,巧姐的姑爷屯里周姑爷也中了,是第三十六名举人。薛、周两处也有报子,一个是贵府姨甥,一个是贵府姑爷,三张报子都一齐贴起来了。大家欢喜异常。要知后文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回 新孝廉迎巧姐出阁 官媒婆与贾兰说亲
话说贾环中了举,次日便与薛蝌会了周姑爷,大家会同年,拜座师,穿了青衫,簪花披红,赴鹿鸣宴回来。贾政命人开了宗祠,带着贾环祭拜一番。回到荣禧堂,各亲友皆来道喜。
贾琏养了儿子,女婿又中了举人,心下十分快乐。贾政将新生小孩儿,取名贾蕙。这日,又是三朝,也摆了几席酒。周姑爷已中了举人,择了十月初十日娶巧姐儿过门。这里备办嫁妆并头面衣裳一切等类,甚是忙乱。幸喜平儿已将针黹鞋脚一切零星应用之物,早已备齐。到了初八日派了林之孝等十二名家人,押送嫁妆过去,共计一百六十抬。周家留了家人酒饭,打发花红赏封回来。
次日便是蕙哥儿满月,薛姨妈、探春、史湘云、李纹、李绮、邢岫烟、薛宝琴、喜鸾、四姐儿都来道喜。刘姥姥也带了青儿来了。那青儿已有十五六岁,长的体态轻盈,出跳了许多。
因与巧姐儿过的很好,故跟了刘姥姥来了。王夫人见了甚喜,道:“青姑娘两年没见,长的越发出跳了,怎么不跟姥姥到这里来逛逛呢?”刘姥姥道:“屯里的孩子,轻易不到城里头来,又没什么衣服穿,怎么好来呢?姑太太这里,他几时不愿意来么,早就要来的哟。”王夫人道:“屯里的人便怎么样?难道屯里就长不出好女孩儿么?我看城里的女孩儿,只怕还没青姑娘这个样儿呢。姥姥,你给我的孙女儿做了媒,如今女婿都中了举了,你这个媒就很好。我如今也给你这个外孙女儿做个媒,使得么?”
刘姥姥笑道:“我的姑太太,城里的人都给城里的人做亲,谁肯要屯里的女孩儿呢?况且姑太太的亲戚,都是富贵双全的人家,我们从那里扳配得上呢?姑太太既然看他好,倒是教他在这里当个丫头使唤,也给他学习学习,这还使得。”王夫人笑道:“我的孙女儿,怎么又给了屯里去呢?”因向平儿道:“后廊上的蓝儿,这孩子我前儿看见他长的很好,说话儿也有道理,就是年纪略大几岁,今年将近有二十岁了。你看着怎么样?要是使得呢,你明儿就向他娘说去。”
平儿道:“蓝哥儿他自小儿就肯巴结,进了学好两年了,前儿为没中举,自己还气的哭了。他娘娄氏大嫂子说,你年纪还小呢,这科不中还有下科呢,快不要这么着。这孩子将来总有出息的,家道虽然平常,饭总有得吃就是了。”王夫人道:“姥姥,你听见了没有?这是我本家的一个孙子,家道平常些,孩子倒很好。姥姥,你的意思怎么样呢?”
刘姥姥道:“多谢姑太太的意思,了不得,这就是我外孙女儿的造化了,还有什么说呢?”青儿听见做媒的话,就红了脸,拉了巧姐儿到里头去了。王夫人向平儿道:“你明儿过了巧姐儿的事,就向蓝儿的娘说去,说是我的媒就是了。”平儿答应了。
只见奶子抱了蕙哥儿出来,大家都瞧了一会,齐声赞好,都有礼物搭贺。王夫人叫把桂哥儿也抱了来,丫环们答应去了。
不一时,一群奶子都抱了哥儿、姐儿过来。原来邢岫烟生了一女名唤宛蓉已两个多月了,宝琴亦生了一女名唤冠芳已将三个月了,李绮亦生了一子名唤芝哥儿已经三个月了,胡氏亦生了一女名唤明珠已经四个月了,桂哥儿是已经七个月了,史湘云之子遗哥儿是六个月了,连蕙哥儿共是七个小孩儿。大家都笑说:“这才有趣儿呢。”
薛姨妈道:“这些孩子们,一个赛似一个,都是同年的,真有趣儿呢。”刘姥姥道:“到了明年都会跑了,还更有趣儿呢。那就成了个'七子图’了。”王夫人道:“还有一个孝哥儿没来呢。他没了娘,也该教奶子抱他过来玩儿,横竖有奶奶、婶娘在这里,怕什么呢?”薛姨妈道:“那孩子昨儿有点儿伤风,吃了奶都吐了好些出来,故此没给他来呢。等到明年三月里,给他做周岁的时候,请姑奶奶们都带了哥儿、姐儿们到我们家里逛一天,给小孩儿们刚刚儿的八个一桌儿。”大家都笑起来。于是,里头摆了四桌酒席,闹了一天。
因次日便是巧姐儿出阁,大家俱不回去。只有邢夫人、尤氏、胡氏各自上车回家。薛姨妈、探春、喜鸾、四姐儿便在王夫人屋里住了。李纹、李绮在李纨屋里祝刘姥姥同青儿就在平儿屋里祝史湘云、邢岫烟、薛宝琴便在宝钗屋里住了。因天还尚早,便同了宝钗到平儿屋里去瞧瞧小孩儿,大家说说话儿。谁知到了那里看时,都没见人。
湘云便问道:“二嫂子在家么?”平儿在房内答应道:“请里头坐罢。”奶子出来,打起帘子,大家进去,只见平儿正在那里给蕙哥儿吃奶呢。原来刘姥姥和青儿都在巧姐儿屋里说笑呢,彩明、善姐都在里头伺候。平儿见众人进来,连忙让坐,道:“怎么人都到那里去了,姑奶奶们来了,都不知道吗?”
彩明、善姐听见,忙跑了过来倒茶。平儿道:“你们有一个在姑娘那里伺候就罢了,怎么都跑了进去,外头来了客,都不知道,这都是什么规矩?”
史湘云道:“嫂子这里还有几个人呢,怎么只见他们两个了么?”平儿道:“丰儿告了假,小红告了病到今儿都是大半年了,也没信儿。我因为他两个都大了,也该是放出去配人的时候了,来了也靠不祝我索性就由他去罢。”宝钗道:“老太太屋里的琥珀、珍珠几个大的都放出去配人去了,只剩了靓儿、傻大姐两个还在太太屋里当差。太太屋里的玉钏儿是他娘求着放出去了。彩霞、绣鸾、绣凤都配了人去了。昨儿把彩云又给三爷放在屋里了,也只剩了小霞一个人了。我那里自从袭人去了之后,柳五儿的娘,他求了大嫂子和我说了,讨出去给了人家了。碧痕、春燕也放出去了。如今还有麝月、秋纹、莺儿、绮霞、文杏、定儿六个人,就算我的人比你的人多些。二嫂子,你看谁好就挑两个过去罢。况且,巧姑娘也要跟两个丫头过去服侍呢。”平儿道:“我已派了善姐儿跟了过去。这会子彩明也大了,该放出去配人的还有六七个呢,明儿越发没了人了。我昨儿听见太太吩咐了赖大家的、林之孝家的,教早些挑一班女孩子上来伺候呢。前儿东府里放了一班丫头出来配人,也挑了一班十二三岁的女孩儿进去了。”宝钗道:“明儿善姐儿跟姑娘去了,这里伺候使唤的只得一个人,越发不便了。我明儿就打发秋纹、定儿两个过来,给你伺候罢。”平儿笑道:“这就多谢费心,我可也要谢谢呢。”
史湘云道:“咱们都是从小儿在一块儿玩儿的,那会子都还是孩子家呢,到了今儿,大家都有了孩子了。这里的丫头们,我们谁还不知道,评论起来,鸳鸯姐姐是头一个好的,也不用说了。除了他,就是袭人姐姐。可怜死的死了,去的去了。一个紫鹃姐姐,也是个好的,又跟了四姑娘出家去了。这如今倒是宝姐姐的莺儿,还不差什么。”宝钗道:“他也没什么好处,就是人还老实罢了。”因见史湘云的丫头翠缕,邢岫烟的丫头笑儿,薛宝琴的丫头小螺,都在旁边伺候,便说道:“他们三个倒都还好,比我们这里的人都强。”
史湘云道:“罢哟,我这个翠缕,就很够受了。我记得那年在园子里头,说起树叶儿的阴阳来,他就说是主子是阳,奴才是阴,你说他这个聪明还了得么?”宝琴道:“这也难为他,就想得好埃”翠缕道:“那会子,我只说我们姑娘是阳,我就是阴,后来才知道不是这么样。”宝琴道:“怎么又不是的呢?”翠缕道:“那会子我不懂得,还混说是怎没见头上又长出个头来的人呢?谁知道,我们姑爷是阳,我们姑娘是阴,这才明白了。要没了阴阳,怎么生得出我们遗哥儿来呢?”湘云道:“你不用混说了,快给我滚出去罢。”大家都笑起来。
又坐了一会子,湘云、岫烟、宝琴三人便同宝钗回到屋里来。只见奶子还抱着桂哥儿未睡,大家又引逗着玩了一会子,方才拍着渐渐儿的睡了。史湘云道:“薛二哥自来没听见说他读书,怎么就中了举了呢?”宝钗道:“我们二哥哥,人本聪明。前年到了这里,家中七事八事的,没了空儿,就很荒疏了。
这会子,我哥哥赎罪回来,家道萧条,倒没了什么事了。因此上我二哥哥,他就发愤读书,谁知不到一年的光景,就混了个举人出来了。原也是不想的,并没十年窗下,竟侥幸一举成名了。”史湘云笑道:“我知道,这都是邢姐姐的教育罢了。”
宝琴道:“我们二嫂子同二哥哥讲讲书理,谈谈文墨,自然少不了的,若说教育可是没有的事。”史湘云笑道:“你这个小姑子,自然要给嫂子遮饰遮饰才是。”邢岫烟道:“这么说,史大妹妹从前妹夫自然是妹妹教化的了,所谓'以己之心,度人之心’,是不是呢?”大家都笑了。麝月上来回说:“钟已打了十二下了,请奶奶们都安寝罢。”宝钗叫拿过表来,看了一看,针已指到子正二刻十四分了,因道:“天不早了,咱们睡罢,明儿还要起早呢。”于是,大家收拾归寝,一宿晚景不题。
到了次日,乃是黄道嫁娶吉日。官媒婆朱大娘送了个帖子上来说亲,见了王夫人磕了头,贺喜请安,然后问道:“前儿说的两处,太太都不大合意。现在多少世宦人家的小姐还少么,就是有才的又不能有貌,有貌的又没了才,要挑选个十全的竟很少。只有今儿我们这位小姐,真是才貌双全,并且琴棋书画件件皆精。头里是原说过宝二爷的,就是岁数要比这里的爷大两三岁,小姐今年二十一岁了。”王夫人道:“从前说过的,我也不记得是谁家了。”朱大娘道:“这姑娘的哥哥叫傅试,说原是这里老爷的门生,原做通判,如今升了同知了。姑娘的名字是秋芳。上头老爷是不在多年了,只有太太在堂。”王夫人道:“我们老爷的门生,是有个姓傅的傅二爷,恍惚像是说过我们宝玉似的。但这位姑娘既有这样的才能,怎么过了二十岁,还没人家呢?”朱大娘道:“那边太太因为要拣门户,又要姑爷配得上才给,所以高不成,低不就的就耽搁下来了。”
王夫人道:“论年纪呢,比我们家的爷大三岁,原可以使得。
这会子,姑娘虽然说得很好,但我们家的人都没见过。你且说,他家还和谁有亲戚呢?”朱大娘道:“那里太太的娘家是李员外家,梅翰林家又是他那里的姑太太家。太太只消打发人到这两处问问,就知道了。”王夫人点点头儿道:“等明儿和老爷说了,再商量罢。”因叫小霞说:“你们让他到那边坐坐,喝茶去。”朱大娘谢了,便同小霞到那边去了。
这里众人都到王夫人上房里来,王夫人便问宝琴道:“才刚儿朱大娘来说亲,说姑奶奶府上和傅二爷家是亲戚么?”宝琴道:“我们那里太太,是傅二爷的姑祖母呢。”王夫人道:“姑奶奶可到他家去过没有,可知道他家姑娘怎么样呢?”宝琴道:“我还没到他们家去过呢,倒是去年我们太太生日的时候,这姑娘到我们家里来过一回,听见说是会做诗画画儿的。
那会子我们家里有事,都没空儿,也没和他细谈,看那样儿,断不是那有名无实的。那人品儿在上等是不消说了,就是说话儿一切都比我们强多着了。”王夫人笑道:“姑奶奶,你别要学媒人的嘴啊,亲事说成了,我是要请姑老爷、姑奶奶做媒人的。娶过来,要不照说的这么样,我可是要罚你的。”宝琴也笑道:“姨妈请放心,姑娘的才貌我可以包得起的。”
说着,外头人回说:“周家的轿子快到了,请里头好生预备着罢。”那边周姑爷新中了举,家里已经改换门庭,请了几个同年并五城兵马司裘良,陪了周姑爷到荣府来亲迎。这里贾赦、贾政、贾珍、贾琏、贾环、贾琮、贾蓉、贾兰迎接进来,到了荣禧堂上,姑爷拜见过了,然后与众亲友相见。摆了五席酒筵,让同姑爷陪来的人坐了,酒过五巡,献过烧烤。外面鼓乐喧阗,进来了十六个披红家人提着八对宫灯,引了彩轿进了大门,一直到荣禧堂上。姑爷席上放了赏赐,便一齐起身谢酒告辞。贾赦等送出大门,便都上马去了。里边众人已忙着给巧姐儿梳洗打扮,穿戴齐备,搭上盖头,大家搀送出来。到荣禧堂上,搀送到轿内,闭上了轿门,众人便都到里头去了。外头将彩轿上好,鼓乐喧阗抬出大门,这里又派了四个家人,骑马跟送过去。这日晚上薛姨妈、刘姥姥等众人,俱各回家去了。
过了一日,贾政在上房内闲坐。王夫人便告诉他道:“朱大娘前儿来说亲来了,说的是老爷的门生傅二爷有个妹子叫傅秋芳,今年二十一岁,才貌都很好,上年原说过宝玉的。前儿我因家里有事忙着,都没告诉你呢。”贾政道:“傅试虽是我的门生,迩来也轻易不会,他家里的事情总不能知道。我也记得头里给宝玉说过亲来,那时也为的是不能深悉的缘故。这傅姑娘又有才貌,怎么二十一岁还没人家呢?大约头里总是定过人家的,也未可知。”
正说时,外面人拿了帖子进来回说:“周大人昨日到京,陛见过了,今儿特来拜会。”贾政看了帖子上是姻愚弟周琼,便道:“快请罢。”随即换了衣服出去。原来海疆总制周琼来京陛见,昨日到京当即陛见,应对周详,圣眷颇隆,即降旨补了兵部尚书之缺。贾政会见,称说:“老亲家大人,荣补大司马。弟辈辱在亲末,叨光不浅。”周琼道:“小儿初入宦途,诸承指教,感谢不荆昨闻令孙少年英发,恰与小儿同部,彼此互相关照。弟今亦补京缺,早晚与亲家大人聚首期多,非复外任之停云落月可比矣,何幸如之。”贾政道:“明晨趋府请安,登堂叩贺。”又说了一会别后的闲话。周琼便站起来道:“各处俱还未到,此际匆匆,暇日再图良晤罢。”贾政送出大门,看着上轿而去,复到里面上房里来坐下。
王夫人道:“三姑娘的公公进京来了,如今补了京缺好了,连我们都有了照应了。”贾政道:“我明儿起了复,要不是隔了部,还是他的属员呢。”王夫人道:“才刚儿老爷说这傅家的姑娘,必是定过人家的,想来这姑娘的命薄,把姑爷早妨掉了,这么说也不用问了。”贾政道:“我方才不过是这么说罢了。自古姻缘分定,各人的寿夭也是分定。什么姑娘的命狠,妨了姑爷,又什么姑爷的命狠,妨了姑娘,这都是胡闹的话,那里信的。倒是姑娘的人品,须要见见儿才好,依不得媒人嘴混说,这倒是要的。”王夫人道:“薛二姑娘嫁到梅翰林家,梅家和傅家是亲戚。薛二姑娘看见过这个姑娘的,说人很去得呢。”贾政道:“薛二姑娘给宝玉的媳妇是姊妹,他说的自然都是真切的,那里还有虚浮的话么。明儿亲事成了,就请梅家的姑爷同薛二姑娘做媒人罢。”王夫人道:“我也是这么说呢,等明儿朱大娘来了,我再细问问他,就应了他罢。”贾政点头,暂且不表。
且说贾芸复入荣府,打听得小红告病在家。小红是林之孝的女孩儿,贾芸前在林之孝家托他斡旋自己的事,已瞥见小红在家。后来访得缘故,因趁荣府连日有事,林之孝夫妇皆在府中,便偷空儿溜到他家。叩门进去。原来小厮们也跟了林之孝到府里去了,只有个小丫头出来开门,贾芸走到里面,故意问:“林大爷在家么?”小丫头认得贾芸,说:“二爷,今儿府里喜事,大爷、奶奶都进去了,二爷怎么没见么?”贾芸道:“林大爷才刚儿说是有事来家呢么,又往那里去了呢?既没有来,我且在这里歇歇儿着。”小丫头说:“二爷请坐,我倒茶去。”
小丫头进去了。原来小红听见叩门,便来屏后偷看是谁?一见贾芸进来,便心里一跳,见小丫头进去倒茶去了,便探出身子来,说道:“原来是二爷么。”未知贾芸见了,便怎么样,请看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平儿连与两侄为媒 黛玉公向元妃祝寿
却说贾芸来到林之孝家,小红在屏后偷看,见小丫头进去倒茶,便探出身子来,说:“原来是二爷么。”贾芸一见,跳起身来,作了一个揖道:“姐姐好,一向没见了,听见姐姐病着,我又不好来问的。姐姐这会子大好了?”小红道:“多谢二爷惦记着,也没怎么好清了,心里只是懒懒儿的么。”贾芸便向腰里扯下块手绢子来,说道:“这还是姐姐换给我的,我总是塞在身上,时刻不能离的。”小红道:“那是我掉在园子里头二爷捡着的,后来换给了我一块,我也收着呢。今儿二爷拿出这个来,我也把那个拿来还换过来罢。”贾芸道:“这会子不用换,等明儿到我们家里的时候,再换罢。”小红道:“我没什么事,怎么到二爷府上来呢?”贾芸走到小红面前道:“我有要紧的话,告诉你呢。”小丫头已倒了茶来,小红红了脸,低声说道:“小丫头倒了茶来了,你不用说,我都明白了,你上紧的打算去罢。”说着,又丢了个眼色,贾芸会意,喝了茶,便说道:“我才刚儿是顺路儿打这儿过,进来坐坐,也没什么话,我这会子进府去,少不得就会见的。”也向小红丢了个眼色道:“我去了。”小丫头出来关了门进去,小红道:“芸二爷是走这儿过,进来坐坐,也没什么
话说,少刻大爷回来也不用说了。”
小丫头点答应,不题。
再说贾芸回去,心里思索要寻赖大说亲,又怕赖大因上回要求发放出文书的事情不妥,说了不惟无益,反恐于中阻滞,越发难说,思前想后,彻夜不眠。直等荣府事过,隔了一日,细想还是去求贾琏,立定主意,恰值这日贾琏一人在书房里闲坐,贾芸便忙上前,跪下说道:“侄儿有件事要求二叔赏脸。”
贾琏道:“什么事?”你起来说。”贾芸道:“二叔允了,侄儿才敢起来。”贾琏道:“我不知道是什么事,怎么教我允呢?你起来说了,再讲。”贾芸起来,站在贾琏面前说道:“前儿我母亲说,我的年纪也不小了,要给我讨媳妇儿。侄儿说,现在手头不足,那里有这项钱呢?况且,要说亲又高不成低不就的,要是将就些的人家女孩儿,侄儿也不愿意要。自古说:'宁娶大家奴,不娶小家女。’侄儿想着叔叔这里有好些大丫头,该放出配人的就不少。侄儿打量求叔叔的恩典,挑选一个赏了侄儿,不但侄儿感激叔叔,连我母亲都是感激的。”贾琏道:“你这是什么话?你是我的侄儿,怎么给奴才做亲呢,这断乎使不得的。”贾芸道:“侄儿何尝不知道么,但是如今的世情不好,奴才的事情好了,他还不愿意给侄儿呢。赖大的儿子,怎么做知县呢。古来多少名人大位还娶妓女为妻,妓女又不及奴才了。侄儿为的是无力,又不肯将就要那些看不上眼的东西,这是侄儿情愿如此的。总求叔叔的恩典就是了。”说着,又跪下去。贾琏道:“你不用这么着,且说你想要谁的女孩儿呢?”贾芸道:“侄儿前儿在林之孝家里,听见他的女孩儿小红告病在家。侄儿头里带了人在园子里种树的时候,就看见过的,那时在宝二叔屋里,后来听见说在婶娘屋里当差。现今告病在家,年纪已是该放出配人的时候了。求叔叔的恩典,向林之孝一说就妥了。叔叔、婶娘只当是放出去配了个小子了,将来还是来给婶娘一样当差。”贾琏笑道:“这事你且不用忙,等我明儿教你婶娘和林之孝家的说了看罢。”贾芸忙跪下道:“侄儿今儿先给叔叔磕头,明儿再给婶娘磕头去。”
说着,只见家人来回说:“环哥儿新房子里,领油漆裱糊的工价。”贾琏道:“知道了。喜儿来,对二奶奶说去,说我的话,教照数发给他,教彩明记了档子就是了。”喜儿答应去了。贾琏便到贾环的新房子里去看了一看,原来就是贾母的上房,在王夫人上房外左边的三间耳房后,开了一门通过去的。
王夫人上房外右边三间耳房,是王夫人做房。房后二十余间,是宝钗住的。李纨在园内搬回,便也在这二十余间内住,与宝钗相离不远。
贾琏回到自己屋内,见平儿不在屋里,只道是到王夫人上房去了。彩明倒上茶来,贾琏道:“才刚儿领油漆裱糊的工价,上了档子没有?”彩明道:“上过了,奶奶才打发了这项银子,便到后廊上娄氏大奶奶那里说话去,秋纹、定儿都跟了去了。

贾琏道:“说什么话?”彩明道:“听见说是给他家蓝哥儿说亲。”说着,平儿回来了。贾琏道:“我昨儿没听明白,可是刘姥姥的外孙女儿青儿,要说给蓝哥儿么?”平儿道:“这是太太的意思,说青儿长的很好,要给他做媒,教我给蓝哥儿的娘说去来了。”贾琏道:“他娘愿意不愿意呢?”平儿道:“我去说是我们太太的意思,因为喜欢青姑娘很好,教来给蓝哥儿说亲。他娘听见就欢喜的了不得,有什么不愿意呢?”贾琏道:“青儿虽然好,到底是屯里的姑娘,不配我们这样的人家呢。”平儿道:“这有什么不配呢,常言说的好:白屋出公卿。巧姐儿的姑爷,不是屯里人么?如今中了举了,明年再中了进士,不就是官宦了家了么。这都是姻缘,讲不定的。”
贾琏笑道:“可不是,今儿还有人向我说,情愿娶个咱们家的丫头呢。”平儿道:“谁要娶咱们家的丫头,这个人可奇呢。”贾琏道:“你道是谁啊?就是芸儿这个东西。他再三的求着我,要娶咱们屋里的小红。”平儿道:“芸儿辈数虽小,到底是爷们呢,怎么给奴才做亲来了呢?”贾琏道:“我也是这么说,他再三的磕头求着说,现在无力攀亲,将就些的人家他又不愿意,说是宁娶大家奴,不娶小家女,却也还说得是。”
平儿道:“他怎么偏偏儿的看上了小红,这总有缘故。芸儿这东西,他头里也到园子里去过,也常到这屋里来,我看他总有些鬼鬼崇崇的。”贾琏道:“这不消说的了,我看他是久有了这个心,只是不好开口的。今儿我见他求着,不过意,已应了他了。他明儿还来给你磕头呢。你明儿就叫了林之孝家的来,给他说说罢。”平儿道:“还不知他愿意不愿意呢?”贾琏道:“你向他说这个话,是教他女孩儿给爷们做正配,又不是教他女孩儿配小子,他敢不愿意吗?”平儿笑着点头儿,只见外面家人进来回说:“三爷娶亲的大轿宫灯都办齐备了,请二爷出去看呢。”贾琏便站起身来,出去了。
到了次日,平儿正打量叫人传林之孝家的进来说话,恰值林之孝家的上来回事。平儿等他回完了事,吩咐明白了,便说道:“小红告了病,这些日子也很该好了。”林之孝家的道:“他还没好的清妥呢,还待调养几天,我就叫他上来伺候了。
这孩子就是生的单弱的很么。”平儿道:“我不是要他进来伺候,我要给他说亲呢。”林家的道:“这是多谢奶奶的恩典了。”
平儿道:“我看这孩子倒很好,聪明伶俐,做事说话儿都乖巧,怪惹人疼的。这会子也该是配人的时候了,我想要是给他配个小子,就可惜了这孩子了。我昨儿会见后廊上五奶奶,说起他要给芸哥儿讨媳妇儿,又怕的是手头并不宽绰,门户高的攀配不上,将就些的人家女孩儿又自己看不上眼。他说芸哥儿说的好,'宁娶大家奴,不娶小家女’。我就想起小红来,告诉他,问他愿意不愿意呢?五奶奶说:'这可是打着灯笼还没处寻呢,多谢婶娘的怜爱,就感谢不尽了。’我看那芸哥儿,人就很不错,将来总有出息的,你看着怎么样呢?”林家的道:“多谢奶奶的恩典,真是天高地厚了,这也是我女孩儿的造化。要不然。配个小子罢了,怎么敢给爷们扳亲呢?这都是想不到的事。”平儿道:“你明儿就教他进来罢,我也不要他服侍,给他在这儿静静儿的调养调养,我也要瞧瞧他,问问他呢。这会子是我的侄媳妇了,我那里还拿他当丫头么。”林家的道:“多谢奶奶抬举,这可是当不起呢。我明儿就教他进来给奶奶磕头。”说着,贾琏进来,到那边屋里去了,林家的便出去了。
平儿进到屋里,贾琏道:“那
话说了没有。”平儿便把方才的话,告诉了他一遍,因道:“你这会子进来,又有什么事?”贾琏道:“兰哥儿的亲事定准了,打点下帖儿请梅姑爷、琴姑娘两个人做媒人。明儿下定,便过礼,就是老三娶亲的这一天,又省些费用,又添了热闹。到明年春天三月里过门。”
平儿笑道:“这几天通是闹媒人了,咱们两天就闹了两个媒。今年比往年可大不同了,咱们家出了多少事,都是喜事,重重叠叠的,可是运气该转了。人人都说老太太的福大,老太太在日都没见过这么些喜事呢。”贾琏笑道:“头里人人都说凤姑娘能干,办事妥当。我看着总不如平丫头好,我自来心爱的是平丫头,可见今儿还是平丫头有福呢。”平儿笑道:“你这是怎么说,你再要这么着,我可不依。”贾琏笑道:“你不依,我可由不得你不依呢。”说着,笑了出去了。
林之孝家的回去,把这话告诉了他女儿一遍。小红心下明白,知道贾芸是求了贾琏、平儿的了,心里一块石头落地,真是喜出望外的了。林之孝家的道:“你明儿就进府去,给二奶奶磕头,谢谢恩典。二奶奶教你就在那里调养几天,不要你做事情呢。”小红道:“二奶奶教我在那里调养,不教我做事情,原是奶奶的好意,就是我怪不好意思的么,怎么样呢,妈妈明儿带我进去,磕了头就出来罢。”林家的道:“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呢,奶奶教你进去,说要瞧瞧你,这就是疼爱你的意思。明儿回来,他少不得给你有格外的赏赐,虽然我要给你办嫁妆,到底多些东西倒不好么?”小红道:“那些姐姐、妹妹们都知道了,总要拿我取笑儿开心呢。我又不好说的,臊的人家脸上怎么过得去呢?”林家的道:“你这会子都给了爷们做亲了,又不是配了小子。才刚儿二奶奶不说么,说你做了他的侄媳妇了,还是丫头么?你比那些姐妹们高了一等了,他们怎好说你的呢?”小红心下细想,不能不去,只得点头答应。
到了次日,林家的便带他进府,上来给平儿磕头。平儿向林家的道:“给他在这里玩玩散散就大好了,等他照常好了,五奶奶那里有了日子了,我再教你带他回去。”林家的答应去了。
平儿进房,小红便跟了进去,平儿道:“你现在可还吃药了没有?”小红道:“药有一个多月没吃了,天天吃丸药呢。每日一样吃饭,就是没了气力,心里有些懒闷,没有大好。”
平儿叫他到面前来,拉了他的手,摸摸他的膀子,见瘦弱可怜,因说道:“你这也没什么病,不过要把心散散,多吃些饮食,调理调理就好了。”小红脸已红了,平儿见定儿在旁,便教他倒茶去。小红忙道:“我倒去罢。”平儿笑道:“你是我的侄媳妇了,该叫我二婶娘呢。我还要你倒茶么?”小红忙跪下说道:“虽蒙奶奶的恩典,我在这里要不伺候,一者心里不安,再者脸上过不得,这些姐妹们跟前,也不好看,还求赏照常办事。”平儿拉起他来,定儿已倒了茶来了。平儿笑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了,这会子你病还没大好,我且不教你伺候,等病好了,再照常办事就是了。”因向定儿道:“你和他到你们那里坐坐儿玩玩儿去,你就对他们说,不许拿他取笑儿开心,我知道了是不依的。”又向小红道:“他们要是谁这么着,你就来和我说。”两人答应出去,往下房里来。
彩明、秋纹两个,正在那里坐着说话儿呢。秋纹一见他二人进来,便先笑道:“小芸二奶奶来了,请坐,我们还没过来请安呢。”小红的脸早已飞红,定儿道:“秋纹姐姐,你这是怎么说啊,奶奶才吩咐了,教我来给你们说,不许拿小红姐姐取笑儿开心呢。他才进门,你就这么着,怪不得奶奶说,可见奶奶想得周到呢。”彩明道:“不要闹,小红妹妹,你坐着。咱们姊妹们,好好儿的坐坐说说话儿。惟有秋纹妹妹,他总是这么样,喜欢嘻嘻哈哈的,怨不得奶奶说埃我们这个奶奶,比头里的奶奶还明白,高多着呢,待人的好处不要远比,看他待小红妹妹就知道了。头里的奶奶有这样的恩典吗?他从前也是和我们在一块儿的,这会子做了奶奶,接着当家,要不是心里明白透露,这些人能够服他吗?头里的奶奶是一味利害,人人害怕他的,这个奶奶是一味宽厚和平,人人悦服他的。一个是金刚努目,一个是菩萨低眉呢。”秋纹道:“这话倒是的。这会子我们都在这里谈心,上头没人伺候呢,我上去了。”说着,便出去了,暂且按下不表。
再说林黛玉在太虚幻境,自从凤姐等三人去后,每日与香菱讲究诗词,倒也快乐。一日,二人正在谈诗,晴雯在旁煎茶伺候,只见金钏儿笑嘻嘻的进来,向晴雯道:“你今儿在家里没出去,你可没得看见这个稀罕的事儿。”晴雯道:“什么稀罕的事儿?”金钏道:“我才刚儿和那些仙女们六七个人斗草玩儿,大家都寻了些各样的草,都到牌坊里头警幻仙姑的宫门口,大家赌斗呢。仙姑和妙师父,也在那里瞧我们玩儿。”晴雯道:“斗草就算个稀罕的事儿么?”金钏儿道:“你听罢,人家还没说完呢,你就拦人家的话靶儿。我们正斗到热闹中间,只见正南上远远的轿马人夫、旗锣伞扇过了一队,又是一队,都向正北上去了。我只当是拜咱们来的什么客呢?问了问仙姑,他才说今儿是腊月二十三了,过去的都是各府州县的灶王爷。我就问他,咱们怎么也不祭送灶王呢?他说灶王爷不敢当咱们的祭,他明儿反倒要把收下人家的灶糖,差人送些来给咱们吃呢。你说这事儿,稀罕不稀罕呢?”晴雯道:“这也没什么稀罕处,咱们在家里的时候,那一年腊月二十三又不祭送灶王呢?金钏儿道:“不稀罕也罢,明儿灶王爷送了糖来,你就不用吃。”
黛玉听了,笑道:“我们如今住在这里,连四时八节也都不知道了。”香菱道:“这正是'山中无历日,寒尽不知年’了。提起斗草来,我记得那年子在园子里,和芳官他们也是斗草玩儿,把一条大红新裙子都弄泥了穿不得,还是袭人姐姐把他自己的一条新裙子拿来给我换了穿的。这斗草原是春夏天的玩意儿,冬天草木都枯了,那里去寻呢?这里腊月里竟还有花草,真是四季长春,比那人间真有霄壤之分了。”黛玉道:“斗草原是午日之戏,当日唐朝安乐公主,午日斗百草,欲广其物,曾遣人驰驿南海祗洹寺,剪维摩诘像上谢灵运之须,总不过是以稀罕为贵罢了。这会子说起祭灶来,这不是离年尽不远了么?元妃娘娘的生日到了,咱们可打点些礼物送送呢。”香菱道:“这正是的呢,明儿大家商量商量,倒是大家公办罢。”
黛玉点头。
过了几日,便是除夕。太虚幻境的景况,并不像人世繁华热闹。惟有松盆柏子,香篆氤氲,和那茶果清谈,酒肴消夜而已。次日元旦,乃是元妃诞辰,大家公送了九件礼物的祝敬。
警幻仙姑领着林黛玉、妙玉、香菱、尤二姐、秦可卿、瑞珠儿等一齐到赤霞宫来,迎春替元妃迎客,大家进宫见了元妃,先行朝贺之礼,然后谢恩,依序坐下。先叙了一回闲话,乃命摆上筵宴,大家畅饮。众仙女们奏起钧天雅乐,又歌了一回霓裳羽衣之曲,音响节奏非人世所有。
须臾乐止,元妃笑道:“这些歌舞,实在也听厌了。依我的意思,今日姊妹们聚会,不必拘泥常礼,倒不知大家猜拳行令,倒觉有趣些。”黛玉等大家俱各立起身来,答道:“今日乃娘娘千秋,又是元旦令节,体制攸关,臣妹等何敢放肆。”
元妃笑道:“这些年,我在宫里,实在教这礼数把我拘的受不得了。今儿好容易离尘超世到了这里,已非宫闱可比了,怎么你们仍然还要拘礼,教我也难了。也罢,拿笔砚过来,我前儿看见了绛珠仙草十分可爱,我就以此为题,做了七律一首,你们能诗的,可以步韵,各人和作一首,岂不雅趣呢。”大家听了,又道:“娘娘聪明天纵,学问渊源,臣妹等学识浅陋,焉敢续貂。”元妃笑道:“不必过谦。”只见仙女送上文房四宝来,元妃提笔一挥而就,递与黛玉。黛玉接来,仔细读道:
自是灵河不朽身,偶因一念谪红尘。
分来秋夜潇湘雨,占断风花上苑春。
青甫入帘香彻骨,苔初绕砌翠迎人。
芳姿别有销魂处,未许凡葩强效颦。
黛玉读罢,连声赞颂,又逊谢奖赏太过,实不敢当。遂又递与香菱、妙玉、迎春等,大家看了一遍,都称赞不已。
元妃笑道:“换热酒来,大家吃一杯助助诗兴。”仙女们斟上热酒,大家又饮了一巡。香菱便拈起笔来,笑嘻嘻的也写了一首,出来躬身呈与元妃道:“婢子初学,俚句不足以辱娘娘凤盼。”元妃接来一看,不知写的是几句什么?请看下回便见。
第十二回 警幻仙诗和贾元妃 薛宝钗书寄林黛玉
话说香菱拈笔和诗一首,出席躬身呈上元妃。元妃接来一看,见上写道:
不羡盈盈掌上身,幽芳一缕静无尘。
康成书带留佳话,茂叔芸窗占早春。
号绛果堪餐秀色,名珠恰似近鲛人。
湘君有意怜仙骨,白玉雕栏护翠颦。
元妃看了,惊喜道:“我倒不如菱姑娘有这样诗才,真可敬可羡呢。”黛玉道:“他的天分本高,又且专心致志,所以学了没多几年,如今竟居然老手了。”元妃笑道:“如此说来,一定是你的徒弟了。”黛玉笑了一笑。
只见妙玉也提起笔来道:“小尼也要献丑。”遂也写了一首呈与元妃。元妃接来看道:
三生石上认前身,留得芳徽接后尘。
翠黛依然当日恨,红心不减昔时春。
爱他袅袅风前影,感我萧萧槛外人。
侍者神瑛他日至,动摇重展旧眉颦。
元妃看毕,笑道:“妙师的诗真妙,香艳之中,仍带烟霞之气。只是结句词语近谑,只怕林妹妹要罚你一大杯呢!”黛玉忙接过诗来,看了一遍,笑道:“槛外人不应有如此诗句,妙师父,你自己说罢。”妙玉道:“行乎其所不得不行,止乎其所不得不止。信笔而来,不觉有犯,罚我一杯就是了。”仙女们斟上酒来,妙玉吃了一杯。
黛玉趁着妙玉饮酒的空儿,提起笔来也就和了一首,躬身送上元妃。元妃接来念道:
蘧蘧梦觉旧时身,珠悔沉渊绛委尘。
为报当时甘露泽,酿成今日太虚春。
灵河辜负三生愿,湘馆凄凉再世人。
一自东风吹恨去,任他眉黛减青颦。
元妃念毕,大家都道:“到底是潇湘妃子与众不同。”
元妃笑道:“我们警幻仙姑自然是不屑与我们唱和的,我们小蓉大奶奶,我是知道的,诗上原本有限。二妹妹,你为什么也不作一首呢?”迎春笑道:“臣妹平日原不大作诗,方才也正高兴,在肚里打稿儿,也想诌几句的。如今见了这四首诗,把我的诗兴早吓到九宵云外去了。”
说着,只见警幻仙姑也成诗一首,写呈元妃道:“贫道山腔野调,勉强续貂,以博一笑。”元妃接来念道:
解识前身即后身,碧天如洗绝纤尘。
愆期雨露生余恨,泽遍虚无酿好春。
翠黛难舒形化石,红心不朽草成人。
东风唤醒红楼梦,不问荣枯与笑颦。
元妃看毕,笑道:“仙姑大才,正所谓:'不食人间烟火语’了。我们的诗描写未工,今见大作,真是珠玉在前,我们都自惭形秽矣。”众人看了,都大加赞叹。
迎春道:“可惜宝姐姐、琴妹妹、云妹妹、邢妹妹、三妹妹他们这几个人不能在座,若有他们,今儿又成了诗社了。”
元妃叹道:“幽明异路,我们如何能与他们唱和呢?我仔细想来,我们的字迹,他们除了扶乩是万不能够见的,倒是他们的字迹,我们倒能够见的呢。”黛玉问道:“幽明路隔,他们既不能见我们的字迹,我们又怎么能见他们的字迹呢?”元妃道:“你原来不知道么?即如昨儿是除夕,今儿是元旦,朝廷家皆有祭祀的定例,礼部撰的祭文一经宣读焚化,我这里就得了。那些庶民百姓家,所有逢时遇节焚化的金银币帛以及悼挽的诗文,只要填注姓名明白,再没不得的道理。”秦可卿道:“林姑娘来这里还没多少时,怨不得还不知道。侄妇来这里多年了,每逢年节时令,总有家里焚化的金银币帛,都在牌坊外边堆着呢。因今儿五鼓伺候朝贺,还没教人收取去呢。”
黛玉、迎春二人听了这番言语,眼圈儿一齐红了。你道为何?迎春心里想的是孙绍祖那个没天良的,如何尚有夫妻之情,那里还想着年节的祭祀呢?黛玉心里想的是,自己并无父母兄弟,寄居外祖母家,此时也未必有人还想着了。
元妃瞧出他二人的光景来,正欲用言解释,只见仙女们进来,跪奏道:“尤三姑娘回来了,在宫门外候旨。”众人听了,一齐大喜。元妃笑道:“我算着日子,他们久该有信儿了,怎么他一个人独自回来,凤丫头、鸳鸯呢,不知访着了老太太没有?请三姑娘进来罢。”仙女们答应出去。
不一时,只见尤三姐全身的行装走了进来,先与元妃行了大礼,后与众姊妹们叙了寒暄。元妃因尤三姐远行劳苦,即令移坐了首席。尤三姐谢了坐,遂把他三人同往地府,先在观音庵遇了秦锺,后来到了林府会见了贾母的话,从头至尾细述了一遍。元妃与众人,俱各大喜。
黛玉听见他的父母现作酆都的城隍,又与贾母认了亲戚,真是喜出望外,忙问道:“三姐姐,你瞧我父母可还康健么?”
尤三姐道:“你放心罢,姑老爷、姑太太两个老人家身子很好,虽系地府官员,也与人世无异,衙门里整天家热闹的什么似的。贾府上的珠大爷,和司棋家两口子都在姑老爷衙门里呢。”
黛玉听了,又是欢喜,又是伤心道:“三姐姐,你歇息几天,我可也要求你把我带往地府里走走,看看老太太和我母亲去呢。”
元妃笑道:“林妹妹,你想是喜欢糊涂了,你怎么比得他们,你是这里正分有名儿的人,怎么能私离职守呢?你若是应入地府去的,前儿早已去了。”尤三姐道:“姑太太在那里想你,也急的什么似的。姑老爷说必待明年任满转了天曹,方能相见呢。据我想来,如今已是正月初一了,大约今年里头总可以见面的,你又何必忙在这一会儿呢。”
元妃道:“凤丫头和鸳鸯他们,怎么不回来?想是被老太太留住了。”尤三姐道:“老太太见了他们,喜欢的什么似的,舍不得给他们回来,所以林姑老爷就留下他们,等转了天曹的时候,和老太太一同来呢。”元妃道:“这却也好,我倒放了心了。”
迎春道:“我倒不承望司棋这蹄子,他倒也得了好处了。”
尤三姐道:“现在他们两口子都送我来了,一则是林姑太太不放心,差他们来看看林妹妹,路上又给我做了伴儿;二则他也说要来看看你的。”迎春道:“他这会子现在那里呢?”尤三姐道:“他这会子现在林妹妹那里,同着晴雯、金钏们看着收拾带来的东西呢。林姑太太疼女孩儿的心胜,穿的、戴的、吃的、用的驼了两三驮子来了。”
元妃笑道:“你这可不用伤心了,才刚听见人家年节都有家里焚化的金银币帛,早把眼圈儿红了。你这会子有了两三驮子,可要拣好的分给我们些儿呢。”黛玉忙站起身来道:“我母亲那里,自必专另有娘娘的孝敬,就是众姊妹们自必也是有的。且待看了家书,就打发他们分送,只怕没什么稀罕的东西,可备娘娘上用的,只好留下赏人罢了。”元妃笑道:“我是说玩话儿呢,你自己留着使罢。我们如今位列仙班,这些衣物、器具使也使不了的。姑太太又给你带了许多来,可见天下作父母的心,也就说不尽了。快换热酒来,尤三姑娘也劳乏了,我们大家公敬三杯。我们也再吃几杯,今儿早些儿吃饭,让林妹妹早些回去看看家书,他的心也就安稳了。”
于是,仙女们斟上酒来,尤三姐连饮了三杯,然后大家又畅饮了一回,方才吃了饭,便漱口吃茶。元妃向黛玉笑道:“林妹妹,你先回去瞧瞧家书,别位姊妹们没事索性在我这里热闹一天,等晚上再都回去罢。”大家听了,一齐站起来道:“蒙娘娘赐宴,俱已醉酒饱德。娘娘劳了半日,凤体也乏倦了,请回后宫歇歇儿罢。”说着,一齐过来叩谢,元妃立起身来,笑道:“既这么样,我也不敢强留了。二妹妹,给我代送送客罢。”说罢,自回后宫去了。
这里秦可卿拉了尤三姐的手,问道:“三姨儿,你见我兄弟来,你瞧他可比从前出息了么?”尤三姐道:“也没见什么出息,倒比从前越发学坏了。”秦可卿道:“怎么学坏了呢?”
尤三姐道:“说起来话长,等咱们到了家里,慢慢儿的再告诉你们罢。”
迎春送至宫门,向黛玉笑道:“林妹妹,你回去料理妥当了,教司棋晚上到我这里来。”黛玉道:“我知道了,二姐姐请回去罢。”又向尤三姐道:“三姐姐今儿也劳乏了,暂请回家,与二姐姐说说话儿,明儿我亲身过去给你磕头道谢。”尤三姐与众人齐道:“你请回去罢,我们明儿会齐了,还要来给你道喜去呢。”于是,大家作别,分路各自回家。
黛玉同几个仙女们回到绛珠宫,早有金钏、晴雯同了司棋迎接出来,笑道:“姑娘回来了,今儿酒席怎么散的这么早?”
黛玉道:“娘娘因为他们来了,所以教早些散了。”说着,进了套间,先向上给贾母并自己的父母请了安,司棋这才过来,与黛玉磕头。黛玉忙拉他起来道:“老太太和我父亲、母亲可还康健?”司棋道:“老太太、姑老爷、姑太太都好,恐怕姑娘想念,所以差了我来瞧瞧姑娘。大约年内,姑老爷必然高升的,那时骨肉完聚,教姑娘不要发急,耐着些儿罢。所有给姑娘带来的衣物,才和晴雯姐姐、金钏姐姐照数查点清楚,一一的都收好了。小炕桌儿上放的是姑老爷的书子。”黛玉便伸手从桌上取了家书看时,只见签上大书“爱女黛玉手拆”六个字,由不得落下泪来,拆去护封,展开细看,只见上写道:汝父母不德,中年相继殒谢。幸邀,天眷,补受酆都城隍,亦无所苦。惟念遗汝茕茕弱息,靡所依恃,幸赖汝外祖母慈庇,移取京师,寄食十年,伤心千里,方幸抚育成人,年已及笄,何期修短随化,忽罹夭亡?前因外祖母归泉,始悉颠末。因而大索幽冥,殊元影响,正在痛悼间,熙凤侄妇来辕,得知汝名列仙班,荣登紫府,神游芙蓉之城,雅得潇湘之号,儿女之情虽殷,父母之心稍慰。今我幽冥职任将满十年,待转天曹,相逢有日,嘱汝慎勿悲伤,时加珍重。兹因尤氏闺秀回车,特遣司棋夫妇同来看视,并寄汝衣饰、尽头、玩具、食品各若干。外进元妃娘娘并致众姊妹不腆之仪,统即照数查收可也。
黛玉看毕,扑簌簌眼中流下泪来。晴雯在旁劝道:“姑娘,我才听见司棋姐姐说,姑老爷、姑太太现做地府城隍,又和老太太认了亲,姑娘听见很该喜欢才是。况且,姑老爷不久高升了,就要见面的,何苦来尽自伤心呢?”黛玉拭泪,向司棋道:“二姑娘教你晚上过去呢。依我说,你吃了饭就早些去罢。晴雯姐姐,把方才给娘娘和二姑娘的礼物查了出来,就交给司棋姑娘送了过去。别位姊妹们的,也按名查了出来,搭上签子,明儿再送罢。”晴雯、司棋二人,答应而去。金钏儿送上茶来道:“潘又安在院子里给姑娘磕头呢。”黛玉道:“教他在外头歇着罢,等我写了回书,便打发他们夫妇回去呢。”金钏儿便告诉潘又安去了。
黛玉拿起茶来,正在喝茶,只见香菱手里提着两个包袱,笑嘻嘻的走了进来。黛玉道:“咱们一块儿走着,怎么眼错不见的你往那里去了?”香菱笑道:“才刚儿大家分路的时候,小大奶奶点手儿叫我,我就跟了他去了。到了牌坊那边,果然有好些衣箱包袱,都是各人家中寄来的。我就把我的一个拿了出来,还有你的一个我也带了来了。”说着,便把一个包袱递与黛玉。黛玉接来一看,上写着“林黛玉贤妹收拆”,下写“愚姊薛宝钗封寄”。黛玉见了,眼圈儿一红,道:“原来宝姐姐他还想着我呢。”遂把包袱轻轻的打开,只见里面无非绸缎金银之类,又有一封书子,上写着“颦卿妹妹玉展”。黛玉见了,心中越发感激,便教金钏儿点上灯来,拆开细看,乃是一首五言排律诗。细细读道:手足金兰契,知心更有谁?花前肩每并,月下步同移。
午倦停针早,宵长罢绣迟。清谈消俗障,雅谑解人颐。
斗酒怡红侣,评茶栊翠尼。海棠争步韵,芦雪戏联诗。
再建桃花社,重填柳絮词。韶华惊半改,气运叹中衰。
雁序伤兄劣,萱堂赖母慈。妄希家有凤,误娶嫂为狮。
苦口咈吾谏,甘心任彼欺。蒹葭愁倚玉,月老遽牵丝。
配偶非予愿,婚姻任母为。只因熙凤语,顿易锦鸳姿。
青鸟传佳信,红鸾近吉期。结缡方勉偶,染疾忽生悲。
瞥见金莺恼,频窥雪雁疑。绛轩虚好梦,湘馆痛相思。
哀我于归日,当卿属纩时。焚巾怜妹苦,托钵痛郎痴。
红叶句休赋,白头吟敢辞。悠悠生死恨,只我两人知。
颦卿贤妹妆次愚姊薛宝钗敛衽
黛玉读罢,不禁一阵伤心,眼中流下泪来。
此时香菱已将自己的包袱看过收好了。走来见黛玉持笺流泪,忙伸手接来,也读了一遍。读到“误娶嫂为狮”之句,不觉触起他的旧恨,也就眼泪汪汪的伤起心来了。
只见晴雯进来道:“你们两个人,又是怎么了?大年下对头儿哭成红眼妈儿似的。”香菱道:“这是我们宝姑娘给林姑娘寄来的一封书子,所以林姑娘看了在这里伤心呢。”晴雯道:“你念给我听一听。”香菱道:“是一首五言排律诗。”
晴雯道:“好容易盼他们一个字儿来,再不肯明明白白的写几句话儿,总是闹什么湿咧干咧的,教人家连一句儿也不懂得。我就来了这几年,也总没个亲人儿给我焚化些什么。只记得那一年秋天,又不是年,又不是节,忽然小大奶奶他们在牌坊那边得了一副冰绡?e,上头长篇大论的不知写的都是些什么,说是宝二爷给我寄来的。我又不认得字,求他们念给我听听,谁知小大奶奶也不大认得字,还是尤家二姨儿、三姨儿大家打伙儿凑着,这才结结巴巴的念了一遍,我也不懂说的都是些什么,只记得有什么芙蓉花儿朵儿的。”黛玉忙道:“是了,那就是宝二爷祭你的《芙蓉女儿诔》了。那一年祭你的时候,我还瞧见了,那里头还有我给他改下的呢。这张字你还收着呢么?”晴雯道:“那时他们念了,我一句也不懂,求他们给我讲讲,他们也不懂得。我就赌气,叠了一叠夹在我的样本儿里头了。不知如今还有没有?等我找一找去。”说罢,便去拿了个针线笸箩来,取出样本儿翻了几页,果见有叠的一副冰绡?e,取了出来,递与黛玉。
黛玉打开一看,果然就是《芙蓉诔》,遂从头至尾朗诵了一遍。晴雯欢喜道:“姑娘念的怪好听的,他们那会子结结巴巴的,那里念的成个句头儿呢。我再求姑娘给我讲一讲,这么长篇大论的,到底说的都是些什么?”黛玉遂又念一句讲一句,逐句讲完,只见晴雯早已抽抽噎噎的哭成个泪人儿了。黛玉讲完便依旧叠好,揭开样本儿夹时,只见又有一副泥金角花的粉红笺,拿来一看,只见上面题着《双调望江南》词一首。细细的读了一遍,递与香菱道:“你看填的这首词,怎么样?”香菱接来,也朗朗的念了一遍。晴雯道:“这又是一回冬天得的,你也讲给我听听呢。”香菱也就给他讲了一遍。晴雯听到“添衣还见翠云裘,脉脉使人愁”,又复伤起心来。黛玉劝道:“晴雯姐姐,你也不用哭了。那会子宝玉听了小丫头的瞎说,说你是管芙蓉花的神,故此称你是芙蓉女儿。不想你今儿竟成了芙蓉城的仙女,这就是以讹成实了。可见事皆前定,又何必伤心呢?”
说着,只见司棋进来了。晴雯便把词笺夹在样本儿里头,连笸箩掇着出去了。司棋道:“姑娘们还没睡么,元妃娘娘和二姑娘教给姑娘道谢。”黛玉笑道:“你怎么不住在那里,和二姐姐多说说话儿呢?”司棋道:“我原要住在那里的,只是姑娘吩咐说,这里是仙家清虚之府,原不容男人们到的,所以教我回来约束潘又安,又教我告诉姑娘,明儿写了回书,早些打发我们回去呢。”黛玉道:“这么着,我明儿就写了家书,打发你们回去罢了。夜深了,你也安歇去罢。我们也要睡了。”
司棋答应出去,大家归寝。
到了次日,黛玉写了禀启,又备了几样奇异的礼物,打发司棋夫妇回转酆都去了。要知下文如何,请看次卷便见。
第十三回 遗帕相思今朝勾帐 寻春心事他日开怀
话说小红在平儿屋里,每日与姐妹们闲玩说话儿。只因给贾芸亲事说定,心已遂了,便毫无思虑,安然畅适,不过旬日之间,病已全好了。贾芸也有了娶亲的日子了,平儿便捡了几套衣裳,赏了四十两银子,又回了王夫人,王夫人亦赏了两套衣裳,二十两银子。平儿又给了他些家常半旧的衣裳,给他装了四个箱子,传了林之孝家的进来,领他家去。林家的带了小红,到各处磕头谢了,又辞别了众姐妹,出门上车回家去了。
过了两日,马府家人押送过嫁妆来了,十六副箱橱,一百六十件桌炕椅杌,八十台古玩、瓶炉、茶酒器、帷幔等类。贾琏一面叫人搬过新房子里去铺设,一面叫人让马府家人到前边款待酒饭,给了一百六十两银子赏封,并八对尺头。那边家人上来谢了酒饭赏赐回去。又有两家陪房,领着四个丫头到王夫人上房来磕头参见,王夫人便吩咐教在新房子里照应铺设嫁妆器具,又吩咐教厨房里添设分例,外加奖赏。到了次日,主才铺设齐备,照奁簿档册查点清楚,请贾政等看过,里边方请王夫人等从左边厢房开门过去,大家各处看了一遍,都仍回到王夫人上房里来。
王夫人道:“明儿兰哥儿过礼的东西,你们都预备停当了么?我还没瞧见呢。”平儿道:“都停当了,在大嫂子屋里呢。”
因教秋纹到大奶奶那边,把明儿过礼的首饰都拿过来。因又回王夫人道:“那些尺头、衣裳等明儿摆齐了,再请太太看罢。”
王夫人道:“也罢了,不要太累赘了。”说着,秋纹同了碧月、素云三个人,捧了首饰过来。平儿便指与王夫人道:“这是金项圈,这是金珠首饰,共计一百件。额外是妆蟒四十匹,各色刻丝羽毛大呢洋绉线绉绸缎一百六十匹,四季衣服一百二十件。那就是折羊酒的银子了。”王夫人点头道:“头里宝玉给环儿两处的东西都也差不多儿,就是这么着也罢了。”
到了次日,荣禧堂上铺毡结彩,屏开孔雀,褥隐芙蓉。各公侯及工部、邢部官员并诸亲友,俱来贺喜。外面是贾赦、贾政、贾珍、贾琏等迎送,内里是邢夫人、王夫人、尤氏、李纨等接待。先派了林之孝等十名家人押着礼物,到傅同知家去。
午后回来,那边也是十名家人押了回礼,一齐到了荣禧堂上来叩首。这里一面款待来人,打发赏赐,去后便打点宫灯、大轿起身。鼓乐执事前导,官衔牌上是:世袭一等将军、世袭三品威烈将军、丙辰科进士、工部郎中、江西粮道、御前侍卫龙禁尉、刑部主事,后面对马引马领着贾环骑马亲迎,另有八个家人跟马在后,甚是热闹。
掌灯时候,家人探马报大轿已自马府起身。原来择定新贵人于酉时进门,贾琏拿起表来一看,见针已指到酉初一刻,便道:“是时候了。”家人们答应,齐在檐前雁翅站立伺候。不一时,贾环下马进来,外面鼓乐喧阗,一对一对的宫灯引了大轿进来,抬至荣禧堂上,将轿夫、鼓乐全行撤去。里边家内女人用吹打细乐迎出,傧相请了新人出轿,两个披红喜娘搀扶着,与贾环并立,傧相赞礼,拜了天地,请贾赦邢夫人夫妇登堂受拜,又请贾政王夫人夫妇登堂,行礼已毕,送入洞房,揭去盖头。大家在花烛之下,争看一番,虽无惊人之貌,也颇有几分姿色。然后坐床撒帐,又有合卺酒筵等仪,皆已行过。大家方才出来,仍到王夫人上房。
这边来了史湘云,便拉了平儿、李纨在宝钗屋里坐着,笑问道:“你们妯娌三个,看着这新人怎么样?”平儿道:“他低了头,我在迎面总看不清楚,两边又挤住了,好像是有两点儿雀斑似的。”李纨道:“我早就说有些儿像彩云的模样儿似的,今儿瞧了瞧,可不是他么。”宝钗道:“却乎有些像彩云的模样儿,这会子三爷倒弄了一对彩云在屋里了,妻妾同貌,倒也是少有的事呢!”史湘云道:“你们别拉拉扯扯的,到底看着怎么样氨宝钗道:“这会子总瞧的不十分清楚,只好拿彩云论罢了。彩云的模样儿虽不能在上等,也不能在下等,只好在中等之上算罢了。”史湘云道:“依你说便中等之上,你们妯娌三个比并起来呢?”李纨道:“我是老了不用说了,就是他们两个,不是我替他说话,谁比谁强么,都是不相上下的罢了。”平儿和宝钗笑道:“大嫂子这话很是,我们也是这么说呢。”史湘云道:“你们说话也没一个儿爽爽直直的,都是这么含着骨头露着肉的话儿,可不要把人都闷死了呢。”
宝钗笑道:“云妹妹又着了急了,依你怎么说呢?”湘云道:“我是公道话,由你们爱听不听。头一个数琏二嫂子,当初都说凤姐姐风流俊俏,那里比得上这会子的二嫂子呢。第二就数宝姐姐了。第三大嫂子说老还算不得老呢。第四才数到像彩云的新妇呢。我说的公道不公道?”李纨便拉了平儿的手,笑道:“好个风流俊俏的美人儿,到底是我这孩子好,你可别要恼罢,才刚儿我说的话要算把你很委屈了呢。”平儿笑道:“史大妹妹,他惯会拿咱们老实人取笑儿开心,也只好由他说去罢了。”
说着,外边人请坐席,大家仍到王夫人这边来了。这日没甚外人,只摆了三席:上首两席让薛姨妈、李婶娘坐了;下首一席让薛宝琴坐,因是兰哥儿媒人。史湘云、邢岫烟、李纹、李绮、探春、巧姐儿并家中众人,两下分陪。
过了次日,又是回九之期。恰值这日,乃是贾芸娶亲。他家中请了贾蔷、贾芹、贾蓝、贾菌并几个亲友,也摆了几席酒,娶了小红过来。到了次日,小红便向贾芸要那块绢子。贾芸笑道:“那是咱们的媒人呢,你有的使就罢了,又要他做什么呢?”小红笑道:“你说我到你这里来就换的么。”贾芸道:“你那会子又说不到我这里来,今儿怎么又来了呢?”小红笑道:“你还说呢,那一天小丫头倒了茶出来,你还要望着人家混说,把我急的什么似的了。”贾芸道:“我那一年在园子里带人种树,捡了这块绢子,原不知道是你的。这事是三四年了,后来知道是你掉的,我就把我的换了给你。咱们会了几回,后来我不大到园子里来,要想瞧你就瞧不着了。”小红道:“我那会子心里有话,不好对人说的,有谁知道呢?只好自己心里熬煎,茶饭都懒得吃了,就弄出这个病来的。”贾芸笑道:“你这个病,到底是我给你医好了的。你该给我好好儿的谢大夫呢。”
小红笑着啐了他一口,道:“我告诉了你心里的话,你倒拿我取笑儿么。”
贾芸道:“玩儿罢了,我难道不许你拿我取笑儿的么。咱们两个人,你就是我,我就是你,分什么彼此呢,我记得去年我谋办陵工,弄了些东西送琏二奶奶去,琏二奶奶不收,我还给了你些东西。后来我就总没进去了,琏二奶奶也死了。我昨儿这件事,想来想去,想了两夜通没睡觉,还是求了这个琏二奶奶才办妥了的。这个琏二奶奶比头里的强多了,人品、说话、行事都好,不像凤婶娘一味的利害。我昨儿这个事,要是头里的琏二奶奶,求着他是不中用的。”小红道:“头里的二奶奶虽然利害,待我就好。那会子我在宝二爷屋里,头里的二奶奶说我很好,要我过去,教我做他的干女儿。我说奶奶错了辈数,我妈才是奶奶的干女儿呢。谁知这会子倒做了这个二奶奶的侄媳妇了,也是事有应该呢。昨儿奶奶叫我进去,调理了几天,不教我伺候,说我是他的侄媳妇,拉了我的手,摸我身上,臊的我脸上好不好意思的。又赏了好些东西,真是少有的恩典。咱们明儿可别忘了他才好。”
贾芸道:“可不是,明儿总要想个孝敬的道理出来。”由此夫妻十分恩爱,从前是两地相思,今日是各遂心愿,自与别的夫妇大不相同的了。
却说周姑爷在刑部做郎中,已经两年多了。一日奉旨放了江西粮道,便忙着料理携眷赴任。因贾政做过江西粮道,周姑爷这日便同了探春回来,一则辞行;二则要领贾政之教,规模典则,漕务弊端,条分缕晰,好仿照旧章,便不致陨越了。探春来到上房中,与众人拜见做辞。众人又与探春道喜。大家都说,路程不为太远,不像从前远隔重洋了。况且,三二年间仍旧调进京来,也未可知。
大家正在说笑,只见赖大家的、林之孝家的两个进来,因听见了周姑爷放了粮道,便先上来给探春道了喜。然后回王夫人道:“太太前儿吩咐,教挑选进来伺候当差的女孩儿,现已挑选了十个,都是十一二岁、十二三岁的,请太太验看。”王夫人点头儿,赖大家的、林之孝家的便到门外领了十个女孩儿进来,见了王夫人磕了头。
王夫人逐一看过,因拣了两个老实些的,问他道:“今年十几岁了,父母是谁呢?”赖大家的回道:“这一个是郑华的女孩儿,今年十三岁了。这一个是来喜的女孩儿,今年十二岁。”
王夫人道:“这两个,我留着使罢。”因向探春道:“你给我替他起个名字,才好使唤呢。”探春想了一想道:“这郑华的女孩儿叫碧桃,那一个叫红杏罢。”王夫人道:“这就很好,你索性把那几个都给他起了名字,好上档册的。”探春道:“我也是顺口儿胡讲,还是宝姐姐你来说罢。”宝钗道:“三妹妹你说罢,这有什么谦让呢。”探春因说道:“这两个给他叫红梅、翠柳,这两个给他叫翠云、紫云,这两个给他叫绣琴、素琴,这两个给他叫文鸾、彩鸾罢。”王夫人道:“这红梅、翠柳派给你大嫂子屋里,这翠云、文鸾、彩鸾三个派给你琏二嫂子屋里,这紫云、绣琴、素琴三个派给你宝二嫂子屋里。环哥儿屋里有他媳妇跟来的玉箫、凤箫、翠鸾、翠凤四个,也够使了,可以不必派他的了。”探春道:“我的两三个丫头也渐渐儿的大了,那里虽然还有几个,我都不大中意,将来也还要挑几个呢。”
说着,人回请示在那里摆饭?王夫人道:“没什么外人,就在这里摆罢。”当下探春至晚回家,过了两日,就起身往江西赴任去了。这里王夫人便把几个年纪大的丫头,彩明、麝月、秋纹、绮霞、碧月、素云等俱放出去配人去了。
再说薛蟠自香菱死后,屋内无人,每日闲游浪荡。因荣府接连有事,便常与冯紫英、贾蔷、贾芸、贾芹一干人喝酒玩笑,闲时便非赌即嫖,无所不至。这时贾芸新婚,无事便不大过荣府来。贾蔷、贾芹便来瞧薛蟠道:“薛大叔,你老人家在屋里坐着,不闷的慌么。咱们今儿还是到那里逛逛去罢,省得白坐在家里还闷出病来呢。”薛蟠道:“成日家在外头逛,逛的都怪烦的了。怎么想个好些儿地方逛去,才好呢。我是前儿在冯紫英家那里碰湖,来了一天我只成了五六牌,倒输了八个全荤飘儿。你说说,这是什么手气?到临了儿才算了一算我共输了八十九两银子,心里很不舒服。这两天就总没出门,在家里又实在闷的了不得。”贾蔷道:“有什么好地方儿可逛,大家也要想一想看。”薛蟠道:“我昨儿听见人说,锦香院云儿那里新来了几个媳妇很好。咱们今儿倒是在那里看看去罢,要果然的好,咱们明儿就叫他们来喝酒,你说好不好?”贾芹道:“是啊,我昨儿也听见人也是这么说。薛大叔,咱们就走罢。”
于是,三个人一路到锦香院来。
到了院前,才刚进了门,就听见后边琵琶弹的响,有人在那里唱呢。门上人说:“爷们请那边坐罢,这里头有客呢。”
薛蟠道:“里头有客么,是谁呢?咱们且看看是个什么人。”
三人便直往里走,门上人不敢阻拦。三人走到里边看时,只见云儿同着一个媳妇在那里弹唱呢。上面炕上坐着两个人,一个是孙绍祖,一个不认得是谁。那孙绍祖见了他三人进来,便站起身来,说道:“我道是谁,原来是薛大哥。咱们好久没会了,今儿来的好的很,咱们就一块儿坐罢了。”薛蟠道:“我不知道是孙大哥,倒失回避了。咱们今儿是打这儿过,进来看看的,我还和他们有事去呢。咱们两便罢,改日再会。”孙绍祖道:“薛大哥既不肯赏脸,我来送你,看你们要是到那边坐了,可就对不住咱们呢。”薛蟠道:“咱们几时是这么着的人吗?果然有事,你也不必送。”说着,两下虾腰,三人出来了。
贾蔷道:“怎么今儿偏偏儿的遇着这个混帐东西。”贾芹道:“我们进去了,他们人原请我们那边坐的。薛大叔定要瞧他们去,要是不认得的人倒也罢了,偏又遇见他,倒弄得个下不来了。只好过一天咱们再来逛罢。这会子倒弄了个有兴而来,败兴而返了。”薛蟠道:“除了他这里,就没处逛吗?前儿蒋玉函来了,说他又领了一起档子班儿来了,寓在小花枝巷里头,请我无事到他那里坐坐去呢。今儿也不知道他在家不在家?咱们横坚闲着,就往小花枝巷里头看看去,使得吗?”贾蔷道:“也好,小花枝巷的路也不多远儿,转两三个弯子就是了。”
于是,三人又转到小花枝巷内,只见一家门首写着:“三台小班寓”。三人便走进门去,恰值蒋玉函出来,见了三人忙笑道:“薛大爷同二位贾大爷请里头坐。”三人进到里边,小小客坐颇也收拾的精雅。三人坐下,底下沏上茶来。薛蟠道:“你今儿没出门么?”蒋玉函道:“昨儿在临安伯府里,今儿没出门。”薛蟠道:“你来了有多少时了?我是前儿才知道的。”
蒋玉函道:“我来了才得十来天呢。我头里听见说,宝二爷怎么出了家了么,这是怎么的道理,这会子可也有个信息儿没有呢?”薛蟠叹道:“这都是稀罕的事,宝二爷那么个人,谁知他一下子就出了家。头里我们柳二爷那么个人,也是出了家了,可都不是奇事吗。”这会子,也不知道他两个人是在一块儿呢,也不知他是各自干各自的?竟一点儿音信都没有。”
蒋玉函道:“我听见说宝二爷的奶奶就是大爷的妹子呢。这如今大爷可有了外甥儿没有呢?”薛蟠道:“今年三月里养了个外甥儿,叫桂哥儿。这会子渐渐儿的好玩儿了。你怎么知道的这么详细呢?”蒋玉函道:“不瞒大爷说,我上年娶了亲了。我原也不知道,谁知娶的就是宝二爷房里的袭人。故此宝二爷的事,我都知道。我这如今在外头各处做买卖,都留心访察着,要是碰见了宝二爷,我总要劝他回家还俗呢。”薛蟠笑道:“我只知道袭人打发了出去,给了人家,原来就是你吗。你可记得,那年子咱们在冯大爷家喝酒行令,你说是什么'花气袭人知昼暖’,我说你怎么说出个宝贝来了,他们还不懂,我说'袭人’可不是宝贝是什么呢?这会子,原来这个宝贝竟配了你了,你看着他是宝贝不是?”说着,哈哈的笑起来了,因说道:“我听见你买了房子,说是又开了铺子了,你的事情也就很够过了,又还领这班子做什么呢?”蒋玉函道:“我买了几间房子,是好久的话了。也置了一点子地,又开了一个铺子。那铺子里头都有伙计,我也不管那里的事。左右闲着,所以又弄了几个孩子们,出门到各处混混罢了。”
薛蟠道:“我是前儿听见你说了,今儿没事闲逛,特来瞧瞧你们这里的孩子们的。”蒋玉函道:“我叫他们出来,给爷们请安。”只见上来了三个粉妆玉琢的孩子,给三人打千儿请了安。薛蟠道:“一个个的都很好,叫什么名字,十几岁了?”
蒋玉函道:“这个叫福儿,十五岁了,这个叫禄儿,也是十五岁了;这个叫寿儿,才十四岁。今儿是我备个小东,请三位爷们听听他们的嗓子,看怎么样?”薛蟠道:“怎么又扰你吗,这么着,叫他们也不用包头,就是随身的衣服儿,只算唱个帽儿戏罢。”蒋玉函答应道:“薛大爷吩咐了,你们就这么样唱罢。”
不一时,摆上果碟酒菜,福儿便上来给薛蟠斟酒,禄儿、寿儿便给贾蔷、贾芹斟了酒。教师上来弹着弦子,三个孩子各拿了一把纸扇儿、一条手绢子,在席前扭捏着身子,两头走着,唱的声嗓娇媚可人,抑扬宛转,真是遏云绕梁之音。内中福儿更觉体态轻盈,面目俏丽,向着薛蟠丢了几个飞眼儿,薛蟠大喜,点头儿叫他过来,便重新敬酒,拜了阿妈。薛蟠大乐,赏了十两银子,贾蔷、贾芹两个人也赏了六两银子,三个孩子上来谢了。薛蟠还说:“明儿闲了,到我们家里唱去。”蒋玉函道:“改日带了他们,到阿妈府上来请安。”
三人出了小花枝巷,一路回家。贾蔷道:“咱们今儿兴兴头头儿的出门,就遇见孙绍祖这混帐东西,心里头很不舒服,想不到才刚儿还有这么一乐,也算是不幸之幸了。正是什么说的,'有意种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阴’了。明儿到底还要看看云儿家里新来的媳妇儿怎么样儿去。”薛蟠道:“你们明儿还是到我家里来,咱们同去。”说着,各自分路回家去了。
要知后文如何,再看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花氏袭人错认宝玉 椿龄鹤仙喜遇蔷芹
却说甄宝玉因为有事到平安州去,只带了包勇一个人上路。主仆二人轻身骑马,连夜兼程,三天便赶回来了。离城七八里地,时已二鼓,不能进城。那地名紫檀堡,不多几家人家。时又天阴,飞起雪来,只好就近便些的人家借宿一宵,次早进城了。
包勇看见一家房屋虽不甚大,却还齐整,便下了马上前去叩门。
有个小厮出来开门,包勇道:“我们爷赶不进城,天又下雪了,路上很不好走,要借你们这里住一夜,明儿该多少房钱照数给你就是了。”小厮道:“我们主人不在家,你们是那里来的呢?”包勇道:“我们爷是翰林院衙门里的官儿,因有要事出门去了两天,今儿赶着回来,已经迟了,天又下雪,路上滑的不好走,要不然还怕没地方住么?”小厮道:“我们主人是不在家,等我回声奶奶,看使得使不得?我就出来,你老且请坐一坐。”小厮进去了,不一时,出来道:“我已回过了,我们奶奶说,天迟了,要是城里早已下过梆子了,天又下雪,实在难走,借住一夜什么要紧的事呢。请你们爷到里面坐罢。”包勇随即出来,请甄宝玉下了马。小厮便领着到后边客屋内炕上坐了,点了蜡烛,倒了茶来。包勇便把马牵进来,小厮又指引他地方儿拴好了,上了草料,便和小厮在前边屋里,一块儿喝茶去了。
甄宝玉在客屋内坐着,看那房屋虽不甚大,却收拾的倒十分精雅,四壁挂着字画斗方,琳琅满壁。甄宝玉便下炕,站起身来闲看,只见那些字画都是时人有名缙绅之笔。暗想主人是谁呢?看来这人竟很不俗。因又细看斗方内中,却有一张是贾宝玉的,上面款上写着“书赠玉函贤友”,因看别的字画落款的上头,也是玉函贤友。猛然一想,记得有个蒋玉函,是个戏子,想必就是他了。因向着字上连连的点头儿。忽然,屏后走出一个丽人来,上前一把拉了甄宝玉的手道:“我的爷,你是怎么的,这两年是到那里去了?你好狠心啊,人家活活儿的都给你坑死了呢!”说着,眼泪直流。甄宝玉吓了一跳,忙摔了手,说道:“这是怎么着,你是认错了人了?”那妇人道:“二爷,你不认我了么?想是怪我走错了路了,这都是太太和姨太太做主的,教我也没法儿埃”说着,越发哭起来了。包勇听见,赶忙上来,已看见了,便道:“原来是袭人姑娘,你错认了,这是我们家的宝二爷,不是贾宝二爷。”
原来袭人听见城里的爷们赶不进城在这里借住,便走到屏后张看。先一见了甄宝玉,便欲出来,又犹恐不真。况且,听见贾宝玉是出了家的,穿戴又不同,正在狐疑。及看见他对着贾宝玉写的斗方儿点头,这是他见了自己的笔迹意思,可一定无疑了,故出来拉住了他痛哭。及自听见包勇说,不是贾宝二爷,便道:“我原知道是真宝二爷,不是假宝二爷。怎么二爷都不认我了么?”包勇道:“袭人姑娘,你好糊涂啊!这是我们甄府里的甄宝二爷,你说的是贾府里的贾宝二爷。我们宝二爷是中了进士,现做翰林院编修,奶奶娶的是李氏,就是贾府里珠大奶奶的妹子,袭人姑娘,你也该知道的啊!”又向甄宝玉道:“这袭人姑娘,原是贾府里宝二爷屋里的人,想是因宝二爷出了家,故嫁到这里来的。因见我们二爷同贾府二爷面貌相同,故错认了。”
袭人听了,前后一想,果然不差。包勇已经回到甄府去的,李绮已嫁了甄宝玉的。往常虽听见说甄宝玉面貌相同,却没见过,此时错认了。反倒弄的脸上下不来,满脸飞红,只得上前给甄宝玉请安,道:“才刚儿冒犯二爷,不要见怪。”甄宝玉欠身道:“我这面貌原和贾世兄一样,怨不得错认了。我们今儿在这里打搅,心下就不安,明儿再谢,请进去罢。”袭人道了安置,便进去了。
包勇把铺盖打开,铺设停当,请甄宝玉胡乱住了一宵,次早便进城回家。甄宝玉便告诉了李绮一番,说道:“这可不是平空的一段诧事吗?”李绮道:“那袭人人倒很好,品貌端丽,性格温和,他与贾宝玉两个情深义笃。后来贾宝玉出了家,他们太太说他虽在屋里,非妾可比,故打发他出去配人的。今儿见了你,错认是贾家的宝二爷,可是他心里总忘不了贾宝玉的情义呢!”甄宝玉点头叹息道:“这是他情急了的缘故,我原也不怪他的。”
再说袭人嫁了蒋玉函已将两年,原把这件事已丢开了。不想今儿看见甄宝玉,触动前情,先疑后惑,遂也就顾不得了,径自出来相认,不由的就哭起来了。及自说明错认,甚是羞愧难当,回到屋里不禁落泪。细想起宝玉的情意来,那样的恩爱缠绵,我可原不该嫁人才是。但又是太太做主,我又不能违拗。到如今宝玉出家去了,连宝姑娘都不顾了,还讲我么?这又是情义已尽,也只好由他罢了。又想起太太的恩典是了不得的,给我配了人家,今儿丰衣足食。就是宝姑娘待我的情义,也很不保这是现在的我虽没什么报答,提起来心里着实的感念。怎么几时得到府里去请请安去,也略尽一点儿心不好。
过了两日,蒋玉函回家说起会见薛大爷来,知道宝二爷已养了儿子,叫桂哥儿的话。袭人又告诉他,错认了甄宝玉的话,因说道:“我想几时要到府里去请请安,瞧瞧太太、奶奶们去,也略尽一点儿想念的心,还要打算弄点儿孝敬的东西呢。”蒋玉函道:“你明年正月里,横竖要到你哥哥家里去的,就那里套上车进府去也很便益。倒是孝敬的东西有些费力,任是什么上好值钱的东西,那府里还怕没有么?要是什么不值钱的东西,又拿不出去,且慢慢儿的想着再斟酌罢了。”暂且不题。
再说薛蟠、贾蔷、贾芹三人,一日又到锦香院来。走进门去,门上人见了垂手说道:“请爷们那边坐罢。”三人又听见了这边有人在内弹唱说笑,薛蟠问道:“又是孙绍祖吗?”门上人回道:“是长安府太爷的舅子李衙内在这里,爷们请这边坐,两下便各不相扰。”薛蟠三人进了这边客座内坐下,只见云儿出来,给三人请了安,递了茶。薛蟠道:“我前儿听见你这里新来了几个媳妇儿,特和他们两个来瞧瞧的,偏偏儿的碰见孙绍祖这个混帐东西。”云儿道:“孙大爷和薛大爷府上是亲戚呢。”薛蟠道:“还提那个混帐东西呢,我们贾府里姨太太的侄女儿给了他,生生的被他凌辱死了。”因问道:“你们那边有客坐着,是什么李衙内,我才刚儿还当又是孙绍祖呢。”
云儿道:“他是长安府太爷的舅子。头里这长安县有个财主姓张,有个女儿叫张金哥,生得十分美貌,原聘的是原任长安守备的公子,后来穷了。这李衙内要娶张金哥,金哥的父母就经官退了守备公子的聘。张金哥知道了,就吊死了,那守备公子,就投了河。后来这李衙内娶的奶奶丑陋,比不上张金哥。因此夫妻就不很和,家中坐不住,总在外头游荡。”贾蔷道:“这也就和孙绍祖差不多儿了。你们有什么新来的人,教出来给我们薛大叔看看啊!”云儿便叫了两个出来,到他三人面前请了安。
贾蔷、贾芹两个见了,都吓了一跳,便忙问道:“你们叫什么名字。”云儿道:“这个叫椿龄,那个叫鹤仙。”贾蔷便拉了椿龄的手,贾芹拉了鹤仙的手,都道:“你认得我么?”
椿龄、鹤仙齐道:“原来是贾大爷,怎么不认得呢。我们才刚儿一见了,原恐怕错认,因隔了三四年没看见了。我们到了没多少日子,要知道二位贾大爷来,我们早就该来请安的。今儿难得二位贾大爷既来了,就不用去了。”贾蔷道:“薛大叔,我们两个人今儿遇着旧相知了。咱们三个,他们也是三个,咱们今儿不回去罢。”薛蟠笑道:“你们两上有了旧相知,我可没有呢!”贾芹道:“云姑娘不是旧相知么!”薛蟠笑道:“你问他是不是呢?”贾芹笑道:“云姑娘,你说,你可是薛大叔的旧相知不是?”云儿笑道:“我说是的,他又不肯认呢。”
说着,摆上酒菜,云儿陪薛蟠,椿龄陪贾蔷,鹤仙陪贾芹,大家喝了三杯。薛蟠便要豁拳,贾蔷道:“单豁拳乱叫的没趣儿,倒不如输家喝酒,赢家唱的好。”薛蟠道:“我是不会唱。”
贾芹道:“不唱喝一杯就是了。”于是,薛蟠先给云儿豁拳,却是薛蟠输了。云儿给薛蟠斟上酒,便唱道:转过雕栏,正见他斜倚定荼蘼架,佯羞整凤钗。不说昨夜话,笑吟吟掐将花片儿打。
薛蟠笑道:“我昨儿夜里何尝在这里了?你说的是谁啊?”云儿笑着拿起酒来,道:“你昨儿虽没在这里,头里可有在这里过过夜没有呢?”说着,把酒灌在薛蟠嘴里,薛蟠笑着一仰脖喝了。
下该贾蔷与椿龄豁拳,却是贾蔷输了。椿龄便给贾蔷斟上酒,顿开喉咙,唱了一套“枭晴丝,吹来闲庭院”。大家道:“好!”贾蔷把酒喝了。
下该贾芹与鹤仙豁拳,却是鹤仙输了。贾芹便唱了《玉簪记·茶叙》内的“方添离恨,忽听花前寄好音”一支《出队子》鹤仙喝了一杯。
又该薛蟠与云儿豁拳,却是云儿输了,该薛蟠唱。薛蟠道:“我说过不会唱的。”云儿道:“我听见你唱过的么,怎么今儿又不唱了。”薛蟠道:“要我唱,你们就爱听不听,不要又说不好的。”因唱道:“一个蚊子嗡嗡嗡,两家苍蝇哼哼哼。”
大家都笑起来道:“这个算不得唱,还是喝一杯罢。”薛蟠笑道:“我说我不唱,我们定要我唱呢,我唱了还教我喝酒吗?”云儿便斟上酒道:“这算什么唱,喝一杯罢,我陪着你呢。”
薛蟠笑着和云儿各人喝了一杯。
下该贾蔷与棒龄豁拳,却依旧是贾蔷输了。椿龄遂伸手取过酒壶来,给贾蔷斟上酒,便唱了一支“抵多少烟花三月下扬州”。贾蔷道:“好!”把酒喝了。
又该贾芹与鹤仙豁拳,却是贾芹输了。鹤仙给贾芹斟上酒,便唱了一支长清短清的《朝元哥》大家道:“好!”贾芹喝了一杯。
贾蔷道:“酒够了,我是不能喝了。”薛蟠道:“不喝咱们就吃饭,吃了饭早些儿去睡觉罢。”贾芹笑道:“很好,就是这么着。”于是,拿饭来,大家吃了饭,漱了口,散坐喝茶。
薛蟠道:“外头下了绑子了,天不早了,我是要睡了。”贾蔷道:“咱们都睡罢。”云儿、椿龄、鹤仙便拿了灯,同薛蟠三人各自归房去了。
这贾蔷到了椿龄房里,关了房门,便问道:“我才刚儿当着他们,不好问你缘故的,你是怎么就到了这个地方来的?”
椿龄拉了贾蔷的手,便淌下眼泪来,说道:“我只说今生不能见你了,那里知道还有今儿么。我自从府里蒙恩发回家乡,同宝官、玉官三个人是一起去的,各自交还亲人收领,这也罢了。不想我父母到了次年,便把我卖到山东给人家做小,这也还算不得苦。谁知那里大奶奶不容,过了一年就把我发卖,卖了身价银八十两。谁知这买的人,就是买了去当粉头,做媳妇儿的。你道谁还愿意吗?当不得打骂的利害,几回家想要寻死又不能够。这也是自己的苦命,也就没给奈何了。可怜四处里赶码头,那里还是个人了么。想起来,要是在府里当丫头何等不好呢?那会子自己又不愿意,这也是自作自受的了。”说着,哽噎难鸣,泪如雨下。
贾蔷一手拿手绢子给他擦泪,一手搂了他道:“你又是几时到这里的呢?”椿龄道:“我是前年冬里才到这行里头,去年冬天鹤仙也是被人卖了来的。我们在一处说起来,倒像是遇着了亲人的一般。我们两年也就给这买的人赚了好些钱了,前儿他又把我们两个转卖给锦香院里。我们两个人,这里的云儿共出了二百八十两银子身份,到了这里才一个多月。想起从前我病了睡着,你还买了个雀儿来给我玩儿,那会子我还不欢喜,到了今儿要想有这么个疼我的人儿,可不能够了。记得那一年,有一天子散了学,大家都在园子里逛,我一心只盼着你,独自一个在那里蹲着发呆,拔下头上簪子在地上画了个'蔷’字,画了一个又画一个。谁知宝二爷在花篱笆那边看着,说道:'天下雨了,你不用蹲着画了。’我那会子心里都痴了,也不知道下雨。及自宝二爷提醒了我,我说:'我忘记是下雨了,你可也在露天地下呢。’说着,宝二爷才跑了。人说宝二爷惯会发呆,可就给我是一样儿。可怜想起从前的事来,到今儿眼泪也不知道有多少呢。”说着,吞声呜咽不已。
贾蔷道:“你从前发放回去的时候,我原打量要私自留你下来的,不想一两天你们就去了。我说你们回到家乡,自然配个好人家,这也就罢了。我这条心也就丢开了,怎么你今儿竟到了这个地方儿,这还了得了吗?我一见了你,我这个心也不知是怎么的了。”说着,也就滴下泪来,道:“我凭是怎么样,我总要把你赎出你的身子来,我这个心才得安呢!”椿龄道:“你要赎我的身,只要一百四十两银子,你可能打算呢?”贾蔷道:“我现在是没有,只好想方设法儿的办去罢了。”椿龄道:“恐怕迟了,或者我又不能在这里了,这就没法儿了呢。”
贾蔷跺脚道:“这还能一年半载吗?多者不过个把月就足了,我要想不出方儿来,我也就不活了。”
椿龄向着贾蔷耳边道:“我两年以来,也私自聚下了些东西,我总交给你凑着办去罢了。”贾蔷道:“你聚了多少东西,放在那里呢?”椿龄道:“我藏了一对金镯子也值着百十两银子,你拿了去,只要添出三四十两银子来就够了,我藏在枕头里头呢。”说着,便要拿剪子来拆枕头,贾蔷道:“你且不用拿,还放在这里,横竖算有了百十两银子了。这又好想方儿了,等我打算着凑够了,再来拿这个,你这事就算定了主意了。不知道鹤仙他们的事,又是怎么样呢?”椿龄道:“鹤仙也藏了些东西,我知道的,想该也是要交给芹大爷的,我们两个的事,总要交给你们两个就是了。”因道:“夜深了,咱们睡罢。”
说着,来给贾蔷解钮子,贾蔷道:“咱们今儿是在黄伯树底下弹琴了。”椿龄也笑了,两个脱衣就寝,又加了一番恩爱。次日早起,就与薛蟠、贾芹一同回家。薛蟠分路去了。
贾蔷、贾芹两人便不回家去,同来荣府来,于无人处两个谈心,说起昨儿的话来。贾芹道:“上年太太把小女尼、小女道士的文书查出,差人雇船送到本处,发还各家。谁知半路上小女尼沁香就死了。小女道士鹤仙就被人卖了,给人家当粉头去,今年又转卖给锦香院了。说起来实在可怜的很,他向着我哭的什么似的。他说卖在这里是一百四十两银子的身价,他私下聚攒了五两金条子,值得着八十多两银子,叫我添着给他赎身。”因向身上取出金条子来,给贾蔷看道:“只是这少的五六十两银子,怎么打算呢。”贾蔷也便把椿龄的话,告诉了他一番,因道:“薛大叔还不知道这些底细呢,明儿我们还是到他那里去,告诉告诉他,寻他给我们打算打算,想想方儿这才好呢。”贾芹道:“这话很是,除了他,还有好些人不好向他说这些话的呢。”
到了次日,两个人在荣府会齐,又同到薛蟠家来。见了薛蟠,两人都把这些细情告诉了一遍,因道:“我们一时竟想不出这个主意来,要求薛大叔给我们怎么打算打算,想想方儿,将来不但我们两个侄儿连两个侄媳妇都是感激你老人家的。你老人家到了我们那里,两个侄媳妇少不得要来给你老人家磕头。”
薛蟠笑道:“这是什么话?你们两个是要赎了他们家去做老婆的,怎么还教他当媳妇儿么?”贾芹道:“薛大叔,你老人家这些话可别告诉外人,若给别人知道了,我们怎么见人呢?”
