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象张若虚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7 15:17:30
“张若虚,扬州人,兖州兵曹,与贺知章、张旭、包融号‘吴中四士’。”世人对于唐代扬州大诗人张若虚的认知,除了得之《全唐诗》中仅有的这寥寥数语,而更多的恐怕就在于对孤篇盖全唐的《春江花月夜》解读的想象了。张若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本文作者以诗人的敏觉和感触,也试图从空茫的《春江花月夜》中捕捉一些这位扬州大诗人谜一样的生命信息。  (一)
无疑地,那是扬州历史上最辉煌的一段时光。它不是人们所熟知的“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的盐商之都,而是属于云蒸霞蔚、气象万千的初唐,一个刚从混乱混血中涅槃的民族,正向着世界,向着宇宙,睁开一双澄明而无限憧憬的眼睛。多少次,我想象着那样一个美丽的春夜,孤独的诗人在寂寞的江流声里踱步,徘徊,被一种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苍茫壅塞胸怀。突然,从蓊郁的花林那边升起,一片最初的月光击中了他。他感到自己的躯体开始透明,并随着江月一同浮升,一同俯瞰这片广博而温馨的大地,一个波光滟滟的梦幻世界。于是,仿佛江水的自然流泻一般,这样的诗句从他的胸中汩汩而出:“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何等气象!仅此数句,已足以使一个诗人永生。然而,神明天启的诗句,继续联袂而至,几乎使我们屏住了呼吸:“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此时,他感到自己易朽的躯体,如同一叶扁舟,被潮水的韵律推涌着,在水天一色的月光里,飘向一个永恒的境界……
《春江花月夜》的诞生,于浩瀚的中国诗史,不啻是一个奇迹,那种对时间的从容追问,身心与宇宙俱融为一体的空茫之境,均唯东方所特有。但对于尚兴趣而乏玄思的中国文化传统,《春江花月夜》又同时是一个异数。如果如梁宗岱先生所言,他曾为中国寻找出一首具有宇宙意识的伟大诗篇——《论语》中的“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那么,我认为还应立即补上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
(二)
然而,在漫长的诗史中,张若虚是寂寞的,即使近于同一流派的李白、苏轼这样的大诗人,也未对这位前辈诗人表示应有的尊敬,甚至未置一词。李白的“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苏轼的“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等杰作,无不是从《春江花月夜》胎出。相反,他们对一些二流诗人表现了异乎寻常的热情,如李白对写下七律《黄鹤楼》的崔颢的叹服,苏轼对婉约缠绵的秦少游的推崇。这不禁使我想到歌德对三流音乐家泽尔特的完全信任,却对伟大的贝多芬视而不见。这是一个颇值得玩味的现象。显然,这几位伟人所推举的对象,整体上都不能对他们的天才提出挑战,动摇他们的位置。这里,我们必须充分理解“明月”对于中国诗人的特殊意义,在中国诗史中,诗人所咏叹的对象,以明月为最多,亦最佳,明月实际上已成了大自然,或人类所面对的整个宇宙的象征,“明月诗人”已成了中国诗人所向往的最高桂冠,在这一原则问题上,天才而自负的李、苏当然都是不会拱手的,最合适的选择,自然是沉默。在历史最终馈赠给人类的这三大“明月诗人”中,李白的明月最雄奇飘逸,苏轼的明月最富于情思,而张若虚的明月则是悬得最高远的。他不仅以自己的“孤篇”盖全唐,他甚至已成了一种象征:一个诗人,与他的整个世界的全部努力,就是为了最终成就一首伟大的诗篇。
(三)