薛蟠哈哈大笑道:“你这
话说的越发不好了。”贾蔷道:“薛大叔,说正经话,不要给他胡闹了。”薛蟠道:“要二百八十两银子才够呢,这会子算有了一百八九十两银子,还短了百十两银子。我这会子手头也不富余,不能给你们凑上这些。你们又向我说了一趟,我帮你们四十两银子,下少的五六十两,我教给你,还是求你们琏二爷去。况且,你们就是把银子凑足了,你们自己便向云儿那里赎人去了吗,只怕还不妥当呢?也还要求求琏二爷给你们撕罗撕罗想个主意才是呢。”两人说道:“多谢薛大叔的指教,我们明儿一起来磕头。”薛蟠道:“我说的四十两银子,明儿我给你送来。你们就上紧的求求琏二爷去罢。”
二人答应了,掣身回到荣府,恰值贾琏在书房里坐着呢。
见他两个进来,便问道:“你们两个到那里去的。”贾蔷道:“才刚儿在薛大叔那里去的。”贾琏道:“有什么事呢?怎么去了就回来,想是不在家吗?”贾蔷道:“薛大叔在家,已会见了。”说着,便和贾芹跪下,给贾琏磕了一个头道:“侄儿有件事,要求叔叔的恩典呢。”贾琏道:“什么事?”贾蔷、贾芹便把椿龄、鹤仙的事,从头至尾细细说了一遍,又道:“薛大叔已经帮了四十两银子,还短着五六十两,要求叔叔给侄儿打算打算,还要求叔叔给侄儿撕罗撕罗,打个主意,怎么个赎法子?总要求叔叔的恩典。”说着,又磕了一个头。
贾琏道:“你们这些东西,一个个的越发都好了,前儿芸儿配了小红,聚了个丫头去了。你们这会子索性要聚粉头了,这都使得的吗?”贾蔷道:“他们原本不是当媳妇儿的,只为给人卖了,平空的到了火坑里头,都是没及奈何,才受了这样的糟蹋。任是谁听见了都要可怜见的。这会子能够赎他出来,就算从火坑里救出他来,从此就见了天日了。一则是叔叔的恩典,二则也是叔叔的阴德。”贾琏道:“论理呢,原使不得。但又听你说的这可怜见的,要不然这两个孩子就白糟蹋了,何苦来呢?由你们去罢。我给你们拿出五十两银子来,你们就把那些东西兑换出银子凑齐了。我叫林之孝到锦香院里去说,这椿龄原是我们府里班子里的女戏子,鹤仙是我们府里的女道士,都是头里预备伺候过娘娘的。后来发放回家,怎么有恁么大胆的人,敢买良为娼,问他知道是什么罪?姑念你们无知转买,今将原买身份发回,立刻就把椿龄、鹤仙并他二人原来衣物查交清楚,带他回来就是了。”贾芹道:“要不是叔叔这么着,单靠我们去赎只怕还赎不来呢!”贾琏道:“他敢不给赎吗?给他原价还是造化了他呢,你们早些办银子去罢。”
贾蔷次日便把金镯子取来,一起兑换了银子,共凑足了二百八十两,送来交与贾琏。贾琏便传了林之孝来,把这话对他说了,教他把银子带了去,“这事也不用给老爷、太太知道。你们套了车去把人带了回来,领他从后门进来,到我那里就是了。”林之孝答应,便带了银子去了。
贾琏道:“你们两个,且到我屋里坐坐等着去罢。”遂带了二人,走后廊穿角门,转过粉油大影壁进来,到了贾琏西屋里。贾蔷、贾芹见了平儿,便上前磕头请安,道:“蒙叔叔、婶娘的恩典,反带累叔叔、婶娘不安。”平儿道:“这又有什么了,还没给你们道喜呢。”因叫倒茶来,贾蔷忙道:“不用倒茶,我们前头才喝了茶的。”奶子抱了蕙哥儿进来,平儿道:“外头天冷,你又抱他到那里去的?”贾芹道:“这是我们兄弟啊,有几个月了,会笑了么?”平儿道:“才三个多月儿。”
贾芹道:“很好。”说着,便笑了。贾芹道:“有趣儿,笑了。”
说着,又坐了一会,林之孝回来带了椿龄、鹤仙进来。回贾琏道:“他们的箱子衣物都查点带了来了,叫他们搬进来罢?”贾琏道:“你去吩咐人搬进来就是了。”贾蔷、贾芹便指与椿龄、鹤仙道:“这是叔叔,这是婶娘。”椿龄、鹤仙便给贾琏磕了头,又给平儿磕头。平儿拉起他两个来,细细儿的看了一看,道:“你们比不得芳官他们,还常在园子里头的,怪不得我竟不大认得呢。”因又说道:“都很好。”随即每人给了四个戒指、一对簪子,两个人又磕头谢了。贾琏道:“你们就这个车,都带了他们回去罢。”叫人给他拿了东西,就送了去。
贾蔷、贾芹同了椿龄、鹤仙一齐向贾琏、平儿磕头道:“多谢叔叔、婶娘周全的恩典,真是杀身难报。”贾琏道:“什么话呢,你们早些回去罢。明儿闲了,尽管给他们到这儿来逛逛。”贾蔷二人答应,带了椿龄二人,出去上车。贾芹同了鹤仙,贾蔷同了椿龄,各自回家去了。
时已岁暮,瞬息新年,早又过了上元佳节了。要知新年新事,且看后回后文。
第十五回 花袭人酬恩荣国府 贾惜春梦入芙蓉城
却说这年过了上元佳节,袭人便带了一个丫头,套上车到城里花自芳家来。到了家里,他哥哥、嫂子接了进去,坐着喝茶。
花自芳又去添了菜,打了酒来。袭人道:“我也不大吃什么东西,又买菜做什么?”花自芳道:“菜是有些,怕不够,添了点子,这算什么呢。”袭人道:“我打量还要到府里去走走。这几年来,惦记着太太、奶奶们什么似的,总也不得去吗。”
花自芳道:“今儿迟了,明儿一早套上车,我送你去就是了。”
于是,摆上酒菜,乃是一碗火腿炖肘子、一碗糟鹅、一碗酿鸭子、一碗东坡肉、一碗黄芽白煨鸡,另有十个碟子盛着果子、小菜之类,大家喝了几杯酒,就吃饭了。饭罢,坐着说说闲话,也就收拾睡了。
到了次日一早,花自芳套上车,袭人带了丫头上车。到了荣府门口,下了车进去。门上人认得,都道:“花姑娘来了么。”
扫红道:“我给姐姐上头回去。”袭人道:“我先到太太上头去呢。”扫红便领他到王夫人上房里来,先去回过了,便出去了。袭人便带了丫头进去,见了王夫人便磕头请安,王夫人忙叫拉着。恰值李纨、宝钗二人,也在王夫人上房里坐着说话儿呢。袭人见了,便也磕下头去,道:“请奶奶安。”二人忙拉住了,王夫人便叫他坐了。袭人道:“虽然太太的恩典,我们怎敢坐呢?”王夫人道:“你这比不得头里了,坐了好说话些。”袭人谢了坐,便在底下杌子上坐了。
王夫人道:“你在那里还好?听见说姑爷还开着铺子,又有房有地的。”袭人站起身来道:“蒙太太的恩典。那里有房有地,也开着个铺子,虽不怎么样,也就算很够过的了。”常常的惦记着要进府给太太、奶奶们请安来的,就因家里没人,不能动身。昨儿进城到我哥哥那里,天又要晚了,今儿一早赶着来给太太、奶奶们磕头的。太太、奶奶们一向都纳福?”说着,取出一个羊脂玉福寿佩来,送上王夫人道:“没有什么孝敬太太的,取个福寿双全罢了。”王夫人接了过来道:“多谢你惦记着,来走走就是了,又拿东西来做什么呢?”说着,看了一看,道:“很好,你既拿来,我又不好不收你的,我留着罢了。”恰值红杏倒上茶来,王夫人便递与他,叫收起来,因道:“你两三年没在这里了,我留你在这里逛逛。新年头上都没什么事,大家玩玩儿,多住些日子,我才给你回去呢。”袭人道:“多谢太太的恩典。我也是要在这里住几天呢。”王夫人道:“你且在二奶奶那边坐坐去罢,回来再过来。袭人答应道:“我也要瞧瞧哥儿去呢。”遂跟了宝钗到后边来。
进了屋里,重新又给宝钗磕头。宝钗忙拉住道:“往后你不用行这些礼,咱们虽不能算宾主,也不能算主仆的。你要这么着,我就不安了。”袭人道:“多谢奶奶待我的恩典是了不得,我们怎敢放肆呢?”说着,奶子抱了桂哥儿过来,袭人便接过去抱了,道:“哥儿很好,也快周岁了么?”宝钗道:“三月里才一周呢。”袭人道:“哥儿可认得我吗?”那桂哥儿,便望着他笑了。袭人笑道:“哥儿倒不认生。”便又引逗了一会儿,宝钗便叫奶子接过去。紫云沏上茶来,袭人又取出一对翡翠镯子来,送给宝钗道:“也没什么孝敬奶奶的。”又拿了一个翡翠扳指出来道:“这个送桂哥儿玩罢,算不得什么。”
宝钗道:“这又教你费心,做什么呢?我要不收你的,我又知道你脸上过不去,我收下就是了。”袭人道:“多谢太太、奶奶都赏了脸,这是我的一点儿心虔呢。”
宝钗道:“我只知道你姓蒋,说是姑爷人很好,家计也算富余的了。我听见了就很欢喜,你这也算很得所了。”袭人道:“不敢瞒奶奶说,人家是没得说,到了那里有两个丫头服侍我,才刚儿带了一个来,还留下一个在家。我们那一个,虽然人也没得说,就是出身不好些,想起来便心里总有点儿不舒服似的。”
宝钗道:“他是什么出身呢?”袭人道:“他原本是班子里的小旦,有名的琪官,名字叫蒋玉函。当初老爷打了宝二爷一顿,就有为他的事在里头。那会子,他给了宝二爷一条红汗巾子,宝二爷就把我的一条绿汗巾子换了给他,后来看见我问起来,宝二爷又把这条红汗巾子给了我,我不用就撂在箱子里头了。后来听见宝二爷挨了打,也为的是这个事,我就把这汗巾子总不教宝二爷看见了。上年到了那里,他开箱子看见这红汗巾子,他说原是他的,又拿出我的绿汗巾子来,我这才明白了。”
宝钗道:“这也就可见是一定的姻缘了。如今开了铺子,自然改了行业了。袭人道:“铺子里有伙计经管,他如今虽不唱戏,还领了一起档子班儿做买卖呢。我说你家业已有了,何必还做这下流的生意做什么?他说别的买卖都没这个赚的钱大呢。奶奶你说,可教人生气么?”宝钗笑道:“这个利上的贪心,是人都有的。只要看的破,就好了。”
袭人道:“听见环三爷已娶了亲了。兰哥中了进士,现都做官,倒还没娶亲么?”宝钗道:“已定了傅家的姑娘,明儿三月里就过门了。琏二奶奶是平姑娘扶了正,去年也养了个哥儿了。”袭人道:“大奶奶那边李二姑娘、李三姑娘都出了阁了么?”宝钗道:“李二姑娘婆家姓陈,是去年才过门的。李三姑娘婆家姓甄,是先过门的,已经两年了。”袭人道:“甄府上也是个宝二爷,听见说现在翰林院里做官。去年冬里,因为出门有事去的,回来赶不进城,在我们那里住了一夜。”因把这话,告诉了宝钗一遍,道:“那会子臊的我脸上很下不来。”
宝钗道:“这甄宝二爷头里到这里来过的,太太都见过,说是同我们宝二爷一样模样儿,名字又同。虽是这么说,到底总有些儿讹别的地方儿,人家双生的弟兄,多有一样模样儿的,细看起来总要有些儿不得同的地方儿。”因道:“环三奶奶你没见过,我和你去走走去罢。”遂领了袭人,穿西边角门过来,到了这边上房,丫环玉箫见了,忙打起大红猩猩毡的暖帘道:“宝二奶奶来了。”
二人进到里面,马氏见了,忙站起身来让坐。宝钗便把袭人原委告诉了他,袭人便上来请安。马氏笑着忙扯住了,便拉了袭人的手,推他在身边坐了。袭人不肯,马氏笑道:“二嫂子,你说罢。”宝钗笑道:“既是三奶奶叫坐,你坐了罢。”
袭人又谢了坐,才坐下。凤箫倒上茶来,坐了一会。袭人问:“三爷呢?”马氏道:“会试的场期快了,他在外头料理事情呢。”大家又说了几句闲话,袭人便要到琏二奶奶那里去。宝钗道:“索性我和你去罢。”
说罢,便从后院出去,走过穿堂,到了粉油大影壁,恰值平儿从里出来。袭人见了,忙上前请安。平儿笑着拉了袭人的手道:“我才刚儿听见说你来了,故此我赶着出来,要来瞧你的,请家里坐罢。”三人同到屋里,袭人又重新要给平儿磕头。
平儿拉住笑道:“袭人妹妹,咱们姊妹从前在一块儿耳鬓厮磨惯了的,今儿你要是这么着,咱们从前就白相好了。”袭人道:“今非昔比,名分不同,我难道都不知道这个理么?”平儿说:“什么话?你再要这么着,我倒不依。”宝钗笑道:“你这是制着他无礼了。”平儿也笑了,坐下,文鸾倒上茶来。袭人便问:“蕙哥儿呢?”平儿叫奶子抱了过来,袭人便接过去抱着玩了一会,又说了一会儿闲话。只见绣琴来请,说:“桂哥儿醒了,请奶奶回去呢。”
宝钗便和袭人回来,莺儿打起帘子,二人进去,只见奶子抱着桂哥儿玩呢。那桂哥儿见了袭人进来,便扑过来要他抱,袭人忙接过来抱着。素琴倒上茶来,袭人道:“这两年来,这里的姐妹们都换了人了,我都不大认得了。”宝钗道:“麝月他们都出去了,上年又挑进十来个来了。头里的人,都不大有了。袭人道:“只有莺儿妹妹,倒还在这里呢。”宝钗道:“他比他们小两岁,也不过一二年就要出去了。去年挑进来的几个,倒都还罢了。明儿三月里兰哥娶亲,因这边的屋子都不宽绰,渐渐儿的天也热了,又不凉快,太太吩咐了明儿都还搬在园子里去祝昨儿已经开了门,不过一两天就要动工收拾了。明儿没事,和你到园子里逛逛去。你两年没在这里了,横竖在我屋里尽管多住些日子再回去。我也正没个人讲讲说说的呢。”
袭人道:“我早就要进府请安来的,只为没了空儿,直到今儿好容易才来了的。”于是,便在宝钗屋里住了。
到了次日起来,袭人正在宝钗屋里梳洗才毕,只听绣琴在外打着帘子道:“大奶奶来了。”只见李纨进来了,袭人忙站起来道:“大奶奶早啊!”李纨笑道:“我那里又没小孩子,有什么事儿呢?我梳洗了好半天了,左右坐着没事儿,不如过来瞧瞧你们了。”因道:“你过去了两年了,只怕也该有喜了么?”袭人红了脸笑道:“还没有呢。”因问道:“三姑娘今年可回家来过么?”李纨道:“三姑爷放了江西粮道,三姑娘去年就同了上任去了。这还得好几年,才得回来呢。”袭人道:“四姑娘还在栊翠庵里么?我还没请请安去呢。”李纨道:“他无事只在庵里打坐,从不出来的。我看他倒一心向道,这几年来竟像是很有些功夫的样子。可见是'有志者事竟成’呢。可怜紫鹃这孩子,如今算是他的徒弟了,也跟着他一样打坐,都不到外头来的呢。”宝钗道:“我们吃了饭,都同着到四姑娘那里走走去,便顺着在园子里逛逛,也要瞧瞧这些地方儿。大嫂子,你明儿还是在那里住呢?我是还在怡红院里头的了。”
李纨道:“我也还是在稻香村罢,那里还清爽干净,又是住惯了的。明儿兰哥就给他在蘅芜院住,离我那里也近便。听见说不过两三天就要动工收拾了,也得一个多月才得收拾齐备呢。”
于是大家吃了饭,三人便同进大观园来。先到了怡红院,只见画廊金粉半零星,池馆苍苔一片青。大家都叹息说:“两年没人在里头住,便这么样衰败了。”里面灰尘满屋,并无可坐之处。遂出了怡红院,顺路到了潇湘馆。见了那一林竹子,萧萧瑟瑟,更有一段凄凉景况。走到里面,倒无甚灰尘,还可以略略坐的下去。原来紫鹃常到里面洒扫,祭奠黛玉的,故与别处不同。大家想起黛玉来,都落了几点眼泪。不能久坐,便又到了蘅芜院,只见那些香草也都干枯零落了。便不到里头去,转到稻香村来,只见那些茅屋都要倒了。宝钗笑道:“大嫂子,你这要'彻彼桑土,绸缪牖户’了。”李纨也笑道:“我这如今,要'昼尔于茅,宵尔索?T’呢。”说着,都笑了。李纨道:“我们要歇歇儿才好,这里也不能坐,不用进去了。我们到栊翠庵去罢。”说着,到了栊翠庵。紫云便上前敲门,里边紫鹃听见,出来开了门,见了众人,忙道:“大奶奶、二奶奶来了,袭人姐姐怎么也来了么?都请里面坐罢。”
三人进去,惜春见了,站起身让坐。袭人便上前请安,惜春拉住了道:“你怎么得也进来走走,是几时来的呢?”袭人道:“昨儿来的,因为迟了,又怕惊动不安,今儿才来给姑娘请安的。”说着,紫鹃沏上茶来,袭人忙立起身来道:“妹妹给我倒茶,我不敢当呢。”惜春道:“你们姊妹们,好久没见了,都到那边说说话儿去罢了。”袭人便和紫鹃到那边谈心去了。
李纨道:“四妹妹,你这每日也还看看经典不看呢?”惜春道:“那经典也没什么看头,可是二哥哥说的'内典语中无佛性,金丹法外有仙舟’呢。”宝钗道:“不知道你二哥哥,这会子可有成佛作祖呢没有?”惜春笑道:“二哥哥成佛作祖是不能的,但他的功夫比我的高多了。他得道,总在我前头罢了。”因问道:“我们侄儿桂哥儿,我有好些时没见了,该很会说笑了么?”宝钗道:“这会子天还冷呢,要不然抱他来给姑娘请安来了。”惜春道:“那孩子将来大有出息,二嫂子和大嫂子是一样的福命,都有大福享在后呢。”宝钗道:“但愿侄儿明儿应了姑娘的话,就好了。”当下又说了一会子闲话。
李纨道:“你们心也该谈完了,我们要走了。”袭人忙答应,同了紫鹃出来。惜春道:“横竖没什么事,再坐一会子去罢了,忙什么呢?”李纨、宝钗道:“我们因他要来请安,故此同着来看看你的,已经搅扰了半天了,我们也记挂着要回去了。”
惜春便送了他三人出去。紫鹃关了门进来。
惜春道:“你们谈了些什么,就说了这半天?”紫鹃道:“我问问袭人姐姐,他说他原不愿意出去的,因太太做主,又不敢违拗,及自到了那里,倒也还丰衣足食的,也由得他,这也就罢了,又告诉了我,前儿看见了甄宝二爷,错认了我们宝二爷的一番话,所以说了这半天。”惜春道:“他头里原要跟我出家,宝二爷就说过的,说他是不能享这个清福的,可见那会子就知道后来的事了。”说着,早已点上灯来,紫鹃问:“姑娘吃饭吗?”惜春道:“我不吃饭了,你们吃去罢。”说着,便到屋里打坐去了。
坐不多时,恍惚出来在门外闲步。忽然看见远远儿的有个人在那里招手儿叫他,因看不分明,不知是谁,便走向前去。
相离不远,细细一看,却是妙玉,因问道:“是妙玉师父么?
我听见你被强盗劫去杀了,怎么还在么?”妙玉道:“没有这话,你且跟我来,我有话和你说呢。”惜春便跟了他,走够多时,忽然看见一带淡红围墙,进了围墙之内,又看见一座石头牌坊。惜春想道:“原来走了半天还是在大观园里,这不是省亲别墅的牌坊么?”及自到了面前看时,只见上面写着“真如福地”四个大字,两边一副对联,写道是:假去真来真胜假,无原有是有非无。
转过牌坊,便是一座宫门,门上横书四个大字道:“福善祸淫“,又有一副对子,大书道:过去未来莫谓智贤能打破,前因后果须知亲近不相逢。
惜春看了,正在细想,转眼间妙玉便不见了。四下看时,只见一个丽人在那里招手儿,便忙走到跟前看时,就像是小蓉大奶奶似的,因他已死了多年,认不真了。惜春便问道:“你是小蓉大奶奶么?”那人道:“我不知道什么小蓉大奶奶,我乃第一情人。你这会子到这里来,还早呢。再过几年,等功行圆满才是你来的时候呢。”说着,便去了。惜春看这地方儿,乃是一溜配殿,各处都有匾额。随走到一间配殿前,见上写着“薄命司”三字,门儿半开半掩,便仗着胆子推门进去。满屋一瞧,黑漆漆的有十数个大橱,橱门半掩。随把上首的大橱开了,见有好几本册子,便取下一本来看时,见上写着“金陵十二钗正册”。便打开看时,见上头有画,后面有几行字,却模糊看不清楚,依稀是“玉带林中,金簪雪里”。因想,这是林姐姐、宝姐姐两个了。又看见画了一张弓,弓上一个香橼,后边有什么“相逢大梦归”,因大悟道:“这是元春姐姐了。”又看见画着一个放风筝的人儿,都默默有悟。又看到一页上有诗云:
勘破三春景不长,缁衣顿改昔年妆。
可怜绣户侯门女,独卧青灯古佛旁。
惜春看了,大惊道:“二哥哥曾念过这诗的,原来却是在这里看见的。”遂又忙忙的往后细看,只见妙玉在外叫道:“你看过明日就罢了,这会子你还不该在这里呢,快些回去罢。”惜春便出来问道:“你才刚儿到那里去了,我正要问你呢,这是什么地方儿?”妙玉道:“这是芙蓉城,又名离恨天。这里有好些姊妹,都和我们在一块儿。这会子,还不能给你相见呢。待等数年之后,你的功行圆满,我再来领你到这里来就是了。”
惜春还欲问时,只见妙玉把手中蝇拂子一摔,就犹如霹雳一般响亮。
惜春猛然惊醒,细细一想,册子上的诗话十已参透八九,可见事皆前定,原来二哥哥竟先已到过这个地方了。由此心下有得,恍然大悟,便更下了精进的工夫,渐渐儿的有那超凡入神之意了,暂且不表。
再说袭人在宝钗屋里一连住了七八天,因说家里没人,便要回去。宝钗给了他五十两银子,袭人再三不肯,道:“奶奶的赏赐是断不敢领,我并不是为打秋风来的,奶奶别要拿我当做刘姥姥一类的人。我明儿有闲空儿,依旧还要进来请安的。奶奶要这么着,我就不好再来的了。”宝钗道:“我知道你并不短少什么,但你前儿又带了东西来,我原说我若是不收你的,你自然过不去的。这会子我这还不够你的本儿呢,你要不收,我就把你的东西原拿了还你。”袭人道:“我那也不过是一点儿孝敬的真心,并没什么想望的念头的。”宝钗道:“虽然这么着,我也知道你不稀罕。但只是我要白收了你的,我到底又过不去呢。”袭人无奈,只得谢了。又到各处作辞,王夫人又给了二十两银子,袭人不好推辞,只得谢了。宝钗教焙茗家的出去说,给他套上车,就送他到花自芳家去。又向袭人道:“你明儿闲了,尽管到这来逛逛。”袭人道:“多谢奶奶的恩典,我闲了总要来请安的。”焙茗家的进来回说:“车已套上了。”
宝钗便教给他拿了东西,“你便送他去罢”。焙茗家的答应,同着袭人带了他的丫头上车到花自芳家去了。
接着,贾蓝便已娶了青儿过了门了。原来喜鸾是已定了李婶娘的儿子的,如今也过了门了。大观园又动工修理,又料理给贾兰娶亲,贾环会试。事情甚多,下回细表。
第十六回 林如海观书疑黛玉 贾夫人借故问鸳鸯
却说潘又安司棋夫妇自芙蓉城回转酆都,进了衙门,叩见了贾母并林如海夫妇,呈上了黛玉的禀启,并寄来的物件。贾母并林如海夫妇,俱名大喜。林如海便将黛玉的禀启拆开看时,只见上写道:违女玉自暌违膝下,迄今十有余载。孤弱茕茕,形影相吊。
幸赖外祖母慈庇,移取来京,衣食药饵,抚养成立。方幸一介余生,稍慰九愿慈念,不意时命不辰,横遭夭折。偶因一念之痴,遂抱百年之恨,幽魂一缕,幸返太虚,明月清风,都无所苦。昨因司棋夫妇护送尤姊来境,跪读慈谕,始悉父母大人荣任酆都,与外祖母完聚。女私衷窃慰,但思慈帏不远,咫尺天涯,音问虽通,相逢无日。言念及此,肝肠断绝。惟原早升上界,速转天曹,此女所日夜引领而望之者也。兹遣司棋夫妇回辕,敬具寸禀,恭请慈安。临禀泣涕,不知所云。
林如海看毕,不禁伤心落泪,招的贾母并贾夫人也都流下泪来。
林如海劝道:“老太太不必伤心了,外孙女儿既有了安身之处,将来相逢有日。我算着日子也差不多了。”说着,正要问司棋,盘究黛玉在太虚幻境的光景。只见凤姐、鸳鸯在里间,掀着帘子,向外张望。林如海见了,便立起身来道:“我且到书房坐坐,让姑娘们出来,也看看他妹妹的书子。”说着,就出去了。
凤姐见了,连忙出来,向司棋问道:“林姑娘身子可好?他们的光景怎么样?”司棋道:“姑娘身上很好,就只是想念老太太、姑老爷、姑太太,心里十分着急。那里的光景儿,比我们这里还强呢。元妃娘娘和二姑娘,他们大家俱问二奶奶的好。”凤姐道:“二姑娘怎么不留你多住些日子呢?”司棋道:“二姑娘倒也要留的,只为我和潘又安一同去的,那里都是些仙女们,出入不大方便,所以姑娘打发我们早些儿回来了。”
凤姐点点头儿,又向贾夫人道:“姑太太这可放了心了,我早就说我妹妹在那里很好,姑太太还不肯信,这会子司棋回来了,可见我的话不是撒谎呢。”贾夫人道:“姑娘,你才没听见你妹妹书子上写的,只盼着娘儿们早些儿见面。又不知你姑爹几时才得转升,教我心里急的怎么受得呢?”说着,又流下泪来。
贾母劝道:“你也不必着急,你才没听见姑老爷说,算着日子也差不多儿了么?”
贾夫人擦了眼泪,又问司棋道:“你看姑娘的脸面儿怎么样,弱不弱呢?”司棋道:“姑娘的模样儿,那里还像从前的弱样儿了,那个脸上红是红白是白的。那一种幽闲体度,画儿上也画不出来的。姑太太只管放心罢。那里吃的、穿的、用的都尽够了,贴身服侍的又有晴雯、金钏儿两个丫头,还没那么逍遥自在的呢!”
贾夫人道:“晴雯、金钏儿这两个名字,我倒听着很熟,就只是记不得他们的模样儿了。这两个丫头年轻轻儿的,怎么也都死了呢?”凤姐道:“晴雯是我宝兄弟屋里的丫头,就是为司棋和潘又安他们鬼鬼祟祟的丢下了个香袋儿,被傻大姐捡着了。太太知道了,就疑心丫头们里头有平常的,把宝兄弟恐怕引诱坏了。偏他老娘王善保家的,和晴雯有碴儿,他就在太太跟前说了晴雯的多少不好处。太太便生了气,把这个丫头带着病儿撵出去了,就这么生生儿的把个丫头气死了。金钏儿是我太太屋里的丫头,那年夏天太太睡中觉,他就和宝玉鬼鬼祟祟的说话,被太太听见了,打了一个嘴巴子,也撵了出去。这个丫头,他就自己羞愤跳井死了。”贾夫人道:“这两个丫头即是这样行为不端,怎么你妹妹还要他们贴身服侍呢?”凤姐笑道:“姑太太没听明白,这两个丫头原是好的,这都是受了委屈死的。”
贾夫人道:“晴雯这个丫头算他委屈罢了,怎么金钏儿也算委屈吗?”凤姐笑道:“你老人家不知道,原是我宝兄弟先招他来,他不过说了句'金簪儿掉在井里,你急什么呢?’这句话就教太太听见了,就打就撵的,究竟并没什么苟且的事情。”
贾夫人笑道:“这样看起来,你宝兄弟也是一个小淘气精儿了。怎么这样一个淘气的人,这会子倒又出了家了,可教人真不懂了呢?”凤姐道:“这都是小时候的事。后来为什么出家,我们可也就不知道了。”
贾母叹了一口气道:“我也老的不中用了,又搭着诸事他们都瞒着不肯告诉我。我只知道一个跳了井,一个撵出去了。那里知道他们有这些钩儿麻藤的勾当呢?”凤姐道:“这些事谁敢教老祖宗知道呢?你老人家记不得了,宝兄弟捱了老爷一顿好打,是为什么呢?”贾母道:“猴儿精,都是你们不好。像这样的事情,也有该瞒着我的,也有该教我知道的,你们一概瞒的风雨不透的。这会子闹的死的死了,出家的出家去了,今儿你才样样般般的说出来了。”凤姐听了,把头一扭,忙取了贾夫人的烟袋,推故装烟去了。这里贾夫人便教丫头、婆子们把黛玉寄来的仪物,打开查点清楚,按着分儿分的分了,该收的收了。这才收拾摆过了饭,各自随便散了。
到了晚上,各自归房安寝。林如海进了卧室,在灯下复将黛玉的禀启,展开细看。因向贾夫人道:“我细看女儿书子上的话,竟有些缘故在里头。他说'偶因一念之痴,遂抱百年之恨’,倒像有什么心愿不遂抱恨而死的意思。”贾夫人吃了一惊,忙道:“你再念一遍给我听呢。”林如海遂又念了一遍,贾夫人沉思了半晌,道:“是了,怪道呢,我只追问到他到底什么病死的?老太太他们就含含糊糊答应起来。那一天,我问宝玉为什么疯了?鸳鸯就说了句'总是为林姑娘来么’,凤丫头就忙忙的瞪了他一眼,我就再没往下问了。今儿说起晴雯、金钏两个丫头来,里头也有宝玉。老太太又说凤丫头,都是他们'瞒的凤雨不透的,这会子闹的死的死了,出家的出家去了'。仔细推详起来,只恐怕宝玉也和我们黛玉有什么..’说到这里,又咽住了。林如海便把书子一摔道:“若果这么着,这个丫头还成了我们的女孩儿了么?”贾夫人道:“老爷不用着急,我想我的丫头断乎还不至于此。只怕这里头还有别的缘故,也不可知。”林如海道:“这个宝玉侄儿,我却没见过,不知人品儿长的怎么样呢?”贾夫人道:“你见他的时候,他不过三四岁,长的原得人意儿。听见他们说,这会子竟是第一等的人物儿。况又中了举,学问自然也是好的了。”林如海沉思了一会道:“我想来宝玉侄儿既有才有貌,我们黛玉女孩儿也是有才有貌的,又是从小儿在一块儿长大了的,只怕他们就难免彼此都有个爱慕的心肠,也不可知呢。及自后来宝玉侄儿却又娶了薛家的女孩儿,这不是他们彼此就都不很遂心了么?”
贾夫人点头儿道:“是啊,老爷猜疑的不错,才刚儿老太太说,死的死了,出家的出家去了,都是凤丫头的不好。凤丫头见说到这里,他就推故给我装烟去了。这么看起来,可不是这个缘故是什么呢?”
林如海“嗐”了一声道:“我想才子佳人的事,从古至今相传以为美谈,殊不知相如、文君是原不可为训的,即如《西厢记》上的故事,大伤风化而人反艳称,可见都是人心不古的缘故。我常和崔判官玩笑,说他治家不严,不想这会子,竟轮到我头上来了。”贾夫人道:“老爷只管放心,我们再也养不出那么的女孩儿来。你想,黛玉如果像了崔莺莺,他又怎么能会死呢?我久已有心,要在背地里问问鸳鸯,只是成日家鼻子脸子的在一块儿,又不好意思的当着人盘根究底的问他。怎么得一个空闲,没人的地方儿细细儿的把鸳鸯丫头盘问他一番,这事可就水落石出了。”林如海想了一想道:“后日是清明佳节,阳间的人都要祭扫坟墓,我们这里也要大开鬼门关,放亡魂出入收取金银币帛。我们预备下轿子,请老太太在城外游玩游玩,看看热闹,回来再到七十二司、十八层地狱看看那些受罪的人,这就得一整天的工夫。你想个方儿,把鸳鸯留在家里,细细的问他原故,岂不好呢?”贾夫人大喜道:“就是这么着,很好。”夫妻二人计议已定,便收拾归寝。
到了次日,贾夫人便把林如海要请贾母、凤姐出城游玩的
话说了一遍。贾母、凤姐素日最喜游玩,听了俱各不胜欢喜。
到了清明这一日,林如海便吩咐伺候预备了轿马人夫。贾夫人推身上不大爽快,不能奉陪,又留下鸳鸯打荷包穗子。这里贾母、凤姐俱坐了大轿,贾珠骑马在前引导,司棋、鲍二家的并几个家人媳妇、丫头们也坐了小轿,潘又安、焦大也骑了马,众星捧月出府而去。
不言贾母等出城游玩,且说贾夫人送了贾母去后,回到上房,遂把鸳鸯拉到身边坐下了。鸳鸯笑问道:“不知姑太太有什么荷包穗子打的,只管拿来教给我打就是了。只怕我的手段儿平常,打的未必能中姑太太的意。”贾夫人笑道:“我那里有什么荷包穗子打的,你且坐下,我有一句要紧的话要问你呢。”
鸳鸯侧身笑道:“不知姑太太要问我什么要紧的话?就这么机密的样儿。”贾夫人道:“前儿那一天,我问你们宝玉为什么出了家,我听见你说了句'总是为林姑娘来’,你二奶奶就连忙瞪了你一眼,你也就没往下说。我瞧出他那个神情来,我也就不往下再问了。到底宝玉出家怎么为的是林姑娘,这里头难道另有什么原故么?我因素常知道你的为人很好,爽直诚实,故此背地里来问你,你可要细细儿的告诉了我,不要撒谎。”
鸳鸯道:“姑太太不问到这里,我们也不敢乱说。姑太太既问我,我也不敢撒谎。这件事都是我们二奶奶把事情干冒失了。当日老太太接了姑娘到家,那时姑娘才五岁,宝玉才六岁,兄妹两个一见了面儿就亲热的了不得,又都跟着老太太在一桌儿上吃饭,一床儿上睡觉,比别的姊妹们分外的不同些。”贾夫人点点头儿道:“后来呢?”鸳鸯道:“后来大了,因元妃娘娘省亲,府里又盖了一所大观园,娘娘又命他们姊妹们都搬进园里去祝我们家的三位姑娘,还有薛姨太太家的宝姑娘,时常做诗,十分亲热。忽然有一天,姑娘的丫头紫鹃和宝玉玩笑,哄他说苏州姑太太家有人要接姑娘回南去呢。宝玉听见心里一急,立刻就疯的连人事都不省了。”贾夫人笑道:“这么说起来,宝玉竟成了个傻小子了。后来怎么治好了的呢?”鸳鸯道:“后来还是叫了紫鹃来对出谎来,说是哄他玩呢,这才渐渐儿的好了的。”
贾夫人道:“傻小子,这是什么原故呢?”鸳鸯道:“姑太太想,这是他心里想着将来必定要和林姑娘结亲的意思。只是小人儿家,自己说不出口来。那时,我们大家都瞧出他的心事来,谁知老太太和太太只说他兄妹两个是从小儿在一块儿长大了的,不忍分离的意思,并没想到这件事上头去。”贾夫人道:“宝玉为了句玩话就会急疯了,这是他心里有我们姑娘了。不知我们姑娘心里也有宝玉没有呢?”鸳鸯笑道:“姑太太问的这个话,姑娘心里怎么没有宝玉呢?如果姑娘心里没有宝玉,怎么听见娶宝姑娘就会病的死了呢?”贾夫人大惊道:“据你这么说来,难道姑娘和宝玉有什么没礼的事情么?”鸳鸯忙站起身来,答道:“姑太太怎么疑心说起这样的话来了。别说姑娘是读书好强的性格儿,就是我们宝二爷他也是大家子的公子,府里又有那些丫头、老婆子们成日家跟着,那里能够做出没道理的事来呢?总是他们两个人素日彼此都存了个配合姻缘的私心,原指望着将来老太太给他们成全好事,不承望中间又有宝姑娘的一段阻隔,所以他们两个人各不遂心,才闹的死的死了,出家的出家去了。这会子老太太提起来,后悔的什么似的了。”
贾夫人笑道:“这位宝姑娘的模样儿,长的比我们姑娘怎么样呢?”鸳鸯道:“论模样儿,也和姑娘差不多儿,都是长的怪俊的。”贾夫人道:“到底比我们姑娘强不强呢?”鸳鸯道:“据我看来,也不能强过姑娘。”贾夫人道:“宝姑娘既没强过姑娘的去处,老太太为什么舍近而求远呢?”鸳鸯笑道:“这就是我们二奶奶的一点儿私心了,说宝玉有胎里带来的玉,宝姑娘也有和尚给的金锁,这是天配的姻缘,所以一力撺掇着定下了。”贾夫人道:“这就是了,据你说宝姑娘也是怪俊的模样儿,怎么宝玉还不愿意呢?难道那会子给他定的时候儿,他自己不知道么?”鸳鸯道:’原是恐怕宝玉不依,所以瞒着他,总没教他知道。就是姑娘也不知道定宝姑娘的事。后来丢了通灵玉,又疯病发了,老太太要娶过宝姑娘来冲一冲喜。临娶时又怕宝玉不依,只得哄着他说给你娶林妹妹呢。那时姑娘在潇湘馆正病的着紧儿,二奶奶就说把姑娘的丫头雪雁叫了过来,搀着宝姑娘拜堂,哄哄宝玉。谁知后来娶了过来,宝玉揭了盖头一看,见是宝姑娘,他就昏迷过去了。这边正在忙乱,那边就有人来说姑娘也去了世了。”
贾夫人大惊道:“这么说起来,我们姑娘这不是自己寻了死了么?”鸳鸯道:“姑娘头几天就病重了的,后来大约也是听见娶宝姑娘的风声儿了,未免事不遂心,病怎么还能够想好呢?”贾夫人道:“姑娘死后,宝玉也就没想望了,为什么又出家呢?”鸳鸯道:“姑娘死后,宝玉就成日家疯疯颠颠的,不时的痛哭。后来老太太去了世,我也就自缢了。他后来到底为什么出家,我也就不知道了,估量着,他大约总为的是这一条儿罢了。”
贾夫人冷笑了一声道:“这就是了,我这才明白了。我想这件事虽是凤丫头的私心,也是老太太和太太希图薛家是财主的意思,我想也不过是得一副好陪送罢了。”鸳鸯陪笑道:“姑太太不必多这个心,凡事总是个定数。况且,姑娘如今已经成了仙了,老太太也后悔的什么似的。姑太太还提这个做什么呢?”贾夫人道:“我并不是多心,我惟恐怕我的女孩儿给我打嘴,他既然没什么伤风败化的事,我就放了心了。宝玉出家不出家,给我什么相干呢?我问你的这些话,老太太和你二奶奶回来,你可千万莫对他们说。姑娘已是死了,还提这些个作什么呢?”鸳鸯道:“姑太太见的很是,我也不敢对他们说,我要说了,这不是我在姑太太跟前翻了老婆舌了么?”暂且按下不题。
再说贾母等出城游玩,贾珠在前骑马引导。出了酆都城东门,只见一条大河横在面前,上面只有一道窄小长桥。桥上来往的行人,也有手里拿着金银的,也有背着包袱的,也有两人抬着箱子的,闹闹烘烘,络绎不绝。贾珠吩咐把闲人赶开,等我们过去了再走。那些人听见了,都在两旁回避,桥上并无一人敢走。贾母等过了这桥,问贾珠道:“这是什么桥,怎么这么样的窄小呢?”贾珠道:“这条河叫做奈河,这桥就是奈河桥了。”贾母道:“原来这就是奈河桥了。成日家在屋里坐着,谁知道外头的事呢?还是出来逛逛的有趣儿。”说着,又走了一二里地,但见一片桃花间着万株绿柳,十分有趣。贾母便叫住桥,毕竟是又有什么原故且待下回再表。
第十七回 贾母恶狗村玩新景 凤姐望乡台泼旧醋
话说贾母过了奈河桥来,忽见一片桃花间着万株绿柳,十分有趣,便叫住轿。贾珠忙下了马,到贾母轿前。贾母道:“这个地方儿很有趣儿,你看桃红柳绿就像画儿一样。等我瞧瞧这个景致儿再走。”贾珠道:“我搀老太太下轿来看看。”贾母道:“不用这么着,我就在轿子里坐着瞧瞧儿罢。”只见一群牧童过来,都骑在牛身上,也有吹着短笛的,也有放风筝儿的。那柳树阴里,也有些茅屋人家,也有酒店,树梢头挑着酒帘,也有游人带了酒肴在那里踏青,席地而饮的,三个一攒,五个一簇。柳阴之下,又有小桥流水,也有人在那里钓鱼。
正在看的高兴,忽然那茅屋篱边走出一只狗来,那狗从没见过这些人夫轿马的,便远远望着叫起来了。这一家的狗叫,便引了那别家的狗听见了,也都出来叫了,叫着便都跑向轿前来了。少顷竟聚了百十只大狗,围住了贾母等的大轿,咆哮乱叫。贾母和凤姐都怕起来了,贾珠忙叫人把预备下的蒸馍,四下里撂了有两百个出去。那些狗都去抢馍吃去了,便不叫了。
贾母问道:“你们预备下这些蒸馍,原来是知道有这狗的么?”
贾珠道:“这里叫做恶狗村,原是有名儿的地方儿,打从这里过就要预备的,若不预备这些东西,凭你是怎么喝,怎么打,他都不怕的。若打急了他,他便上来咬人了。这里原有景致,有名儿的叫做恶狗村踏青,是冥中八景里头的一景呢。”贾母笑道:“景致倒很好,就是才刚儿吓了我一大跳,还亏的是在轿子里坐着呢。也怨不得,原来是上了恶狗村了。前头还到那里去么?”贾珠道:“前头不多远儿,还有预备的凉棚在那里。老太太到了那里,就可以坐坐,我们有人都在那里伺候着呢。”
贾母点点头儿,贾珠珠又上了马,轿夫抬起大轿。
走不一二里地,来到宽敞之处,只见坐北面南搭着一架大凉棚。到了凉棚,贾珠便先下马,吩咐落轿,搀了贾母走进凉棚,只见里面结彩悬灯,铺设的十分华丽。司棋也搀了凤姐下轿。贾母便坐在正中炕上,凤姐便命司棋移开椅子,坐在贾母身侧。司棋、鲍二家的侍立两旁。贾珠就坐在凉棚子门口,看那些男妇老幼,往来收取金银,十分热闹。潘又安送上茶来,司棋连忙接了进去。
凤姐眼尖,早望见前面搭着一溜席棚,好像茶馆一般,门外站着个白发的老嬷嬷。又见有一群人状类囚犯,来到棚前。
那老嬷嬷便掇出一盘茶来,分给每人一碗,喝毕去了。少顷又有一群人来,也每人给他喝了一碗,俱有人押解向东而去。凤姐手里擎着茶船儿,向司棋道:“你去问问大爷,那个卖茶的老嬷嬷怎么只卖给出去的人喝,不卖给进来的人喝,这是什么缘故呢?”司棋便下来询问贾珠,贾珠道:“那棚里并不是卖茶的,那老嬷嬷姓孟叫做孟婆。那喝的并不是茶,乃是迷魂汤。这些出去的人,都是打发脱生转世的,每人给他一碗迷魂汤喝了,转世为人就不能知道他前生的事了。你去请老太太和二奶奶再移向外边些来坐,就看见前头的六道轮回了。也瞧见后边的望乡台了。”司棋忙走上来,回了贾母。
贾母便和凤姐教把椅子移在檐前,下来坐了。果然看见南边立着六个大车轮,上面站着一个赤发红须的恶鬼,将那些脱生转世的人,推上车轮转了下去,就不见了。西边有一座高台,约高七八丈,四面俱有阶梯,只见有许多的老少男妇争闹着四面攀援而上。凤姐见了,便也高兴起来,也动了个望乡之念,忙问贾母道:“老太太为什么不上望乡台去,望望家乡呢?”
贾母道:“我也老天拔地的了,手脚也不灵便了,没的白受奔波,望见他们心里倒又难过,不如不上去的好。”凤姐道:“老太太懒怠上去,我倒要上去走走,不知可使得使不得呢?”
贾母道:“你既然高兴,要上去走走,等我问你大哥哥看,使得使不得?”乃向贾珠道:“你妹妹要上望乡台去逛逛,这可使得么?”贾珠道:“既是他婶娘要上台去走走,等我吩咐把闲人撵净了,再去不迟。”于是,贾珠便叫过潘又安来,吩咐皂班上的人把台下的闲人撵净,就是应上台的人也教他们等一会儿。潘又安答应了,带了些皂役,不多一时,把望乡台上下的人撵的干干净净的。
这里凤姐留下司棋伺候贾母,自己带了鲍二家的坐上轿,径自去了。贾珠又打发潘又安也跟了去,只在台底下照应。原来这座望乡台只离凉棚有一里多远,凤姐来到台下,下了轿,鲍二家的忙搀了他,两手搂衣攀梯而上。一级一级的慢慢儿踏来,上上歇歇,不多一时,上了巅顶。只见台上并无房屋,竟是青石镶就的四四方方的一块平地。每方有三丈多宽,四面白石栏杆,凤姐扶了栏杆,喘息了片刻,望下一看,但见烟雾迷漫,不辨东西南北。定了一定神,仔细望去,忽见一带楼台房舍,果是荣国府的景况。再顺着房子的形势望去,只见自己的屋内,纱窗半启,平儿和巧姐儿都在炕上坐着,做针线活计,凤姐见了由不得一阵心酸,眼中流下泪来,忙用手帕擦泪。再细看时,忽见贾琏和一个年轻的妇人,在后院春凳上搂抱着,无所不至的玩耍,仔细望去却是多混虫的老婆,又重嫁了鲍二的多姑娘儿。于是,凤姐见了这般光景,心中一气,两眼发黑,“嗳哟”了一声,栽倒在地。吓得鲍二家的连忙扶起,揽在怀内,叫够多时,只见凤姐苏醒过来,骂道:“没脸的浪娼妇。”
鲍二家的问道:“二奶奶,你怎么了?”凤姐这才明白,自己跌倒了。听见鲍二家的问他,越发生起气来,待要直说出来,又觉碍口,又怕鲍二家的暗里笑话他吃醋,但道:“你扶我起来罢,望什么家乡呢?倒望了他娘的一肚子闷气来了。”鲍二家的道:“二奶奶,你老人家望见什么了,怎么就跌倒了呢?”
凤姐道:“你别管他,咱们下台去罢。你可要好生搀着我,我的腿发了软了。”鲍二家的不敢再问,只得小心搀扶着,慢慢儿的下台。刚下了两三级,凤姐往下一看,心中害怕,腿上越发没了劲儿了。
正然没了主意,只见秦锺在台下叫道:“二婶娘,别害怕,我上来?o你来了。”说着,便两手撩衣,一气儿跑了上来,凤姐道:“你这个小子,早上怎没见你呢?你吊过脸去,我扶着你的肩膀下来罢。”秦锺笑道:“我一早先就来了,这个凉棚就是我看着他们搭的。”说着,便把脊背调了过来,凤姐一只手抓住他的肩头,一步一步儿的慢慢踏了下来。凤姐道:“我们来了这半天,怎么总没瞧见你呢?”秦锺道:“我只说老太太来还早呢,我先到前面找我的金银去来。”凤姐道:“如今你们家里还有你的什么人呢,谁给你烧化金银呢?”秦锺道:“我们家那里还有什么亲人,不过有素日相好的几个朋友,即如你们家的宝二叔,还有我们相好的柳二哥,他们逢时遇节的烧些银钱给我。谁知今儿连他们的也没有了,倒教我瞎跑了一趟。”凤姐道:“听见他们两个人这会子都出了家了,你还想望他们的银钱呢?你若没钱使用,到家里我给你就是了。”说着,早已下了高台,轿夫抬过轿来,凤姐上了轿,回到凉棚。
贾母笑问道:“你巴巴结结的上了一会儿望乡台,到底望见了家里的些什么人没有呢?”凤姐道:“望什么呢,倒望了一肚子的好气。”正欲往下说时,却见贾珠站在棚口,因改口说道:“我望见我们屋里炕上坐着两个人,好像平儿和巧姐做针线呢,再没瞧见别人了。”贾母听了,也自伤感。鲍二家的道:“二奶奶到底望见什么了,怎么忽然跌了一交呢?”凤姐故意骂道:“浪蹄子,你不好生搀着我,我怎么不跌交呢?亏了台上再没外人,你还敢说来了。”贾母信以为真,便把鲍二家的骂了一顿。
凤姐正坐下喝茶,只见焦大带了许多人抬着楼库杠箱上来回话,贾珠忙拦住道:“你就领了他们,都抬到衙门里去罢,等我回去按着分儿分就是了。”焦大答应了,便领了抬箱的人径自去了。贾母道:“我们出来了大半天了,也该回去罢。”
贾珠道:“这里给老太太预备下点心了,请老太太和他二婶娘吃些东西。进了城,就往七十二司去看看,再回衙门,免得出出进进的。”贾母道:“既这么着,就把点心拿来罢,天气也不早了。”于是,贾珠教潘又安掇了四盘点心上来,是一盘桃花烧卖,一盘水晶包子,一盘鸡油卷子,一盘牛奶饽饽。司棋接了进去,贾母和凤姐略吃了些,又喝了一碗燕窝汤。贾母便吩咐司棋拿了下去,“你们吃了罢”。司棋答应,撤了下去。
不一时,便伺候贾母、凤姐上轿,凤姐又叫秦锺随在他的轿旁,便于问话。贾珠仍骑引马,一齐进城。顺着大街,但见六街三市,热闹非常。转了几个弯子,早望见王府的正门,气象巍峨。由东角门绕向东夹道,一直绕到府后,忽见一座虎头门,冯渊正在那里手持钥匙等候开门。见他们到了,便把虎头门开了,各自一边回避去了。贾珠下了马,命轿夫落下轿,司棋、鲍二家的搀了贾母、凤姐在前,贾珠、秦锺在后面相随,其余都在外边伺候。
进了虎头门,但觉一团阴森之气侵入肌骨。又见两边廓下一带,房屋绵亘百余间,每一门外站着一个像貌狰狞的恶鬼。
贾母见了这般光景,不觉心中害怕,乃向贾珠道:“这个地方有什么可逛之处,看着怪怕人的。”贾珠笑道:“这都是圣人垂教后世,勉人为善的意思。譬如世上的人,显然为恶的,国有常刑,惟有恶在隐微,国法所不能及的,死后必入地狱。所以这头一层地狱,就是王莽、曹操、秦桧这一干人。第二层就是李林甫、卢杞、蔡京这一干人。这些人都是永世千年不得脱生的,其余的罪犯俱是有年限的,年限一满,就放去脱生,或人或畜皆视其罪之轻重,临时分别酌定。这东边一带都是男狱,西边一带都是女狱。老太太既然看着害怕,也不必尽行开看,只拣爱看的看一两处也就是了。”贾母道:“古来的人,我们也不必看他,我们也做不出他们的那样事来,只捡如今世上常有的罪孽看一两处罢了。”贾珠答应,便吩咐鬼卒,把现在的“速报司”的狱门打开。
贾母等进去一看,但觉冷气逼人,里面嚎天动地哭声震耳,也有上刀山的,也有下油锅的,也有剖腹挖心的,也有凌迟支解的,也有碓舂磨磨的,种种凄惨不一而足。贾母见了,惟有合掌念佛,悲怜嗟叹而已。凤姐在贾母背后,吓得粉面焦黄,浑身打战,忙把贾母拉了一把道:“老太太,我不看这个了。你瞧那些男人们赤身露体,血迹淋漓的,又害怕又磕碜。咱们到西边女狱里看看去罢。”
贾母点点头儿,正要命贾珠锁门,只听里面有人一声大叫道:“来的不是老太太么?救我一救罢,二嫂子,我再不敢了。”
贾母闻言,留神一看,只见阴山背后跳出一个后生来,赤条精光,面黄肌瘦的跪在面前。凤姐眼快,早已瞧见,认得是贾瑞,不由的满脸通红,连忙躲了出去。贾母老眼昏花,看不出是谁,忙问道:“你是谁家的孩子,年轻轻儿的犯了什么罪了?”贾瑞哭道:“老太太,不认得孙子了么?我的名字叫贾瑞,家塾里的先生,就是我爷爷。”贾母又仔细一看,这才认出他来了,忙问道:“你是瑞儿么,你犯了什么罪了?你告诉我,等我给你求求你姑老爷,再看你的造化罢。嗳!小人儿家,活着总不肯学好,这会子才后悔了。”贾瑞磕头道:“老太太,你只教我二嫂子开个恩,他说一声儿,我的罪孽就满了。二嫂子,我再不敢了,你怎么躲着走了呢?”贾母不解其意,回头向凤姐道:“你听这个瑞儿小子,怎么要你开恩说一声儿,我也不明白他的话。你到底知道他犯了什么罪了,你可记得他头里是什么病死的?”凤姐红了脸道:“这个老太太说的话,我可知道他犯了什么罪了呢?我也不知道他是什么病死的。老太太只问他,教他自己说就是了。”贾母道:“你才没听见,他说教你开恩说一声呢么。”凤姐把头一扭道:“他可教我开个什么恩呢,可又教我说一声儿什么呢?”只听贾瑞在内哭喊道:“二嫂子,你饶了我罢,我再不敢了。你可教我把那些话当着老太太说得出口来么?”凤姐道:“罢了,老太太也不必追究他的罪过,只问他改了没有?”贾母未及回答,又听贾瑞在内哭道:“二嫂子,我改了,我改了,我通改了。”贾珠原是极聪明的人,听见他们这些话,忙道:“老太太请出来罢,等我问问他去。”
于是,贾母、凤姐都走了出来,贾珠刚走进去,贾瑞忙拉住哭道:“大哥哥,你救我罢,我冻的受不得了。”贾珠道:“瑞老大,你几时来的,我怎么不知道你在这里呢?亏你是大家子的子弟,我才听见你和你二嫂子说的那些话,你还是个人吗?”贾瑞哭道:“大哥哥,我并没干逆理的事。那年东府里的大老爷生日,我在花园里遇见我二嫂子,我原年轻不懂事,和二嫂子说了两句不知好歹的话,并没别的事。我就是从那一天得了相思病,再没得好就死了的。大哥哥只问我二嫂子就知道了。”贾珠冷笑道:“这是你自作自受,我也管不了许多。”
贾瑞又跪下百般的哀告。贾珠道:“你到底是真改,是假改呢?”贾瑞道:“这会子把我罚在阴山背后,冻的我真真的受不得了,怎么还不是真改么?”贾珠道:“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你既能真改,等我回去求求姑老爷,看你的福分罢了。”
说着,便吩咐鬼卒们好生看待贾瑞,先给他两件衣服,暂且遮体。说罢,出来吩咐把狱门封锁妥当,便把贾瑞的话回明了贾母,又吩咐鬼卒将西边的“显报司”狱门打开,贾母、凤姐一齐进去观看。
但见里面阴风惨惨,刀山油锅之类,一如男狱。忽见中间有大磨一盘,把一个女人倒悬入磨,磨的只剩下下半截子雪白的两只光腿,一双小脚儿。凤姐见了,由不得心胆俱裂,低声向司棋道:“你看,这也不知是谁家的媳妇儿,不知犯了什么罪了,磨的这样可怜。你看他这两条腿这样雪白细嫩的,一定是个年轻的俊人物儿。”司棋未及回答,鲍二家的道:“前儿晚上,我看见司棋姐姐洗脚,他那个腿比他这个腿还白些儿呢。”
司棋便啐了他一口,凤姐握着嘴笑道:“你听这混帐东西,他就信着嘴儿混?w了,亏了大爷和秦相公都没进来呢。”贾母听见也笑道:“浪蹄子,这么嘴尖舌快的,你跟了我到东边看去罢。”
这里凤姐带了司棋,便向西转了一个弯子,只见西北犄角上放着一个大缸,满满的盛着一缸酽醋,里头泡着一个赤条精光的妇人,仔细一看,模样儿与凤姐一般,吓得司棋面面相觑,不敢言语。凤姐自己也吓呆了,定了一定神,问道:“你是谁家的媳妇?”那妇人也道:“你是谁家的媳妇?”凤姐又道:“你姓什么?”那妇人也道:“你姓什么?”凤姐心中一急,便拉了那妇人的膀臂往上一拉,只见那妇人“扑”的一声蹿了出来,赤条精光站在面前,恰像白羊一般。凤姐细看他浑身上下,没一处不酷肖自己,不觉羞的满脸通红,忙揭起自己的衣襟来,给他遮盖。只见那妇人上来,把凤姐一抱,忽然间踪影全无,吓得凤姐和司棋目瞪口呆,半晌说不出话来。凤姐心下恍然大悟,把平日吃醋的心肠,立刻就冰消雪化了。
司棋也猜着几分儿,只是不敢言语,只得搀了凤姐过东边来。看时,只见一座刀山,万锋攒立。贾母在那里手指一人,骂道:“没良心的老猪狗,这是你自作自受,谁能救你呢。”
凤姐看时,却是马道婆四脚拉叉的插在刀山之上,只叫“老太太开恩救命罢,我再不敢镇魇人了”。凤姐拉了贾母道:“老太太,别理他。这个老娼妇,这才使得该着呢。”贾母道:“阿弥陀佛,这里果然报应不爽。你们小人儿家可该害怕不害怕呢?”凤姐道:“怎么不害怕呢,吓得我腿肚子都转了筋了。逛什么呢,怪怕人的。老太太,咱们早些回去罢。”贾母道:“也罢了,再往后看也不过总是些受罪的人,没的瞧着心里怪不忍的。”
凤姐忙搀了贾母,转身将要出来,忽见里面跑出一个披枷带锁蓬头垢面的妇人来,拉住贾母的衣襟,大哭道:“老太太,救我一救罢,我再不敢黑心乱肝花的了。”贾母倒退了两步,仔细瞧他遭挠的竟不像个人形,那里还认得出谁来呢?只听凤姐在后叫道:“你不是赵姨娘么?”那妇人道:“二奶奶,你救我一救罢,大人不记小人过,我也不敢在你们跟前使黑心了。”
贾母再仔细一看,不是赵姨娘是谁呢,因骂道:“混帐老婆,你也想想,你在家里我和你老爷、太太那一个待你不好呢?你不过养了个不成器的小子罢咧,你就成精做怪的,安起坏心来了。你自己说罢,这会子受罪还是不该的么?”赵姨娘不住的磕头,哀告道:“老太太,我再不敢胡言乱道了。老太太也别看我和环哥儿,只看三姑娘的分上开一点儿恩罢。”贾母虽恼他行为不端,到底终有慈念,听见他说出探春来,也由不得伤心落泪,道:“也罢,你且去着,等我回去求求姑老爷,你听信儿就是了。”赵姨娘磕头叩谢而去。
凤姐搀了贾母走出狱门,贾珠就吩咐关门上锁,又请问“老太太,还逛不逛?”贾母笑道:“这都没把人吓坏了,还逛什么呢,回衙门去罢。”贾珠便吩咐抬进轿来,贾母和凤姐一起上了轿,出了虎头门,仍由旧路而回。
凤姐在轿内只见秦锺扶着他的轿杆,因问道:“你怎么眼错不见的又跑到那里去了?”秦锺道:“那里一开狱门,我早就溜进去了,各处里看了一个够。听见老太太要回衙门,我才跑了来的。”凤姐道:“你都看了些什么呢?”秦锺道:“我看见的什么?多着呢。”请听下回细说罢。
第十八回 张金哥逢贾母喊冤 夏金桂遇冯渊从良
话说凤姐问秦锺道:“你都看了些什么呢?”秦锺道:“男狱里我看见刀山上叉着一个人,他才认得我,他说是周瑞的干儿子何三,只教我救他的命,吓得我连忙跑出来了。嗳哟,那个女狱里才有趣儿呢,赤条精光的女人们不知有多少,都瞧着不成拉器的。惟有西北犄角上醋缸里泡着个女人生的很俊,见我来了就钻到缸底里去了,我就把膀子伸到醋缸里头去要摸摸他的光身子儿,他就把我的手抓住狠狠的咬了一口。这会子我的指头儿还疼呢。”凤姐啐道:“你这个下作的东西,人家一个妇人家,你去摸人家作什么?咬的好,很该。”二人只顾说话,不知不觉的早走到大街上来。
忽然人丛里跑出一个女子,在贾母轿前喊冤叫屈,投递纸状。凤姐忙教秦锺前去打听,告的是什么事?秦锺便跑上前去,只见贾珠下马,到贾母轿前来接了状子,细看了一遍,连忙揣在怀内,吩咐把这女子着人带去,交付冯渊押管候示。秦锺便跟了那女子去,细将原委问了一遍,吓得喘吁吁的跑到凤姐的轿前,低声说道:“二婶娘,那个女孩子告的才是你呢。”凤姐道:“胡说,我又不认得他是谁,他告我做什么呢?”秦锺道:“那年咱们给我姐姐送殡,女孩子交给冯书办去了。”凤姐因恐轿夫听着不雅,便不好再往下问,坐在轿里也无心观看路景,心里好像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
不多一时,回到衙门,一直抬到二堂落轿。贾母、凤姐方才下轿,早见贾夫人、鸳鸯迎了出来。贾夫人道:“老太太来了将近一年,总也没得出去逛逛。本来此处也没有什么可逛之处,大半都是些凶神恶鬼的。”贾母笑道:“逛什么呢,没的教人怪害怕的。”贾夫人见凤姐面如金纸,忙问道:“二奶奶,你怎么了?脸上的颜色很不好,想是在城外受了风寒了罢?”
凤姐道:“我只觉得心口里怪疼的。”贾母也把凤姐一看,便道:“今儿天气和暖,未必是受了风寒,想是瞧见那些地狱里受罪的人,惊吓着了。快到你屋里,别脱衣裳躺一会子去罢,盖的暖暖儿的。”说着,大家进了上房,换了衣裳。贾母与贾夫人讲些地狱里的故事并贾瑞、赵姨娘哀求之事。
凤姐早已拉了鸳鸯到卧室里来,拉着鸳鸯的手,流泪道:“鸳鸯姐姐,你要想个方儿救我一救才好。”鸳鸯大惊道:“二奶奶,你怎么了,怎么说起这个话来了。”凤姐低声说道:“好姐姐,你悄着些儿,等我告诉你。那一年,我给小蓉大奶奶送殡,不是带着宝玉、秦锺在馒头庵住过两天么,那时老姑子和我商量着,干了一件没天理的事儿。有一个财主家姓张,他有个女孩儿名叫金哥,原许聘了原任长安守备的儿子。后来长安府知府的小舅子李衙内看见金哥美貌,也要聘了为妻。这个守备家不依,打了官司。因我们家和云节度家是亲戚,老姑子求我和云节度处说了,硬压派着守备家退了亲。谁知道这个女孩子守志不从,自缢而死。守备的儿子听见金哥寻了死,他也就投河死了。我自从作了这件事,活一日悬着一日的心,如今刚才放了心了,谁知道才刚儿大街上有一个女孩子拉了老太太的轿子喊冤告状,我听见秦锺说就是张家的女孩子。告的就是我。我想这件事若教姑老爷知道了,我这个脸可放在那里呢。
方才秦锺说,状子大爷揣在怀里了,把那女孩子交给冯书办带了去了。好姐姐,你趁着这个空儿,快到大爷屋里去,就说我求大哥哥好歹想个法儿,把这件事私下了结了才好,千万莫教姑老爷知道。就是要用银子我这里也有,若能够保全了我的脸面,这就是保全了咱们贾家的脸面了。好姐姐,你就快去罢。”
鸳鸯大惊道:“我的奶奶,你怎么连这些事都包揽起来了。亏了姑老爷是咱们的亲戚,若是别的衙门告了,这还了得?这件事若是在阳间犯了出来,只怕连二爷还带累在里头呢。”凤姐发急道:“好姐姐,这会子你还说这些个做什么呢?快些去罢,过会子大爷出去了,就难办了。”鸳鸯道:“二奶奶,你且别慌,我想大爷他也是个聪明人,他难道就不顾咱们家的脸面么?再者,这件事也先得告诉老太太一声儿,别要先对姑太太说出有人拦轿喊冤的话来才好。等我先把老太太请进来,说明了缘故,我再去向大爷说去。不然你是个小婶子,我是个大丫头,私自往大爷屋里去做什么呢?”凤姐道:“你说的也很是,就这么着,快着些儿罢。我心里这会子也不知道是怎么了?”
鸳鸯连忙出来看时,只见贾母独自个坐在炕上喝茶。贾夫人在那边看着司棋开箱子,像找什么东西的似的。鸳鸯便向贾母使了个眼色,贾母会了意,便站起身来道:“凤丫头这会子可好些了没有?我也瞧瞧他去呢。”说着,便扶了鸳鸯走进屋去。凤姐见了贾母,虽觉害臊却也无可奈何,只得连哭带诉的把告状的事,原原委委的说了一遍。贾母也吓得呆了半晌,道:“你这个猴儿精,前儿家里抄家的事里头也有你,今儿这里又被人家告了。嗳,小人儿家聪明过余了,也不是好事。鸳鸯,你快去找着你大爷,就说我的话,贾家的脸面要紧,教他把这件事私下了结了罢。要用银子,我这里也有,只别教姑老爷知道就是了。亏了这件事我还没告诉你姑太太呢。”鸳鸯答应了,自去了。
凤姐被贾母说了几句,低了头无言可对,那眼泪珠儿一双一双的往下乱滚。贾母看着,反又过意不去,心疼起来,道:“我的儿,你别害怕。你大哥哥也是个妥当懂事的人,这点子小事断没有办不来的。况且,就当姑老爷知道了,也是稀松的事。”说着,只见贾夫人进来道:“二奶奶,你这会子可好些儿么?我给你找了一丸子药来,烫了些黄酒,你吃了可就好了。”
后面司棋果然提着一壶暖酒,凤姐不敢推辞,只得接来吃了,暂且不题。
再说鸳鸯一直来到贾珠屋里,只见贾珠盘膝坐在炕上,手里拿着那张状子在那里反覆观看,看见鸳鸯进来,忙放下,欠起身来笑道:“鸳鸯姐姐,稀客呀,有什么事情来了?”鸳鸯道:“老太太差了我来,教告诉大爷说,才刚儿告状的那女孩子告的是琏二奶奶,如今二奶奶吓的什么似的。老太太教大爷费点儿心,给他们私下撕罗开了罢,别教姑老爷知道了,不但关乎二奶奶一个人的脸,连咱们贾家的脸面就全丢了。”贾珠把桌子一拍,道:“怎么你二奶奶一个年轻的少妇,就这么胆大?难道当日给蓉哥儿媳妇送殡,再没咱们家的个正经人,就由着你二奶奶胡行乱作的么?”鸳鸯道:“那年蓉大奶奶死了,是珍大爷求了太太们,把二奶奶请过去协理家务的。所以送殡的时候,老辈子的太太、奶奶们都到铁槛寺就都各自回家去了。
只有二奶奶带着宝玉、秦锺两个人,在馒头庵住了两天,谁知道就弄出这件事来了。想来二奶奶也断不是给人家白效劳的,自必里头图了人家的什么便宜了。”贾珠道:“可不是呢,人家状子上写的明白,受了人家三千两银子,逼死了两条人命。 难道你二奶奶作这些事,你二爷也不管一管儿?”鸳鸯笑道:“二爷还能够管二奶奶,他连他自己的摊子还拾掇不过来呢。只要有了银子,由着性儿乱花罢了。”贾珠叹了一口气道:“这是怎么说呢?也罢,你告诉老太太和你二奶奶,教他们放心罢。我就亲自去找冯书办,我们商量个主意办去就是了。大约总要花几两银子才能妥当呢。”鸳鸯道:“老太太也说来,银子任凭大爷酌量着使就是了,只要不丢脸就好。老太太还等回信儿呢,我就去了。”说着,便进去了。 贾珠又把状子看了一遍,仍复揣在怀内,登上靴子,载了个便帽儿,走上大堂,叫过潘又安来,吩咐道:“我到外边走走,老爷要问我,就说老太太差我买绸缎去了。”潘又安道:“大爷坐车去,还是骑马去呢?”贾珠道:“一概不用,步行逛逛,并不远去。少刻老爷面前,不必说才刚儿老太太回来路上有人告状的话。”潘又安忙答应了一个“是”。贾珠遂带了一个小厮,从角门步行出去。
原来冯渊的寓所,就在衙门后街。时常冯渊请贾珠到寓所小饮闲谈,所以贾珠也不用人引路,一直走到冯渊寓所的门首。
小厮上前把门敲了两下,只听里面出来了一个小厮,开了门一见贾珠,便跑了进去,嚷道:“大少爷来了。”贾珠刚到院门,只见冯渊春风满面的迎了出来,笑道:“大爷今儿劳乏了半天,还是这么高兴。”贾珠道:“我有件要紧的事,特意找你来了。”
冯渊笑道:“大爷的事我猜着了,必是为拦舆告状的事。”
贾珠道:“你既然猜着了,这件事更好办了。”
说着,只见秦锺从屋里笑着跑了出来道:“好呀,大叔也道喜来了。”贾珠进了屋里,问秦锺道:“你多早晚儿跑了来的,老冯有什么喜事?”冯渊笑道:“大爷别听他的瞎话。”
秦锺道:“罢哟,大叔又不是什么外人,你怎么瞒他老人家做什么呢?”说着,便向贾珠努嘴儿。贾珠向炕上一看,只见摆着一桌酒席。秦锺笑着,又向书橱子背后努嘴儿。贾珠果然走到书橱后一看,只见一个青年很俊的妇人在那里含羞而坐,见了贾珠连忙站了起来。贾珠哈哈大笑道:“老冯,你怎么干起这个勾当来了。”冯渊笑着拉了贾珠的手,道:“大爷,你先过来,咱们且把正经事商量妥了。等我慢慢儿的再告诉你这喜事的缘故。”贾珠听说,就走了过来,大家坐定,小厮捧了茶船儿上来。
贾珠笑向冯渊道:“才刚喊冤的女孩子,押在那里去了?”
冯渊道:“发给女禁子押到班房里去了。我只略问了他几句,他说被人打破婚姻,夫妇双亡的事。”贾珠道:“状子在我这里,他告的就是我们舍弟妇。当日我们这舍弟妇原和云节度家是老亲,所以张家才求我们弟妇向云大人处说了,派压着这守备家退亲。那时我们弟妇年幼无知,就应承了他家的情面了。这会子,若是禀明了老爷,当堂审断,必致舍弟妇要到案对词,有碍寒舍的脸面。所以我特来给你商量,私下和息了,大家都有光彩。你看着这件事怎么样呢?”冯渊道:“这件事也还容易办。我的意思,先把那女孩子带来,我们和他讲讲,给他几两银子安家。他若依了就罢,倘若他不依,我们再另设法儿好不好呢?贾珠道:“就是这么着,很好。”冯渊便叫小厮过来,传唤女禁子把张金哥立刻带来。小厮答应去了。
不多一时,只见女禁子把张金哥带了进来。冯渊便取了一个坐褥铺在台阶上,给他坐下。贾珠便问他家乡籍贯,并告状的原委。张金哥一一的哭诉了一遍。贾珠道:“我因为要给你们和解这案事,所以请你过来和你商量。这会子你所告的人,情愿把头里得过你家的三千两银子拿出来给你安家,两下里和息了好不好呢?我想你也是大家子的姑娘,出头露面的当堂审问口供,也觉不雅,万一说错了话,王法无情,不是上拶子就是打板子,都是论不定的事呢。”秦锺在旁插嘴道:“张姑娘,我告诉你那拶子的拶手指头儿,板子是打屁股的,你这么娇娇嫩嫩的,怎么受得起呢?”冯渊道:“你莫在里头胡搅。张姑娘,我和你说正经话,这一位就是贾府里的珠大爷,你告的就是他的弟妇,都是我们衙门里大人的至亲。俗语说的好,'是亲三分向’,你必要到堂上去,只怕不能打上风官司,依我说私和了,又得银子又不吃亏,岂不好呢?”
张金哥道:“这位就是贾府里的大爷么,你们家原是国家的勋戚,还希图人家的银子,害的我好苦啊!如今虽说还我三千两银子给我安家,我又找不着我丈夫在那里,我一个女孩儿家自己怎么过日子呢?”秦锺笑道:“你原来是找你丈夫的,你看我是不是?”贾珠忙喝道:“又胡说了。”因道:“你既这么样说,也容易办的,你丈夫可叫什么名字?”张金哥道:“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叫什么?”贾珠道:“可姓什么呢?”金哥道:“敢是姓崔罢。”贾珠道:“怎么连自己丈夫的姓都不知道吗?这么看来,这张状子多半是谎的了。”金哥发急道:“人家一个女孩儿家,怎么好意思打听丈夫的名姓呢?”贾珠笑道:“既不好意思打听,怎么又知道敢是姓崔呢?”金哥道:“当日他家下聘的时候,我哥哥就和我嗷着玩儿,我就急了,狠狠的啐了他一口。我哥哥说:'呸,你婆婆家姓崔。’我这才知道的。”说着,大家都笑起来。
冯渊道:“这么说来,更容易了。但凡姓崔的,他父亲做过守备的,就是你的丈夫了。”金哥道:“你们不用混我,我认得他的模样儿。”贾珠笑道:“姓名都不知道,怎么又认得模样儿呢?”金哥道:“当日我母亲要相看他,把他请进卧房里来坐着,我是从窗户眼儿里看见了的。”说的大家又笑了。
冯渊道:“既这么说,我们明儿就给你访查这个人。若真是你丈夫了,你可不许反悔的。”金哥道:“你们如果找出他来,我都依你们就是了。”冯渊道:“既这么样,女禁子过来,把张姑娘的锁子开了,送到官媒王妈妈家住去,教他三茶六饭好生供给,不可怠慢。使了几两银子,教他到我这里来领。你们就去罢。”女禁子便给他开了锁,手拉手儿两个去了。
贾珠向冯渊笑道:“公事毕了,该你说你的私事了。”冯渊也笑道:“前儿我偶到青楼一逛,遇见这个女子。他前生本是良家的子女,因素性好淫,所以死后罚入青楼为妓。因琵琶弦索还没习熟,故此还没接客。我因爱他生得很俊,所以接他来家要买来做妾,他倒也愿意。只是他乃官妓,也须得回明老爷,册上除名,方才妥当。我正和秦鲸卿商议,要求求大爷,不承望大爷来的这么凑巧。过来把酒席换了,请新姑娘出来给大爷手奉一杯。”小厮答应,忙把残席撤去,换上新鲜肴果。
冯渊便让贾珠上坐,自己和秦锺对面相陪。秦锺便叫道:“夏姑娘,快出来罢,不用装腔了。”
说着,只闻一阵香风,早见一个美人儿自橱后出来。冯渊指着贾珠道:“这是大人的少爷,快些过来拜见。”那妇人向上轻轻的福了两福,刚要下跪,贾珠站了起来,拦道:“只行常礼罢。”那妇人只得又福了两福,便拿起酒壶来,每人斟了一巡,这才挨着冯渊坐下。小厮点上烛来,贾珠在烛下细把那妇人一看,果有八九分姿色,乃笑问道:“姑娘贵姓?”那妇人低声笑道:“姓夏。”贾珠又问:“芳名?”那妇人道:“贱名金桂。”贾珠又笑问道:“生前可有丈夫没有?”那妇人面红过耳,低声道:“没有。”秦锺道:“怪道说你生前好淫,原来是没有丈夫的,只好打野食吃罢了。可惜咱们两个人,生前怎么没会过呢?”
原来这妇人,就是薛蟠的妻子夏金桂。因施毒暗害香菱,误戕了自己的性命。阎王因他生前好淫,罚他在青楼为妓。一日偶与冯渊相遇,彼此都动了个爱慕之情。冯渊因青楼往来不便,所以接到家中,欲买来做妾的。金桂听见冯渊说贾珠是本官的少爷,并不知他就是薛蟠的表兄,今见贾珠问他丈夫,不好意思说出口来,只得含糊答应说:“没有”。
贾珠见他风情流荡,眉目动人,也觉情不自禁,乃笑问道:“你会唱么?”夏金桂不觉红了脸道:“初到未久,尚未学唱。”
贾珠笑道:“岂有此理,你这么一个聪明人儿,难道就连一两个曲儿都没学会吗?”夏金桂笑道:“学了一个多月,才会了两个曲儿,就是在人面前臊的唱不出来呢。”贾珠便拉了他的手,笑道:“好呀,你会那两个曲儿?唱给我听听呢。”夏金桂道:“一个是'解不开的连环扣’,一个是'好难熬的春三月’。”贾珠乜斜着眼儿,摇头道:“不好,不好。这两个曲儿我都不爱听,我只爱听的是'风儿刮’,你会不会?”夏金桂把脸一红,低下头去拈弄衣带。秦锺拍手笑道:“冯大哥,你听大爷教他唱个'风儿刮’呢。我且听他会叫阿妈不会?还要娇声嫩气的,叫的亲亲儿的才好听呢。”
冯渊见他二人更番戏谑,忙拦着笑道:“今儿天也晚了,小寓就在衙门身后,若弹起弦索琵琶来,恐怕里头听见了,问出来不好回答。大爷既然高兴赏脸,我明儿备个小东,在城外望湖亭上,再叫几个会弹唱的,索性热闹上一天。明儿衙门里也没什么公事,就请秦兄弟做陪。将来还要仰仗大爷给我成全这事呢,拿壶来敬大爷一杯。”贾珠哈哈大笑道:“老冯急了,吃起醋来了。我那里就肯夺人之所爱呢?既然你明儿请我,我这会子也还有事,便暂且告别,让你们好好儿的乐一夜罢。秦鲸卿,你也跟了我回去罢。”秦锺笑道:“你老人家让我在这儿多喝两杯酒,我还要看着把他们两个人送入洞房,看着他们脱了衣裳进了被窝,我才回去呢。”贾珠也笑道:“小猴儿精,你怎么这么涎脸,定要瞧个活春宫儿你才罢呢?”因向夏金桂笑道:“你听见了没有?好生招架着他罢。”说的夏金桂红了脸,低头不语,大家一齐大笑。贾珠走出屋去,秦锺、冯渊二人一直送出大门,垂手虾腰而别。
贾珠回到衙门,林如海适值崔判官招饮,尚未回署。贾珠一直到了上房,只见贾夫人因等林如海,在炕上和衣假寐。贾珠向丫头们摆摆手儿,便一直到后面贾母屋里。贾母尚在未寝,正和鸳鸯谈论张家女孩子告状的事,见贾珠进来,不胜欢喜,忙问“事情妥当了么?”贾珠便挨在贾母的身旁,屈膝坐下,低声道:“妥是妥当了的,就是这位守备的儿子没有下落,又不知他的名字叫什么?若找着了他,张家的女孩子一概全依。若找不出这个人来,倒有些儿磨嘴。他说他是女孩儿家,没了丈夫,孤身独自个怎么过日子呢?”贾母笑道:“这个小蹄子,倒有这么些累赘,定然要个小女婿子,这可就难了。”贾珠道:“我们明儿和冯书办商量,另想法儿办就是了。”
贾母笑道:“如今这件事情,且把今儿来的杠箱打开,打算出三千两银子来,交给你办去,别的事情,咱们一概不管了。”
贾珠笑着站了起来,道:“老太太只管放心罢,银子原是重头儿,既是你老人家肯拿出银子来,别的事也就好办了。天下也没过不去的河,我们明儿只应许下给他找人,也就完了。”
贾母满心欢喜,正欲开言,忽听前边打点开门,知道是林如海回来了。贾珠便连忙迎了出去,刚到上房,林如海已进来了。
贾珠又与林如海说了一会子闲话,这才回到自己房中,上床安歇,在枕上翻覆寻思,不能成寐,到了五更,方才睡去,直睡到次日日上三竿,方醒。起来穿衣甫毕,只见秦锤笑嘻嘻的跑了进来,道:“大叔恭喜,恭喜。张家女孩子的丈夫有了下落了。”贾珠惊喜道:“你在那里得的信儿?”秦锺笑道:“昨儿晚上,我并没回家,就在老冯家闹了他一夜。我们送了大叔回家之后,就大碗家闹起酒来了,把老冯灌了个烂醉,进了卧房扒在枕头上动也动弹不得了。我正要给他们那一口子解钮子,谁知道老冯才是个老奸巨猾呢,他伏着枕头叫道:'秦兄弟,外间屋里书架子上,有一部十锦春宫册页,你给我拿了来,待我拣一出子好的,好照个样儿’。我就信以为真,刚跨出他的门槛儿,只听里头'咯噔’的一声儿,把门插了个结实。”
贾珠哈哈大笑道:“你这个猴儿崽子,也太涎脸了。”秦锺笑道:“他们把我诓了出来,我那里就肯饶他们呢?我就把他们外间放的一张小竹床儿,挪在挨他们睡觉的板壁背后,躺在上头,听见他们在里头唧哝,我就在外头咳嗽,直闹到鸡都叫了,我这才打了个盹儿。今儿一早,老冯起来一开房门就找我,我只当他要撕打我呢,把我吓的就要跑。他反倒把我叫住,教我快回来告诉大叔,说张金哥的丈夫,他们那一口子才知道,也认得呢。”贾珠大喜道:“这也奇怪了,他怎么又能知道呢?”秦锺道:“老冯说昨儿晚上,他们在被窝里提起咱们审问张家女孩子的事来。他们那一口子说,他在青楼的时候,曾遇见过一个年轻的公子名唤崔子虚,他父亲做过守备的,给他定的媳妇是个财主家姓张的姑娘,因有人打破他们的婚姻,他媳妇没过门便自缢而死。他也就义不独生的也寻了死了。这么看起来,不是张金哥的丈夫,可是谁呢?”贾珠忙问道:“他可知道这个人的住处么?”要和秦锺怎么回答,且看下回便了。
第十九回 好友朋同志更同行 胞弟兄相逢不相识
话说秦锺告诉贾珠,说夏金桂知道张金哥的丈夫叫崔子虚的缘故。贾珠忙问道:“他可知道这个人的住处么?”秦锺道:“我也问他来,他冯说他知道,就离青楼不远有一座关帝庙,这位崔相公就在庙里住着呢。”贾珠把手一拍,笑道:“了不得,我为这件事直踌躇了一夜,谁知道又有这么凑巧的事呢?你说说,老冯他昨儿晚上还说他们那一口子总没接见客,今儿才头一夜,可就招承出认得崔相公来了。”秦锺笑道:“我看他那个样儿,就让他不认得崔相公,也未必是原封货儿。”贾珠笑道:“俗语说的好:'香油调苦菜,各人心上爱’,只要老冯各人爱罢咧,给咱们什么相干呢?他昨儿高兴,说今儿请咱们到城外望湖亭乐一天,到底是顺嘴儿说的谎啊,还是当真呢?”
秦锺道:“是当真的请呢,过会子打了二鼓,他还到衙门里来伺候着姑老爷,签押了文书,约会了咱们爷儿两个,一同出城去呢。今儿一早就雇了轿子,把他们那一口子送到望湖亭等候着,又差了家人备办酒席去了。”贾珠笑道:“罢了,既是他真心实意的请咱们,咱们也别辜负了他的美意。你一会儿出去告诉潘又安,教他把咱们家的轿车子套上预备着,等老冯来了,我们一同坐上车出城,好不好呢?”秦锺答应着去了。
贾珠叫过小厮来,打开箱子取了一套新衣出来换了,又取了一封银子,教小厮带着,以预备赏赐。不一时,林如海签押已毕,回了后堂。贾珠便禀知了林如海,出城闲玩。林如海不好拦阻,只说:“早去早回,不可多事。”贾珠答应了,便带了秦锺走出仪门,早望见冯渊在那里等候。三人一齐上车,车夫赶起,出了辕门,向城外望湖亭而去。
贾珠在车上问冯渊道:“老冯,你昨儿说你们那一口子总没接过客,他可又是从那里认得崔守备的儿子来呢?这不是你给他混充正经人呢么?”冯渊笑道:“阎王爷说他生前邪淫,所以才罚入青楼的。你想天下有个邪淫的黄花女儿么?不过是他自己害臊,不肯说出他丈夫的名姓,以及他邪淫的实迹来罢了。我是因爱他的人物儿还很俊,所以要买来做妾,也不过是取乐儿的意思。圣人云:'人洁己以进。与其洁也,不保其往也。’”说着,秦锺大笑道:“冯大哥,你这句话真说的很是。明儿日后他又看上了我们两个人,也那话儿起来,你可又该说'与其进也,不与其退也’了,你真是个君子哉!”贾珠也笑道:“你又混插嘴了。老冯,你别理他,你说你的罢。他到底怎么认得这姓崔的呢?”冯渊笑道:“昨儿晚上,我便细细儿的盘问他,谁知这位崔公子竟是个正人君子。他说他原是为义愤而死的,断不肯妄贪花柳,只因找不着他的妻子,所以才到青楼来访求。他只给我们那一个见过一面,叙了叙家乡住处,以及他寻妻的原委,并没一点儿别的勾当。”贾珠道:这么说起来,这位崔公子竟是个可交的朋友了,咱们务必给他成全了好事才是。我的主意,咱们到了望湖亭先吃了早饭。秦鲸卿就去辛苦一回,你到关帝庙找找这位崔公子。我们慢慢儿的喝着酒等你,若找着了这个人,一来成全了人家的好事,二来早结了我们的疑案,一举而两得,你说好不好呢?”冯渊、秦锺都道:“很好。”于是三人一路同车共话,出城向望湖亭而去,暂且不表。
再说宝玉与柳湘莲在大荒山茅屋内用功。宝玉自从蓄发以来,又已半年,渐次可以带上束发紫金冠,便不减本来面目。
柳湘莲道:“宝兄弟,你竟是仍旧冠如之何,何必改作呢?”
宝玉笑道:“我在这里,正打量要正其衣冠,尊其瞻视呢。又惟恐怕使不得,还有些儿犹豫。柳二哥你既这么说,可谓'夫人不言,言必有中’了。”说着,二人正在大笑,只见外面茫茫大士、渺渺真人二人回来了,湘莲、宝玉忙起身迎接,进来坐下。
渺渺真人道:“宝玉自留发以来,到了此刻算是'贫而无谄,富而无骄’的境界,再等一年之后,方是'贫而乐,富而好礼’的时候呢。”茫茫大士道:“再一年之后,你们便当归还芙蓉城去了。现在芙蓉城中,王熙凤、尤三姐、鸳鸯三人都到酆都城寻访老太太去,尚未回来呢。”宝玉道:“请问师父,芙蓉城中现有多少人,怎么只这三个人赴酆都城去,毕竟寻访着了老太太没有呢?”茫茫大士道:“芙蓉城中现在有十二钗,除元妃外,是秦可卿、迎春、妙玉、林黛玉、王熙凤、尤二姐、尤三姐、鸳鸯、香菱、晴雯、金钏、瑞珠十二人。鸳鸯因殉主而死,来到芙蓉城中,警幻仙姑便令其掌管'痴情司’事。鸳鸯原为老太太而死,不见故主心何能安?王熙凤又奉元妃之命,访求祖母,故二人同行,复邀尤三姐作伴。现已访着了老太太,同在冥中城隍府里相聚呢。”宝玉道:“鸳鸯乃弟子家的使女,尚能殉主而死,忠诚不忘故主,如今得遂初心。弟子蒙祖母爱视恩怜,反不如鸳鸯使女之心,何以慰祖母于九原,弟子亦何颜立于人世乎?”说罢,流下泪来。渺渺真人道:“宝玉合当赴冥去见祖母,以慰九原,兼可一会熙凤、鸳鸯,得悉别后情事。湘莲作伴同行,也可与尤三姐相会,并须传语三人,芙蓉城中皆各有专司,未便久羁冥境。”
宝玉、湘莲道:“弟子们都还没'从心所欲’的功夫,只怕碧落黄泉不能往返自如呢?”茫茫大士道:“你们虽功夫未到,已非'吴下阿蒙’了。我们同你下山,指引你前去便了,到彼不可留恋,一两天便可回来。他日仍须再到尘寰,另有因缘了结,此时未便预言。今日已迟,明早下山去罢。”湘、宝二人答应了,吃过晚饭,各人打坐。
到了次早,大士、真人领了湘莲、宝玉二人下山,穿云入雾,行走如飞。湘、宝二人跟随着,步亦步,趋亦趋,宛似腾云驾雾一般,亦不自知其如之何之如此其速也。二人心下大喜,走了一个时辰,大士、真人把手向北一指道:“前面已离阴阳界不远,你们只向北而走便是。我们先回山去了。”湘、宝二人看着大士、真人回去了,便向北而来。
行不里许多路,早看见一座牌坊,上写着“阴阳界”三字。
湘莲、宝玉二人点头道:“想必过了这个牌坊,便是幽冥地方了。”于是,二人过了界牌坊,便见阴风惨惨,旭日无光,又走了一个时辰,看见路旁有个饭店。二人便进去打尖,以便问路,叫过店小二来,问道:“你们这里离酆都城还有多远儿?