博尔赫斯在《论惠特曼》中曾写道:一直存在着两个惠特曼,一个是由一生枯燥乏味的日子构成的凡俗肉躯,另一个则是由诗歌的天国般的宇宙所提炼出的伟大象征。而后者在本质上,可能更接近真实。这使得我的这篇文章的展开,有了充足的勇气,甚至产生了更大的野心,试图同时从形而下和形而上两方面,勾勒出一个诗歌艺术大师的形象。作为张若虚的同乡,我有资格这样要求自己,并进而索要一本完整的《张若虚诗集》。然而,我们所面临的事实又是如此的令人难以置信,张若虚仅留存下一首孤篇盖全唐的《春江花月夜》和另一首仅为文史研究者知晓的《代答闺梦还》,这简直是造化弄人。看过《代答闺梦还》的朋友应有这样的感觉,全诗艳丽工整,欲出宫体之篱,似启温李之风,一般诗人作出此等诗来,应颇可自负了。然而,若站在伟大的《春江花月夜》身边,则不啻天上人间,显得局促,拘谨,没有能够充分地铺展,放开。这里,历史又出了一个谜,为什么这首平淡的诗作,能和《春江花月夜》一道,挂在张若虚的名下,唯一合理的解释,它应是张若虚的少年成名之作,而有机会侥幸留存。如果仔细品味,此诗奏鸣曲式的结构,对时光流逝的怅然咏叹,都是张若虚风格的,并预示了日后的发展。但不论怎么说,此诗只能充当《张若虚诗集》的底座,在这底座与塔尖的《春江花月夜》之间,按常识推断,至少应布满了“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同来望月人何处,风景依稀似去年”这样风华的诗句。
在“江湖多风波,舟楫恐失坠”的古典时代,诗人作品的散佚,应属正常现象。然而,同为唐朝著名诗人,李白作品散失十之八九,至今仍有九百余首流传,连清心寡淡的山水诗人孟浩然,亦传下了二百余首诗歌,何以张若虚独受此重大打击呢?关于张若虚的生平,《全唐诗》仅有寥寥数语:“张若虚,扬州人,兖州兵曹,与贺知章、张旭、包融号‘吴中四士’。”对于包融,我所知不多,至于贺知章、张旭,当然是历史上赫赫有名的人物,以唐人那特有的饱胀的生命力,蔑视习俗,乖张行为,而名噪一时。张若虚当时能与此辈并提,性格特征,行为举止上,一定有不俗之处,从《春江花月夜》所透露出的气质分析,张若虚应与激情迸飞、外向型的贺、张辈相反,以内倾的沉思、哲人的孤僻而引时人注目。无疑,这一性格特征,在出版业和传媒均不发达的古代,对诗人并非幸事,遑论李白,即使方正拘谨的杜甫,也会怀揣诗章,壮游天下,四方拜谒,博取诗名,并有助于自己诗篇的流布。
(四)
作为伟大的哲学诗人,张若虚的精神世界是自足的,他完全陶醉于向着宇宙,向着时间的发问,倾听着诗行间那迷人的回响……而与此同时,沉醉于诗性的快乐的他也必然会离世俗的世界愈来愈远。尽管,他曾以最初的“文辞俊秀”,如《代答闺梦还》一类的作品名闻当时,但从同代诗人中,竟寻不到一首与他唱和的诗作这一罕见的情形,可论证他彻底的孤独。与王维们的终南捷径相反,他成了一个真正的隐士。然而,我几乎是以一种愉快的心情,想象着那样一个“清昼犹自眠,山鸟时一啭”的世外生活:只有当晚风吹拂的时候,诗人才款款醒来,与星辰一同睁开眼睛。水井边洗漱后,他背着手,在属于自己的庭院独自徘徊,伴着缥缈如孤鸿的身影。此时,他的心境是满足的,他已进入中年,已完成了伟大的《春江花月夜》。凉风如水,拂过竹篱,拂动水藻一般的松影,而松隙漏下的银辉,仿佛星空来访的故人的视线,与他交换着鱼儿一般的语言。时间就这样静静地流逝,直至夜凉将他唤醒,才发觉庭院的阶石,已不知何时落下一层霜色,仿佛远行的故人的履痕……于是,他匆匆回到房间,他要攫住这时间偶然漏下的清辉。他案头的文字在闪亮着,在一个又一个的夜晚累积着,它们的亮度,已欲与窗外的星空并高,与时间抗衡——时间开始嫉妒了,它要收回它曾经慷慨馈赠的一切。终于,一个偶然事件,遭遇了《红楼梦》的命运,他孤独的案头默默累积的《张若虚诗集》,悲剧性地散佚了。
如同历史上的许多伟大的作家一般,曹雪芹和张若虚都遵从了命运的安排,将自己的身世隐入了宇宙的迷雾,隐入了自己永恒的作品之中,仿佛曹雪芹、张若虚这两个肉躯的人从未存在过,只是某种宇宙的符号,在某个神奇的时刻,启动了一下嘴唇,又复归于空茫之中。他们之间所不同的是,《红楼梦》一直尾随着影子一般的续书,而《张若虚诗集》的残缺,则无人能续,或不可能有续。能弥补,或正在弥补那一片千古遗憾的,只能是无边无际的月华和不舍昼夜,浩浩东流的江水的韵律——在这一意义上,张若虚又幸运于所有的古典诗人。
■ 庄晓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