“店小二道:“我们这里离城十里,叫做十里铺。”湘莲向宝玉道:“方今暮春天气,花明柳媚,咱们只顾一路奔驰,总也未能观玩。今儿业已离城不远了,咱们何不缓步游行,也看看他们幽冥的景致,可与阳世同不同,不知你看着可怎么样呢?”
宝玉道:“很好。”因问店小二道:“你们这里可有什么景致可逛的去处么?”店小二笑道:“二位爷,我们这十里铺原是个小地方儿,那里有什么景致呢?惟有离城三里,向南有一条岔道岔了过去,那里有一个望湖亭,前临大湖,后通街道,楚馆秦楼样样齐备,算我们酆都的第一胜境。二位爷横竖是要进城去的,不过多绕点子路,也就可以逛逛了。”湘、宝二人大喜,遂算还了店帐,一路缓步而行。
不多一时,早望见城阙巍然,向南果有一条岔道。二人遂由岔道过去,又走了有一里多路,果见一座大亭,匾上横书“望湖亭”三个大字。前面一道长湖,碧水澄清,新荷叠翠,十分幽雅,又见亭边茶坊酒肆,碧幌青帘。亭上设着几席桌椅,也有吃茶的,也有饮酒的。湘、宝二人上了亭子,也就拣了一张干净桌儿,对面坐下。走堂的见了,忙送了两碗茶来,面前又放了四碟果子,无非瓜子、松瓤、花生、杏仁之类。
二人正在吃茶闲话,忽听一阵琵琶弦索之声,悠扬入耳。
宝玉手拿着茶杯,侧耳听去,不觉听的出了神。湘莲笑道:“我们久离尘市,不听此声已经好几年了。宝兄弟,你怎么今儿又动了凡心了么?”宝玉笑道:“非也,我常念白乐天的《琵琶行》,常恨不能身到九江的亭子上一看。不想今儿这亭,前临大湖,竟仿佛有琵琶亭的景况。又听见有琵琶之声,就不觉有感呢。”湘莲正欲答言,忽听歌声婉转,迎着顺风,字句真切。但听得唱道:小耗子上灯台,偷油吃,下不来。碰的银灯当啷啷的响,惊醒了奴家的梦赴阳台。
那一种清脆柔腻之声,动人魂魄。湘、宝二人不觉相视而笑。
正不知琵琶歌曲声自何来,方欲寻究,却见走堂的掇了一碗热腾腾的酿鸭子上来,转过屏风而去。
宝玉便从屏风缝儿里望后一张,只见后面还有三间正房。
房里走出一个小厮来,把走堂的掇的接了进去。那走堂的便依旧退出回来,宝玉便点手儿把他叫到跟前,问道:“这后面的屋子,也是你们的么?”走堂的道:“正是。这亭子原是官的,我们不过借着卖茶。这后面的房子乃是我们店里自己盖的,以备安寓来往客商的。今儿是我们这里的一位冯先生,在这里包整酒席请客呢。”宝玉道:“刚才儿听见琵琶响,就是后面屋里弹的么?”走堂的道:“可不是呢。”宝玉道:“可是什么人弹呢?”走堂的笑道:“我的爷,我看你老的年纪也有二十来岁了,怎么还是这么怯呢?弹琵琶的无非是媳妇儿罢了,还有什么人呢?”湘莲笑道:“你不知道,他本来是大家子的公子哥儿,他可知道什么叫个媳妇儿呢?”走堂的笑道:“既是这么着,你老何不教他老见识见识呢?我们店里这正房后边,还有三间小敞厅儿,又雅静,酒席也是现成的,叫两个媳妇儿来唱一唱,乐一乐,花不多几个钱儿罢了。”湘莲点头笑道:“你既然说的这么好,你就去打扫屋子去罢,收拾妥了,你再来领我们进去。”走堂的笑着答应了去了。
宝玉埋怨湘莲道:“柳二哥,咱们辛辛苦苦到这儿是做什么来了?你怎么又高兴闹起嫖来了。”湘莲笑道:“怪不得他说你怯呢。难道听听曲儿就算嫖了吗?”宝玉道:“就算不是嫖,咱们也不应这么着。柳二哥,你难道把师父的教导,我们的功夫,就这么都丢了吗?”湘莲笑道:“宝兄弟,你到底还是执远恐泥的小道呢。你就不记得程明道的心中无妓了么?”
宝玉正欲回言,只见走堂的笑嘻嘻的走来道:“收拾妥当了,请二位爷过去坐罢。”
于是,二人跟了走堂的转过了屏风,但见院内车轿俱有,上面三间正房,两边六间厢房,旁有一月洞门。走堂的把他二人引进月门,绕到正房的背后,果有三间小敞厅,十分精雅。
二人便在正中的桌儿对面坐下,吩咐走堂的“先拿了果碟儿,煨了暖酒来,我们先喝着,候叫了弹唱的人来,再随便上菜。”
走堂的答应,送上酒果,便叫媳妇儿去了。湘、宝二人斟酒对饮,原来这敞厅正对着那正房的后窗,相离不远,忽听琵琶顿歇,内中有一人哈哈大笑道:“老冯,你昨儿还哄我说,他是初到青楼还没学唱。你听才刚儿的'小耗子上灯台’唱的怎么样?就是久经大敌的唱手,也不过是这么着罢了。”又听一人笑道:“今儿原是诚心诚意敬大爷的,大爷既然听着说好,这就是我的心虔了。明儿你给我们成全了这件事,将来教你乐的日子多着呢。”宝玉悄悄儿的向湘莲笑道:“你听见了没有?这两个冤大头,不知是个什么样儿的人,这个唱的,又不知是怎么样的个玉天仙儿?等我在他窗户眼儿里偷着看他们一看去。”湘莲笑道:“罢哟,看仔细惹出事来。”宝玉摇手道:“不相干,不过是个妓女罢了?难道是谁家的内眷,怕人看不成!”
说着,他便蹑手蹑脚的走到窗根底下,舔破窗纸,向里偷着一看,只见正中桌儿上对面坐着两个少年,衣冠济楚,两旁分坐着三个妓女,俱皆衣裙华丽,香艳可观。东边的一个面貌有些相熟,一时也想不起是谁来?心下正在惊疑,只见上面坐的少年笑道:“老冯,明儿我给你们成全了好事,你可教他怎么谢我呢?”那下面坐的少年,便笑答道:“那也看大爷罢了,要教他怎么谢,他敢不怎么谢么?”那上面的少年,又笑道:“我想明儿我给你们成全了好事之后,那就有个名分在内,我也就不好意思的了,不如趁着这会子还没定局,你教他坐在你怀里,喂你一个皮杯儿,给我瞧着这么一乐,就算他谢了我了,好不好呢?”那下面的少年笑道:“大爷说的倒好,就是太寒碜了些儿,只怕他未必肯呢?”那东边的面貌相熟的妓女笑道:“我不,那是个什么样儿呢?”那上面的少年又笑道:“罢哟,依我说你趁着小秦儿不在这里,乖乖儿的喂他个皮杯儿,这还是你的造化,过会子小秦儿回来了,只怕比这个更甚的玩意儿还要闹出来呢,可看你依不依?”那下面的少年笑道:“是了,大爷不用说了,想来他自己也断然不肯的,不如我喂他一个皮杯儿你看,也是一样罢了。”说着,便噙了一口酒,走过东边来,把那面貌相熟的妓女抱在怀里,不容分说,搬过脸来嘴对嘴儿喂了下去。
宝玉在窗外看的忘了请,不觉大叫一声道:“好啊!”哈哈的大笑起来,只听里面有人喝道:“什么人,大胆在这里偷看呢?”说着,“咯喳”一声窗子早已推开了。那两个少年一齐大怒道:“你们两个是什么东西,在这里混笑的是什么?”
湘莲在这边看见有人开窗叱问,便有些儿不悦,忙答道:“你们自喝你们的酒,咱们自喝咱们的酒。咱们笑咱们的,给你们什么相干呢?难道你们还短住咱们的笑不成吗?”只见那两个少年齐道:“什么话?你们既然笑你们的,为什么笑到咱们窗根儿底下来了?你瞧,这窗纸上的窟窿不是他戳的吗?你瞧,他这么胆大的了不得,还在那儿没事人儿似的笑呢?”湘莲看时,只见宝玉还在那里揉着肚子笑道:“嗳哟,乐死我了。我今儿才见了世面了。”那少年大怒道:“你们听听,是那里来的野黄子,也不打听打听就在太岁头上动土来了。”湘莲大怒道:“你们这两个东西,满嘴里混?w的是什么?你们不过是叫了两个媳妇儿在这里弹唱罢了,就是咱们这小兄弟,人家在窗下偷看了一看,也不为过。怎么你们就骂起来了,难道是偷看了你们家的内眷了吗?”那两个少年一齐大怒道:“好个野黄子,越发信嘴儿胡?w起来了。小厮们,过去快把这两个野黄子拿绳子拴了,带到衙门里去。”湘莲大怒,扑的蹿到窗下,揎拳掳袖,势将用武。
忽见从门内走进一个少年来,忙问道:“大叔怎么了?什么人这么胆大,等我瞧瞧他有几个脑袋。”湘莲一看,认得是秦锺,忙叫道:“来的不是秦鲸卿兄弟吗?”秦锺仔细一看,大叫道:“你不是柳二哥吗?”宝玉见湘莲和两个少年嚷闹起来,正待也要发话,忽见秦锺进来和湘莲厮认,忙也高声叫道:“秦鲸卿,你在那里来?”秦锺听见,抬头一看,认得是宝玉,不禁大叫道:“珠大叔,不用嚷了,大水冲了龙王庙了。他就是你们家的宝二叔。”贾珠、冯渊二人听见,一齐发起怔来。
宝玉便问秦锺道:“这位到底是谁?”秦锺道:“他就是令兄珠大爷,你怎么就都认不得了么?”宝玉便一手拉了秦锺的手,从窗台上跳了进来,便给贾珠请安。贾珠也便拉着宝玉,兄弟二人大哭起来。柳湘莲便也从窗台上跳了进来,忙与冯渊作揖陪礼,各叙姓名,又把珠、宝兄弟劝祝冯渊忙吩咐小厮教另整酒席,回头一看,那三个妓女躲的连影儿都不见了。原来夏金桂自从贾珠开了窗子叱问之时,他就早已瞧见了宝玉,心中正在惊疑,及听见秦锺叫出口来,便忙拉了同伴的二人,跑到厢房里去,把门插上了。
贾珠这里又与湘莲叙过了礼,便问他二人的来历?湘、宝二人遂把跟僧、道出家于大荒山青埂峰下,以及宝玉留发,因知鸳鸯、凤姐、尤三姐到地府来寻访着了老太太,故此也是特来见见老太太的,湘莲是欲会尤三姐的,且鸳鸯等三人在芙蓉城皆各有专司,未便久离职守,特来传语他们早为回转的话,从头至尾说了一遍。贾珠大喜,也把自己并秦锺、冯渊的原委一一的告诉了宝玉、湘莲。然后遂教跟的人套车,大家早些回府。冯渊忙拦道:“宝二爷和柳二爷今儿初到,我这不恭的酒席原也不成敬意,不敢攀留,但只是车少人多,难以乘坐,不如先打发人回去,给老太太叩喜,先送个信儿,再备几匹马或是备两顶轿来才好。请略宽坐一会子,索性终了席再回去,好不好?”贾珠听他说的有理,便先教小厮回去报信去了。
冯渊又吩咐换了酒席,大家叙礼就会。冯渊挨次送酒已毕,便问小厮道:“他们三个那里去了?”小厮向厢房丢了个眼色,向跟前凑了两步,低声道:“夏姑娘请爷说话。”冯渊笑道:“宝二爷,柳二爷,都不是外人,怎么又作起怪来了呢?”宝玉笑道:“他们既不肯见外客,冯大哥也就不必张罗,才刚儿我已经在窗外领教过了。”冯渊哈哈大笑起来道:“二爷,你可说说,令兄淘气不淘气呢?”贾珠也笑起来道:“你怎么倒赖到我身上来了。我劝你乖乖儿的把他们叫出来罢,这会子又害起什么臊来了呢?”冯渊便笑着往厢房里去了。
贾珠便问秦锺道:“你找的那个崔公子,可找着了没有?”
秦锺道:“已经找着了,他说他身上的衣帽褴褛,不好来见。明儿教我把衣服借给他几件,他穿了亲到衙门里去叩见去呢。我想,大叔明儿可就趁着这个机会,一起回明了姑老爷,把冯大哥、崔公子的事一并给他们成全了,岂不好呢?”贾珠点点头儿,宝玉忙问:“什么事?”贾珠遂又把夏金桂、张金哥的原委,述了一遍。宝玉吃了一惊,悄向贾珠道:“我适才瞥见彼妇面貌十分可疑,这会子听见他的名字,竟果然就是他。这可怎么样呢?”贾珠也吃了一惊道:“你认得他么,你说他到底是谁呢?”宝玉道:“他就是表兄薛蟠之妻,生前本不正道,因暗害香菱,自己误服毒药而死的。”贾珠听见,也就呆了半晌,忽然把腿一拍道:“天网恢恢,我们这个老冯就是为买香菱被薛蟠倚财仗势白打死了的。他后来告到阎王案下,稽查册籍因薛蟠阳禄未尽,暂把此案悬搁。这会子,他与夏金桂又是已经生米做成熟饭的了。不如明儿将错就错的回明了姑老爷,就把夏金桂配了冯渊,以当薛蟠抵命之罪,了结此案。我想薛表弟既有了香菱,又何必要这不贞之妇为妻呢?”宝玉、湘莲、秦锺三人齐声说:“好!”
正在谈论间,只见冯渊面有愧色,讪讪的进来道:“我的敬意不诚,我们的那一个忽然受了风寒,心口里疼的了不得,我只得拿轿子把他们都送回去了。”贾珠也讪讪的答道:“这里也不用他们了,尽他们去罢。”说着,只见走堂的带了两个妓女进来,湘莲见了忙道:“也不用了,教他们也回去罢,过会子开发你赏钱就是了。”贾珠等不解其故,问明了缘由,大家又笑了一会。冯渊便要留下这两个妓女弹唱陪酒。贾珠道:“不必了,我们早些儿吃饭罢,只怕老太太听见这个信儿,必定是盼望着急的。”冯渊便吩咐走堂的,“连后面所用的酒席都一总开在我的帐上”,走堂的答应了,只得打发两个妓女去了。
于是,贾珠催着拿上饭来,大家吃毕,只见潘又安跑的满头大汗,下马进来,先给宝玉请了安,便道:“老太太听见二爷到了,喜欢的了不得,偏偏儿的王府里面差人请姑老爷商议公事,衙门里的各行人役都伺候去了。老太太吩咐小的备了几匹马来,请爷们早些儿回去呢!”宝玉忙立起身来,与冯渊作揖道谢。于是,大家坐车的坐车,骑马的骑马,一齐进城,穿街过巷,也无心观看路景,一直到了辕门,下了车马。冯渊自回寓所去了。
贾珠领了湘莲、宝玉等步行而进,刚到了二堂,只见鸳鸯搀着贾母颤哆嗦的迎了出来。宝玉一见,忙跪了下去。贾母也不问长短,一把搂住,儿啊,肉啊,哭做一团儿。贾珠忙命秦锺,先将柳湘莲让到书房里坐。这里贾夫人也出来拉住宝玉,也哭了会子,大家劝解了一会,这才搀了贾母到了上房。
宝玉重新与贾母、贾夫人、贾珠磕了头,方才依次坐下。
贾母恨道:“好小子,你在那里出家去了,如今你到底还是个人是个鬼呢?”宝玉满眼垂泪,便把跟随大士、真人在大荒山和柳湘莲一同修道,以及现在留发,将来功成便归还芙蓉城去的话,说了一遍。又道:“昨儿知道鸳鸯、凤姐姐、尤三姐三人到地府来访着了老太太,故此也求了大士、真人指引,到来见见老太太的。柳二哥同来,是意欲会会尤三姐姐的。并来传语鸳鸯姐姐他们三人,在芙蓉城皆各有专司,未便久离职守,教他们早些回去呢。”贾母听见,这才欢喜起来。只见凤姐从后面走了进来,宝玉忙上前请安,大家又淌了会子眼泪。贾珠见凤姐出来,便到书房里与湘莲攀话去了。贾夫人自从私问了鸳鸯,已知宝玉并无苟且之行,晚间告知了林如海,夫妇二人十分感叹。如今见了宝玉,心下也甚是欢喜怜爱。
不一时,外面鸣锣响道,林如海回到府中。宝玉、湘莲诸人忙迎出二堂,请安叩见。林如海大喜,便一手拉了宝玉,一手拉了湘莲,直往里走。凤姐看见,便到后边回避去了。贾母起身笑道:“姑老爷回来了,我们宝玉他同柳二爷特找到这里来瞧我的。这也是他一点儿孝心,可不枉了我疼他一常这小子如今也好了。宝玉,你们给你姑爹磕过头了没有?”湘莲、宝玉便重新与林如海磕头,林如海忙又拉住了,便依次归坐。
林如海又细问了一番原委,湘莲、宝玉二人又从头至尾细述了一遍。
林如海道:“尤三姑娘已先回去多时了,凤姑娘、鸳鸯是老太太留下的。既然那里有专司责任,虽不便于久留,也还再往一两个月不妨。贤侄与柳兄既来到此处,焉能就去,也须得盘桓两月,让我稍尽地主之谊才是。”湘、宝二人答道:“深蒙大人厚爱,铭刻五中。但家师严命,说见了老太太一两日即便回来,不得羁延的,是以侄辈不敢奉命。”林如海笑道:“虽不能两月,那里有一两天就要去的道理呢?”说着,人回请示摆饭,林如海便吩咐在书房里摆罢,遂教贾珠过来,让湘莲、宝玉都到书房里去和秦锺一同吃饭。饭后,掌上灯来,便收拾行李,在书房里间安歇。
宝玉便到贾母屋里来与贾夫人、凤姐、鸳鸯闲话。凤姐便问道:“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芙蓉城的,你可知道我们那里是那些人呢?”宝玉道:“那里连元妃姐姐、警幻仙姑是十四个人,还有痴梦仙姑、钟情大士他们,以及各仙女、黄巾力士等人。我虽没亲身到过,却从梦里去过三四回的。'痴情司’、'薄命司’都进去过的,你同鸳鸯姐姐便是这两司的主人。我们师父说,教你们早些回去呢。”凤姐道:“因为要等这里姑老爷转了天曹,我们便同老太太一起去的。这会子已是迟了几个月了,横竖再等个把月再说罢了。我才刚儿听见姑老爷未必一两天肯给你去呢,你这一去要到几时才得到芙蓉城里去呢?”宝玉道:“大约还得一二年功夫,才得去呢。我们师父临行嘱咐了我们,叫早些儿回去,还有别的差事,不能迟延的。”说着,又谈了一会闲话,便出来到贾珠屋里安歇。兄弟二人又说了一会家庭闲话,方才归寝。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 沁芳桥临流生画稿 栊翠庵静坐斗棋机
却说这年会试场期已过,接着贾兰已娶了傅秋芳过门,住的是蘅芜院。李纨、宝钗、马氏俱搬入园中,李纨还住的是稻香村,宝钗还住的是怡红院,马氏住的是秋爽斋。大观园收拾的分外整齐,依旧热闹,另是一番气象了。三月已过,瞬届四月,光阴荏苒。会试发榜:巧姐的姑爷周姑爷中了第十六名进士,薛蝌中了第七十二名进士,贾环中了第一百八十名进士,三人是一榜同年,便料理殿试之事。
一日,是平儿生日,青儿、小红、椿龄、鹤仙四人俱来与平儿拜寿。这四人是俱由平儿成全婚姻,故感激恩遇,与别人迥然不同的。这日巧姐也回来了,那巧姐原与青儿两个很说得来,许久不见,会着了都欢喜说笑的了不得。小红等三人又因巧姐的姑爷中了进士,且自己的出身低微,便都退后,不敢上前与巧姐说笑。平儿看见,心里明白,便道:“你们都是一样的姑嫂,不分彼此的,大家都要在一块儿玩笑,亲亲热热的,我才喜欢呢。况且,我们姑娘自来是好的,从不像那么样儿的人。”巧姐便道:“我和嫂子们都到园子里逛逛去罢。”平儿道:“也好。”因问道:“你们都见过了太太没有?”大家都道:“见过了。”平儿道:“姑娘可知道今儿是宝二叔的生日么?到了园子里,先到怡红院去给二婶娘拜寿,可别忘了。”
巧姐道:“是的呀,宝二叔是同姨娘一天生日的。”青儿等四人都道:“幸亏二婶娘提醒了我们,不然只知道给二婶娘磕头,怎么就不知道给宝二叔拜寿呢?”
说着,五个人便一齐出来,过了粉油大影壁,穿甬道角门转到前头,进了大观园。先到怡红院来,进了院门到了十锦??子,丫环素琴见了,打起帘子,五人进去,只见宝钗同傅秋芳在那里坐着说话儿呢。巧姐道:“二婶娘,我和嫂子们特来给二婶娘拜寿的。”说着,五人齐跪了下去。宝钗忙拉住笑道:“姑奶奶,今儿是你姨娘的生日,怎么又给我拜起寿来呢?”
巧姐道:“今儿也是宝二叔的好日子,怎么不给二婶娘拜寿呢?”傅秋芳道:“才刚儿二婶娘告诉我说,今儿是琏二婶娘的生日,我正打算要过去拜寿呢。二婶娘就不告诉我说,也是宝二叔的好日子。我这会子倒要先给这里二婶娘拜寿,回来再往琏二婶娘那里拜寿去了。”说着,便向宝钗拜寿,宝钗拉住道:“你二叔也不知那里去了,又不在家里,还算什么生日呢?”
巧姐道:“二叔叔他是要成仙了道的人,只怕到海屋添筹去了。”
傅秋芳笑道:“姑奶奶说的很好,好个海屋添筹。嫂子们还到那里去么?”青儿等道:“还要到大婶娘和三婶娘那里请安去,也还要到婶子那里坐坐去呢。”傅秋芳道:“既这么样,我陪嫂子们去,到我们那里逛逛,我也还要回去预备寿礼呢。”
于是,六人一同到了蘅芜院,丫环春山、秋水、柳媚、花明四人见了都站出来,两个打起帘子,大家进去坐下。柳媚送上茶来,大家说些闲话。坐了一会,巧姐便和青儿等要到秋爽斋去。傅秋芳送出众人道:“嫂子们回来到后头去的时候,我和你们一起到琏二婶娘那里拜寿去。我这会子,还到怡红院那里去等你们罢。”众人答应去了。
傅秋芳便料理下两份寿礼,吩咐了春山、秋水,自己单带了花明复到怡红院来。宝钗见了便问道:“他们都到那里去了,你怎么一个人来了呢?”傅秋芳道:“他们都到三婶娘那里去了,我还在这里等他们回来,一同到里边琏二婶娘那里去。二婶娘,你还没拜寿去呢?”宝钗道:“我因为桂哥儿有些发热,才刚儿叫奶子给他拿葱汤和了丸药吃了,教他带在屋里哄他玩着,不要见风,我还要瞧着他们呢。过会子,再去拜寿罢了。”
傅秋芳道:“桂哥儿昨儿晚上还好好儿的玩笑着学走路呢么,怎么今儿发起热来了?”宝钗道:“今儿早上,他头上身上忽然摸着微微儿的有些发热,便懒懒儿的不很玩笑,总是吃多了点子东西,又受了点儿风寒了。”傅秋芳道:“医书上原有小孩儿变蒸一证,大凡三五个月就有一次的,三岁后才没有呢。这皆由于知识渐添的缘故,那俗说叫做长见识,不过一两天也就好了。”宝钗笑道:“医道也都知道么,可见你竟渊博的很呢!”傅秋芳笑道:“二婶娘,你当面就笑话侄媳妇么,我是事事都要来求二婶娘指教呢。二婶娘要这么样说起来,侄媳妇就是个不可教诲的人了。”宝钗道:“什么话呢,我又知道什么了?但是我知道的,我可总要说的。单是这医道,我却实在不知道,我可怎么说呢?即如画画儿,我虽不会画,我可又知道这里头的道理呢。从前四姑娘画大观园的图儿,他没画过大画,还是我教给他的呢。我听见说你的画很好,还没见过,明儿先要领教一张,这工拙我可以给你评论评论。”傅秋芳笑道:“这就好的很了,我原要请教,也就顾不得献丑了。明儿便先画两张来,一张请二婶娘教正,一张请四姑娘教正。”
正说时,只见巧姐、青儿等五人来了。青儿便向宝钗道:“大婶娘和三婶娘说,教我们先去呢。他们回来到二婶娘这里来,约会了二婶娘一起同去。”宝钗道:“你们先去罢,我等了他们两个人来了再来。”
于是,傅秋芳便和巧姐等大家出了怡红院,由聚锦门穿后廓角门,转过甬道,走过抱厦,进了粉油大影壁,到了平儿上房。大家进去,傅秋芳便与平儿拜寿道:“才刚儿姑奶奶同嫂子们都到园子里去,我陪着他们逛了一趟,故此来迟了。”平儿忙拉住了,大家坐下。彩鸾倒上茶来,说了一会闲话。
翠云在外间打起帘子叫道:“三位奶奶来了。”平儿便迎出屋去,李纨、宝钗、马氏三人便一起拜寿,平儿还礼已毕,便向宝钗道:“恕我不到怡红院了,就这里拜寿罢。”宝钗连忙还礼甫毕,平儿让坐,三人坐下,文鸾送上茶来。李纨道:“我记得今儿还有两个人生日呢。”宝钗道:“那两个是我们家的人,一个是我们琴妹妹,一个是我们家的二嫂子。”平儿点头道:“是的,是邢姑娘,我倒忘记了。”说着,人回摆饭。
饭后,尤氏、胡氏也过来了。晚上备了两桌酒席,请了邢夫人过来,都在王夫人上房外间坐了。外头也有两席,是周姑爷同本家的爷们坐了。席散后,众人都回去了,只有巧姐又住了两天才去。
一日,傅秋芳画成了两幅画,教秋水拿着同到怡红院来,打从蜂腰桥过,看见蓼溆一带柳色阴浓,新荷叠翠,黄莺弄巧,紫燕衔泥,便站住了闲看,不忍抛撇了好景。秋水道:“奶奶瞧着这一片好景,还是想着做诗题呢,还是想着做画稿儿?”
傅秋芳笑道:“诗和画原是拆不开的,诗中就有画,画中就有诗。”秋水道:“依我说,就把这一段好景致画在画上,再添上奶奶这样的人物儿,可不成了一幅绝妙的仇十洲么?”秋芳笑道:“你便细细儿的记明白了,回去便画出他来,我看看可像不像呢?要是不像,可重新再来细看,该添的添,该减的减,这么一改就画出来了。这是天生成了的稿子,最是长人的学问的。”秋水也笑道:“奶奶教我画,我画出来的画儿,可真是'奴婢学夫人’了。秋芳笑道:“你说'奴婢学夫人’的不好么?那奴婢学夫人的,是'由也升堂矣,未入于室也’,多少人巴结这么样,还不能得呢。”秋水道:“那巴结不能得够这么样的,只算是'门外汉’罢了。”秋芳笑道:“你的志量倒很好,能够用心原不难的。”原来春山、秋水二人,皆识字能书,秋水更觉聪慧颖悟绝人,无事偷着学诗学画,秋芳最喜爱的是他。说着,到了怡红院,绣琴打起帘子说道:“小兰大奶奶来了。”
秋芳走进屋子,只见宝钗坐在那里引桂哥儿玩呢。秋芳道:“二婶娘,请你老人家直言无隐。”秋水便送上画去,宝钗接来打开看时,只见上面画的是一幅“葛仙翁移居图”,上头有款,写着:“请宝钗二叔姑大人钧诲,侄妇傅秋芳学画。”宝钗道:“很好,山水树木、人物鸡犬、家具俱全,且而章法结构井井有条。闺阁中有这么样的笔墨,可谓'出乎其类,拔乎其萃’的了。”秋芳笑道:“二婶娘,你不要徇情奖赏,要尽管贬驳才好呢。”宝钗笑道:“没有贬驳的地方儿,教我怎么样贬驳呢?”秋芳道:“便是没了贬驳的去处,还要请寻瘢索垢才好呢。”宝钗又细细儿的看了一看,便用手指着道:“这鸡犬、家具高头略有瑕疵,想来是画这些东西的时候很少的缘故。我们四姑娘的笔墨差的多着呢。你给四姑娘画的是幅什么呢?”秋水又把那张送上,宝钗打开看时,只见上面画的是一幅“天女散花图”。宝钗道:“这幅更没包弹了,这幅单有人物,所有花卉原算不得什么。那幅的工夫比这幅大多着呢,又兼着山水树木,故此难得尽善尽美了。想来倒是人物擅长些。”
秋芳道:“四姑娘那里轻易不去,去了又怕扰了他老人家的静。二婶娘没事,我们一起到那里逛逛去使得么?”宝钗笑道:“我给你做个介绍去罢了。”
于是叫了紫云跟着,便和秋芳出了怡红院,到栊翠庵来,打从沁芳桥过,看见两岸垂柳毵毵,掩映着画楼池馆。宝钗道:“这便是天然画境,我们且到亭子上坐坐去,也领略领略,别要辜负了好景。”二人遂到沁芳亭坐下,秋芳道:“我才刚儿从那边蜂腰桥来,也看了一会子。这里比那里更好,又有地方儿可坐的,有趣儿。”因向秋水道:“这里比那里又不同了。”
秋水道:“虽然不同,却各有各的好处。譬如画图各成一幅,并不雷同的。”秋芳道:“你明儿就照着这两幅画上了,也使得。”宝钗道:“他会画么?”秋芳笑道:“他时常偷着学画呢,他才刚儿还说的好,说是'奴婢学夫人’呢。”宝钗笑道:“这可了不得,真正是有其主,必有其仆了。这孩子就很好,你今年十几岁了?”秋水笑道:“十五岁了。”宝钗道:“能画自是能写识字,聪明是不必说的了。我这紫云也还识几个字,从前只有彩明他能写字,其余就没人了。我们家里连从前老太太屋里起,几代的丫头原有好几个好的,就只是没有知书识字会写画的人。你这真可谓婢中的翘楚的了。这秋水的名字起的就很好,自然是你给他起的了。”秋芳笑道:“'北苑春山,南华秋水’,这两句是书画的妙境,故此起了这两个名字。那春山也还能识字,却不及他的聪慧。”宝钗道:“很好,你明儿闲了教他到我那里来,等我细细儿的问问他,我虽不画画儿,读书写字还可以呢。”秋芳笑道:“明儿闲了,就教他过来请安。”
说着,二人起身,便往栊翠庵来。到了庵前,紫云上前敲门,里面紫鹃听见,便开门出来。宝钗问道:“姑娘在家做什么呢?”紫鹃道:“在里面打坐呢。”宝钗道:“我们在前边略坐坐儿,等他起来了,再说话儿,没的又惊动他罢。”紫鹃笑道:“奶奶请里边坐罢。姑娘无事,总是打坐,要起来便起来,也没什么时候儿的。”说着,便进去回道:“姑娘,宝二奶奶和小兰大奶奶来了。”
惜春便起身迎至檐前,宝钗、秋芳上前请安问好,到里面坐下,紫鹃沏上茶来。宝钗道:“四妹妹,今儿有个文徵明,特来请教你这沈石田老先生呢!”因向秋水点点头儿,教他把画呈上去。惜春接来,打开细细看了一看,说着:“这是老手的笔墨,我那是学而不成,岂止'珠玉在前,自惭形秽’而已呢?”傅秋芳笑道:“我是献丑,特来求姑娘指教的。”惜春道:“此调不弹久矣,我因为学而无成,已将笔砚焚弃,所画'大观园图’至今并未成功,已算半途而废了。”宝钗道:“那图儿也该有七八分的工程,所差有限了,何不拿出来大家看看呢?”惜春便叫紫鹃去取了出来,打开大家看时,见墨已落完,颜色才填染了一半。惜春道:“我这个笔墨,自己都看不去,所以没了精神画了。”秋芳道:“章法结构都好的很,为什么不成全起他来呢?”惜春道:“我久矣就无心于此了,你要是可以成全,倒是送你拿去画罢。”秋芳道:“我给姑娘补完了,再送来罢。”惜春道:“你补完了,就留下罢。我领你这幅'散花图’倒还合我的意思,留着挂起来,细细儿的看罢。”
宝钗道:“画是你久已不画的了,棋也好些时没见下了呢?”惜春道:“自从妙玉去后就没下,直到如今了。”宝钗道:“他是特意来谈画的,既不谈画,你们两个人就手谈手谈罢了。
“惜春笑道:“我可丢生疏了呢!”因教紫鹃把棋枰取了出来,惜春便与秋芳二人对坐下了,宝钗在旁边坐了观奕。秋芳便拿起黑子来,道:“姑娘,让我四个子儿罢。”宝钗道:“定了输赢,然后才好说让子的话。这会子,头一盘自然是对下,也不必谦的。”于是两人对奕,下了有一个时辰,填完了关着,做起棋来,秋芳输了四个子儿。惜春道:“我只怕丢生了要输呢?谁知竟还可以算是个对手棋,我们再下一盘罢。”秋芳道:“我已输了,这回姑娘让我两子罢了。”惜春道:“这一盘要是再输了,再说让的话就是了。”于是,二人又下了一盘,做起棋来,这回秋芳只输了半子。宝钗笑道:“这不算输,还只算是个正经对手棋。这两盘棋的工夫也很不浅了。我们也要回去了,改日再来请教罢。”
惜春道:“我是天天无事。你们闲了,尽管可以常时光降的。他们这些人不肯到我这里来,都说怕我拿他们当俗人,其实你们要是不肯到我这里来,倒是拿我当做俗人了。”宝钗笑道:“他们都是以为客去主人安的意见,生恐怕你要恶嫌他们来搅扰清净的缘故。殊不知贤主嘉宾,那却是又当异论的呢。”
惜春点头道:“宝姐姐这话,才说的是呢。”秋芳道:“改日闲了,便来请安就是了。”惜春送出了二人,紫鹃便关门进去了。宝钗、秋芳也便各自回去了。
过不多时,又早殿试。周姑爷是二甲第四十九名,薛蝌是三甲第十九名,贾环是三甲第九十九名。荣府贺喜的络绎不绝。
探春又有信来,周姑爷已升了扬州盐运司,不日到任,大家都欢喜。说从前林姑老爷做过扬州盐运司的,地方很好。接着,朝考已过。周姑爷补了翰林院庶吉士,薛蝌是户部主事,贾环是归班铨眩要知后文如何,再看下回可也。
第二十一回 秋芳补画大观园图 贾环承袭荣国世职
话说傅秋芳自那日在栊翠庵把“大观园图”带回之后,暇日便以此消遣。秋水时刻在旁边伺候,也把蜂腰桥、沁芳桥两处景况画了出来与秋芳看。秋芳道:“画却也还画得出去,只是章法间架还不好。”因一一的指点了他,教他改换过来。
一日,“大观园图”已经补画成功,便教秋水拿着,先来怡红院中给宝钗看。宝钗看了道:“你怎么还没落款么?”秋芳笑道:“这是四姑娘画的,我不过代为完工,还请四姑娘落款去才是。”宝钗道:“也罢了,我就和你到他那里去。”
说着,二人出了怡红院,又到栊翠庵来。敲门进去,惜春起身让坐,秋芳便把“大观园图”呈上,请惜春书款。惜春道:“便落你的款罢了。”秋芳道:“我所补完的不过十分之三,怎敢僭越,自然还请姑娘落款。落了款就送到太太屋里,请太太张挂了玩罢。”于是,惜春便拿起笔来,写了款,用了图章,说道:“这原是老太太教画的,这会子老太太已经不在了,就送给太太那里挂也罢了。”说着,便教紫鹃取过棋枰来,道:“今儿还早呢,我们且来下一盘再去。”宝钗笑道:“四妹妹一无所好,惟有此道尚有些结习未除。”惜春也笑道:“圣人还说'不有博奕者乎,为之犹贤乎已’呢。”于是,惜春与秋芳又下了一盘棋,方才告辞出去。
宝钗与秋芳出了栊翠庵,顺道来至稻香村。宝钗道:“且把这图儿给大嫂子看看,我教他同了我们到太太那里去。”秋芳笑着点头儿。二人走进里面,红梅打起帘子道:“宝二奶奶来了。”李纨见了,起身让坐。宝钗道:“四姑娘画的大观园的图儿,画了四五年都没见成功,今儿你媳妇来了,一画就画完了。你看看,怎么样?”李纨笑道:“四五年的功夫,那是'为山九仞,功亏一篑’的了,成功有什么难处呢?”宝钗笑道:“你看也没看,就这么瞎说么。”李纨便打开看了一看道:“我也不知道他画了四五年,都画的是些什么?他这补画的,也不知道他是从那里补起的?”宝钗道:“四姑娘原本画的不过六分,他这补的倒有四分。这会子四姑娘也不要这画了,他也不好要的。我们如今送给太太去,你也同着走一趟,到底是你媳妇的才能,也是你的光辉呢。”李纨笑道:“你原来是教我陪着你去的,既这么样,说不得了便和你走一趟去罢了。”
于是,三人一同出了大观园,转到王夫人上房来,只见平儿在那里和王夫人说话呢。宝钗便把画送上,给王夫人看。王夫人道:“这画四姑姑画了有四五年了,可怜还是老太太教画的呢。这会子,老太太都已不在了两年多了。怎么今儿又想起来画成了功的呢?”李纨道:“四姑娘久已不画画儿了。昨儿因说起我们媳妇会画来,四姑娘便找寻出来给他补成了功的,还教四姑娘落了款,送来给太太这里挂的。”王夫人笑道:“四姑娘画了四五年都没成功,他一接手就画起来了,想来他的画比四姑娘强多了。”宝钗道:“小兰大奶奶他的丫头,这个秋水都会画的。”王夫人听见,便叫他到面前,细细的看了一看道:“好孩子,你识字么?”秋水回道:“也认得些字。”
王夫人道:“有这么个聪明能干的丫头,那姑娘自然也就不用说了。”平儿笑道:“我的拙笨是不必说了,就是大嫂子和二婶子这两个知书达理的聪明人儿,也都没有这个手段呢。”说着,人回摆饭。王夫人道:“你们不必又回园子里去了,就在这里一起吃了罢。”于是,李纨、平儿、宝钗、秋芳都在王夫人这里吃了饭,方才各自回去。
光阴迅速,又早秋尽冬初。十月中旬,马氏又生了一子,取名松哥。十月底老太太服满,贾政起复,吏部带领引见,圣眷颇隆,因念系元妃之父,加恩补授太仆寺少卿,因询问贾环系归班进士,并加恩将荣国世职着贾环承袭。贾政谢恩回家,大家欢喜。各公侯伯、六部、太仆寺、翰林院各官员,及众亲友等俱来庆贺。荣国府叫了一班戏,摆了两天酒筵。头一天请的是庆国公、锦乡侯、寿山伯、临安伯、临昌伯及刑部、工部、太仆寺、翰林院各官员,又有兵部尚书周琼、兵部侍郎甄应嘉、世袭三品威远将军马尚。第二日是甄宝玉、陈也俊之子、四姐姑爷卫若兰之子、冯紫英、梅姑爷、周姑爷、薛蟠、薛蝌、李婶娘之子及族中贾(王扁)、贾琼、贾蔷、贾芸、贾芹、贾菌、贾蓝、贾芷等人。这日唱的是《满床笏》,因无甚外客,贾环、贾琮、贾蓉、贾兰俱在座中。
贾赦在席上向贾政道:“二老爷,可记得那年中秋,环老三做的诗你说他的不好。我那会子就说,他的诗不失咱们侯门的气概,以后就这么做去,这世袭的前程,就跑不了你袭的了。今儿可不是他承袭了吗?”贾政笑道:“他的学问到底总驳杂不纯,故此虽然中了进士归了班,也就难以中用了。今儿得了世袭,也是想不到的事。倒是那年中秋大老爷的话,做了他的佳谶了,终久还是托赖大老爷的洪福。环儿,听见了没有,这不快给大爷磕头叩谢去吗。”贾环下了席,便到贾赦面前来,才跪下去,贾赦一把拉住道:“好孩子,不用这么着,我说我的赏鉴可是不错呢。”说罢,哈哈大笑。
这日,里边也没有什么外客,来的是傅秋芳之母、薛姨妈、邢岫烟、李婶娘、喜鸾、四姐、薛宝琴、史湘云、李纹、李绮、刘姥姥、、巧姐、贾琼之母、贾(王扁)之母、贾蓝之母娄氏、贾芸之母五奶奶、青儿、小红、椿龄、鹤仙等人。另有一班小戏儿,先唱了四出《衣珠记》。平儿便悄向宝钗问道:“这戏是谁点的?”宝钗笑着,悄悄儿的道:“傅太太点的,他原也不知道这底下还有对景的呢。你不用说话,只听就是了。”说着,场上早换了《玉簪记》的《琴挑》、《偷词》,又是《占花魁》一折。平儿笑向宝钗道:“这点戏的,是有意呢,无意呢?怎么这么促狭的法儿。”宝钗笑道:“我先就说了,他原也不知道,竟不防有这么巧呢。可见戏不是乱点得的。”说着,场上早又换了《八义记》的《观灯》。只见李绮走过这边来,和宝钗说道:“我瞧这出《观灯》里的周坚,偶然想起一件事来。你们袭人出去不是有两年了么?”宝钗笑道:“他今年正月里还在我这里来的,告诉我去年冬里甄府宝二爷在他那里借宿的话。我就说的那面貌虽然说是相同,到底细看总有讹别的地方儿的。这戏上的事,原也是信不得的。”李绮笑道:“这里宝二哥,我头里在这里的时候,可是天天见的。及自后来到了那里,你们妹夫竟没有什么讹别的地方儿呢,只有左耳旁边脸上有一点儿黑痣,就在这上头不同。”宝钗笑道:“可不是,细看总有不同呢。你没听见说,'人心不同,如其面焉’。这都是造物的巧妙,从古及今万世不可及的奇才。若要是有了印板文字,那还成个造物了么?”李绮笑着点头儿道:“到底是宝姐姐的见解高远,我们都不能及的。”说着戏完,少顷点上灯烛,摆了六席酒筵。唱的是《扫花》、《三醉》、《云阳》、《仙圆》,戏完散席。门外车马纷拿,里外的客俱回去了。
只有刘姥姥、巧姐没去,巧姐便又留下了青儿,都在平儿屋里住了。刘姥姥向平儿道:“姑奶奶,如今老爷升了官,巧姑娘的姑爷也中了进士做了官,府上的气运大转了。姑奶奶的哥儿,不过再迟十来年,也发了科甲,就好了。这都是姑奶奶的福气大。姑奶奶,你别怪我说,可怜头里凤姑奶奶要了一辈子的强,总不及这会子姑奶奶你的福分呢。这都是姑奶奶你素日为人的好处罢了。”平儿道:“都是托姥姥的福罢了。我们巧姑娘,虽说各人的福命,到底是姥姥的媒,还是总托赖姥姥的福气呢。”刘姥姥道:“我们青儿,也亏姑奶奶的抬爱,要不然只好配个屯里的小子罢了。这会子,在城里见了多少世面,姑爷年纪还轻,将来是总要发达的,都还是沾姑奶奶的福气呢。青儿呢,你可知道要孝顺姑奶奶的。”青儿正在和巧姐说笑,听见了便走过来,笑道:“我又不是个傻子,我怎么不知道呢?我这会子是叫二婶娘,不叫姑妈了。”巧姐道:“干妈,你放心罢。我们如今是姑嫂了,他常时到我姨娘这里来呢。”刘姥姥道:“我今儿看见他妯娌里头,不知可是小芸大奶奶不是?倒好像这里小红姑娘的模样儿似的么。”平儿笑道:“姥姥的眼力还很好呢,可不是小红是谁呢?”因又告诉了他的原故。
刘姥姥道:“我这眼睛、耳朵,托姑奶奶的福,都还可以,就是牙齿不中用了。”平儿道:“姥姥,你今年是七十几了?”
刘姥姥道:“我今年七十九了,再过两个月就是八十岁了。”
平儿笑道:“明年来给姥姥拜寿。”刘姥姥笑道:“那里还敢惊动姑奶奶呢。我那里又没什么钱,又不成个地方儿,要是事体宽裕,有几间好房子,我早就要来请姑奶奶的。”平儿笑道:“我那年到你那里去过的,这有何妨呢?明儿我们姑娘,少不得也是要给你磕头去的。我们一起儿都是要来的,你也不必费什么事,就是家常弄个一两样菜,我们大家来吃个寿面就是了。”
刘姥姥笑道:“这个容易,只是怕亵渎了姑奶奶呢。”说着,贾琏进来,刘姥姥、青儿便和巧姐往那边屋里去了。于是,大家归寝,暂且按下不题。
却说鲍二自从他老婆自缢之后,便娶了多混虫的老婆多姑娘为妻。后来因与周瑞的干儿子何三打架,被贾珍、贾琏打了,撵出在外,怀恨在心,便与何三勾通一起伙盗,偷去贾母上房金银不下三五千两。何三被包勇打死,鲍二复与伙盗用闷香、软梯盗去妙玉,闯出城去,惧人踩缉,便下海去了。妙玉不从,为众盗所杀。这一起群盗,复又遇着官兵,被杀死了十余个,只剩下鲍二三四个人,在沿海的地方潜祝鲍二惧人踩缉,便不敢回家。他老婆多姑娘一人在家,也知道这事。他却亏了生的人物儿俊俏,轻浪风流,常时有人在他屋里走动,便巴不得鲍二永不回来才好。那傻大舅与王仁素常在荣府见过,都知道的,便常到他屋里来喝酒,多姑娘又会唱几个曲儿。傻大舅与王仁仗着是荣府内亲,--外人那里知道他近年都不能进门去了--只说他的势派大,不敢怎么样他,以致二人便在那里公然轮流住宿。
这一天,王仁在那里歇,因和多姑娘说道:“鲍老二是未必回来了,你一个少年女人在家又没亲族,我们虽然常来到底不是常法,须要打量个长远道理出来才好。”多姑娘道:“要好,须是我便嫁了你们那个去,只是你们都有妻小,也未必能娶我呢。”王仁道:“我前儿听见锦香院云儿那里,去了两个媳妇,现在要找人呢。我想你要是到那里去了,那些媳妇儿没那一个比的你上呢,谁有你这个人物儿风流,任是什么子弟近了你的身,他就酥麻了,勾住了人家的魂,还怕他不花么?你去到那里,要不成了锦香院的花魁也就算不得。而且,我们一样还得常来。你便多聚攒下几个钱儿来,过几年工夫再拣个合式的人嫁了他去,倒是个好主意呢。”多姑娘道:“我不成自己卖给他去么?”王仁道:“谁说卖呢,你给他做伙计去,有了生意你和他对分,譬如五两银子一夜,你得二两五钱,他得二两五钱就是了。一年的工夫就可以分得五六百两银子呢。男人家在人家做伙计的,任什么行业都没这个好手段能寻这些钱儿。你是这个手段儿好了去的原故,不要把这好手段儿埋没了,那就可惜了呢。”多姑娘笑道:“我要去,也没这个门路呢?”
王仁笑道:“你果然要去,我明儿就和锦香院云儿说去,说妥了你得了好处,可要谢我呢。”多姑娘笑道:“你要我怎么谢呢?”王仁道:“随你怎么谢罢了。”多姑娘笑道:“既这么着,你这会子就去罢。等我明儿到了那里,你来了再留你住,就算谢你了,好不好?”王仁道:“只是这会子你教我那里去呢?你一个人睡么,怪冷清的,怎么样呢?”多姑娘笑道:“你别管,我不怕。”王仁道:“罢了,我去了。”说着,便站起身来,开门出去。多姑娘见了,又一把把他拉回来,把门关上了,笑道:“罢了,今儿也迟了,可要说过的,我今儿不能谢你,要你谢我呢。”王仁笑道:“我特意的是要瞧你这个浪样儿呢,我们早些睡罢,我跪在你面前就是了,好不好?”多姑娘笑着脱衣,二人就寝。
次日,王仁会见傻大舅,便把这话对他说了。两个又计议了一番,便同到锦香院来,会了云儿,说明了是做对分的伙计。
次日便叫了辆车,把多姑娘送在锦香院来,家中所剩下的些家伙,便交与王仁、傻大舅两个收着。房屋本是租的,也就交还原主。王仁、傻大舅便把家伙两人分着卖了,又还要了云儿二十两银子,也是两人分用了。
多姑娘到了锦香院里,果然是车马填门,云儿甚是欢喜。
过了两个多月,王仁、傻大舅也去过几回,总逢有客不得空闲,所有几十两银子又已用完了。两人商议着便来瞧薛蟠。薛蟠会着,说道:“我们好些时没会了,你们这一向都到那里去来?”
二人道:“我们成日家一点事儿也没有,总是闲逛也没一定的地方儿。”薛蟠道:“我也是天天闲逛呢,怎么就没碰见你们么?”王仁道:“你到锦香院去了没有?他那里新来了一个绝纱的媳妇儿呢。”薛蟠道:“我只知道他那里去了两个媳妇儿,这是几时添的?我可不知道。”王仁道:“这新来的有两个月了,叫多姑娘儿,十分很俊,就是年纪大些,今年有二十六七岁了,现在是车马填门。”薛蟠道:“我倒不知道,明儿可要瞧瞧去呢。”傻大舅道:“何必明儿呢,就是这会子去罢了。”薛蟠道:“也好,咱们就一同去。”
说着,三人出了门,到了锦香院,云儿出来迎着。薛蟠道:“你们新来了个什么多姑娘儿,我竟不知道么。”云儿笑道:“你不到我这儿来,怎么得知道呢?我叫他出来就是了。”说着,多姑娘早出来了,换了一身艳丽衣服,越发显出风流俊俏来了。云儿道:“这是薛大爷。”多姑娘便走过来请安。薛蟠便一把拉了他的手,细看他两道弯眉,一双星眼,生成媚态十分,一见勾人魂魄,不禁哈哈大笑道:“果然名不虚传,你今年二十几岁了?”多姑娘笑道:“二十七岁了。”薛蟠道:“会些什么唱呢?”多姑娘笑道:“会的都是些小调儿,大曲儿还没学会呢。”薛蟠道:“大曲儿我不爱听,单喜的是小调儿。”
云儿便取了琵琶过来弹着,多姑娘便唱了。不知他唱了个什么?且听下回,便知分晓。
第二十二回 锦香院薛文起得妾 盐运司贾探春留亲
话说锦香院当下云儿取了琵琶过来弹着,多姑娘便唱了一个“马头调儿”,柔声娇媚,真是靡靡之音。薛蟠喜的拍手叫好,说着摆上了酒菜,薛蟠便拉了多姑娘坐在他手下,王仁、傻大舅对面坐了,云儿打横。喝酒中间,猜三豁五,闹了半天,又唱了十来个曲儿。掌上灯来,薛蟠已经半醉,王仁、傻大舅两个又还喝了一会子酒。薛蟠道:“我醉了,今儿是不能回去了。”
王仁、傻大舅道:“天也不早了,你不回去,我们要走了,明儿会罢。”薛蟠便站起来,要送他两个。王仁、傻大舅拦住道:“你不用动,咱们弟兄家,还拘这些礼做什么呢?”薛蟠笑道:“这我就遵命。”说着,二人便去了。
薛蟠便到多姑娘房里,歇了一夜。他日里见了多姑娘,已就酥麻了半边。这一夜枕席的风流,便把魂灵都被他勾摄住了。
次日,便不想回去,一连住了三夜,两下十分恩爱。多姑娘也中意薛蟠,便把他的底里都告诉了薛蟠。薛蟠才知道他是贾府的家人媳妇,未嫁鲍二之先,就与贾琏有一手儿的,因向他说道:“我现在妻妾都死了,家里只有我们太太,并无别人。你若可以到我那里去做个姨娘,过两年养了儿子,我就把你扶了正,比在这里强多了。”多姑娘道:“我为的是一个孤身人,要嫁了人家去,不知道好歹,那时岂不后悔?故此权在这里,也是要寻个合式的人,便嫁他去。无奈这里来的人,总是有妻小的,便有年轻没娶过的,他又不能要我呢。难得你这么样凑巧的人儿,你便不娶我,我也是不放你的呢。”薛蟠道:“你在这里是没有身价的,也就不用赎了,只是你怎么出去呢?”
多姑娘笑道:“我又不是卖给他的,来去还怕不由我吗?我两个多月也算给他寻了两百银子了,我自己也分得了两百银子在这里呢。你要用,就拿去用罢。”薛蟠道:“我不等银子使,明儿短了的时候,再问你借。”多姑娘笑道:“借什么呢?我要用什么,可不都问你要么?你明儿还教王仁、傻大舅到这里来说说,多少给云儿几两银子。你那里便套了车来,到这里接了我去就是了。”二人商议定了。
次日一早,薛蟠便去找着了王仁、傻大舅,告诉了他们这一番话。二人道:“我们前儿特来告诉你,和你瞧去的。这会子,倒给你弄了这个巧宗儿去了。我们明儿要见他,就都不能见了。你可说过,怎么个谢我们?我们才说去呢。”薛蟠笑道:“我知道,总谢你们就是了。这会子,先把正事办了再说。”
王仁、傻大舅道:“云儿那里,当初我们拿过他几两银子,这会子还要多给他点儿才说得去呢。”薛蟠道:“要给他多少呢?”傻大舅道:“至少也得五十两银子。”薛蟠道:“就给他五十两银子,任什么都有了。”王仁道:“那任什么都有了。”
薛蟠道:“我兑了银子,便交给你,叫李祥套了车,同你们去把他的箱子东西都查点清了,一起带了来就是了。”二人便同到薛蟠家内,拿了银子。李祥套了车,二人坐上车到锦香院来,会了云儿说明白了,只拿出二十两银子来给了云儿,查点了箱笼物件,搬上车去。多姑娘便辞别了云儿,上车而去,车夫赶起车来。
不一时,早到薛蟠门口,李祥领着多姑娘下车进去,薛蟠已回过了薛姨妈。薛姨妈因见他妻妾都死了,也只好由他去罢。
薛蟠便指与他道:“这就是太太。”多姑娘便向前磕了头,薛姨妈道:“叫臻儿带了他去,先见见蝌二奶奶,磕个头去。二爷等衙门里下来,再见罢。”薛蟠便叫臻儿带了过去,走了一趟回来,便到薛蟠屋里,箱子东西俱已搬进来了。奶子带了孝哥进来,薛蟠便向他道:“你添了个姨娘来了,你叫他声姨娘罢。”孝哥已是三岁了,便走到多姑娘面前来,叫了一声“姨娘”。多姑娘笑着连忙抱起他来道:“哥儿好乖呀!”是晚,薛蟠屋里也摆了桌酒席。薛蟠便叫把孝哥儿也带着坐了玩儿,喝完了酒,吃过了饭,奶子方把孝哥儿带了过去。这里二人关门就寝。薛蟠由此每日在家,都不到外边去闲游浪荡去了。
过了月余,王仁、傻大舅把三十两银子早已使完了,便来找薛蟠,一见了面,便说道:“薛大哥是不出门了,成日家看着,也该看厌了呢,就这么离不得么?你通共使了五十两银子,多姑娘倒带了二百多银子过来,你反落了一百几十两银子,又白得了个人。若不亏我们两个人,你怎么得有这么便宜的事。常言说的好,不因渔父引,怎得见波涛。你该怎么谢我们呢?”
薛蟠笑道:“我前儿才知道,你们还收着他多少家伙呢,这个就算谢了你们罢了。”王仁道:“那些破烂家伙,还值什么钱么?他若要使,就叫他来搬罢了,我们也没处放呢。这东西,况且还是他的,也算不了你的谢啊!”薛蟠道:“依你,便怎么样呢?”傻大舅道:“也没什么依不依,只算我们两个人来问你借几两银子使一使,也不下数儿,只要你酌量着就是了。”
薛蟠料想不能推托,便在里头拿了四十两银子出来,道:“你们两个人,拿去分着使罢。”王仁道:“四十两银子,还是我们两个人分呢,只怕太少了些罢。”傻大舅道:“你不用累赘了,咱们且把这银子拿了,使着再说罢了。”说着,他便把银子揣在怀里,拉了王仁便走。薛蟠道:“忙什么,在我这里吃了饭去罢了。”傻大舅道:“咱们还有事去呢,明儿再来扰罢。”薛蟠便送了他二人出去。这王仁、傻大舅拿了这四十两银子去,非赌即嫖,不过十来天就完了,依旧又来找薛蟠,薛蟠道:“你们前儿拿了四十两银子去,我就算谢了你们了,怎么今儿又来说这话呢?”王仁道:“我前儿原没应承,是他说且拿去使着再说的。薛大哥,你这件便宜事,在那里去找呢,难道只值这几两银子吗?你看的太贱了。”薛蟠道:“依你说,要多少才够呢?”傻大舅道:“也别提多少的话,你只见谅着找出多少来就是了。”薛蟠道:“既这么着,我再找出二十两银子来,你们可有什么
话说了?”王仁道:“就是二十两罢了,我们又不卖什么吗,那里还这么添添饶饶的呢?”于是,薛蟠又给了他二十两银子。这二人拿去,花不上十来天,又依旧完了,复来找薛蟠。薛蟠便变色道:“这是什么话呢?银子不是大水淌来的。”王仁道:“你通共给了我们六十两银子,连头里五十两,合共使了百十两银子。多姑娘倒带了二百多银子来,你一个钱儿还没费呢?我们今儿来,不向你开口,只问多姑娘借几两银子使使。”薛蟠道:“他既嫁了我,就是我的了。我不借,还由得我呢。”王仁道:“借不借,只问心就是了。”
薛蟠道:“问心?我这个心很问得过去了。凭你怎么说,我打定主意一个钱儿也没得借。”傻大舅道:“我们只问多姑娘借。”
因向李祥说道:“你去把多姑娘请出来,咱们当面说就是了。”
李祥答应着,却不进去。薛蟠没法,只得又给了他十两银子,二人才去了。
薛蟠回到自己屋里,气的骂了一会子。多姑娘已知道原故,因道:“他们把银子看得容易了,只怕过几天还要来呢。”薛蟠道:“这两个混帐东西,荣府里久已不许他们上门了。他明儿若要再来,便教人打这两个混帐东西。”多姑娘道:“不是打的事情,便打他一顿,也不是了局。依我说,你倒是到那里去避他些日子。他若来了,你不在家,他也没法儿。他怎能够进来找我么?二爷要在家,请二爷出去申饬他一顿。他要混说,教人拴起他来送到衙门里去,这才得了结呢。”薛蟠笑道:“倒还是你有些主意,只是我到那里去呢?”多姑娘道:“地方大的很呢,你也不限定是躲避他啊,就可以带上几两银子,做个买卖去,三五个月再回来。况且,你左右闲在家里也不是事。”薛蟠道:“这也说的是。”因便去回了薛姨妈,薛姨妈道:“你两回家出门做买卖,都闹出事来。你这会子又要出门做买卖去,我劝你竟很不必了。”薛蟠道:“经一番,长一智。这回出门还像头里吗?我们家里近来很费撑持,还不趁着这会子出去巴结出点儿好处来吗?”薛姨妈道:“你说的总好听呢,既这么着,你还是找张德辉和他商量商量,要去也还是同他去才好呢。”
薛蟠答应了,便找着了张德辉,和他商量停当,凑了一千两银子,办了两千银子货物,那一半许在半年内归还,收拾了行李,叫了牲口,往淮扬一带发卖。因周姑爷现做扬州盐运司,到了扬州便有照应了。于是,料理了四五日,诸事齐备,便辞别了家中众人,向南长行去了。
去不五六日,王仁、傻大舅果然又来了。家人回说:“大爷出门到扬州去了。”二人不信,便要请多姑娘出来。家人回说:“大爷不在家,不能去请。”二人不依,便说:“你们大爷,怎么躲在里头不会我们吗?”正在发话,恰值薛蝌这日未上衙门,便出来申饬了一顿说:“什么人大胆,在这里混闹,这还了得吗?教人拴起他来,拿帖子送到兵马司去。”这两个人听见,才吓慌跑了。
再说鲍二已经四五年未回家来,想谅缉捕的也不十分严密了,又记念老婆在家不知怎么样了,便约会了他们同事的两个人,一起回来。那两个人也是要到京城有事的。三人一路,不则一天,早到了京城,捱到傍晚掌灯时分,进了城,找个饭店歇了。鲍二和那两人走到自家门口,见门已锁了。鲍二惊疑,便叫同来的人,去问两旁邻居,只说是来找鲍二的。鲍二便在巷外等他,那二人走去问了回来,便同到饭店中来,那二人道:“我才刚儿问那邻居找鲍老二,他回说鲍老二他去了四五年了,音信全无。他媳妇都嫁了人去了。”鲍二道:“明儿再细细儿的访问,才明白呢。”
到了次日,访着是嫁了薛蟠做妾。隔了一日,又在薛蟠门口,来打听虚实,才知道是薛蟠娶了多姑娘做妾,娶过去两个月,薛蟠便带了三千银子出门,往淮扬一带做买卖去了,半年方才回来,已经去了两个月了。鲍二便和那两个人商量,要想弄个软梯,进去把他老婆弄出来。那两个人道:“这事来不得。听见说,他家里的人,现在户部做官儿,家里有坐更守夜的。咱们又不认得人,路径又生,你便同了去,只认得人,路径也不熟,别要像上回的何老三了。既是你知道他往扬州去的路径,又知道他来回的日期,况且你又认得他。咱们不如拣个地方儿去等着他罢,倒是个好主意呢。”鲍二道:“你这话很好。你们明儿把事办完了,咱们就出城去再议。”暂且按下不表。
再说湘莲、宝玉在酆都城隍府中住了三天,便辞别了众人回来。二人过了阴阳界,向南而行,走了有二三十里到了三岔路口,不知那条是路。二人正在猜疑,忽见茫茫大士、渺渺真人在那里招手儿叫他,二人大喜,便跟了上前,走了两个时辰,早到了大荒山下。少顷进了茅屋,湘、宝二人便告禀到酆都之事。大士、真人道:“你们不说,我们已尽知道了。”因道:“这是冥中之事,你们都见过知道了。那芙蓉城中,你们只略知大概,不知细微。”
因便告诉他二人,自元妃、迎春、黛玉、妙玉、凤姐、鸳鸯、香菱、可卿、尤二姐、尤三姐以及晴雯、金钏、瑞珠等人,始末缘由并现在各事迹,细细儿的说了一番。湘、宝二人道:“请问师父,现在世间一切人物因缘,毕竟又是如何光景呢?”
大士、真人笑道:“我正要告诉你们,现在世间一切因缘呢。”
因把宝钗、平儿、李纨、李纹、李绮、邢岫烟、湘云、探春、惜春、宝琴、秋芳、袭人、小红、椿龄、鹤仙、多姑娘以及薛蟠、薛蝌、甄宝玉、周姑爷、贾蔷、贾芸等人各事情,细细的又说了一遍,便道:“你们二人歇息两天,就再下山去。先到平安州,是湘莲的事;后到紫檀堡,是宝玉的事。你们已知大概,到临行时,我们再授机宜便了。”暂且不题。
却说薛蟠和张德辉先到了淮安,把货物发出一半,等着归起了银子,便到扬州来。到了扬州,已经出门两月有余了,下在饭店内,问明了盐运司衙门。到了次日,薛蟠换了衣服,带了贾政的书子,便到运司衙门。门上进去回了,便请薛蟠到内署相见,与周姑爷会谈了一会寒温以及来意,便取出贾政的书子递了过去。周姑爷看了,又问问京中的事情。探春在内听见贾政有书,也要问问家中之事,便请薛蟠到内宅相见。周姑爷陪了进去,见了探春,两下问好。探春请了薛姨妈的安,问问自己家中,并薛蟠家内事情,以及薛蟠来此做什么买卖的话。
薛蟠便一一的告诉了探春夫妇。周姑爷道:“薛大哥,你的行李等件,现在那里呢?请说明了地方儿,我就教人去都搬了来,到我这里祝我们这衙门里,屋子也还有几间,况且我也没什么事,我们大家朝夕谈谈也好。”薛蟠道:“我还有同伴的伙计,且还有货物都还没发出去呢,等事情清了,再来打搅罢。”
周姑爷道:“还有多少银子货物没售出去呢?”薛蟠道:“在淮上已卖去一半,这会子还有一千银子的货。”周姑爷笑道:“这个容易,我明儿给你向三四个盐商家说一声,教他们给你分销了罢。你们伙计便还教他在饭店里住着等,单把你的行李搬进来,使得吗?”薛蟠忙笑着作了一个揖,道:“这就承情的了不得了。”周姑爷便打发人去,把薛蟠的行李搬进衙门,在书房住宿。次日,便向四家盐商说了,把货物抬送了去分销了。
过了一日,薛蟠便出去会会张德辉,大家无事,便出了天宁门,到天宁寺逛逛,叫了个游湖船,便一路到平山堂一带,小金山、三贤祠,并各家园子逛了一天。至晚回来,薛蟠便仍回到运司衙门里头。
又过了数日,忽然有信,周姑爷又升了江西布政司了。薛蟠知道,便道了喜。接着,各衙门俱来道喜。这销货的四家盐商,听见运司已升了,素常声名又好,不敢怠慢,便每家缴了五百两货价。周姑爷便点交给薛蟠查收,共银二千两。薛蟠大喜,又谢了一番。周姑爷道:“我也不过三五天,等接印的人一到了,就要动身的,恕我不能多留了。”于是,又办了送行的酒席,写了给贾政的回书禀启,交给薛蟠。薛蟠便告辞出了衙门,仍到饭店和张德辉商量了,便在扬州又买了一千银子货物,带回家去发卖。又在梗子上,到戴春林家,自己买了好些香货,带回以备送人之用,因此又耽搁了几天,才动身回去。
到了淮安,还有几处找项未曾清楚,又住了几个日子,方才起行。
一路晓行夜住,自从出门以来,已经五月有余。一日,到了平安州,离家只有三百多里,时已昏黑,便投在坊子里住了。
当槽儿的照应着行李驮子,进去把牲口拴好,上了料。薛蟠和张德辉吃了晚饭,便打开铺盖睡了。当槽儿的等各客屋里都睡定了,便照了门户,关了大门,也就睡了。到了三更时分,忽然大门有人冲的十分凶险,不知是什么事情,且等下回细表。
第二十三回 柳湘莲再力救薛蟠 花袭人重错认宝玉
话说平安州坊子里,三更时分,忽然大门有人撞的十分凶险。
当槽儿的听见了,便问:“是什么人?”连忙起来看时,只见门外有火把照亮,便吓慌了,忙道:“不好了,有了强盗来了。”
说着,大门外连劈带冲,大门早下来了,进来了四五个稍长大汉,手里明晃晃的刀子。当槽儿的吓的躲起来了。这一起人进了大门,直拥到里面,便把薛蟠的房门砍开,火把明亮,薛蟠正要起来穿衣不及,早被一人捺住,把刀在他脸上一晃道:“小子,你的银子放在那里?说罢,你不说就杀了你。”薛蟠吓的乱抖,忙说道:“只有一千银子的货物,要便拿了去罢,银子是没有。”旁边又有一人说道:“小子,你一千银子货物,还有两千现银子呢?你说了,好多着呢。鲍老二,你放手叫他说。”只见那捺他的那人道:“他不说,咱们就搜不着吗?小子,你说不说?”
那时张德辉刚穿了衣裳,不敢下来,在帐子里发抖,偷眼看时,只见那捺住薛蟠的人道:“小子,你不说吗?罢了,你说了,是咱也要找你脑袋;你不说,咱也是要找你的脑袋的。”
薛蟠已经吓昏了,不省人事。那人便举起刀来,对着薛蟠的脖子使劲儿的砍了下去。
说时迟,那时快,猛然门外又踊进来了一个人,手里拿着两把宝剑,左手一起,便从后面先挑掉了那个人的刀,落在地下;右手一剑,早把他的脑袋削下来,拖着身子便倒在地下了。
还有三个人见了,便举刀一齐都奔这使剑的人砍来。这个人虚晃了一剑,便退出门外。那三个齐赶出去,举刀便砍。这人左手一剑,便刺中先出来的一个人的咽喉。那人往后便倒,恰跌在那两个人的身上。这人趁势,右手一剑,早砍中一个人的肩膀。两个人便都倒了,那一个慌了手脚,恰待要走,这人赶上又是一剑,也结果了他的性命。
那张德辉见人都出去了,便轻身下床来偷看,只见旁边还站着一个人,在那里哈哈大笑道:“杀的好,杀的好!”这使剑的人,便拿了火把,把大门外看了一看,回来道:“这几个瘟强盗都死了。”因把火把递给张德辉,教点起灯来,看看可有丢落什么东西没有?张德辉点上了灯,把这使剑的人细细的看了一看,上前作揖道:“尊驾是柳二爷么?”那人道:“我不知道什么柳二爷,我姓张。你们的东西也没有失落,这几个尸首,明早是要报官相验的,只说是你们自己杀的。我们还有要紧的事去呢,不能等待了。”说着,便和那个站着笑的人,一同出门去了。
张德辉料想不能挽留,也只好由他去了。那当槽儿的也出来了,张德辉便问他,这两个人是什么人?那当槽儿的道:“这一个姓柳,那一个姓贾,昨儿晚上原说是四更天就要去的,房饭钱已经开发过了。”
张德辉便进屋去看薛蟠,只见薛蟠已吓得不省人事,连忙要了开水灌了下去,慢慢才苏醒过来,睁开眼睛,见了张德辉便问道:“这是什么地方?”张德辉道:“这是坊子里,你怎么忘了呢?”薛蟠道:“我死了没有?”张德辉道:“你好好儿的呢,那些强盗都被人杀了。”薛蟠听见,便爬起来穿上衣服。张德辉道:“你倒是躺躺儿罢,何必赶着起来呢?”薛蟠道:“不妨事。”说着,便下炕来,看见里外四个尸首,血迹满地,便伸着舌头道:“吓死我了,到底是谁杀的?这救我的人在那里呢?”张德辉便把才刚儿的事情,说了一遍道:“我问他是柳二爷么?他说姓张。他们去后,我问当槽儿的,他说一个姓柳,一个姓贾。我那会子忙乱着,那里还辨得清楚。这会子细想着,就不错了。那姓贾的是宝二爷,那姓柳的是柳二爷了。”
薛蟠听说,急的乱跳,便大哭起来,道:“我头里在道儿上,也是遇了强盗,亏柳二爷救了我。我们两个人结了生死的弟兄。后来他出了家去,我找了他几天,总找不着,我哭了好几常这会子又是他来救了我,他从前救我还是无意的,今儿救我竟是有心的。宝二爷也是出了家的,原来他们倒在一块儿了。他们出家的人有什么事,怎么跑到这儿来做什么呢?可不是他们已经能够未卜先知,特意来的么?怎么我就昏死了,要不然怎肯当面错过。他们还稀罕我谢么,我还留得他们住么?到底也和他们会会,说说话儿,问问他呢?我该死了,我该死了。”说着,还咬牙切齿的跺脚。
张德辉道:“事已过了,不必急了。倒是瞧瞧这死的人,我听见那几个人叫那要杀你的人是鲍老二。这鲍二我却不认得,你且看看是不是?”薛蟠拿灯照看了一会道:“我认是认得鲍二,却隔了四五年没见了,这会子瞧着虽不真,估量着也是不错的,只听他们的话,也必定他了。头里荣府打死了何三的事情,那一起人必定就有这几个在里头。鲍二因此害怕踩缉,不敢回来,已是四五年了。想是近来私下回家,探听了消息来的。”
张德辉道:“这总是在家门口访察定了来的,这会子报官也不提这认得的话,不必累赘了。”因把这四个人的刀,拿了一把蘸上些血,说是自己防身的刀,拿他杀的。
店主人和当槽儿的等天明了,便到衙门里报了。少时老爷下来验看,有劈破的大门,所遗下的火把、刀子为证,并同寓的客人都一样口供,检验了伤痕,比对了刀仗不错,便教地方抬去掩埋。余人无干,全行省释。薛蟠又耽搁了一天。次日,始和张德辉赶起骡驮,动身回去,暂且不题。
再说柳湘莲和宝玉救了薛蟠,便连夜离了平安州。次日到了京师城外,问着了紫檀堡,来到蒋玉函家敲门。里面小厮开门出来,看见宝玉二人,便道:“可是甄二爷么?”宝玉点头道:“你们主人在家么?”小厮道:“我们爷前儿回来了几天,昨儿又进城去了。”宝玉道:“我因上年在这里打搅了,还没来谢,今儿打从这里过,特来道谢的。你们爷既没在家,请你们奶奶出来罢。况且,你们奶奶头里都认得的。”小厮答应着,便进去了。不一时,捧出茶来道:“我们奶奶请爷的安,上年都简慢的很,这会子不敢当谢的话。”宝玉道:“我还当面有两句
话说,请你们奶奶出来,略见一面就是了。”这小厮又复进去说了,袭人只得出来。
宝玉见了,站起身来作了一个揖道:“袭人姐姐,好些时没见了,上年借宿多蒙厚爱,时刻在心。今儿因和这个姓柳的朋友,出城有事,特来一见,有两把椇扇,也算不得谢意,聊表寸心罢了。”说着,便递了一个包儿过去。袭人接了,道:“上年都简亵了爷们,心里还很过不去。这会子反又多谢东西,我们家里又不在家,明儿等他回来,教他到府上来叩谢罢。”
宝玉道:“我原打量送些银钱之物,也知道你不稀罕。这原算不得什么,不过略尽我的一点心儿罢了。我还和这个朋友有事去呢。”于是,又作了一个揖道:“我去了。”袭人送至檐外,宝玉回身道:“袭人姐姐,请进去罢。”说着,和湘莲二人,向袭人虾了一虾腰,便出去了。
袭人回到自己屋里,把包儿打开,见里面是两把湘妃竹的纸扇,随打开一把看时,见上面有字,都不大认的,只见后面像有“袭人”两个字的似的。因又打开那一把看时,见后面却没有“袭人”的字样,底下倒像有“贾宝玉”三个字的光景。
因素常看惯了这几个字,故略有些认得。而且前面斗方,都有“贾宝玉”这三个字的样儿,因细细在心中想道:“甄宝玉怎么写贾宝玉呢?他一见了面,就作揖叫袭人姐姐。要是甄宝玉,前儿并没这样的称呼礼数。况且,又说是好些时没见了,及多蒙厚爱时刻在心,临了儿又说,略尽我的一点儿心的话。倒像不是甄宝玉,竟是贾宝玉呢。难道前儿拿甄宝玉认做贾宝玉,这会子又拿贾宝玉认作甄宝玉么?”心里越想越发疑惑起来,因叫小厮立刻到城里去请了蒋玉函回来,说有要紧的
话说呢。
及至小厮回来,说爷没在城里,往通州去了,还得几天才得回来呢。
又隔了六七天,蒋玉函方才回来。袭人便细细儿的告诉了他这话,取出扇子来给他看。蒋玉函打开看时,只见上面写着的字都还认的。因念道:前知渐识学参禅,记得偷窥离恨天。
说是优伶偏有福,谁知公子本无缘。
后面写着“书赠袭人姐拂暑,怡红院旧主人笔”。又打开那一把看时,只见上面写道是:
归杨归墨总无情,此日无颜可对卿。
记弱年多福满,好来聚首在蓉城。
后面写着“书请宝钗姐姐鉴原,愚弟贾宝玉拜上”。
蒋玉函念完了,袭人道:“怡红院旧主人,可不是贾宝玉么?那一把写着宝钗姐姐的,又是给奶奶的,这必是叫我转送去的。他不好明说,估量着上面写着名字,自然不得错的意思。明儿就要进府走一趟去才好,也要把这扇子上的诗,请奶奶说说给我们听听,是些什么意思呢?”蒋玉函道:“你说他同了个姓柳的朋友,那必定就是柳二爷了。可惜我偏偏儿的不在家,若在家里遇见了就认出来了。天下就有这么不凑巧的事,想来他们都得了道了,都能知道过去未来。甄二爷上年在这里借宿,他就能够知道,故托他的口气进来,使人无疑,又知道我不在家,人都不认得,可不是过去未来他都能知道了么。”袭人道:“真正的话。罢了,上回把甄错认作贾,这回把贾又错认了甄,真是真假难辨了。”说着,便料理停当。次早便套了车,到荣府来了,暂且按下不题。
却说薛蟠回到家中,张德辉把货物发出,还了一千银子找项,除了一千银子本钱,净赚了一千六百两银子。薛蟠告诉薛姨妈说:“这趟买卖也就算很好的了。只是我这性命又几乎送掉了,只当是在鬼门关又走了一趟来了。”因把探春留住,以及遇盗,又是柳湘莲救命的事情,细细说了一遍。薛姨妈道:“总是你命里应该如此,不有此祸还必有他灾呢。这也就还算罢了。”薛蟠道:“我也还得歇息歇息,再出门去罢。”因教人把探春的禀启送到荣府去,便接宝钗回来。
宝钗在王夫人处看了探春、周姑爷的禀启,知道又升到江西去了,便收拾套车回家。薛蟠便告诉了他,出外一路的始末缘由,因说:“我那会子吓昏了,及自醒来,他们两个都去了。可见他们如今都算得了道了,要不然怎么预先就知道了,先在坊子里住着,把房饭钱都开发了,说四更天就要去的。他不是特意来等的吗?”宝钗笑道:“杀人的时候,他倒在旁边大笑,可不还是那么傻气么?”薛蟠道:“任是怎么傻气,杀人的事可是玩儿的么,他有个不怕的么,这可就见他不是个凡人了呢。”
宝钗道:“这么说起来,是和尚不是呢?”薛蟠道:“我虽没见,我也问来,我们张德辉伙计说,都是有头发的,都是俗家打扮。他认定是宝二爷和柳二爷的。”宝钗道:“头里我们家老爷,亲自看见是和尚呢。这会子,又是有头发的,只怕不是他罢?”薛蟠道:“我们张德辉,是素常认得他的,怎么得错呢?”因又说起探春来,说了一会子,多姑娘出来向宝钗请了安。宝钗又到邢岫烟屋里,说了一会话。岫烟的女孩儿宛蓉,已是三岁了,便到宝钗面前来叫“姑妈”。宝钗便抱了他起来,和他说了一回玩话儿。说着,人来请吃饭,晚上便在薛姨妈屋里住了。
到了次日,梳洗才毕,便到岫烟屋里来闲坐。忽然那边焙茗家的套车来接,说袭人来了,请奶奶回去,说有
话说呢。宝钗便上车回来,到了怡红院,袭人早迎了出来请安。宝钗进了屋里坐下,袭人便细细的把这话告诉了一遍,拿出两把扇子来,递与宝钗。
宝钗接了扇子道:“我昨儿家去,是我哥哥回来了接我回去的,告诉我路上又遇了强盗,又是柳二爷救了他的性命。柳二爷和二爷在一块儿,柳二爷杀那些强盗的时候,二爷在旁边看看还哈哈的大笑呢。我问他是和尚不是呢?他说都是有头发的人,俗家的打扮。我说只怕他们认错了罢,他说他伙计自来认得他们的,怎么得错呢?这会子,你又是这么说,说起来这话,有几天了?”袭人道:“这有八九天了。我还是因上回错认了甄宝二爷的时候,后来想起二爷是出了家的,怎么得错认了人呢。昨儿二爷来了,说是甄宝二爷,我那里还疑惑是贾宝二爷呢?原来二爷并没出家做和尚的事。”宝钗道:“柳二爷和二爷救了我哥哥,必定就顺道同到你那里来的。想来总是在那一两天里头的事。”袭人道:“可不是,那柳二爷出家在先,二爷在后,他们两个人原来是在一块儿的。我们家里的说的,也是说他们是都得了道了。故此都能知道过去未来的事情了。
奶奶且把这扇子打开,看看上头写的是些什么意思?”
宝钗随打开了一把看时,见上面写着“书赠袭人姐拂暑”,又看了诗句,点了点头儿道:“他说你们是一定的姻缘,他早已就知道了的。不是你头里还告诉我换汗巾子的话么,我就说是,可见是一定的姻缘了。我是因你告诉了我,我才知道的。他是不要你告诉他,早就知道的了。”袭人道:“我记得,从前要学紫鹃跟四姑娘出家的时候。二爷就说我是不能享这个清福的。可见那时候二爷就有些知道后来的事情了。这把扇子是给我的,那一把是给奶奶的。奶奶也看看,是些什么话呢?”
宝钗又打开那把扇子,看了一遍,也点点头儿。袭人道:“奶奶也说说给我们听听呢。”宝钗道:“迟四十年之后,他说还会在一块儿呢。再过四十年,可不都要死了么,死了自然在阴间要会见的。”袭人道:“二爷是得了道的人,怎么还死呢?想必是四十年后,就来度奶奶成仙去的意思。”宝钗笑道:“我连阴间的话都不大信,何况是什么度了人成仙去的事呢?我最不信的是这些渺茫的话。”袭人道:“现在他们都能知道过去未来了么,怎么还说是渺茫的话呢!”宝钗道:“四姑娘他欢喜讲究这些话,且把这两把扇子拿给他看看去,看他怎么说?”
于是,同了袭人到了栊翠庵中,宝钗便把两把扇子递与惜春道:“有两把诗扇,特来请教请教。”惜春接来,先打开袭人的扇子看了一遍,因想起花席的图画及“堪羡优伶有福,谁知公子无缘”的话来,因连连点头儿道:“二哥哥他因偷窥,才得前知。我也偷窥过的,故也略知一二。看来总是一样的话,可见万事皆有一定的道理。”又把那一把打开,看了一遍道:“我前儿不说过,二嫂子你有大福享在后呢。我今儿告诉你罢,二十年之内我就先到芙蓉城等你去了。四十年后,我们大家都在那里相聚就是了。”
宝钗道:“芙蓉城可就是酆都城不是?”惜春道:“芙蓉城就是离恨天,那是仙境,怎么是阴司呢?”宝钗道:“我记得诗上有'芙蓉城中花冥冥,谁其主者石与动,我看那总是文人的寓言,那里实在有这个地方呢?”惜春道:“二嫂子,你既知道这诗,我就索性告诉你罢。二哥哥衔玉而生,名为宝玉,其实非玉,本质乃是补天之石。故'石与动之'石’,就是二哥哥的前身了。那'石与动之'动,就是柳湘莲的前身。故此二人,皆是芙蓉城主。这会子,功行未满,尚同在人间,将来功行圆满的时候,就都归还原处去了。”袭人道:“怪不得二爷和柳二爷在一块儿呢,原来是都有根基,同在龙华会上的人哪!”
正说时,只见紫鹃在外打着帘子道:“小兰大奶奶来了。”
傅秋芳进来,先请了安,道:“二婶娘也在这里么,袭人姐姐来了,怎么没到我那里坐坐去呢?”袭人道:“我是才刚儿来的,还没过来请安呢。”宝钗便把袭人的话告诉了他一番,又把两把扇子拿与他看了。秋芳道:“看来二叔叔得道,只怕是芙蓉城主罢。”惜春笑道:“可不是呢,二嫂子,你这可信了么?”宝钗笑道:“'子不语怪’,'子罕言命’,都是难以稽考的事。我是个愚钝的人,纵然信也不得十分真切。”秋芳道:“二婶娘,你不见圣人尚知防风之骨,肃慎之矢,商羊萍实之类,又何尝不语怪呢?”
惜春笑道:“你们不用说了,我们要下棋了。”宝钗笑道:“你真是个棋癖了。我竟要做林和靖去了呢。”秋芳笑道:“姑娘,二婶娘他笑我们是屎棋呢。”惜春也笑道:“他说林和靖不能担粪与着棋。那林和靖他是自己不会下棋,故此才这么说;他要是会下棋的,又不这么说了。”紫鹃送上棋枰,二人对着下了半天,为了一个劫,秋芳的劫少,惜春的劫多,打到后来,秋芳没了劫了,惜春输了七个子儿。宝钗笑道:“明儿再下罢,我们都要回去了。”于是,大家散了。袭人便在宝钗屋里住了一夜,次日方才回去。未知后文如何,且待下回分解。
第二十四回 林如海升任转轮王 王熙凤归还太虚境
却说贾母在酆都城隍府中,自宝玉回去之后,一日大家都在面前,贾母便向林如海道:“我有一件事要求姑老爷呢。前儿我们到地狱里去游玩,男狱里有我们本家子的一个孙子名叫贾瑞,女狱里有你二舅子屋里的一个妾,他娘家姓赵。他们两个人要求姑老爷施恩,求求阎王放他们脱生去罢。”林如海听见,诧异道:“这两个人,小婿竟没见过,等我明儿查查册子,如果不是什么十恶大罪,也可以通融办得来的。”
贾珠听了,便也站起身来,向林如海笑道:“侄儿也查出一宗公案:此女名唤张金哥,原许聘了崔守备的儿子为妻,因他父母逼他改字别人,此女不从,自缢而死;他丈夫崔子虚,闻知他妻子守节而亡,他也就循义而死,如今这一男一女俱在冥司。侄儿求姑老爷施恩,赐给花红,判为夫妇,以彰风化。”
贾母听见,就知是前日告状的女孩子,事情已经办妥当了,不禁大喜,说道:“姑老爷,这样好事是我们做官的人应该做的。你大侄儿说的很是。”林如海笑道:“这些旌善惩恶的事,原是我们衙门里的本等。我这几天很没闲工夫,就给大侄儿和冯书办商量着办去就是了。”
贾珠笑道:“冯书办他自家也有件事要求姑老爷施恩呢。”
林如海笑道:“他又有什么事求我呢?”贾珠道:“姑老爷记不得冯书办生前是为买妾被人打死了的么?”林如海道:“是啊,这件事我到任后他还告过的,因查这凶手阳禄未尽,暂将此案悬搁。他如今求我的意思,是要怎么样呢?”贾珠躬身笑道:“打死冯书办的凶身,就是侄儿的表弟名叫薛蟠,是我姨妈的儿子。”林如海笑道:“哦,这个薛蟠就是薛姨太太的儿子么?嗐,听见你姑妈说,薛姨太太是个很好的人儿,怎么养了这么不肖的一个儿子呢?可惜!可惜!冯渊这如今到底要怎么样呢?”贾珠刚要说出夏金桂的话来,又觉碍口,只得便悄悄儿的把秦锺推了一下。秦锺站起来笑道:“冯书办如今又要买妾呢。”林如海拈须笑道:“他要买妾,只管尽他买罢了,难道还害怕有人来打死他么?”秦锺也笑道:“不是怕人打死了,只因上回发在青楼为妓的那个妇人夏金桂,原来就是薛蟠的妻子。这会子冯书办意欲买来作妾,要求姑老爷在册上除了他的名字就是了。”林如海道:“这么说起来,冯书办就不该啊,阎王已经许下给他结案,他怎么又图谋人家的妻子呢?”
贾珠忙站起来笑道:“冯书办在先原不知道是薛蟠的妻子,前儿在望湖亭请侄儿游玩,将此妇唤来弹唱,也都不认得。后来是侄儿的兄弟宝玉,他们到了,才认得他本是薛蟠的媳妇。侄儿想他生前为妇不贞,薛家还要他作什么呢?况且,他与冯渊已经是生米做成熟饭的了。莫若求姑老爷就把此妇给了冯渊,禀明了阎王,以抵薛蟠偿命之罪,倒也两全其美。不知道姑老爷意下怎么样呢?”林如海便沉思了一会,“嗐”了一声道:“倒也罢了,只是可惜你们薛姨太太,既没养着好儿子,怎么又没娶着好媳妇呢?老太太可知道他生前怎么不好来?”贾母笑道:“我老了,在家也不大理会这些事。只听见他们说,这个媳妇子不大老成,蟠儿犯了官司陷在监里,他就受不过冷清,不知多早晚儿,又看上他小叔子了,亏了他兄弟薛蝌是个好的,不然早闹出事来了。姑老爷这一办理,很好。不但蟠儿减了罪名,冯书办也感激姑老爷的恩典呢!”林如海道:“这些事都不打紧,等我明儿到王府里去,当面禀求阎王就是了。”
于是,次日林如海便进了王府,将各事一一的禀求阎王,阎王不好意思驳回,一一都允准了。林如海回府便吩咐冯渊,把贾瑞、赵姨娘二人放去脱生。贾瑞发往京城周家投胎,与巧姐为子名唤瑞哥。赵姨娘发往江西布政司周衙投抬,与探春为女名唤照乘。又传了张金哥、崔子虚来,赐与金花羊酒判为夫妇。贾珠暗向贾母讨了三千两银子,与张金哥安家。又把夏金桂青楼册上除名,择吉与冯渊配合。
又过了几天,一日上帝有旨,林如海酆都城隍任满,着转升十殿转轮王之职。原来那十殿下原是胡判官署理。他自宋朝署到如今,已经五百多年了。林如海所遗城隍员缺,即着胡判官调补。贾母等听见了,都与林如海道喜。接着,阎王也和各王都来拜贺。林如海将任内经手事件,一切查办,交代清楚。
因署内乏人,又回了阎王,将贾母、贾珠并冯渊、秦锺、崔子虚一同携眷随往,择吉上任。进了王府,甚是热闹。午后,摆了几席家宴,叫了一班小戏儿。那唱旦的才得十二岁,拿着笏板上来请贾母点戏。贾母便点了《冥判》、《阴告》、《闯界》、《冥升》四出。那小旦又到凤姐面前求赏戏,凤姐便点了一出《钟馗嫁妹》。开了锣鼓,唱的甚是精细,贾母与凤姐赏了八十串钱。
至晚席散,凤姐与鸳鸯向贾母道:“姑老爷如今升了十王爷,还得好几年才得升转天曹呢。我们已来了好几个月了,各人皆有专司,未便久离职守,打量就要回转幻境去了,等过一两年再来请老太太的安。我们横竖是来过的,再来就是熟路,极容易的了。”贾母点头道:“也罢了,我原为的是等姑老爷转了天曹,我们一起去的。这会子,既是还有几年,你们又都是事,就且回去,过两三年再来,也是一样。”于是,便向贾夫人说了,转告诉了林如海,摆了饯行酒席。凤姐、鸳鸯拜辞了贾母、贾夫人、贾珠等众人,便上车而去。
车走如飞,行到下午时分,早已望见太虚幻境芙蓉城淡红围墙了。不一时,已看见石头牌坊,只见几个黄巾力士过来查问,是那里来的,什么人?那御车的小太监道:“我们是送'痴情’、'薄命’两司的主人回来的。”黄巾力士听见,便退了下去。说着,车已到了牌坊面前,凤姐、鸳鸯便都下了车来,早有仙女们看见,都跑去各处报信去了。
只见秦可卿、尤二姐、尤三姐、瑞珠儿路近先迎了出来,彼此请安问好。尤三姐道:“你们怎么到这会子才回来呢?昨儿警幻仙姑说,林老爷今升了十殿下,你们这两天该回来了。我今儿教仙女们在外边打听着些儿,才刚儿听见来报信了,我赶忙就出来了。”凤姐道:“老太太再三留着在那里不教回来,说要等姑老爷早晚转了天曹,好一起同来的。昨儿因为姑老爷升了十殿下了,还得几年才转天曹呢,故此我们才赶着辞别了回来的。”鸳鸯道:“通共要不得一天的工夫,就回来了,也没什么难处。我向老太太说了,等明年有闲工夫,再去请安。一年去这么一趟也是极容易的事。”说着,只见警幻仙姑同妙玉也来了。凤姐、鸳鸯都上前彼此请安问好。凤姐道:“我们且到娘娘那里缴了旨,再来细谈罢。”于是,和鸳鸯进了赤霞宫,叩见了元妃,缴了旨。元妃问了些冥中之事,凤姐、鸳鸯一一回答了。元妃道:“你们都辛苦了,可到二姑娘那边歇息歇息去罢。”
于是,凤姐、鸳鸯便到迎春屋里来了,只见秦可卿等都在那里等候。才刚坐下,黛玉、香菱、晴雯、金钏也一齐来了。
大家请安问好已毕,黛玉笑道:“诸公不弃,都请到我那里坐坐去罢。我今儿聊备一□,特给凤姐姐、鸳鸯姐姐洗尘呢。”
迎春道:“我这里也要给他们接风呢么,林妹妹,你改在明儿请罢。”黛玉道:“我为的人多,在我那里宽敞些。二姐姐既这么说,咱们公办也可以使得。”迎春道:“也罢了,很好。”
于是,一同到了绛珠宫来。
警幻仙姑不肯坐席,说家里没人照应,便告辞回去。其余众人大家坐定,彼此谈了些别后事情。凤姐告诉他们说:“宝玉同柳湘莲到冥府见老太太来,在那里住了三天,就回青埂峰去了。他们都已修得了道,还得几年功夫就归还此处,我们大家相聚在一块儿的了。”因向尤三姐道:“柳二爷知道我们到冥府寻访老太太,他便同了宝玉特来给你相会的,谁知你倒先回来了。”尤三姐道:“咱们自来就是神交,那里在乎会不会呢!况且,终久是要聚在一块儿的。这会子,彼此俱脱离了凡情,那里还像头里怕有什么儿女私情了吗?”凤姐笑道:“到底是尤三妹妹给别人不同,说话都这么剪绝的有趣儿,就是宝玉,这会子也不像头里好么样了。他先是做了和尚的,如今又还了俗了。他都知道这里有名的人数,都一一的问我和鸳鸯来。他也并不惦记着谁,横竖没两年的工夫,总是要长久聚在一处的。他说我们各有专司,教我们早些回来呢。”
黛玉道:“你们去的那一年三十晚上,多谢宝姐姐他还寄书来给我,我想着要会他一面总不能够。你们既可以到得冥中,那阳世纵不能到,梦魂是可以通的了。”香菱道:“明儿请教警幻仙姑,若是梦魂可以来往,我也要回家去看看我那孩子怎么样了!”
鸳鸯笑道:“你们家服毒死的奶奶夏金桂,这会子在冥中嫁了冯渊了。”香菱道:“这是怎么知道的呢?”凤姐笑道:“夏金桂在冥中罚入青楼为娼。这冯渊就是为娶你被薛大爷打死的,如今在姑老爷衙门里当总书办。那一天叫了夏金桂在望湖亭陪酒请珠大爷,后来遇见宝玉,他弟兄都不认得,及至秦锺来了,才知道是宝玉同柳二爷。宝玉认得夏金桂,夏金桂便躲了不肯出来。后来说明了原故,求了阎王把青楼册上夏金桂除了名,给冯渊作配了。”
秦可卿道:“二婶娘,我兄弟还好么?听见说娶了馒头庵小姑子智能儿了。”凤姐道:“他倒还是那么样。他给宝玉、柳二爷他们自来相好。那一天,要不是他在那里,他们弟兄们会着了都不认得,还要错过了呢。”
秦可卿道:“头里四姑娘到这里来的,他倒还认得我呢。我因还不是他来的时候,故此推托说他认错了。”凤姐道:“你怎不向他说明白了呢。倒推不认得他么?”妙玉道:“那是我引他来看这些册子的,他如今道力渐深,还有几年功夫,便同紫鹃一齐尸解来这里相聚了。”秦可卿道:“宝二叔头里到这里来过几次,我当面也是说不认得呢。总要到该来这里的时候,才是相聚。若是因缘未到,就不能相聚的。这就叫做'须知亲近不相逢’了。”众人都点头儿道:“这话很是。”说着,早已摆下两席酒筵,上首一席便请凤姐坐了,是妙玉、香菱、尤三姐、黛玉、瑞珠陪坐;下首一席请鸳鸯坐了,是尤二姐、迎春、秦可卿、金钏、晴雯陪坐。
酒过三巡,香菱道:“我们行个酒令儿玩罢,使得么?”
黛玉道:“我有两副酒令骰子,今儿每席六个人,正合这酒令呢。”因教晴雯取出来,拿了两个骰盆过来。把一副西厢的,给那边使了。拿过这一副来,放在桌上。香菱拿起来看时,只见三颗骰子,每面皆有两个字,便问道:“这怎么使呢?”黛玉便拿起两颗骰子来,只留一颗在盆内,便教凤姐掷了,挨着下去,凤姐道:“你不说明白了,怎么教我掷呢?”黛玉笑道:“这是最公道的,你只管掷了。我对你说就是了。”于是,凤姐便拿起那颗骰子掷了下去,是个美人。下该香菱掷了,是个才子。尤三姐掷了,是武士。瑞珠掷了,是渔父。轮到黛玉掷了,又是美人,因道:“重了凤姐姐了。”复又掷了下去,是羽客。下该妙玉就不用掷了,是缁流。黛玉道:“这六个人就很称,武士除了尤三姐还有谁配呢?这一颗骰子就不用了,单用这两颗挨着掷就是了。这六个人,有六句本色,乃是:才子瀛洲作赋。武士麟阁标名。
美人天台对镜。渔父桃源放舟。
羽客蓬莱游戏。缁流灵鹫谈经。
若掷出本色来了,大家公贺,各饮一杯,本人不饮。若掷出错综名色,酌量罚酒,数目不定。”
于是,该凤姐掷起。凤姐便拈起骰子掷了下去,大家看时,却是“灵鹫标名”。黛玉笑道:“美人到灵鹫,已是不该,又有何名可标呢?该罚五杯。”凤姐道:“我又认不得字,你可别要把当给我上呢。”香菱道:“二嫂子,你放心。林姑娘他并不欺人的。”于是,凤姐喝了五杯。下该香菱掷了,却是“天台谈经”。黛玉道:“才子到天台原使得的,但不应谈经,罚两杯罢。”香菱道:“才子便谈谈经也不为过,怎么便要罚呢?”黛玉道:“但只是天台非谈经之处,故此也只罚两杯酒。”
香菱喝了两杯。下该尤三姐掷了,却是“麟阁对镜”。黛玉笑道:“武士应该麟阁标名,不应对镜,虽然算你是武士,到底还离不了美人的影儿,也罚两杯罢。”尤三姐笑道:“武士对镜,他是要在麟麒阁上图形呢,不罚也罢了。”黛玉道:“图形是别人图画,难道对镜自己图形么?”尤三姐笑着喝了两杯。下该瑞珠,拈起骰子掷了下去。黛玉笑道:“好啊,掷出本色来了。”大家看时,却是“桃源放舟”。于是众人公贺了一杯。下该黛玉,拈起骰子来笑道:“我也掷个本色才好呢。”
说着,掷了下去,却是“瀛洲游戏”,因道:“虽非本色,却可以免罚的。”大家都道:“你并没掷出本色来,怎不罚酒呢?这就是徇私了。”黛玉笑道:“我是羽客,本色是蓬莱游戏,那瀛洲离蓬莱不远,总是一样的仙境,有什么不合呢?我也不要你们公贺我,我也不该罚酒。”众人道:“我们这回也像这样的掷出来,就也不罚了?”黛玉道:“只要合理,就免罚的。”于是,下该妙玉,掷了下去,却是“天台对镜”。黛玉笑道:“缁流不应到天台,更不应对镜,该罚五杯,还便益了你。”妙玉笑道:“我这缁流只算尼僧,对镜也不为大过,罚的未免太重了呢。”黛玉道:“尼僧也不应对镜,况且缁流犯了美人的本色,应该大罚的。”妙玉只得饮了五杯。
又该凤姐了,掷了下去,却是“蓬莱游戏”。香菱道:“美人到蓬莱游戏,这该没了什么过犯了?”黛玉道:“这也可以免罚的,你掷罢。”香菱拈起骰子掷了下去,看时却是“蓬莱对镜”,因道:“这也没了什么罚罢?”黛玉道:“蓬莱可以到得,但不应对镜,罚两杯罢。”香菱饮了两杯。下该尤三姐掷了,却是“瀛洲标名”。黛玉道:“若是才子掷出来,倒可以免罚的。你是武士便不合了,也罚两杯罢。”下该瑞珠,掷了个“瀛洲作赋”出来。黛玉道:“渔父到瀛洲还庶乎可以,但不应作起赋来,要罚三杯。”瑞珠饮了三杯。下该黛玉,掷了下去,不禁笑道:“这可要罚了。”大家看时,却是“麟阁谈经”。黛玉道:“麟阁非谈经之处,要罚三杯了。”香菱道:“羽客非谈经之人,只怕还不止罚三杯呢?”黛玉道:“缁流谈经,羽客又何尝不可谈经么?罚的是麟阁三杯,连罚两杯就可以的了,我是克己倒情愿罚了三杯,还有什么说呢?”下该妙玉掷了,却是“灵鹫谈经”。黛玉道:“好,又遇本色。”
大家公贺了一杯。
那边鸳鸯席上,只有迎春明白此令。先是鸳鸯起,掷的是杜将军。次该迎春,掷的是老夫人。下该秦可卿,是崔莺莺。
金钏是老和尚。晴雯是小红娘。尤二姐是张君瑞。先掷定了人目,那两颗骰子要掷出六句本色,乃是:
张君瑞回廊操琴。老和尚僧房念经。
杜将军萧寺灭寇。老夫人中堂赖婚。
崔莺莺花园烧香。小红娘西厢寄柬。
未知这六个人怎么个掷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五回 贾探春荣归宁父母 薛宝钗雪夜拟诗题
话说当下鸳鸯席上,先是鸳鸯掷了个“花园念经”出来。迎春便笑道:“杜将军不是念经之人,花园又不是念经之地,该罚三大杯。”鸳鸯笑道:“将军就不可以念经的么?放下屠刀还立地成佛呢么!”迎春道:“才掷起不要讲究,你喝了,好让下家掷的。”于是,鸳鸯喝了三杯。下该迎春,掷的是“西厢烧香”,因道:“老夫人原可以烧香,但西厢不是烧香之地,我罚两杯就是了。”下该秦可卿,掷的是“僧房寄柬”。迎春道:“崔莺莺不是寄柬之人,僧房寄柬更大不该了,要罚五大杯。”尤二姐笑道:“莺莺都跑到僧房里去寄柬,真不成个莺莺了,五杯还罚的少呢!”秦可卿喝了五杯。下该金钏,掷的是“僧房念经”。迎春道:“你是老和尚,啊!掷出本色来了。”
大家公贺了一杯。下该晴雯,掷的是“西厢操琴”。迎春道:“操琴不是红娘的事,罚两杯罢。”下该尤二姐,掷了个“萧寺赖婚”。迎春笑道:“赖婚是老夫人,怎么张君瑞倒自己赖婚来么?要罚三杯。”
下又该鸳鸯,掷了个“僧房灭寇”。迎春道:“僧房到底与萧寺有别,只罚一杯罢。”下又该迎春,掷了个“中堂操琴“,因道:“我再罚两杯罢。”下又该秦可卿,掷了个“花园烧香”。迎春道:“这回掷了个本色出来了。”秦可卿笑道:“我先一个人喝了五杯,这会子你们五个人只喝五杯,还是我不上算呢。”下该金钏,掷了个“花园灭寇”。迎春笑道:“花园不是灭寇之地,老和尚又不是灭寇之人,罚三杯罢,还便益了你呢!”下该晴雯,掷了个“僧房赖婚”。迎春笑道:“红娘不是赖婚的人,况在僧房里,越发大不合了,也要罚五杯呢!”晴雯笑道:“小蓉大奶奶他做莺莺,偏生我又做红娘。总是不该做这两个人的好,做了这两个人就罚的酒多了。”迎春道:“‘老和尚花园寄柬’,也是要罚五杯的。掷的好,就罚的少了。”晴雯喝了五杯。下该尤二姐,掷了个“西厢操琴“。迎春道:“这个就好了,虽然不是本色,却不罚酒呢。”
说着,只听那边席上,一齐喧笑起来。迎春忙问:“你们那边怎么了?”香菱道:“琏二嫂子他掷了个‘美人灵鹫放舟‘。那美人不是放舟的人,灵鹫又不是放舟之地,况且,美人也不应到灵鹫去,该罚五杯酒。他说连地府里他都去过了,为什么灵鹫就去不得呢?他要往那里去,不走旱道儿,叫个船去有什么使不得呢?林姑娘说灵鹫是山名,那山上怎么行船啊?这一句把琏二嫂子问住了,所以我们都笑起来了。你们这边倒没人赖呢!”迎春道:“也有人要赖呢,理上说不过去,就赖不成了。”因道:“酒也够了,大家吃饭罢。”
于是,都吃了饭,濑口已毕,散坐吃茶。大家又说了一会闲话,鸳鸯、秦可卿、瑞珠三人归到“痴情司”住去,凤姐、尤二姐、尤三姐三人归到“薄命司”住去,妙玉还到警幻宫里住去,迎春还回赤霞宫住去,香菱、黛玉、晴雯、金钏仍在绛珠宫住,暂且不题。
却说探春在江西布政司署内,生了一女取名照乘。这边巧姐生了一子名唤瑞哥。两个恰是一天生的。其年贾兰也生了一子取名祥哥,邢岫烟也生了一子名唤顺哥,薛宝琴也生了一子名唤春林。贾琮娶了平原侯之孙、世袭二等男蒋子宁之女为妻,还在贾赦那边居祝甄宝玉升了翰林院侍读学士。贾兰升了邢部员外郎。这年乡试发榜,贾蓝中了第九十六名举人,李婶娘子中了第一百二十三名举人,两处皆有报子到来。
贾蓝迎了举回来,先到宗祠内磕了头,然后到荣宁两府拜了众人,又磕头,定然请了贾琏、贾环、贾蓉并平儿等家去。
他家里内外也摆了几席酒筵,乃是贾琮、贾蔷、贾芸、贾芹、贾菌并各亲友等人,热闹了一天。平儿等至晚方回。
一日,贾兰下了衙门回来,便来回贾政、王夫人道:“今儿衙门里有信,三姑老爷内升了刑部侍郎了,大约不过三四十天,就可以到京了。”贾政道:“周姑爷的官运就很好,通共几年的工夫,倒升了侍郎了。”王夫人道:“可怜三姑娘,自从嫁出门去,多在外少在家。这会子,又快回来了。明儿还是内升罢,不做外任就好了。”贾政道:“做官是在皇上的意思,这说不定的,明儿再放了督抚呢,能够不出去吗?探丫头虽然这么样,到底是他的福命好,还有什么说呢!你都不知道为国忘家吗?”于是,家中总盼望着探春回来。%瞬息光阴,早到了十一月初间。这日午后,周姑爷到了家中。冲早陛见之后,便拜了本部同寅,然后到贾府拜见贾政、王夫人等,谈了半天别后事情,留了晚饭方回。次日,贾政等回看贺喜,并接探春回家。又过了一日,探春方才回来,先见了王夫人请了安,然后与众人相见。傅秋芳也来拜见磕头,探春忙拉住了,随教取出一对金花,一套刻丝尺头答贺侄媳。傅秋芳过来谢了。奶子抱了妞儿照乘过来,王夫人问道:“他是七月几时养的?”探春道:“是七月初一日养的,这会子四个月了。”平儿道:“这不同巧姑娘的瑞哥儿,是一天生日了么。他是早上养的,姑奶奶是什么时候生的呢?”探春道:“是辰时。”平儿道:“这也差不多的时候儿。我们小兰大奶奶也养了一个哥儿了。明儿这些亲戚家的人都来齐了,哥儿、姐儿有十四五个了,做个‘孩子会儿’倒有趣儿呢。”说着,桂哥、蕙哥、松哥都来了,一齐跪了给探春请安。探春笑着,连忙拉起他们来,道:“好孩子,一个赛似一个儿的,都很好。”奶子又抱了祥哥儿来了,探春便抱了祥哥儿过来,又说:“桂哥儿都长了恁么长了,他们都是四岁的了,松哥儿小一岁呢。我倒去了三年了,日子也快的很呢。”
王夫人因探春又去了几年才得回来,要留住到年才许回去,便搬在园子里怡红院,与宝钗同祝晚上探春说起,“去年薛大哥在扬州运司衙门,带了老爷书来,我问问他才知道些家里的事情,留薛大哥住了没几天,恰恰又升了,要往江西去了,就不能多留,赶着写了这里的禀启,就料理要动身了”。宝钗道:“我哥哥回来说,多谢妹妹、妹夫的情义是了不得的,又给他脱销了货,又多赚了钱,又省了力。他还没知道妹妹回来呢,我明儿教他到府上去道谢。”探春道:“亲戚家,这算什么了,又值得道谢。”
宝钗道:“谁稀罕谢吗?不过各尽一点儿心罢了。我哥哥回来的时候,离家没两三天路,路上又闹出个大乱儿来,性命又几乎送掉了呢!”探春道:“那是怎么着了?我看薛大哥近来比头里好了许多了。”宝钗道:“这回虽然不像上回是他胡闹,闹出大祸来,到底也还是他自己不好的缘故。他未出门之先,把这里头的家人鲍二复娶的女人多姑娘,弄了家去做校这鲍二因头里撵了出去,便勾合了周瑞的干儿子,约了一起强盗,趁老太太出殡的时候,弄了上房多少东西去。周瑞的干儿子被包勇打死了。报官缉捕,这鲍二虽没露出赃证,却惧祸远了好几年了。所以他女人流落为娼,我哥哥是在锦香院里娶来的。想必这鲍二又私下回来了,因不见了他女人,察访出来是在我哥哥家里,又打听实了我哥哥在外做买卖的路径。故此又约了几个强盗,在路上坊子里劈门进去,那伙人叫出鲍二的名字来,他拿刀就要杀我哥哥。那时亏了坊子里柳二爷在那里,他把这几个强盗都杀了,才救了我哥哥。柳二爷是和你二哥哥一起来的。你二哥哥还在旁边看着傻笑呢!”
探春道:“这么说,薛大哥会见二哥哥的了!”宝钗道:“那时我哥哥都吓死了。我们张伙计出来,他原认得他们两个人的,便与柳二爷作揖;那柳二爷他说并不姓柳,我们还有事去呢,赶忙就和你二哥哥连夜走了。我们张伙计不能强留,及至我哥哥醒了,他们都去了好远了,急的我哥哥跳脚大哭了一常这是他回来告诉我的。”探春道:“我记得薛大哥头里在路上也听见是遇了强盗,亏了柳二爷救的。后来柳二爷因尤三姑娘抹了脖子就出家去了。原来我二哥哥出家,也是和他在一块儿的。这会子又是他来救了薛大哥,虽然是他们生死有缘,这么看起来,他们竟有些道理呢!若论出家人就不该杀人,二哥哥在旁边傻笑,也不是出家人的行为。况且,出家人怎不在庵观寺院里住,反到坊子里来歇宿,杀人之后又连夜走了,这可不是事非无因么!”
宝钗道:“我也曾问来,都说是俗家打扮并非僧道呢!我听见了我哥哥告诉了我这一番话,第二天袭人便回来了,他上年错把甄宝二爷认作你二哥哥,那甄宝二爷是因赶不进城,又值下雪,在他那里借住的。后来他想起你二哥哥是做了和尚的,怎么错认了人呢?他也回来告诉过我的。不想前儿,甄宝二爷又同了个姓柳的到他那里去,说上年给他那里借宿,今儿特来道谢的,送了袭人两把扇子。袭人便拿来给我看,原来这甄宝二爷,又是你二哥哥了,袭人又错认了。你二哥哥和柳二爷是救了我哥哥,就同到袭人家去的,总是在那一两天里头的事。那两把扇子,一把是给袭人的,一把是给我的。”因叫紫云把扇子取来,道:“三妹妹,你是个明白人,看看这扇子评论评论。”
探春打开扇子,细细看了一遍,道:“他说‘归杨归墨总无情’,可见非僧非道了,或是从前做过僧道,这会子并非僧道了。‘此日无颜可对卿’这句,还只算是谦语,看他这些行为,与先前大不相同了。士隔三日,尚且当刮目以相待,何况他已出去了好几年了,皇上恩典已封了他文妙真人。这会子是真人不露相,并非无颜可对呢。姐姐享尽了四十年之福,便同归仙境,谅来也不是假话。太太为二哥哥出了家,也不知哭了多少。你该把这扇子送给老爷、太太看看去,也教老人家喜欢喜欢。”宝钗道:“我怕招得太太又伤起心来,我并没去告诉过。况且,我也总还不大信。”
探春道:“头里乱纷纷的各处找寻,我原说过是不中用的。这会子揆情度理,却与头里竟大不相同了。我才听见救薛大哥这一番,就说事非无因,再把袭人的事一想,更可知了。”宝钗道:“我前儿把扇子给四妹妹看了,他还说的奇怪呢。并且泄漏天机,还凿凿可据呢。你明儿问他,便知道了。”探春道:“我才刚儿也没和他大说什么,看他还是那么样么?”宝钗道:“我却也不知道什么,听见说他的道力很进了呢。”探春道:“我明儿到他那里谈谈去,就试试他的学问怎么样?”说着,收拾归寝。
到了次日,探春便和宝钗到栊翠庵中来,与惜春谈了一会宝玉的事情,又说了一会闲话。因抬头看见傅秋芳画的“天女散花图”,因道:“这幅画是和宝姐姐那里的‘移居图’一起画的么?这小兰大奶奶的笔墨,竟比四妹妹的高些呢。”惜春道:“我因为画的学而不成,就总不画了。他比我的画高多着呢。”宝钗道:“小兰大奶奶他倒喜欢讲究画呢,连他的丫头秋水,都会画的,并且诗也做的很好,我前儿也看见过他几首。”
探春道:“自从林姐姐死了,史大妹妹他们都去了,就总不兴头了。想起从前做诗起社来,那还是我起的头儿呢。咱们明儿把史大妹妹接了来,横竖他也是一个人在家里纳闷,倒还是在这里来散散儿的好呢!等他来了,我再领个头儿起社好不好?”宝钗笑道:“三妹妹,你倒还这么兴头,便是史大妹妹来了,也没几个人呢!不如把我们二嫂子邢妹妹索性也请了来,到底人多些。”探春道:“那更好了,四妹妹明儿也要算你一个人呢。”惜春摇头道:“我的诗自来不济,就和画是一样的,诗画总不讲了久矣,把笔砚都焚弃了,只有个棋还丢不掉,或者还可以下一两盘就是了。”宝钗笑道:“小兰大奶奶他除作诗画画之外,无事就是到这里来对着,他倒是时常来的呢。”
于是,探春便来向王夫人说了,教人到两处去接。王夫人道:“往常老太太在日,年年这时候请人作‘消寒会’,自从老太太不在了,就总没做过。咱们明儿也做个‘消寒会儿’,索性把巧姑娘也接了来玩几天儿。巧姑娘也会念书写字儿的,我听见说他很聪明,想谅也会作诗罢。”探春道:“正为人少呢,有巧姑娘来更好了。”于是,打发人到各处去接,俱回说明日早来。
这晚彤云密布,北风凛冽,早纷纷的下起大雪来了。探春向宝钗道:“可记得那年子下雪,在芦雪亭联句了么?”宝钗道:“怎么不记得,那时候云妹妹他们还自己烧鹿肉吃,平儿姐姐还不见了一只金镯子呢。”探春道:“倒是下雪儿有趣呢。明儿就以咏雪为题。”宝钗道:“单咏雪,题目太泛了,就不得有什么好诗呢。”探春道:“也像上回菊花诗,分出次序来,也拟他十二个题日,即如:看雪、踏雪、卧雪、煮雪之类,皆可以的。”宝钗道:“这都好,还有积雪、霁雪、春雪、听雪也都可以。”探春道:“咱们就先写出来看,开首是‘欲雪’使得么?”宝钗道:“很好,‘欲雪’之后便是‘大雪’,然后是‘看雪’、‘听雪’。”探春道:“这是四个了,底下是‘积雪’、‘霁雪’、‘踏雪’、‘卧雪’,还有‘立雪’可使得么?”宝钗道:“‘立雪程门’怎么使不得呢?‘立雪’之后就是‘煮雪’、‘春雪’,有了多少了?”探春道:“有了十一,还少一个了。”宝钗道:“再以‘残雪’结尾就是了。“探春道:“好,就是这么样,这诗要作七绝,任凭每人不拘几首,便十二首全做也可。还要想个题目出来,要作五律一首,梅花诗太熟了。宝姐姐,你想想看,有什么好题目?”宝钗道:“何不咏即景,就以‘消寒会’为题呢?”探春拍手道:“好的很,就是这么样。”因问外头“雪还下么?”文杏道:“还下呢,地上已有二三寸了。”探春道:“再一夜过来,这雪就很好看了。”于是,收拾归寝。
次日,一早起来,小蝉进来回说:“雪已住了,地上都堆了有七八寸厚了。”探春见窗纸上已照得彻亮,因问道:“出太阳了么?”小蝉道:“还没出太阳,是雪照的亮,走出外头去都亮的射眼呢。”探春、宝钗梳洗已毕,李纨、马氏早同了傅秋芳过来。宝钗道:“你们好早啊!”李纨道:“今儿是‘消寒会’,又是这么好雪,我多早晚就起来了。史大妹妹他们都要来了,你这会子还说早呢!”宝钗笑道:“我才刚儿说三妹妹是见雪欢。这会子,连你也是这么样,就怪不得了。”马氏笑道:“大嫂子,你看宝二嫂子他说你是见雪欢呢!”李纨笑道:“咱们都是一样的妯娌,我见雪欢,他也是这么样。”
探春道:“大雪兆丰年,为什么不喜欢呢?”李纨道:“你今儿起社,我是不大做诗,只好看高兴,不过一半首儿。倒还是让我主坛,评论评论次第罢。“说着,人回:“巧姑娘来了,在太太那里呢,请奶奶们都上去罢。”
于是,众人都到王夫人上房来,只见巧姐儿来了,平儿已在那里。接着,史湘云也来了,大家相见已毕,坐下吃茶。王夫人道:“我今儿特请你们过来,也学老太太做个‘消寒会儿‘,也没什么外人,再教人把姨太太请来。少刻就在暖香坞那里赏雪,你们就在那里收拾下两间屋子,住几天逛逛去。我们三姑娘要和你们做诗呢!”史湘云道:“我想起头里起社做诗来,那还是三姐姐起的头儿呢!这会子还这么兴头,你再起个社罢了。”宝钗笑道:“告诉你罢,题目都拟的现成的了。”
湘云道:“宝姐姐,你先把题目说说我听呢,咱们就早些去做罢了,还等什么呢?”宝钗笑道:“我知道你这个诗疯子,是听见不得的。你且莫急,人还没来齐呢!”说着,邢岫烟也来了,大家相见过了。王夫人问:“暖香坞可收拾停当了么?”
底下人回那里都已预备齐了。王夫人便道:“你们就都先到那里去坐罢,我等姨妈来了,再一起过来。”
李纨等答应了,便大家都到园子里来。进了暖香坞,只见里外皆是大铜火盆笼着火,玻璃窗里映着园里雪景,甚是好看。
外面厢房里,婆子们预备茶水伺候。探春道:“笔砚还不够使呢,我们共算几个人要使?”史湘云道:“不用这么累赘,你只教他们多拿几副来就是了。”于是,探春教伺候的丫头们又去取了几副笔砚来。
探春便把拟的诗题粘在壁上,大家观看。湘云道:“诗题就好,我做这《欲雪》、《听雪》、《立雪》、《卧雪》四首罢。”因取笔,把这四题下注上“湘”字。邢岫烟道:“我做这《霁雪》《残雪》罢。”因也取笔,注上“岫”字。宝钗便把《看雪》、《踏雪》、《煮雪》、《春雪》四题,注上“钗”字。巧姐道:“还有《大雪》、《积雪》两个题目了,这让我来混诌罢。二婶娘,给我注上罢。”玉钗便注了“巧”字。李纨道:“我单做《消寒会》一首五律,这个我就不做了。”探春道:“小兰大奶奶还没注,就十二首全做也使得,不拘拣几首做也使得,那就不用注了。我是也不注,横竖随便做几首罢。那一个题目是要每人一首的。”于是,七个人各自舒纸磨墨,拈笔起草。平儿、马儿盾了他们支颐构思,闭目作想,点头摇足,负手抱膝,各样不同,因笑道:“还是我们不会的倒好,免了烦心。”便同到窗下来看外面雪景。
不一时,薛姨妈来了,邢夫人也带了蒋氏来了,那边尤氏也带了胡氏来了。王夫人便同到暖香坞来,大家相见已毕。人回摆饭,当下薛姨妈、邢夫人、王夫人、探春、巧姐一桌在里边坐。王夫人道:“今儿也没甚外人,我们在里边坐了,你们在外边也不用过来伺候,晚上也是这么样罢。”于是,外边平儿、马氏、蒋氏、胡氏、傅秋芳坐了一桌,邢岫烟、史湘云、尤氏、李纨、宝钗坐了一桌。少顷饭罢,未知众人诗成是怎么样,且待下回分解。
第二十六回 王夫人复作消寒会 贾探春重征咏雪诗
话说众人在暖香坞吃过了饭,薛姨妈便与邢夫人、王夫人、尤氏四人斗牌。平儿、马氏、蒋氏、胡氏便到秋爽斋来闲话,因也斗起牌来。这里探春问道:“你们都有了几首了?”史湘云道:“我才有了两首,要不是吃饭也就得了。”宝钗道:“我们是两起交卷,还是一起交卷呢?”探春道:“作两起的好。”
李纨道:“一起搅杂,就看不清爽了。”说着,邢岫烟早已交卷。接着,傅秋芳、宝钗也有了。史湘云道:“你们都有了么?我只好草草塞责了呢!”因赶着,便也完了。探春、巧姐接着都完了。李纨道:“我只就交卷的先后,挨着看了。”因先把邢岫烟的取过来看时,只见上面写着是:霁雪邢岫烟朝来喜听鹊声声,日映银沙照银明。
料得今朝消不尽,知他待伴始同行。
残雪
留与梅花伴岁寒,庭隅犹有雪平安。
剧怜玉润冰清质,珍重还思几日看。
李纨道:“老手的意思,不消说是好的了。”因又把傅秋芳的拿过来看时,只见上面写道是:听雪傅秋芳寂寂无声夜闭门,增寒不信火犹温。
偶闻窗竹生微响,知是姗姗玉蝶魂。
看雪
试看寒林化玉龙,四围白满射双瞳。
须知天地无私处,人在琼楼玉宇中。
大雪
千山万径少人踪,知否天公玉戏工。
倾倒玉尘三万斛,乱飞宇宙斗雌雄。
踏雪
欣然踏雪出柴门,特为寻梅过远村。
爱煞银沙铺满地,悔教屐齿破新痕。
煮雪
扫取梅花枝上雪,竹炉松火趁煎茶。
休言当酒消良夜,风味全然胜党家。
残雪
乘有经年雪未消,银沙犹覆沁芳桥。
东风切莫轻吹去,留取鸿泥伴寂寥。
李纨道:“这《听雪》、《大雪》、《踏雪》、《煮雪》四首都好,惟有《残雪》里头‘银沙犹覆沁芳桥’这是本地风光,不可为典,未免俳谐,近于打油体了。”史湘云道:“兴到笔随,偶一为之,还不为过。这《听雪》的‘偶闻窗竹生微响,知是姗姗玉蝶魂’,那《踏雪》的‘爱煞银沙铺满地,悔教屐齿破新痕’真是杰作,我要搁笔呢!”李纨因又挨着看了宝钗的,念道:看雪薛宝钗一望乾坤玉琢成,光摇银海欠分明。
已无缺陷崎岖路,更有何人著不平。
踏雪
飞雪初停兴颇饶,独来深处踏琼瑶。
却因一路人行迹,知有梅花隔野桥。
煮雪
手把茶铛下玉阶,竹炉煮雪趁幽怀。
良宵汤沸车声急,烛影光中堕紫钗。
春雪
六出花飞五出花,依然遍地玉无瑕。
东风有意催新绿,一夜吹融万里沙。
李纨笑道:“到底是他的不同,沉著痛快的很呢!”史湘云道:“好个‘已无缺陷崎岖路,更有何人著不平’,推开一层,说出大道理来,好的了不得。谅想《看雪》总要让这一首的了。
并且‘却因一路人行迹,知有梅花隔野桥’,这样摇曳曲折,还不是登峰造极之句么!”李纨笑道:“且等看完了,再细细儿的评论。”因又看史湘云的,只见上面写道:欲雪史湘云北风连夜吼空林,天压云低覆远岑。
最是一年冬景好,诗情画意两关心。
听雪
模糊细响欠分明,不是潇潇暮雨成。
恰似蟹沙声渐急,拥炉静夜隔窗听。
立雪
独立衡门看雪飞,爱他梅瘦渐添肥。
讲筵不缀人忘倦,也学程门是也非。
卧雪
黑甜一枕裹寒衣,栩栩魂随玉蝶飞。
梦到袁安僵卧宅,芭蕉窗外果然肥。
李纨道:“你这《听雪》、《卧雪》两首,就很好,怎么还说是草草塞责呢?”宝钗道:“你这《听雪》的一首,给兰大奶奶的都不相上下呢!总好这《卧雪》的一首,想头更好,用笔玲珑,竟是无出其右的了。”李纨因又看探春的,只见上面写道:看雪贾探春无数青山尽白头,拥炉镇日裹重裘。
试舒冷眼凭高望,好濯尘怀上玉楼。
踏雪
踏遍琼瑶宇宙宽,缓行袖手不知寒。
骑驴只怕山桥滑,且访梅花慢步看。
李纨笑道:“这两首都好,怎么你也只作了两首么?”探春道:“我昨儿虽然拟了题目,并没想到先作。今儿作的时候,本打量还做两首呢,因见他们都交了卷了么,还作什么呢?”李纨又看巧姐的,见是《大雪》、《积雪》两首,因念道:大雪贾巧姐雪满空山大地平,林封没髁少人行。
何当乘兴扁舟夜,好寄当年访戴情。
积雪
山色全然改却青,空林玉树得佳名。
天寒最喜消难尽,何只书窗一夜明。
李纨笑道:“这算难为他了,竟很去得呢!我近来久不作诗,只怕还没有他这个想头呢。这里头《看雪》、《听雪》、《踏雪》、《大雪》、《煮雪》五个题目都有重着的。《看雪》是宝妹妹的第一了,次之就算三妹妹。《听雪》是史大妹妹,次之就算我们媳妇。《踏雪》是宝妹妹第一,次之就算三妹妹和我们媳妇,这三首都好。《大雪》是我们媳妇,次之就算巧姑娘了。《煮雪》的两首都好,不相上下。通看起来,是宝妹妹第一,史大妹妹第二,邢妹妹第三,三妹妹第四,我们媳妇第五,巧姑娘第六。你们看公道不公道呢?”史湘云道:“别人倒也罢了,只是屈了你们媳妇了呢。”探春笑道:“婆婆原没个公然高夸媳妇的道理,他这谦处却也怪不得他。依我公论,兰大奶奶第三,邢姐姐第四。”邢岫烟道:“不错,三妹妹评的公道。我的那两首诗,还不及三妹妹的两首呢。三妹妹第四才是。”宝钗道:“那是已经定了的,二嫂子,你也不用谦虚了。”李纨道:“日天短了,今儿已不早了,还有一个题目呢,我是已有了四句了,你们怎么样?”在家都说:“一首还容易,我们也就作罢。”
于是,大家都拈笔寻思。不一时,李纨早先有了。接着,史湘云、宝钗也有了。又等了一会,邢岫烟、傅秋芳也有了。
因催着探春、巧姐完了,誊出来大家公看。只见李纨的,上面写道:消寒会即事李纨寒气颇侵人,严冬负好晨。
聚谈堪祛俗,促坐可相亲。
绿酒能消冷,红炉即是春。
香山与洛社,难辨主同宾。
大家都说:“好。”史湘云道:“稻香老农,如今越发老了。
你看他竟公然要学香山九老、洛社耆英呢!”大家都笑了。于是,又看史湘云的,见是:消寒会即事史湘云唐有王元宝,暖寒作会佳。
追踪怀古哲,继美到吾侪。
酒满浮金盏,春生遍小斋。
顿然忘凛冽,疑有避寒钗。
大家都说:“这首更好了。”探春道:“清新俊逸,只怕这首要压卷呢!但只是结句‘疑有避寒钗’是给宝姐姐玩呢!这‘避寒钗’可不是‘宝钗’么?宝姐姐要罚你的。”湘云道:“信笔所到,就讲不起避讳。况且,并没说他什么坏处。我知道,宝姐姐他是不怪我的。”宝钗笑道:“云妹妹,他自来说话都没什么忌讳的,再看别人的罢。”于是,大家又看,却是宝钗的。大家因争着念道:消寒会即事薛宝钗置酒群高会,消寒兴不孤。
莲灯燃绿蜡,兽炭红炉。
诗思留风雪,冰心在玉壶。
本来原耐冷,此际也吹竽。
大家都说:“到底是他的,与别人不同,另开生面,果是高手。
“邢岫烟道:“后四句足见襟怀旷达,风雅宜人。宝姐姐真是词坛赤帜了呢!”大家随又看邢岫烟的,只见上面写道:消寒会即事邢岫烟严寒消不得,袖手苦逡巡。
白雪去苛政,红轮来故人。
会同人似玉,谈笑座生春。
广厦与大被,千秋语尚新。
大家都说:“这首高古,也不亚于蘅芜君之作。”因又看傅秋芳的,大家念道:消寒会即事傅秋芳炎凉天世态,酷冷作何消。
绿酒螺杯注,红炉兽炭烧。
消寒征好句,说快赌良宵。
惭愧狐裘士,居然竟续貂。
大家都说:“这首意思又好,声调也高。”因又看探春的,见是:消寒会即事贾探春风雪原佳境,其如苦太寒。
消他三斗酒,会我一身安。
觅句心情暖,拥炉笑语欢。
好张云汉画,相赏共盘桓。
大家都说:“这首风味自然,结句清丽,也是好的。”因又看巧姐的,只见上面写道:消寒会即事贾巧姐共拥薰笼坐,冬闺集艳时。
避寒凭好会,生暖借新词。
玉脍金齑列,红灯绿酒宜。
偶思龟手药,善用始称奇。
大家都说:“这首也不弱,看起来今儿这题目的诗,总都很好。
“李纨道:“依我看,这几首诗又还是宝妹妹第一,史大妹妹第二,邢妹妹第三。你们看我评的公道不公道?”众人都说:“这评的很是。除了三鼎甲之外,那就各有各的佳句,都算不相上下了。”
说着,只见平儿、马氏、蒋氏、胡氏一起笑着进来了。宝钗道:“你们都到那里去的,怎么这半天都没见你们呢?”平儿笑道:“你们没了事,都寻着去烦心玩儿。我们虽不会做诗,也学你们去寻着烦心去玩儿呢!”马氏笑道:“我和他们都到我那里去闲坐的,因说白闲着做什么,不如咱们也斗牌罢,因此咱们四个人就斗了半天的牌。”李纨道:“怎么倒歇了场了么,谁赢了呢?”马氏笑道:“琏二嫂子一个人赢了,他赢了就不来了。”平儿道:“我怕上头太太们歇了牌,好上去伺候的,故此早些歇了。”李纨道:“这倒也说的是的,没有个太太们歇了牌,你们还没歇的道理。平丫头赢了多少钱儿,明儿可要拿出来做个东道。”平儿笑道:“通共赢了十来串钱,还做什么东道呢?”李纨笑道:“你明儿把钱都交给我,我给你办就是了。”说着,人回太太们牌也歇了,问你们诗可作完了没有?打量要坐席了。
于是,大家一同到里边来,原来薛姨妈、邢、王二夫人都输了,只有尤氏一个人赢了。当下见众人都进来了,王夫人因问:“你们诗都做完了么?谁做的好呢?”李纨道:“也不过大家玩儿,都也差不多儿,没有什么高低。”因问:“姨妈今儿彩头好,赢了多少呢?”薛姨妈笑道:“我和你们两位太太都输了,就只是你大嫂子一个人赢了。我们渐渐儿的都老了,那里还是他们少年人的对手呢!”尤氏笑道:“那是姨妈让我呢,我自来斗牌武艺儿就平常,今儿亏得是手气还好,牌也上张,要不然也是要输的。”说着,人回酒席都齐备了,请示怎么摆?王夫人道:“还给早上一样摆就是了,你们还照先前坐罢。”于是,还是薛姨妈、邢、王二夫人、探春、巧姐在里边坐了一席,余人在外边坐了两席。席散之后,薛姨妈、邢夫人、蒋氏、尤氏、胡氏俱各回去了。岫烟、湘云、探春、巧姐就在暖香坞里住了。四人谈了半夜的诗,方才收拾归寝。
次早起来,梳洗已毕,同到王夫人上房走了一回,便仍回到园中,先往怡红院来。大家坐定,史湘云道:“到底宝姐姐的学问高,你看诗社回回都是他的出色。最妙是昨儿《看雪》的‘已无缺陷崎岖路,更有何人著不平’,是何等胸襟!那《踏雪》的‘却因一路人行迹,知有梅花隔野桥’,是何等的风味!”傅秋芳笑道:“我还有两首诗没呈政呢!”因取出来,与众人公看。湘云忙接了过来,打开给大家同看。湘云便念道:踏雪爱从无影月中来,几度蹒跚踏凤鞋。
忽地凌波罗袜冷,不禁狂笑堕金钗。
煮雪
只疑天女散琼花,飞满卢仝处士家。
料得不须劳出汲,好炊玉液旋烹茶。
湘云念完了,道:“这诗倒清空,一气堆砌全无,却不像大奶奶你的口气呢!”
傅秋芳笑道:“这原不是我做的。”探春道:“不是你做的,却是谁做的呢?或者从前的人原有这诗也未可知?”宝钗笑道:“那都不是的,这必是我们秋水姑娘做的。他学诗不久,心地空灵,却句法清丽,往往有出蓝之意。真是诗有别裁呢!”
探春道:“是的呀!你前儿就说他会做诗的,我只道他不过学做罢了。早要知道他的诗这么好,昨儿就该请他的呢!”傅秋芳笑道:“姑妈言重的紧了,他那里当的起呢!”探春道:“什么话,任他是谁,有了这样的聪明,总该另眼相待的。这孩子很好,他没在这里么?”傅秋芳道:“他在家看屋子呢。”
宝钗道:“明儿再当社的时候,叫他入社就是了。”湘云道:“这要到几时才当社呢?”傅秋芳道:“难得三姑妈、史大姑妈、薛二舅母都这么兴头,我明儿在我那里就请一社使得么?”
大家都说:“这就好的很了,明儿添了秋水姑娘,又多了一个人了。你打算做什么题目呢?”傅秋芳道:“我打量还是‘咏雪’十二题。”湘云道:“那未免似乎搜枯了呢。”要知大家怎么说,且听下回细表。
第二十七回 傅秋芳诗社赓前日 薛宝钗酒令忆先年
话说当下傅秋芳说:“我明儿起社,还是‘咏雪’十二题。”
湘云道;“那未免似乎搜枯了呢。”傅秋芳道:“把十二题换过‘雪’字在上,那底下的一个字总是实的,限韵不限体,古风、近体、绝句皆不拘,任人拣择着作。”探春道:“这却也新鲜别致,十二个‘雪’字在上,那底下的用些什么字呢?”
傅秋芳道:“我还少着几个呢,我想的是‘雪月’、‘雪窗’、‘雪图’、‘雪梅’、‘雪松’、‘雪竹’、‘雪蕉’、‘雪狮’、‘雪泥’数数才有九个呢。”史湘云道:“还有‘雪渔‘、‘雪夜’也还可以的。”宝钗道:“结尾可用‘雪消’。“傅秋芳笑道:“很好,有了十二个了,就限底下一个字的韵,这里头只得三个仄韵,就用仄韵也使得罢。”探春道:“那也罢了,横竖听人拣择,也不用首首俱作呢。”宝钗道:“就是这么着罢,等明儿再写出来大家看就是了。这会子,不用说这个了。”
说着,奶子抱了照乘、祥哥、顺哥、瑞哥过来,接着遗哥、桂哥、蕙哥、松哥和宛蓉都来了。宝钗道:“这里头祥哥、瑞哥是小一辈的弟兄,那七个都是平班的姊妹了。再过一年就都会走的了,那才有趣儿呢。”史湘云拉了蕙哥儿问道:“你娘在家里做什么呢?”蕙哥儿道:“我娘在太太上头呢,我来和哥哥、姐姐们来玩的。”史湘云道:“这都是你的哥哥、姐姐么?”蕙哥道:“遗哥哥、桂哥哥、宛姐姐只得三个人哪,怎么都是哥哥、姐姐呢?”湘云笑道:“那几个到底是你的什么人呢?”蕙哥道:“那是松兄弟、顺兄弟、照妹妹了,那祥哥是侄儿,瑞哥是我们外甥,我们是他的舅舅呢!”湘云笑道:“他们都是四岁的,倒都怪惹人疼的。你看他说话儿,都这么清楚剪绝的有趣儿。我们遗儿就不能这么样呢!”宝钗道:“什么话呢,我前儿问了遗哥儿一会儿话,也是和他玩呢,他就回答的很明白。我看他比我们家的还强些呢!”探春道:“这宛姑娘说话才有趣儿呢,他也是四岁的,虽然是孩子家,你看他倒像个大人呢!”岫烟道:“他是在人家来了,就有点儿拘谨些,在家里也是混闹呢!”宝钗道:“在生处原比自己家里不同,姑娘家自小儿就知道这个道理,就很好。”说着,丫头们来请吃饭,于是,大家一起同着出去了。
到了次日,傅秋芳教人吩咐厨房里替另备了两桌酒菜。又请了平儿、马氏过来同坐。当下李纨、岫烟、湘云、探春、巧姐、宝钗、马氏都到了蘅芜院。大家正在吃茶,平儿笑着来了,大家让坐。平儿向马氏笑道:“我们两个俗人,又不知道什么诗,又请了我们来做什么呢?”宝钗笑道:“谁要你们做诗呢,难道你们两个喝酒吃饭都不会么?”平儿、马氏笑道:“既然是请我们出张嘴来吃东西,这却使得。”李纨笑道:“你们今儿只管吃了东西去,少不得挨着一个一个的来还席就是了。今儿是头一社,明儿二社、三社就是你们两个人邀。”平儿笑道:“我们不作诗的,还邀什么社呢?难道还白备办了酒席,来请你们做诗么?我们的主意还结实的很呢,今儿吃了兰大奶奶的东道,明儿不管你们是谁邀二社、三社,也不怕你们不来请我们呢!”李纨笑道:“你看他这不要脸面的东西,都想吃起白食来了。”
于是,大家笑了一会,傅秋芳早将诗题粘在壁上。大家看时,只见写着:“《雪窗》、《雪月》、《雪梅》、《雪竹》、《雪蕉》《雪松》、《雪狮》、《雪图》、《雪泥》、《雪夜》、《雪渔》、《雪消》十二题,限下一字韵,不拘体。”湘云便取笔把《雪月》、《雪狮》二题注了。宝钗道:“惟有这诗疯子,他赶忙的就注上了,还该让他们生疏些的先注,剩下来的再做也不迟。
且而题目好作些的,倒被老手占了,教那生手怎么作呢?巧姑娘他们到底还不很老练,你们先看了,注上了。秋水呢,你也来先注上了。”秋水笑道:“奶奶们注了,剩下来的我作罢。”
宝钗道:“这是临文不讳的,你只管先注就是了。”说着,巧姐便注了《雪梅》,秋水便注了《雪窗》、《雪松》。探春过来看了一看,便把《雪渔》、《雪消》两题注了,李纨注了《雪蕉》、《雪泥》,岫烟注了《雪夜》,宝钗叫傅秋芳索性也来注了,“把剩下来的,我作就是了。”于是傅秋芳便注了《雪图》,剩下《雪竹》宝钗注了。这回是八人构思,各自舒纸起草。
平儿、马氏在旁边看了一会,道:“你们也未必一时就得完篇,日天又短,也该早些吃了饭,再烦心罢。”李纨笑道:“请了你们来,原来是催吃的么!”说着,自鸣钟打了十一下。
傅秋芳道;“已是午初了,也该吃饭了。”说着,人回摆饭。
于是,上下摆了两桌,上首一桌是湘云、岫烟、探春、平儿、李纨,下首一桌是马氏、宝钗、巧姐、秋芳。宝钗教秋水来坐,秋芳道:“婶娘们在这里,他怎么敢坐呢?”宝钗道:“教他坐,便坐了罢。要是使不得的,我也不能教他坐了。”
秋芳道:“既是二婶娘命坐,你上来谢个坐便坐了罢。”秋水便上来谢了坐,挨在下首坐了。不一时饭罢,撤过残肴,依然入坐,磨墨拈毫。平儿、马氏道:“我们到上头太太那边走走再来。”李纨笑道:“你们吃了东西,就去了么?过会子要来迟了,就只好啃骨头了呢!”平儿笑道:“我们来的快啊!过会子我们大家吃了,把骨头都留给你啃就是了。”说着,和马氏二人笑着走了。
这里众人,不一时又是湘云先有了,接着宝钗、岫烟、李纨也都有了,因道:“我们且先看着,再等他们的罢。”于是,四人便先看湘云的,只见他是两首七律。那上面写道是:雪狮史湘云大雪填门扫径时,阿谁游戏累成狮。
心寒顿减狰狞异,眼冷难甘骨相奇。
瓦犬陶鸡同笑滞,木牛流马独难羁。
吼声闻说铜钲响,日若铜钲减玉迹
李纨道:“这‘瓦犬陶鸡’、‘木牛流马’的一联,好警句,很像蘅芜君的句法呢!”湘云笑道:“我最爱他的句子沉著痛快,意思高蹈不群,故此留心学他的呢!你既然说很像,可见我这学的还不大离左右呢。”岫烟道:“咏物诗最不宜着实,这第二联就好,因尚觉着实,所以就不及第三联了。”宝钗道:“且看那一首《雪月》的呢。”因大家看时,却是:雪月雪中寒漏声无歇,弄影梅花窗外发。
欲玩银沙顷?X?},更看皎月罗肴核。
爱他同洁更同清,取彼不尽用不竭。
安得招同二谢来,赋完大雪赋明月。
李纨道:“这首也工稳,结句典雅清丽。”又看宝钗的,却是一首五古。大家念道:雪竹薛宝钗大雪北风催,家家贫白屋。
玉树犹难伸,压倒千竿竹。
高节志凌云,不敢当滕六。
君子本虚心,甘自低头伏。
无复绿猗猗,何如在淇澳?
寒林尽白封,奚第琅?e独。
寒梅也不禁,何只君瑟缩?
读书小窗前,不见青矗矗。
搦管坐空斋,不听声谡谡。
缅怀文典可,佳画添几幅。
更思僵卧人,岂只食无肉。
湘云道:“仄韵倒是五古的好,蘅芜君的诗,首首都是好的,也不须说的了。”大家因又看岫烟的,却是一首五律。只见上面写道是:雪夜邢岫烟雪满渐寒加,拥炉坐深夜。
酪奴尚未煎,麴生且先泻。
山径犬方嗥,剡溪舟始驾。
一灯影忽摇,风透纸窗罅。
宝钗道:“这结句好的了不得,颇有‘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之意了。”因又看李纨的,却是两首七绝。因又念道:雪蕉李纨右丞妙笔最逍遥,曾画新奇雪里蕉。
昔日屠门聊大嚼,千秋快意到今朝。
雪泥
可怜冰雪聪明质,一半消融一半泥。
鸿爪应留遗迹在,杖藜来踏短长堤。
湘云道:“两首都清丽芊绵。”说着,探春、秋水也都有了。
大家因先看探春的,却是两首七律。只见上面写道:雪渔贾探春佳境从来信不虚,满天风雪一归渔。
会赊旧酿升余酒,为有新鲜尺半鱼。
江上橹声原活泼,雪中蓑笠自舒徐。
晚来堪画天然景,只恐丹青画不如。
雪消
积雪连阴倏几朝,东风风??易融消。
梅花尚未飘金殿,鸳瓦依然展翠翘。
渐识青山如故里,何来春水满蓝桥?
檐前滴沥声如雨,却与晴窗破寂寥。
李纨道:“两首都工稳。”因又看秋水的,却是二首七绝。只见上面写道是:雪窗秋水雪逞寒威未肯降,香闺拥火喜明窗。
正疑新有中庭月,何处声声吠远?
雪松
雪覆青山改旧容,惊疑不见岭头松。
最怜古怪苍髯叟,化作蟠虬白玉龙。
大家都说:“这诗思路学力都很好,全不像个初学的。只怕再过两年,就要青出于蓝了呢!”说着,只见秋芳、巧姐也都完了。于是,大家又先看秋芳的,却是一首七古。只见上面写道是:雪图傅秋芳雪诗雪赋雪词殊,一种冰心在玉壶。
伤易伤繁说不尽,何如泼墨兹成图?
梅花不瘦丑枝无,芭蕉掩映全不枯。
袁安高卧尚未醒,苏卿牧羝仰天呼。
灞桥驴背诗思在,剡溪扁舟兴不孤。
活火何妨煮酪奴,酒香须趁此际沽。
青山尽改非头白,玉树蟠曲玲珑株。
解衣盘礴未下笔,营邱妙手今有无?
好师王蒙为大巫,小弓架笔弹粉铺。
琼楼玉宇未模糊,好景一一当抚模
毋为细嫩宁老粗,识者掩口笑胡卢。
今人罕见有是夫,笑语君休见一隅,
卿用卿法我为吾。
探春笑道:“这首七古,颇有气力,足见你长于丹青。这也可谓‘先生自道”也了。”湘云道:“这也是各有所长呢!要是我们作,只好说看人图画,断不能说自己图画的。”大家又看巧姐的,却是一首七律。因念道:雪梅贾巧姐清瘦南枝正欲开,无端大雪漫天来。
温香雅韵梅骄雪,软玉冰清雪傲梅。
雪压梅花香馥馥,梅开雪际白皑皑。
色香双绝都高品,且尽当筵蕉叶杯。
大家都说:“这首两下互写,也还平稳。”李纨道:“三妹妹的《雪渔》里头的‘会赊旧酿升余酒,为有新鲜尺半鱼’,和那《雪消》的‘渐识青山如故里,何来春水满蓝桥’这两联,都清新俊逸的很。”探春道:“你那《雪泥》的‘鸿爪应留遗迹在,杖藜来踏短长堤’还要怎么好呢?”李纨道:“平韵好作,仄韵到底难作些。今儿三个仄韵,都是老手。三首的结句都好的了不得。”
正说着,平儿、马氏来了。平儿笑道:“你们的诗都有了么,诗作的就好的了不得呢?”宝钗道:“你又管他谁好谁不好做什么呢?怎么你们就去了这半天,是到那里去的?”马氏笑道:“我们在太太那里走了一趟,又到园子里来,在我那里坐了一会就来了。估量着你们的诗,也该作完了呢!”李纨笑道:“倒是估量着我们也该坐席了,怕迟了就要啃骨头了。”
说着,大家笑了一会。
不一时,早摆下了两席,仍照前坐了。酒过三巡,湘云就要行令。平儿道:“我只会猜拳,要是别的,我总不来。”李纨道:“就行个雅俗共赏的令也好。云妹妹,你要行个什么令呢?”湘云道:“我有个酒令,要说两个字,把上一个字拆作两个字,要字义相协贯串。不能说的,就说个笑话儿罢了。”
李纨道:“这也罢了,你就说罢。”
湘云饮了门杯道:“窗外有明光,不知是日光,是月光?”
岫烟道:“这是个原有的酒令啊!”因也饮了门杯道:“堂上有珠帘,不知是王家,是朱家?”下该李纨,饮了门杯道:“闺中怀好孕,不知是子胎,是女胎?”探春道:“你们的都好啊,教我说什么呢?”因想了一想,饮了门杯道:“有客到馆驿,不知是舍人,是官人?”湘云道:“很好,今儿的人少,要轮两转才好。琏二嫂子,你说了笑话儿,再从我起,重行一转。”平儿笑道:“我也没有什么笑话儿,教我说什么呢?”
湘云道:“不能行令,才准说笑话儿,两样皆不能,就要罚三大杯呢!”平儿道:“我便说一个,若说的不好,可不许挑饬的。”李纨笑道:“你且说了来看。”
平儿道:“有个屯里人进城有事来,回到家中,那些屯里人都问他道:‘你到城里去了一趟,可有听见什么新闻儿没有呢?’这进城的人说道:‘我到城里去,没听见什么新闻,就只知道了皇帝爷升了吏部天官了。’那问的人道:‘你见了没有?’这人答道:‘我怎么没见呢?我看见皇帝爷穿的碧玉的袍子,天青玉的褂子。’这问的人笑道:‘可见你撒谎,皇帝爷穿了玉袍褂,他怎么作揖呢?’这人道:“我不撒慌,你的话倒是撒谎。我且问你,你看见皇帝爷和谁作揖来?”说着,大家都大笑起来。
湘云道:“这个姑准了他的罢,我又从头起了。”因饮了门杯道:“半夜生孩儿,不知是子时,是亥时?”下该岫烟道:“这两转就要搜枯了呢!”因拿起门杯来,想了一想道:“烹调有鲜味,不知是羊羹,是鱼羹?”李纨道:“好,我这个倒难说了呢!”湘云道:“说不来,罚三大杯就是了。”李纨笑道:“当真的我就没有了么?”因饮了门杯道:“灯下观傀儡,不知是人形,是鬼形?”探春笑道:“这也亏你想呢!”因拿起门杯来,猛然一想道:“有了!”饮了门杯,说道:“树底憩(田井)农,不知是田边,是井边?”湘云道:“很好。又该琏二嫂子说笑话儿了。”
平儿饮了门杯,说道:“耗子生日,猫来拜寿。耗子害怕,躲在洞门口张望,不敢出来。猫在洞门外闻嗅,猫的胡须戳了耗子的鼻孔儿,耗子就接连打了两个喷嚏。猫在洞外祝道:‘百岁,百岁。’耗子道:‘你那里是真心愿我长寿,明明是哄我出来要嚼我呢!’”说着,大家哈哈大笑。李纨笑道:“今儿还亏没人生日,由你说罢。”
那边席上,宝钗因马氏不能行令,教人将花名酒令签取来,摇了一摇放在中间。从马氏掣起,马氏便伸手掣了一枝出来,大家看时,见上面画着一枝海棠,上有“香梦沉酣”四字,那边有诗一句,是:“只恐夜深花睡去”,下注着“善睡者饮一杯”。宝钗道:“还记得那年云妹妹醉了,躲在芍药花下石凳上睡着了,晚上恰就掣得此签,罚了他一杯。今儿他不在座,也就没人罚了。”
下该秋芳,伸手掣了一签,出来看时,却是一枝牡丹,上有“艳冠群芳”四字,那边一句诗是:“任是无情也动人”,下注着“众人公贺一杯”。于是,大家满饮了一杯。
下该秋水,掣了一枝看时,却是一枝并蒂花,上有“连春绕瑞”四字,那边有诗一句,是“连理枝头花正开”。
下该巧姐掣了一签出来,看时却是一枝杏花,上有“瑶池仙品”四字,那边有诗一句,是“日边红杏倚云栽”,下注着“掣得此签者,必得贵婿,众人公贺一杯。”宝钗笑道:“那会子三妹妹还没出嫁呢,掣得此签就红了脸说,不该行这令。
这会子妹夫做了侍郎,可不是得了贵婿么!今儿你又掣着这签,可喜咱们家里上代下代的姑奶奶,都该得贵婿呢!明儿小周姑爷怕不像大周姑爷么!”探春听见了,说道:“巧姑娘的姑爷是翰林出身,将来连大拜都料不定的。我们家的是捐班出身,到了尚书就为止了。”湘云道:“我记得那年子,林姐姐掣得是芙蓉花,那上头是‘莫怨东风当自嗟’,可怜那就作了他的谶语了。”宝钗道:“可不是么,提起来教人心里过不得,不用说了。”于是,众人公贺了一杯。
下该宝钗自掣,却是一枝老梅,上有“霜晓寒姿”四字,那边一句诗是:“竹篱茅舍自甘心。”因道:“记得那会子,是大嫂子掣得这签的,自饮一杯的倒好。”于是,令完。
李纨道:“天也不早了,酒也够了,我们吃饭罢。”大家都道:“肚里都饿了,要吃饭了。”于是,撤过酒筵,摆上饭来。饭毕,漱口喝茶,大家散了。
过了几日,湘云、岫烟都回去了。光阴迅速,转瞬到了腊月中旬,探春、巧姐方才回去。要知再有什么事情,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八回 卜世仁与倪二醉打 贾郎中向裘良说情
话说宝钗一日与李纨说起,“秋水这丫头聪明伶利,才貌双全,要是给他出去配人,便不是个小子,也没什么上等人家,那就把这孩子白糟蹋了,岂不可惜呢?不如就给兰哥儿收了做校况且,小兰大奶奶也疼爱他,兰哥儿年纪又不大,我们大家都抬举他,这可比给在外头的强多了呢。”李纨道:“我也是这么说呢,但不知道我媳妇他愿意不愿意呢?”宝钗道:“他有什么不愿意呢?我早就探过他的口气了。”李纨道:“咱们这会子就回了太太,请太太的示去。”于是,上去回了王夫人,王夫人道:“这孩子我头里瞧见很好,早就该这么着了。这会子也要过年了,且等过了年,正月里再吩咐他们罢。”
于是,荣府忙忙的备办过年。贾政、贾兰自封印后,每日便不上衙门去了。到了除夕,内外灯烛辉煌,十分热闹。匆匆已过新年,到了正月十五日上元佳节。大家都在上房里的时候,王夫人便吩咐了秋水之事。秋芳答应了,便叫了秋水过来,先给王夫人磕了头,然后挨次给大家都磕了头。秋芳便在自己卧房旁边,教人收拾了一间屋子,给秋水住,晚夕贾兰便在他屋里歇了。
贾兰自收秋水为妾之后,过了两月便升了刑部郎中。时值会试发榜,李婶娘子未中,贾蓝中了第一百九十名进士,两处俱有人贺喜,甚是热闹。东府里胡氏生了一子取名福哥,平儿生了一女取名月英,李绮也生了一女取名素云,暂且按下不题。
却说贾芸的母舅卜世仁开着个生药铺儿,也还趁钱,手头充裕。女儿银姐已经出了嫁了。一日,卜世仁同着相好的朋友到酒肆中去喝酒,散了的时候,已是一更多天了。卜世仁已喝醉了回家去,路上又没了灯笼,不提防一头早碰在一个人身上去。那人就骂起来道:“瞎了眼的王八崽子,我糙你家祖宗,你乱碰你娘的什么?”这卜世仁已醉了,听见了也就骂道:“狗妇养的,怎么开口就骂人啊!”那人喝道:“咱骂了你,便怎么样?你还不快给我滚开么,我就打你这王八崽子,教你才认得我这醉金刚倪二呢!”卜世仁便上来抓倪二道:“你是什么王八蛋的金刚,你吓谁呢?”倪二大怒,便左手来揪着了卜世仁右手,一拳早打在卜世仁肩膀上。这卜世仁两手揪住倪二,便一头撞去。这倪二也醉了,不防卜世仁一头撞去,早打了个坐跌,手还揪住卜世仁不放,两个人便在地下乱滚,嘴里乱骂。
恰值五城兵马司裘良打这里经过,看见了便问:“是什么人?”衙役把灯笼照着,喝道:“你们是什么人,还不丢手么?老爷在这里问呢!”这两个人都醉了,两下揪住不放,嘴里乱骂,都道:“老爷,吓谁啊!谁要老爷仗腰子么!”这衙役回道:“两个人都喝醉了,吆喝着都不听呢。”裘良喝着叫打,打着问他,看酒醒不醒,拴了带到衙门里去,明儿再问。衙役答应,上去把两个人着力的抽了几鞭子,方才放手,当下拿链子拴了,带着到兵马司衙门里去了。
原来这里是荣府后廊的路口,倪二就在这里左右居祝家里随即知道了,倪二妻子赶忙出来,已经带到衙门里去了,不知是和谁打架呢?有认得的人道:“是开生药铺的卜世仁,就是这后廊上贾芸二爷的母舅。因走路不防两下里碰了头,两个人都醉了,就打起来了。”倪二妻子回到家中,同他女孩商量道:“上回闯了贾大人的道子,拴到衙门里去,是求了荣府里的周瑞转央了人去说,才放出来的。这会子周瑞已经撵掉了两年了,又寻什么人去呢?”他女孩道:“上回原是托贾芸二爷去的,那会子贾芸二爷不很到荣府里去,才教我们去寻周瑞的。这会子贾芸二爷不像头里了,上年娶了亲,还是荣府里给的上等的丫头呢。况且,时常到府里去办事,本家的兄弟贾蓝大爷又新中了进士,荣府里都升了大官,还是托他去的好。”倪二妻子道:“我想起来了,头里贾芸二爷向他舅舅,就是这卜世仁家,要在他药铺里赊些香料,他舅舅分文不赊,连饭都不留他吃。他气了回来遇见你爹,告诉了他,你爹就借了十几两银子给他。他买了香料,打了荣府的门子,办了一趟差事,赚了好些银子,还了你爹,你爹连利钱都没要他的。这会子恰就是和他这舅舅打架,闹出事来,想来他听见了是要出力帮忙的。
这会子不知道他家关了门没有?你在家里坐着,我且出去看看他家去,要没睡,我就进去和他说说看呢。”
于是,倪二妻子走出门来,隔两三家就是贾芸家了。看时,大门还没关呢,随即进去敲门,里面小丫头出来开门,认得是倪二妻。那小丫头道:“原来是倪二奶奶,这早晚还没睡么?”
倪二妻道:“你二爷在家没有?”那小丫头道:“二爷才刚儿回来的。”倪二妻道:“我来和二爷说句话儿的。”那小丫头道:“奶奶请里头坐罢。”倪二妻便走进里边来,贾芸的母亲五奶奶已经睡了。小红听见赶忙出来接着让坐,叫小丫头倒上茶来,贾芸也出来见了。
倪二妻道:“我有件事情,特来央烦二爷的。”贾芸道:“什么事情这么要紧?”倪二妻道:“我们家里的,平空的才刚儿闹出个乱儿来了。”贾芸道:“倪二爷又闹出什么乱儿来了?总是喝醉了的原故,那酒要劝他少喝才好。”倪二妻便把方才的事,细细说了一遍,因道:“这和他打架的,就是二爷的舅舅。头里二爷短了向他措挪,他一点儿不顾外甥,倒还是我们家里的借了几两银子给二爷使了的。今儿总望二爷念头里的情,给我们撕罗撕罗。把我们家里的放出来,不教吃苦,一总来谢二爷就是了。”贾芸道:“这事不打紧,请放心就是了。上回倪二爷是得罪了贾大人,那事不同。那会子我不大到府里去,府里二老爷又从不给人家说情,他一点儿闲事都不管。我所以就办不来,那时我心里急的什么似的呢!这会子兵马司衙门又不大,打架的事情又轻。我们府里小兰大爷是我的堂弟,他现今升了刑部郎中,我明儿和他说了,教他写封书子到兵马司衙门里去,包管就放出来了。况且,那兵马司裘良,我们都认得,和他喝过酒的。这事稀松,只管放心,请回去罢。”倪二妻道:“等我们家里的出来了,教他到府上来磕头道谢。”
贾芸道:“什么话呢,我们好邻居人家,这点儿事,什么要紧?”贾芸、小红送出倪二妻,便关了大门进来,回到房里。
贾芸道:“我头里向我舅舅那里去要赊些香料,他一点儿不肯,连饭都不留我吃。他叫卜世仁,真真不是个人了。我气了回来碰见倪二,告诉了他原故,他倒借了二十两银子给我,我就买了香料,送了琏二奶奶,他就派了我种树的差。我天天带了人,在园子里头看着种树,那会子我们两个才认得的。你还在宝二叔房里呢!”小红道:“你明儿和小兰大爷说了,写了书子到兵马司去,放了倪二出来,你舅舅呢?”贾芸道:“两个人打架,不能放了一个,那一个又发落的道理。要放,两个就都放了。只是便益了我舅舅了,要打他一槽板子,才出出我的气呢!”小红道:“只恐怕明儿舅母还要来央你去说情呢!”贾芸拍手道:“这话倒不错呢,我想他们任什么衙门里都没有熟人,这会子也不知道他怎么急的哭呢!他明儿要来了,我不会他,且等他急一急着。我明儿一早就到府里去,迟了他们就要上衙门去,那就会不着了。倘若舅母来时,你横竖看光景,拿话答应他就是了。”于是,二人上床归寝。
到了次日,贾芸一早起来,把倪二打架的事情,告诉了他母亲一遍,他母亲五奶奶道:“好歹到底是你的舅舅呢,比不得外人,还要看顾他些才是道理。”贾芸道:“我这会子到府里去说了,少不得两个人一起都放了出来的。但只是舅母要来了,把话推开,不管他闲事。且着实的急他一急,也不为过。
你老人家只推我不在家就是了。我已经照应了媳妇拿话登答他了。”说着,便出门到荣府去了。
再说卜世仁的妻子,在家等到二更天,不见卜世仁回来,叫丫头拿了灯,到门口去探望。这丫头站在门口望了半天,还不见回来,只见斜对门住的一个人回来了,看见丫头站在门口,因说道:“你家卜大爷闹出事来了,都拴到兵马司衙门里去了。你还等什么呢?”这丫头听见,连忙进去告诉卜世仁妻。卜世仁妻吓了一跳,忙叫丫头去请过这人来细问。
原来这斜对门住的这人,姓管行四,在大街上开个杂货铺儿,才刚从铺子里回到家中,听见对门丫头来请,只得过来。
卜世仁妻见了,忙道:“管四爷请坐。”教丫头倒茶,便问道:“管四爷可看见了我们卜大爷没有?”管四道:“我没看见,我回来的时候,路上遇见一个朋友,他告诉我,才知道的。卜大爷今儿喝醉了,路上又没有灯笼,碰了一个人,这人叫什么醉金刚,是个泼皮,也喝醉了,两下骂着就打起来了。遇着五城兵马司走那里过,又不知回避,兵马司老爷喝叫拴了,都带到衙门里去了。”
卜世仁妻一听见了,就吓得哭起来了,说道:“我一个女人家,教我怎么样呢?家里又没有人的苦,这不是把人活坑死了么?”管四道:“这不是白急的事,须要想方设法央人到兵马司去说情,那就放出来了,也不得吃苦。”卜世仁妻道:“这会子,我到那里央人去呢,又知道什么人可央呢?便是破着花两个钱,没有这个人的也难,真真的要把人急死了呢?”管四道:“我倒替你想出个主意来了,你现放着门路,有什么难处呢?你们府上的外甥,可不是荣府里的本家么?”卜世仁妻道:“我们外甥贾芸,虽是荣府里的本家,只怕也不能够到兵马司去罢。”管四道:“我听见你们外甥贾芸二爷,天天在荣府里办事,这会子很红。况且,荣府里现在做太仆寺少堂,又是刑部郎中。只消去央你外甥,教他到荣府里要封书子到兵马司去,犹如吹灰之力,还怕不放出来么?”卜世仁妻道:“这会子,已经迟了,只好明儿去罢。”管四道:“明儿须要一个黑早就去。这会子也不用着急,夜也深了,我去了。”卜世仁妻道:“等我们卜大爷出来了,到府上来叩谢罢。”说着,送出管四,便关门进来睡了。到床上,一夜不曾合眼。
到了次日,天才半明就起来叫丫头出去雇了车,梳洗已毕,留下丫头看家,便上了车到荣府后廊上来。不一时,早到了贾芸门口,下了车进来敲门。里头丫头听见,出来开门,看见卜世仁妻,便忙跑进去说道:“舅太太来了。”五奶奶便同小红迎了出来,请到里面坐下,丫头倒上茶来。五奶奶道:“舅母,今儿怎么这么早啊!”卜世仁妻道:“我天没亮就起来了,外甥在家没有?”五奶奶道:“他今儿一早就出去了。”小红道:“今儿是荣府里头有事,他一早就到那里去了。舅母问他做什么呢?”
卜世仁妻道:“姑妈,你兄弟昨儿闹出个乱儿来了。我今儿特来寻外甥,给我出个主意的。”五奶奶道:“我兄弟他不是个多事的人儿,怎么得闹出事来呢?”卜世仁妻道:“我昨儿晚上,在家里等到二更多天,也不见他回来。我叫丫头到门口探望着,幸亏对门的邻居知道了,来说你兄弟喝醉了,路上又没有灯笼,黑地里错碰了一个人,这人也是喝醉了,两下骂着就打起来了。遇着五城兵马司的老爷,吆喝着都不放手,老爷叫拴了,都带到衙门里去了。姑妈,我一听见就把我吓死了。可怜我急的一夜通没得睡,思来想去,也没有什么人管我闲事。今儿天没亮就起来,叫了车到姑妈这里来,好歹央外甥给我料理开了才好呢!”
小红道:“舅舅这件事,你外甥便在家里也只怕是办不来的。先不先荣府里二老爷,从来是一点儿闲事不肯多的,通不许给人家在衙门里说情。舅母,你老人家莫怪,我说竟是另打主意的好呢!况且,你外甥不知道多早晚才得回来。舅母,且请回去,等你外甥晚上回来了,我就把舅母的话向他说了。他要是办得来,便不消说,倘若办不来,他明儿早上少不得来给舅母的回覆。”卜世仁妻道:“我的奶奶,那里等得到明儿,那还好吗?”小红道:“便是发落了,也不过打几个板子罢了。难道还有什么罪名不成么?”
卜世仁妻道:“阿呀,你舅舅要是打了板子,拿什么脸去见人呢?”说着,便哭起来了,又道:“姑妈,怎么叫个人去找找外甥去也好。”五奶奶向小红道:“叫丫头到府里去问声看罢。”小红便叫丫头从后门进去,“到琏二奶奶那里,叫人到外边去找着了二爷,说舅太太在这里有要紧的话对他说呢,叫他就来”。那丫头答应着去了,不一时回来说:“二爷知道了,说就来呢。”
这卜世仁妻便坐着呆等,于是左等也不见来,右等也不见来,已是巳牌时分了,心里正在焦燥,只见贾芸回来了,见了卜世仁妻,便道:“舅母有什么话,这么要紧?”卜世仁妻便把这事,又告诉了他一番。贾芸道:“这也是舅舅自己不好,这会子外甥言不出众,貌不惊人,那里能够管这个闲事。况且,荣府里我本家的爷爷二老爷,是一点儿外事不许人管的,要是向他说了这话,先挨一顿好骂呢!”因向小红道:“你是知道的,怎么不早和舅母说呢?该请舅母早些回去啊,你都不知道今儿我们家里没有早饭米么?难道留着舅母挨饿不成么?”小红道:“我早就告诉过舅母说,你这件事是办不来的。今儿家里没早饭米,我怎么不知道呢,我才刚儿是问丫头借了三十来个钱,打量买两斤面来下下,给舅母吃呢。”
卜世仁妻听见了这一番话,知道明明的是提他旧事,因不觉大哭起来,道:“那都是头里舅舅的不是了,你这会子还提他做什么呢?舅舅便是个该死的人,也要看你娘的面子,到底是你娘的兄弟,怎么眼睁睁的见死不救呢?”五奶奶道:“你舅母都急的这么样了,你怎么给他料理料理罢。”贾芸道:“可知道和我舅舅打架的这个人,叫什么名字呢?”卜世仁妻道:“听见叫什么醉天王罢。”贾芸笑道:“那里又是什么醉天王了,这人叫醉金刚倪二,他就在我们隔壁第四家祝头里我到舅舅家去要赊些香料,舅舅不但不肯赊给我,反倒说了我一顿,不是连饭都不肯留我吃。我实在是气不过,就赌气走了,回来路上出了神,也是就碰了这倪二,他恰待要骂,因看见是我,就问我为什么走路出神呢?我就告诉了他原故,他说要不是你舅舅,我便要骂他一顿呢。既然你短钱使,我这里有二十两银子,你拿去使罢。我后来还他这银子的时候,他连利钱都不肯要我的。我自己的舅舅,一个钱儿的东西都不肯赊,倒是外人倒这么慷慨,你教人怎么不寒心呢?”卜世仁妻哭道:“原知道那是你舅舅的不是了,古人还说得好:‘不念旧恶’呢,好歹看你娘的面上,救救你舅舅罢。”
贾芸道:“我告诉舅母实话罢,我昨儿晚上就知道了,倪二的妻子彼时就来和我说了。我就说,什么要紧的事,你放心请回罢,交给我就是了。我要是恨舅舅的,就单把倪二弄出来,不管我舅舅的事了。舅舅虽然不拿我当外甥待,我心里便十分的怪他,到底看我母亲的面上,还要看顾舅舅呢。我今儿一早到荣府里,会了我本家的堂弟小兰大爷,他现做刑部的郎中,央了他写了封书子,教人送到兵马司衙门里去,随即把两个人都放了出来了。这会子,只怕舅舅已经到了家里了。舅母,你老人家快些请回去罢。我也不留舅母吃饭了,我不是不肯留舅母吃饭,等明儿闲了再来请舅母来吃饭罢。”卜世仁妻方才揩了眼泪,告辞出去,大家送出大门,看着上车去了。
原来贾芸一早会了贾兰,告诉了原故。贾兰便写了一封书,教林之孝赍了到兵马司衙门里去。裘良看了书子,便当着林之孝叫带过卜世仁、倪二来申饬了一番,说以后不许多事,便都释放了出来。倪二回家,他妻子告诉了他原故,便忙到贾芸家来谢了。那卜世仁回到家中,他妻子还在贾芸家未回,才知道是他外甥的力。及至卜世仁妻子回来了,告诉了他这一番说话,卜世仁也觉自愧,只得也到外甥家来谢了一番。贾芸回不在家,小红也不出来。卜世仁便和他姐姐说了一会昨儿的事,临去时说:“外甥回来的时候,给我说来给他道谢的罢。”卜世仁去了,贾芸出来笑道:“今儿才认得外甥了。”要知后文更有何事,且看下回便知明白。
第二十九回 佳子弟拜家塾先生 群丽人迎芙蓉城主
却说这年殿试又早过了。贾蓝是三甲第一百二十名,朝考后,是即用知县。过不多时,早选了长安县知县,且喜离家不远,就带了家眷赴任去了。甄宝玉点了江西学差,小周姑爷升了翰林院编修。李纹生了一女取名淑兰,傅秋芳又生了一女取名绿绮,小红生了一子取名祺哥,探春又生了一子取名安哥。
时又早已到了年底,瞬息新年。桂哥已是六岁了。贾环在家无事,因就园里自己住的秋爽斋里头,另外收拾起两间屋子,做个家塾,以训子侄。桂哥应该草字排行,因添了一个“芳”字在下,取名桂芳。松哥也就照着排了,改名杜若。蕙哥原是草字,不用改了,还叫贾蕙。薛姨妈听见了,喜欢的了不得,便把孝哥儿也送来附读,来往便从园里角门出入,又近便,又有姑妈宝钗照应。每日读书写字,四人都还聪明,就中薛孝哥才料略为差次。桂芳本性聪明,五岁时宝钗便教他念书写字,已经认得两千多字了。每日一早便到塾中,晚上回来,宝钗又还教导。
一日,是四月中旬。紫云接了桂芳回来,不见宝钗在屋子里,问时知是到王夫人上头去了。只听那边屋内素琴、绣琴两个在里头笑打,桂芳便要瞧去,紫云遂跟了过来说道:“奶奶不在家,你们就这么发疯,教人看见了是什么规矩?哥儿回来了,都不知道伺候。”素琴道:“哥儿回来了,今儿辛苦。”
便拿了茶杯,要倒茶去。桂芳道:“我不喝茶,你们两个人,为什么事这么吵嚷?”素琴道:“奶奶到上头去了,叫我们两个看屋子。我们两个就说,白坐着做什么呢,不如一家写一张字,看谁写的好,写不上来的,就打五下手心。他写了一半多,就不写了。我说原说过的要打五下手心呢,他又不肯教打。我正要打他呢,你们就来了。紫云姐姐,你说我该打他,不该打他呢?”桂芳道:“你们写的字在那里呢?拿来给我瞧瞧。”
素琴便把两张字递给桂芳,桂芳看时,见素琴的写完了,绣琴的还差着两行呢。桂芳道:“你们两个人的底子是谁写的?”
素琴道:“都是紫云姐姐写的。”桂芳道:“紫云姐姐写的很好,你明儿也给我写两张呢!”紫云笑道:“我那是什么字,你要学了我的字,还好么?三爷同奶奶写的都很好,你只照着他们那样写,就是了。”
正说着,只见秋水进来了。紫云便忙让坐,绣琴倒上茶来,秋水道:“宝二奶奶那里去了?”紫云道:“奶奶在太太上头去了。姐姐又是带了诗来,是画来了呢?”秋水笑道:“那里有这么些诗啊,画啊的。我因今儿还没见过奶奶呢,特来请安来的。”桂芳便拉住他道:“姐姐,你来给我画张画儿罢。”
秋水道:“这里又没有颜色画笔,怎么画法呢?等明儿在我那里,我给你画两张来就是了。”桂芳点头道:“也罢了,姐姐,你就别忘记了。”秋水道:“我知道。”因也拉了桂芳的手,问道:“你今儿在学里念的是什么书,可记得了,你念给我听听看呢?”桂芳道:“我今儿念的是:吉梦维何?维熊维罴,维虺维蛇。大人占之:维熊维罴,男子之祥;维虺维蛇,女子之祥。乃生男子,载寝之床,载衣之裳,载弄之璋。其泣喤喤。
朱芾斯皇,室家君王。乃生女子,载寝之地,载衣之裼,载弄之瓦。无非无仪,维酒食是议,无父母贻罹。”秋水道:“你倒念第三本《诗经》了么。”说着,宝钗回来了。
桂芳便同了秋水众人过去,秋水向宝钗道:“桂哥聪明得很,我才刚儿问他念什么书了?他倒念了第三本《诗经》,念得很熟呢。明儿总要比哥哥高些的,只怕鼎甲总有分呢!”宝钗笑道:“他却还肯念书,记心也还好。那里敢望鼎甲呢,将来功名还不愁罢了。”说着,早摆上晚饭,是一盘芥末拌雏鹅、一碗燕窝鲜笋煨鸡、一碗火腿炖肘子、一盘东坡大肉。
宝钗便叫秋水在这里吃饭,宝钗坐了上首,桂芳与秋水对面打横,绣琴盛上饭来。桂芳向宝钗道:“妈妈,秋水姐姐是***干女儿不是?”宝钗笑道:“那里是什么干女儿呢,他是我养的亲女儿么。”桂芳道:“他大我十几岁呢么,那里是妈妈养的呢!”秋水也笑起来了。桂芳道:“妈妈,秋水姐姐他明儿给我画两张画儿来呢!”宝钗笑道:“是了,你吃饭罢,仔细看吃冷了。”桂芳道:“不冷呢。”秋水道:“我给你浇些热汤罢。”桂芳摇头道:“我不要汤。”秋水便夹了一块火腿给他。少顷饭毕,撤过残肴,漱口喝茶。又坐了一会,秋水去了。宝钗又给桂芳理了一会书。方才归寝。
瞬息夏秋已过,交冬之后,到了十一月上旬,乃是探春子安哥周岁。平儿、宝钗、马氏、秋芳都坐了车,过去听了一天戏,至晚方回。过了几日,探春的姑爷升了都察院左都御史,随即谢恩陛见回来,各衙门都来贺喜,车马填门。于是,一连唱了几天戏。头一天请的是郡王、驸马、各公侯伯、大学士;第二日请的是六部、都察院各官;第三日请的是翰詹、科道各官;第四日请的是国子监、大理寺、鸿胪寺、太堂寺、太仆寺、光禄寺各官;第五日请的是本地方官;第六日请的是各亲友。
这日,贾赦、贾珍、贾琏、贾环、贾琮、贾蓉都在那里听了一天戏,甚是热闹,暂且按下不题。
再说湘莲、宝玉自从救了薛蟠之后,便同到袭人家里,见了袭人,宝玉丢下扇子,便和湘莲两人脱身走了。回到大荒山青埂峰下茅屋内,见了大士、真人,告禀平安州、紫檀堡两处之事。大士、真人道:“好,好!又了却世间两段因缘。再过一年,你们便该归还芙蓉城去了。我们又且到山下云游,只等到了其时,我们再来引送便了。”
湘、宝二人送出了大士、真人,回来坐下。湘莲道:“我们弟兄两个,却给薛家兄妹两人皆有夙世因缘。前儿两处之事,也是分该如此。”宝玉道:“可不是么?我们明儿到了芙蓉城中,无事时尽可游戏人寰。也还可再来看看未了的因缘,是怎么样呢?”湘莲道;“那却不然,前儿的两处事情,也只可偶一为之,不可复行。如此,一则怕被人识破;二则宝兄弟你都不知道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事么?”宝玉道:“二哥说的是,你到底比我的见识高多着呢。我往常见你舞剑舞的风驰电掣,英气逼人,却没见你用过他呢。前儿才看见你的武艺,想古来剑侠,也不过如此罢了。我们在此,除坐功之外,别无消遣。不如你明儿就传授给我剑术,使得么?”湘莲笑道:“我的剑术也算不得什么,这剑术的讲究原大。当日黄帝与神女讲击刺之法,要守如处女,出如脱兔。这剑侠一流,原属阴。故妇人善此者不少,红线、隐娘最为高手。善剑术者,将双剑炼为弹丸,藏于脑后,任是铜关铁壁,障碍全无,来去如飞,不见踪影。我们师父,原不是此道中人,故我也没有传授。宝兄弟,你又何必学呢?你之不能学我舞剑,就犹如我不能学你吟诗的一般。我见你吟诗,又何尝不羡慕呢?我要学,想量一时也学不会,白可惜了工夫,又何必学呢?”宝玉笑道:“这还是各有所长的好了。”于是,二人每日还是打坐用功,无事时或到山下闲步,看些山花绕径,古木参天,飞泉瀑布,绝壁横云;或到山顶步月,听些龙吟虎啸,鹤唳猿蹄,和那妖狐拜月,斑豹藏云。
这都是司空见惯,不以为奇的了。
由是寒暑又更,宝玉已经离家七年了。一日,二人正在门外闲望,只见大士、真人同了甄士隐、贾雨村一起回来,二人忙上前迎接,同进茅屋内坐下,湘、宝二人献上茶来。甄士隐、贾雨村道:“柳、贾二兄,恭喜赴任蓉城,我们特来相送。”
大士、真人道:“你们功行已满,该登芙蓉城主之位,今已届期,二位道兄有言在先,故来相送。我们就此同行罢。”
于是,大家出了茅屋,湘、宝二人跟随甄士隐、贾雨村、大士、真人穿云而去。行了两个时辰,早远远望见一带淡红围墙,里面隐隐楼台殿阁,只见警幻仙姑,带领痴梦仙姑、钟情大士、引愁金女、度恨菩提一群仙子,并妙玉、林黛玉、迎春、凤姐、香菱、鸳鸯、尤二姐、尤三姐、秦可卿、晴雯、金钏、瑞珠等都来迎接芙蓉城主,一齐在围墙之外。大家相见已毕,让甄、贾、大士、真人、湘、宝六人前行,只见围墙外两边,有许多黄巾力士站立。那淡红围墙,共有四门,即所谓芙蓉城也。
湘、宝二人由南门进去,行不多远,只见一座石头牌坊,上面写着“太虚幻境”四个大字,两边一副对联:乃是:假作真时真作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宝玉见了,心下道:“我来了数回,俱是梦里,到底不大明白。今儿才亲历其境,原来倒是此地的主人,也不枉我学道一番了。”
过了牌坊,便是一座宫门,门上横书四个大字道:“孽海情天”,又有一副对联,大书道:厚地高天堪难古今情不尽,痴男怨女可怜风月债难酬。
进了宫门,只见两边都是一溜配殿,各处都有匾额。行尽了甬道,只见中间一座正殿,上书“花满红城”四个金字。
众人进了殿中,大家重新施礼。黛玉又拜见了师傅贾雨村,妙玉拜谢了甄士隐昔日搭救之恩,香菱也来与他父亲磕头,湘莲与尤三姐相见,宝玉与凤姐、迎春、黛玉、鸳鸯、秦可卿、晴雯、金钏等相见。各道契阔已毕,然后让甄士隐、贾雨村、茫茫大士、渺渺真人四人在上面东西对坐,湘莲、宝玉二人在东边下首并坐,警幻仙姑与众人在西边下首陪坐。
仙女献茶已毕,警幻仙姑道:“柳、贾二公虽是此地主人,然而今日初到,尚在未谙。今蒙四位老仙长降临,小道亦忝在地主之列,略备一餐,少伸芹意。”大士、真人道:“多蒙仙姑盛意,有我们甄、贾二位道兄在此叨扰罢。我等尚有他事,不能羁延。”警幻仙姑道:“已知二位老仙长不茹荤酒,特备纯素蔬食,不过少顷之工,也不敢久留的。”因请到后宫去坐。
警幻仙姑在前引导,大家走进殿后看时,却是五间上房。
原来不进上房,却由旁边角门出去,向北而行约有三五百步,转过甬道,只见向北也有一座石头牌坊,牌坊外再向北去,便是芙蓉城的北门了。警幻仙姑引着众人不过牌坊,却转向南,进了向北的宫门,到了警幻仙姑的正殿。里面已摆下四席,上首两席请甄士隐、贾雨村、茫茫大士、渺渺真人坐了,东边一席让湘莲、宝玉二人坐了,西边一席是警幻仙姑与妙玉二人相陪。不一时,饭毕漱口吃茶,大士、真人便起身告辞。湘莲、宝玉二人道:“二位师父,还请在此暂宿一宵,明日再行,也少尽弟子辈一点微忱。”大士、真人道:“我等还有因缘应当指点,将来到此之日尚多,汝等不必坚留。甄、贾二位道兄,他们可以在此留连两日,领略风光,也是一样。”于是,湘莲、宝玉二人与警幻仙姑、妙玉等送了大士、真人出去,过了牌坊,看着二人出了围墙,飘然去了。
湘莲、宝玉等大家回到警幻宫中,只见贾雨村正与黛玉谈讲别后之事呢。黛玉道:“闻得师傅当日宦途颇称得意,常在外祖母家与母舅拜会,学生几回要出来请安,又恐冒昧,是以因循不果。敢问何以又于几时入道的呢?”雨村道:“我因为沉溺宦海风波,幸遇甄道兄指点迷津,遂幡然入道的。甄道兄已经得道多年,我之入道是和宝玉兄入道的时候相等,于今才得七年耳。”宝玉道:“林妹妹,你到这儿来也是七年了。你来的时候,这里还没什么人呢么?”黛玉道:“我到这里来,也是七年了。我来的时候,已有好几个人了,头一个是小蓉大奶奶同瑞珠儿,以后便是金钏姐姐,再后便是尤三姐姐。”宝玉道:“尤三姐姐到这里有十几年了?”尤三姐道:“我也不记得是十几年了。”湘莲道:“也才得十年呢。”宝玉道:“柳二哥就是这年入道的,所以记得。那还有那个先来的呢?”
黛玉道:“那就是尤二姐姐、晴雯姐姐、元妃娘娘了。”宝玉道:“元妃姐姐怎么没见?”凤姐道:“他在东边赤霞宫居住,轻易不到外边来。你今儿来了,也该谒见去才是。”宝玉道:“是的,凤姐姐亏你提醒了我,不然几乎忘了,我少刻就去。二姐姐是几时来的呢?”迎春道:“林妹妹来后,就是我来了。我来后,就是鸳鸯姐姐。”凤姐道:“鸳鸯姐姐之后,就是我了。我来后,就是妙师父和香菱嫂子了。”宝玉道:“再后呢?”凤姐道:“再后就是你了。”于是,大家都笑了。
宝玉道:“凤姐姐和鸳鸯姐姐我们在地府里会见之后,你们是几时回来的呢?”凤姐道:“你们去了,我们又住了一个多月才回来的。”秦可卿道:“听见宝二叔要不是会见了我兄弟,还认不得珠大叔呢!”宝玉道:“我那是和柳二哥一起去的,鲸卿兄弟他都认得我们两个呢。柳二哥是同去会尤三姐姐的,谁知道尤三姐姐倒先回来了。”湘莲道:“尤三姐姐,你们是三人同去的,怎么你一个人先回来了呢?”尤三姐道:“我原是护送他们两个去的。到了那里,因老太太要留他们在那里住,我又记挂着回来覆旨,故此就先回来了。”宝玉站起身来道:“我此刻便到元妃姐姐那里去,只是我路径生疏,要烦谁指引才好呢。”迎春道:“你跟我来,我带你去就是了。”
湘莲道:“我也该去拜见娘娘,只怕礼仪不谙,宝兄弟烦你给我代奏请安罢。”宝玉道:“柳二哥,我给你转奏就是了。”
于是,迎春引着宝玉出了警幻宫门,向东而去。走了一会,早望见一带红墙,到了向东的赤霞宫,进到正殿,见了元妃,先行君臣之礼。元妃命宫女扶住,道:“此处已非禁地,只行常礼罢。”遂赐坐于旁,宝玉又代湘莲转奏请安已毕,元妃道:“我起先闻知你出了家去,心里很不爽快。后来凤姐、鸳鸯在地府回来,说你复又蓄发,将来还是此地主人,不久就来,我这才放心。我住的这赤霞宫,便是你的屋子。我在这殿后中间作为寝室,这殿旁左右另有上房,右边是你二姐姐住了,你便在这左边住罢。咱们姊妹们每日在一块儿说话,朝日相见的,何快如之。追想从前暌隔人天,不能聚首的时候,岂不顿有霄壤之分了么。”宝玉道:“这都是托赖娘娘的洪福。元妃道:“别的姊妹们住处,你还没到呢么?”宝玉道:“都还没去,先来请过娘娘的安,然后再去呢。”元妃道:“你且仍去警幻仙姑那边,恐怕还有什么事宜办一办去。你这里寝所的铺陈一切,我已教人预备了。你二姐姐先领他去看看罢。”于是,迎春领了宝玉,到殿外左边转进一垂花门去,里面两边抄手游廊,上面三间上房十分精雅,进到里面,在炕上坐下,早有十二名伺候的仙女上来磕头参见,随又捧上茶来。宝玉道:“他们都还在那边等我们呢,不喝茶罢。”迎春道:“也好,横竖晚上还是我和你一起回来呢。”
于是,二人复回到警幻宫中,只见甄士隐与香菱正谈薛蟠之事,说起当日打死冯渊,还是在贾雨村案下判断的话。贾雨村道:“那时我因葫芦庙的小沙弥做了门子,他说薛家、贾家的富贵盖天下,教我不可秉公判断的话,因而枉法受私,就把这事胡乱断了。”湘莲道:“冯渊在地府,现已娶了薛大哥之妻夏金桂为妻,这事倒公允了。我与宝兄弟在地府回来之后,又到平安州救了薛大哥一命。”香菱等尚不知原故,湘莲又把前事细细说了一遍。甄士隐道:“那都是事皆前定,岂不闻:‘莫之为而为者天也,莫之致而致者命也’的话么?”大家点头叹息。不一时,摆上晚饭,甄士隐、贾雨村、湘莲、宝玉四人坐了一桌,警幻仙姑与众人分坐了三桌。少顷饭毕,漱口喝茶,又坐了一会,大家都要归寝。
警幻仙姑等便送士隐、雨村、湘莲、宝玉到正南花满红城的正殿而来。正殿之旁另有三间上房,由一垂花门进去,里面铺设的甚是清雅,请士隐、雨村二人在内歇宿。众人道了安置出来。那花满红城正殿之后,五间上房内,请湘莲与尤三姐同祝湘莲道:“宝兄弟在那里住呢?”宝玉道:“我是在元妃姐姐那里住了。”警幻仙姑等便要送宝玉到赤霞宫去,宝玉道:“我先已经去过了,这会子我和二姐姐一起回去就是了。我今儿也不能到各位姐姐、妹妹处去请安问好了,只好恕我明儿到罢。这会子,竟是两便的好。”于是,大家都道:“也罢,恭敬不如从命了。”警幻仙姑、妙玉两个便仍回警幻宫去。鸳鸯、可卿、瑞珠就近回“痴情司”去。凤姐、尤二姐也就近回“薄命司”去了。黛玉、香菱、晴雯、金钏四人,向西面回绛珠宫去。迎春、宝玉二人便向东到赤霞宫去了。要知后文,再观下卷。
第三十回 警幻宫歌红楼余音 芙蓉城舞鸳鸯宝剑
却说迎春、宝玉二人回到赤霞宫去,进了宫门,宝玉先到右边迎春屋里来又坐了一回,讲了一会别后事情。说起二姐夫孙绍祖来,迎春不觉流下眼泪。宝玉道:“孙绍祖的报应,也只在早晚不远了。我们师父早已知道说过的。二姐姐,你明儿少不得有知道的时候,虽然不能现报在你眼里,耳朵里是听得见的。”
迎春道:“我也只怨我自己的命罢了。”因说:“夜已深了,我送你过去罢。”只见那边早有四个仙女过来迎接,在外伺候着了。宝玉道:“二姐姐,不用送了,明日会罢。”于是,四个仙女执着玻璃手照,迎了宝玉过左边上房里来,进了房内,便收拾就寝不题。
再说湘莲、尤三姐到了花满红城殿后的上房,也有十二个伺候的仙女上来参见磕头。湘莲与尤三姐在炕上坐下,湘莲道:“自从那日一别,又早十年了。”尤三姐道:“那从前我痴情待君五年,不期君果冷心冷面,我故以死报。那时因奉了警幻仙姑之命,前往此处而来,又不忍相别,故曾魂来一会,你还记得么?”湘莲道:“这怎么得忘呢?我头里误听了浮言,因而生疑退聘,以致误了你的性命,故此我才痛恨出家的。我并非负心之人,你自然也该知道了。此时倒反得天长地久,竟可以不恨从前了。若没有从前的死别生离,怎么得有今日的逍遥聚首呢?”尤三姐道:“这也是塞翁失马,祸福难期。可见事皆前定的了。”于是,二人收拾进房就寝不题。
话分两头,再表宝玉,次日一早起来,便教仙女们引路,到绛珠宫来,走进里面,黛玉正在房内梳洗才毕。晴雯、金钏见了,便说道:“姑娘,宝二爷来了。”黛玉听见,便出来相见让坐,金钏送上茶来。宝玉道:“香菱姐姐,也在这里住呢,我特来给他请安来的,怎么没见么?”晴雯道:“姑娘在这左边屋里住,香菱姑娘在这右边屋里祝才刚儿起来,还没梳洗完呢。二爷,请坐一坐,他就出来了。”宝玉向黛玉道:“妹妹,我上午到地府里去,见了姑爹、姑妈,听见说有书子来给妹妹的。”黛玉因教晴雯“把书子找出来,拿给二爷瞧瞧”。
不一时,晴雯取了书来,递与宝玉。宝玉打开看了一遍道:“姑爹现已升了十殿王了,还得几年才能转升相会呢。”黛玉道:“可不是,原指望该升转天曹的,不期又升了十殿王了,这又要还得好几年呢。”
宝玉因见书子外,尚有一封书子,上写着“颦卿妹妹玉展“,打开看时,却是宝钗的五言排律。宝玉看了点头道:“宝姐姐是几时有书来给妹妹的么?”黛玉道:“多谢宝姐姐寄了书来,是那年除夕。次日元旦,我父亲的书来,也是那一天,故此放在一处的。他才拿我父亲的书子来给你看,故此一起都拿来了。”宝玉道:“宝姐姐这诗把咱们头里的事,都说透了。我今儿有句话,谅想妹妹也不能怪我的。自古说:‘太上忘情,贤者过情,愚者不及情。’这是万古不磨之论。我因这话,便悟到至人无梦,愚人无梦,所以贤者动谓情之所钟,正在我辈遂不觉过情,以致缠绵颠倒,入于魂梦,不能醒悟。可见庄周之栩栩梦为蝴蝶,尚不能如太上之忘情,故亦不能如至人之无梦也。这‘情’的一字,原是不可少的,也是不能免的。那喜、怒、哀、乐未发之时,便是个性,喜、怒、哀、乐已发之时,便是个情,不现定指那儿女私情,才为情呢。故此这里的对联上说的好,‘厚地高天堪叹古今情不警,又说‘孽海情天’。故此小蓉大奶奶是这里的第一情人,掌管‘痴情司’事。世人都被痴情束缚,故跳不出孽海情天。妹妹已是到此多年了,况本性聪明,胜我十倍,应该久已悟彻了。太上忘情,一时虽巴结不上,然而太过犹如不及,故中庸之道庶乎可矣。咱们头里被痴情束缚,自罹于咎,倒是这里的对联说得好,他道‘过去未来莫谓智贤能打破,前因后果须知亲近不相逢’。到了今儿,方才如梦初醒,翻悔从前,正所谓‘识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了,然而苦海无边,回头是岸。这会子咱们姊妹神交聚首,世外逍遥,天长地久,翻觉人世之百年短促,何况,尚且不能如愿呢么?”黛玉点头道:“自来浓不如淡,淡之意味深远,只因世人都错认谈不如浓,不知道物极必反,盛极必衰,自然之理。所以宝姐姐与人不同,他见识高超,你看他凡事皆处于淡而不及浓,故此人都错认了他固执,仔细想起来,怎不令人佩服他呢!”宝玉因又把会袭人,寄宝钗扇子的事,告诉了黛玉一遍。黛玉道:“这等宝姐姐到这里来,还得三十多年呢!”宝玉道:“这三十年内,还有好些人要来呢。至快是四妹妹,不过两三年就要来了。”
说着,只见香菱笑嘻嘻地从屋里出来道:“宝二爷,好早啊!”宝玉道:“我特来给姐姐请安来的。”香菱笑道:“那可不敢当。我昨儿听见说,宝二爷同柳二爷在路上救了你薛大哥。宝二爷,你可见了你薛大哥没有呢?”宝玉道:“那会子,薛大哥已吓得不省人事了,及自他醒了的时候,咱们都去了好远了。”香菱道:“我只惦记着我那孩子,不知怎么样了?”
宝玉道:“姐姐放心,你家孝哥很好。他和我们桂儿都是同年的,现今都在我们家里念书。先生便是舍弟环老三,他是归班的进士呢。明儿孝哥都有科甲的功名,姐姐你不用忧虑的。”
说着,只见警幻仙姑那边有人来请。于是,五人一起出来。
宝玉道:“我记得绛珠仙草在这里呢!”晴雯指着院中的白石花栏道:“这不是么!”宝玉等遂走至花栏边来看时,只见那草通身青翠,叶头上略有红色,一缕幽香,沁人心髓。宝玉走至跟前,却见那仙草婀娜摇摆不休,就像见了故人的一般。
因想起从前到此处时,还有人怪他偷觑仙草呢,不觉心下叹息一番。然后大家同到警幻宫来,只见甄士隐、贾雨村、湘莲、尤三姐、迎春、凤姐、鸳鸯、尤二姐、可卿、瑞珠早已到了,都在那里坐着说话儿呢。
原来这日是警幻仙姑特备了几席酒筵,款待甄士隐、贾雨村,并与湘莲、宝玉接风。于是,上边摆了两席,请士隐、雨村、湘莲、宝玉四人分左右坐了;下边四席相陪,头一席是迎春、黛玉、香菱、鸳鸯,二席是凤姐、尤三姐、可卿、晴雯,三席是妙玉、尤二姐、金钏、瑞珠,四席是钟情大士、痴梦仙姑、引愁金女、度恨菩提与警幻主人。大家坐定,只见席上摆列的都是交梨火枣,仙李蟠桃、龙肝凤髓、麟脯鸾胶之类,仙女们斟上千红一窟酒来,又有十二众仙女执着凤箫象管、锦瑟鸾笙上来,奏乐侑酒。
警幻仙姑道:“十年之前,神瑛侍者初到此间,适值新谱成《红楼梦》曲一套,曾经当筵演奏,不知可还记得否?”宝玉道:“我只记得出口是‘开辟鸿濛’一句,那其余全然不知道了。惟有记得音律节奏是妙极了的,正所谓‘此曲只应天上有’呢!”警幻仙姑道:“昨儿新近又谱了《红楼梦余音》曲一套,只是巴人下里之词,并非白雪阳春之曲。今日无以侑觞,敢借此以博甄、贾二位老先生并二位芙蓉城主一笑。但恐新曲字句难明,先呈底谱共观,庶便指顾。”因命仙女们每席先呈上一本底谱,然后众仙女当筵奏乐,歌声嘹亮,真有遏云绕梁之音。宝玉与湘莲一席,二人揭开底谱同观,只见上面写着道:《红楼梦余音》曲。
【仙吕·点绛唇】何事情天,古今不变。伊谁遣,万载千年,直恁地束缚人如绢。
【混江龙】试看这红楼梦演,珠围翠绕总堪怜。镇日价,痴男缱绻,怨女缠绵,从来意重没世心坚。只道是三生有幸,那里晓一旦无缘。因此上心迷肺腑,智失疯颠。真教那金锁空偕连理梦。那知这绛珠久赋断肠篇。说什么,长垂玉箸,报答那甘露恩涓。悲绣户,愁眉枉黛,病潇湘泪眼空穿。葬花人心惜桃花落片,埋忧女魂悲弩箭离弦。咄咄手书空,不向那儒书究理;默默心解脱,竟来将内典参禅。昏迷时遇明师圆通妙解,透彻处逢良友道悟玄诠。说什么,脱拘牵咸通鬼趣;喜的是,解束缚同证天仙。翻笑煞小儿女痴迷。曩日全仗着大道力悔悟从前。今日里点头顽石主蓉城,会当年红心弱草还仙院。割断了尘缘障碍,从今后潇洒情天。
湘莲道:“这都是说的宝兄弟与潇湘妃子的话呢!”宝玉点头道:“柳二哥,你且听他唱。”
因又看底下的,见是:
【油葫芦】说什么尤物移人蓦地牵,平白地结朱陈两姓联,又谁知浮言错认误婵娟。因此上扯碎了同心券,猛然间血溅了鸳鸯剑。这一个先归了离恨天,那一个倒做了世外仙。到头来,无意中刚趁了心中愿,笑煞那再世结姻缘。
宝玉道:“这是说的柳二哥和尤三姐姐的故事了。”湘莲道:“你才说我的,怎么这会子你又这么着,不用说话,听他唱的好。”因又看底下的是:
【天下乐】春满宫闱,可也早占先。年也波年不长圆,返云霄,先离了日月边。惟有那探春风三妹妍,性聪明,闺阁贤,到如今宦途中适良人,福寿全。
那边席上,迎春看到这里,便向黛玉道:“你看这可是说的元妃姐姐同三妹妹么?”黛玉道:“可不是呢。”因又听他底下唱道是:
【哪吒令】坐香闺幽闲少言,手芸编简编。嫁豺狼可怜甚奇缘孽缘,又何堪苦煎把身捐命捐。本待要叹人间称屈冤,又谁知有天道能消怨,早只见刀斩了恶兽施严谴。
迎春听到此处,早已扑簌簌掉下泪来。黛玉道:“孙姐夫报应料已不远。二姐姐,你也不必伤心了。”香菱道:“天道循环,自是不爽的。这枝曲子上,就说的好。”因又看底下的见是:
【鹊踏枝】只为怪三春快着鞭,因此上叹驹隙韶光浅。参古佛悟道人间,把天花一笑先拈。槛外人招邀非远,事功成尸解登仙。
黛玉道:“这是四妹妹了,不知几时才事功成呢?”迎春道:“听见说也不过一两年就要来了。”因大家又听他唱底下的,道是:
【幺篇】细数有情人第一先,可意女人娇艳。更有个运蹇英莲,恰似他诗稿频添,生憎那画梁双燕,说什么薄命堪怜。
迎春道:“这是小蓉大奶奶同香菱姐姐了。”香菱点头。因细看底下的,见是:
【寄生草】独不施脂粉轻盈姊妹翩,香闺针黹拈绒线,纱窗笔砚拈诗柬,珠帘卷处拈花片。喜的是,佳儿佳妇两和偕,享受了五花官诰荣非浅。
香菱道:“这又是珠大嫂子姊妹三个了。”只听他又唱底下的,道是:
【幺篇】冰雪聪明净风流窈窕,偏心酸泼醋人犹羡,心藏棘辣人皆怨,心伤气苦人难劝。堪叹是英姿出众,总成空。到如今,芙蓉城里重相见。
黛玉道:“这是琏二嫂子了。”因又看底下的,见是:
【幺篇】侍妾心肠好,娇娃巧性贤,平安保得芙蓉面,鱼车嫁得东床倩,鸾胶续得贤家眷。可知他,两下里富贵正绵长,荣华受享方无限。
黛玉道:“这又是平儿姐姐和巧姑娘了。倒是他们倒好呢。”
迎春道:“平儿姐姐原是好的,这也不枉他为人一番了。”因又看底下的,见是:
【幺篇】人世娇多少,殊难数淑媛。有一个青灯课子儿称善,有一个青编粉指儿夫显,有一个青莲女士闺中彦。大都来富贵喜长存,一个个相夫教子登金殿。
迎春道:“这又是说谁呢?”香菱道:“一个是史大妹妹,一个是琴妹妹。那一个倒不知道是说谁呢?”黛玉道:“那一个是邢姐姐。”大家说:“不错。”因又看底下的,见是:
【幺篇】迟早来仙境,同归离恨天。一个捐生殉主由来鲜,一个轻生从井冤难辩,一个偷生恨把金吞咽。到如今芙蓉女已聚蓉城,又何须悔不当初便。
香菱道:“这是鸳鸯姐姐和金钏姐姐、尤二姐姐、晴雯姐姐他们四个人了。”因听他又唱底下的,道是:
【幺篇】艳丽温柔女,情多缔好缘。一个相思女遗帕多留恋,一个画蔷女局外人忘倦,一个黄冠女抱恨抛经卷。须知道钟情原只为情多,到如今多情遂了多情愿。
迎春道:“这几个又是谁呢?”黛玉、香菱都道:“这可不知道是谁了,我们且听他唱底下的罢,明儿闲了再细看就是了。”
因看那底下的道:
【赚煞尾】秋满蔚蓝天,春冷蘅芜院,他自把抱负才猷大展。试看那兰桂齐芳官爵显,一椿椿富贵频添胜当年。可晓得,天上人间增巨典,看红楼梦浅,为红楼事变。愿只愿,普天下有情人,早去证情天。
当下新曲奏完。甄士隐、贾雨村道:“目览妙文,耳聆雅奏,何快如之。此曲前后包括无遗,抑且沉著痛快,足见仙姑大才,真补天手也。佩服!佩服!”于是席散,各自告辞回去。
到了次日,士隐、雨村和湘莲、宝玉先到赤霞官去看了一看,又到绛珠宫来看看仙草,领略了一番芙蓉城中各处的景致。
这日却是湘莲、宝玉二人,在花满红城殿上,备了六席酒筵,请士隐、雨村坐了上首,中间面南一席;其上首面西一席,是警幻仙姑、钟情大士、痴梦仙姑、引愁金女、度恨菩提坐了;上首面东一席,是迎春、黛玉、香菱、尤三姐;面西下首一席,是妙玉、凤姐、鸳鸯、尤二姐;面东下首一席,是秦可卿、晴雯、金钏、瑞珠;那下首中间向北一席,是湘莲、宝玉相陪。
席上黛玉、香菱说起昨儿曲中,有相思女、画蔷女、黄冠女这三个人,都不知道是谁的话来。宝玉道:“那是小红、椿龄、鹤仙三人。”黛玉道:“小红我认得的,那两个是什么人呢?”宝玉道:“画蔷女椿龄是女戏子,黄冠女鹤仙是小女道士。”迎春道:“你怎么倒都知道么?”宝玉笑道:“怎么不知道呢,这三个人现都是我们的侄媳妇呢。这小红配了贾芸,椿龄配了贾蔷,鹤仙配了贾芹了。”甄士隐道:“这三人内中有许多原委,宝玉兄谅想都知道的了。”宝玉道:“我原也不知道的。这都是蒙我们师父,指示我们世间一切因缘,故于过去未来之事,都略知一二。”警幻仙姑道:“神瑛侍者生有宿慧,故得道最早,与他人不同的。”宝玉道:“柳二哥他得道在我之前,要算是前辈呢。有多少事,都是柳二哥指教我的呢。昨儿蒙仙姑赐教仙乐,令我辈俗耳一清。今日无以为欢,柳二哥出席当筵舞剑一回,以博二位老仙长与仙姑们一笑,何如?”
众人都道:“好的很。”
于是,湘莲出席,脱了长衣,拔出鸳鸯剑来,先走了两个架式,便盘旋舞将起来,只听飕飕风响,渐渐舞紧了,便只见一团白光罩住,全然不见人影。大家正在喝采,湘莲忽然收住宝剑,只见面色依然,气息如旧。士隐、雨村道:“原来柳二兄竟是剑仙之流么,请将此鸳鸯剑作永镇芙蓉城之宝,庶不负此宝剑,亦不负此蓉城也。”宝玉道:“既观妙舞,请各浮大白。”于是,仙女们献上巨觞,大家又痛饮了一回,然后吃饭,饭毕漱口撤席,又坐了一会,方才各自散了。次日士隐、雨村二人便告辞去了。要知下文如何,请看后卷便见。
第三十一回 贾宝玉解衬衣慰婢 孙绍祖拔佩刀杀人
话说柳湘莲、贾宝玉到了芙蓉城中,为芙蓉城主,每日与警幻仙姑、妙玉、迎春、黛玉等众人或是谈道,或是谈心,或是作诗下棋,或是看花饮酒,或是煮茗焚香,或是看书舞剑,真是无拘无束自在逍遥的了。
一日,宝玉到绛珠宫来,适值黛玉、香菱都到警幻宫中与妙玉闲话去了,金钏儿跟了去了,只有晴雯在家。宝玉走到里面坐下,晴雯倒上茶来道:“林姑娘和香菱姑娘都到警幻宫里去了。”宝玉道:“去了多大会儿了?”晴雯道:“去了好一会儿了,只怕也该回来了呢。二爷,请坐会子罢。”宝玉道:“我也没什么事,在家里也是白坐着没趣儿,不如到这儿来坐坐的。”
晴雯道:“二爷近来怎都不像从前了么?”宝玉道:“我没改什么样儿啊,怎么都不像从前了呢?想是黑瘦了不成?”
晴雯道:“不是说你脸上不像头里,是说你说话儿、心里不像心里了。”宝玉道:“怎么就不像头里呢?”晴雯道:“头里二爷和林姑娘何等的亲热,时刻都不肯相离。那会子说林姑娘要家去了,二爷就吓疯了。后来林姑娘死了,二爷就出了家了。怎么前儿二爷到了这里来,见了林姑娘总这么淡淡儿的,比着头里那么亲热的样儿,就很差多着了呢!林姑娘也不像头里,也是那么淡淡儿的了。这是怎么说呢?”宝玉道:“这也没什么说的。自从头里到了今儿,这个‘情’字原还没有一点儿更改的。我们那从前都不知道这里头的道理,只想着我们姊妹们长在一块儿,要这些姊妹们眼看着我死了,还化成了灰,再化了烟给风一吹就散了才好,总为的是怕见那生离死别的缘故。哪里知道世人痴愚,谁能得够这么样么?怕见生离死别,偏偏儿的生离死别就不一而足,因此上才因痛而悔,因悔而悟。这会子做了芙蓉城主,原是想不到的。到了这里,不但是林姑娘一个人,就连大姐姐、二姐姐、凤姐姐、鸳鸯姐姐和你们大家都在一块儿,并且是天长地久,永没有生离死别的时候了。从前怕的是生离死别,偏偏儿的免不得的是生离死别;这会子经历了一番过来,不怕那生离死别了,倒又永没了生离死别了。细想起来,可不是淡淡儿的倒好,又何必尽着痴迷呢?况且,这个‘情’是总在的,又谁还不知道呢?总之情多情浓倒反无益,还不如情淡情长的好。”晴雯道:“既是这会子胜似头里,这情义就该比头里还重些才是呢!”宝玉笑道:“这情虽淡,却比头里的情原还重呢!我说了这些话,你总还不懂。你且过来,我给你看就是了。”
晴雯走了过来,宝玉拉他坐在手下,便在自己身上解开荷包,教他去看。晴雯看时,只见里面还装着他从前咬下的两根指甲在内,不觉一阵心酸,滴下泪来。宝玉道:“你又何必这么样呢!”因又掀起身上衣服来,给他看时,只见贴里还穿着是晴雯当日脱下来贴身的旧红绫小袄儿呢!晴雯擦着眼泪道:“这是多谢二爷,原不忘我的,情义是天高地厚的了。只是教我怎么补报二爷呢?”宝玉道:“你这也就是可见那情多情浓不如情淡情长的好了么!”
正说着,只见黛玉、香菱、金钏都回来了,大家相见坐下。
黛玉道:“你们两个又说什么梯已话儿呢?”宝玉道:“我来了没多大会儿,他说你们去了好半天了,也该回来了。我就在这里等你们的,因白坐着就说些没要紧的闲话儿。你们到警幻宫中是做什么去的呢?”香菱道:“我们到那里去,是和妙师父谈诗去的。”宝玉道:“好啊!我们在这里横竖没什么事,很该起个诗社才好呢。”黛玉道:“要起诗社,就是人太少了些。明儿等四妹妹来了,那就好了。”宝玉道:“四妹妹原本就不大作诗,他近来是全然不讲此道了。我们这里现在有几个人?且数数看。”香菱道:“前儿做绛珠仙草的诗,是连元妃娘娘、警幻仙姑只得五个人呢!那天子二姐姐他又没做,越发觉得人少了。”宝玉忙道:“我没见过这诗,你这里有底子么?”黛玉便取出五人的诗草来,递与宝玉。宝玉接来,看了一遍道:“警幻仙姑的诗,我还没看见过呢!这诗首首都好,题目又新,少不得明儿我先要补和一首,然后再讲起社的话。”
香菱道:“明儿起社还要算二姐姐一个人,那不就有了七个人,也不算过少了。”宝玉道:“就是这么说,我明儿先补和了仙草诗来请教罢。”话分两头,暂将芙蓉城事按下不题。
再说那孙绍祖自从迎春死后,并没续弦。只因人家听见他娶了荣府的姑娘尚然糟蹋死了,谁肯把女儿给他续弦?因此终日在外闲游浪荡,便常在锦香院里往来,与云儿宿歇。那锦香院自多姑娘去后,又来了个吴姑娘。这吴姑娘原来就是晴雯姑表之嫂吴贵儿媳妇,其淫浪更在多姑娘之上。那孙绍祖见了十分合意,便常来合他住夜。不期那长安府的舅子李衙内因妻丑陋,也长来锦香院里,与云儿十分相好。后来见了吴姑娘,更加喜悦,要便在院里一住十天半月。孙绍祖又没有李衙内花的钱多,故此常时到了锦香院总值李衙内在内,便不许吴家的过来。
这日,孙绍祖又来到了锦香院里,人回李衙内在内。孙绍祖道:“我来了几回,总没见吴姑娘,你叫他过来,我和他说句话儿。”这里人便过去对吴家的说了,那李衙内听见,便问:“是谁?”吴家的道:“是孙绍祖大爷,来了几回了,我过去说句话儿就来。”李衙内道:“你理他,是什么东西呢?我不许你过去。”便一把把吴家的拖下了。
这孙绍祖等了半日,不见吴家的过来,气忿不过,又听得那边豁拳喝酒之声不绝,便一头闯将过去看时,只见吴家的与李衙内两个正在那里豁拳喝酒呢。孙绍祖便向着吴家的道:“我叫你过去说话,你为什么都不过去呢?”那吴家的便忙站起身来,李衙内便一把拉住吴家的坐下,道:“他是什么东西,好大胆,到这儿来混闹吗?趁早给我滚开罢!”孙绍祖大怒道:“瞎了眼的忘八蛋!我糙你家祖宗。”李衙内也大怒道:“好大胆的王八崽子!我们的人呢,快拴了这野黄子,带到衙门里去问他。”孙绍祖道:“瞎了眼的忘八蛋,你吓唬谁?”因上前便一把拖了吴家的起来。
李衙内见了,便顺手拿起席上酒壶,照孙绍祖劈头打来,道:“我打你这王八崽子。”孙绍祖忙把头一闪,却打在右边肩头上,那酒淋了一身,前面衣袖都湿了。孙绍祖不觉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一面骂道:“好大胆的忘八蛋,了不得了。”
一面在身上拔出解手刀子,上前一步,照李衙内劈面扎来,道:“我就捅了你这王八崽子了。”李衙内已经醉了,刚站起身子,见孙绍祖刀来,把头一侧,一刀正扎在左边太阳穴上。
李衙内“哎哟”了一声,便跌在椅上,鲜血迸流。孙绍祖再复一刀,正扎中李衙内胸膛,早血流不止,登时死了。李衙内有跟随的三个家人,上来见李衙内已死了,便齐奔孙绍祖来。有一个手脚利便些的,便一脚先踢掉了孙绍祖手中刀子。三个人上前,便揪住了孙绍祖,拿绳子来捆他。孙绍祖道:“这忘八蛋,他诈死呢!便是死了,也没什么要紧。咱们不怕,谁还走了不成!”
那三个家人,不由分说,便拿绳子把他手脚都捆了。锦香院里,已先有人到长安府里去报信去了。不一时,长安府里下来了三四个人,写了呈子,拖了孙绍祖一起到都察院来喊冤。
大周姑爷这日尚未下衙门,听见是孙绍祖的事,即时升堂。
先带原禀上来,这李衙内的家人便上来磕头,道:“小的叫李正,这死了的是小的的主人叫李衙内。今日在锦香院娼家喝酒,突有孙绍祖妒奸闯入,辱骂小的的主人,小的的主人也骂了他,他就逞凶拔出身上刀子来,把小的的主人戮死了。小的们把孙绍祖登时捆了,夺去刀子,现在大人案下,求伸冤作主。”周姑爷便叫带孙绍祖上来。这孙绍祖知道都察院里有探春的姑爷,原是两连襟呢,或者看情,可以避重就轻也不可知。便上来跪下道:“这李衙内是长安府的舅子,他倚势作威害民不浅。今日在娼家饮酒,官吏宿娼律有明条,职员因去拿他,要送官究治的,不期他拒捕,先拿酒壶打了职员,把衣服都污了可证。职员一时气愤,就拿酒碗砸他,不期打中他太阳,就血流不止死了。”周姑爷把惊堂一拍,道:“你是什么职员,职员都去混杀人的么?先打他的嘴。”左右站班人役上来,先把孙绍祖拖过掌责二十。周姑爷道:“现有凶器,是刀子扎死的,怎么说是酒碗砸死的呢?”孙绍祖碰头道:“实是酒碗砸的,那刀子是他捆起小的来,在小的身上拔了去,图赖小的的。”周姑爷“哼”了一声,吩咐发交刑部监禁。即委邢部司员带领仵作人等,前往检验明确,再行讯究。
贾兰在刑部听得此信,便同了一位主事带领仵作人等,随即到了锦香院来,将李衙内尸首检验明确。忤作喝报:“验得左太阳穴有紫色刀伤,深一寸五分,皮破、骨伤、血出;胸膛有紫色刀伤,深一寸八分,皮破、骨断、血出。”当即填写尸格,禀覆都察院衙门。
贾兰下了衙门,回到荣府,见了贾政、王夫人。贾政也下了衙门,才刚回来。贾兰道:“今儿都察院三姑爹衙门里,饬委刑部司员检验李衙内尸首,我听见这凶手就是孙绍祖,在都察院衙门里犹称职员,三姑爹就喝住了他,先已掌责了二十了。我就忙同了一位主事带领仵作前去验明,已经禀报过了。这是明儿总定了抵偿的了。”贾政道:“你可知道是什么缘故呢?”
贾兰道:“这李衙内在娼家喝酒,孙绍祖妒奸进去吵闹。李衙内怒将酒壶掼打孙绍祖,孙绍祖便拔出身上解手刀子来,扎了李衙内太阳穴同胸膛两处,重伤血流不止,登时死了的。”
贾政道:“孙绍祖这东西,平日也太凶横了。此时还是在这凶横上头了结,可谓恶贯满盈了。”王夫人道:“可怜迎丫头,就白被他家糟蹋死了,这会子也算是现报了。”贾兰道:“二姑妈此时在九泉之下,也可以暝目了。”贾政道:“你明儿还在都察院打听打听,看是怎么审拟了?”贾兰答应下去,不题。
再说周姑爷下了衙门,回到家中,便把这事细细的告诉了探春一遍。探春道:“这总该定了是死罪了么?”周姑爷道:“他今儿还不认是刀伤,狡辩是酒碗砸的。这会子,刑部司员已验明是刀伤确切。将来照故杀律,总是斩罪罢了。”探春道:“可怜二姐姐,白被他凌辱死了。这会子,是他自投法网,也不是官报私仇,就是死罪还便益了他呢!”周姑爷道:“我明儿讯供的时候,自有法儿处治他。”探春道:“死罪不算,总要活着给他受受罪才好,也出出人的气呢!”周姑爷点头,夜深归寝。
次日一早,上了衙门,等各官到齐了,便提了孙绍祖一起人犯当堂审讯。先叫上吴氏问道:“李衙内是怎么死的,从实供来。”吴家的供道:“这李衙内昨儿在小的家喝酒,孙绍祖不忿,他来就要叫小的过去,李衙内又不肯叫小的过去,孙绍祖便气忿,过来争闹,与李衙内两下相骂,李衙内动气便把酒壶掼打孙绍祖,孙绍祖急了便拔身上解手刀子,把李衙内戮了两刀子,就戮死了的。小的不敢蒙蔽,求大人问孙绍祖,就是恩典了。”周姑爷便叫上孙绍祖来,问道:“你是怎么用刀子杀死李衙内的呢?实供罢。”孙绍祖道:“小的实是拿酒碗砸伤李衙内的,那刀子是他家人们拔了小的的去,图赖小的的。”
周姑爷道:“吴氏现供是你用刀子戮死了李衙内的。昨儿司员检验也是两处刀伤,比对凶器符合。你还狡赖吗?看大刑伺候。”两旁答应了一声,孙绍祖道:“实是酒碗砸的一伤,并没两处刀伤啊!”周姑爷把惊堂一拍,道:“夹了,问他招不招?”两旁答应,把孙绍祖拖下,将靴袜扯去,把孤拐套上夹棍眼里,用力一收,孙绍祖早已昏晕了过去。周姑爷问道:“到底是什么伤?”孙绍祖苏醒过来,道:“是刀伤,是小的该死。”周姑爷叫松了刑,问道:“怎么用刀子戮的呢?实说罢。”
孙绍祖道:“李衙内先拿酒壶掼打小的,淋了小的一身的酒,小的气起来,就拔出身上刀子,先扎了李衙内太阳上一刀,又扎了胸膛一刀。是小的该死,求大人的恩典。”周姑爷“哼”了一声道:“不用大刑,还狡赖呢!”吩咐当堂画了供招,仍发交刑部监禁。吴氏发交官媒收管,饬令李衙内家人李正将李衙内尸棺领埋去讫。
次日,便具了折奏,奏闻请旨。折奏上道:“都察院谨奏,奏为奏闻请旨事:据长安县民李正呈称,伊跟随主人李衙内在锦香院妓女吴氏家饮酒,突有荫袭指挥孙绍祖闯入,妒奸争闹,互相角口辱骂。绍祖逞凶,突拔身上解手刀子,将李衙内登时杀死。伊等当将绍祖捉住,夺去凶器,奔赴臣衙门求究等情。据此,当经饬委刑部司员带领仵作前往检验去。后旋据刑部司员填写尸格禀称:‘检验得李衙内尸身左太阳穴有紫色刀扎伤,深一寸五分,长一寸,皮破、骨伤、血出;胸膛有紫色刀扎伤,深一寸八分,长一寸,皮破、骨断、血出,两致命伤检验是实。‘并取具仵作人等不致脱漏增减、扶同捏合甘结前来。随经提同人证,当堂严讯。据李正供:‘我是李衙内家人,我跟随李衙内到锦香院妓女吴氏家饮酒,突有荫袭指挥孙绍祖闯入,妒奸争闹,互相角口,以致辱骂。孙绍祖就逞凶拔出身上解手刀子来,在李衙内左太阳上先扎了一刀,复又在李衙内胸膛上扎了一刀,两处血流不止,登时就死了的,可怜我们的家主就活活的被他杀害了。’据锦香院妓女吴氏供:‘我是锦香院妓女。这死了的李衙内,这日到我们家喝酒,孙绍祖也到我们家来,叫我过去,李衙内不许,孙绍祖就气忿起来,闯进去两下争闹,互相辱骂起来。李衙内先拿酒壶掼打孙绍祖,孙绍祖急了,就拔出身上解手刀子来,先扎了李衙内左太阳上一刀,血流不止,跌在椅上,孙绍祖复又扎了李衙内胸膛上一刀,就登时死了。我们一时救护不及,在旁都吓死了。求问孙绍祖,就是恩典了。’据孙绍祖供:‘我是荫袭指挥。这李衙内倚恃是长安府的舅子,横行宿娼,我是去拿他要送官究治的,不期李衙内拒捕,反将酒壶掼打,淋我一身的酒。我一时气愤就用身上解手刀子先扎了他左太阳一刀,复又扎了他胸膛一刀,血流不止,就死了。是我一时该死,求恩典。’诘问孙绍祖:‘你是妒奸争闹,因而杀死李衙内的,怎么又供是李衙内拒捕因而杀死的吗?’孙绍祖犹狡辩不服,因用大刑一次,始据供云:‘实因妒奸争闹,以致杀死李衙内的,不敢蒙蔽。’各等供。据此,查律载故杀者斩监候,又律载如系在官人役加一等。今孙绍祖身任荫袭指挥,因妒奸杀死李衙内,应准故杀律拟斩监候,又系在官人役加一等,应拟斩,秋后处决。吴氏私娼,以致酿成人命,应照不应重律杖八十。余人无干,俱各省释。相应将审拟缘由,恭折奏闻,伏乞皇上睿鉴训示,谨奏。”
过了一日,批下折子。奉旨:“孙绍祖身任荫袭指挥,罔知法纪,殊堪痛恨,着即立决,毋庸秋后。余依议,钦此。”
周姑爷见折奏批回,即委刑部郎中贾兰监斩。贾兰便带了人役到监中提出孙绍祖来,跣剥了衣服。贾兰标了斩标,将孙绍祖绑赴法场之上,刽子手上前一刀,将孙绍祖的头早砍下来了。
贾兰监斩已毕,便到都察院衙门覆命。周姑爷便将吴氏也发落了,了结此案。
这吴氏原是晴雯姑舅哥哥吴贵儿媳妇。当初晴雯撵出,卧病在他家内之时,宝玉私自去看晴雯,却被这贵儿媳妇拉在他房内,将两腿夹住宝玉不放,后来听见人来,宝玉才挣脱跑了的。及至晴雯死后,这贵儿媳妇就跟人逃走了。吴贵回来,怕人耻笑,不敢声张,只说被妖怪从墙头上过来吸了精去死了。
这贵儿媳妇自来妖冶淫荡,久后遂至流落为娼。自从进了锦香院恰又遇着孙绍祖、李衙内。这一番人命在都察院发落了之后,就不许为娼。适值王仁妻死,知道这贵儿媳妇貌美,又不要花什么大钱,就娶了家去续弦去了。要知下文如何,再看后回便见。
第三十二回 孙绍祖鼎烹转轮府 贾元妃高会赤霞宫
话说林如海在冥中做了十殿转轮王之位。那冯渊、崔子虚、秦锺三家眷属俱在署内。如海因着他们分管事情,犹如幕友一般,教冯渊掌管刑名兼理钱谷,崔子虚专管书启兼代红黑笔,秦锺专管号件。这转轮王府中有一名厨子,原是前任荐过来的,名唤多官混名多混虫。原来便是多姑娘的前夫,原是荣府厨子。
今知贾母、贾珠在林如海任上升来此处,便写了个手本,托潘又安回了,上来磕头请安。贾母便问问他生前之事,因知他妻子多姑娘现已嫁了鲍二。这多官并无过恶,况原是荣府旧人,贾母便向如海说了,加恩叫他在大厨房管总,这多官便磕头谢了。
一日,过堂脱生的鬼犯内中,忽有一名鲍二。林如海看了阳世犯由,叫上他来细问。鲍二不敢隐瞒,便将因荣府撵出,纠约盗贼,俱祸潜逃,探知其妻多姑娘为薛蟠娶去作妾,复约伙盗于平安州欲行劫杀薛蟠,致被柳湘莲杀死之事,一一供明。
林如海便罚令他转世为驴。因将此事告知贾母,贾母叹息了一番。便因鲍二,想起鲍二家的来,他自来就与贾琏不端,现今年少在此寡居,难保其无暗昧之私。况鲍二已被湘莲杀死,转世为驴。鲍二既经复娶多官之妻为妻,今多官现在此处,且人胜似鲍二,何不即将鲍二家的配了多官,岂不十分公允呢!遂将此话向林如海说了,林如海笑道:“老太太真是想得到,凡事一秉大公,这么一调剂,真是内无怨女,外无旷夫了。”于是,遂将多官与鲍二家的配为夫妇,一个是其妻曾嫁其前夫,一个是其夫曾娶其前妻,真是颠倒姻缘,从来奇事了。
一日,阎罗王那里有文书来,是有几名要过堂转世脱生的鬼犯。崔子虚看见内中有李衙内一名,心下惊疑,因请出林如海来,将李衙内名字指与他看,道:“不知是那李衙内不是?请老大人明儿过堂的时候,留心问他一问。横竖晚生的始末,老大人是知道的。”林如海道:“这个容易。这会子没事,就过堂罢。”因吩咐出去,叫伺候升堂。
不一时,人役齐了,如海升堂,便叫带过这一起过堂的鬼犯上来。底下答应一声,一一点名过去。点到李衙内,林如海问道:“你把生前之事,细细说来。”李衙内道:“小鬼犯是长安府太爷的舅子,生前总在长安府衙内,因到锦香院去宿娼,有孙绍祖妒奸争闹起来,那孙绍祖行凶,就把小鬼犯杀死了的。小鬼犯生前并无过恶,今当转生为人,到案下来过堂的。”林如海道:“你生前聘过张金哥为妻的么?”李衙内道:“张金哥聘后就死了,并未过门。”林如海大怒道:“你倚仗长安府威势,强聘张金哥有夫之妇,以致金哥父母逼退崔守备家之聘。义夫烈女,双双自荆你这罪恶还小么?”姑念已死于他人之手,免受地狱之苦,罚令转世为犬,也不问枉了你了。”底下鬼卒就把狗皮给李衙内披上,同这一起过堂的鬼犯,都赶到六道轮回处转世脱生去了。
林如海退堂进去,便告诉了崔子虚一番。适值贾珠也在那里,便道:“罚他为犬,还便宜了他呢!只是他才说被孙绍祖杀死了的,这孙绍祖是什么人?好像我二妹妹的姑爷是这个名字呢!等我问老太太去,看是不是?”于是,走到上房见了贾母道:“方才姑爹在外过堂,有一个鬼犯是李衙内,就是崔子虚、张金哥的对头,姑爹已罚他转世为犬去了。这李衙内在阳间,说是被孙绍祖杀死了的。我好像听见二妹妹的姑爷是这个名字呢,老太太可记得么?”贾母道:“迎丫头的姑爷是叫孙绍祖,他是荫袭指挥,怎么能混杀人呢?”贾珠道:“听见二妹妹还是他凌辱死了的,可见就是个凶横的人了。或者因斗殴,或者因什么事情杀了人,也是有的。这李衙内是长安府的舅子,这杀他的人总是要抵偿的,以后总留心看这孙绍祖的名字就是了。”贾母道:“要果然是孙绍祖这混帐东西到这里来了,也要给他受受罪才好呢!”贾珠道:“我对他们说去,俱大家留心,不要给他错过了。”于是,出来嘱咐了冯渊等,大家留心看孙绍祖的名字,恐怕错过。
谁知过不数日,只见过堂的文书内早有一名孙绍祖。贾珠道:“是要抵偿李衙内的,不得这么快,或是别故死的,也未可知?”冯渊道:“恐怕是畏罪自戕的,也料不定。”贾珠等林如海回来,就将此话禀了。林如海道:“今儿已迟了,明早过堂罢。横竖他已来了,没有错过的事,就放心了。”
到了次日一早,林如海吩咐,今儿在内堂过堂,请贾母、贾夫人在屏后坐听。不一时,伺候人役已齐,如海升堂,逐一唱名点过,点到孙绍祖,如海便问:“孙绍祖,你在阳间是什么人,是怎么死的呢?”孙绍祖道:“小鬼犯生前是荫袭指挥,只因酒醉杀了李衙内,问了抵偿,正了国法死的。”林如海道:“你娶的妻子是贾迎春吗?”孙绍祖道:“是贾迎春。”如海道:“他是怎么死的呢?”孙绍祖道:“是病死的。”林如海把惊堂一拍,喝道:“我久已知道是你凌辱死的,还狡赖吗?”
叫鬼卒把他快叉下油锅底下。鬼卒答应了一声。只见檐前早已设下油锅,烈焰腾腾烧的锅内的油都滚起来了。一个鬼卒便上来把孙绍祖跣剥了衣服,一个鬼卒提起钢叉照孙绍祖腹上“咯喳”一声叉将起来,举着往油锅里一丢,那滚油都溅出锅外。
不一时,皮骨俱烂,渐渐熔化,化成一道清烟。鬼卒将他捞将起来,向地下一掼,将水一喷,依然还是人形,穿了衣服,上前跪下,哭道:“十王爷爷,鬼犯从今悔悟,再不敢为非了。”
如海道:“你生前杀了李衙内,故抵偿正法。那凌辱妻子致死的罪名,还没消除呢!今罚你转世为猪,长大了的时候,免不得心头一刀,还教那世人千刀万割吃你的肉去。”底下鬼卒便把猪皮给孙绍祖披上,同那一起过堂的鬼犯,都赶到六道轮回的地方,转世脱生去了。
堂事已毕,如海退堂进来。到了上房,见了贾母,问道:“老太太可听见了么?”贾母道:“我见他叉下油锅,看的害怕起来,也没听完就进来了。后来怎么样了呢?”如海道:“他后来知道改过,我就罚他转世为猪去了。”贾母道:“阿弥陀佛,这也就很够了他了。”贾珠道:“前儿李衙内转世为狗,今儿孙绍祖转世为猪,这猪狗都是差不多的畜生,还便益了孙绍祖呢。”如海道:“猪狗虽然一样,却大有分别。这狗若生在太平富贵人家,得保其天年,逍遥自在,比那贫贱极了的人还高些呢。猪是长大了的时候,总免不了一刀,还要千刀万割的切食其肉,比狗就差远了。”贾夫人道:“二侄女儿此刻都在离恨天上,原也不恨他了。只是不知几时才得瞧瞧我们女孩儿去呢?”贾母道:“横竖总有见的时候罢了。这会子,又何必这么忙呢?”于是,又过了两月。
忽然,一日玉帝有旨:“京师都城隍忠?v王员缺,着林如海调补,所遗转轮王员缺,着胡判官补授,其酆都城隍员缺,着崔判官被授。钦此。”林如海接了玉旨,随即各王并城隍等都来拜贺。贾珠与冯渊、崔子虚、秦锺等也都道了喜。贾母道:“这可到太虚幻境里去不能呢?”林如海道:“这是到京城里去,倒离老太太家里不远了。明儿可以晚上梦里回家看看,倒使得的。”贾夫人道:“离恨天上到底几时才能得到呢?”贾珠道:“明儿姑太爷上任去,先要到天上陛见谢恩呢!我们便都一起动身前去,先到了太虚幻境住着,等姑太爷陛见了回来,再一起到京城上任去,岂不两全其美呢?”如海道:“但不知那里可顺路不顺?”贾珠道:“潘又安是去过的,问他便知道了。”便传了潘又安进来,如海问道:“你上年送尤三姑娘到太虚幻境去过的,可知道那里离玉帝天上有多少远,顺路不顺路呢?”潘又安回道:“小的还没上过天,远近是不知道。只记得那年在那里曾听见过他们说,他们那里离南天门不远。”
如海道:“这么说,就是顺道了。”于是,一面料理交代,一面收拾,择日起身。如海又到各衙门去辞了行。
到了起身这日,各王与城隍等都在城外祖饯,如海下轿施礼,道:“多蒙盛意,铭感五中。但王程紧急,不敢稽延,待林如海立饮三盅罢了。”于是,各王公敬了三盅,如海饮了,便道:“列位王爷请回,小弟就此告别。”各王等再三要候如海上了轿,方才回去。这里贾母头里坐了一辆大车,鲍二家的在前伏侍;第二是贾夫人带了司棋坐了一辆大车;第三是夏金桂、张金哥、智能三人坐了一辆大车。贾珠带了潘又安骑马在前引路,冯渊、崔子虚、秦锺带领焦大、多官等也都骑马,押着行李驮子在后。林如海坐了一乘大轿,从后赶了上来。
行到下午时分,贾珠在前早隐隐望见一带淡红围墙,便问潘又安道:“那是什么地方?”潘又安道:“那就是芙蓉城了。”
贾珠道:“这就快到了,我们慢着些儿,等姑老爷上来,禀明了再走。于是,缓缓而行。渐离芙蓉城不远了,只见林如海大轿已上来了,贾珠便下了马,到轿前来回道:“前头望见的就是芙蓉城了。”如海道:“我此刻先要陛见去呢,你们先到那里去罢,我陛见回来,再到这里会齐。”贾珠答应了下去。
如海便带了潘又安,取路往南天门去了。
这里贾珠在前,引了贾母等一起车马人众,早到了芙蓉城口。只见几个黄巾力士上前来问,贾珠道:“我们都是你们这里元妃娘娘、潇湘妃子,贾林两家的人,特意到这儿来的。”
那黄巾力士答应了一声,便都上来领着进了南门,一个便先去报信。湘莲、尤三姐路近,听见了便赶忙招呼了凤姐、鸳鸯、尤二姐、秦可卿、瑞珠一齐迎了出来。贾珠等已到了石头牌坊,见了湘莲忙下了马,上前拉手相见,并与尤三姐、凤姐、鸳鸯问好。凤姐道:“老太太都来了么?”贾珠道:“都来了,人多着呢!”鸳鸯便问道:“这车里是老太太么?”贾母看见,便道:“我在这里呢!”鸳鸯赶忙上去,同着鲍二家的扶了贾母下车,凤姐便扶了贾夫人下车,接着夏金桂、张金哥、智能都下了车。大家相见,请安问好。秦锺也上前给他姐姐相见,并给众人请安。贾母道:“我们宝玉还没来么,林丫头呢?”
凤姐道:“我们路近,就先来了。他们都路远,走的慢些儿,也就都要来了。老祖宗同姑太太,且请到殿上坐坐,歇息歇息罢。”
于是,大家慢慢儿的走到宫门,正要进去,只见东边宝玉同迎春两个来了。宝玉忙跑上前去,请了贾母、贾夫人的安,迎春也上来请了安,大家相见。于是进了宫门,到了花满红城的正殿,正要坐下,只见黛玉、香菱、晴雯、金钏都来了。一齐跪下请安。贾母、贾夫人拉了黛玉,一齐大哭,黛玉也哭起来。凤姐道:“老祖宗和姑太太,今儿都大家团圆相会,应该欢喜才是,怎么倒伤起心来做什么呢?”贾母道:“原知道该欢喜才是呢,不由的见了面就伤起心来了么。”说着,只见警幻仙姑、妙玉也来了,大家请安问好。贾母道:“妙师父隔了好几年没会了。这一位是谁呢?”黛玉道:“这是警幻仙姑,就是这里太虚幻境的主人呢。”贾母与贾夫人道:“我们初到,应该来奉谒才是,怎么倒惊动仙姑的大驾呢?”警幻仙姑道:“听见老太太和姑太太的驾到,只因路远来迟,以致有失迎候了。”
于是,大家又从新逐一施礼。相见已毕,因冯渊、崔子虚不好起居,宝玉便让了贾珠、冯渊、崔子虚、秦锺同湘莲陪着六人都到赤霞宫宝玉上房去坐了。这边贾母、贾夫人、夏金桂、张金哥、智能等是警幻仙姑、迎春、黛玉、凤姐、可卿、尤氏姊妹等陪坐。茶罢,凤姐道:“老祖宗只怕饿了罢,吩咐摆饭。”
贾母道:“元妃娘娘在那里呢?我们都要去见见呢!”凤姐道:“他在东边赤霞宫里,宝兄弟、二妹妹都在那里祝老祖宗用过饭再去不迟。”于是,摆了两桌饭,上头一桌是贾母、贾夫人二人,黛玉、凤姐陪坐;底下一桌是夏金桂、张金哥、智能三人,尤三姐陪坐。
饭毕,贾母、贾夫人带了夏金桂等三人,便要到赤霞宫去,迎春、黛玉、鸳鸯三人陪了过去。到了赤霞宫,宝玉忙迎出来道:“老太太来了,才刚儿大哥哥已同我见过了元妃姐姐了,冯大哥他们三个是代奏请安过了。元妃姐姐知道老太太来了,喜欢的很,正在那里坐着盼望呢!我和老太太、姑太太进去,先见过了元妃姐姐,再请冯大嫂子他们进去见罢。”贾母道:“也罢了。”
于是,宝玉先领导进去,奏说:“老太太、姑太太都来谒见娘娘来了。”贾母、贾夫人走上殿去,元妃便站起身来,贾母、贾夫人要行国礼,元妃便一手拉了贾母,一手拉了贾夫人,道:“不用行礼,此处已非禁地,何必如此呢?”因命宫女设坐,贾母、贾夫人谢了坐,方才坐下。元妃道:“多年没见老太太了,倒还康健么?”贾母道:“托赖娘娘的洪福,还好。”
元妃道:“姑太太有三十多年没见了,我都不大认得了。才刚儿珠大兄弟来见,也只依稀仿佛,面貌都记不清了。姑太太,恭喜赴任京城,这倒离家里不远了。”贾夫人道:“这都是托赖娘娘的洪福呢!娘娘一向玉体万安?”元妃道:“自到此地,倒比宫闱强多了。”贾母道:“同来还有冯、崔、秦三家女眷在外,要进来叩见请安,因候旨不敢擅入。”元妃便向宝玉道:“你去领他们进来罢。”宝玉答应,便到宫门外领了夏金桂、张金哥、智能三人进殿。夏金桂等三人便向上一齐磕头叩见,道:“恭请娘娘万安。”元妃命宫女搀起,赐坐于贾母、贾夫人之下。金桂等三人又磕头谢了坐,然后挨次坐下。元妃道:“才刚儿两个兄弟说,陛见之后即赴新任,不过一两天就要去了,心里要留老太太、姑太太多住几天才好呢!也罢,今儿在我这里吃晚饭罢,明儿我就不管了。”因叫宫女去请了迎春、凤姐、黛玉、尤三姐、鸳鸯五人来陪坐。贾母、贾夫人等齐道:“又多蒙娘娘赐宴,何以克当?”元妃道:“什么话,我们多年都没有见面了,这会子权作个团圆家宴罢!”
于是,就殿上摆了六席酒筵。迎春、凤姐、黛玉、尤三姐、鸳鸯也进来了,参见已毕,大家就坐。右边上首一席是贾母,凤姐陪坐;下首一席是贾夫人,黛玉陪坐;左边上首一席是夏金桂,迎春陪坐;下首一席是张金哥,尤三姐陪坐;底下一席是智能,鸳鸯陪坐;中间一席是元妃相陪。
宫女们献上酒来,席间说些冥中之事。贾母便讲起孙绍祖变猪之事来,元妃道:“这事我这里已略知梗概,只不很详细。今儿老太太一说,就明白了。但这孙绍祖原可恨,应该如此的。”
迎春听见,便流下泪来。凤姐道:“二妹妹应该欢喜,怎么倒反伤心起来呢?”鸳鸯道:“他是自己想起从前的事来,不由人的要伤心罢了。难道还可怜孙绍祖伤心么?”黛玉道:“正是,往事不堪回首处,这也是自然之理呢!”元妃点头道:“林妹妹说的很是。”贾母又说:“孙绍祖杀的这人,便是李衙内。”因又把李衙内变狗的事,说了一遍。元妃便向张金哥道:“原来这位张姑娘可敬的很,应该旌奖的才是。我这里敬你一杯罢!”因命宫女将自己面前的一杯酒,送给张金哥去。
张金哥忙要出席来谢,元妃令宫女拉住,不必出席。张金哥只得站起身来,接了酒,道:“蒙娘娘的恩典,婢子遵旨立饮了。”
宫女候干了,仍然取过杯子,送了上去。夏金桂生恐怕说到他的身上来,心下甚是难过。不一时,酒完上饭。饭毕,漱口喝茶,撤过酒席。大家谢了宴,便告辞出来了。
原来贾珠、冯渊、崔子虚、秦锺也是元妃赐了一席宴,是湘莲、宝玉相陪,便在宝玉那里坐了,已经吃完。贾珠、宝玉二人又去谢了宴。贾母等到宝玉这里,看了一看,便到迎春那边闲坐去了。湘莲便送冯渊、崔子虚、秦锺三人到花满红城之旁去住宿。夏金桂、张金哥、智能三人便在迎春上房住了。贾母与贾珠便在宝玉上房住了。贾夫人同了黛玉,便到绛珠宫去住宿。要知晚景有何话说,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三回 史太君聚会离恨天 林如海赴任都城隍
话说贾夫人同了黛玉来到绛珠宫住宿,黛玉那里早有仙女们前来迎接。到了那里,香菱、晴雯、金钏也都迎了出来,进了上房,大家坐下。黛玉问香菱道:“你可有和你们奶奶去谈谈心去没有呢?”香菱笑道:“我一会着了他,就叫他奶奶,他脸上好不好意思的。后来警幻仙姑和妙师父来了,大家见礼。他就在那个空儿里,私下拉了我去,悄悄儿的说道:‘你千万莫叫我奶奶,你只叫我姐姐,我叫你妹妹罢。等没人的时候,我给你磕头就是了。不然我这个脸放在那里呢?那真就不能活了,你只当可怜我罢!我听见他说的那么样苦,那里还和他讲什么呢?”贾夫人笑道:“到底是这位薛大奶奶为人好,量大福大呢!”黛玉道:“香菱嫂子自来宽厚和平,要比起这位冯大奶奶来是真有天壤之分了呢!”贾夫人道:“这位冯大爷倒是个好的,薛大奶奶可还认得他么?”香菱道:“就是从前见过,如今也记不得了。”黛玉道:“你们奶奶没有别的好,这会子倒是给薛大哥解了冤孽的好了。”
贾夫人笑道:“这却也是的呢,如今这薛大爷不知他续了弦没有呢?”香菱道:“听见他如今要了鲍二续娶的多姑娘作妾,几乎连性命又都送掉了呢!还是亏了柳二爷去救了他的。”
黛玉道:“柳二爷就是在地府回来的时候,就去救薛大哥的。后来仍回到大荒山去,又隔了两年才到这里来的。”贾夫人道:“这多姑娘原是多官的媳妇,因多官酒痨死了,才复嫁了鲍二的。如今多官现在我们那里管厨,也跟着我们来了。那鲍二已经罚他转世为驴去了,鲍二家的是跟了老太太到地府来的。这会子鲍二变了驴,就把多官配了鲍二家的了。”黛玉笑道:“这么说,是鲍二续娶多官之妻为妻,多官又续娶鲍二之妻为妻了。”
香菱道:“姑太太今儿也乏了,请早些歇息歇息罢。”贾夫人道:“也要睡了。”香菱送贾夫人到黛玉房中,道了安置,便过这边房中来了。贾夫人和黛玉说了半夜的话,无非是生前死后,彼此两地的事情。听见自鸣钟打了两下,方才睡着。
到了次早,梳洗才毕,只见凤姐早走进来了,笑道:“姑太太好早啊,我来请姑太太的,请到那边警幻宫中去坐罢。老太太他们都在那里呢!”贾夫人道:“老太太倒到了那边了么,怎么这么早啊!”凤姐道:“老太太那边是鸳鸯姐姐去请的,我是来请姑太太的,这会子老太太他们也不过才到罢了。”于是,贾夫人、香菱、黛玉、晴雯、金钏、凤姐一齐都起身出来,到了庭中又看了看绛珠仙草,然后走到警幻宫中。进了殿去,只见贾母、夏金桂、张金哥、智能与警幻仙姑、妙玉、尤氏姊妹、迎春、鸳鸯、可卿、瑞珠大家都在那里坐着说话儿呢。贾母道:“我都来了半天了,你们这会子才来么,想必是昨儿晚上谈心睡迟了的原故。”贾夫人道:“昨儿晚上睡的也不大迟,就是在床上总睡不着么,听着自鸣钟打了两下,才合了一合眼儿。及至醒来的时候,太阳都出来了,赶着梳洗就迟了。”凤姐道:“怨不得姑太太,十几年都没见妹妹了,怎么一时儿能够说得清呢!”
原来,这日是芙蓉城主备席款待,都请在警幻宫中。贾母在中间坐了一席,警幻仙姑、妙玉、鸳鸯相陪;东边上首一席是贾夫人坐了,凤姐、黛玉、香菱相陪;下首一席是夏金桂坐了,尤二姐、金钏相陪;西边上首一席是张金哥坐了,迎春、尤三姐、晴雯相陪;下首一席是智能坐了,秦可卿、瑞珠相陪。
席上大家谈论,秦可卿问智能道:“我听见说,那年二婶娘、宝二叔和我兄弟都给我送殡去的,在馒头庵住了一夜。那张金哥的事,也是那会子办的;你和我兄弟两个人,也是那会子起的。后来我兄弟就死了,你们到了地府里,又是怎么得在一块儿的呢?”智能红了脸道:“姑奶奶,你悄悄的说罢,不要当着人给我没脸了。我到了地府里,便在观音庵还当姑子,后来就遇着了他,认做姑表兄弟,直等二婶娘来了,我才留了头发还俗的。二婶娘回来,也该告诉过姑奶奶的了。”可卿道:“二婶娘回来,他讲是讲的,我因为还不知道的十分详细,你今儿一说,我才明白了。”
这日,贾珠、冯渊、崔子虚、秦锺是在花满红城殿上坐了两席,湘莲、宝玉相陪,大家猜拳行令,闹了一日,至晚席散。
贾母等在警幻宫中也散了,大家仍各回原处归寝。
到了次早,早有人报林如海已陛见回来。湘莲、宝玉听见,忙与贾珠等迎出芙蓉城外,让如海进了南门,到石头牌坊前下了轿、湘、宝等让至花满红城殿上,大家参见施礼,方才坐下。
贾夫人早带了黛玉、迎春、凤姐、尤三姐、鸳鸯等上来,行礼相见。黛玉上前哭拜父亲,如海忙拉住他道:“我上年见了你的禀启,知道你在此处很好。况我而今新任都城隍,不比在前,又很可时常相见的了,你又何必伤悲呢?”黛玉道:“女儿十几年没见父亲,一旦相逢,不由的悲从中来不可断绝呢。想谅父亲不能在此多住,过一两月女儿总要到都城隍衙门里请安来的。”如海道:“这很使得,我此刻不能久留,就要前去赴任去了。”湘莲、宝玉道:“既到此间,还请暂住一宵,明日起马,也让侄辈稍尽地主之谊。”林如海道:“不必如此,我因王程紧急不敢羁延,既承谆谆款留,我就先领一餐就道罢。老太太和他们还在此处再宿一宵,明早随后再来也罢了。”
说着,贾母也进来了,如海忙上前请安。贾母又问陛见之事,如海道:“小婿前儿进了南天门,为时已晚,不便陛见,便到麒麟阁去见老太爷请安。老太爷见了小婿,问问别后家中的事情,就留小婿在那里住了。小婿就告诉老太爷一切事情,并现同老太太来芙蓉城之处,一一的谈了半夜,老太爷甚是欢喜。昨儿陛见之后,因为山东衍圣公、江西正一张真人与西藏活佛三人都在那里拜会,他们三教互相夸诈,以致争论,在玉帝前来请旨的。在老太爷那里大家会着,谈了半天,故此迟了,还在老太爷那里住了一宵。今儿五鼓动身回来的。”凤姐道:“我们这些人都没见过老太爷,就是见过的,那时总还小呢,如今也记不得了。”贾母道:“珠儿还该记得你爷爷的样儿没有?”贾珠道:“我见爷爷的时候还小,如今也记不清楚了。”
黛玉又向如海道:“上年贾雨村师傅曾到这里住过两天,他如今也得了道了。”如海道:“他是宦情最重的人,是怎么着也出了家呢?”黛玉道:“他为历尽宦海风波,后来遇着甄士隐老先生,就醒悟入道的。”说着,早就殿上摆了两桌。东边一席请如海在上坐了,湘莲、贾珠两边相陪,西边一席请贾母、贾夫人坐了,黛玉、凤姐相陪。冯渊等是宝玉陪到殿外去坐,金桂等是尤三姐陪到殿后去坐了。不一时,席上酒完饭罢,如海便起身告辞。大家都送至石头牌坊跟前,看着上了大轿,潘又安拉了马,在后跟着去了。
众人回来,大家又各处逛了一逛。至晚,便在花满红城殿上坐了四席,贾珠等在殿旁三间上房内坐了两席。贾母道:“我们这一去,隔一两个月便在那里盼望你们了。你们明儿有几个人去呢?”于是,大家齐道:“我们都要来给老太太、姑太太请安呢,都是要去的。”贾母道:“你们去到那里,我是要留你们多住几天的。我自从到地府里见了你姑爹、姑妈,接着凤丫头、鸳鸯都来瞧我来了,宝玉也来了。今儿到了这里,又给你们都会在一块儿,明儿你们又都到我们那里去。我明儿闲了,还要去家里走走,瞧瞧他们。等姑老爷转了天曹,我还打这里经过,又还到这里来呢。我们明儿起身去了,虽然是离别,却又有不同。人说离别的苦,我看这离别不但不苦,倒反觉的可乐了。我活了八十多岁,福也享尽了,就是死了也就罢了,怎么还这么样的骨肉团圆,大家相聚。我还有什么不乐呢?”
凤姐道:“到底是老祖宗的福大,就是我们这些人,谁还不是托赖着老祖宗的福才这么样么。老祖宗既然乐了,我来敬老祖宗一杯罢。”说着,便上去斟了一杯,双手捧上。贾母道:“凤丫头,你也去敬姑太太一杯么!你放着,我吃就是了。”凤姐道:“我先敬了老祖宗,再来敬姑太太呢。老祖宗赏了脸,姑太太自然也要赏脸的。”贾母笑着,就凤姐手里,把酒喝了。
凤姐便过来又斟了一杯,敬与贾夫人。贾夫人见贾母很乐,便接来也喝了。大家又饮了一会,众人都道:“酒也够了,等明早祖饯再敬罢。”贾母听见,忙道:“那饯行的礼,很可不必行了。为的是临岐的光景,反倒不很舒服,又何必如此呢?”
凤姐道:“既然老祖宗吩咐了,就遵老祖宗的命,不行也罢了。”
于是,又说了一会话,便仍各回原处归寝。
到了次日一早,贾母等先到元妃娘娘赤霞宫里去辞了行,元妃要亲自出宫来相送,贾母等再三不肯,元妃只送至宫门口,便回去了。警幻仙姑与迎春、黛玉、凤姐等诸人并湘莲、宝玉一齐都送至石头牌坊之外,看着贾母等还上了原来的三辆大车。
贾珠等带了焦大,也都上了马,一齐在马上欠身,向众人道:“列位都请回罢,恕我们放肆了。一月之后,在彼拱候。”说着,加鞭出芙蓉城去了。
不言警幻仙姑与湘莲、宝玉等诸人,各自回去。单表贾母、贾夫人、夏金桂、张金哥、智能带领着司棋、鲍二家的仍然坐了三辆大车在前,贾珠、冯渊、崔子虚、秦锺带领焦大、多官骑马押着行李驮子在后。一路行来,走到下午时分,早已到了京城里面。焦大认得,便上来回贾珠道:“这儿已是京城里头了,等奴才头里去到都城隍王爷府里去,先报个信儿,好给他们也打发轿马人夫来接的。”贾珠道:“很好,你就先去罢。”
焦大答应了,便撒开马上前去了。贾珠便叫前头车子且歇住着,等停一停再慢慢儿的走。因上前禀明了贾母缘故,贾母道:“既然都快到了,又何必歇着做什么呢?就慢慢儿的走也罢了。”
贾珠答应了,便在前头引导,缓缓而行。看看离都城隍府前,不到两里多路,只见焦大同了潘又安带领执事、銮驾、人役,两乘绿衣大轿,三乘中轿,两乘小轿并许多人夫迎了上来。贾珠便请贾母等下车上轿。贾珠、冯渊、崔子虚、秦锺骑马在前,焦大、潘又安、多官骑马在后,一路前呼后拥。
不一时,进了王府,重门洞开,穿过大殿,进了宅门,直到内殿下轿。林如海躬身在轿口相迎,早有丫环上前扶了贾母下轿,接着贾夫人等都下了轿。走入殿后,进内宅门上了月台,两边丫环打起帘子,到了五间上房内坐下,丫环捧上茶来。那上房之外,左右两边皆有六间小小净室,铺设的十分精雅。如海便与冯渊、崔子虚、秦锺到那边去坐。潘又安照应人役,搬抬行李驮子,直到吃过晚饭,内外方才收拾齐备。如海、贾夫人便住了正室五间上房。那后面另有五间上房,一样月台、抄手游廊,便请贾母住了。因教贾珠也在内居住,以便照应。前上房之外,左右两边各有六间房屋,皆分前后两层,一样俱有游廊。左边两层是冯渊、夏金桂,秦锺、智能两家分前后住了,右边两层是崔子虚、张金哥住了。后边一层,其前边一层作为签押之所。择日放告,每日各司员,俱来参见办公,暂且不题。
再说荣府,又早过了新年。贾桂芳已是十一岁了。原来,秋水亦生了一子名唤禧哥,已是六岁了,亦在家塾读书。甄宝玉江西学差已满,回京陛见后,升了礼部侍郎。贾政升了工部侍郎,贾兰升了大理寺少卿,小周姑爷放了山东学差,薛蝌已升了户部郎中。
那时,瞬届灯节。一日,王夫人向贾政道:“元宵佳节,自从祖老太太去世之后,就没怎么张灯赏玩。如今老太爷公孙都升了官,逢时遇节的,也该享享家庭之乐,热闹热闹才是。”
贾政点头道:“教他们预备些灯来点点就是了。倒是这些孩子们,也该弄些灯来给他们玩玩,瞧着倒有趣儿呢。”王夫人道:“可不是呢!”因叫了贾琏过来,吩咐各处多备花灯。贾琏答应了下来,便传了赖大、林之孝进来,吩咐荣禧堂前搭盖彩棚,各处满悬花灯,到处预备纱糊联匾,并烟火花炮等类,自十三日起,至十八日止,大放花灯,庆赏元宵佳节。大观园里也到处放灯。贾环无事,便在园中亲自指点。李纨、宝钗也都兴头,会了秋芳与秋水在旁大家嘀议着,另出新裁,画出图样教传与外面去,照样扎来悬挂。到了十二日,各处俱已料理齐备。王夫人又差人去接了史湘云、邢岫烟、李纹、李绮、薛宝琴、探春、巧姐等都来赏灯。
十三日早,众人陆续都各带了哥儿、姐儿、奶子、丫环、媳妇们一起一起的来了。邢夫人也带了蒋氏,尤氏也带了胡氏过来。又有小红等也都来了。园里早已扎下了许多龙灯、马灯,预备哥儿、姐儿们玩的。贾琏预先派拨了家人三十名,在外面照应点灯、剪烛;荣禧堂后派拨了二十名家人媳妇,照应添换灯烛;大观园里派拨了四十名婆子、二十名家人媳妇、二十名粗使丫头、二十名小厮,犹恐怕不够使用,又把各家带来的家人媳妇们添了二十名,共分作四方,单照应点灯剪蜡。又把学过吹打的女人,安在荣禧堂后,上灯时便吹打奏乐。
到了这日晚上,贾政、贾兰下了衙门回来,便在荣禧堂上摆了家宴。贾赦、贾政、贾珍、贾琏、贾环、贾琮、贾蓉、贾兰、贾芸、贾蔷、贾芹坐了四桌,上酒奏乐。荣禧堂前搭起彩棚,满悬玻璃、羊角、建珠、料丝各样花灯。外面牌坊纱糊联匾,锦绣飘摇,辉煌艳丽。重门洞开,层层悬灯,连接不断,望去犹如银龙一般,照耀如同白昼。贾赦看了,便说道:“办的很好。”贾琏便上来回道:“这还算不得什么,园子里办的倒很有些意思,老太爷们用过了饭,都请到园子里去看看。”
贾政道:“今儿没有外人,酒也够了,咱们吃饭罢。”贾赦道:“酒是不喝了,早些吃了饭,到园子里去看呢。”原来贾赦、贾政都称老太爷,邢、王二夫人都称老太太了,贾琏是琏二太爷,贾兰是兰大老爷了。当下摆上饭来,大家饭毕,漱口喝茶,贾赦等早站起身来。原来后面王夫人上房外,众人也是四席,还在那里喝酒,尚未吃饭。贾琏便请贾赦、贾政等都到大观园来。要知大观园中,灯景如何?且看下回,便知明白。
第三十四回 榆荫堂前大放烟火 大观楼上看闹花灯
话说贾琏当下请贾赦、贾政等都到大观园来,进得园中,只见万点灯光,四方普遍,水边山上,无处无灯。贾琏在前引着,先请上大观楼一看,只见满天星斗未足比其光华,极目花灯,四望浑无隙地,说什么火树银花,星桥铁锁。贾赦哈哈大笑道:“这才叫个大观呢,实在有趣。”贾政也笑道:“好固然好,到底未免太糜费了,将来不可为例。”贾琏道:“自老太太去世之后,从没放灯。今年老爷太太特意吩咐了,故此格外加意办的热闹。那里年年以此为例呢?”贾赦笑道:“一之已甚,岂可再乎!我们且下楼去看。”于是,大家下了楼,一路看去,只见到处皆灯。
那沁芳桥下,水中一带,都是荷花莲房各样花灯,浮在水上;各桥边皆是各色龙灯,也是浮在水面,头在桥边,身绕桥内;以后便是各样鱼灯、虾、蟹、鳖、蚌、螺蛳、青蛙等类各灯,皆浮水面。两岸树上,便是各色花灯,柳树上有蝉灯,松树上有松鼠灯、猴儿灯,枝头挂印灯,树根下有灵芝灯,各树上有各种禽鸟灯,夹着各种花灯,又有蝴蝶、螳螂、蚱蜢、蜻蜒等样各灯,飞舞枝上。山上便是各样走兽,鹤、鹿、狮、象、虎、兔、獐、獾等类各灯。稻香村一带,水中便是鹅、鸭之类各灯,岸上是鸡、犬之类各灯,又有各种瓜、茄等灯,皆在地上。又有羊灯扮的三阳开泰;又有各色牛灯,牛身上皆有牧童,或吹短笛,或放风筝,俱是花灯。到处亭台楼阁周围,灯俱挂满。于灯少之处,添设了许多高竿,上安辘轳,将五色羊角灯扯上,连接到地,上入云霄。各处墙上俱挂琴、棋、书、画、扇面、博古瓶、炉各种花灯。其花墙、花篱芭皆点灯在内,墙头之上有猫儿灯,雪洞之中有美人灯。正中牌坊加上纱糊联匾,点灯在内,上面四个大字是“宝气腾霄”,两边对联上写道是:不夜城中锦绣连天调玉烛,光明藏里奇珍满地涌金莲。
贾赦道:“这灯光把月光都盖住了,说什么‘灯月交辉’呢?”贾珍道:“总是灯多了去的原故。这灯不但多,而且做的精巧,安排布置的也十分妥贴。是谁的指点呢?”贾琏道:“园里都是环三太爷经办的,要单是他一个人,也办的不能这么样。这都是珠大太太、宝二太太和兰大奶奶他们几个人商议出来的主意,都画了图儿去教外头备办了来的,还是他们自己看着安排摆设的呢!”贾珍道:“怪不得这么样呢!这几位我久已知道,他们都是大有才干,比众不同的。”贾赦道:“很好,实在名不虚传。”贾政道:“只是过于糜费了些。从前祖老太太在日,都还没这么样的热闹呢。”
于是,大家慢慢儿的走至榆荫堂来,跟的家人们便把椅子都挪在滴水檐前,贾赦、贾政在中间坐了,两旁雁翅都摆了椅子,一一挨次的坐下,面前都放了脚踏、茶几,两边献上盖碗茶船来,伺候的家人都黑压压的站在椅后。贾琏便教把烟火抬出来,在当中空处扯上去,一连放了二十余架,俱各做的十分新巧,还留了二十多架,等老太太们来了再放。贾赦道:“我们到外头去罢,好给老太太们同他小妯娌们进来看看的。”说着,便站起身来,大家一齐都出了园门,仍到荣禧堂上去坐去了。
这里邢、王二位老太太便同了众人一起都到园子里来,进了园子,一路看去。邢、王二位老太太道:“这里的灯,比外头强多了。不但灯多,而且新鲜有趣儿。”尤氏道:“实在有趣,连头里老祖太太在日,娘娘省亲都没有这么样的齐整巧妙。我猜这必定是宝二太太的主意,是不是呢?”平儿笑道:“大嫂子虽然猜的不错,也不是他一个人,这是珠大太太、宝二太太、兰大奶奶、秋水姑娘几个人商议出来的主意呢!”史湘云道:“我今儿来了,就看见了,说实在办得好的了不得。这会子点起来,更外有趣了。”尤氏道:“在大观楼上看去,只怕还好看呢!”邢、王二夫人道:“我们到楼上去看看去。”于是,大家一齐都上楼去。李纨便扯了探春不教上去,宝钗又扯了湘云也不教上去,平儿、秋芳、巧姐、秋水都在楼下,没有上去。其余便都随了邢、王二夫人,在大观楼上去看去了。
湘云、探春道:“你们两个留下我们不教上去,又是怎么个道理呢?”李纨、宝钗笑道:“我们特留下你们两个,在底下给我们帮忙呢!”因教丫头、婆子们搬出许多马灯来,又把这些各家的哥儿、姐儿都请了来。薛孝哥、贾桂芳、史遗哥、甄芝哥、贾蕙哥都是十一岁的,贾杜若是十岁的,周瑞哥、贾祥哥、薛顺哥、梅春林都是八岁的,贾福哥、贾祺哥、周安哥都是七岁的,贾禧哥是六岁的,共是十四个哥儿,都穿的是各色箭袖小蟒袍,一色换了翠云裘、凫靥裘、元狐、洋貂、倭刀、火狐各色小马褂,头上都是貂帽红顶大花翎,脚下粉底皂靴。
大家与他拴扎起各色纱糊的马灯来,腰里弓箭、撒袋、腰刀之类,都是纱糊点灯,手里执着鞭子。又挑了十六名都是十二三岁的小厮,也拴扎起各色马灯来,在前的便执五色大旗引路,旗帜也是纱糊点灯;后面的或执鸟枪,或执杀虎枪、钢叉之类,一手架鹰鹞,一手执马鞭,其器械、鹰鹞也是纱糊点灯。李纨、平儿、湘云、探春、宝钗、秋芳、巧姐、秋水带领着紫云、绣琴、素琴、红梅、翠柳、翠云、文鸾、彩鸾、春山、柳媚、花明诸人,七手八脚的忙了半天,才装束停当。
探春道:“这个玩意儿越发有趣,只是孩子们年纪小的,须要慢着些儿走,仔细跌了。这里头就是禧哥儿最小,虽然新年六岁,还只算得五岁呢。你们叔叔、哥哥们带了他去,到了宽阔的地方,留下一个小厮跟他站着,不用动。你们大家只管两边各处串着走,也不用跑,或远或近总给他不远就是了。”
于是,三十个孩子骑了三十匹马灯,一起去了。从沿河一带,绕至山坡,转折行走,甚是好看。
这里李纨、宝钗、湘云、探春等又把八个姐儿妆扮起来。
那贾明珠、梅冠芳、薛宛蓉都是十一岁的,周照乘是八岁的,贾月英、甄素云、陈淑兰、贾绿绮都是七岁的。一色都穿的是箭袖团龙小皮袍,披上大红猩猩毡的斗篷,头上貂鼠昭君套,一个个粉妆玉琢。也都拴扎起各色纱糊的马灯来,手里执着马鞭。又挑了十二名,都是十三四岁的小丫头,也都妆扮齐整,拴扎起各色马灯来。心里的也是旗帜,后面也是弓箭、撒袋、鸟枪、马鞭之类,也有几个架着鹰鹞带着枪刀。一共二十个女孩子,骑了二十匹马灯,一起出去,也向沿河一带,绕至山坡行走,分作两队。大观楼下家人媳妇们打起锣鼓来,两队马灯四下交串,分外好看。
邢、王二位老太太与众人在大观楼上,看见水中山上、亭台桥榭,飞禽走兽、鳞介、昆虫、花卉各样灯火,犹如万点寒星,高低上下,远近大小,一片晶荧,辉煌照耀甚是好看。大家正在喝采赞美,忽见沁芳桥上过去了一群孩子,骑着各色马灯,又有旗帜、弓箭、枪刀,架鹰、鞭马由沿河一带,绕至山坡转了过来。
尤氏、马氏等与岫烟、宝琴等笑道:“这更办得有趣儿,想必这几家的孩子们都在里头了。”宝琴、李绮道:“怪不得史大姐姐、三姐姐和宝姐姐他们都不见上来了呢,原来在底下给他们孩子们妆扮呢!”说着,只见沁芳桥上又过去了一群女孩子,也骑着各色马灯,也是旗帜、弓箭、枪刀,一样架鹰、鞭马,也从沿河一带绕至山坡,分作两队,从左到右,从右到左,两下盘旋交串。大观楼下又打起锣鼓来,楼上看去,更外十分有趣。
邢、王二夫人喜的哈哈大笑道:“可惜祖老太太没见,要是今儿给他老人家看见了,也不知乐的怎么样呢?”尤氏道:“本来今儿与众不同,实在办的很好。他们真会出主意,也怨不得他,聪明人儿都在一块儿了,怎么办的不精奇呢!”说着,只见那两队孩子,左来右往走得十分贯串。邢、王二位老太太在楼上叫道:“给他们孩子们歇歇儿罢,不要绊跌倒了,倒值了多的,我们都下来了。”说着,便一齐都下楼来。
原来楼下打着锣鼓,楼上说话都听不见。邢、王二夫人下来便叫歇了锣鼓,教人去“好好带了他们回来,都歇歇儿罢,仔细跌碰了要紧”。焙茗家的便跑过桥去,说:“哥儿、姐儿们都过来歇歇儿罢。老太太吩咐了,说恐怕跌碰了,倒值了多的呢!”这些孩子们正玩的高兴,那里肯歇,都只顾四下串阵,反更跑得快了。邢、王二夫人看了,着急道:“教他们去带了这些哥儿、姐儿们过来歇歇儿,怎么倒反跑起来了呢?”
宝钗忙教秋水、紫云两个亲自过去,快带了他们过来罢。
二人答应,忙过了沁芳桥去,说道:“老太太教哥儿、姐儿们且过去歇歇儿再玩呢!”因一个上前拉了贾桂芳,一个上前拉了贾明珠,一面教领头的小厮、丫头都过桥回大观楼下来。于是,两队五十个孩子,一群马灯,都回到大观楼下来了。邢、王二位老太太见了,笑道:“好,好!你们都辛苦了,快歇歇儿罢。你们快拿果子来,给这些哥儿、姐儿们吃,喝茶的喝茶。”
平儿、湘云、探春、秋芳等大家忙着都给他们解卸腰下挂的马灯、弓箭之类。薛孝哥、桂芳、遗哥都道:“我们还要玩呢,怎么又解下来做什么?”平儿、湘云道:“老太太说怕你们乏了,明儿再玩罢,横竖还有几天玩呢!”李纨叫把烟火抬出来放了罢。于是,把未放的烟火,二十余架一起放了,又放了好些爆仗,赛月明、飞天、十响之类。
这些孩子们又都抢着要放,李纨道:“不要闹了,明儿再玩罢。”
邢、王二夫人道:“天也不早了,我们都散了罢。”说着,便都出了园门,回到上房去了。邢夫人、蒋氏、尤氏、胡氏和小红等,也都各自回去了。史湘云、邢岫烟、薛宝琴三人便在宝钗处住了,李纹、李绮、探春三人便在李纨处住了,巧姐便在平儿处住了。
宝钗等看着园中吹灭了灯火,回到怡红院中,与湘云、岫烟、宝琴大家谈论。湘云道:“想起从前咱们在一块儿玩的时候,也不觉的怎么样,怎么这会子倒都瞧着他们玩了。”薛孝哥、桂芳、遗哥、梅春林、薛顺哥、薛宛蓉、梅冠芳都道:“我们今儿才玩的好好儿的,怎么又都歇了呢?妈妈,明儿早些点灯罢,让我们好多玩一会儿的。”宝钗道:“明儿不玩马灯了。”桂芳道:“马灯很好,怎么倒不玩了呢?”宝钗道:“还扎了五条好龙灯呢,明儿玩龙灯罢,过一天再玩马灯。”宝琴道:“姐姐,怎么不弄个春灯谜儿玩玩,也给他们猜猜,倒不好么?”湘云道:“好啊,记得头里老祖太太兴过春灯谜儿的,倒是弄几个给他们猜猜,倒有趣儿。他们或是会做的,也给他们学做几个,何等不好呢?”宝钗道:“明儿且玩一天龙灯。后儿十五上元佳节,另外做四盏灯儿,上头单贴灯谜。你们大家都写几个在上头,也不用过于深远,倒是浅近些的给孩子们好猜。”岫烟道:“这很好,别的我不很会,这个你交给我就是了。”说着,就收拾归寝。
到了次日,傅秋芳梳洗已毕,来到栊翠庵中,见了惜春,请安已毕。秋芳道:“昨儿晚上园中放灯,姑娘怎不出去看看热闹呢?”惜春道:“昨儿我听见说放灯,在门外去看了一看,虽不十分明白,也略见一斑了。”秋芳道:“十八日才止,还有几天热闹呢!灯不但多,而且新奇别致,实在与众不同。我特来请姑娘今儿晚上过去看看,横竖不远,总在园子里头。还有史姑太太、三姑太太、薛舅太太、梅姨太太、陈姨太太、甄姨太太、周姑奶奶这些人都在这里,只怕他们过会子还要到这里来呢!”惜春道:“你去向他们说,教他们不用到这儿来。我今儿点灯的时候,总到园子里去,在那里会罢。没的又惊动他们到这儿来,做什么呢?”
秋芳答应了,出了庵来,回到沁芳亭上,只见众人都在那里看着整理桥边、水面的各样灯呢!秋芳道:“今儿晚上,四姑娘还过来看灯呢!”探春笑道:“这是大奶奶你去请的,要是别人,任是谁才请不动他呢!”李纨道:“我看四姑娘近来又随和了好些,都不像那么固执了。”秋芳道:“才刚儿他也说的,昨儿晚上听见园里放灯,他也在门外边来望了一望的。故此我一请他,他就来了。他还说恐怕姑太太、姨太太们要到他那里去,可不敢当,晚上总在这里会就是了。”宝钗笑道:“这可越发温厚和平的了不得了。”大家说笑了一会儿。
到了晚上,各处点起灯来,惜春果然来了,与大家相见。
大家又告诉他,昨儿是马灯,今儿是龙灯,明儿上元佳节各灯俱有,还有春灯谜儿呢!惜春道:“各样灯虽然好,倒不如灯谜儿有趣,也给孩子们长些聪明见识。这么说,我明儿还要来呢!”宝钗道:“今儿没有空儿,到明儿才能料理灯谜儿的事。我一个人也算不得什么,还要大家来帮着弄几个呢!”
说着,邢、王二夫人并尤氏、蒋氏、胡氏、小红等都进园来了。李纨、平儿、宝钗等便与湘云、探春等把那些七岁、八岁的哥儿、姐儿们留下了十三个来,又把十二三岁的小厮们又挑了十三个上去,仍是五十个人,又教秋水、紫云等都来帮着装束停当,每十个人玩一条龙灯,共是五色五条纱龙灯。又挑了七名小厮,合着那七八岁的哥儿、姐儿共二十个人,各执五色云灯,在四方围绕。那五条龙灯,翻来覆去,左右上下,四处盘旋,或分或合,团团飞舞,首尾活动,旋转自然,在那山坡之下空阔地方施展开了。锣鼓齐鸣,果然比着马灯更觉好看。
邢、王二位老太太又与惜春等众人,到大观楼上去看,只见四方花灯遍满,一片光辉映着一天明月。远远望去,只见那五条龙灯飞舞前去,直到那石头牌坊跟前,由左而右,由右而左,俱穿中而过,总在牌坊三方出入,上下盘旋。那五色云灯,便团团一转围住不动。又见四条龙灯,蟠住了石头牌坊四柱,只一条龙灯从三门出入,穿插盘旋。一会儿这条龙灯,又蟠在柱上,那柱上的龙灯又换下一条来,一样从三门出入,层层翻覆,滚滚旋绕,周而复始。那五条龙灯,直搅得人眼花撩乱。
邢、王二夫人与大家看了一会儿,便都下楼来了,招呼李纨等教他们都歇着罢,宝钗便教秋水、紫云前去知会。他们二人过了沁芳桥,直到牌坊之前,将那拿五盏珠灯的人一起叫回。
只见那五盏宝珠灯高举,一齐都到大观楼下来了。那五条龙灯,见宝珠灯去了,便也都随后跟着滚滚而来。那五色云灯,后面拥着,一齐都到大观楼下。大家忙与他们接下灯来,将衣服整理好了,丫头们倒上茶来,大家都坐下喝茶。于是,邢、王二夫人与众人等便都各自回去了。
这里惜春道:“明儿的春灯谜,你们也该早些料理了。”
宝钗道:“今儿才糊了四盏纱灯来,灯谜儿只好明早再说罢。四妹妹若高兴,明儿可以代作几个儿,使得么?”惜春笑道:“这个还可以,我明儿带几个来,就是了。我这会子,也回去了。”秋芳便教秋水送四姑娘回去。惜春道:“满园子里的灯,又有月亮,还要人送做什么呢?”秋芳道:“紫鹃姐姐又没来,姑娘一个人怎么回去呢?”宝钗道:“秋水姑娘送了四妹妹去,他一个人也不好回来的。”因教紫云同着送去,两人便一起回来,也有伴儿。于是,秋水、紫云二人送了惜春回去。
这里也便叫人吹了灯火,大家各自分头而去。湘云、岫烟、宝琴三人,回到怡红院中坐下。湘云道:“我想灯谜儿倒是雅俗共赏的好。头里琴妹妹做的十首怀古诗虽然好,未免太深了些,难猜呢!”岫烟道:“过于粗俗了,也不好。”宝钗道:“我们这会子,且先说两个儿看看呢!”未知说的是几个什么灯谜,须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五回 春灯谜儿童清夜戏 闹花灯闺阁赏元宵
话说湘云、岫烟、宝琴与宝钗谈论灯谜,宝钗道:“我们这会子,且先说两个儿看看呢!”宝琴道:“那个‘花’字,猜‘萤’字的很好,只怕也还深了些罢。我且说两个字,你们猜猜看?‘吴头楚尾,乍问君平。’”湘云道:“这不是‘足下’两个字么?”宝琴笑道:“是的。”岫烟道:“我也有两个字,给你们猜一猜。‘霸王不是楚霸王,霸王自刎在乌江。’”湘云道:“这两个字倒难猜呢!”宝钗想了一想道:“这两个字,是从前祖老太太的丫头的名字。”湘云道:“是谁叫这个名字,是那两个字呢?”宝钗道:“上一个字是‘非羽’,下一个字是‘羽卒’。”宝琴道:“好啊,是‘翡翠’两个字呢!”大家又说了几个,方才收拾归寝,道:“不用说了,天也不早了,早些睡罢,明儿起来再说。”
于是,到了次日,乃是正月十五,上元佳节。是晚酒筵,贾政等仍在荣禧堂上,内里酒筵却摆在大观楼下。邢、王二位老太太与邢岫烟、李纹、李绮、史湘云、薛宝琴、探春、巧姐、薛宛蓉、梅冠芳、贾明珠在当中坐了两席,右边两席是尤氏、宝钗、惜春、蒋氏、胡氏、傅秋芳、小红、薛孝哥、贾桂芳、史遗哥、贾祥哥、贾福哥、贾祺哥、周安哥、周照乘、甄素云,左边两席是李纨、平儿、马氏、秋水、鹤仙、椿龄、甄芝哥、贾蕙哥、贾杜若、周瑞哥、薛顺哥、梅春林、贾禧哥、贾月英、陈淑兰、贾绿绮。当下坐定,各席献上酒来。园中灯已点齐,明月正上,真是灯月交辉。
檐前添设了四盏大纱灯,上面春灯谜儿四方遍满。旁边摆设着许多荷包、香囊、宫扇、玉玩、笔墨等类各样彩物。酒过三巡,邢、王二夫人道:“今儿你们不用玩灯,倒是猜猜灯谜儿的好。头里祖老太太在日,也欢喜教人猜灯谜儿。这会子,你们会猜的,只管就瞧去罢,玩玩儿再来坐着喝酒也好。我们也看看你们谁会猜呢!”李纨、宝钗道:“你们能猜的,都过去瞧去罢,谁猜着了,谁得彩物。且猜一会子再过来喝酒。”
于是,薛孝哥、贾桂芳、史遗哥、甄芝哥、贾蕙哥、贾杜若、贾明珠、梅冠芳、薛宛蓉都下席来瞧灯谜儿。其余七八岁的还小,都不能猜,便不下来。这里六个哥儿、三个姐儿便在四盏灯前来,细细观看。
先是贾桂芳猜念那灯谜上道:“‘试看南方有一人,两枚葫芦腰间塞,喜逢甲乙东方生,怕见北方壬癸客。’这猜一个字的,可是个‘火’字么?”岫烟道:“猜的好,是个‘火’字。”
薛教哥又念道:“‘群牧亡羊亦世情,嬉游好女爱宵征,九霄不见云头月,自古春无三日晴。’这猜四个字的,可是‘君子小人’不是?”这是惜春做的,便道:“是的,好啊!你们都很会猜呢!”
薛宛蓉又念道:“单身机匠,难织龙袍。”细细想了一想,道:“这曹娥碑格,猜四个字的,好像是‘大红纱裙’四字,不知可是的?”宝钗道:“这个真亏你猜了,我这一个比前两个难猜多了。他们都说没人会猜呢,这会子,你一猜便猜着了,可见不可轻看了人呢!”探春笑道:“这真是‘后生可畏’了。”
说着,史遗哥又念道:“‘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这猜四书一句的,可是‘游于圣人之门者,难为言’么?”探春道:“不是,这犯了‘难为’两个字了,再重猜呢?”遗哥又想了一会道:“是了,这是‘其余不足观也已’。”
“探春笑道:“这才是呢!”
甄芝哥又念道:“‘二人并肩,不缺一边,立见其可,十字撇添。’这四个字,该是‘天下奇才’呢!”湘云道:“好啊!芝哥儿,你将来必是天下奇才了。可贺!可贺!”
贾明珠又念道:“‘白舫青帘一叶舟,鸦鬟不载载苍头;要知春雨前溪绿,何必蓬壶远处游?’这咏物的,可是采莲船么?”岫烟道:“船,虽是船,采莲船就不切了。”明珠又想了一会,道:“是茶船儿不是?”岫烟道:“是了,在‘苍头‘上着真,便不错了,那底下两句自然也对了呢!”
贾杜若又念道:“‘三人同行,其一我也。’这个字,可是个‘秦’字?”岫烟道:“猜的有些意思,却还不是的呢!”
杜若道:“不是‘秦’字,就是个‘徐’字。”岫烟笑道:“这才是呢!”
贾桂芳又念道:“‘尽日寻春不见春,芒鞋踏遍岭头云:归来笑捻梅花嗅,春在枝头已十分。’请问这打四书两句的,可是‘言近而旨远者,善言也’。”惜春道:“猜的就好,却还讹着些儿,不是呢!”桂芳又想了半晌,道:“我又想了两句,要再不是的,我就不猜这个了。”惜春道:“你又想了两句什么呢?”桂芳道:“我想的是:‘道在迩而求诸远,事在易而求诸难。’”惜春笑道:“实在好,我这个侄儿将来比兰大爷还要高些呢!”
梅冠芳又念道:“‘百炼钢成绕指柔,夫人城里擅风流,莫道锋?€无一割,良人投笔学封侯。’这咏物的,可是画眉的铅刀不是?”湘云笑道:“是的,猜的很好。” 贾蕙哥又念道:“‘水向石边流出冷。’这打古人名的,可是陶潜么?”岫烟道:“不是。”蕙哥又道:“不是陶潜,是陶泓。”岫烟笑道:“陶泓是砚瓦的别名,算不得古人。”
蕙哥又想了一会,道:“是山涛不是?”岫烟点头道:“是了。”
甄芝哥又念道:“‘湘帘半卷雨来时。’这打一字的,可是个蓑笠的‘笠’字么?”探春道:“这个猜的又好。”
贾杜若又道:“这‘问管仲’三个字,打一个字的,可是个‘他’字么?”宝琴道:“是的,‘人也’两字合起来,可不是‘他’字么!”
薛宛蓉又念道:“这‘东风着地吹’五字,猜一个字的,可是草字头底下着一个西字,是个‘茜’字么?”宝琴笑道:“这个字,也很亏你会猜。”
贾桂芳又念道:“‘用之则行,舍之则藏,惟我与尔,危而不特,颠而不扶,将焉用彼?’这可是个拐杖子么?”湘云笑道:“是的。”
贾明珠又道:“这‘弄璋’两个字,猜一个字的,该是个外甥的‘甥’字罢。”宝钗道:“生男两个字合起来,可不是个甥舅的‘甥’字么,猜的好啊!”
贾杜若又道:“这‘达磨渡江’打《诗经》一句的,可是‘宛在水中央’么?”惜春笑道:“这么说起来,是人渡江皆可以得,又何必是达磨呢?你要在这上头想呢!”杜若又想了一会,道:“是了,是‘一苇航之’不是?”惜春点头道:“这才是呢!”
薛孝哥又念道:“‘一位假老虎,一位纸老虎,一位死老虎,一位小老虎。’猜四书四句四处。我先请问头一句可是‘望之俨然?’”岫烟道:“不是。”孝哥又:“‘俨然人望而畏之’,是不是呢?”岫烟道:“这是的,那三句呢?”孝哥又道:“那么四句是‘后生可畏’不是?”岫烟道:“是的,还有两句呢?”孝哥点头道:“原来四句,都是有个‘畏’字的,怪不得每句上头有个‘一位’,如何不说‘一个’呢?”
甄芝哥听见了,便也过来瞧了。孝哥又道:“第三句是‘斯亦不足畏也已。”岫烟点头道:“是。”甄芝哥便道:“第二句是‘何可畏也’了。”岫烟笑道:“猜着两个,就好猜了。”
梅冠芳又念“‘为长者折枝,挟泰山以超北海。’打四书二句两处。我先猜下一句看是不是,请问这‘挟泰山以超北海‘,可是‘多见其不知量也’。”湘云道:“是的。”梅冠芳又道:“上一句,是‘犹反手也’了。”湘云笑道:“猜的好。我这个都好猜。”
杜芳又道:“这‘外甥都像舅’五个字,倒要猜两句四书,实在难呢。”想了半天,问了几句,都不是的。大家都说:“这个难的很,你如何不猜别的去?白糟蹋了功夫了。”桂芳道:“我已猜了半天了,到底要猜了这个去。”因又想了半天,猛然跌脚道:“是了,请问可是‘丹朱之不肖,舜之子亦不肖’么?”岫烟笑道:“这个真亏你会想了。”
说着,这边薛宛蓉又猜:“中男驱犊出前村,须避南山百兽尊,更与诸儿相共语,年来齿落复生根。”四古人名,已猜着了头一句是牧仲,第二句是阳虎了。梅冠芳在旁便道:“第四句是易牙不是?”宝钗道:“是的。”宛蓉忙道:“第三句是告子。”宝钗笑道:“这一个更好猜了。”
梅冠芳又念:“‘满院棋声暑气收,乃翁局败少机谋,君家季父还犹豫,为语儿童且自休。’打四古人名。请问这头一句可是奕秋么?”宝钗道:“是的。”冠芳道:“还是四书内的古人,这就好猜了。这第三句是叔孙武叔不是?”宝钗道:“这却不是。”宛蓉便接过来道:“是子叔疑了。”宝钗点点头儿,冠芳道:“第四句是子莫。”宝钗道:“是的。还差第二句呢!”宛蓉道:“这是公输子不是?”宝钗道:“是的了。”
冠芳向宛蓉道:“姐姐,你看这打四书一句的,倒有这么些话。我和你两个人来商量着猜猜看呢?”宛蓉看时,只见上面写道:普救寺,草离离。空花园,或寄居。夫人卧病头难起,一炷香卜告神祗。薄暮日沉西,张生长别离,虽见面没佳期,错认了白马将军至矣。
宛蓉道:“这是西厢戏上的话,怎么与四书得合,这从那里猜起呢?”冠芳道:“这必是意在言外,另有机关的。”因想了一会儿道:“我看这,‘空花园,或寄居’两句,园字中间空了,着个或字在内,可不是个‘国’字了么?”宛蓉点头道:“是了,这必是拆字的体了。‘夫人卧病头难起’夫字头上不出,可不是个‘天’字么?‘一炷香卜告神祗’一卜合起来是‘下’字了。这‘国天下’三字是不错了。有了三个字,再看上下就容易了。”冠芳道:“‘普救寺,草离离’该是个‘晋‘字呢?”宛蓉道:“不错,‘薄暮日沉西’,暮字去了日字,是‘莫’字。‘张生长别离’,是个‘弓’字旁,‘虽见面没佳期’,虽字去了佳字,半边合上弓旁,是个‘强’字,底下是个‘焉’字了。‘晋国天下莫强焉’,这是稳稳当当,一点儿也不错的了。”宝琴笑道:“你们两个人合着猜,还有什么猜不去呢?”
说着,邢、王二夫人在上面说道:“你们该歇歇儿了,快些过来,都吃些东西罢。”李纨也道:“你们都过来坐坐儿,再去猜罢。”于是,六位哥儿、三位姑娘都上来了,各人猜着了的彩物,都有各人的奶子、丫头们给他拿着,大家仍复归了原坐。邢夫人道:“你们到底是谁猜的多呢?”湘云道:“这里头是桂哥儿、甄芝哥儿、松哥儿和薛姑娘、梅姑娘猜的多些。头一个是桂哥儿,格外聪明。”王夫人笑道:“倒是他猜的好么?怨不得他,先是他娘从小儿就教他念书,到五六岁上便是他三叔教他念书,也常听见说他很聪明呢!今儿看起来,到底不错。好孩子,你且吃些东西,把灯谜儿拿到外边去,给你爷爷、叔叔、哥哥们都看去。你们便一起都去外头玩玩再来。”
说着,早已献上玫瑰元宵,大家笑着吃了元宵。姑娘们仍在席上坐着不动,只有佳哥、孝哥、遗哥、芝哥、蕙哥、松哥六个人便一起出席,到外边来到了荣禧堂上。
这里贾赦、贾政等也才吃过元宵,正在那里闲话呢。见桂哥等出来,便道:“你们不在园子里玩,这会子,又到外头来做什么呢?”桂哥儿道:“我们在园子里猜了好些灯谜儿,奶奶教我们拿来给爷爷、叔叔、哥哥们看看的。”贾赦笑道:“这很好啊!谁猜的多呢?”桂哥等便各把灯谜儿都送上去,贾赦便接了蕙哥儿的去看,贾政便看桂哥儿的,先看了那“火”字与“拐杖儿”的道:“这两个也罢了。这个‘外甥都像舅’的,你猜的是什么呢?”桂芳道:“我猜的是‘丹朱之不肖,舜之了亦不肖’。”贾政笑着点头道:“这首诗是现成的,也猜四书两句,是什么呢?”桂芳道:“是‘道在迩而求诸远,事在易而求诸难’。”贾政道:“好。”又看甄芝哥的“天下奇才”四个字及“湘帘半卷雨来时”的“笠”字说:“这也猜的好。”因又看了孝哥、遗哥、蕙哥、松哥儿的道:“这‘曾经沧海人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是句什么四书呢?”遗哥道:“是‘其余不足观也已’。”贾政笑着点头道:“好。”
因又道:“你们这几个人,是桂哥儿猜的多些呢!好小子,你念书要上心啊!我看他比他老子小时候不同,将来只怕要高些呢。”
贾环道:“我记得,我那时候也像他这么大,园子里也闹春灯谜儿,我总猜不着。我还混做了两个灯谜儿,一个是兽头,一个是枕头,那真是瞎胡闹。娘娘说,他猜不着,我自己也不好意思的。过了两年,我渐渐儿的才好了些。桂哥儿这会子比我头里就高多了,他兰大哥是从小儿就聪明,我看桂哥儿明儿还比兰大哥强些呢!”贾珍笑道:“他们都是你的学生子呢,可见你这个师傅的教导好呢!”贾环道:“那倒不然,本来是他的天分好,又兼之我们宝二嫂子从小就教他念书写字,所以比他们总好些呢。”贾赦道:“除了桂哥儿,这几个也还不弱,都是好的。”贾琏道:“你们玩玩儿,还到园子里去罢。”
于是,杜哥等复到园子里来,只见邢、王二夫人等都已散了席,在那里散坐看灯。平儿又叫人抬出烟火来,在当中放了。
孝哥、遗哥、桂哥等还要玩灯,李纨、宝钗又叫人搬出马灯来,湘云、深春等大家帮着妆扮起来,仍是那五十匹马灯四散开了,两边交串,玩了半天,一起儿回来。邢、王二夫人和尤氏、胡氏、蒋氏、小红等已经出国,各自回去了。孝哥、遗哥、桂哥等还要玩龙灯,李纨道:“明儿玩罢,天也不早了。”因问什么时候了”红梅道:“自鸣钟打了两下了。”李纨道:“迟的很了,已经丑正了。我们都要去睡了,明儿早些儿再玩罢。”
于是,看着吹了灯火,各自分头而去。
到了次日,天阴下起雨来,便不能放灯。一边两日,园内之灯已被雨打坏。十八日晴了,也收拾不及,遂一并不点了。
湘云、岫烟、探春、宝琴、李纹、李绮、巧姐等也各自回家去了。要知后文有何话说,再看下回可也。
第三十六回 稻香村上已踏青游 榆荫堂清明风筝会
话说光阴迅速,又已早交了三月之初了。一日,宝钗与秋芳同到稻香村来,只见杏花已经零落,见了李纨,大家坐下。宝钗道:“这杏花最不经久,也没有大看,倒要开过了么?”李纨道:“‘二月街头卖杏花’这会子已交了三月了,怎么还有杏花呢?”宝钗道:“这里本来起名是‘杏帘在望’,有杏花的日子,还该安起酒帘来的。”秋芳道:“倒是前儿放灯的时候,布置的倒很有些意思。”宝钗道:“我倒又想起个玩意儿来,我们从前做饯花会以及葬花、斗草各样的玩意儿就很不少,却从没做过扑蝶会以及春游、踏青呢!”李纨道:“踏青、扑蝶这都是郊外的玩意儿,说他做什么呢!”宝钗笑道:“可见你物而不化。郊外呢,不过是水边山畔旷野的地方儿。咱们这大观园还小么,可不一样的有水边山畔么?我们也不用外人,就是我们这几个,各带了孩子们也做了踏青、扑蝶,就后儿三月三上巳之期,你这里就安起酒帘来,教几个丫头、媳妇们在里头卖酒。我们但携着食?t的就在山坡席地踏青,没带食?t的就来沽饮,各随其便,岂不有趣呢!”李纨着:“我们这几个人也太少了,就连上琏二太太、环三太太也只得四五个人呢,不如把周姑太太和周姑奶奶接了回来,别人都不用请,到底也多几个人好些。”宝钗道:“也好,就是这么样。”随即着人两处去请。
到了次日,探春、巧姐都回来了,大家便告诉了他原故。
探春笑道:“你们在家里一点事儿没有,就想出这么些玩意儿来,倒都很兴头呢,也很会乐呢!”巧姐道:“园子里从前自来都没做过扑蝶会儿,这也是自古有的玩意儿,却倒新鲜别致,很有趣儿呢!”
李纨、宝钗又教人做起酒帘来,挑在稻香村的路口,旁边是竹子做的麂眼篱笆,里面收拾出几间茅屋,安下酒垆,又备了各样的山肴、野蔌,派了焙茗家的、扫红家的,喜儿媳妇、寿儿媳妇四个在那里当垆卖酒。探春笑道:“这四个里头,谁是文君呢?”巧姐也笑道:“这喜儿媳妇很好,要算他是文君了。”探春看那媳妇时,不上二十岁光景,一双星眼,两道弯眉,梳的??鬓大头,桃腮杏脸,满面春风,因说道:“果然不错,你看他还不算‘眉似远山,眼如秋水’么?”宝钗笑道:“你知道他是谁啊?”探春道:“我怎么得知道呢?”宝钗道:“他是柳家媳妇的女儿,他姐姐柳五儿,原在我们屋里当差,你们都该看见过的。”巧姐道:“哦!他是柳五儿的妹子,怪不得呢!他姐姐就长的很好的。”宝钗道:“他自小在东府里当差,十六七岁就放出来配人,如今嫁了喜儿,已经两三年了。”
于是,又传人把沁芳桥、蓼溆一带并稻香村等处临水依山各地方,打扫收拾干净。大家先议定了,明日平儿、马氏、秋芳三人带了壶?t、红毡在一处同行;秋水与周照乘、贾月英、贾绿绮四人也带酒果、茵褥另在一处;桂芳、惠哥、杜若、祥哥、禧哥、周安哥、周瑞哥七人各带风筝,大家放后,便到酒店共饮;探春、巧姐、李纨、宝钗四人随意各处看花,凭眺临水登山,再到花村买醉。商议定了,到了次日,乃是三月三日上巳之期,大家俱各带了丫环等分头而去。
却说探春、巧姐、李纨、宝钗四人带了红梅、翠柳、紫云、绣云并探春的丫环杏花、菱花,巧姐的丫环玉兰、珠兰等由沁芳桥过来,只见蓼溆一带长堤,春柳间着桃花欲放,宛若画图。
探春道:“听见说西湖上有苏堤、白堤,想来也不过是这么样。不过那地方略大些儿罢了。”巧姐道:“从前山阴道上兰亭修禊,也是上巳之辰。他那上头说‘引以为流觞曲水’,我们就这水上流觞也不是一样么!”宝钗道:“他说‘引以为流觞曲水’,原是做出来的。听见人说,并没什么多大地方。那画上的图儿也尚不实在。何况,那不能够亲历其境的么。咱们这园子里的水虽然算长,却不怎么大曲,所以是学不来的。”李纨道:“不但没有曲水流觞,抑且没有崇山峻岭,就是这林也不茂,竹也不修。咱们这园子里的山水,通是假的。他那兰亭原是真山真水,怎么比得上呢?”
说着,走到桃花深处,只见山坡之上,秋水与周照乘、贾月英、贾绿绮四个人在那里铺下毡茵,摆着酒果,都席地而坐,共饮看花。旁边有一群丫环们,都站在背后,也在那里扑蝶玩耍呢。探春笑道:“倒还有些意思儿。”因道:“你们倒都在这儿坐着玩了么,他们都在那里呢?”照乘道:“我们拣了这儿,坐着看桃花儿呢!哥哥们都到稻香村那边空地上放风筝去了。琏二舅母、环三舅母和兰大嫂子他们都在山那边儿逛呢。”
于是,探春等绕过山坡,四下观看并不见平儿诸人。大家都说:“他们到那里去了,怎么不见呢?”宝钗道:“想是到稻香村去了,我们还绕过去罢。”说着,只见平儿的丫头翠云从蓼溆一带山坡那边转了过来,走至面前不远,李纨便问道:“你们太太在那里去了,你怎么又跑到这儿来做什么呢?”翠云道:“我们太太叫我回家拿手绢子去的,他说的那地方儿又不在那里,我找了好一会儿才找着了。这会子拿了来,还没送给太太去呢。宝钗道:“你们太太到底在那里呢?”翠云笑着指道:“我们太太和环三太太、兰大奶奶他们都在那儿,那不是么!”
众人方远远仰面看时,却原来都在凸碧山庄上头呢,因笑道:“他们怎么又跑到那高头去做什么呢?”翠云说着,便取路绕到山上去了。探春等也随后慢慢的上来,到了凸碧山庄上头,只见平儿、马氏、秋芳三人把绣茵铺在檐外,摆着酒肴攒盒,在那里席地而坐,眺览山水呢。一群丫头们都雁翅般站在背后,见了探春等都忙说道:“姑太太、姑奶奶们来了。”平儿等忙起身让坐,探春笑道:“今儿是三月三,又不是九月九,你们应该去临水才是,怎么倒登起高来了呢?”李纨道:“我走了这一趟倒乏了,可真要坐坐歇歇儿了。”于是,大家都席地坐下。
平儿道:“我们在园子里各处逛了一会,因见他们姑娘们都在那里山坡上坐着,哥儿们又在稻香村那边放风筝玩呢。因此,我们便转到这里来,他们说这里幽静的好,又有眺望,就在这里坐了。你们没到稻香村去么?”宝钗道:“我们还没去呢,我们从沁芳桥、蓼溆一带打那边山坡下绕过来的,找你们不见,要不问你们翠云,还不知道你们在这里呢。”说着,丫头们斟上酒来,李纨道:“我们且喝一杯,歇歇儿再走罢。”
于是,探春等各饮了两杯,又坐了一会儿,便站起身来道:“你们且慢慢儿的,等喝完了酒,再到稻香村来会齐罢。”说着,四人便取路慢慢儿的下了山来。
转过山坡,那边空阔之处,只见那七个哥儿同着丫头们都在那里放风筝呢!也有放蝴蝶儿的,也有放晴蜓儿的,也有放螃蟹的,也有放仙鹤的,惟有桂芳放起一连七个雁儿来的有趣。
探春等便站着看了一会,因问瑞哥儿为何不放呢?丫头们回说:“原放了一条蜈蚣的,因为走了,就没有放了。”说着,蕙哥儿正放了一个美人儿,忽被一阵风来,往底下一歪,却绊在柳树头上。蕙哥儿忙用力一扯,风筝没扯下来,倒挂破了,因赌气便把线扯断了,也不放了。探春道:“你们且把风筝都收下来罢,不用放了。我们都在稻香村里头去了,你们随后也就来罢。”
说着,四人便到稻香村来,走到酒帘之下,进了茅屋。那四个媳妇见了,忙迎出来笑道:“姑太太、姑奶奶、大太太、二太太都请里面坐罢。”探春笑道:“你们铺子里,今儿做了多少买卖了没有呢?我们特来给你发市的,有什么好酒、好菜都搬上来罢。”于是,四人便拣了一张桌子在上面坐了,喜儿媳妇、寿儿媳妇搬了许多山肴野蔌并各样果品上来。两个笑道:“蒙姑太太、姑奶奶赏脸,只是没有什么可吃的东西,不过是点儿野意儿,求姑太太、姑奶奶别笑话就是了。”巧姐道:“这么着就很好。”说着,两个媳妇把酒烫热了,自有跟的丫头们拿壶上来筛酒。
李纨笑道:“这么样可倒是头一遭儿,想谅外头,自然也不过是这么样罢。”宝钗笑道:“这是摹拟着弄了玩的,他们外头怎么得有这么样呢?那些房屋、家伙、器具、酒肴、媳妇,任什么都不能这么样的。”说着,七个哥儿也进来了。李纨道:“你们另外坐一桌儿罢。”焙茗家的、小红家的忙搬上酒果、菜蔬,跟的丫头们服侍哥儿们坐了,便在旁边斟酒。
不一时,平儿等三人也进来了,笑说道:“你们好生意呀,快拿好酒来罢。”于是,三人也另拣一张桌子坐了,喜儿媳妇等拿上菜果,烫了酒来。只见门外秋水等四人也进来了,平儿便叫他们也另坐了一桌,焙茗家的送上酒果。当下四桌,各有丫环们伺候,喜儿媳妇等往来添酒送菜。马氏笑道:“怎么着,咱们大家今儿竟到酒铺里来喝酒,这可是真想不到的事。”
平儿笑道:“咱们四桌子人,到底今儿是谁的东呢?别要过会子没有酒钱,不得出去,还要脱衣服做当头呢!”宝钗笑道:“说到钱就俗气了,说给你也不知道,自来古人都拿金貂换酒,这什么要紧呢!”探春笑道:“琏二嫂子,你不用慌,你们四桌子的酒钱都是我一个人会东,你尽管放心喝就是了。”
李纨笑道:“三姑太太,你说什么话呢,怎么请了你来做东道么?”平儿笑道:“既然有了做东道的人,我就尽管放心吃了。”因向喜儿媳妇道:“你们所有的什么东西,都一箍子拿上来罢,也不用卖给别人了。”于是,大家笑着,又喝了一会子酒。因说:“我们玩了一天也够了,大家都回去罢。”说着,大家都站起身来,探春笑向喜儿媳妇等道:“你们算算,共该多少钱儿?不许浮开呀!”喜儿媳妇笑道:“多谢姑太太,姑奶奶和府里太太、奶奶、哥儿、姑娘们赏脸就了不得了,还说什么钱呢!”探春笑道:“我钱可没带,也不用脱衣服做当头。
“因教跟的丫头取出四个玉佩来,说道:“你们辛苦了,每人一个,留着带罢。有什么不够,我明儿再补罢了。”巧姐笑道:“方才说是‘卿相解金貂’,这会子姑妈做了个‘神仙留玉佩了。”大家又笑了一会,四个媳妇子上来磕头谢了。
于是,大家一路出来,因说再隔两天就是清明了,你们风筝今儿都没很放,倒糟蹋了几个,明儿还添他几个好的,等到清明好放晦气呢。说着,大家便出了园子,都到王夫人上房里去了不题。
过了两日,乃是三月初六日,这年正值清明佳节,天气晴明。吃过了早饭,大家都到园子里来,连王夫人也过来看他们孩子们放风筝。惜春也带了紫鹃出栊翠庵来,大家相见,便都到榆荫堂上坐了。这些哥儿、姐儿们,各人的丫头都搬了风筝过来,大家绑剪子股儿,播起伋矍子来,总在山坡底下空阔的地方。
先是贾蕙放起一个大螃蟹来,桂芳又放起一边七个雁儿来,月英放起一个大蝴蝶来,祥哥儿便放起一个美人来,安哥又放起一个蜻蜓来。周照乘便放起一个麻姑骑着青鸾的风筝来,大家都说:“这个风筝很有趣儿。”绿绮又放起一个仙鹤来。瑞哥儿便放了一个金鱼。谁想放了半天,总放不上去,别人的风筝都放在天上,大家仰面观看,偏是他的放不上去,便甚是着急。桂芳道:“你那个是顶线不好的缘故,你且放着我这个雁儿,等我给你收拾好了,就放得上去了。”不一时,禧哥儿又放起一个软翅子大凤凰来,杜若也放起一条大蜈蚣来。桂芳把金鱼的顶线收拾好了,便果然也放上去了,就与瑞哥儿仍然换过七个雁儿来。一共十个风筝,一齐起在天上,甚是有趣。
桂芳又有个蝴蝶儿送饭的风车,上面安着碰弓,是将竹片儿做成的机括,将蝴蝶儿两翅分开,穿在手内放的风筝线上,那风车儿便两翅凌风流转,由线而上,直到那风稳的顶线,那上面便有疙瘩,将竹弓儿一碰,触动机括,那蝴蝶翅儿便收闭了,不能得风,便依然由线而下,到了面前,将碰弓儿机括仍然分开,便又凌风由线而上。当下探春、惜春、平儿、宝钗、巧姐、秋芳等了都过来,在跟前仰面以看,都说这东西做的很巧,也亏人怎么想出来的。又说照乘的这个风筝,也很好看,就是太远了些,看不清楚,因教把线慢慢儿的收回了好些,那风筝便渐渐儿的大了,分得清楚,更觉好看。
正看时,只见那个麻姑在上面好像招手儿似的,平儿道:“那上头的麻姑是个活的么?怎么都会动的,且把线再收回些看呢。”于是,又收回了些线,那风筝越发连眉目都可以辨了,那麻姑明明在上面招手儿呢!惜春便上前望着那风筝,叫道:“妙师父来了么?”众人一看,果像是妙玉,大家正在惊疑,忽然那风筝上的线无故断了,那麻姑与青鸾就随风飘飘而去,不知所之了。惜春望着上面道:“妙师父,你怎么倒去了么!”
探春道:“那是妙玉么,他怎么得到这儿来呢,既来了怎么又去了呢?这可不是奇事了么!”惜春道:“你们都看不出是妙玉来么”但只是他来处来,去处去,这可不能知道呢!”
说着,那贾蕙放的一个大螃蟹,因线没拴的牢,一阵风紧把线早挣脱了,“啊呀”一声,那风筝早飘飘荡荡的落了去了。
李纨看见,笑道:“好,好,早些放了晦气去罢。你们也都该放了晦气去罢了。”于是,大家有各人的丫头都拿了剪子来一起绞了。那八个风筝都随风而去,渐渐儿的只看得见有鸡蛋大,再一会儿,只得一点儿黑星儿,再渐渐儿的就不见了。大家都就:“有趣,有趣!”
正在仰面观看,只见沁芳桥那边柳树中间新立了一座秋千架儿,上面有彩旗招驰,那架儿角上却挂着一个大绸蝴蝶风筝。
平儿便指着道:“那里怎么还有一个风筝么?”于是,大家都走到跟前去看时,果然好个风筝,比月英方才放的还好。秋水道:“这是那边琮三太太家放的,教人取下来,送过去罢。”
李纨道:“这是人家放晦气的,不用送还了,取下来烧掉了罢。”于是,丫头们拿竹子挑了下来,便拿去烧了。
这里绣琴、素琴两个看见秋千架儿,便坐上画板去,两人换住两边彩绳,紫云便给他两个推送起来。要知这秋千打的好不好,请看下回,便见明白。
第三十七回 贾惜春尸解大观园 史太君示梦荣国府
话说当下绣琴、素琴两个在秋千上打了一会下来,秋水、春山两个看见了,便笑着也坐上画板去,紫云便也给他两个推送起去。这两个比绣琴、素琴打的更好,大家喝采。一回两个人下来了,惜春在旁边看着笑道:“你们都打的是坐秋千,有什么好看呢?你看我打个立秋千你们看,好不好?”说着,便撩衣上前,站上画板去,两只手挽住两边彩绳,也不用人推送,把脚蹬开,便渐渐儿的打了起来。平儿笑道:“今儿四姑娘怎么这么高兴呢?”大家都说:“可不是么,这也算是奇事了。”
说着,只见惜春在上面越打越紧,直飞到半天里去了。李纨道:“可惜四姑娘不肯穿艳丽衣服,只爱素静,若有好颜色衣服打起秋千来,真是诗上说的‘飘扬血色裙拖地,断送玉容人上天‘了。”大家都说:“可不是呢!”
当下正在喝采,不防那秋千架上两边的彩绳忽然一齐断了,把惜春连人连脚下的画板,一齐抛了出去。因去的力猛,直抛出有四五丈远,方才落了下来,“扑通”的一声,却落在沁芳桥的河中间。那河通着外潮,现今春水长了,也有两丈多宽呢。
惜春恰掉在中间,人便了沉下去,那画板便飘在水面。当下众人都大吃一惊,说声“不好了”,连忙一齐跑至河边看时,见人已沉下。紫鹃看见大哭,料想捞救起来也未必中用,姑娘死了,我还活着做什么呢?因心里一想,便拼命的也向河当中涌身一跳,“扑通”的一声,也下去了。大家看见,叫说:“不好了,一个还没去救呢,怎么又下去一个,还了得了吗?”
当下王夫人等也听见了,都吓了一跳,连忙与众人走过来看时,只见这些丫头、婆子们都不能下水,大家都在那里说要用竹子上头绑了钩儿去捞。探春喝道:“你们还不快些外头去叫人去呢,只管在这里混说些什么!”底下婆子们答应了一声,连忙的跑出去,叫外边的人去了。宝钗道:“你们再去两个,叫他们外头的人快些进来,一面告诉老爷们,就请老爷们进来。”
两个媳妇答应着,也跑了去了。
不一时,只见园子外头林之孝领了一起家人进来了。探春叫说:“你们是能下水的,便快着都下去罢,再迟了,就不中用了。”于是,林之孝便忙叫了十个人撩起衣服来,赶着从河边一起下去。说着,外面贾琏、贾环也跑进来了,都喘吁吁的说道:“那是怎么着了?”跑至河边,见了众人,便忙叫林之孝再添两个人下去。林之孝答应,又叫了两个人下去。
那起先下去的人,早在水中捞着了惜春,四五个人撮着抬了上来,放在岸上,重新下水帮着又把紫鹃抬了上来。只见两人周身是水,大家摸了摸全然冰冷,并无热气。宝钗道:“我记得书上说,溺死的人要用牛一头,将人肚腹贴伏在牛背上,使头垂向下,以便从口中出水,等水去尽,用皂角末吹进鼻孔,得嚏就活。仓猝不得有牛,则用锅一口,反覆地下,以人腹对锅底,头亦垂下,可以出水。我想来锅小不能如牛,牛又一时不能现成,不如用大缸一只,反覆过来比锅好多了。”大家都说:“这话很是,快就这么办!”于是,叫家人们去抬过两只大缸来,反覆在地,吩咐林之孝等且带了家人们出去,等传唤再来。探春便叫婆子和家人媳妇们,把惜春、紫鹃两人抬了,翻过身来伏在缸上,肚腹贴着缸底,头垂向下,又叫人将缸两边移动,口中果然淋出水来。李纨道:“好了,水出来了。”
探春道:“我看来,只怕有些难救呢!”平儿道:“该打发人到东府里给信去,就请了大嫂子过来呢。”宝钗道:“快传人过去。”底下答应了一声,早有人赶忙过去了。
不一时,尤氏、胡氏都过来了,大家相见后,看见了惜春,尤氏便道:“四姑娘这是怎么着了?我才刚儿听见了,就吓了我一跳。”李纨便告了他原故,尤氏道:“捞救迟了,只怕难得中用呢。”大家忙着看时,只见他两人口中流出来的水已经不少,身已渐瘪。大家商量着把地下铺上?P褥,将两人抬下缸来,仰面放在?P褥之上,用皂角末向鼻孔中吹了半天,全然不见有嚏。尤氏伸手向惜春胸前摸了一摸,已经冰冷,全无热气,因说道:“这已不能救了,何必枉费气力呢。”王夫人便吩咐贾琏,去外面作速备办两副棺木,并一切衣衾之类,料理齐备。
不一时,贾珍、贾蓉也都过来了,看见无救,便放声大哭了一常王夫人与探春等,大家也同着哭了一会。贾琏在外边早办了两副上等杉木棺椁,带领家人们抬了进来,并一切衣衾之类,各样齐备。宝钗便叫丫头、婆子们将惜春、紫鹃两个抬进栊翠庵去,替他周身换了衣服。只见他二人身上虽然冰冷,却是其软如绵,并不僵硬,兼且面色如生。装殓停当,抬进棺去,把惜春停放栊翠庵云堂中间,因紫鹃系殉主而死,其义可嘉,便停于旁边左侧。除王夫人之外,俱在灵前上香,大家哭拜了一会。然后除尤氏、李纨等一班人之外,以下傅秋芳、巧姐等也都与紫鹃上香展拜。
当下忙乱已毕,李纨道:“这秋千架子是新今竖立的不久,那彩绳如何得一齐都断了呢,这可不就是诧事了么?”宝钗道:“四姑娘近来行为给头里大不相同。正月里放灯一请即至,今儿并没人请他,自家便老早的来了。头里看见风筝上是妙玉向他说话,已经奇怪的很了,后来秋千他自家又要上去。你想,他早日可是打秋千的人么?我们彼时原不好阻他的,又怎么知道有绳断的事呢?这绳原断的古怪,可见他这秋千也打的古怪了。总言是他已经得了道力,不比从前,故藉此尸解升天去了。况且,头里他曾向我说过,说是二十年之内他便先到芙蓉城中等我去了。你们细想想看,是不是?”探春道:“这却不错。头里二哥哥和柳二爷那一番事,也就奇的很了,我问他时,他说早知道了,原该是这么着的。可见这会子二嫂子说他是尸解的话,一点儿也不错了。”平儿道:“可怜这紫鹃,真是个好的。自从林姑娘死了,就跟了四姑娘情愿出家。这会子四姑娘死了,他也就寻了死了,可不和当初鸳鸯姐姐是一样的可敬么!”大家点头,又叹息了一会。
到了次日,王夫人便叫人到馒头庵里去,请了八个姑子来,在栊翠庵里给惜春诵经。宝钗向李纨道:“四姑娘要是得道去了,还要这些姑子诵什么经,忏悔什么呢?要是不能得道,这些姑子有什么武艺儿,听他瞎胡闹,白费了钱钞还有限,到底有什么益呢?”李纨道:“老太太喜欢这么样,也只好随他念去罢了。”于是,八个姑子每日在栊翠庵中,念了七七四十九天经忏。然后发送至铁槛寺中停放,待等差人搬柩回至南京祖茔安葬,暂且不题。
再说惜春在秋千架上绳断之时,魂已出巧,看见妙玉明明在前招手。惜春连忙上前,说道:“妙师父,你等我一等。”
妙玉笑道:“我在这里等你呢,你快上来罢。”惜春连忙走至跟前,拉了妙玉的手道:妙师父,你可是从芙蓉城来的么?”
妙玉点头,惜春道:“我们走罢了。”妙玉笑道:“我等了你来,你还要等他呢!”惜春道:“我还等谁啊?”妙玉道:“你看,那不是他来了么。”惜春回头看时,只见紫鹃忙忙的来了,看见惜春,忙叫道:“姑娘慢着些走,我来了。”惜春笑道:“原来你也来了,你这可认得妙师父了么?”紫鹃忙给妙玉请安。妙玉道:“我在头里走,你们只跟着我来就是了。”
于是,妙玉在前,惜春在中,紫鹃在后,三人一路行来,隐隐半云半雾。走够多时,只见前面一带淡红围墙里面,隐隐楼阁。
惜春便问道:“妙师父,那前头可是芙蓉城了么?”妙玉笑道:“你只来过一回,怎么就认得出来了么?”说着,已到跟前,只见门外有许多黄巾力士,见了妙玉等来了,便都垂手站立。
妙玉等进了南门,到了石头牌坊跟前,只见警幻仙姑同了宝玉、迎春、凤姐、黛玉、香菱、鸳鸯、尤二姐、尤三姐、可卿、晴雯、金钏、瑞珠都迎了出来。大家相见,便让至花满红城殿上坐下。宝玉道:“妙师父来的好快啊!我打算你们该到,是时候了,才刚儿约齐了他们出来迎接,走到牌坊跟前,就有人来说你们到了。”妙玉道:“我是算着时候儿去的呢,且没有什么耽误的事,可不就来的快了么。”惜春便问宝玉道:“二哥哥,你到了这里有几年了?”宝玉道:“我来了好两年了。
我们这里,这些日子天天盼你来呢。原来紫鹃姐姐也跟你来了。
“紫鹃便与黛玉请安,黛玉忙拉着说道:“我们这有十多年没见了,我知道你在四姑娘那里,却不防你们今儿一起来了。这可好的很了。”惜春又向可卿道:“这是小蓉大奶奶呀,怎么我头里到这儿来,你说是第一情人,不是小蓉大奶奶,都不认我呢?”可卿笑道:“那会子,我原回过姑娘的,说还不是你来的时候呢,到了时候自然就知道了。这会子,该是姑娘来的时候了,故此我们打伙儿通来迎接姑娘了。”宝玉道:“我头里到这儿来过几回呢,也都是这么样的。四妹妹,你可看见那对联上说的:‘前因后果须知亲近不相逢’么。”惜春又向迎春道:“二姐姐,你来的年代多了,可知道二姐夫的事么?”
宝玉道:“孙绍祖的事,谁不知道呢!你们只知道他杀了人偿命的事,还不知道他在阴间变了猪去了呢!”惜春道:“我只听见二哥哥和柳二爷救了薛大哥,又到袭人家里头去的事,至于孙绍祖变猪的事,二哥哥,你怎么知道的呢?”宝玉便把老太太在地府林姑老爷任上的事,细细告诉了他一遍。惜春道:“原来老太太这会子倒在京城里去了,凤姐姐、鸳鸯姐姐都到地府里去过一趟的。”凤姐又问问家里的事情。大家谈了一会,迎春道:“四妹妹,你这会子初到,我且先和你去见见元妃姐姐去,回来再淡”惜春道:“原来元妃姐姐也在这里呢!”
于是,迎春领了惜春、紫鹃到了赤霞宫,去见了元妃。元妃道:“我们姊妹四人,此刻倒有三人聚于此处,也就很不寂寞了。现在你二姐姐一人独居,你今既来了,便在这里给他和紫鹃三人在一处住罢。这屋子就在前边,那边便是你宝二哥哥住,我们姊妹总在一块儿,朝夕可以相见,何等不好呢!”惜春道:“臣妹蒙妙玉指引而来,未忍与之抛撇,窃恐辜负其情奈何?”元妃笑道:“妙玉与警幻同居,相隔不远。既系同在此处之人,便无分尔我,即如王熙凤、林黛玉、秦可卿、甄香菱等均与在生之时不同。此刻虽然未经得道,然已如入芝兰之室,有久而不闻其香,与之俱化的景况了。我因为的是姊妹同居,正好序天伦之乐事耳。”于是,惜春上前谢恩后,便告辞出来,复到警幻宫中以及绛珠宫、“痴情”、“薄命”司内各处走了一回。至晚,回到迎春屋内同祝紫鹃道:“林姑娘那边已有薛大奶奶和晴雯、金钏都在那里,我又已经跟了姑娘多年,只好遵娘娘的旨,在这里住了,早晚到林姑娘那边请安去罢。”迎春道:“你这来的原故,谁还不知道么?林姑娘他也断乎不能怪你的罢了。”于是,到了次日,芙蓉城中公具了酒筵,在警幻宫中与惜春、紫鹃接风。
席间说起贾母与贾夫人已经过去了半年了,我们耽延至今,俱未得前去请安。这会子,四姑娘也来了,我们打量也该也去的很了,不可再迟。警幻仙姑道:“你们也商量商量,是那几位同去呢?”当下,众人都说要去。警幻仙姑道:“据我看来,要去又何必都去呢?此刻先去几位,来年再去几位,轮充着每年都可以去得的。老太太那里,年年有人过去请安,也不寂寞,这里也不缺人照管,岂不两全其美呢?”妙玉道:“我是此刻便可不去,四姑娘初到也可不必,都到来年再去罢。这会子,林姑娘自然是头一个要去的,你们再商量几个人同去就是了。
此刻便不去,横竖还有来年的,又何必挤在一块儿呢!”凤姐道:“二妹妹和四妹妹都到来年去罢,这会子鸳鸯姐姐是要去的,连我和林妹妹才三个人,还商量一两个人同去才好。”晴雯、紫鹃道:“我们两个跟了林姑娘去罢。”黛玉道:“紫鹃妹妹才来,且到下年去罢。倒是晴雯同了我们去也好。”于是,商量已定,又过了两天,方才料理起身,前去吩咐仙女们备下两辆云车,收拾齐备。
到了这日,大家都送至牌坊跟前,齐说:“到了都城隍府见了老太太、姑太太们都给我们转禀请安罢。于是,凤姐、鸳鸯坐了一辆云车,黛玉、晴雯坐了一辆云车,带领八名仙女,簇拥而去。出了芙蓉城中,便取路向京城都城隍王府而来,暂且不题。
再说贾母在都城隍府中,每日无事,或与贾夫人、夏金桂、张金哥等斗牌,或叫班小戏儿来听戏,或是说书的女先儿,或是八角鼓儿。有时盼望黛玉、鸳鸯、凤姐等人,都不见到来。
贾夫人道:“他们也该来了呢,恐怕有什么事绊住了,也不可知。”贾母道:“他们那里有什么事呢?就像我久已想着要到家里去看看,也是这么着,到如今都还没去呢,我可又有什么忙处么。今儿晚上,可一定要去了,叫司棋跟我去走一趟罢。”
贾夫人道:“老太太只带一个人去,不少么?”贾母笑道:“这比不得到那里赴席去,一个人就够的很了。”贾夫人道:“吩咐外边备一乘大轿,一乘小轿,二更天老太太到荣府里去呢。”底下答应了,吩咐出去。
到了二更天,司棋上来服侍贾母起身。贾夫人问:“轿子齐了么?”司棋道:“已经伺候着了。”贾夫人与司棋扶了贾母,到内殿前来坐了大轿,司棋上了小桥,前面打了一对灯笼照着,轿夫抬出大殿,由中门而出。一路转弯抹角,不一时早到了荣国府前,吩咐绕至后门,远远住轿。司棋下来搀了贾母,吩咐灯笼人役轿夫俱在此伺候,不用上来。潘又安已骑了马赶了上来,便在外面照应灯轿伺候。
贾母扶了司棋从后门进去,先到了大观园内,顺路走到稻香村来,进了李纨屋里。贾母便道:“珠儿媳妇,你可认得我么?”李纨从梦中睁眼一看,见了贾母便道:“是老祖宗么。”
便忙跪下请安。贾母笑着,忙拉他在身旁坐下,道:“你竟还认得我么。”说着,司棋上来给李纨请安。李纨道:“你不是司棋么,怎么得和老祖宗在一块儿的呢,是从那里来的呢?”
贾母笑道:“珠儿媳妇,我告诉你。我自从那年死了,就有焦大跟了我去,路上又收了鲍二家的。到了阴间,说是先要在城隍大人那里过堂,焦大就找了城隍的书办,和他商量,谁知那书办叫冯渊,就是为买香菱被薛蟠打死了的。他说城隍府里教他进去,细细问他,只怕少爷要出来亲看呢。谁知那少爷就是珠儿,细问起来,城隍大人就是林姑老爷。姑太太也在那里,因为无子,就把珠儿当了少爷。那时候,请了我们进了城隍府里住着。司棋、潘又安夫妇都在林姑老爷那里伺候。林姑老爷问起黛玉来,我说林丫头已死了两年了。姑老爷、姑太太说怎么都没见么,这可那里去了呢?差人四下寻访,后来凤丫头和鸳鸯找我来了,才知道他们和林丫头、迎丫头、香菱、尤二姐、尤三姐都在芙蓉城里,算是仙境地方呢。后来林姑老爷升了京城都城隍,我们一起出了地府,姑老爷上天陛见,我们便到芙蓉城去了一趟,这会子宝玉和柳二爷都在那里呢。姑老爷陛见回来,我们便一同到京城都城隍王府里来了。这会子离家不远,我故此今儿回来瞧瞧你们的。家里的一切事情,我都知道。现在你们兰小子就很好,将来桂小子上来,更外荣耀。老爷现已升官,家业复兴,我心里就很欢喜。这会子环儿媳妇和兰小子媳妇他们都认不得我,我也不去瞧他们了。”说着,便站起身来,李纨忙拉住道..要知他说些什么,请看下回便见。
第三十八回 晴雯姐昼责善保妇 林黛玉夜会薛宝钗
却说贾母当下站起身来要走,李纨便忙一把拉住道:“老祖宗,请坐一坐。我们这些人一个儿也不见了,也没人倒茶上来。老祖宗也该饿了,等我吩咐他们预备点心上来,给老祖宗吃些儿,再走罢。”贾母笑道:“我不饿,也不吃什么。横竖我明儿闲了,还要到这儿来看你们呢。”李纨拉住贾母不放,道:“老祖宗,请再坐一坐,我还有
话说呢。”贾母道:“我说闲了就来的,你又何必累赘呢?”说着,把手中拐杖子在地下一击,就犹如打了个焦雷的一般,把李纨惊醒,原来却是一梦。听了一听人都睡的静悄悄的,那自鸣钟刚打了十二下,已交子正。
李纨细想梦的奇怪,于是翻来覆去总睡不着。直到将交五更,方朦胧睡了一觉。天明醒了起来,梳洗已毕,换了衣服,便到王夫人上房里来,见了王夫人,只见平儿、宝钗也都来了。
才刚坐下,王夫人道:“你们来的都好,我正要打发人来请你们呢!”平儿道:“老太太要叫我们过来,可是今儿夜里头有梦不是么?”王夫人道:“可不是么!”李纨、宝钗道:“我们上来,也是要来回老太太的。”王夫人道:“这可奇的很了,竟是人人都有梦么?这个梦可与别的不同呢!”我看老祖太太还同活着的时候全然一样,说话诸事都还照常。今儿一早老太爷就向我说了,吩咐教我问你们可都有梦?他就上衙门去了。”平儿道:“司棋还跟了老祖太太来的,梦里向我说的话,也给琏二太爷是一样的。他今儿一早就要来回老太太的,我说我上去回了也是一样,你不用上去了。”宝钗道:“老祖太太可是福大的很,如今又现在王府里头受享去了。林姑老爷、姑太太都做了忠王,可也不小了,珠大太爷这会子算是世子了。老祖太太在那里也就很不寂寞,还要记挂着来家里看看,到底还是老人家头里疼爱儿孙的心肠。”李纨道:“宝二叔同柳二爷、林姑娘、二姑娘、妙玉、香菱、凤妹妹、鸳鸯、尤二姐、尤三姐他们总在芙蓉城里头,去了那里还是仙境,更加逍遥自在呢!四姑娘去了不久,想是老祖太太还不知道。记得他死的时候,大家都看见妙玉来的,可不是妙玉是来叫他去的么,自必也在芙蓉城里去了。”王夫人道:“他们倒都算得了道去了,这也罢了。只是林姑娘、二姑娘、尤二姐他们怎得得道的呢?”平儿道:“这也是他们应该有这福气,才是这么样的,这一半人算是成了仙了。老祖太太这些人,又算是成了神了。想来都城隍王爷的庙宇离这里不远,我们这些人要见老祖太太去是不能够的,也该到庙里去烧烧香磕个头儿去,就是林姑老爷、姑太太那里也是该去的。虽然不能看见老祖太太们,到底也各尽一点心儿去呢!”王夫人道:“既然知道老祖太太在那里,自然要磕头去的么!看来今儿已来不及,明儿一早去罢。”
因吩咐人到外面去请了琏二太爷进来,底下人答应去了。
不一时,贾琏来了,王夫人便吩咐道:“明儿一早到都城隍庙里烧香,你可教人早些预备供献祭礼。外头就是你同老太爷去,里头就是我们这四个人。别人都不必去,老祖太太说的好,他们都认不得呢。”贾琏答应了下去,便传人备办了猪羊祭礼,金银元宝币帛,香烛供献,酒果之类。
到了次日一早,贾政便先和贾琏到了都城隍庙里,各处祭祀展拜了一番。礼毕,贾政便上衙门去了。贾琏在庙里等候王夫人、李纨、平儿、宝钗到了,先在大殿上拈香礼拜已毕,便到后面寝宫里一一拜过,然后到后面来。那后面殿上,供的是圣父圣母。王夫人等刚走至殿外,忽见殿上有人走了过去,明明一闪,俨是司棋的样儿。王夫人等上殿看时,并不见有一人在内。李纨道:“这圣母就该是老祖太太了,老太太请行礼罢。”
王夫人道:“多年都没见老祖太太了,前儿反蒙老祖太太下降指示,只是我们的罪可重的很了,惟有多磕些头罢。老祖太太,谅来宽恕我们的。”说着,便磕下头去。平儿、宝钗看那塑像时,虽不很像贾母,却也神气温和。王夫人拜毕,李纨等挨次都磕过了头。然后又到各处看了一看,方才上车回来,暂且不题。
再说贾母那晚在荣国府中,仍由后门出来,上轿回至都城隍王府。贾夫人等迎接,到上房里坐下。贾母便细细地把回到家中之事,说了一番。贾夫人道:“我原也想跟了老太太去,回家走走,只是年代多了,所有的人我都不认得了。他们也认不得我,只怕连舅太太都记不清楚了呢。”说着,自鸣钟打了三下。贾夫人道:“阿呀!已经寅初了,老太太也乏了,请安寝罢。”于是,各自归寝。
过了一日,却是贾政、王夫人等到都城隍庙中来,上殿拈香祭献,到了已正,俱各回家去了。这里贾母等大家聚谈,贾夫人道:“舅太太我还依稀认得,这珠大奶奶我就全然不认得了。”贾母道:“今儿珠儿见了他媳妇没有呢?”贾夫人道:“他见是见了的,也不能说话儿,他们两下如今都安享如意,儿子都做了大官了,还有什么不好么!若是两下苦楚伤悲的,一见了面可就难过了呢。今儿我看这琏二奶奶,竟比头里凤姑娘的人材还高些呢。”贾母道:“他原是凤姑娘的丫头叫平儿,他自来为人就很好。如今扶了正,又养了儿子,将来都是有造化的。”贾夫人道:“这宝二奶奶就是薛姨太太的姑娘了,果然很好。我看他们妯娌们,一个赛似一个,怨不得老太太看着也乐的很呢。”贾母道:“宝玉的媳妇他叫宝钗,可怜他自来与人不同,端方和顺。如今儿子叫桂小子,将来很有出息的。”
正说着,只见藩又安在宅门口来禀事,司棋进来回说:“芙蓉城里琏二奶奶和我们姑娘都回来了,坐了车在门外呢!”
贾夫人听见,忙叫司棋选迎了出去,叫潘又安快头里去请。潘又安答应了,忙跑出大门来,叫快请车进去,吩咐门上的人把车子帮着推进了大门、二门,到了大殿檐前,吩咐一应人役都退出大门之外。司棋出来先扶了凤姐、鸳鸯下了车子,然后又搀了黛玉、晴雯下车,同仙女们簇拥着上了大殿。走进宅门,到了内殿,贾母、贾夫人等都迎出内宅门来,大家相见,然后一起同到上房。凤姐、黛玉等重新拜见,又请了林如海、贾珠拜见。请安已毕,方才大家坐下。林如海、贾珠仍到外面去了。
贾母道:“我们一到了这里,就盼望你们来的,足足的等了有半年了。怎么你们直到今儿才来么?”凤姐道:“我们那时候原就打量要来的,因为是怕老祖宗才到了这里,不好就闹着来惊动的,也要等过下一两个月来,我们再来才好。其实我们也没什么事,不过这里耽搁一天,那里耽搁一天,就一天天的耽误了下来了。正在打量要来,又说四姑娘要来了,又等了他好些日子。前儿不久,他才来了,又还耽搁了两天。昨儿还说老祖宗要在这里望我们了,我们也该去的很了。二姑娘、四姑娘他们都说要来请安来的,我们恐怕人多累赘,故此赶着先来了,叫他们都等我们回去了,下回再来罢。”
贾母道:“四姑娘也到你们那里去了么?”黛玉道:“四妹妹是妙玉去迎了他来的,他是已经得道尸解,与人不同。那紫鹃也跟了来了。”贾夫人道:“你们那里又添了两个人,越发热闹了。”凤姐道:“老祖宗这里人也不少啊!我想我们这些人,这会子竟分作三处了。荣国府里还剩了十几个人,现今双添了多少新人了;忠王府里分了十几个人去;芙蓉城里也分了十几个人去。这会子,就是荣国府里的人,不能到我们这两处来往。我们现在这两处的人,都可以彼此往来的,虽然是两处还犹如在一处呢。”
贾母道:“我前儿回到家里各处去看看,他们却都还很好。今儿二太太和珠儿媳妇、琏儿媳妇、宝玉媳妇他们特意都到这儿来烧香磕头的。我们才刚儿在这里正说他们妯娌们呢,就有人来回说你们来了。”凤姐道:“我明儿也想着要到家里去走走呢!”黛玉道:“我明儿和你一起去罢,我也要去看看宝姐姐去呢。”正说着,只见夏金桂、张金哥、智能一起都进来了。
大家相见已毕,坐下叙谈。
到了次日,贾夫人备办了酒筵,叫了一班小戏儿,在花厅上预备着。贾母等大家在上房里吃过了早饭,便都请过去听戏。
大家到了花厅坐下,班子里的孩子上来打千儿请赏戏。贾母道:“不拘什么,拣好的唱罢了。”贾夫人道:“请琏二嫂子赏两出儿罢。”凤姐忙站起来笑道:“姑妈,我知道什么呢,还是请老祖宗赏几出好的,叫他们唱去的好。”贾母便问道:“你们会唱‘四梦’的戏不会呢?”那孩子道:“有是都有,只怕不全,不知老太太教唱那几出呢?”贾母道:“《南柯梦》的《花报》、《瑶台》,《邯郸梦》的《扫花》、《三醉》,《紫钗记》的《折柳》、《阳关》,《牡丹亭》的《游园》、《惊梦》。”
那孩子答道:“这都是有的。”贾母道:“就唱这几出罢。”
那孩子答应了下去,当下妆扮起来,随即开戏,唱完了这八出,便摆下酒席。席上唱的是《蝴蝶梦》八出,贾母、凤姐赏了八十串钱,夏金桂、张金哥、智能、鸳鸯赏了五十串钱,贾夫人,黛玉赏了四十串钱。戏完席散,回到上房,各自归寝。
过了一日,贾母与凤姐、贾夫人无事,便要斗牌,因还少着一家,便叫了智能上来,四家铺下红毡,斗起牌来。黛玉、鸳鸯、晴雯便与司棋到各处闲逛,暂且不题。
再说王夫人等那日回到家中,说起看见司棋的话来。大家都说:“老祖太太不便给我们相见,故叫司棋出来打个照面,使我们知道的意思,也未可知。我们既然知道老祖太太在那里,今后须要常去请安才是。”王夫人道:“明儿每逢初一、十五,我们轮流派两三个人去上香罢,也不必限定都去就是了。”
过了一日,邢夫人往这边来闲逛,王夫人便把老祖太太回家示梦的事情,并大家到都城隍庙中去祭祀的话,都细细告诉了他一番。邢夫人至晚回去,便告诉了贾赦。贾赦道:“怪道去年冬天有人说,都城隍王爷已经升了去了,换了新王爷来上任。那左右住的人家,天天晚上听见人喊马闹,又有鼓乐之声,真是奇事。我说那里有这话呢,都是那些愚人瞎说罢了。今儿这么说起来,这事竟是有的,新王爷就是我们林姑老爷了。老祖太太既然在那边王府里头,我们自然要去磕头,都要过去请安去呢。”邢夫人道:“吩咐他们外头预备现成了,我们明儿一早起来就去罢。”贾赦道:“就是这么着。”
于是,到了次日一早,贾赦同了贾琮,邢夫人带领着蒋氏并丫头,媳妇及王善保家的等人,一群车马往都城隍庙来。到了庙中,先到大殿上拈香礼拜,然后到寝宫各处磕头。贾赦等祭拜在先,各处走了一走,便在大殿上坐着喝茶。
邢夫人等在寝宫拜后,王善保家的在旁说道:“这忠王妃就是我们家的姑太太了,我们都该磕头呢。”说着,便跪下磕头,刚跪得下去,忽然口里骂道:“你这老娼妇,又向主子跟前讨好献勤儿罢。我先打你这老娼妇的嘴。”说着,只见王善保家的自己举起手来,左右开弓一连打了四五十个嘴巴,登时那脸上就青紫起来。旁边那些丫头、媳妇们见了,一个个都吓住了,又不敢上前拉劝。那王善保家的又骂道:“老娼妇,我给你有什么仇?你平空的葬送了我,我今儿可要你这老娼妇的命呢!”说着,又自己举起手来,又打了一气,打的嘴里鲜血淋漓,两腮肿涨。旁边丫头、媳妇们见了害怕,便都一齐跪下,说道:“这总是他的不是了,我们也不知道是那位姑娘或是那位奶奶,总求你老人家开恩饶恕他罢。”那王善保家的又打了一会,说道:“司棋姐姐,你还给这老娼妇说情做什么呢?罢了,罢了!好了这老娼妇了。”说着,便一跤跌倒在地,口吐白沫,昏晕过去。
刑夫人便叫几个媳妇在旁看守着,“等他醒转过来就搀扶着他一起坐车来罢”。吩咐已毕,便带了蒋氏上车回去了。先到了家中,贾赦等已经回来。邢夫人便告诉了王善保家的之事,道:“司棋是王善保家的外孙女儿,故此给他讨饶,这打他的人,好像是宝玉头里屋里的丫头晴雯似的。但只是老祖太太、姑太太那里并没听见有这个人呢!”
说着,王善保家的已经苏醒过来,众人搀扶着出庙,坐车回来了。邢夫人便问他道:“那打你的人,你到底可知道他是谁不是呢?”王善保家的道:“阿哟,罢了我了!这是我作多了孽了!我磕头的时候,恍惚看见就像是头里宝二爷屋里的丫头晴雯的模样儿似的,后来我就不晓得了。”邢夫人道:“可不是,我也疑惑是晴雯呢!你且去歇着罢,好生躺躺儿去。”
王善保家的答应了,众人搀他去了。邢夫人道:“我记得头里为司棋的事情,里头也有晴雯在内,那原是他的不好,也怨不得人。”贾赦道:“他那个嘴原也很不好,今儿这么着也应该呢。”暂且按下不题。
再说贾母等正与贾夫人、凤姐、智能斗牌,忽然听见晴雯打王善呆家的,司棋在旁求情。鸳鸯道:“晴雯妹妹,你如今也罢了,还记他的仇做什么呢?既打了他一顿,也该撂开手了。”
晴雯道:“我并不是记什么仇,这些年过来,我久已都忘记了。这会子见了他,不由的就生了气呢!”黛玉笑道:“你这还是结习未除,参悟不透的缘故。”凤姐听见,说道:“那老娼妇原也可恨,很要这么着收拾他一顿才好。”说着,大家笑了一会。
一日,凤姐说道:“今儿没事,可要家去走走去了。林妹妹要去,我们一起去罢。”晴雯道:“我跟了奶奶、姑娘也去逛逛。”黛玉道:“也罢了,就是我们三个去罢,人多了也累赘了。”于是,吩咐外边备了两顶大轿,一顶中轿。到了二更时分,三人回明了贾母、贾夫人,到了外边内殿上轿。轿夫抬出大门,前边打了一对灯笼,潘又安骑马在后,一起往荣国府来。不一时,转过府后,潘又安上前吩咐轿夫落下轿来。凤姐等三人都下了轿,吩咐潘又安与灯轿俱在此等候。
凤姐等三人仍由后门进去,凤姐便顺路先到自己屋里去了。
晴雯跟了黛玉,到大观园来。凤姐道:“你们回来,还在这里来会齐。我不到园子里去了,便在这里老等你们罢。”黛玉、晴雯答应了,便进大观园来,到了怡红院中,只见众人俱已睡熟。
黛玉二人走到宝钗炕前,黛玉便叫道:“宝姐姐,我特来瞧你来的。”宝钗梦中听见,睁眼一看,说着:“是林妹妹么!那一个不是晴雯姐姐么!你们怎得一起来的呢?”晴雯便上来请安,宝钗忙拉着他,便都一起坐下。黛玉道:“宝姐姐,我们有十多年没见了,姐姐一向很好?我久已知道添了侄儿桂哥儿,这会子已过了十岁了罢,都很好?”宝钗道:“我们桂小子今年十一岁了,托妹妹的福,都还好。前儿老祖太太回家来告诉我们,才知道妹妹在芙蓉城里,已登仙境了。元妃娘娘、二姐姐、凤姐姐、鸳鸯姐姐、妙玉、香菱、尤二姐姐、尤三妹妹、小蓉大奶奶他们这些人总在那里呢,比我们这里热闹多了。”
晴雯道:“那里还有个警幻仙姑,我和金钏、瑞珠,宝二爷和柳二爷都在那里呢!”宝钗道:“上年听见柳二爷和宝二爷在路上救了我哥哥之后,便到袭人家里去,宝二爷寄了一把扇子来给我,上面有诗,待我取出来给妹妹瞧。”
说着,便去取出扇子递与黛玉,黛玉接过扇子来,道:“这事我也知道的。”因打开看了一遍,笑道:“这会子,不过三十年就可以聚会,用不着四十年了。我记得头里到了那里的那一年除夕,多谢姐姐寄了一首五言排律来给我,至今我还收着呢!等你明儿到那里去的时候,再给我看。”宝钗道:“那也是我无聊之极,因思想着妹妹,故此写了焚化的,也不知道得到不得到?不过是我一点儿心罢了。早要知道妹妹可以看得见,这几年里头我又很可再寄几封书子去了。”晴雯道:“宝二爷头里在家里寄给我的诗文,我总在那里得了的。我也至今还收着呢。”
宝钗道:“我们四姑娘,可在你们那里没有?”黛玉道:“他是前儿不久,妙玉才接引了他来的,紫鹃也同着来了。我们因等四妹妹到了那里,过了几天,才到老太太这里来的。”
宝钗道:“是的呀,你们是到老祖太太和姑爹、姑妈这里来请安的。”要知黛玉怎么答言,且看下回,便见明白。
第三十九回 城隍府贾母庆生辰 芙蓉城宝玉建诗社
话说当下薛宝钗梦中向林黛玉道:“原来你们是到老祖太太和姑爹、姑妈这里来请安的。”黛玉道:“我和凤姐姐、鸳鸯、晴雯四个人来的。到了那里,恰是你们同舅母在那里祭祀的那一天。隔了两日,又是大舅母他们来祭祀的。又过了两天,今儿没事我们便到这儿来走走。鸳鸯姐姐在老太太那里没来,我们和凤姐姐三个人来的。这会子凤姐姐他在自己屋里给平儿姐姐说话去了,我便和晴雯来看姐姐的。宝钗道:“怪道昨儿有人说那边大老太太家王善保家的,在都城隍庙中给鬼打了一顿,说是晴雯呢!我们总没听见老祖太太说晴雯在那里呢,那里只有司棋、潘又安、珠大太爷、冯渊、秦锤、智能、焦大、鲍二家的几个人,所以都诧异呢?”晴雯道:“那里还有崔子虚、夏金桂、张金哥三个人呢。头一个是张金哥,他是贞节有名的人,很不该给夏金桂在一块儿的。”宝钗道:“我们那嫂子,真是提不起的,这会子他倒也得了好处了。”黛玉道:“我看他倒比头里好了好些,也知道改过了。”
宝钗道:“妹妹,我想着要和妹妹到王府里去见见老祖太太、姑爹、姑妈,请请安去,你说使得使不得呢?”晴雯道:“宝二奶奶要去,这会子就走罢。琏二奶奶在他自己屋里呢,宝二奶奶就坐了琏二奶奶的大轿,我们便一起同去,去了回来再把轿子来接琏二奶奶回去,岂不两全其美呢!”黛玉道:“这倒也好,姐姐不要耽误了,要去就去罢。”
于是,宝钗跟了黛玉、晴雯出了大观园,由后门出来,三人走到轿前。潘又安看见宝钗,便上来问道:“琏二奶奶还没出来么?”晴雯道:“这是宝二奶奶,同去请老太太的安去的,回来的轿再来接琏二奶奶罢。”潘又安听见,便远远的打千儿请了安,三人各上了轿,头里打了灯笼,潘又安上了马在后跟着。
不一时,早到了忠王府,进了大门,穿过大殿,又进宅门,到了内殿上头,下了轿,早有人在头里报信去了。贾母、贾夫人听见了,便迎出来在内宅门口站祝宝钗、黛玉、晴雯走到面前,贾母看见宝钗,便笑道:“那是宝玉媳妇么?”宝钗忙上前请安,贾母便指着贾夫人道:“这是姑太太了,你们还认不得呢!”宝钗便也上前请了安,于是一起到了上房。
黛玉道:“宝姐姐他要和我们过来请安,便坐了凤姐姐的轿来了,等回去的轿再接他去。”贾夫人道:“你宝姐姐既来到这里,虽然没什么款待,也略坐这么一坐。凤姐姐他在那里老等着呢,还是叫人先接了他回来才是。”晴雯道:“他们人不好进去的,还得我去接他回来呢。”贾夫人道:“也好。”
吩咐外面,备两乘轿子,仍叫潘又安跟去。晴雯便坐了一乘,外抬了一乘空轿,仍往荣国府去了。
宝钗在上房里,又重新拜见了贾母、贾夫人并与鸳鸯相见,又请了林如海、贾珠出来拜见了。请安已毕,林如海、贾珠便到外面去了。司棋、鲍二家的等上来给宝钗请了安,丫头们倒上茶来。贾母又命人去请了夏金桂、张金哥、智能三人来,大家相见。
不一时,秦锤也上来请安,接着夏金桂、张金哥、智能都上来,大家相见。宝钗见了夏金桂,便欲叫嫂子,因又不好出口。黛玉在旁看见,便道:“这是冯大嫂子,这是崔大嫂子,这是秦大奶奶。”宝钗便叫金桂是冯大嫂子,金桂红了脸,便上前拉住宝钗,低声说道:“姑奶奶,你是宽洪大量的人,要求姑奶奶海涵包容我呢!”宝钗道:“什么话呢?”但请放心,咱们不言而喻就是了。”因向张金哥道:“崔大嫂子,我们虽没会过,却是久仰大名的。”又向智能道:“这秦大奶奶,我们头里也会过的。”智能道:“宝二婶娘,有十几年没见你老人家了,早要知道林姑娘到婶娘那里去,我也跟了来请安了。”
说着,凤姐也回来了,与宝钗相见,说道:“你们同宝妹妹回来,都不告诉我一声儿,教我在那里老等。姑太太评评,他们可是个人么?”贾夫人笑道:“依他们还要等你宝妹妹回去了,方才接你回来的呢!才刚是我吩咐他们,教先接你去的,要不然这会子你还在那里呢。”
说着,便摆下两席酒筵,上边一席是贾母、贾夫人、夏金桂、张金哥、鸳鸯,下边一席是宝钗、凤姐、黛玉、智能、晴雯,大家坐定,献上酒来。宝钗与凤姐又说了些别后事情,酒过多巡,菜献五道,宝钗便要告辞回去。贾夫人再三不肯,道:“此时才交四鼓,天也还早,我也断不敢多留的。”于是,又饮了一会,方才散席。
宝钗惟恐已迟,便忙谢酒告辞。贾夫人问:“什么时候了?”底下答应道:“钟已打过三下了。”贾夫人道:“并不为迟,还没有寅正呢!”便吩咐外边备轿伺候,教司棋跟送回去。
众人送了宝钗到内殿上了大轿,司棋坐了小轿,前面打了灯笼,一起出了王府。不一时,绕到荣府后门,都下了轿。司棋搀了宝钗进去,到了大观园怡红院中宝钗上房里面,司棋便要告辞回来。宝钗拉住司棋道:“你且坐着喝茶,我还有话问你呢!”
司棋道:“老太太等着回话呢!我要去了。”宝钗拉着不放,司棋死命的争脱,宝钗便跌倒在地。
惊醒过来,却是一梦。那时已交过五更,天还没亮。宝钗细想道:“这回比老祖太太来的又大不相同了。”便翻来覆去的,总睡不着。渐渐天亮,窗纸大明,树上鸟声历乱。宝钗便披衣起来,坐着看时,渐渐窗上纸红,已有日光,便叫起绣琴、素琴来。桂芳已醒,看见宝钗,便问道:“妈妈今儿怎么起得这么早,做什么呢?”宝钗道:“我今儿天没亮醒了,就睡不着,看着天亮的,不如早些起来罢,还睡什么呢!”说着,素琴、绣琴服侍宝钗起来,桂芳便也起来了。绣琴便舀水进来,伺候宝钗、桂芳洗脸。
宝钗道:“我今儿夜里头是和林姑娘到老祖太太那里去的。姑太太再三的留我喝酒,赶着回到家里就醒了,再睡不着。”
桂芳道:“妈妈怎么就不带了我去见见老祖太太也磕个头去,我见了老祖太太不用说是喜欢的了,就是老祖太太他见了我,他老人家自然也欢喜的呢!”宝钗笑道:“那是梦里头,怎么能够带你去呢?”宝钗道:“连我们前儿去,也看不见老祖太太呢,你要去了,老祖太太也认不得你,故此前儿没见老祖太太的人,都不用去呢!”桂芳道:“前儿妈妈要是带了我去,我虽然看不见老祖太太,妈妈你昨儿夜里去的时候,就好告诉他家人家的了,那老祖太太他不就认得我了么?老祖太太他要是认得我了,他这回再回家来的时候,他就要问我,和我说话儿了,我那不就认得老祖太太了么?”宝钗笑道:“等明儿再到王府里磕头去的时候,再带你去罢了。昨儿夜里先是林姑娘、晴雯和头里的琏二太太三个人一起来的,林姑娘和晴雯在我这里说了半天话,我们才同着到老祖太太那里去的。那琏二太太,他到他自己屋里去了,我们没等他出来,便先去了。到了那里,重新又打发人来接他回去的。后头琏二太太昨儿夜里头必定也是有梦的,我这会子梳洗完了,便到他那里问他去。”
说着,便带了素琴出了园子,到平儿屋里来。转过粉油的大影壁,进了院子,翠云看见,说道:“宝二太太来了。”忙上前打起帘子,宝钗走进屋里,只见平儿梳洗才完,正在洗手,笑说道:“我今儿算起的早了,谁知你更比我起的早。你昨儿夜里头到老祖太太那里去的么,怎么就不叫我一声儿同去呢?”
宝钗笑道:“我连凤姐姐也没教他知道,怎么还得工夫来约你去呢?”平儿道:“你见了姑老爷、姑太太、珠大爷没有,他们那里还有些什么人呢,你多早晚回来的?”宝钗道:“我是和林妹妹、晴雯去的,到了那里,还有夏金桂、张金哥、智能儿、鸳鸯、秦锤都会见了。姑太太再三的留我在那里坐了席,我怕迟,赶着回来已经五更多天,天快亮了。凤姐姐回去的时候,才交四更天,他在这里也没多大会儿。”平儿道:“我们奶奶来时候,还没三更天呢,和我坐着说这样说那样的。他说,我们那天的庙里祭祀的那一天,他们就来了。又问问蕙小子,他瞧着他倒很欢喜,我就要叫他起来,给我们奶奶磕头,奶奶不肯,说孩子家他又不认得我,没的吓了他罢。又问巧姑娘,他也知道是养了外孙,姑爷做官很好。又问问合家的人,这个那个,原来他都知道,也并不是为老祖太太前儿回来才知道的,他早就知道了。正在说着四姑娘尸解成仙的事情上头,忽然晴雯来了,说你们已经到了那里了,请琏二太太快些回去呢!我就向我们奶奶说,奶奶你也带了我去请请老祖太太、姑太太的安去呢!我们奶奶倒也肯的,后来想起来说没有多的轿子怎么去呢?他说我一时还不能回芙蓉城去呢,等明儿无事我再来的时候,带你去就是了。我正要送他出来,他把我一推,就惊醒了。我想着你自然也是有梦的了,故此起来赶着梳洗了,打量就要往你那里来的,谁知你倒先来了呢!”宝钗道:“怪不得前儿那边王善保家的挨了打,说是晴雯,我们还都不信,说晴雯并没听见说在老祖太太那里呢?谁知道,就是我们在老祖太太那里去的那一天,他们就都来了的。”
说着,桂芳来了,先向平儿请了安,便说道:“二大娘,你老人家昨儿夜里有梦没有?”平儿笑道:“我给你妈妈是一样的。你妈妈昨儿夜里到老祖太太那里去,他就不叫我和他同去,你说我该骂他不该骂他呢?”桂芳笑道:“我也说妈妈,你怎么不带我去呢?我妈妈说,‘你还认不得老祖太太怎么带你去做什么呢?’二大娘,我妈妈连我还不肯带了去,自然也不肯和你去了。”宝钗笑道:“可是他说的明白,连儿子都不带了去,还带女儿去么?”平儿笑道:“桂小子你很好,我可要撕你的嘴呢!”桂芳笑着忙跪下道:“二大娘饶恕了罢,是侄儿说错了。”
说着,蕙哥与月英两个都出来了,见了宝钗请了安,便向桂芳道:“哥哥,我们今儿还不到学里念书去么?”桂芳道:“我因为今儿还早呢,故过来逛逛的,你们也才停当了呢!”
宝钗道:“你们也该好好儿的念书去罢。”于是,三个人一齐到园了里家塾中念书去了。宝钗便也同着回怡红院来,按下不题。
接着,是甄应嘉升了户部尚书,贾政等与周琼等都去贺喜,陈也俊等也去贺喜,薛蝌是属员,更不消说。大小衙门贺喜官员络绎不绝,也唱了几天戏,门前车马纷纭,甚是热闹不题。
再说黛玉、凤姐等在都城隍王府中,不觉早已两月。凤姐一日向贾夫人道:“我们在此已经两个多月了,芙蓉城里虽没什么事,到底也要回去。况且,他们要来的人多,也得我们去替换他们才好来呢。我们这会子回去了,开年依旧又来请安来了。”贾夫人道:“这会子已经七月里了,待等过了八月初三日老太太的生日再回去罢,我也不多留了。”
于是,到了八月初三日这一天,大家一早都给贾母拜寿磕了头。不一时,听见外面贾赦、贾政、邢、王二夫人等率领一起荣府里的大小男女都在外面磕头。贾母与众人俱在房内看着点头微笑。不一时,拜寿磕头已毕,都回去了,连那些供献也都搬回去了。凤姐出来笑道:“老祖宗,为什么都不出来享用些儿,他们倒都一拢统搬回去了,原来他们也是虚邀老祖宗的。”
鸳鸯道:“那原不过是尽一点儿心,老太太用不用,他们那里知道呢?况且,他们来磕头的,老太太也没有备寿面赏他们吃,这会子把供献搬回去了,也只算是老太太赐他们的克食罢了。”黛玉笑道:“这倒也说的是呢。”这日也没什么外人,外头是本衙门十来个司官冯渊、崔子虚、秦锤,林如海、贾珠等叫了一班小戏儿,在外头听戏。里头贾母、贾夫人、金桂、金哥、智能、凤姐、鸳鸯、黛玉、晴雯等因贾母不喜听戏,叫了一班八角鼓儿打皮口儿的,玩了一天。
于是,又过了数日,凤姐、黛玉、鸳鸯、晴雯便告辞了回芙蓉城去。依然坐了原来的两辆云车,一路凌凤踏雾,云路翱翔,半天的工夫,早到了芙蓉城里。仙女们见了,忙去报信,尤二姐、三姐、寿可卿、瑞珠路近便先迎了出来,都请到花满红城殿上坐定。尤三姐道:“你们一去又是三四个月了。”凤姐道:“我们原要早些回来的,当不得老太太再三不肯,你便怎么样呢?”说着,宝玉、迎春、惜春、香菱、金钏、紫鹃也都来了。宝玉道:“你们这些日子不来,我就说是他们必定是要等过了老太太生日才回来呢。今儿回来了,可不是我说的话不错么。”鸳鸯道:“姑太太定要留着过了八月初三老太太的生日才许回来的,要不然,早就回来了。”说着,警幻、妙玉也来了。大家坐着细谈贾母回家示梦,以及贾赦、贾政到庙里祭祀,凤姐、黛玉回荣府,黛玉又同了宝钗到都城隍府中之事。
大家说了半天,然后凤姐、黛玉、鸳鸯、晴雯四人又到赤霞宫去禀见元妃,奏明一切。接着,又是接风酒筵。
不觉又过了一个多月,一日,大家都在绛珠宫里闲谈,宝玉道:“我上回说的,左右无事,不如起个诗社倒还有趣呢!那里知道七事八事的就耽误了,直到如今,差不多儿竟有一年了。这会子,一点事儿也没有了,人又齐了,这社可要起的成了呢!”香菱道:“且先要算算是那几个人呢!你一个,我一个,我们师傅自然要算一个了,这才得三个人。那是那几个呢?”宝玉道:“二姐姐是四个,四妹妹是五个,妙师父是六个。”
迎春、惜春道:“我们的诗都去不得,而且丢久了,不用算我们罢。”宝玉道:“谁的诗,又怎么好呢么?你们要再不算,就没有人了,管他好不好,不过是玩儿罢了。”香菱道:“警幻仙姑他的诗就很好,可以请了来算一个的。”宝玉道:“这个就托妙师父转请罢,一定是要算一位的。明儿禀明了元妃姐姐,也是要求请了算一位的。可不就有了八个人了么?”当下计议已定。
到了次日,宝玉便把这事禀明元妃。元妃大喜道:“我倒欢喜这些事的呢!既这么样,明儿起社就在这这里罢。你便预告诉他们,都不要拘什么礼才好。况且,这也是文墨事情,须要洒脱,不可拘谨。你不见古人还要解衣磐礴呢么!”宝玉答应,过来告诉众人。众人都道:“娘娘自来是喜欢翰墨的,因为拘于礼范,故不能常时举行。今儿既有这旨意,我们明儿就遵旨,不要过于拘谨,尽可随意而行,但不致于放诞就是了。”
妙玉已经请了警幻仙姑,也应承了。
香菱道:“我们明儿这社里,用什么题目呢?”宝玉道:“此刻芙蓉盛开,明儿就以芙蓉城的芙蓉为题,每人七律一首,也不限韵。这社就叫芙蓉诗社,何等不好?头里咏梅花、桃花、柳絮、海棠、菊花,从没有咏过芙蓉的,况兼这芙蓉也是花中美品,而且又是本地风光呢!”惜春道:“晴雯是芙蓉女儿,他还是芙蓉之婢,还是芙蓉之主呢?”香菱道:“他还不能算芙蓉之主。潇湘妃子从前行酒令,掣得芙蓉花签是‘风露清愁‘四字,一句诗是‘莫怨东风当自嗟’,那芙蓉花,除了他也没人配得上,他才算得是芙蓉之主呢!”黛玉道:“这社几时起呢?”宝玉道:“还要等到几时还好,就是明日罢了。”大家说定,各自散了。
到了次日,警幻仙姑、妙玉、黛玉,香菱都到赤霞宫来,会了迎春、惜春、宝玉,一起进去面见元妃。元妃道:“我昨儿已对宝玉说过,列位都知道了么?”众人都道:“谨遵娘娘的旨意就是了。”元妃笑道:“这么说,还是拘谨的了,以后不准说这些话,爱坐就坐,起居如常,也不用谢坐等类一切繁文。”众人都答应道:“是。”元妃笑道:“今儿八个人,倒有我们姊妹四个,这正是‘群季俊秀,皆为惠连,吾人咏歌,独惭康乐’了。”警幻仙姑道:“今儿咏的是芙蓉,要是咏的桃李,就是娘娘的太白了。”于是,摆下八副笔砚,各人散坐构思。宫女、仙妇们旁边伺候,倒茶、添香、磨墨、拂纸。不多一时,元妃的诗早已一挥而就,说道:“你们谁先有了,谁先交卷。我是不计工拙叉手而成,已经先有了。你们且先来看看。”要知元妃之诗说些什么,留作下回细表。
第四十回 怡红院灯火夜谈书 蘅芜院管弦新学曲
话说当下元妃诗已先成,大家都说道:“娘娘是天纵之聪,英才敏捷,臣妹等万不可及的。”因接过来,大家念道:
曾闻花发满秋江,何事移栽近帝乡。
罗?e裁成隋苑彩,轻脂染就汉宫装。
妖娆人面天然色,妩媚枝头别样芳。
试问芙蓉城内主,何如宛在水中央?
大家念完,齐声说道:“有温八叉之敏捷,更有韩冬郎之清丽,定然以此首压卷的了。”元妃笑道:“我这原算不得什么,君等少不得总有元白佳作在后呢!等交卷齐备之时,我再妄为君等品第甲乙罢了。”于是,大家仍复入坐,弄笔挥毫。少顷之间,香菱的早有了,正交卷上去,妙玉的也有了,便也交卷上去。元妃便先接过香菱的来看时,只见上面写道是:
秋风袅袅荡娇容,天半朱霞漾碧空。
画阁愁多风露重,秋江肠断月明中。
千枝浓艳才轻浣,一片凝酥旋欲融。
最是年年风景好,锦官花发满城红。
元妃看罢,点头道:“甄妹诗才典雅清新,自是不同的。”又取过妙玉的来看时,念道:
何年海上赤瑛盘,浣化轻红花万攒。
含露含凤形冉冉,疑非疑是影姗姗。
轻盈欲语娇无限,清瘦多愁泪不干。
江上秋风花景重,扁舟好去弄渔竿。
元妃念完道:“妙师的诗真是清新俊逸,起句突兀,结句悠扬,又比甄妹的较胜一筹了。”说着,警幻仙姑、黛玉、宝玉三人都也完了,便也交卷上来。元妃便接着看警幻仙姑的,见上面写道:
芙蓉艳质殿群芳,媚压金钗十二行。
露浥轻红浓欲滴,风含叶翠霭如狂。
谁方脂肉谁方镜,窃比娇容窃比裳。
大抵诗人工说谎,翻言不及美人妆。
元妃看完,笑道:“仙姑大才,只用芙蓉‘不及美人妆’一句,便一意翻转到底了。佩服!佩服!”因又把黛玉的取过来看时,念道:
芙蓉千朵正悲秋,一片红云压碧流。
泪湿闺中方锦褥,懒登花外夕阳楼。
城头明月传哀角,江上秋风送别舟。
弱质那堪风露重,不禁为尔发清愁。
元妃念完,点头道:“妹妹一往情深,不减太白乌栖之曲矣。”
因又看宝玉的道:
花里芙蓉分外娇,淡红染就剪轻绡。
千重艳冶依香陌,一片温柔近画桥。
残月枝头光历乱,秋风江上影逍遥。
芙蓉城畔新栽柳,为与芳卿伴寂寥。
元妃看完道:“宝玉这诗,也风韵自然,颇有别致。”因问迎春、惜春道:“二妹,四妹,你们怎么还没完卷么?过迟了,是要罚的。”迎春、惜春道:“臣妹原说过久矣荒疏的,这会子是抱佛脚,也只好勉强塞责罢了。”说着,便一齐交卷上来。
元妃便先看迎春的,念道:
花开娇媚剪秋罗,万点轻红映碧波。
带露好看容偃仰,临风时见舞婆娑。
浓霜拂面迎青女,皓月当头问素娥。
谁染枫林如中酒?秋江一样醉颜酡。
元妃念完,遂接着念惜春的道:
遍种芙蓉待发花,高低重叠艳横斜。
娇容对镜疑金谷,瘦影临流拟若耶。
叶际泼翻天水碧,枝头洗淡赤城霞。
也知开落秋江晚,不怨东风只自嗟。
元妃念完,点点头儿道:“你们两个虽不叫怎么好,也都还去得。四妹的‘叶际泼翻天水碧,枝头洗淡赤城露’这一联就好,竟比二妹的强些呢!一总品第起来,我看是仙姑、妙玉、林妹三人是超等,甄妹、宝玉是特等,二妹、四妹算是一等。你们都大家看看,是不是呢?”
于是,大家把各人的诗,都互相看过。香菱、宝玉道:“妙师的‘含露含风形冉冉,疑非疑是影姗姗’,仙姑的‘谁方脂肉谁方镜,窃比娇容窃比裳”,林妹妹的‘城头明月传哀角,江上秋风送别舟’,这几联实是绝好的警句。我们看了,实是‘眼前有景道不出,崔颢题诗在上头’了。”黛玉道:“那‘最是年年风景好,锦官花发满城红’与那‘芙蓉城畔新裁柳,为与芳卿伴寂寥’,这两个结句都典切而摇曳有致的很,我们都不及的。”元妃道:“我们只得八个人,他们倒有一半人都不能诗,岂不可恨的很么!怎么就有这些曾子固呢?他们那些不能诗的,然而也不可使之向隅。”便吩咐了宫女,都一起分头去请了来,大家聚会。
不一时,凤姐、尤二姐、尤三姐、秦可卿、鸳鸯、晴雯、金钏、紫鹃、瑞珠都到了,先见元妃请安。元妃又谕令不必拘礼谢坐。于是,摆了五席筵宴,元妃在中,宝玉在旁陪坐,其余众人分坐了四席。大家猜枚行令,尽欢而散,暂且按下一边不题。
再说光阴荏苒,日月如梭。那小周姑爷学差已满,回京陛见之后,升了鸿胪寺少卿。接着,又是大周姑爷之父周琼大拜了,由兵部尚书升了内阁大学士。于是,荣府的人都忙着到两处贺喜。闹了几天,早到了五月中旬,乃是贾政七十生辰。荣府搭篷挂彩,派了五天戏筵。头一天请的是南安郡王、东平郡王、西宁郡王、北静郡王、永昌驸马、安国公、庆国公、镇国公、治国公、平原侯、襄阳侯、锦乡侯、锦香伯、寿山伯等客,并请了大学士周琼相陪。第二日请的是六部、翰詹、科道各官员。第三日请的是鸿胪寺、大理寺、太仆寺、太常寺、光禄寺及本城各官员。第四日请的是各亲友并族中的人等。第五日乃是家宴。那内里是薛姨妈、傅太太、邢岫烟、李纹、李绮、史湘云、薛宝琴、探春、巧姐、小红、青儿、鹤仙、椿龄等都来了。外面各家送礼络绎不绝,都派定了家人,大小男女各有执事,不得紊乱。荣禧堂上屏开孔雀,褥隐芙蓉,歌喉宛转,舞态翩跹。到了晚上,一路灯球照耀,如同白日。堂上貂蝉满座,门前车马成群。
到了第五日家宴,只有贾赦、贾政、贾珍、贾琏、贾环、贾琮、贾蓉、贾兰、贾蔷、贾芸、贾蓝、贾芹等,并无外人。
内里是薛姨妈、邢岫烟、薛宛容、李纹、陈淑兰、李绮、甄素云、史湘云、薛宝琴、梅冠芳、探春、周照乘、巧姐、小红、青儿、椿龄、鹤仙,邢、王二夫人、尤氏、李纨、平儿、宝钗、马氏、蒋氏、傅秋芳、胡氏、明珠、月英、绿绮等都在大观园内榆荫堂上,另有一班小戏儿预备伺候。那时桂芳已十四岁了,便同了蕙哥、薛孝哥、遗哥、甄芝哥、杜若都到外边听听戏去了。那周瑞哥、梅春林、周安哥、薛顺哥、祥哥、福哥、祺哥、禧哥都还小些的。便在园子里听戏。
薛姨妈本懒待听戏,邢、王二夫人也都上了年纪,都不爱听戏。薛姨妈道:“我们在那边坐坐去罢,戏也没什么听头,白闹的慌,天气又热,咱们斗斗牌去罢。”邢、王二夫人道:“很好,戏都听厌了,也没什么趣儿,倒是换个地方坐坐儿凉快些。”因说斗牌,还少着一家子呢,便叫了尤氏过来,一起到红香圃那边,四家子斗牌去了。
探春道:“老太太们都爱静,不欢喜听戏都去了,单剩了我们这些人乱闹了。这会子,就算大嫂子有年纪些了。”傅秋芳道:“我们太太这几天也闹乏了,连琏二婶娘、宝二婶娘、环三婶娘都有些乏了,多少事情都是这四位照应指点,多早晚才得睡,天一亮就起来了,就算今儿没有外客,事情还少些。这会子,只算在这儿坐着歇歇儿罢了。”史湘云道:“你们太太自来有限,还亏着这会子有大奶奶你可替他的劳了。这里头只有两个二嫂子的事多,却也只是他两个人才能够办。”平儿笑道:“你们看着好戏不听,只管说张说李的做什么呢?”大家都笑了,正待再要说时,只听那戏场上转了《芦花荡》,张飞上场,锣鼓喧阗,说话也听不见了,于是大家看戏。
到了晚上,薛姨妈等歇了牌,都请过来坐席。榆荫堂上摆了八席,又唱了两折戏下来,便放了赏。席散之后,都归到王夫人上房里来。薛姨妈便先回去了,只留下邢岫烟来没去。薛宝琴、李纹、李绮也各自带了哥儿、姐儿告辞去,单留下史湘云、探春、巧姐儿来。接着小红、青儿、椿龄、鹤仙也去了,邢夫人也带了蒋氏过去,尤氏也带了胡氏各自回去了。巧姐便在平儿屋里住了,湘云、探春在稻香村内李纨屋里住了。邢岫烟便在宝钗怡红院里住了,孝哥已跟了薛姨妈回去了。
桂芳与薛苑蓉、薛顺哥在岫烟、宝钗旁边灯下,大家说笑。
桂芳便问宛蓉、顺哥道:“你们在园子里,今儿听的是些什么戏?我今儿一天通没在里头呢,也没知道这个小班子儿唱的好不好?”宛蓉道:“今儿开场唱的是《郊射》、《迎举》、《满床笏》的八出,后来唱的是《西川图》一折,晚了席上唱的是一折《永团圆》、一折《儿孙福》,倒还是晚上的戏有趣些儿呢!”薛顺哥道:“桂哥哥,你们外头今儿听的是些什么戏?也说给我们听听呢。”
桂芳道:“今儿外头唱的是《遂人愿》的整本新戏,倒也生疏有趣呢。”宛蓉道:“是个什么故事呢?这本戏我还没听过呢!”桂芳道:“这本戏是接着《白蛇记》新今打出来的。那白蛇在雷峰塔里不得出来,青蛇便又配了个秦生,也犹如许宣头里的一般,也到雄黄山去取了仙草来救了秦生。那许宣却在西湖上做了和尚了,他每日还去哭妻。后来秦生做了官,遇见许宣,问其哭妻的缘由,后来便拆了雷峰塔,许宣还与白蛇团圆的故事。”岫烟道:“这《遂人愿》的名字就起的有趣儿。人都因为看着白蛇并无过恶,那法海又何苦来要把钵孟罩住了他,压在雷峰塔底下呢?是凡听戏的人,总要给白蛇称冤道屈,故此才演出这本新戏来,给人听着称快,都遂了人的心愿了。这里头和尚哭妻,倒也是翻案的文章呢。”
宝钗道:“但凡前头有过的书以及传奇等类,后人见他做的很好了,便想着要续,殊不知前人好手,所谓‘极盛,尤难为继’的了。后人做出来的,总难免续貂之诮。不但这《白蛇记》,就是《西厢》十六出,《草桥惊梦》为止,关汉卿也是填词的名手,续了四出尚且贻讥千古呢!那小说里头施耐庵《水浒传》七十回为止,谁知后人就续了个四传,又续了个《后水浒传》,皆是狗尾之笔。”
岫烟道:“我看小说里头倒是《后西游记》比前书竟还好些呢。”宝钗道:“也就是这部书算后来居上,其余总是后不如前的了。”岫烟道:“我最爱他里头说伏羲的龙马、周昭王的鞍辔、文明天王麒麟的春秋笔、造化小儿的圈子等类,想头很好,嘻笑怒骂皆成文章。而且语言有味,妙旨无穷。”桂芳道:“我最喜欢他说的,到灵山有无见佛的一段,他说佛原是没有的,是空是无,那大颠说到了灵山见不成佛,岂不枉费了功夫呢!那小行者听见了,就变成了如来佛,坐在上头要割猪一戒的舌头,说你骂师兄就是骂我,我和你师兄不分彼此。那是说心即是佛,真是游戏三昧,是好文章呢。”岫烟道:“桂哥儿,你看书倒也精细呢,这些书并不是单看他的怪诞的,总要瞧他游戏含蓄的道理。”
桂芳道:“今儿这和尚哭妻的那一套曲子,倒很好听。我却又不知道他的曲文。今儿园子里唱的《西川图》、《郊射》这些曲子,我倒知道的呢,可惜今儿我又没在里头。”宛蓉道:“那《郊射》郭子仪唱的是些什么东西?桂哥哥,你说给我听听呢!”桂芳道:“郭子仪他唱的是《玉芙蓉》的曲牌名儿,那起头儿是‘平生志颇矜,事业期钟鼎。肯甘心章句,空老穷经。倒不如长天倚剑把孤云截,博得个一战功成四海名’。”
岫烟道:“桂哥儿,你倒连这些词曲竟都知道呢。”
宝钗道:“这是我们兰大奶奶,他自幼儿在家里就学的会弹会吹会唱,跟他来的秋水姑娘人也聪明,也就学会了,也能吹能弹能唱。我们这里原没人唱这些东西,自从他到了这里,接着我们环三太太来了,他们都差不多的年纪儿,况他头里在家里的时候也是学过的,便成日家无事也就大家吹唱了玩儿了。我们桂小子、蕙哥儿、松哥儿、月英、绿绮、祥哥、禧哥都学会了好些曲子。单是禧哥儿小些,今年才得九岁,倒唱的怪好听的呢。”桂芳道:“二舅母,你老人家明儿等我去请了我们大嫂子和秋水姑娘,把这些兄弟、妹妹、侄儿们都叫了来,唱给你老人家听,好不好?”
宛蓉道:“桂哥哥,你有什么好曲子,先教给我两支儿,明儿他们唱的时节,我也就会唱的了。”桂芳道:“宛妹妹,你爱唱什么好呢?”宛蓉道:“我才学知道是什么好呢?桂哥哥,你只把你会的教给我罢了。”桂芳想了一想道:“我教你唱个‘把几分春三月景’罢。这是《祝英台》的牌名儿。”宛蓉道:“这是哪一出戏里头,什么人唱的呢?”桂芳道:“这是《琵琶记》里头《规奴》牛小姐唱的。宛妹妹,你唱这个才合式呢,别的曲子唱出来不合的多。”宛蓉道:“桂哥哥,你可写出现,我先看看曲文呢。”桂芳道:“自然要写出来,也才好点板眼呢。”遂叫紫箫、玉箫取了红黑笔砚笺纸出来。
原来紫云、绣琴、素琴一班丫头年纪大了的,都已放出去了,宝钗这里又换了紫箫、玉箫、惊鸿、塞鸿四个。当下取过笔砚来,桂芳便写出曲文,用红黑笔点了板。宛蓉念了一遍,说道:“这板怎么又有红有黑的,为什么并不一样呢?”桂芳道:“有黑板的曲子音高而腔长故慢,无黑板的曲子音低而腔短就快了。那词赋里说的红牙、红幺就是指的这个了。”因用手拍着,便教了宛蓉数遍。那宛蓉心性聪明,早已会了一半。
桂芳又教了数遍,宛蓉便单自唱了一遍,早已不错。
顺哥在旁边听着,也便随着学了一会,道:“桂哥哥,你替另教给我一支曲子罢,我不欢喜唱这旦脚的曲子呢。”桂芳道:“顺兄弟,你明儿且听他们唱过一番,我再教给你唱就是了。”岫烟道:“天也不早了,明儿再说罢。”宝钗道:“也要睡了,明儿好早些起来的。”于是,大家收拾归寝不题。
到了次日,岫烟、宝钗梳洗已毕,便带了宛蓉等到王夫人上房里来。马氏、平儿、巧姐等已都在那里了。大家坐下,正在喝茶,湘云、探春、李纨、秋芳等也都来了。大家说说话儿,坐了一会子,便一齐下来,都到园子里来。
路上走着,宛蓉便告诉湘云、探春说:“晚儿晚上,桂哥哥说今儿请大嫂子同这些妹妹、兄弟们唱曲子玩儿呢。史大姑妈,三姑妈,都请到我们大姑妈那里去逛逛罢。”湘云、探春道:“这可有趣儿,我们却也听见说他们学会了曲子,总还没听见过他们唱呢。”宝钗道:“我们那里没有这些家伙,倒是到兰大奶奶屋里去罢。他那里这些东西是现成的,也免得搬动累赘。”秋芳道:“既是姑妈、舅母们肯赏光,就请在我那里坐坐喝茶去罢。”
于是,一同到了蘅芜院里,大家坐下。原来秋芳的丫头也都换了,一个鼓琴、一个弹棋、一个曝书、一个侍画。当下鼓琴、弹棋挨次送茶,宝钗道:“索性把琏二太太也请了来。”
秋芳因教侍画去请,连姑娘、哥儿一起请来。不一时,平儿、巧姐等也都来了。平儿道:“你们又请了我来,作什么呢?”
探春道:“听见说你唱的曲子很好,要请教你的妙音呢!”平儿笑道:“我只会听,可不会唱,这又是谁的兴头?这会子人也都齐了,要唱就唱罢了,还等什么呢?”桂芳道:“宛妹妹昨儿晚上,寻我教给他一支‘把几分春三月景’,今儿先来合了笛子,唱唱看是不是呢?”秋芳道:“这就很好,把笛子拿过来,我吹着姑娘唱罢。”宛蓉笑着不肯,桂芳道:“他还唱过,不好先唱的,也要谁先唱一遍给他听听看,他就明白好唱的了。”秋芳道:“我吹着,请环三太太就先唱这一支,给宛姑娘听听,他就好唱的了。”马氏道:“要我先献丑么!秋水姑娘,我和你两个人就唱这一套罢。”
秋水点头,便取过弦子来弹着,蕙哥在旁边哺着笙,马氏打着鼓板,便唱了一支“把几分春三月景”,秋水便接过来,唱“春昼”的一支,两人把一套四支曲子都唱完了。大家齐声赞好,然后便叫宛蓉来唱。宛蓉道:“我只怕唱不上来呢。”
秋芳道:“姑娘,你放心只管唱,我把笛子领着你就是了。”
于是,宛蓉便唱了一遍,马氏道:“板眼不但不错,而且嗓子清脆,那里像个初学的,将来任是什么曲子总不难学的了。”
秋芳道:“这该谁唱了呢?”秋水道:“月姑娘来唱一套罢。”
月英便过来唱了两支《扫花》的“翠凤毛翎”,不但音韵嘹亮而且高,字眼都自然的很,大家赞好。绿绮又过来唱了一支阔音的“蝴蝶呵”,大家越发赞好。
薛顺哥道:“这是那一出戏,什么人唱的?”宝钗笑道:“这是《冥判》里头大花面唱的。”顺哥向秋芳道:“大嫂子,我要学这支曲子,你可好歹教给我就是了。”秋芳道:“这支曲子很难唱呢,你初学,须要拣那容易些的先唱,等学会了几套曲子再学这个就容易了。”顺哥笑道:“我是先要把那很难的学会了他,那容易的不就更容易了么?那书上说的‘不可畏难而苟安’,我倒是不怕难的。”秋芳笑道:“这话也是,等他们唱完了,我再写篇子教给你就是了。”宛蓉道:“桂哥哥还没唱呢,你也唱个什么给我们听听啥。”要知桂芳可唱了个什么没有,且听下回分解,便知道了。
第四十一回 大观园荷露共烹茶 藕香榭采莲群赋景
话说当下宛蓉向桂芳道:“桂哥哥,你也唱个什么给我们听听呢?”桂芳道:“我唱什么好呢?也罢,月妹妹才刚唱了《扫花》,我来唱《三醉》罢。”于是,便唱了一套“秋色萧疏”,秋芳便过来弹着弦子,换过秋水吹笛。祥哥上来唱了一套“袅晴丝”,桂芳便上去接着哺笙。让蕙哥唱了一套《疑谶》的“论男儿壮怀须自吐”,大家赞好。又换上松哥过来唱了一支“天运有循环”的《大红袍》。这两个都唱的是阔音。还有禧哥九岁,唱了一套“莽乾坤一片江山”。大家齐声说:“他至小的,倒都唱的这么怪好的,实在有趣儿呢。”
顺哥便拉着秋芳写“蝴蝶呵”的曲子,遗哥、周瑞哥、周安哥、周照乘姑娘都央马氏、秋水等教唱。于是,马氏便教了遗哥一支“满胸臆”,秋水便教了照乘姑娘一支“容潇洒”,桂芳教了周安哥一支“月明云淡露华浓”。蕙哥教了周瑞哥一支“顿心惊”。于是,各人写了篇子,点了板眼,五个人教五个人学,都用手拍着,教了有十几遍,就上笛子领唱。周瑞哥、周安哥、照乘姑娘都会了,只有顺哥、遗哥两个人还没会。秋芳道:“我说这曲子难唱呢,通身腔多难唱,都不为奇,只这末了一句‘只教恁翅膀儿展,将个春色只这也么闹场来’,他又唱的快,板眼又太少,腔儿又太多,所以难了呢。这‘满胸臆’是《锦缠道》的曲子,也是难唱的。”于是,又教了十几遍,再上笛子,将就可以了,还不大熟。宛蓉又要学底下的一支,便一直唱到夜晚才歇。到了次日,便各人又要学唱别的曲子,一连闹了三四天,也学会了好些曲子。
时已五月将尽,天气炎热,大家便都在藕香榭里乘凉。那曲音临水,更觉好听。湘云、探春、岫烟、李纨、宝钗几人在蓼风轩里坐着乘凉,远远听着藕香榭里管弦之声,倒也有趣。
湘云道:“这里荷花盛开,何不赏莲呢?弄他几支小船儿,教丫头们采莲,这个玩意儿也还好。”探春道:“很好么,这个玩意儿头里都没办过,并且可以做诗,也是个好诗题呢!”李纨道:“也给孩子们学着做做诗,比唱曲子总有益些。”宝钗道:“小船也有四五只呢,也还有几个驾娘,教几个丫头们采莲,却倒还有趣。诗就作即景,也不必定咏采莲。就吩咐他们,今儿先把船收拾好了预备着,就是明儿举行罢了。”李纨道:“就在藕香榭里头坐罢,也请老太太出来逛逛。”原来李纨那里,也换了几个丫头,一个叫玉燕、一个叫紫燕、一个叫轻云、一个叫轻霞。那里紫燕、轻霞两个在旁,李纨便叫他两个去叫了管园子的婆子们过来,叫他去吩咐驾娘们,把船早些预备妥当了。再叫人把藕香榭摆设停当,预备明日之用。然后,便大家一起过藕香榭来,都对他们众人说了。
桂芳等听见了,便说道:“采莲做诗,这个玩意儿又比唱曲子更有趣了。”蕙哥道:“我们今儿唱唱,要早些儿歇了,好预备明儿的事呢。”秋芳笑道:“可不是,早些儿歇罢,这几天也够了,还亏这些兄弟、妹妹们都还聪明,要是教上百十遍还学不会的,可就要把我磨死了呢。”探春笑道:“谁教你样样都精通了的,像我们不会写画,不会吹唱的倒不快活么!这正是常言说的好,能者多劳呢。”说着,大家都笑了。
李纨道:“明儿都要一早在这儿会齐,连饭也都在这儿摆,迟了天就热了。”岫烟道:“这荷花全是一早好看,带露清香,领略那一派清气,是最妙的。到了太阳将午,天也热了,花也倦了,连人的精神也比早上起来的时候减了。到了下午,更不消说了。”湘云道:“果然荷花须是太阳初出的时候才好看呢,原取他‘未经日照精神满’,足可见那‘映日荷花别样红’的话,尚非定论。最好是‘城边野池莲欲红’和那‘门外野风开白莲’这两句,便秀丽而清润了。”说着,天已渐晚,便大家散了。
到了次日一早,众人都到藕香榭会齐,王夫人也请下了。
大家因天热图早上凉快,都天一亮便起来了,赶着梳洗齐备,便陆续都到齐了。王夫人也来了,道:“你们今儿倒都起的很早。”湘云道:“我们也才到齐,天热的很,就是早上还凉快些儿,迟了太阳高了,就难走的很了。”说着,只见那藕香榭栏杆外头,早系着四只采莲船在那里。一望莲叶布满,真是“接天莲叶无穷碧”,那荷花含露,分外精神。大家凭着栏杆,只闻得一股清香,令人心醉。探春道:“你看这荷叶上的露珠都遍满了,再迟一会子太阳高了,被风翻动,那露珠就滚掉了。趁着这会子,叫他们拿些家伙去都收了来烹茶吃,倒是很有趣的事呢。”宝钗道:“荷露烹茶,那却很好,胜似古人碧筒劝酒多矣。”李纨、平儿道:“既这么着,就吩咐驾娘们快些去收了来,再迟了就有限了。”
李纨便叫紫燕去吩咐驾娘们,各带了盘子碗盏,撑船四下去收。驾娘们领命各把莲船解了缆,一路荡去,挨着莲叶上收取,用大碗盛接。不一时,四只船上都收拢来,倾在一处,却有一小官窑坛子,碧清香霭。随教丫头们将小茶炉子安放在轩子后边,生起火来,用小茶铞子先烹了两壶龙井茶起来,大家尝着,果然不同。宝钗道:“记得那年在栊翠庵品茶,妙玉把自己带来收着的从前扫的梅花上的雪,封贮在鬼脸青的瓮内,旋取出来烹茶,那已经是绝妙的了,也还到不得这个清香呢。”
大家喝了,都说:“实在很好,从来没喝过这个茶,这还是头一遭儿呢。”王夫人道:“连头里祖老太太那么样,也还没尝过这个新呢。”
湘云道:“这采莲也还得派几个人去才好。”李纨道:“也不用多,一船两个,派八个人去罢。过小的去不得,挑几具长大些的去就是了。”探春道:“我给你们挑就是了。”原来平儿屋里换了素兰、春兰、倾城、翠云四个,马氏屋里换了荷珠、绿珠、飞云、红杏四个,湘云带来的丫头是香雪、红雪两个,探春的丫头是碧莲、紫绡两个,岫烟的丫头是伴月、停云两个,巧姐的丫头是菱花、双喜两个,当下探春挑了一会,便挑了八个出来。一个长挑身材,面容清秀的,是马氏的丫头,问他叫什么名字?那丫头答道:“叫荷珠。”探春笑道:“好的很,这个名字正合时景,这孩子就长的很好,也不愧这个名字。”又一个梳??头,眉眼盈盈含笑的,是宝钗的丫头,问是什么名字?宝钗笑道:“他叫惊鸿。”探春也笑道:“很好,都是名称其实的。”那其余的六个,便挑的是:平儿的倾城、秋芳的弹棋、湘云的红雪、岫烟的伴月、巧姐的菱花和探春的紫绡了。平儿道:“已经吩咐摆饭了,等吃了饭再分派他们上船罢。”说着,便在藕香榭里摆了四桌饭,大家坐下,丫头们在旁边伺候,添饭打扇。不一时,饭毕嗽口喝茶,伺候的丫头们都替换下去吃饭。
那荷珠、惊鸿、倾城、弹棋、红雪、伴月、菱花、紫绡八个人先吃了饭,都换了轻纱短衣上来。探春便吩咐他们,分坐四船,前去采莲。桂芳、蕙哥、遗哥等见了,便也都要到船上去。李纨道:“这可使不得,不但恐怕掉下水去不好,况且这采莲原是在高头看着才有趣的事,又何必定要亲历其境呢!”
湘云道:“可不是么,这正是做诗的道理,你不听见说‘写花决不写到泥’的话么!你们还说今儿作诗呢,且看看他们采莲,也就料理着谁会做,谁不会做,好预备下纸笔的呢。”
于是,桂芳、遗哥、蕙哥、松哥都说:“我们是做的,不知道再还有那几个要做呢?”薛顺哥、贾祥哥、周瑞哥听见,便也都道:“我们也要学做呢。”宝钗道:“你们姑娘们,又是那几个做呢?”薛宛蓉、周照乘二人道:“我们也学着做罢了。”李纨笑道:“一共是九个人,今儿是我的大主考,也没什么难题目,你们各人都做一首即景的七言绝句罢,也不用限韵。”随即教人去取了十副文房四宝过来,铺设停当。
其时荷珠等八人已各上了采莲船,驾娘们将船四下荡开。
王夫人等在藕香榭上面都伏在栏杆上看,只见四只采莲船都串入荷花丛里去了。湘云指着道:“这正是‘红蕖向脸两边开,莲叶罗裙一色裁。乱入荷花看不见,闻歌始觉有人来’。可见前人的诗,总说的不错呢!”宝钗道:“不但是好诗,而且是好画。”因向秋芳道:“大奶奶,你画过‘采莲图’没有?”
秋芳道:“原有‘莲舟新月’和‘柳岸莲舟’,画是也画过的,只是总不及这真的好看呢!”探春道:“画原不能画的全,总要得其神妙就是了。诗也不能说的全,也是只要得其雅趣就是了。你们做诗的,看着他们,也就好见景生情的。”李纨道:“领略一番,心境开豁,就下笔自然有神了。你们也就动手做去罢。”
于是,桂芳等九人,便都入坐磨墨拂纸,拈起笔来打稿儿,各人凝思注想。岫烟看着,笑道:“看着他们一个个的拈笔弄砚的,倒还有些趣儿呢!我们今儿都算同考官了。”湘云笑道:“等他们交了卷,我们先看过了,再荐卷给主考看罢。”说着,桂芳、宛蓉两个先有了,上来交卷。湘云接过来,便与岫烟、探春同看。先看那桂芳的,只见上面写道:临水人凭亚字栏,藕花香里耐盘桓。最怜清晓君须记,露泻荷珠满翠盘。
探春道:“好啊,就现在的景致说来,便是好句子。况又有荷珠的名字,触目生情,懂得这个道理就知道文章的化境了。”
因又看宛蓉的,只见上写道:
阴阴垂柳可人怜,一望荷花红欲然。
蓦地投竿鱼戏处,采莲船作钓鱼船。
湘云道:“他这首更好,句法清秀曲雅,都是将门之子,怪不得又敏捷而又清新呢。”说着,松哥、薛顺哥、周照乘三人也来交卷,湘云接过来,先看松哥的,只见上面写道是:满池莲叶满池花,说甚吴宫斗馆娃。日暮莲舟风景好,柳梢新月一钩斜。
探春道:“才刚儿说的‘莲舟新月图’,他这两句用的就很好。”
湘云又看薛顺哥的,只见上写道:
垂杨罅里采莲舟,两两双鬟自不愁。
底事中流停荡桨,怕他惊起水中鸥。
湘云大家看了,都点点头儿。又看周照乘的,只见他上面写道是:画桨兰桡水一方,荷花人面斗新妆。折来莲叶浑如盖,好把斜擎障夕阳。
湘云道:“也都很去得呢!”因看那四人尚未脱稿,还不能交卷。
只见水面上四只采莲船,都已回来了,荷珠等八人下了船,采了许多荷花,一起送到藕香榭里来。王夫人教吩咐底下人,搬了大小花瓶十二个过来,将采来的荷花插了,摆在两旁,高低错落,红白参差,满屋清香,丽容幽静。大家都说:“实在有趣。”
正说着,只见那蕙哥、遗哥、祥哥与周瑞哥四人,也都交卷上来。湘云接过来,便先看蕙哥的,见上面写道:垂柳垂杨映画桥,采莲舟上载多娇。都来日暮莲歌起,袅袅听吹碧玉箫。
湘云看完了道:“也还罢了。”又看遗哥的,见是:水阁生凉雨过时,绿阴深柳舞参差。一池菡萏花初发,写出豪苏腻柳词。
湘云道:“可见你是平日不用心的缘故,这会子不但交卷已迟,而且诗又平常,不及你桂哥哥多矣。”探春道:“你不要委屈了他,我看这诗也就很去得,将来总有长进的,诗有这个意思也就罢了。孩子们总要作兴鼓舞他,他便有兴头了。你过于一味挑饬他,阻了他的兴头,他便颓丧了。”宝钗笑道:“史大妹妹同三妹妹说的话,一个太过,一个不及,都不算中道。我看,总以不偏不倚为是。”岫烟笑道:“宝姐姐的话是公允极了,丝毫不错的。”湘云又看祥哥的,只见上面写道是:
采莲人在水中央,碧杜红蘅次第香。
一阵风倾荷叶露,跳珠惊起睡鸳鸯。
湘云看了点点头儿,又看周瑞哥的,见是:
万绿参差叠水中,粘天莲叶自无穷。
最怜清景何人赏?一片荷花欲放红。
湘云道:“这诗都很去得,总还不大相上下。”
说着,桂芳、宛蓉因交卷独早,颇有余工,便各人又做了一首,都送上来。湘云接着看桂芳的,见上面写道:
断续蝉声柳畔鸣,曲房临水午风生。
藕花香沁诗书里,把卷消闲分外清。
湘云看了,笑道:“你这可谓是‘有余勇可贾了’。”因再看宛蓉的,见是:
藕香榭里暑风清,梁燕依人掠水鸣。
消得昼长无个事,疏帘清簟赌棋枰。
湘云道:“这两首又好,看起来还是宛姑娘的更觉清丽些呢。这里头是桂哥儿和宛姑娘两个人,是要荐元的,其余的也都是荐卷,并无败卷,请大主考看罢。”
李纨笑着,接过来从头一一看完,说道:“我看了,是取中三等。一等是桂芳和宛姑娘,二等是薛顺哥、照姑娘和我们家杜若,三等是遗哥、周瑞哥、蕙哥、祥哥。再过两年,他们又要添好几个上来了,比我们那头里起社的时候,人越发多了。”
探春道:“我们桂侄儿、蕙侄儿和遗哥儿,他们都是同年的,今年十四岁了,也很可以赴考去得了。”王夫人道:“他爷爷前儿说过的,明年已是科场了,早就给他们捐了例监子。开年也就要教他们用功,预备下场去呢。”
说着,藕香榭中早摆下了四席。后檐卷逢下一席,是王夫人坐,湘云、探春、巧姐、宛蓉、禧哥陪坐。前檐临水摆了三席:是李纨、岫烟、桂芳、松哥、周照乘、绿绮坐了一席,宝钗、秋芳、遗哥、蕙哥、月英、薛顺哥坐了一席,平儿、马氏、秋水、周安哥、周瑞哥、祥哥坐了一席。
当下猜枚行令,大家正在畅饮。只见外面管园子的婆子,同着平儿屋里的翠云慌慌张张的跑来,回道:“那边大老太爷不好的很了,琏二太爷、环三太爷已经赶着过去了,请琏二太太快些过去呢。”大家尽吃了一惊。王夫人听见了,便忙说道:“前儿听见了大老太爷不好,已经五六天了。不过是上了年纪了,吃多了点儿东西,又受了点儿风寒,也不怎么样。怎么这会子,一下子就这么利害起来了呢?”平儿道:“本来我们大老太爷年纪也不小了,今年已是七十七岁,将近快八十岁的人了,只怕受不起什么病了呢!”王夫人道:“既这么着,你就快些去罢,到了那里看怎么样,就先打发人过来给信。”平儿答应了,下来便吩咐巧姐照应着孩子们,他便带了丫头回到自己屋里,收拾了东西,连忙上车过去了。当下众人因平儿去了,况且听见贾赦不好,大家都不兴头,略坐了一会子,也就各自散了。
王夫人回到上房,平儿已打发人回来给信说,大老太爷病重的了不得,现在已经不能说话,只怕不能救了。贾政、贾兰下了衙门回来,听见了,便也连忙过去了。到了二更时分,贾兰回来说:“大老太爷只怕今儿夜里未必得过呢,爷爷在那边看视,今儿不能回来了,教我回来给信的。”王夫人道:“你环三叔也在那里呢?”贾兰道:“环三叔也不回来了,因为家里没人,才教我回来的。”王夫人道:“你也歇着去罢,明儿早些过去就是了。”贾兰答应了下去,当下各自归寝。
到了次早天才一亮,外头早有人进来回说:“大老太爷于丑正不在了。”王夫人等赶忙起来,贾兰听见便赶着过去了。
王夫人便教巧姐赶忙梳洗了,带了瑞哥、月英坐车过去,又教桂芳、蕙哥、松哥、祥哥、禧哥都过去磕头,就便在那边跟着叔叔们照应罢。贾政又上衙门去告假,启奏了皇上。当今念系元妃之伯,功臣之后,且知世袭革去,现是贾环承袭,便加恩赐了个四品职衔。贾政代谢了恩回来。贾琏在家将衣衾棺椁预备齐了,天文生择了申时入殓,门口搭起棚来,上下人等换了一身白衣,从门外一直到内里一片尽白。入殓之后,从贾政起一一哭拜,贾琏、贾琮匍匐举哀。次日,便有各家上祭,王夫人带了探春、李纨、宝钗、马氏都过来拜奠,留了湘云、岫烟与秋芳在家看家。至晚回来,次日又去。尤氏、胡氏也是天天过去,小红、青儿、椿龄、鹤仙等也天天过来。一连七天,方才无事。贾琏、平儿等在彼守孝,并不过来。巧姐便从那边回家去了。湘云、岫烟、探春等也各自回去。
贾琏又请了铁槛寺十二个和尚来家,启建道场,念了四十九天经忏。过了百日之后,便开丧发引,贾政这边内外大小人等,都一起过去,穿孝祭奠,照应分派事情。各衙门并各亲友人等,都是猪羊祭礼,金银纸札之类,一起一起的前来打祭,门前鼓乐喧天。一连又忙了两天,这日出殡,铭旌上大书:恩赐四品职衔,享寿七十七岁,恩侯贾公之灵柩。殡仪甚是热闹,一路各家棚子摆祭的不少。自辰正起身,未正才到了铁槛寺中,把灵柩抬进,停放正中。料理一切齐备,款待送殡的亲友酒饭已毕,都各自进城去了。送殡的女眷们怕迟,也都赶着进城回去。这里只有贾琏、贾琮等在寺伴宿,内里是邢夫人、平儿、蒋氏等在内。贾政、王夫人等也都一起回家去了。
贾琏把搬灵柩回南之事,料理齐备,又将家内安排停当。
过了一日,邢夫人、平儿、蒋氏等哭着拜辞了灵柩,先已回家去了。贾琏带了八个家人,雇了一只大座船,将贾赦灵柩抬上停放中舱,又将惜春、紫鹃之柩抬放前舱,吩咐贾琮带领贾惠等好生回去照应家中事情,“我不过三四个月,便可回来了。”
贾琮答应,等贾琏开了船,方才回去。平儿回到家中,过了几天,便依然搬过荣府这边来了。要知后文如何,且看下回可也。
四十二回 大观园中金盆蟋蟀 怡红院里锦盒蜘蛛
话说平儿自铁槛寺中回来,过了几天,便依然搬过荣府这边来祝时已九月初旬,一日桂芳在秋爽斋家塾中念书,惊鸿来请吃午饭,两个便同回怡红院来。行至沁芳桥边,只见塞鸿躲在那太湖石背后,蹲在那里瞧什么呢?桂芳看见了,指着问惊鸿道:“他怎么在那个地方就解手么?”惊鸿笑道:“他那里是解手,他在那里掏促织儿呢!”桂芳笑着摇手道:“你不用说话,待我去吓他一吓。”说着,便蹑着脚步悄悄儿的走了过去。
惊鸿笑道:“那是何苦来呢,又吓他作什么呢?”因叫道:“塞鸿姐姐,桂哥儿来了。”塞鸿听见,回过头来,看见桂芳两个,说道:“你们还不吃饭去,又跑到这儿来做什么呢?”惊鸿笑道:“你怎么不吃饭去,就跑到这儿来做什么的,你可掏着了几个好的没有?拿出来给我看看呢。”塞鸿道:“才刚儿掏着了个上好的黄麻头,送到家里养着呢!我听见这里还有一个叫,故此又到这儿来掏的,谁知掏了半天总掏不出他来么。”
桂芳道:“你掏着了的,放在那里呢?我先和你瞧去,等吃了饭,再来掏这个罢。”
于是,三人一起回到怡红院中,桂芳就要先瞧促织儿。惊鸿道:“你先吃了饭,慢慢儿的再瞧罢,我们有好几个呢!”
于是,桂芳忙忙的吃了饭,便下来催着惊鸿等吃饭,道:“你放在那里呢?你们吃你们的饭,等我自家先瞧去罢。”塞鸿道:“你莫去,我们都收着呢。你看不打紧,不要给他都跑了呢。我们吃了饭就拿出来给你看就是了。”桂芳道:“既这么着,你们就快些吃罢。”玉箫笑道:“你催狠了,把他还噎死了呢。”
桂芳笑道:“我给你浇上些汤就吃的快,又不得噎了。”说着,把一碗鸡笋汤给他两个倒在饭上,惊鸿等笑着,二人吃完了饭,嗽口喝茶,婆子们收去家伙。
塞鸿便搬出四个盆子来,一个一个的揭开了看。玉箫道:“叫惊鸿姐姐把他的也拿出来,两下斗了看那才有趣儿呢!”
惊鸿便也去掇了四个盆子出来,道:“这里头有紫箫两个呢。
“遂也揭开了看过,惊鸿便拣出一个红头黄牙的来,给塞鸿儿刚儿掏出来的黄麻头两个去斗,都放在斗盆里,拿草椣子轻轻拨转,两下对头,须眉竖起,张开两牙便斗起来了。两下咬了一二十口,惊鸿的红头掇转身子败走了。塞鸿的黄麻头便站住不动,“趋趋”的一连叫了三声。桂芳道:“有趣,有趣!你再放两个下去斗斗看呢!”惊鸿道:“我这是拣了个好的出来的,还输掉了呢!那几个越发不配了,后边的倾城们,秋爽斋的荷珠们,蘅芜院的弹棋们,他们都养着呢,明儿叫他们都拿到这儿来斗。”桂芳道:“我也要养几个呢,你们就替我先弄两个,再教他们外头也弄几个来。我给蕙哥儿、松哥儿他们说了,他们也是要弄的,等多弄他些,我们大家来斗,那才有趣儿呢。”塞鸿道:“你到学里去罢,等我们给你养下几个就是了。”
于是,桂芳到家塾里去了,便告诉蕙哥、薛孝哥等养促织的话。大家听见了,都说有趣,我们都弄他几个,大家玩儿。
到了晚上,各自回家都弄了盆子,大家养起来了。桂芳又教外头小厮们弄了好些进来,挑选了几个用雕花戗金的旧盆子,养了七八盆,教惊鸿等照应喂食。早晚自家瞧看,放出来自家挑斗,斗败了的就撂掉了,一连挑了五六天,共挑了四盆出来。
总起了名字,安上牌子,约了大家,明日在怡红院中来斗。原来薛孝哥、顺哥两个也养了七八盆,蕙哥、松哥、祥哥、月英都各人养了几盆。这日贾环知道他们斗促织儿玩,因他们平日读书做文都还用心,便由他们玩去,反放了他们半日的假。
于是,各人的丫头都把盆子掇到怡红院来,平儿、马氏、秋芳也都到这边来看。宝钗接着说道:“我们从前倒都没弄过这个玩意儿,不知道他们怎么着就知道的。”马氏道:“嫂子,你不知道,外面专养这个的人开个闸儿,斗上百上千的输赢呢。
到了临末了儿,将军圆盆还唱戏贺喜呢!”秋芳道:“我们哥哥他就好养这个东西,三婶娘家里自然也是常养的。马氏道:“我们哥哥头里一年要养两百盆呢,到了临了也不过只得一两盆圆盆。他在这个上头也花掉了好些银子呢,这些年来久没养这个东西了。”宝钗道:“怪不得,他们怎得知道的呢,原来有你们这两个行家在这里呢。”马氏道:“你们把盆子搬过来,秤过了分两,配起来才好斗呢。”于是,用戥子逐一秤了,号上分两,配匀了。
先是薛孝哥的给蕙哥的斗起,两下都放在斗盆里,孝哥的是个紫头黑翅,蕙哥的是个黑头灰翅。两个张开黄牙咬起来了,一连斗了二三十口,那紫头回身就走,黑头追上,紫头复又张口来斗,又咬了几口,那黑头两牙钳住紫头往外一提,把那个促织儿直抛出盆外,那盆里的黑头便“趋趋”的叫了。大家都笑说道:“好利害,你看他得了胜就自鸣得意了呢。”平儿笑道:“他叫的也不过是‘谁敢来’的意思。”于是,又挑了祥哥的一盆上来,与月英的斗了一回,却是月英的赢了,那祥哥的促织儿连腿都迸掉了一只了,大家大笑。又该是桂芳的与薛顺哥的两个斗了,这两个斗了半天,却是桂芳的赢了。又轮松哥的给薛孝哥的两个斗,却是孝哥的赢了。
一连斗了二三十场,打败了几十个,只剩下孝哥一盆、顺哥一盆、蕙哥两盆、桂芳两盆、月英一盆,松哥和祥哥的七八盆都败了。孝哥的一盆给蕙哥的又斗了一场,孝哥的也输了;又给顺哥的两下一斗,顺哥的也输了。桂芳的又要给他斗,蕙哥道:“我这个一连斗了五六场了,我不教他斗了,我拿那一盆给你斗罢。”遂将这盆收过,又把那一盆放下去,与桂芳的去斗,仍是蕙哥的赢了。桂芳又把那一盆放下去斗,却是桂芳的赢了。桂芳又给月英的斗了一回,月英的也输了。桂芳道:“我这个算是个将军了,蕙兄弟的也是个将军,咱们两个将军来拼他一拼罢。”蕙哥道:“使不得,这会子都是强弩之末了,自古说‘两虎相斗,必有一伤’,这会子算是疲惫之际,不要弄的两败俱伤,那又何必呢?总是给他养两天再斗的好。”
正说着,只听玉箫在外说道:“蒋奶奶来了。”宝钗等回头看时,只见袭人带着两个孩子,还跟了一个丫头进来,逐位的请了安。平儿笑道:“你早来这么一会子就好了,我们这些促织儿才刚儿斗完了呢。”袭人笑道:“这个玩意儿倒很有趣,我们头里都没有大弄过,只有他们小丫头们弄一两个玩玩就是了。”宝钗便教他到上房里面,和平儿、马氏、秋芳等一起坐着说话儿去,教两个孩子和哥儿、姐儿们在外面玩罢。原来袭人生了一个女儿叫做绿云,今年十一岁了,生的比袭人更加娇媚;一个儿子叫做瑶华,今年八岁了。蒋玉函已经死了三四年了,袭人这几年以来,常到荣府出入。因蒋玉函已死,遗留下有两三千金,家内无人,把要紧的东西都寄在宝钗这里,遇有事情,俱要荣府照应一切。适才先见过了王夫人,便到怡红院里来的。平儿等坐着谈了一会,便各自带了孩子们回去了。
这里宝钗便留袭人在怡红院里住了,晚上孩子们都在面前说笑玩耍。宝钗道:“你家儿子今年八岁了,也念了三四年书了,我们桂哥儿可问问他读的什么书,写的什么字?你又可以教教他了。”袭人道:“他能念个什么书,我又没知道书的人,也只好由他瞎胡闹去罢了。”宝钗道:“你家绿云姑娘,长的越发很好了。”袭人道:“这是托太太的福,他倒还罢了。”
宝钗道:“他倒也还像你这么性格温柔,言语沉静,将来倒很好的呢。”袭人道:“太太既说他好,我明年叫他来在这里伺候,想谅太太也不能叫他当粗使的丫头,只学着做些细事罢了。”
宝钗笑道:“那是什么话呢?”袭人道:“我是实心实意的话,跟着太太才学的出人来。太太凡事指点教导他,我就感恩不尽了。”宝钗笑道:“你这个
话说在那里,真是笑谈的话了。”
袭人道:“连就是太太肯教他伺候,不过算赏我的脸了,到底还没尽我报效的心呢!”宝钗笑道:“等明年没事的时候,常时给他在这里来住着玩玩,没事我还可以教他做做针线,这原可以得的,若说做丫头,那却使不得。”袭人道:“那粗事原不要他做,不过倒茶装烟,那原算不了什么事。”因叫:“绿云,你听见了没有?”绿云走过来道:“我听见了,明年过来伺候太太,倒茶装烟我都会的呢。”袭人道:“今儿先给太太磕了头,太太才收你呢。”绿云答应,便过来给宝钗磕头。
宝钗忙拉住了,笑道:“你这孩子就很好,我倒是疼他的,做丫头断乎使不得。瑶华呢,我不要他姐姐做丫头,我倒要他做丫头呢。瑶华,你肯不肯?”瑶华笑道:“我又不是个女人,怎么做丫头呢?”说的大家都笑了。于是,袭人在园子里又住了几天,才带了孩子们回去了。
光阴捻指,早又到了腊月中旬。贾琏在南京安葬事毕,回转京都,到了家内。先见了邢夫人回禀一切,然后过这边来,见了王夫人。大家相见了,说说金陵事情,路上光景。正说着,只见外面人来回说:“黑山庄庄头乌进孝的儿子,送东西来了,在外面磕头请安,有个禀单在这里,请太爷们看呢。”贾琏听见了道:“他们年年总要到这时候才来,再不肯早些来的。”
说着,便要接禀单出去,贾环道:“二哥你才回来,歇歇儿罢。我出去看他怎么说就是了。”说着,接过禀单看了一看,就出去了。王夫人道:“你这一路很辛苦了,早些回去歇歇儿罢。”
贾琏答应了,便回到自己屋里,与平儿、蕙哥、月英们说话去了。
话休絮烦,早已又过了新年。春来夏往,荏苒之间,不觉又是七月新秋,这年是初六日未时立秋。大家都在秋爽斋闲话,平儿道:“今儿什么时候立秋?”马氏道:“听见说是未时,这会子也该差不多儿了,钟已早就打过十二下了。”平儿便叫拿过表来看时,针已指到午正四刻十四分了,因说道:“刚刚儿的要交未时了。”正说着,只听自鸣钟“当”的打了一下。
宝钗道:“交了未时了,你们都看秋罢。”李纨道:“‘梧桐一叶落,天下尽皆秋。’你们留心看梧桐就是了。”平儿道:“这么着,叫素兰和他们大家在屋子外头看去,等落下叶儿来,就快些送上来看就是了。”秋芳道:“近来人的诗,有两句很好,又恰合这会子的情景。”宝钗道:“是那两句呢?”秋芳道:“小婢拾将梧叶去,也从闺阁报新秋。”李纨、宝钗齐道:“实在好的很,真是清新俊逸之句。”马氏道:“二嫂子,你教这些傻子在外头等梧桐落叶儿,知道他多早晚才落呢?”月英道:“叫他们拿东西去打下他一个叶儿来就是了,又何必等呢?”蕙哥笑道:“那打下来的也算不得落的,你的主意儿倒也好呢。”
原来袭人的女儿绿云,从春天就在怡红院住了一个多月才回去。到了六月,又来在这里住着,还未回去。他见素兰们一起人都在外面等梧桐落叶儿呢,他便一个人绕到屋后去瞧,等了一会,只见那棵梧桐树上微风过处,竟飘下一个叶儿来。他便连忙上去拾了藏着,绕到前头,进了屋内,拿出梧桐叶儿来,送了上去。大家都说道:“好啊!他们都还在那里傻等呢,你是在那里捡来的?”绿云道:“我到屋后头瞧去的,没多会儿就看见掉下这个叶儿来,我赶忙的捡了藏着进来的呢。”李纨道:“这个姑娘伶俐的了不得,原也是巧拙不同,却也难得这么凑巧的很呢。”宝钗道:“明儿才是巧节呢,他今儿倒先得了巧了。”秋芳道:“乞巧倒不得巧,不乞巧倒偏得巧呢。”
马氏道:“乞巧倒也是个好玩意儿呢。”
桂芳听见了,便说道:“咱们年年怎都没听见过乞巧么,那书上说穿针乞巧,瓜果金盘,这么些东西,我都没见过呢。”
秋芳道:“这都是女孩儿的玩意儿,原是闺中儿女之戏。”
蕙哥道:“这么着,我们和妹妹们今年也学着乞个巧儿玩玩罢了。”宝钗道:“乞巧是今儿晚上,并不是明儿的事。”平儿道:“该怎么样给他们学着玩玩也好啊!”宝钗道:“那穿的是七孔针,这会子也没这个东西,只好摆列瓜果,焚香祭拜双星。然后各人用小盒子一个,里面放上一个极小的蜘蛛在内,供在桌上,等明儿早上开看。如里面结成小网有钱一般大的,便为得巧,也还有结网不圆不全的,又次之也还有全然不结网的。”李纨道:“既这么样,你就教他们备办起来罢了。”宝钗遂教玉箫、紫萧两个去吩咐外面备办了瓜果、供献、香案之类进来,再备雕漆小香盒十来个来。“你们是乞巧的人,须要把蜘蛛预先寻了来放着,只要小绿豆儿大,越小越好”。
于是,桂芳、月英等各带了丫头们在园子里,四处遍寻,寻了来便各自放在各自盒子里头,号上了人名,是桂芳、蕙哥、松哥、祥哥、禧哥、月英、绿绮、绿云共是八人。到了晚上,将香案抬至檐前,上面罗列金盘瓜果,香花缭绕,灯烛辉煌。
八个人献酒,对天跪拜,然后各将香盒供上。大家便在院内乘凉,马氏道:“既祭牛郎织女,也该奏乐侑觞才是。”秋芳道:“这却也该呢。”遂教人去取了笙、笛、鼓板过来,大家轮流唱了一会,直到三更方散。
到了次早,桂芳见天初亮便起来了,到了各处把众人都催了起来,梳洗已毕,都到怡红院中。大家来齐,便到昨儿所供檐前香案上面,把各人的盒子拿了过来。打开看时,只见桂芳与松哥的两个盒子里面有蛛丝结网并未结成,蕙哥、祥哥、禧哥的盒里全然没有蛛丝。松哥道:“都是桂哥哥,今儿起的太早,把人都催了起来,赶着打开了看,也没等他结的成,要是迟些儿再开了看,可不就结的完全了么。这会子就算是很巧,也到底还算不得巧呢。”平儿道:“还有他们三个盒子没打开呢。”因又将绿绮的揭开看时,也没有蛛丝。又将月英、绿云的两个盒子揭开看时,只见里面却都有钱大的蛛网,结的齐全圆密。大家都来看了,齐声说:“好。”李纨道:“这才算的很巧呢。本一这乞巧都是女孩儿家的事,这两位姑娘将来都是巧的。这月英姑娘,他姐姐就是个巧的,今儿他又得了巧了。这绿云姑娘,他昨儿就先得了巧,今儿倒又得了巧,可不都巧的很了么。”大家都笑说:“不错,不错,真正是巧极了。”
李纨道:“今儿是七月初七了,科场只得一个月了,你们也该预备下场的事了。”宝钗道:“可不是,明儿桂小子和蕙哥儿弟兄两个,还有薛家孝哥、史家遗哥,甄家芝哥都是同年的,他们也都捐了例监了。明儿考的时候都会在一起同了去,彼此都有个照应。你们也该会会他们,大家商量商量呢。”蕙哥道:“我们前儿还在甄老伯家,都会见的,他们也说要约我们呢。我们这五个人明儿先要会会谈谈文章,将来要天天在一块儿呢。”
于是,桂芳、蕙哥便约会了甄芝哥、史遗哥、薛孝哥商量下场之事。平儿、宝钗也把他们下场的东西,都预备停妥了。
到了八月初六日,便派了四个家人跟了桂芳、蕙哥约会了甄芝哥、史遗哥、薛孝哥,五个人在一块儿寻了寓处住了。初七日夜里进了头场,到了三场已毕,十六日便一起回到家内,大家接着。王夫人道:“好,你们都辛苦了,都好好儿的家去歇着罢。”
桂芳、蕙哥各自回到自己屋内,便先把文章抄出来送与贾环去看。贾环道:“都还罢了,到底是桂芳的好些。”到了晚上,贾政、贾兰都下了衙门,桂芳、蕙哥两人又把文章送上去看。贾政先看了,便说道:“你们年纪都还小呢,有这个样儿也就罢了,将来总不止如此,功名很不用愁的。”因递与贾兰道:“我看这文章竟都还可以巴结呢,你看一看瞧。”贾兰接过来,看了一遍道:“蕙兄弟的文章很可以巴结得中,桂兄弟的文章不但中,只怕中的名数还要高呢。”贾政笑道:“便不能这么样,也总可以有望就是了。你们都好好儿的歇着,听信去罢。”桂芳二人答应了,便下去各自家回自屋里去了,要知几时发榜,两人中是不中,须待下回,便知明。
第四十三回 秋爽斋重阳群赏菊 怡红院除夕共联诗
话说贾桂芳、贾蕙自科场考试已毕,匆匆八月已过,又早已是九月了。到了初九日这日,乃是重阳佳节,又是贾蕙生日。
秋爽斋菊花正开,王夫人便叫在秋爽斋赏菊吃螃蟹。蕙哥儿先到王夫人上房磕了头,又到各处都让过,下午便都到秋爽斋来赏菊。宝钗道:“头里吃螃蟹,作菊花诗的时候,到如今倒不觉将近二十年了。”李纨道:“桂哥儿今年倒十五岁了,可不该有二十年了么。”平儿道:“那会子,老祖太太兴头,还有鸳鸯、琥珀姐姐他们闹的才有趣儿呢。”蕙哥道:“是怎么个闹法子,也说给我们听听呢。”李纨笑道:“那会子,你娘还算是丫头呢,鸳鸯、琥珀两个是老祖太太的丫头,他们在一块儿玩惯了的。你娘剔了一壳螃蟹黄子,要擦那鸳鸯的脸上,鸳鸯闪过了,你娘把一壳螃蟹黄子倒擦在你前头王氏娘的脸上了。他们都笑说是主子奴才为吃螃蟹打架呢,连老祖太太听见了,都笑起来了。”桂芳道:“这也不过是错误,却原好笑呢。我们如今人也不少,怎么倒没有头里热闹么?”李纨道:“那会子,还有林、史、薛、邢、李五家姑娘们在这里,故此人多热闹。那一天菊花诗、螃蟹诗都是你娘做的好,你明儿教你娘拿给你看就知道了。”
说着,已摆下酒席,请大家入坐。周围一转尽摆了菊花,高低重叠,颜色参差,大家饮酒赏菊。酒过两巡,王夫人便教拿螃蟹来吃。不一时,掇上几大冰盘螃蟹。平儿道:“这螃蟹虽不叫怎么大,却倒还老,都是顶壳的黄子。”李纨道:“教他们换热酒上来,这东西最怕吃冷了。”于是,大家都用姜醋蘸着剥蟹。
正在吃的高兴,忽然外面有人进来回说:“恭喜老太太,太太们大喜,蕙哥儿中了,外面头报来了。二太爷、三太爷都在外头呢。”王夫人笑道:“好,这螃蟹就是联登黄甲的吉兆,你们再打听去,是中了多少名数呢?”外面人答应出去了。王夫人道:“桂小子倒没有名字么?”李纨道:“他们都说他的文章好,要中的名数高呢,这前五名总是在后填的,想来必定是五经魁首,也不可知呢。”说着,外面人又进来回说:“蕙哥是第一百二十二名举人。”不一时,又有人来回说:“史遗哥中了第九十名举人,也有报子来了。”宝钗道:“他们五个人同着考去的,倒中了两个了,只怕那三个人未必能侥幸了呢。”
说着,又有人来回道:“甄府芝哥中了第二十名举人,也报到这里来了。”说着,贾政、贾兰都下了衙门,回来听见贾蕙中了,便教人进来叫他们出去。桂芳因为没中,不肯出去。宝钗道:“爷爷叫你们出去,为什么不去呢?这科不中还有下科呢,你要知道巴结就是了。”桂芳、贾蕙等正打量一起出去,只见又有人进来回说:“老太太、太太们大喜,桂哥儿中了第五名举人了。”大家都笑说:“果然是中的高呢,恭喜,恭喜!快些出去罢。”于是,到了外面,早有各亲友都来道喜。只有薛孝哥没中。
到了次日,桂芳、贾蕙两人便同着拜座师,谒见主考,赴鹿鸣宴。原来房师就是贾蓝,是从长安县奉调入闱的同考官。
桂芳、贾蕙会着了,说本是一家的弟兄,如今倒做了师生了。
贾蓝道:“我只以朱卷秉公荐的,又并无关节,谁知道就是你们呢!到底是兄弟们的才学好,都是万选青钱,难得又恰恰的出在我房里,真是家门有幸。彼此都可喜的很呢。。”这科的大主考就是甄宝玉,谒见时老师又是年伯。甄宝玉又着实奖励说道:“我给你家宝二兄是同年,又给你们令兄是同榜,今儿房师又是令族兄,可见是世代科第,学有渊源的了。”当下赴了鹿鸣宴,迎举回来,先到宗祠里祭拜过了,然后到各处磕头。
各衙门及亲友们都送贺礼,摆了两天酒席,大家欢喜,甚是兴头。
到了九月半间,因会试尚早,贾环见他们两个都中了举了,便不十分查他功课,随他们在园子里闲逛,或是下棋、唱曲、钓鱼、浇花等类。贾环道:“你们闲玩,我并不禁止,就是前儿斗促织儿等类,虽然是玩,到底总觉无益,须要拣那有益的玩儿才好。我们家里世袭原是武的,这弓马总是该讲究的。我们头里谁没习过?到了今儿都忘不了。我想你们都还没学过呢,明儿园子里立个鹄子,你们都来学射。琏二太爷没什么事,便请他过来教导你们。我也可以带着指点指点。”桂芳、贾蕙听见了,齐答应道:“是,又学了弓箭,又当是玩意儿,况且原是该学的呢!”于是,便去回了贾琏,贾琏道:“好。”便吩咐人去外面备了鹄子进来,又备了十张弓,一百枝响箭,亲自到园子里来,先教桂芳、蕙哥吊膀子,拿架式。除了禧哥尚小,还不能拉弓,那薛孝哥、松哥、祥哥也一起来跟着学射。先吊了三四天膀子,便学拉弓的架式,然后搭箭讲撒放,这才讲究准头。一连学了十来天,渐渐儿的便可以了。贾琏、贾环都在旁边指点。五个人挨次而射,先立定架式,搭箭开弓,便要膀子平正,讲究高低上下,先要忍而不发,然后再讲撒放,那箭一离了弦,嗡然有声,那?b头中了鹄子,便把中心套子摧了下来,旁边小厮们便在地上拾起来,连忙照样合上,以便挨次再射。先是十枝里头只能中一两枝,又过了几天,便十枝里头能中三四枝,弓也渐渐长了一个劲儿了。倒是杜若的弓箭很好,十枝能中八九枝,不但有准头,而且撒放也好。贾琏道:“他才得十四岁啊,明儿再过一两年就很有长进,倒不如将来习武罢,也好承接世袭的职衔的。”贾环道:“我看他读书也还可以呢,且等下科给他考了看,如不得中,再弃文习武也不迟。
到底是文的好些,这射鹄子的弓箭,原算不得什么。”于是,大家又学了几天,渐渐儿的十枝里头能中六七枝了,架式撒放也好了。不觉已交十月中旬,天也冷了,便收起弓箭鹄子来,等明年春天再射罢。
光阴迅速,又已冬尽年底。到了除夕这一日晚上,贾政率领子侄儿孙先到祠堂里祭拜过了,便到宁府里来展拜影像,女眷自邢、王二夫人起,至傅秋芳止;外面自贾政起,至禧哥止,一同祭献,跪拜已毕,便回到荣府。早有贾珍、尤氏等过来与贾政、王夫人辞年磕头,然后是桂芳、贾蕙、杜若、福哥、祥哥、禧哥、明珠、月英、绿绮等上来磕头。王夫人教丫头们取了一盘金锞子出来,散了压岁钱。丫头们的,都是一般的银锞子。邢夫人与尤氏等俱各带了孩子们回去了。贾政、贾兰与贾琏等在荣禧堂家宴之后,便料理出门朝贺去了。
荣国府中,其时到处灯火辉煌。大观园内,一路槊灯明亮,园内之人花枝招展,到处欢笑。桂芳等与月英、绿绮等都在大观园内睹放爆仗,只见李纨、马氏、秋芳、秋水一群人都到怡红院来。李纨看见他们放爆仗,便说道:“你们看仔细烧了衣裳,都随我们到这儿来玩罢。”于是,一起到了怡红院中,宝钗接着,大家坐下。李纨道:“年下放爆仗这件事,颇觉无味,况且怕烧了衣裳,以及跑跌倒了,这又何必呢?你们怎不寻个别的玩意儿,总比这个好呢。”秋芳道:“今儿大年节下,何不就以除夕即景为题,算起一社做诗,总比别的玩意儿好了。”
李纨道:“也不用多作,倒是大家联句的好。”宝钗道:“说起联句来,有十六七年都没做了。还是那年,在芦雪亭赏雪,大家玩的。那会子,凤姐姐还说了一句‘一夜北风紧’,就拿他这句做了起句呢。光阴荏苒,真是往事不堪重提起了。”李纨道:“不用说了,拿过笔砚来,我先起一句罢。”紫萧便忙取纸笔过来,桂芳便接过来道:“我写罢。”说着便提笔写道:《除夕即景联句》。李纨道:“我起一句。”是:今夕知何夕,桂芳写了,便说道:“我便接了下去罢。”因又写道:良宵岁尽时。松盆香馥郁,秋芳道:“你写着罢,我接这一联了。”因说道:红烛影参差。残雪无心尽,祥哥儿道:“这一联让我联罢。”因念道:东风有意吹。桃符新郁垒,绿绮见了,便说道:“叔叔你写着,这一联让我联罢。”因念道:图画旧钟馗。爆竹声千里,秋水便道:“我接这一联罢。”因说道:屠苏酒一卮。诗犹咏雪句,杜若道:“这联的句法很好,我要接这一联呢。”因想了一想,便念道:松本岁寒姿。家庆团圆宴,桂芳写了,便说道:“你们都接着联了去了,到底还让我联两句呢,这一联可要让我了。”因提笔便接写道:群欢令节仪。斗杓回禹甸,宝钗道:“这一句转的还庄重,这一联我接罢。”因念道:?q荚转尧墀。马齿行年长,贾蕙听见,便说道:“二婶娘这一句倒难对呢,让我想一想,你们不要抢了我的去。”因点了点头道:“有了,桂哥哥你写着。”因念道:牛毛义理知。光阴弹指过,月英道:“桂哥哥,你写着,我接这一联罢。”因念道:岁月隙驹移。笔墨有闲意,秋芳道:“这一句却很有些意思,我先对这一句。”因念道:梅花无丑枝。
众人都说道:“对的好。”李纨道:“我又接起一句罢。”因说道:栗为消夜果,绿绮道:“二叔叔,你写罢,我又有一联了。”因念道:书是睡魔医。试写宜春字,杜若道:“这一联我倒有了,你就接着写罢。”因说道:还听响卜词。燃灯照虚耗,贾蕙道:“这都是除夕应有的事,我接这一联罢。”因想了一想,便说道:“有了,你写罢。”
煮茗佐诗思。戴胜簪花女,
秋水道:“好啊,这还没有说到呢,我想一想就接联这两句罢。”
因说道:
囊钱压岁儿。谁家送穷乏,
月英道:“这送穷倒难对呢。”因想了半天,忽然道:“有了,桂哥哥你写罢。”因念道:何处卖呆痴?是事呼如愿,桂芳道:“这‘呼如愿’的典,也用的好呢,我对这一联罢。”
因提笔想了一想,便写道:
逢春尽??熙。黄羊方祀灶,
秋芳道:“这‘黄羊祀灶’的典,也很好,可难对呢。”因想了一想,便念道:绿酒又酬诗。致祭床婆乐,宝钗道:“这床婆子倒真难对呢,我有一句未免牵强些。”因说道:还钱酒媪怡。灯明一塔火,贾蕙道:“我接这一联罢。”便念道是:烟霭万家炊。漏永鸡鸣早,杜若道:“桂哥哥,你接着写罢,我又有了。”因念道:人喧犬吠迟。只缘守一岁,桂芳道:“这要让我联两句了。”因接着便写道:宛似避三尸。佳趣生豪兴,秋芳道:“这又该我联了。”因说道:欢娱总好禧。翻嫌良夜短,李纨道:“也够了,不必再往下联了,我收一句罢。”因说道:乐此不为疲。
说着平儿来了,见了众人,便笑道:“好啊!你们知道这会子多早晚了,还在这儿做什么呢?”宝钗道:“这会子也还没五更天呢,二嫂子你睡觉了没有?”平儿笑道:“我连着衣服躺了一躺,也没大睡着,起来听自鸣钟刚打了两下,问他们都没见回来,必定是在园子里玩儿呢。我估量着是要在这里的,可不是一找就找着了。你们做什么呢?都不叫我一声儿。”马氏在旁边磕着瓜子儿,笑道:“叫了你来,也给我在这里的一样。他们刚做完了诗呢,我在旁边坐着盹都坐上来了。这会子才交丑正,不过才得四更天罢了,天亮还早呢么,白坐着有什么趣儿呢?倒不如唱两套曲子,搬出锣鼓来,大家打打又热闹,又醒了盹了。”平儿笑道:“好么,大年节下很该这么着。好好儿的唱两出戏给我听听,也是你们的一点儿孝心。”说的大家都笑起来了。
于是,便大家唱了半天,又打了几起锣鼓。到了五更天,大家都说咱们有这么些火气,怎么还有些儿冷么?原来各人都踏着脚炉子,当中又有流金大火盆笼着火。宝钗道:“五更天了,格外显冷呢。”便吩咐人来在火盆里添火,又教烫了热酒来,摆了两桌碟子。大家又喝了一会子酒,天就亮了,大家方散,各自回去梳洗去了。
瞬息新年灯节已过,接二连三会试场期亦毕,专望发榜。
到了发榜这一日,贾桂芳中了第七名进士,甄芝中了第三十七名进士。史遗哥与贾蕙都没中。桂芳便与甄芝同赴了恩荣宴,回来到祠堂里祭祀过了,然后与贾政、王夫人等磕头,拜见众人。外面贺客盈门,貂蝉满座。湘云、岫烟、探春、巧姐等都来贺喜,便留住园内。
一日,湘云、岫烟在李纨稻香村里,与马氏、秋芳四人斗牌。李纨因牌不大很熟,只在旁边闲看。看了一会,因见孩子们都在旁边瞧看呢,便拉了宛蓉、照乘、月英过来道:“我们也来斗牌罢。”便另在一桌也斗起牌来了。薛宛蓉已是十六岁了,周照乘十三岁,月英十二岁。湘云看见笑道:“你们那起斗牌的,倒有趣儿呢。真是老的老,小的小了。”李纨道:“你们又不和我来么,我就和他们来去了。”当下稻香村两桌斗牌不题。
宝钗却与探春、巧姐在平儿屋里闲谈,探春道:“我们桂芳侄儿算是强爷胜祖的了,今年才得十六岁,倒中了进士,将来比兰大侄儿还要高些呢。也很该给他说亲了,都可以娶得媳妇,怎么还没见提起这件事么?”平儿道:“可不是,殿试过就要做官了,怎么还不说亲呢?我们蕙小子已经定了梅家冠芳姑娘了,杜若侄儿也定了甄家的素云姑娘了,周安哥也定了东家的淑兰姑娘了,我们外孙儿周瑞哥也定了我们家的绿绮姑娘了,三妹妹家照乘姑娘也给了绮妹妹的儿子甄芝哥了。这几个都配的很好呢!”
宝钗道:“我久已拣定了个媳妇儿在那里了,前儿已向老太太说过,老太太也说很好,教请三妹妹做媒人呢。”探春道:“是那个姑娘呢?”巧姐道:“就是现在这里的薛大妹妹,姑妈就看不出来么?”探春道:“哦,就是宛姑娘啊!果然是个好姑娘。”平儿道:“这薛二舅太太又自来和我们宝二太太说的来,两亲家就像姐妹一般,两家孩子又都配得上。这宛姑娘谁不说好呢!我们蕙小子定了梅家的姑娘也还不错,那原是留下宛姑娘配我们桂芳侄儿的,要不然我早就要了做媳妇了。三姑太太,这个大媒要你做呢。”探春道:“这个容易,只是谢媒的礼,我可要先讲定了呢。”宝钗笑道:“这什么要紧,三妹妹,你说要怎么谢就怎么谢罢了。”
到了次日,探春与巧姐便约了岫烟,在平儿屋里把这
话说了。岫烟自来与宝钗相投,况兼桂芳青年科甲,有什么不愿意?又有探春夫妇的大媒,遂当面应承了,说:“这会子,不必拘于形迹,且等殿试朝考过了,再为下聘,开年择日过门便了。”
岫烟是在怡红院住,晚夕与宝钗两下都是心照,仍然照常一样,不露一毫形迹,也因孩子们面前说出,彼此不便的缘故。
过了几天,探春、湘云、岫烟、巧姐等都各自回去了。到了五月殿试已过,要知桂芳是几甲多少名数,须看下回,便知分晓。
第四十四回 琼林宴贾甄同蕊榜 大观园昆仲并完姻
话说光阴荏苒,到了五月殿试已过,桂芳是二甲第二名,甄芝是二甲第十二名,两人一起同赴了琼林宴。朝考以后,桂芳是点了翰林院编修,甄芝是翰林院庶吉士,两个都入了词林。
这里贾政请了大周姑爷与探春过来,择日到薛家下聘。到了这日,把聘礼摆设齐备,派了十二名家人押送过去,大媒是都察院大堂。薛家是薛蟠、薛蝌迎接,也是貂蝉满座,珠履盈门,屏开孔雀,褥隐芙蓉。收了聘礼,赏了家人,安排回礼,也差了八个家人押送回来,这里一样款待了酒饭,发了赏赐花红尺头,家人上来磕头谢了,方才回去。
荣府里便料理收拾新房子,桂芳与贾蕙都是开年便娶媳妇过门的,要两处房子呢。园子里只有藕香榭、潇湘馆两处房屋宽大,别处都不够祝桂芳要住潇湘馆,大家都说:“潇湘馆虽然宽大,只是空久了,从前林姑娘在里面死的,又不大吉庆,何必要住这里呢?”桂芳道:“人的寿夭穷通,皆有一定的,那里在乎房子呢!”宝钗道:“却乎也是的,就是那些风水休咎的事,都不足信。况乎生死,何关房屋?他既喜欢这里,就定了在这里罢。”于是,贾蕙便定了藕香榭。这两处都着人收拾,藕香榭连着暖香坞一带,不过油漆裱糊,所需修理有限。
潇湘馆却久无人住,修理工多,单只是那些竹子都已零落的不成样儿了,足足的修理了一月有余,方才略可看得。
宝钗与众人进内到处细看,因说道:“头里林妹妹死了,人都说是听见这里有人哭,我就不信这些鬼话。宝二爷那会子要到这里来,他们都说这可使不得,我倒特意教他到这儿来痛痛的哭了一场,也不见怎么样,倒反觉得明白了些。紫鹃在栊翠庵里服侍四姑娘,他有空儿便到这儿来洒扫、焚香、供茶。
别人都不敢进来,其实紫鹃也没有看见林姑娘在那里呢。那里知道林妹妹他久已到了芙蓉城里,一半是仙体了。及至紫鹃跟了四姑娘去后,林妹妹倒到了这儿来的,还和我说话谈心,可见头里林姑娘死了,都没到这儿来过,所以人都是白见鬼呢。”
平儿道:“常言说的好,疑心生暗鬼。从前园子里拿妖捉怪,也尽都是些谎话,空费了许多的事呢。”宝钗道:“什么屋子里没死过人,难道死过人的屋子就有鬼了么?就便算是屋子不吉利,还有个人杰地灵呢。大凡屋子里三五天没人住,就尘封遍满了,岂不闻人气纷尘么。”李纨道:“这是自然的道理,所以人胜屋是兴旺的气象,屋胜人便颓丧了。”于是,该油漆的油漆,该裱糊的裱糊,窗格上仍然换了茜纱。收拾齐备,又已新年。
到了三月,桂芳娶亲之时,三日前薛府早送了妆奁过来,安排铺设齐备。探春、湘云、李纹、李绮、巧姐、青儿、小红、椿龄、鹤仙等都来贺喜。到了迎娶的这一日,外头派了八十名家人,上下各处伺候照料,各有执事。那赖大已经死了,单是林之孝一个人的总管。里边派了八十名家人媳妇,各处照料,也各有执事,伺候差使,林之孝家的总管。外面预备了一班大戏,园子里预备了一班小戏儿。
这日王公侯伯、各衙门大人都来道喜。门前执事车马拥挤不开,来往行人都避道绕路而走。到了午正,发了大轿,全付执事,全付銮驾。原来桂芳迎娶,贾政已奏闻,代为请假,皇上知系元妃之侄、宝玉之子,现中二甲第二,已点翰林院编修。
圣心甚喜,便赐了喜字玉扳指一个,大荷包一对,给假完姻。
故此轿前羊角槊灯上书“奉旨完姻”四字。桂芳便坐在大轿内,前去亲迎。前面抬着雁亭,后面便是王和荣、赵亦华、焙茗、扫红等八名家人,骑马在后,一路到薛府去了。那时,贾琏等已经服满。贾政率同贾珍、贾琏、贾环、贾琮、贾蓉、贾兰、贾蕙、贾杜若、贾蓝、贾芸、贾蔷、贾芹、贾福、贾祥、贾祺、贾禧等在外面陪客,荣禧堂上开戏。里面邢夫人、尤氏、蒋氏、胡氏与王夫人、李纨等陪客,在园子里榆荫堂上听戏。
平儿、宝钗、探春、秋芳四人不肯听戏,原也有好些事情通要照应指点,便在潇湘馆新房子里坐着。宝钗因说起蕙哥娶亲,择的是六月里头,天气炎热,不如这会子和暖的好。平儿道:“这会子,已经闹的了不得了。明儿六月里大热天,还不知道是怎么样呢?媳妇娶进了门,我这个婆婆只怕要累倒了呢。”
探春笑道:“你还不怕累,自来就像狗一般似的吃得来辛苦。要是宝姐姐在六月天里头,就怕要累倒了呢。宝姐姐,你明儿六月里不用帮他的忙,等他一个人受去才好呢。”平儿笑道:“宝二太太他不听你的话,他给别人办事比自家的事还放在头里呢。”秋芳道:“今儿梅大妹妹都跟了姨太太到薛舅太太家里去了,他们妯娌两个,这会子在一块儿呢,到了六月里,就都到这儿来了。”探春道:“怪不得,今儿梅姨太太没来呢,一者是家里侄女儿出阁,再者要到这儿来女孩儿家又不便。我们家照乘是甄姨太太自来从小儿见的,原不用回避。况且,我们女婿也大了,总在外面通不进来,这就没什么碍处了。”
正说着,只听外头有两个媳妇在那里嚷闹拌嘴。平儿听见,说道:“是什么没规矩的人,竟在这儿来嚷闹,还了得么?”
便叫倾城出去看去,原来是兴儿媳妇和焙茗媳妇两个嚷闹。这焙茗媳妇是派在怡红院伺候的,兴儿媳妇是派在潇湘馆伺候的。
因巧姐的丫头菱花吃过饭,没有洗脸便进园来,走到沁芳亭见有婆子们舀了水送到怡红院来的,菱花便道:“我倒要点水儿先洗洗脸呢。”恰值兴儿媳妇走过来,见了便叫那婆子把水倒些给菱姑娘洗手。那婆子道:“这是怡红院惊鸿姑娘要的,姑娘要水等我送了去再舀来罢。”兴儿媳妇道:“你先倒给菱姑娘洗了,再换了水送给惊鸿姑娘去就是了。”于是,婆子把水倒在盆里,菱花便褪下手上金镯子,把手巾抹了一把脸,洗了洗手,就赶忙的上去伺候去了。兴儿媳妇把水盆递给婆子,叫他再换水送到怡红院去。婆子去了,兴儿媳妇便把菱花的镯子拿了起来,把自己的个手帕子包了,便转过蓼溆走到滴翠亭旁边,绕过太湖石,去把镯子便藏在石头底下,等到晚上没人的时候,再来取了出去。谁知焙茗的媳妇因偷着在榆荫堂听了一出戏,便连忙跑回怡红院来。走到滴翠亭里,因离怡红院不远,便且在亭子里略坐一坐。那亭上四面都有窗子,他坐着却从玻璃窗里往外正看,只见兴儿媳妇忙忙的走来。正待要叫着和他说话,只见兴儿媳妇却绕到太湖石背后,蹲在地下四面一望,就像藏了个什么东西在那里的,转身便走回去了。
这焙茗媳妇等他去远了,便下了亭子,走到那太湖石背后细细一望,只见那石头底下露出一点儿红东西在外面,因伸手进去掏了出来看时,却是个大红手帕子的包儿,里面甚是沉重,忙打开看时却是一对金镯子。因想道:“不知道他是偷的谁的呢?这会子,这东西人都带在手上的,怎么着偷得来呢?”因把镯子藏在身上,把手帕子便捏在手里,一直到潇湘馆来,推说是来看新房子的热闹的。那里一般的媳妇们见了,便让坐喝茶。兴儿媳妇看见焙茗媳妇的手帕子,猛然惊心,细看越觉疑惑,便撤身连忙跑到滴翠亭太湖石底下寻了半天,早不见了。
便依然跑回潇湘馆来,只见焙茗媳妇还在那里喝茶呢。兴儿媳妇便拉他到没人的地方,问他道:“你这手帕子是在那里捡着的?”焙茗媳妇道:“这是我自己的,怎么捡着的呢?”兴儿媳妇道:“我看见你的手帕子是绿的,这红的是我自己的东西,我认得的。”焙茗媳妇道:“手帕子就有不得两块么?有绿的就不许有红的?怎么我自己的东西,你来冒认,这话好跷蹊啊!”兴儿媳妇道:“我头里见你还是绿的,这会子怎么又是红的呢?你不认,我就在你身上搜。”焙茗媳妇道:“搜不出来呢?”兴儿媳妇道:“搜不出来,我再给你一条手帕子。”说着,便动手掀他的衣裳要搜。焙茗媳妇怕他搜出镯子来,便推他道:“我自己的东西,你来冒认,我不搜你就罢了,你倒来搜我?你又没拿住我的赃,你敢搜我么?”兴儿媳妇急了,道:“我现拿住了赃了,你还强辩么?”焙茗媳妇啐了他一口,道:“你的东西放在那里,看见我拿去的么?我和你到上头去讲理,还要你给我消贼名呢!不知世务的混帐东西。”兴儿媳妇道:“你这小妇养的,现是我的东西,你还赖么?”便一把把手帕子抢了过去塞在身上,便硬来搜焙茗媳妇身上。焙茗媳妇把他两手抓住,骂道:“好大胆的娼妇,我和你回主子去。”
正嚷着,只见倾城出来问道:“你们为什么拌嘴?琏二太太叫你们进去呢!”两个媳妇只得跟了进去,见了平儿等四人,焙茗媳妇便上前跪下回道:“这兴儿媳妇不知在那里偷了一对金镯子,用手帕子包了藏在太湖石底下,我在滴翠亭窗子里看见的。等他去了,我便拿了出来,正打量送上来的。他见了我,就说我偷了他的手帕子,要搜我身上,我不给他搜,故此吵嚷的。”说着,便在身上取出一对金镯子来,送了上去。平儿接过来看了,便问道:“这镯子是谁的呢?”兴儿媳妇上前跪下说道:“这镯子是焙茗媳妇偷的菱花姑娘的。菱花姑娘在沁芳亭褪下镯子来洗手,洗过手便连手帕子都忘记拿了去了。这焙茗媳妇就拿手帕子包了镯子去了,我后来见了他,便问他手帕子是那里来的?我抢过他的手帕子,要搜他身上,他怕搜,故此吵嚷着惊动了太太们。这会子,他还强辩呢!”说着,把手帕子也送了上去。平儿便叫翠云去把菱花叫来,探春问道:“他说在滴翠亭窗子里看见你的,你又是在那里看见他的呢?”
兴儿媳妇无可回答,只得支吾道:“我在沁芳亭旁边太湖石背后解手,看见他偷的。”焙茗媳妇道:“我在滴翠亭看见他是从沁芳亭来的,我并没到沁芳亭去。”说着,翠云已叫了菱花来了。
菱花正因不见了镯子,要来回琏二太太的,半路上遇着了翠云,便和他一起上来。宝钗问道:“你的镯子怎么不见的?”
菱花道:“我在沁芳亭旁,看见个婆子提了热水来,因说要洗洗手。这兴儿嫂子便叫婆子倒了水,我褪下镯子洗了手,就忘记带了。那会子,只有个婆子和这兴儿嫂子两个在那里。他们该知道是谁偷了去呢?”宝钗道:“这手帕子是你的不是?”
菱花道:“这手帕子不是我的。”探春笑道:“这手帕子就是兴儿媳妇的了。”平儿便吩咐传了林之孝家的过来,说道:“这兴儿媳妇偷了菱花姑娘的镯子,还赖焙茗媳妇偷了,大呼小叫的嚷闹,真是无法无天了。你把他带出去,在园门外头打二十板,撵了出去就是了。”林之孝家的答应,带了兴儿媳妇出去了。
到了酉正,已经迎娶了新人过来了。桂芳骑马在前,到了门前,鼓乐喧天。大轿抬至荣禧堂上,伴娘搀出新人,拜了天地,便送入洞房,坐床撒帐揭去盖头。新人虽是从小儿见惯了的,这灯光之下,更觉百媚千娇。潇湘馆内灯烛辉煌,花枝招展,香烟人气,锦绣笙歌,十分热闹。
少顷榆荫堂上又摆下酒筵,大家都请去坐席听戏。开了锣鼓,先是《天仙送子》,那一班小戏儿扮的天仙张仙,童男童女,俱执着长幡宝盖,点着氤氲安息香,后面奏着细乐,一班小孩子直送至潇湘馆内。王夫人吩咐赏了四盒果子,十串大钱,单给这送子的一班孩子们的。次早,把天仙送来的小泥孩子,又还赏了一个荷包,里面一个金锞子,便挂在小孩子身上。那外面的戏上,一样送子却不送到里面来。到了三更多天,客就散了。园子里的小戏,一直唱到天亮,席上共赏了二百多串钱。
过了几天,探春、湘云等俱各回家去了。匆匆过了回九,满月。
瞬息之间,已交六月,又是贾蕙娶亲之期。三日前,梅翰林家便送了嫁妆过来。这日是甄宝玉的大媒。李纹、李绮、湘云、探春、巧姐等都来道喜。岫烟因是外甥女儿出阁,便到梅府去了,只有薛姨妈一个人过来,仍在王夫人上房里住,因有了年纪,况本来怕闹,天又炎热,饭后都请到园子里听戏。薛姨妈到了园子里头,便在怡红院里坐了,不肯听戏去。宝钗、宛蓉两个陪着,其余的人都去听戏去了。薛姨妈同着一个女儿、一个孙女儿坐着,说道:“我且在这里乘乘凉着,这么大热天还听戏去呢?新房子里人多,我也不去了。”宝钗道:“妈妈,过会子倒是到宛姑娘屋子里坐坐去罢。”薛姨妈道:“姑娘,你外头有事,快出去照应去罢。宛丫头他初来,还没他什么事,我和他到他屋子里坐坐去罢。”宝钗答应,等薛姨妈和宛蓉到潇湘馆去了,他便过去照应去了。
薛姨妈到了潇湘馆,各处看了一看,便在宛蓉屋里坐了,丫头在后面打扇。薛姨妈道:“这里有这些竹子,倒很凉快。想起头里林姑娘在时,他还是我的干女儿呢。可怜他人倒是很好的呢,在我面前说话儿就像女儿一般,给你姑妈也是亲姐妹一样的。”说着,就淌下眼泪来了。宛蓉道:“我听见说林姑娘给这里的四姑娘都成了仙了,现在芙蓉城里头呢,这是虽死还比活着的高了。”薛姨妈道:“听见是这么说,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会子,日天很长,我且在你这里躺一躺。你且过去听听戏去罢。”
宛蓉便吩咐了丫头在里头伺候着,便也过去陪着大家听戏。
到了戏快煞锣,便回屋里来,看薛姨妈已经睡醒,问戏完了没有?宛蓉道:“这出完了就煞锣了。预备迎接新人,是时候了。”
薛姨妈道:“过会子,他们都要看新人去呢,你且和我到老太太上房里去。我便在那里,不过来了。”宛蓉便同了薛姨妈,到王夫人上房里来,王夫人也回来了,问薛姨妈怎么不听戏?
薛姨妈道:“这么大热天,还听什么戏呢?我且在你屋子里坐坐,一会子新人到了,你们都要到外头去呢。这新人是外孙女儿,我是不用看的。我就在这里替你看屋子罢。”说着,外面鼓乐喧天,媳妇上来回说:“大轿到了,请老太太、太太们都到前边去呢。”且按下这边不题。
再说贾蕙迎娶了新人梅冠芳回来,伴娘搀扶着拜了天地,送到藕香榭新房里面,坐床撒帐诸事已毕,外面开戏,都请过去听戏去了。宛蓉、月英、明珠、照乘、绿绮都不出去,要在屋里等看外面送子进来呢。新人冠芳又自来是在一块儿玩惯了的,便都来与他说话儿。月英道:“嫂子,他们都出去了,我们都是些熟人,有谁笑谁么?”冠芳便低了头,抿着嘴儿笑。
宛蓉道:“咱们姐妹们原比不得外人,我前儿初来,他们也是这么样,我就和他们说话儿。真是说的,有谁笑谁么?”冠芳笑着,低声说道:“姐妹们有话问我,我才可以答言的。你们不问我,我可有什么说的呢?”月英道:“嫂子,你穿的这些衣服不少,这么大热天很该去掉两件呢。”冠芳道:“原是热呢,叫我不用脱的么。”宛蓉道:“很可以把里头的衬衣去了一件。”说着,便上来给他解钮子,先脱去外罩,然后把衬衣去了一件,复将外罩穿上,丫头在旁边打扇。说着,只听外面笙箫管笛的,一路细乐吹打,却是戏班里送子进来,伴娘接进房去。宛蓉等大家又玩了一会,方才出去听戏。到了三朝,因天气炎热、薛姨妈、湘云、探春等都各自回家去了。
袭人因两次喜事,本日都不好来的,直等回过了九,便带了绿云、瑶华两个过来叩喜。宝钗便留住了几天,袭人便要告辞回去。宝钗便留下绿云在园子里玩儿,袭人带了瑶华回去了。
要知后文如何,且看下回可也。
第四十五回 凹晶馆赏桂赋新词 城隍府玩月歌旧曲
话说贾蕙娶亲之后,过了两月,早是八月中秋了。贾政、贾兰、桂芳到了晚夕,都下了衙门回来。贾政便率领了子侄贾琏、贾环、贾兰、桂芳、贾蕙、杜若、贾祥、贾禧在凸碧山庄玩月家宴。王夫人便带了平儿、李纨、宝钗、马氏、秋芳、宛蓉、冠芳、月英、绿绮、秋水、绿云在凹晶馆摆席。时桂花正开,大家赏桂玩月。秋芳道:“这花与月倒是个好诗题呢,咱们妯娌们就唱和两首罢。”宛蓉、冠芳都笑着不好答应。李纨听见了,说道:“你们且先议定了是那几个做,今儿已迟了,明儿早些做罢。”宝钗道:“明儿十六,一样好月,再迟了月就不圆了。你们都没见填过词,何不就把这“花月即事”,各填小令一阕也好。就是你们六个人罢,也不必要他们来做了。我们老妯娌两个做主试,好不好?”李纨道:“就是这么着,也还就在这凹晶馆里头,这月亮、桂花映着水,分外有趣些。”
于是,大家猜枚行令,直到三更天方散。
到了次日,晚上月色刚上,王夫人睡得早,也不喜闹,都不敢请。单约了平儿、马氏过来赏月,备了两桌碟子摆在凹晶馆檐前,临水月光正照两旁,桂花香气袭人。大家坐下,各有笔砚在旁,都摆在各人面前一张花梨茶几之上,一面喝酒,一面拈笔起草。
李纨道:“倒是这么样很好呢,原是即席赋诗。况且,不做诗的一样喝酒,也不见向隅,可不是雅俗共赏的有趣么。”
平儿向马氏道:“我们不会做诗的,只会喝酒。他就笑我们是乡愚了,我们要罚他呢。”马氏道:“可不是,这可不要依他,要罚他三大杯呢。”李纨笑道:“我说的是‘向隅’,你不懂得,错认了是‘乡愚’。你罚不得我,我倒要罚你呢。”平儿笑道:“宝二太太在旁边听得明白,可不是他说的是乡愚,这会子他还要赖呢,你说句公道话罢。”宝钗笑道:“他原说的是‘向隅’,你们不懂得就认做是‘乡愚’了,两下都不用罚酒就是了。”平儿笑道:‘向隅’是怎么说呢?”月英道:“‘一人向隅,满座不乐’,大娘说的,这原是现成的一句话。妈妈不知道就认错了。”宝钗笑道:“可见该罚你的,倒还不如你女孩儿明白了。这向隅的话,是说一桌子的人坐着喝酒,人人都对着席上坐的,这一个人倒背过脸去,对着墙角儿淌眼泪去了,所以满座的人见了都不乐了。大嫂子他说你们不会做诗的,又吃不着东西,就气的躲在墙角儿那里哭去了。”说的大家哈哈大笑起来。
不一时,秋芳、宛蓉、冠芳、月英、绿绮、秋水六人的词都做起来了,一齐呈上,李纨与宝钗两个同看。开先却是绿绮的,只见上面写道是:《凹晶馆玩月赏桂即景》下写着《调寄捣练子》:花在眼,月当头,喜煞平分一段秋。金粟如来香世界,玉京宫殿水明楼。
李纨道:“气派雄丽,将来要成老手的。他今年才得十三岁,算他至小呢。”宝钗道:“他自来的聪明就比别人好些,这也在乎各人呢。”遂又拿起一张来看,却是月英的,只见上写着《调寄如梦令》是:徙倚桂阴香霭,人在清虚世界。疑向广寒游,万里清光一派。堪爱,堪爱,飘落天香云外。
宝钗道:“他这首的意思也好,单就‘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两句里头翻出来的。”李纨点头,遂又取过一张来看,却是秋水的,写着是一调《减字木兰花》:可人良夜,一个素蟾窥树罅。秋色平分,黄雪盈盈欲断魂。秋风袅袅,声起梧桐吹绿筱。池面萧疏,客亦知夫水月乎。
李纨看了道:“现成之句,巧凑的有趣呢。”宝钗道:“前半调句法意思也就很清丽,后半调除了现成之句,还不及前半调呢。”因又取起一张来看,却是宛蓉的,乃是一调《菩萨蛮》秋风袅袅吹青桂,移时明月生衣袂。花月最多情,冰壶濯魄清。香飘金粟蕊,池馆闲临水。秋色净无尘,银河没点云。
李纨道:“这首更好,真是辛、苏之笔了。”宝钗道:“这《菩萨蛮》与《减字木兰花》两调皆是换韵的,顿挫铿锵声调流丽,易于动听,再能句法清新,就格外见好呢。”秋芳道:“这换韵的词,就犹如曲中的北曲一样。诗中的七古也是因换韵,而声调顿挫有致。曲中北曲流丽铿锵,其最易动人者,亦全在犯调、出调之字,抑扬好听。可见是同一理也。”宝钗笑道:“你这不是举一隅以三隅反,竟是告诸往而知来者。可谓:芳也,始可与言词已矣。”李纨、秋芳等大家都笑了。因又看底下的,却是冠芳的,乃是一调《望江南》小令:秋光好,花月总奇观。十里桂香金?\匝,一轮月满玉团圆,良夜觉清寒。
李纨道:“这首词,句虽短,却句法老练,有咫尺千里之势。”
宝钗道:“这正所谓:‘寸铁杀人’呢。不见那‘伤易则诞,伤繁则支’么。”因看还有一张,便拿起来看时,却是秋芳的,上写《调寄西江月》,念道:金粟盈盈香满,玉盘影影光寒。算来何处可盘桓,第一凹晶之馆。
宝钗念到这里道:“好啊,这本地风光的有趣。所谓:“随手拈来,头头是道’呢。”因又念那下半调道:良夜月明有约,秋风蹴水无端。可人领略且凭栏,秋色三分在眼。
宝钗念完了,道:“这后半也好,到底是老手不同,要算后来居上了。”李纨道:“他们的也都还强,没有什么过弱的呢。”
说着,月光照满,举室皆明。李纨便教折一枝桂花来,“咱们传花饮酒,花到谁手中,谁唱一支曲子,不会唱的便说一个笑话儿,两宗俱不能的,喝三大杯就是了”。于是,双命丫头们取了笙笛鼓板过来,又拿了一面花腔小鼓,命丫头在屏后起鼓。
那鼓声忽紧忽慢,前面花恰恰传到马氏手中,那鼓声忽然住了。秋芳便取过笛子来,道:“三婶娘唱什么呢?”马氏道:“我这两天嗓子很不好,唱个‘强对南熏’罢。”秋芳道:“单唱这一支么?”马氏道:“这还是勉强呢,唱出来你就知道了。”于是,秋芳吹着,马氏便唱了一支《懒画眉》。令过复又起鼓,这回花到宛蓉手里,鼓声住了。宛蓉饮了门杯,便唱了一支《江头金桂》的“怪得你”。大家都说:“这曲牌名儿,倒很对景。”说着,令过又起鼓,又到了绿绮手中,鼓声住了。
绿绮便唱了一支《油葫芦》,《醉打山门》里头的“俺笑着”。
大家都说:“他唱的这大喉咙的曲子,倒很好呢。”
宝钗道:“这《山门》里的曲子都好,开头儿是‘树木槎??’,那后头的一支《寄生草》还更好呢。他说‘慢?h英雄泪,相随处士家。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那里管,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头里林妹妹还在的时候,我就说过这支曲子的。那会子还没人会唱呢。”绿绮道:“这一支‘慢?h英雄泪’我也会唱的,等过会子花再到了我的手里,鼓声若住了,我就唱这一支罢。”
说着,鼓声又起,这回花却到了平儿手中,鼓声忽然住了。
马氏道:“你唱什么呢?”平儿笑道:“你可看见我唱过没有?少不得说个笑话儿罢了。”李纨道:“说的不笑,是要罚酒的。”平儿笑道:“我还没说呢,你怎就知道不笑么?”因说:“有一个捐纳的官府,坐堂审事,那原告被告上来回话,各人总说的是各人有理,这官府断不下来,因说道:‘你们说的话本县都不明白,我先据原告的话,把被告的打他二十个板子。
那被告说的话也还有理,再把原告的也打他二十个板子。’这一件事马上就结了案了。官府正要退堂,那书办、衙役上来告假。那官府便问道:‘为什么事,要告假呢?’那书办、衙役回道:‘告假回家害眼睛去。’那官府‘哼’了一声道:‘我看你们都是好好儿的两个眼睛,怎么说是回家害眼睛去呢?’那书办、衙役回道:‘老爷的眼睛看着小的们是明明白白的,小的们的眼睛看着老爷却是糊里糊涂的呢。’”说着,大家都笑了。
令过,鼓声又起,这回却到秋水手中住了。秋水饮了门杯,便唱了一支“小春香”。令过,复又起鼓,花到月英手中,鼓声住了。月英道:“我唱什么好呢?”秋芳道:“你的曲子很多,随你拣着爱唱什么,就唱什么罢了,有谁点戏呢么?”于是,月英饮了门杯,便唱了一支“抵多少烟花三月下扬州”。
正刚唱完了,只听那高处山上有人说道:“唱的实在很好!我可唱不上来。二哥,你还可以呢。”大家听见,惊疑不定,都说道:“这时候,怎么有人在山上说话呢?”忙命丫头们出去看去。平儿道:“这声音很像宝二爷说话,大月下,回家来走走,也不可定呢!”李纨道:“我们都出去看看去着,要是他,可不请他下来坐坐呢。”于是,一起走到外边,只见那先出来的丫头说道:“我们一出来,就像凸碧山庄的月台上有两个人坐着似的,看不明白。这会子都不见了。”平儿又叫人走到凸碧山庄里头,四处看了一番,并不见有一个人影儿。
月英道:“宝二叔他老人家又说人唱的好,他又不肯给人见见他。我们这里好些人都没见过他呢!”平儿道:“头里我们奶奶在的时候,几回家大月下像是见鬼,这会子,大月下竟是见仙了。”宝钗道:“夜已深了,咱们也大家散了罢。”李纨笑道:“想是宝二爷到自己屋里去了,你们快些回去,说说话儿去罢。也叫他出来,会会我们才好,先给我们请安问好罢。”
宝钗笑道:“他要是到自己屋里去,才刚儿他就答应着下来了。你没听见是两个人么,那一个就是柳二爷了。想谅他们必是到老祖太太那里去的,因为大月下,所以到园子里逛逛,听见唱曲子就听住了。既然惊动了人,他们还不走做什么呢?”
马氏道:“既然听曲子的人都走了,咱们也散了罢。”于是,大家各自回去不题。
原来宝玉果然是与湘莲二人,到贾母这里来的。头一天在都城隍府里过了中秋,次日晚上月色更明,二人出来步月,便顺道来到大观园内。宝玉道:“这看月要在高处,这里惟有个凸碧山庄最好。当初起造的时候,原为玩月而设。”于是,二人便上了凸碧山庄,在月台上凭栏而坐,却望见底下凹晶馆里众人传花击鼓,饮酒唱曲。宝玉道:“我们头里还没有他们这会子会玩儿呢,我还记得在冯紫英家里,曾唱过‘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那会子我的板眼也记不清,又没常唱,都不过是瞎闹罢了。二哥,你的曲子是好的。”湘莲道:“我会的也有限,嗓子也不大好。这曲子是要常唱的才好呢。你没听见说,‘曲不离口’么。”说着,只听绿绮在那里唱“俺笑着”呢。
湘莲道:“宝兄弟,你听这曲子很有趣。”于是,听他唱完了这一支《油葫芦》湘莲道:“这《山门》的北曲最好听的,是谁唱呢?”宝玉道:“这是我们贾兰侄儿的女孩儿,他叫绿绮,这孩子很聪明呢。”
说着,只听宝钗说起“慢?h英雄泪”的《寄生草》来。宝玉听见了道:“二哥,你听你弟媳说起这《山门》的《寄生草》来,可记得我常和你说过的,‘谢慈悲剃度莲台下,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我头里就因为这几句才想着出家的。那里知道,后来倒应了这几句话了。”湘莲道:“那会子,全是做和尚的心念,就给我出家的一般。这会子,我们两个人全然换过了,也算得是两世人呢。”宝玉道:“就这会子看起来,也还是‘来去无牵挂’的好呢。”湘莲道:“你头里要那些姊妹们看着你化灰,还要化成一股烟,被风一吹就吹散了。可知道,那就是不能‘来去无牵挂’的缘故么?”宝玉道:“可不是的。”
说着,又听秋水唱“小春香”。湘莲道:“这曲子也唱的很好呢。”不一时,秋水唱完了。少顷,又听见月英唱“抵多少烟花三月下扬州”了。湘莲道:“这又是谁唱呢?嗓子很好。”
宝玉道:“这是琏二哥的女孩儿,我们的侄女儿呢。”正听得他唱完了,宝玉就大声的说道:“唱的实在很好!我可唱不上来。二哥,你还可以唱得来呢。”这一声,早惊动了他们,走出来看。湘莲道:“他们都知道了,我们走罢。”
于是,二人便离了大观园,仍然回到都城隍府中,见了贾母、贾夫人,宝玉便把上项事情细细说了一遍。贾母道:“他们后来的这些人,倒都会唱的,有趣儿。你们头里都没听见谁学过呢。”湘莲道:“老太太的孙女儿、重孙女儿都唱的很好呢。听见说,都会做诗写字,一个个的都是聪明极了的人,可真难得呢!”贾母笑道:“他们这些人,一个个的都到我这里来磕头,我是都认得他们的,只是他们却总认不得我呢。”说着,林如海、贾珠进来,大家又谈了一会,方才各自归寝。
到了次日,贾珠却约了冯渊、崔子虚、秦锺陪湘莲、宝玉在花园里头赏月饮酒。中间宝玉说起,“头里在望湖亭喝酒,也是咱们这几个人,就只没崔大哥呢”。湘莲笑道:“虽然少着崔大哥,却又多着两个媳妇呢。”贾珠笑道:“那是冯大嫂和薛大嫂,两个也不知谁是谁了。”说着,大家哈哈大笑。冯渊笑道:“你们两个薛大嫂,都给我有瓜葛。头里在芙蓉城,见了你们甄氏薛大嫂,他可也认不得我,我也认不得他了。他倒养了个好儿子呢,前儿他和你们家的子侄们到这儿来给老太太、姑太太磕头,我见了的。”秦锺道:“他给我们这一辈儿的弟兄,和我的姐丈,常时都是在一块儿的,只恨我不能够和他们说说话儿,看着怪闷的,怎么样呢?”崔子虚道:“这原是不得齐的事,咱们这会子在这里相聚,他们要是知道了,也是白想着不能够的。正所谓:‘易地则皆然’呢。”
宝玉道:“咱们今儿弄个什么新鲜酒令儿玩玩罢。”秦锺道:“宝二叔有什么好酒令,就说出来,咱们行罢了。”宝玉道:“我想起头里在冯紫英家行的那个酒令儿,倒很有些意思。那是要说女儿悲、愁、喜、乐四样,咱们如今把女儿改作丈夫,这是酒面,还有酒底是要唱一支曲子,不会唱的说个笑话儿罢。就先人我起,说不上来的罚三大杯。”因斟起门杯,就说道:“丈夫悲,季子无颜下地归。丈夫愁,诗书未可博封侯。丈夫喜,忽地题名金榜里。丈夫乐,谈笑且倾金凿落。”
众人都道:“好。”宝玉饮了门杯,便仍然把“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的曲子又唱了一遍。令过,下家便是柳湘莲。
湘莲也斟起门杯,便说道:“丈夫悲,唾壶击碎寸心摧。丈夫愁,襟怀抑郁抚吴钩。”宝玉道:“柳二哥是感慨的话,豪放的很呢。”湘莲道:“我也不过是顺口瞎说罢了。”因又说底下的道:“丈夫喜,遨游任意夸仙体。丈夫乐,苦趣全无多快活。”饮了门杯,便唱了一支“一汉锺离”。大家都叫好!
下家便挨着秦锺。
秦锺道:“我只怕说不上来呢。”因想了一想道:“丈夫悲,少年夭折咎谁归。”宝玉道:“这就很好么,你就照这么说就是了。”秦锺又道:“丈夫愁,玉人何日始梳头。”宝玉笑道:“你为他是光头啊,这会子是梳了头了,不用愁了。”
说着,大家都笑了。秦锺又道:“丈夫喜,旧雨重逢如愿矣。
丈夫乐,娇妻久已抛衣钵。”湘莲也笑道:“抛了衣钵,才能梳头呢。总是旧雨重逢如了愿的好,还有什么不喜,什么不乐的呢?”秦锺饮了门杯,便唱了一个“听他一声两声”。大家赞好。下家便该冯渊了。
斟了门杯,冯渊便说道:丈夫悲,埋没阴曹是也非。丈夫愁,白发星星欲上头。丈夫喜仇雠解释婚姻起。太夫乐,闺房小语鸣弦索。”贾珠道:“他这后两句,倒比前两句好。”冯渊饮了门杯,道:“我大曲儿不会唱,唱个小调儿罢。”贾珠道:“只要唱的好,不然是要罚的。”冯渊便唱了“一个小耗子上灯台”的京柁子。秦锺笑道:“这是冯大婶娘教的,我也不知听他唱过多少回数了。怪不得‘闺房小语鸣弦索’呢,原来就是教你唱了这个小调儿了。”下首却该崔子虚。
子虚便说道:“丈夫悲,拆散鸳鸯两处飞。丈夫愁,义不孤生负好逑。丈夫喜,孟光俟我黄泉里。丈夫乐,团圆永远无萧索。”宝玉道:“好,到底是崔大哥,文品双高的人,不同呢!”子虚饮了门杯,道:“我不会唱,说个笑话儿罢。”宝玉道:“原是不会唱的,便说笑话儿。崔大哥,你的笑话儿必是与众不同,就请教罢了。”崔子虚道:“有一个先生教小学生对对子,那先生出的是‘云开’两个字,那学生说:‘云开了,就有太阳出来了。’便对了个‘日出’两个字。那先生见了,道:‘也还罢了。’便又出了个‘和尚’两字,那学生说:‘这是出家的男人,我便对出家的女人就是了。’便写了‘尼姑’两字。那先生又出了‘青山’二字,那学生便对了‘白水‘二字。那先生便把这六字一连,添上一字凑成一句道是:‘云开和尚青山去。’那学生便也添上一字道是:‘日出尼姑白水来。’”说着,大家哈哈大笑,都身秦锺说道:“你明儿就把这‘云开和尚’做个别号,倒很有趣儿呢。”秦锺也笑着向崔子虚道:“崔大叔,你老人家怎么着拿我来取笑么,这要罚你三大杯呢。”崔子虚也笑道:“我是一时出于无心,就忘了忌讳。这说笑话是最难的事,说的不笑又嫌不好,说的人笑了又容易犯人忌讳,偏是听笑话儿的人,又惯会吹毛求疵,所以难了。”柳湘莲道:“我有个道理,这三大杯罚酒,平分一半,我给你转敬秦鲸卿,就贺他这‘云开和尚’的别号,你们说好不好?”贾珠、冯渊、宝玉齐说道:“很好,这评的平允而有趣儿,还有什么说呢?“于是,子虚、秦锺两人分喝了三大杯酒。令过,下家轮该贾珠。
贾珠斟上门杯,便说道:“丈夫悲,将生白发此心灰。丈夫愁,花月空留旧画楼。丈夫喜,故乡不异他乡里。丈夫乐,自在逍遥殊不恶。”饮了门杯,便唱了一支“叹双亲”。大家都说:“好!”于是令完,已是三更多天了,撤过酒席,又看了一会月色,便大家散了。
次日,又是冯渊请,接着崔子虚、秦锺各请了一回。于是,又闹了几天方才回芙蓉城去。下文如何,请观后卷。
第四十六回 众金钗暖香坞会饮 群丽人紫菱渊看梅
话说袭人带着儿女家人在紫檀堡居住,那时绿云已十五岁,瑶华已十二岁了。却有一班恶贼,打听得他家自来富足,又欺他是妇女,并无男人在家,便从后门挖洞而入,窃去了首饰、衣服、银钱等物将近有二三百金。其时花自芳已死,袭人便同了他嫂子到荣府里去,求了宝钗。宝钗便教人传了焙茗进来,吩咐他出去给袭人撕罗撕罗,一面报官缉获。袭人因紫檀堡系在城外,况经了这一番偷窃,便不敢在那里居住,将家中所有的东西,收拾停当,一起搬到花自芳的女人- -他嫂子那里去同住,就在荣国府后边,离府又近,有人照应,便将紫檀堡的房子租给人住了,又得了租钱。
过了些时,袭人进荣府内,来到了怡红院见了宝钗。宝钗问他,怎不带孩子们来玩呢?袭人道:“我们嫂子有个女孩儿,今年也是十三四岁了。他们这会子都在那里玩呢,所以就没带他们进来。”宝钗道:“你家绿云那孩子倒很聪明,我前儿看他做的针线却很好。我这里有些活计,还打量要央他来做呢。”
袭人道:“太太有什么东西,尽管教他来做就是了。说什么央呢,只怕他做的不好,还求太太教导他呢。”宝钗道:“他倒是样都做的很好呢,本一他心里聪明,比别的孩子不同些。”
袭人道:“头里我要教他进来伺候,太太又执意不肯。这会子,搬在我们嫂子那里一块儿同住,我们两个寡妇,一个正经男人也没有,家里大小事情,都要托赖府里照应。我是感激恩典,也没什么补报。太太既喜爱绿云,又不肯教他当丫头,这会子只求太太把绿云给桂大爷收在房里,早晚伺候。况且,桂大奶奶待人很好,就像那边秋水姑娘,兰大奶奶也很体惜疼爱的。我们这也算不得补报,只求太太们早晚教人照应照应,给外头的人知道了,也不敢欺负,这就沾恩不尽了。”宝钗道:“你头里说教他做丫头的话,我都不肯么。这会子,怎么又说这话呢?不过一两年之间,你拣个好人家,给他一夫一妻的过活去,再不然招个女婿子来家,你也有了照应了。怎么说出这句话来呢?”袭人道:“要说拣女婿,这会子要拣好的原有,只是他又不肯要我们这等人家的女孩,要是将就些的,我又不肯把女孩儿给他。我看他倒很欢喜府里,当不得太太又疼爱他,不但是我感激,就是他也感激不尽的。太太要是不允,我就磕头总要求赏收的。”说着,便跪下去。宝钗忙拉住道:“那有这个道理。”袭人便跪着不肯起来,道:“只求太太允了,我才起来呢。”宝钗道:“你快起来,我允就是了。”袭人便磕头道;“我这里先叩谢太太了。”说着,站了起来。
宝钗道:“这也要请老太太的示,还不知道老太太准不准呢?据我看到底使不得。”袭人道:“老太太自来是疼顾我的,要是不准,我磕头去就是了。太太这会子就带我去回老太太去。”
宝钗道:“等过一天,再回老太太去罢,那里在乎这一时儿呢。”袭人道:“老太太准了,这事定规了,我就放了心了。请太太就领我走一趟去罢。”说着,便求了宝钗,同到王夫人上房里面,把这话回了。王夫人先也不肯的,当不得袭人跑下磕头,王夫人又自来喜爱袭人,见他如此,只得便应允了。
过了一天,袭人便带了他女儿绿云进来,从王夫人起,到处都磕了头。从此绿云便在桂芳屋里,宛蓉也给秋芳待秋水的一般。况且,绿云聪明乖巧,原足取怜,故此王夫人、宝钗等自来喜爱,又兼袭人感恩图报,一片真心,与众不同,便都格外看待。那袭人无事便常在府内出入。
这年八月初三日,乃是贾母百岁冥寿。薛姨妈、邢岫烟、湘云、宝琴、李纹、李绮、探春、巧姐等俱来拜寿。头一天,贾政率领子侄儿孙,邢、王二夫人率领大小人等,都到都城隍庙里祭献磕头,回来家中悬起贾母影像,面前罗列供献,香花缭绕,锦绣缤纷。这日,两斑合演《安天会》的整本,托塔天王带领哪吒三太子、二郎神、巨灵神、九曜、二十八宿、六丁六甲、天神天将共有一百多人上场,热闹非凡,都赞好戏。到了晚上,贾母面前抬过炕桌放在当地,赏了八十串钱,其余各亲友内外共赏了二百多串钱。席散之后,薛姨妈等都到王夫人上房里来。湘云道:“记得头里老祖太太八十岁的时候,听了五六天戏,总没有今儿的戏热闹。”探春道:“本来今儿是两班两演,故此人多,兼之行头艳丽,装束精奇,怎么不格外的显热闹呢!”当下薛姨妈、岫烟、邢夫人、尤氏等俱各回去了。
湘云、宝琴等在园子里分在李纨、宝钗两处住了一夜,次日也便都回家去了。
再说湘莲,宝玉二人回到芙蓉城内,说起月下回家,在凸碧山庄听唱的话来,大家都问:“是些什么人唱呢?”宝玉道:“先是我们环三弟妇马氏先唱,接着就是我们媳妇薛宛蓉唱,最好是兰大侄儿的女孩儿绿绮唱的是《醉打山门》里头大花面的曲子,才有趣儿呢!”凤姐道:“他们这会子,一个个的倒都会唱的了,比头里的人还兴头些,更外热闹的了不得了。可还有谁唱呢?”宝玉道:“后来是平姐姐的女孩儿月英唱了,我听他唱的实在好,忍不住就说了一声‘很好!我可唱不上来‘。这一声就惊动了他们,出来探望。平姐姐他早听出是我的声音来了,我那月英侄女儿,他还说的好,说:‘宝二叔他又说人唱的好,他又不肯给人见见他,我们这里好些人都没见过他呢。’”凤姐笑道:“他既这么说,你就该下去瞧瞧他们去才是的,又怕什么呢?”宝玉笑道:“我和柳二哥步月,偶然到了那里,忍不住说了一声好,还懊悔的了不得,怕做了惑世诬民呢!怎么还下去见他们么?”林黛玉道:“二哥哥,你就不知道丁令威化鹤归来的故事么?别要说沦海桑田,就这十几年的工夫,人事已变更的了不得了,现在舅母家里已是认得的人少,没见过的人多了。”迎春道:“我们来得早的,没见过的人多是不消说的了。只有四妹妹他来的迟些,又比我们多看见好些后来的人。”
凤姐道:“明年八月初三,是老太太一百岁冥寿。我们也该早些议定,是那些人去呢?”鸳鸯道:“是人都要去呢,也只好酌量着留几个人在这里办事罢了。”凤姐道:“妙师父、甄妹妹、尤三妹妹、瑞珠、晴雯、金钏、紫鹃姑娘这七个人,都请留在这里不去。我和林妹妹、二妹妹、四妹妹、尤二妹妹、蓉大奶奶、鸳鸯姐姐也是七个人,恰分一半人去就是了。”香菱道:“我头里就说要去,都还没去过呢!明儿我是也要去给老太太磕头去的。”尤三姐道:“你不用忙,等他们明儿去了回来,咱们两个消消停停的一同再去补祝就是了。”
于是,到了次年八月初一日,凤姐等回了元妃,元妃另备了寿礼,咐吩鸳鸯赍带。七人一同出了芙蓉城,半云半雾,两个时辰,早到了都城隍府中。见了贾母、贾夫人,并拜见了林如海、贾珠等,请过夏金桂、张金哥、智能来,大家相会。秦锺也上来请安,与他姐姐说话,可卿晚夕便在秦锺屋里住了。
黛玉在贾夫人上房住了,凤姐、尤二姐、迎春、惜春、鸳鸯五人便在贾母上房住了。
到了次日,初二日,只见贾政与邢、王二夫人率领合家男女大小人等,都来供献磕头。凤姐便一一问明了贾母,等他们去了,说道:“我们媳妇梅家的姑娘人品也还去得,我们侄媳妇甄家的姑娘也好,总不及我们侄媳妇薛家的姑娘模样儿娇媚呢。你们看着怎么样?”鸳鸯道:“这薛家的姑娘倒不像他姑妈--我们宝二姑奶的模样儿,倒很有些像林姑娘的模样儿呢!”黛玉道:“我看这环三奶奶的模样儿,倒很有些像彩云的样儿。”凤姐道:“一点儿不错,我也是这么说呢。这两个三奶奶的人品儿,都没十分了不得的去处。倒是小兰大奶奶他们小妯娌的人品儿好了。”这日下晚,湘莲、宝玉二人也到了,就在贾珠那里住了。
次日初三一早,贾夫人与凤姐等挨次拜寿,外面是林如海、贾珠、湘莲、宝玉、冯渊、崔子虚、秦锺等上来磕头拜祝,先吃了寿面,都请到花园里听戏。这里并无外客,便请贾母正中坐了,林如海、贾珠、湘莲、宝玉、冯渊、崔子虚、秦锺及贾夫人、凤姐、迎春、惜春、黛玉、尤二姐、鸳鸯、可卿、金桂、金哥、智能分男东女西在两边相陪坐了。原来是一班弋阳腔,唱的是《大香山》整本,唱到观音游十殿,上刀山,下油锅,锣鼓喧天。贾母嫌闹的慌,便摇手叫快剪了锣鼓罢,于是,登时煞锣下常班子里小旦又上来请赏戏,贾母便点了《乡里亲家母》、《四老爷打面缸》、《刘二姐赶会》、《王小二过年》,听的人人发笑。贾母大喜,赏了五十串钱,尽欢而散。次日,湘莲、宝玉便先回去了。凤姐等又住了数日,贾母留着过了中秋,方才一起回芙蓉城去,暂且不题。
却说这年又逢科场,贾杜若带了贾祥与薛孝、薛顺、梅春林、周安、周瑞一起同去下场,三场已毕,大家回来,各抄出文章与贾环、桂芳等观看。瞬息发榜之期,先是人报梅春林中了第十八名举人,薛顺中了第三十六名举人,接着是周安中了第六十名举人,周瑞中了第六十三名举人,贾杜若中了第七十五名举人,薛孝中了第九十九名举人,贾祥中了第一百三十八名举人。次日,赴了鹿鸣宴,便各自回去。到了十月里头,杜若便迎娶了甄素云过门。又过了一月,到了十一月里便是甄芝迎娶了周照乘过门。接连三月,各家喜事,往来甚是热闹。
到了十二月初间,王夫人又要作“消寒会”,便请了薛姨妈、岫烟、湘云、探春、巧姐等诸人来家。这日到了日午,方才陆续来齐,吩咐明日作“消寒会”,将酒席一切早为预备停当。到了次日,在暖香坞围炉会集,各处用大铜火盆满笼了火。
那火盆周围,一转摆下椅子,大家俱向火团坐。每人座右各放一张小几,也有方的、也有圆的、也有梅花式的、也有海棠式的、也有方胜连环六方八方的,各样不同。几上各放一个雕漆葵花小茶食攒盒,里面俱是杏仁、松子仁、核桃仁及各样细巧茶食,额外一双小牙箸,一个茶船,里面一个小盖盅。大家拥炉茶话,到了傍晚,撤去茶食,每人面前便是一个果菜小攒盒,另外一个镶银酒盅,一把流金走乌自斟酒壶,一双镶金小牙箸。
到了上菜的时候,便撤去攒盒,另是一色的小洋碗。当下薛姨妈、邢夫人、王夫人、湘云、岫烟、尤氏、巧姐、绿绮八人围了一盆火在上。那底下便是探春、李纨、马氏、胡氏、薛宛蓉、月英、秋水七人也围了一盆火在左。那平儿、宝钗、秋芳、梅冠芳、甄素云、明珠、绿云七人也围了一盆火在右。
原来杜若娶了甄素云,住的是紫菱洲。梅冠芳住的是藕香榭。这藕香榭原连着暖香坞的,到了夏天便住藕香榭,到了冬天便移在暖香坞来,这暖香坞就是梅冠芳的屋子,探春道:“这暖香坞原合乎冬天住,所以暖而又香的惟有梅花,这是取个暗梅的意思。这会子小蕙大奶奶住在里头,他恰姓梅又名冠芳,可不是梅花么?这暖香坞的主人真是名称其实的了。”
平儿道:“头里老祖太太也喜欢的暖香坞暖和,那会子作‘消寒会’都是下雪的日子多,今年怎么都没很见下雪么?”
探春道:“头里不但下雪,并且咏雪作诗,咏雪联句呢!这会子,又没有雪又不作诗,不如过会子喝酒的时候,行个雪字酒令罢。”李纨道:“也好,不拘诗词以及书上成语,只要有个‘雪’字的,说出来就是了,说不上来的罚一杯,这也还容易。”
说着,早撤过了茶攒盒,换上酒器。
于是,先从薛姨妈说起,薛姨妈道:“我自来不知道这些酒令,教我怎么说呢?”探春道:“不拘诗词成语,只要有个‘雪’字就是了。”薛姨妈饮了门杯道:“我就说个‘丰年好大雪’罢。”探春笑道:“‘珍珠如土,金如铁’,姨妈是从自己家里说起的。”下家便是邢夫人,说道:“踏雪寻梅。”
王夫人接着饮了门杯,道:“石城霁雪。”探春道:“这是南京家乡的景致,可惜我们长了这么大,都没有到过,空知道这个名儿。”下家便是湘云,说道:“一枝春雪冻梅花。”大家说:“好!”下家挨着岫烟,饮了门杯道:“独钓寒江雪。”
接着,便是尤氏说道:“鹅毛雪。”湘云道:“这也算不得什么成语,该罚一杯呢。”尤氏道:“雪像鹅毛片,难道没有这句话么?”探春道:“虽有这句话,却算不得成语,本该罚一杯才是。姑念素不知书,权且将就了罢。”下该巧姐,便说道:“飞雪初停酒未消。”接着,绿绮也饮了门杯道:“风雪夜归人。”
底下便先轮着左边,该探春说道:“残雪压枝犹有菊。”
下该李纨,饮了门杯道:“踏雪沽来酒倍香。”接着便该马氏,说道:“梅雪争春未肯降。”下该胡氏,饮了门杯说道:“佳人雪藕丝。”湘云道:“这个‘雪’字算不得,是个假的,罚一杯,也不用重说了。”于是,胡氏罚了一杯。下该薛宛蓉,饮了门杯道:“梅瘦雪添肥。”接着便是月英说道:“雪满山中高士卧。”下该秋水,饮了门杯道:“步自雪堂。”
底下便又轮着右边,该平儿说道:“雪花儿飘飘。”探春笑道:“这也算不得诗词,又不是成语,要罚一杯。”平儿笑道:“雪花儿飘飘,飘了三尺三寸高,难道没有这一句么?探春道:“纵有,也是山腔野调,算不得的。罚一杯,不用重说就是了。”于是,平儿罚了一杯,下该宝钗说道:“梨花白雪香。”接着秋芳饮了门杯,说道:“乱山残雪夜。”下该梅冠芳,说道:“巴蜀雪消春水来。”下家甄素云饮了门杯,说道:“惟解漫天作雪飞。”接着,便该明珠,说道:“梅须逊雪三分白。”下该绿云,饮了门杯说道:“雪却输梅一段香。”探春笑道:“这句省力,有了上句,就自然有这下句了。”于是令完。平儿道:“我们不认得字的,怎么知道行什么令呢?可不是生拿着我们瞎闹么!”说着,大家都笑了。
薛姨妈道:“这里有这些火,又喝了几杯酒,倒很暖和,咱们散坐坐罢。”于是,大家站起身来,都到后面梅冠芳屋里去坐了。伺候的丫头捧上茶来,探春道:“这里离紫菱洲不远,咱们再到杜大奶奶新屋子里去坐坐,回来就好吃饭的。”薛姨妈道:“那边只怕没有这边暖和罢。”李纨道:“那里也和这里一样,夏天便住临水的屋子十分凉快,冬天另有避风的地方,也给这里差不多儿。”甄素云站起来道:“姨奶奶、姑妈们不嫌简亵,便请过去坐坐。那里有几棵腊梅,才刚儿要开也还可看呢。”探春道:“这就很好,姨妈请过去逛逛去罢。”薛姨妈便与邢、王二夫人等一起到紫菱洲来。
藕香榭原离紫菱洲近,出了藕香榭转过弯来,并不多远早到了紫菱洲,走到素云住的屋子,乃是小小三间,两边抄手游廊。廊下伺候的丫头见了,便忙来打起大红猩猩毡绣花灰鼠暖帘。大家走进屋去,只见中间摆炕,两边一溜紫檀小宝座椅子,上搭灰鼠椅搭。薛姨妈与刑夫人便在炕上坐了,王夫人、岫烟、湘云、探春、巧姐、尤氏、月英、绿绮在两边椅上坐了,其余李纨、平儿、宝钗、马氏等俱在两边房内分着坐了。四个丫头棒上洋漆茶船,挨次送上茶来。
玻璃窗内望见外面庭中五六棵冰心腊梅,恰才初放,甚是好看,屋内香气扑鼻。探春道:“这腊梅并非梅之种类,这香却比梅花还香些呢。”湘云道:“腊梅原算梅中逸品,所谓黄梅,就是此种。从来咏此梅之诗甚少。腊梅须要接过,才能有冰心,那没有接过的不但是红心,且而花瓣尖小,名为狗蝇,既不可看,且又不香。所以这移花接木的法儿,倒是能夺造化之巧的呢。”岫烟道:“这冰心腊梅,根上发出来的,开花仍是红心,只为没有接过的缘故。
于是,大家坐了一会,暖香坞里已经摆饭,丫头们便上来回了。大家便仍回暖香坞里来,吃了晚饭,嗽口喝茶,又坐了一会,便大家散了。过了一日,湘云、岫烟等也各自回去了。
渐交年底,转瞬新年。到了二月,薛孝便迎娶了陈淑兰过门。这陈淑兰便是李纹之女,乃李纨甥女。接着,便是梅春林迎娶贾月英过门。这梅春林乃宝琴之子,宝钗之甥。两家唱戏请客,甚是热闹。接着,三月又值会试之期,薛孝、薛顺、史遗、梅春林、周安、周瑞、贾蕙、贾杜若、贾祥便会同一起入场会试,三场已毕,大家把文章抄出,互相评论,并请教贾环、贾桂芳、甄芝等,都说:“文字清醇,尽皆有望。”
到了四月半间,又值周瑞迎娶绿绮过门。三天头里,早已押送过嫁妆过去。这日贺喜的亲友盈门,荣禧堂上屏开孔雀,褥隐芙蓉,王公侯伯、六部九卿,貂蝉满座。交到午正,周府花轿已到,先迎接周瑞进来拜见,一切礼仪行毕,便在荣禧堂上当中设下筵宴,真是食前方丈。让调瑞坐了,八个家人雁翅侍立在后,其余亲友俱在两边相陪,坐定开戏。里边李纨、平儿、宝钗、马氏、蒋氏等俱在秋芳屋里帮着打扮绿绮梳妆穿戴。
因那边择的是酉时上轿,平儿等照料绿绮寄戴齐了,因叫拿过表来看时,才交申正一刻,便大家坐着闲话。不一时,里面王夫人又打发人出来催问,教早些齐备,不要误了时辰。平儿便到王夫人上房里来,回覆说已经齐备,单候时辰的话。到了王夫人上房,只见邢夫人、尤氏、胡氏等俱在那里坐着呢。
平儿上去,恰才把这语回明了王夫人,只见外面有人传进话来,说:“恭喜老太太、太太们大喜,蕙大少爷中了第一百二十八名进士,报子来了。”邢夫人道:“好,今儿又是双喜。”
王夫人等大家俱各欢喜。不一刻又有人来报,薛顺中了第一百二十名进士,梅春林中了第九十八名进士,周安中了第八十三名进士,俱有报子来了。
接着,又有人来报,新姑爷周瑞中了第三十一名进士,报子也来了。外面戏上剪了锣鼓,大家俱与周瑞贺喜,并与贾蕙贺喜。薛顺、梅春林、周安亦俱在坐,大家互相贺喜。那王公侯伯等都说:“今儿这喜事,实在可喜,难得这般巧又聚在一块儿,真可谓一段佳话了。”贾政道:“这都是托赖王爷、公爷们的洪福罢了。”说着,已交酉初,内里才扶出绿绮上轿,这里周瑞便告辞起身,鼓乐喧天,迎娶去了。
这了一日,大家同赴了恩荣宴。只有薛孝、史遗、贾杜若、贾祥没中。到了五月,殿试以后,金殿传胪:“周安是二甲第二十三名,周瑞是二甲第三十三名,薛顺是二甲第四十三名,梅春林是三甲第三名,贾蕙是三甲第三十三名。朝考以后,周安、周瑞俱是翰林院庶吉士,薛顺是户部主事,梅春林是邢部主事,贾蕙是工部主事。要知后文怎么样,请观下回就知道了。
第四十七回 椿龄女剧演红香圃 薛宝钗梦登芙蓉城
却说其时大学士周琼死了,贾政等与各亲友都去吊丧,内里王夫人等也过去打祭。周府中王公侯伯及各位大小官员总来打祭,门前素车白马,拥挤不开,皇上赐谥赐祭,热闹非常。
大周姑爷丁艰在家。甄应嘉便奉旨调补了都察院左都御史,所遗户部尚书员缺着贾政升补。贾政由工部侍郎现升了户部大堂,各亲友及大小官员都来贺喜。
恰值薛宛蓉生了一子,贾政大喜,取名贾祉。湘云、岫烟、宝琴、巧姐、月英、绿绮等俱来贺喜,惟探春在重服新丧没来。
邢夫人、尤氏、蒋氏、胡氏、青儿、小红、椿龄、鹤仙等过来了。大家俱到潇湘馆内,先到房内看了看小孩儿,便都道:“我们人多,总在屋外坐罢,省得在屋子里头闹的慌。”于是,都在外面坐了。湘云道:“这祉哥儿相貌就很富态,生的还快么?”宝钗道:“昨儿一早起来,他就告诉我说肚里有些疼,我就给他料理,一切预备停当,接了姥姥过来,到了午初就生下来了。”岫烟道:“生的快,大人就不很吃力,也易于调养了。”
宝琴笑道:“想起我们姊妹们,头里做姑娘的时候,总在这园子里头一块儿玩的。这会子,我们姐姐倒有了孙子了。真是不觉得日子怎么样就这么快法呢!”湘云道:“说起头里的话来,已是二十多年了。我们渐渐儿的都要老了,都是四十上下的人了。我们珠大嫂子自来比我们年纪大,今年也将近五十了么?”李纨笑道:“我今年五十二了,那边大嫂子今年都五十九了,明年就六十岁了。”
湘云道:“大嫂子前年就过了五十大寿了么,怎么我们都不知道呢?”巧姐笑道:“前年姑妈们都到这儿来拜寿的,怎么倒忘了么?”岫烟道:“大嫂子生日是九月里,那年杜大爷叔侄两个中了举,我们都来道喜,就顺着拜寿,那会子喜寿并作一起。史大妹妹想是只记得喜事,就把寿事忘了。”湘云笑道:“是的,我想起来了。我自来这记性就很平常,明儿到了老太太的年纪还不知道是怎么样呢?”
平儿道:“头里看着他们这一起小孩子渐渐儿的会走、会玩,就很有趣儿。怎么这会子孩子倒又养了孩子了?我们这一班的人眼看看的都要抱孙子了。小孩子们就把大人都催老了呢!”宝钗笑道:“连周姑奶奶都要抱孙子了,我们姑嫂妯娌们渐渐儿的该称老太太了。”说着,大家都笑了。
这日外面荣禧堂上开了大戏,里面园子里榆荫堂上是八角鼓儿。王夫人陪了薛姨妈、邢夫人、湘云、岫烟、宝琴、巧姐、尤氏等大家都到榆荫堂听唱。薛姨妈、邢、王二夫人等都嫌听戏很闹的慌,倒欢喜听八角鼓儿打皮扣有趣儿。
马氏、秋芳、梅冠芳、月英、绿绮等都不爱听八角鼓儿,便悄悄的拉了小红、椿龄、鹤仙到蘅芜院来,叫丫头搬出笙笛鼓板,要椿龄唱曲。椿龄道:“三婶娘和嫂子们教我唱,我怎好不唱的么,就是丢了二十年,都没很理过,只怕唱不上来呢!”马氏道:“你是自小儿专心学的,怎么得忘了呢?我们不但要请教你的曲子,还要你走个山势做出身段来。我们这里都没什么外人,不过大家玩儿,怕什么呢?”棒龄笑道:“实在丢久了,怕唱不上来,婶娘和嫂子、姑娘们都别要笑。请婶娘的示,教我唱什么呢?”
秋芳道:“听见说你的《游园》很好,我们秋水姑娘也会这一套曲子,教他扮春香,你指点了他的身段。况且,这出的宾白有限,他宾白也是记得的,就只没有说过。”秋水道:“大奶奶,你先不用笛子,走个上场看我可接的上来?有不是的教给我就是了。”椿龄道:“还要把镜台、衣服预备停当了呢!”说着,便捏出身段,轻轻脚步,上场唱引子:“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秋水便也做出身段,上场接唱:“炷尽沉烟,抛残绣线,恁今春关情似去年。”棒龄便说定场白,秋水接着把这段宾白说完。棒龄道:“春香与杜丽娘的身段不同,春香的身段要活变,摇摆脚步要轻巧利便,说白要轻快就是了。”
于是,又演了两遍,便重新妆扮齐全了上常秋芳道:“这出戏的行头不用费什么事,有了你这个教师,他们尽可以学的。即如《规奴》、《题曲》、《拜月》、《狐思》之类,行头都是现成的,大家都可以学了玩儿。”因教把小锣取了出来,于是秋芳吹笛,马氏弹弦子,月英打鼓板,绿绮哺笙带打小锣。
当中地下铺了红毡,锣鼓打了上场,椿龄扮了杜丽娘出来,唱了两句引子。秋水便扮了春香上来,接唱引子,说过定场白,取了镜台、衣服过来,棒龄便唱“袅晴丝”对镜梳妆更衣。底下两人合唱进园、游园,一直唱到尾声“观之不足由他缱,便赏遍了十二亭台是枉然”。秋水说白道:“小姐回去罢。”又合唱“倒不如兴尽回家闲过遣”,两个一起下常大家都说:“好。”
小红道:“三婶娘、嫂子、姑娘们都没听过我们蔷大嫂子的戏,我倒是头里都听熟了的呢。他的戏自来是好的,这会子丢了二十年还有这么样,就可见他头里的好处了。就是秋水姑娘今儿初次踩毡,有他这好领袖都带挈好了。”马氏道:“咱们早就没想起你来,我们唱的曲子不但没说白并且曲子不全。明儿大奶奶没什么事,便请到这儿来,我们都要请你作教师呢。”
棒龄道:“秋水姑娘倒很聪明,我一说他就明白了。我明儿教你一出《题曲》。这出戏又好又不要陪常”秋水道:“《题曲》里头的曲子是《桂枝香》,我虽没学过,曲文却是知道的。”
椿龄道:“既记得曲文,更容易了。”因把手拍着,便教了两遍。秋芳也没学过这曲,马氏却是有的,便取过笛子来吹着给秋水唱,早会了两支曲子了。
秋芳道:“这会子,一时也不能全会,明儿再学罢。我们且大家来各唱几套,请教大嫂子听听有什么不好的地方儿,要指点指点呢!”于是,秋芳吹着笛子,马氏先唱了一套“南浦无限别离情”,接着,秋芳便唱了一套“他媳妇”。椿龄道:“婶娘和嫂子的曲子都很好,这《谏父》的嗓子,我就没这么样。”秋芳笑道:“没这么样坏啊!”棒龄道:“这‘他媳妇‘和‘袅晴丝’的曲子,虽然都是细的,我这嗓子唱‘袅晴丝‘还可以唱得,要是唱‘他媳妇’,就没嫂子的嗓子这么样好了。‘他媳妇’比‘袅晴丝’的曲子又高些,所以比着就难唱些了。”说着,梅冠芳又唱了一支“娘亲教”,原来冠芳过来,跟着大家也学会了好些曲子了。月英又唱了一套“怕奏阳关曲“。接着,绿绮唱了一支“师父道”。椿龄道:“这阔音我虽不能唱,却听得出来这小姑奶奶实在唱的很好。这小堂调的嗓子,就圆熟的了不得。”大家都唱过了,因知小红不会,便要鹤仙唱。鹤仙道:“我头里虽然学过,却没学会。这会子,久已忘了,更不能唱了。”秋芳道:“既然学过的,好歹总要唱的,便唱错了又有什么要紧么?”鹤仙无奈,只得唱了一支“小春香”。
只见外面平儿、蒋氏进来了,平儿笑道:“好啊!我说你们怎么都不见了呢,原来躲在这里唱呢!”秋芳道:“二婶娘,你老人家早怎不来,才刚儿蔷大嫂子还唱了一出戏呢!你看红毡子还铺在地下不是。”平儿道:“他的戏,我头里是听熟了的。这二十年来通没听他唱了,怎么这会子高兴又唱起来了呢?”棒龄道:“我原说丢久了,恐怕记不得了。三婶娘和兰大嫂了定要我出丑,我没法儿只得旋教了秋水姑娘,同他两人唱了一出《游园》。”蒋氏道:“二嫂子是头里听过的,三嫂子是才刚儿听过了,就可惜我还没听过呢!三嫂子,你们先来的时候,怎么就不叫我一声儿么!”平儿笑道:“小婶子,你不要慌,环三婶娘有脸,这琮三婶娘难道就没脸么?蔷大奶奶少不得也唱一出给你听就是了。他就便回你,也不好回我的。”
椿龄道:“二位婶娘既不弃嫌,但请包含不要见笑,我说不得献丑就是了。”因要烛台蜡烛一枝、书一本,“我便唱这出《题曲》罢”。
于是,马氏会吹这一套曲子,椿龄便扮了小青上场,果然唱的身段神情细腻幽静,与众不同。唱到后来下雨题诗云:“冷雨幽窗不可听,挑打闲看《牡丹亭》。世间亦有痴于我,岂独伤心是小青?”大家都赞说:“好!实在班子里都没这么神情入妙的呢!真是绝技了。你有这么样好本领,还不肯唱,岂不白埋没了么!”说着,外面丫头们进来回说:“榆荫堂上请坐席了。”于是,椿龄改了妆,大家一同出了蘅芜院,到榆荫堂来。
李纨、宝钗见了,便问道:“你们都是在那里玩的,怎么这一天都没见你们呢?敢是在那里斗牌来不是?”马氏笑道:“斗牌也没什么趣儿,我们今儿听了顶名公的戏,玩的实在有趣。因为闹着也没空儿得来请你们两个的。”李纨道:“你们不过唱了些曲子,翻来覆去不过是那几套罢了。怎么又说听什么戏呢?”宝钗道:“是了,你们必定是拉了这蔷大奶奶,叫他出场的,是不是呢?”秋芳笑道:“到底二婶娘明亮,凡事谩不过去。这蔷大嫂子说了,明儿常过来教我们呢!少不得也要唱几出请二婶娘听听。”宝钗笑道:“他的戏自来是好的,我听过了多回,这又有二十年没见了。”说着,大家入坐。榆荫堂上摆了四席,猜枚行令,直闹到三更天方才散了。次日,湘云、岫烟等便都各自回去了。
到了腊月里,小周姑爷又升了礼部侍郎,内外大小人等都去贺喜,又闹了几天。早又过了新年。到了四月,乃是平儿、宝玉二人生日,湘云、探春、巧姐、月英、绿绮等都来拜寿。
时值芍药盛开,都请在红香圃里坐席。探春道:今儿还有琴妹妹、邢大姐姐都是今儿的生日,故此他们都没来呢!”宝钗道:“可记得史大妹妹那年子喝醉了,睡在芍药花底下石凳上的时候了?”湘云道:“说起来就像没几年的话,那会子也是在这红香圃里,行令喝醉了的。今儿又在这红香圃里,我可不行令,也不喝酒了。我们且看看花着。”于是,大家一同到外面看时,果然芍药盛开,有上千的花头,真是一片红香,十分烂熳。湘云道:“韩诗上说的‘浩态狂香’,真是不错。”
这日,小红、椿龄、鹤仙等也来拜寿,都到红香圃来。椿龄道:“今儿是宝二叔、琏二婶娘的千秋,我们是特来上寿的,就在这里演几出以当祝寿罢。”马氏、秋芳等便叫人搬了乐器家伙,并一切应用的行头过来,当地铺了红毡。原来秋芳、冠芳、秋水、绿云都学会了几出。
开场便是《扫花》冠芳扮了吕洞宾上场,秋水扮何仙姑,唱“翠凤毛翎”;转场便是椿龄唱《题曲》接着,又是秋芳扮牛小姐上扯规奴》,绿云扮惜春;转场又是冠芳扮蔡伯喈上扯盘夫》秋水扮牛小姐;下来又换秋芳扮杜丽娘上扯游园》,绿云扮春香;转场又是椿龄扮瑞兰上扯拜月》,秋水扮瑞莲,共唱了六出。
探春笑道:“你们学问长进的了不得,不但能唱曲,并且登场,身段、口角、神情还驾梨园之上。我们连唱也不能,真是自惭老拙。你们虽则聪明,真也会乐的很呢!”湘云道:“祝枝山文士风流,他最喜傅粉登场,虽老梨园都叹不如,真是今儿的光景了。”巧姐道:“自然还有几出戏,尚没唱得完呢!”秋芳道:“还有《狐思》、《廊会》、《跌包》、《长亭》、《番儿》、《乔醋,因为人多难以转场,故没有唱。现在桂大奶奶才学,还没学会呢,再多两个人就好了。”
于是,红香圃里摆了三席。邢、王二夫人、尤氏等俱在王夫人上房里坐,不到园子里来。这里是湘云、探春、巧姐、月英、绿绮、李纨、平儿、宝钗、蒋氏、马氏、胡氏、秋芳、青儿、小红、椿龄、鹤仙、薛宛蓉、梅冠芳、甄素云分着坐了。
大家猜枚行令,直闹到三更多天,方才散了,各自回去。
到了七月,贾祉周岁。探春、巧姐、月英、绿绮、尤氏、胡氏、蒋氏都来贺喜添寿,湘云等俱没来。这日袭人也在这里园子里,有一班女档子伺候。大家先都到了潇湘馆内,奶子抱出祉哥儿,大家接过来引逗玩笑了一会儿。于是,也有金寿星的、也有金魁星的、也有金必定如意的、也有玉锁、玉佩的,都取出来与祉哥儿添寿。宛蓉、宝钗谢了,大家坐下,丫头挨次送上茶来。
只见那潇湘馆的竹子一片绿阴,映着茜纱窗,分外幽静。
探春道:“古人用芭蕉绕屋,取名‘绿天庵’,那只宜于夏天,春秋天便不足观,冬天便全然没有了。那天摩诘‘雪里芭蕉’是只有那幅画,没有那件事,怎及这竹子,四时皆好看呢!古人说的好,‘何可一日无此君’。那苏东坡还说:“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呢!可见这竹子的绿阴,比芭蕉的绿阴就高多了。记得这里的名字,原叫“有凤来仪’,后来林姐姐在里头住,才改了叫潇湘馆的。”只见那粉墙上,有个月洞儿,洞外挂着一个鹦哥儿,在那里叫道:“客来了,倒茶。”袭人指着笑道:“这鹦哥儿有趣,倒也还是头里的样儿。”宝钗道:“我但到了这潇湘馆,便想起林妹妹来,故此总照他在日的铺陈点缀,一毫不改。我到了潇湘馆虽然看不见林妹妹,我见了这屋子便犹如是有林妹妹在里头的一般,犹如见了林妹妹一样。
这鹦哥是前年收拾起这屋子就买来的,也教会了好些话,也会念诗的了。”说着,那鹦哥便念诗道:“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平儿笑道:“这东西有趣,比别的雀鸟都好玩些。那八哥儿虽也会说话,形像是个粗笨的,怎得及他这毛片青翠配着这红嘴儿好看呢!”巧姐道:“那就犹如这一片绿竹,须要这茜纱窗才映着出色的一样。”
说着,四个女档子进来磕头请安。平儿便问道:“你们叫什么名字,今年十几岁了呢?”只见一个大些的回道:“我叫庆喜,今年十六岁了。那一个叫双喜,一个叫迎喜,都是十五岁。那一个叫添喜,今年十四岁了。”平儿道:“很好,你们都下去好生妆扮去罢。”于是,都请到榆荫堂上听唱,邢、王二夫人也到了。四个女档子唱了一天,赏了八十串钱。席散后,各人便都回去了。
到了九月初一日,桂芳升了翰林院侍读学士,各衙门及各亲友都来贺喜。薛姨妈、邢岫烟、湘云、宝琴、月英、探春、巧姐、绿绮也都来了。初二日,外面一班大戏,园子里一班小戏儿。大家都在榆荫堂上坐了听戏,唱的是《遂人愿》的整本。
宝钗道:“上年听见外头唱过这本戏的,我们都还没听过呢。
这是《雷峰塔》的续本。”湘云道:“这续本不但能遂人愿,却于情理吻合,关目合宜,通身还不甚支离。就如这‘雄黄山‘一段,也不厌其重复呢。”李纨道:“听见今儿外头唱的是《南阳乐》的整本。这本戏虽没听过,却看见过这本传奇,是新曲六种里头的一种。这算是补天之石,演的是诸葛孔明灭魏平吴,也给这《遂人愿》的戏是一样的意思。”湘云道:“那是从孔明有病禳星起,天遣华陀赐药,北地王问病,兴师灭魏平吴,功成归卧南阳的故事。这本戏名为《补恨传奇》,《遂人愿》也是补恨。这么说起来,今儿里外唱的戏虽不同,意思倒是一样了呢。”宝钗道:“每每续书补恨的,其才远逊前书,以致支离妄诞,便成画虎类犬,自取续貂之诮。这两本戏虽不能登峰造极,还算刻鹄类鹜的呢。”
说着,戏上已唱到西湖上和尚《哭妻》的关目。探春看了笑道:“这翻案的文章倒还做的有趣儿。想起头里我们二哥哥出家做了和尚去了,各处找寻了年把,合家大小终日哭泣,闹的家反宅乱。后来我回家来了,就说这都是事有一定,不必找寻了,也不必伤悲,只当没有这个哥哥罢了。谁知后来,二哥哥有人见他又留了头发,不是和尚了。并且优游自在,已成仙体,身居仙境。大家把这找寻伤悲的心肠,久已丢掉了,坦然毫无挂碍。可见头里那些哀痛迫切,都是白撂掉了的。这会子,我们侄儿已发了科甲,入了词林,又升了官。这也不是翻案的文章么?将来有人谱入填词,还不是一本绝妙的好戏么!”湘云笑道:“不错,不错,我明儿闲了就先起稿儿做出这部传奇来,大家看看,再为更改添补就是了。”岫烟道:“这本传奇很不好作,为的人太多了,脚色不够就转不过来,恐难免挂漏之讥呢!”宝琴道:“人虽多,也只好拣点着要紧的人作,怎能全呢。”岫烟道:“这会子,现在的人就有二三十个,还有老祖太太、元妃姐姐、二姐姐、四妹妹、林妹妹、凤姐姐这都是少不了的。”
探春道:“你这么一说,我倒偶然想起来,今儿还是有一个人生日的呢。”湘云道:“八月初三才是老祖太太的生日,今日是九月初二日,是谁的生日呢?你只怕记错了罢!”巧姐站起身来道:“不错,今儿是我娘的生日。姑妈倒还记得么!”
李纨笑道:“我倒也忘了,九月初二是琏二太太的生日。头里老祖太太在时,年年都要给他做的呢。”说着,早已摆席,大家坐定。等场上《遂人愿》的戏唱至《团圆》,大家赏了一百多串钱。席散时,才交二更天,薛姨妈、岫烟、湘云等大家都各自回家去了。
宝钗回至怡红院中自己屋内,便收拾收寝。才合上眼去,只觉朦胧之中有一个美人在面前来,叫他道:“二婶娘,你可还认得我么?”宝钗只当是傅秋芳来了,细看时并非秋芳,却比秋芳格外娇媚非常。这模样儿的可人处,又是见过的。想了一会道:“你可是小蓉大奶奶么?”那美人笑容可掬的正要回答,只见后面转过晴雯出来道:“宝二奶奶的眼力很好,可不是小蓉大奶奶是谁呢?”宝钗道:“你们今儿怎么得到这儿来的呢?”秦可卿道:“前月初三是老太太生日,我们那里林姑娘、二姑奶奶、四姑娘、琏二婶娘都来给老太太磕头的。我们没来,等他们回去了,我才和晴雯姐姐两个又后来的。今儿是琏二婶娘的生日,今年四十九寿,又是金钏姐姐的生日。我们才刚儿在老太太那里禀了辞,还要赶着回去拜寿,顺路儿到这儿来请婶娘的安的。”宝钗道:“才刚儿还说今儿是凤姐姐的生日呢。这会子,倒不如我和你们一起给拜寿去,就到你们那里逛逛,可使得使不得?”明雯道:“宝二奶奶既然要去,不要迟了,就走才好呢。”
于是,可卿在前,晴雯在后,宝钗在中,一路行来,隐隐如在云雾之中,明明就像并未出了大观园的样子。走了一会,远远望见一带淡红围墙,走到面前,只见有几个黄巾力士在门外把守,见了可卿等都分开两旁,垂手侍立。宝钗问道:“这是那里了?”可卿道:“这就是芙蓉城了。”宝钗随着可卿走进门去,只见前面有一座石头牌坊。宝钗心下想道:“虽然走了多少路,并未见出了大观园,这石头牌坊倒像省亲别墅似的。”
及至走到牌坊面前看时,只见横书四个大字是:“太虚幻境”,旁边一副对联上写着道:假作真时真作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宝钗道:“怎么这里又是太虚幻境了么?”可卿道:“太虚幻境就是芙蓉城,又名为离恨天,又名为灌愁海、放春山、遣香洞,其实是一个地方儿。”于是,过了牌坊便是一座宫门,金碧辉煌,上面一匾横书四个金字道:“孽海情天”,又有一副长对联写道:厚地高天堪叹古今情不尽,痴男怨女可怜风月债难酬。
宝钗细细看了一遍,正待进去,只见宫门内早走出一群丽人来,大家齐声笑道:“宝姐姐来了么?”要知出来的是些什么人,下回便见。
第四十八回 甄士隐重渡急流津 贾雨村再结红楼梦
话说宝钗与可卿、晴雯看见宫门内走出一群丽人来,齐声笑道:“宝姐姐来了么?”宝钗看时,却是凤姐、黛玉、迎春、惜春、香菱、尤二姐、尤三姐、鸳鸯等,大家相见,请到花满红城殿上。宝钗与可卿先给凤姐拜寿。凤姐笑道:“我今儿怎么当得宝妹妹给我拜寿呢!”鸳鸯便笑道:“大远的来的,你该怎么样罢了?不是单吃寿面就算了的。”说着,大家笑了。
宝钗道:“凤姐姐、林妹妹、鸳鸯姐姐、晴雯姐姐,我是头里在老太太那里都再会见过的。四妹妹也还隔别了不久,惟有二姐姐、香菱嫂子、尤二姐姐、尤三姐姐、小蓉大奶奶这竟有二十年都没会了。”香菱道:“听见外甥娶了媳妇很好,又养了孙子。外甥科甲词林,如今又升了官。宝姐姐的福也就算全了。”宝钗道:“嫂子的孝哥,已中了举,现今娶了媳妇,早晚也要有孙子了。”说着,仙女们捧上茶来。茶罢,黛玉道:“这里有个警幻仙姑,乃幻境之主,妙玉师父与他同住,在这北边不远,我和宝姐姐到那里逛逛,就聚谈聚谈,回来顺到我那边屋子里坐坐去罢。”宝钗道:“你们这里还有妙玉呢?我说怎么不见呢!”
于是,大家一起出了宫门,向北而来。走不多远,转过身来看时,只见向北的也是一座石头牌坊,一样横书四个大字乃是:“真如福地”,旁边一副对联上写道:假去真来真胜假,无原有是有非无,宝钗看毕,心下狐疑道:“怎么这里的联匾又迥然不同呢?”
只见过了牌坊,也是一座宫门,上面一匾横书四个金字是:“福善祸淫”,也有一副长对联上写道:过去未来莫谓智贤能打破,前因后果须知亲近不相逢。
于是,大家正走进宫门,只见警幻仙姑与妙玉早迎了出来,让至殿上,大家坐下,仙女献上茶来。宝钗道:“久仰仙姑大名,无缘拜识,今者幸晤林妹妹,特来晋谒的。”警幻仙姑道:“有失迎候,方深抱歉,更蒙奖顾益切惭惶了。”
正说着,只见宝玉进来了,对着宝钗作了一个揖道:“宝姐姐,别来无恙!头里我有一把扇子送你,说是:‘记取四十年多福满,好来聚首在蓉城。’这会子,恰才一半,还有二十年洪福,待等享尽之时,你那时候才能归到此处呢!这会子,总还不该相见的,故此仙姑们都不来迎接你,看见外面的联匾就明白了。”宝钗道:“古人说过的:‘鸡猪鱼蒜遇着便吃,生老死时至则行。’这会子,我既不该到这里,我也不能必于要到此处。明儿我既该到这里了,我也不能不到此处的。万事无过数与命,我久已是听之而已的了。即如三妹妹、史大妹妹、琴妹妹、邢妹妹,他们将来可还到这里来不来呢?”宝玉道:“怎么不来呢!宝姐姐,你是个聪明绝顶的人,少刻有些册子,你细细一看就明白了。是凡册子上有名的人,都是要到这儿来的。宝姐姐,你直待二十年之后,到了这里的时候,他们就打总儿都来齐了。小蓉大奶奶头一个先来,故此他是第一情人。这里有名的人是从小蓉大奶奶他起头儿,等打伙儿都来齐了,是宝姐姐你一个人收尾就是了。”
当下黛玉又请到绛珠宫里去逛逛,宝钗、黛玉、凤姐、宝玉等又出了警幻宫门,往西边绛珠宫来。进了宫门,先看了看绛珠仙草,走到里面,只见金钏、紫鹃、瑞珠都在那里呢!早一起迎了出来请安,宝钗道:“金钏姐姐今儿生日,我来给你拜寿来的。”金钏道:“宝二奶奶,说也不敢当,我来给你老人家磕头。”两个让了一会,然后一起同到上房坐下。仙女们捧上茶来,大家坐着又说了一会闲话。
花满红城殿上,早摆了酒席,仙女们过来请去坐席。宝钗道:“横竖重来有日,这会子我就要告辞回去,恐怕迟了呢。”
凤姐道:“既承贵步光降,一杯水酒总要敬的,也没寿面给你吃,横竖不耽搁就是了。”于是,一起都到花满红城殿上,请宝钗首座,余人挨次坐了,送上酒来。
席间,凤姐道:“我上年到老太太那里拜寿,头一天看见你们都到那里磕头,那些没有见过的人,我在那里一个个的都看见了。我们平姑娘的女孩儿月英,同小兰大奶奶的女孩儿绿绮,两个都长的很好,听见说又都唱的很好呢!”宝钗道:“这会子,两个人都出了阁了。月英是给了我们琴妹妹的儿子梅春林了,绿绮是给了巧姐的儿子周瑞哥了。这两个姑爷,都中了进士了。他们好些人都学会了曲子,那是环三奶奶和小兰大奶奶两个人教的。他们两个人是自幼儿就会唱的。”鸳鸯道:“我看那环三奶奶,倒很有些像彩云的模样儿似的。”宝钗道:“可不是么,彩云现也是环三爷收在屋里,我们都常时说他是妻妾同貌呢。”
迎春道:“我看见四个侄媳妇都很好,一个赛似一个的。我听见说小兰大奶奶姓傅叫秋芳,又会画画儿,比四妹妹的画还画得好些呢!那小桂大奶奶、小蕙大奶奶、小杜大奶奶一个个的,人虽然看见都知道了,那姓名我就弄不清了。”宝钗道:“我们桂芳的媳妇,就是我二哥哥的女孩儿叫薛宛蓉。我们蕙侄儿娶的是,我琴妹妹的女孩儿叫梅冠芳。我们杜侄儿娶的是,绮妹妹的女孩儿叫甄素云。我们香菱嫂子留下的侄儿,娶的就是纹妹妹的女孩儿叫陈淑兰。那绮妹妹的儿子甄芝,又娶了三妹妹的女孩儿叫周照乘。这几个都是亲上做亲的。”说着,酒完了饭。
饭毕,宝钗便告辞起身,大家送出宫门,只见两边一溜配殿乃是“朝云”、“暮雨”、“怨粉”、“愁香”、“痴情”、“薄命”等司,鸳鸯指着道:“这便是我和小蓉大奶奶的地方儿。”宝钗看时,只见门首一匾,上写着道:“引觉情痴”四个大字,两边一副对联上写道:喜笑悲衰都是假,贪求思慕总因痴。
秦可卿还要请到里面去坐,宝钗道:“恐怕迟了,不及看了。”
说着,已走到“薄命司”门首,只见也有一联,上写道:春恨秋悲皆自惹,花容月貌为谁妍。
凤姐道:“这是我的地方儿,请进去看看册子罢了。”宝钗进去,满屋一瞧,只见黑漆漆的有十数个大橱,橱门半掩。随把上首的大橱开了,只见果然有好几本册子,随手取出一本来看时,只见上写着“金陵十二钗正册”。便揭开了一看,只见头一册上画着两株枯木,上面挂着一条玉带,下面画着一堆雪,雪里一股金簪,后面一首五言绝句道:堪叹停机德,谁怜咏絮才。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
宝钗看着,念了两遍,点点头儿。再往后看时,又只见上面画着一张弓,弓上挂着一个香橼,后面有什么“虎兔相逢一梦归“的话;又看见一页上画着一个放风筝的人儿,又见后面一页上有诗云:勘被三春景不长,缁衣顿改昔年妆。可怜绣户侯门女,独卧青灯古佛旁。
宝钗看了,心下俱已明白。又看见后面一缕轻云,一湾流水,便忙忙看完。又取了一本出来看时,只见上写着“金陵十二钗又副册”。便又揭开看时,只见上面画着一团乌云,映着一轮红日;又有一页上面画着一枝花,下有一条破席,又有什么“堪叹优伶有福,谁知公子无缘”的话。宝钗看了,心下明白,道:“这必定是晴雯、袭人了。”又取出副册来,一一看过,十已明白了八九,点头叹息,便将册子仍然收送橱内。出了“薄命司”门外,便请众人不须远送。可卿道:“还是我和晴雯姐姐两人送婶娘回去就是了。”于是,大家送过牌坊,直到芙蓉城南门为界,看着宝钗去了,方才各自回去。
这里仍是可卿在前,宝钗在中,晴雯在后,一路凌云踏雾。
不一时,早已别了荣国府大观园怡红院上屋之内,可卿与晴雯把宝钗一推道:“二十年之后,再来迎请罢,我们是回去了。”
宝钗猛然一惊,醒来却是一梦。听了听自鸣钟正打了四下,已交寅正,是五更天了。心下细想,比上回到老祖太太那里去的梦,更奇了。勉强合上眼,再睡不着。看着天亮,也就不睡了,慢慢起来,梳洗已毕。薛宛蓉早上来了,宝钗便把梦中之事,细细告诉了他。
宛蓉道:“这太虚幻境,原来竟是有的。我看那《红楼梦》的书,一百二十回说的都是二十年前的事。但他只说太虚幻境内有警幻仙姑,却怎么又没有芙蓉城的话呢?究竟那一百二十回的事,不知可全然不错么,这是什么人做的,怎么单说咱们荣玉府的故事呢?”宝钗道:“那《红楼梦》的书一百二十回,是曹楝亭先生的公子曹雪芹做的。那一百二十回书里的事,丝毫不错。他只做到一百二十回,书便止了。故此总说的是二十年前的事,你们这些人在后的怎么能说到呢?所以芙蓉城就是太虚幻境的话,《红楼梦》书里也尚未曾说着了呢!听见说现在又有人做出《后红楼梦》的书来,其中支离妄诞,与曹雪芹先生的书,竟有天渊之隔了。”宛蓉道:“《后红楼梦》听见有这部书,却还没见过,想谅必是说的我们这些人了。但是这曹先生做的一百二十回书,如走盘之珠,我们没见过的人,即如二姑妈、琏二大娘、林姑娘这些人,这会子看了这书就犹如见了这些人的一般。只怕这《后红楼梦》的笔法,断不能如这曹先生的,必定难免画虎类犬之诮故耳。”宝钗道:“纵然他是狗尾续貂,到底也要看看他说的是些什么话呢?”
到了晚上,桂芳下了衙门回来,先到宝钗屋里来见宝钗。
宝钗便也把梦中之事,告诉了他,并说起《后红楼梦》的话来。
桂芳道:“这曹雪芹先生做的《红楼梦》的书,已是家弦户诵,妇人孺子皆知,把从前一切小说尽皆抹倒。今儿正同甄妹丈谈论这《红楼梦》的书,他说南京织造曹楝亭先生的儿子曹雪芹做出这部书来,总说的是尊府的事,内中也有他家君在里头。
所以外人都说:‘甄即是贾,贾又即是甄’,并没有两个人呢!又有人说:“甄贾都是借说,其实是雪芹先生自道呢!’这真假事迹,都是现在的,也不须分辨。总而言之,这书做的空前彻后,实在好的了不得。可笑后人不度德、不量力,便都想续出后本来。不但事迹全讹,并且支离的不成
话说了。先是有人做了一部《后红楼梦》来,便又有人做了一部《绮楼重梦》出来。山东都阃府秦雪坞因见了《后红楼梦》,笑其不备,便另做了一部《续红楼梦》出来。又有人见了说:《后红楼梦》、《续红楼梦》皆不好,便又做了一部《红楼复梦》出来。合共外有四部书呢!我就先问他借了《后红楼梦》、《绮楼重梦》两部书来看。那《续红楼梦》、《红楼复梦》两部书,他那里没有,说是梅妹丈那里有,我明儿再问他转借。”因叫丫头去把这两部书拿来。不一时,取了《后红楼梦》、《绮楼重梦》两部书来了。桂芳道:“太太请先看完了这两部,我再向梅妹丈那里借了那两部来就是了。”宝钗道:“我不过两三天就可以看得完了,你且去歇着罢。”桂芳答应了下去。
宝钗就灯下先把《后红楼梦》打开细看,看了两天,早已看完了。桂芳恰又将《续红楼梦》、《红楼复梦》两部书借了送来。宝钗道:“这《后红楼梦》妄诞不经,林黛玉、晴雯竟死而复生,林良玉为黛玉之兄不知从何而出?且突添一姜景星则其意何居呢?四姑娘复为贵妃,史湘云忽成仙体,种种背谬,岂但是狗尾续貂而已呢!绮楼重梦》我只看了一半,那部书是丧心病狂之人做的,通身并非人语,看了污人眼目,也不用看了。”桂芳道:“听见这书是说的小钰,更比《后红楼梦》不如,所谓一蟹不如一蟹的了。太太且请看这两部呢!”因把《后红楼梦》、《绮楼重梦》两部取了回去了?
宝钗又把《续红楼梦》、《红楼复梦》两部书看了两天。
桂芳这日下了衙门,又到宝钗屋里,问道:“太太可看完了没有?”宝钗道:“已看完了。这《续红楼梦》虽然有些影响,就只是十数人都还魂复生,比《后红楼梦》妄诞更甚,纵然通身圆满,有这一段大破绽,也难以称善了。《红楼复梦》其才似长,因欲更还魂复生之谬,遂改为转世。不知其谬转甚。至于琏二太爷为白云僧,正是《后红楼梦》史湘云成仙之意,其背谬多端,都不成
话说了。”桂芳道:“总缘曹雪芹先生的《红楼梦》脍炙人口,故此人都想着学做续本,那里知道‘极盛,尤难为继’的道理。这曹雪芹的《红楼梦》,结尾原有个‘余音袅袅不绝如缕’的意思,或是留了个续本的地步,或是已经有了续本,尚未行世,也未可知呢!”宝钗道:“但不知这曹雪芹先生现在何处?只须找着了他,问他一问,如有续本便求他借出来看看,如尚没有续本,就求他另做一部出来行世那四部书,见了他少不得自惭形秽,都要一火焚之了呢!”桂芳道:“听见有人说,他在急流津觉迷渡口不远。等我明儿闲了,到那里去访问访问,就知道了。”宝钗道:“你既知道地方,就容易了。”桂芳答应。
过了一日,便带了焙茗找到急流津觉迷渡口。只见那条河内,有木居士掌舵,灰侍者撑篙,早渡过两个人来,骨秀神清,须髯如戟,飘然有出尘之态。桂芳便迎上前去,施礼问道:“请问二位老先生尊姓大名?此地有一位曹雪芹先生,可知道他在于何处呢?”只见那一个年长些的答道:“贱姓甄名费字士隐,这位敝友姓贾名化号雨村。敢问老兄尊姓,因何事要找这曹雪芹呢?”桂芳道:“晚生姓贾名桂芳。因《红楼梦》之书系雪芹先生所作,这会子要访寻他,是问他续本可曾脱稿与否的话。”雨村道:“这么说起来,尊驾慕非是宝玉兄的后人么?”桂芳道:“二位老先生,何以知之?”雨村道:“向叨一族,与令祖昔常聚晤,今已暌隔二十年矣。归问令祖,说雨村致意就知道了。这一位乃是令表弟薛孝的外祖。至于《红楼梦》之书为曹雪芹所著,天下闻名已久,但雪芹已不在了六七年矣。
此书并无续本,现在纷纷狂瞽妄语,争奇其意,欲起雪芹于九原而问之,故演为黛玉破冢而生,正昔人‘拟凿孤坟破,重教大雅生’之意耳。”桂芳重新施礼,道:“原来是二位叔祖老大人呢!请问曹芹先生既死,二位老大人从前自是会晤过的。
他的原书,原是有余不尽,留了个续本地步的意思,或是他有心欲成续本,已经胸有成竹而未尝属笔,抑或已经脱稿,藏之名山,不肯行世,均未可定。致使斗筲之器全无忌惮,纷纷效颦,殊难寓目。奈何!奈何!”甄士隐道:“我等昔与雪芹共谈之时,深知其并无续本。但他此书以我们二人起,复以我们二人结。现在纷纷四出之书,已经乱杂无章,又焉能知道起结之道呢!贾兄今后但遇能以我们二人起,复以我们二人结的书,则虽非雪芹之笔,亦可以权当如出雪芹之手者矣。既知道效法起结,则必与原书大旨相合,而不相背,又何必定欲起雪芹于九原乎!”桂芳点头再拜道:“二位老大人之言,使愚蒙如梦初醒,何相见之晚也。”于是,拜辞出去。
士隐道:“《后红楼梦》与《续红楼梦》两书之旨,互相矛盾,而其死而复生之谬,大弊相同。《红楼复梦》、《绮楼重梦》两书荼毒前人,其谬相等。更可恨者《绮楼重梦》,其旨宣淫,语非人类,不知那雪芹之书所谓意淫的道理,不但不能参悟,且大相背谬,此正夏虫不可以语冰也。”雨村道:“汤若士《还魂记》理之所必无,安知非情之所固有。此寓言之旨,其所谓柳盗跖打地洞。向鸳鸯冢者实指昙阳子之事,而设此假借之词耳。故情虽有,理必无,实有所指而假借,岂真有还魂之事哉!后’、‘续’两书,乃自二人还魂,以至十余人还魂,然则有所指乎,无所指乎!其与《红楼梦》原书背谬矛盾之处,又何可胜道。譬如作文须顾题旨,断不能至于题外也。‘后’、‘续’两梦其旨虽不?而还魂复合则皆取意于此。
譬之不知题旨而为文,犹之题是《论语》之题,而文则《孟子》之文矣,有是理乎?无此理即无此情,握笔作文,审题定格,胸有成竹,然后行乎其所不得不行,止乎其所不得不止,乃称能事。‘后’、‘续’两梦尚居门外,‘重’、‘复’两梦更不足与言矣。且《红楼梦》中,蒋玉函解茜香罗之送宝玉,为‘优伶有福,公子无缘’之关键,从初窥册时一线贯下,至末卷结出袭人在又副册之故。而《续红楼梦》乃有黑夜投缳、璧返香罗之事,《红楼复梦》又有守节自刎之文,《后红楼梦》则群加讥贬,更同嚼蜡。总之不明前书之旨,而以还魂复合为奇妙,全与前书背谬矛盾而不知。古人谓:‘画鬼魅易,画犬马难。’彼四子者,不能为其难,而群趋于易,方且自矜敝帚千金,又安知其有背谬矛盾之事乎!是不特《石头记》之为《情僧录》,何可移动,则宝玉无为冯妇之理,而袭人又何用破镜之重圆乎!”士隐道:“鱼目何能混珠,?I趺不可当玉。我们且到芙蓉城,把此四部书与宝玉看看去,谅他不是攒眉,必当捧腹呢!”
再说那空空道人当日把青埂峰下补天未用之石翻转过来,将那石头底下的字迹从头至尾细细看完,不禁手舞足蹈的笑道:“这才是奇而不奇,俗而不俗,真而不真,假而不假《石头记》的原来续本呢!可笑那《后红楼梦》、《绮楼重梦》、《续红楼梦》、《红楼复梦》四种,纰缪百出,怪诞不经。而且所说不同,各执一见,不知其是从何处着想,真可谓非非想矣。
其实他于《石头记》妙文,尚未能梦见万一。我今儿于观四东施之后,复睹一丽人,其快如何!惟有将此妙文,权当韩山一片石耳!”因取出笔砚,忙忙从头至尾抄录一番。复想曹雪芹已死,只好另觅一个无事小神仙的人,倩他点缀传世去罢。
正是:
满纸荒唐言,略少辛酸泪。
休言作者痴,颇解其中意。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