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教一贯心性法门(下)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30 02:30:45
三教一贯心性法门(下)  陈兵

 

四念处与内观禅

 

印度佛教界虽然也讲心性,但普遍对心性并不重视,他们重视的是“如实知见”。他们认为,人之所以有生、老、病、死等苦,最根本的原因就是人的认识是虚妄的,没有如实地认识到宇宙人生的真相,真相肯定是不生不灭的。只有如实地认识到宇宙人生的真相,你的生命才可以通过自觉地变革,达到没有任何痛苦、不生不灭、不生不死的境界,这种境界叫做涅槃。所以印度佛教的方法,基本上是通过哲学的思维、用禅定的方法如实地观察自己的身心世界。

佛教把世界的构成要素归纳为五蕴、十二处、十八界,实际上最重要的还是自己的身心,特别是自己的心。要锻炼自己的心,最重要的方法就是部派佛教共修的四念处:身念处、受念处、心念处、法念处;现在流行的 “内观禅”与心理学里边的“正念疗法”,就是四念处中“身、受、心”三念处的通俗化。通俗化以后,使得它没有任何的宗教内容,所有人都可以接受;训练的效果据说非常好,只训练十天,整个心理结构、整个心理素质就会发生非常大的改变。

四念处中最重要的是受、心两个念处,“受”是指情绪、感受等;“心”是自己内心的活动,各种各样的心理活动。对受和心如实地进行观察,在四念处里面叫做“观身如身,观受如受,观心如心,观法如法”。其含义就是对“身、受、心、法”这四样东西,要一样一样如实地观照它本来的面目。

开始进去的方法就是观照。先从身念处进去,观照自己的身体,从脚开始,从左脚的大拇指开始,然后一件一件地往上观,实际上观的是自己对于身体的感觉。观完后,感觉就变得非常的敏锐,甚至连蚊子落在自己皮肤上都能感觉得到;它还没有咬你,你就感觉到了。对自己的一举一动都随时注意地去观察它,我抬手的时候过程是怎么进行的,我走路的时候、抬脚的时候,过程是怎么进行的……全都明明了了。

但是现在内观禅里面,一般都没有观,只是世间禅,出世间的部分没有。现在的人只能做到这样,但是这样训练的效果也很好。

明心见性

要想超出生死,证得涅槃,这个问题就没有那么简单了,必须要证得一个出世间的心,禅宗叫做“涅槃妙心”。实际上它修炼的方法就是要通过观心,在自己的心灵结构中体会到涅槃,哪怕是在几秒钟之内体会到也好。这种涅槃妙心的体会极为奇妙,它可以赋予你智慧,包括:个人跟宇宙最根本的关系是什么,生命最根本的东西是什么,我们信仰最根本要解决的问题又是什么,以至于怎么超出生死?就在一刹那之间,我们就会体验到一种心灵的状态,而这种状态能够解决这么多的问题,所以涅槃境界非常吸引人。

涅槃就是一种“超级的快乐”,这种快乐远远地超过世间的一切快乐。如果说禅定的快乐要超过所有人间的快乐,超过一切通过物质、通过社会生活所获得的快乐,那么涅槃的快乐又要超过所有禅定的快乐。佛教讲,世间最快乐的是什么呢?就是第三禅,是身心同时都感到极乐,但是涅槃的快乐又远远地超过三禅。现在有的西方人追求快乐,在各种物质生活跟自我实现都满足以后还会不满足,会追求一种更大的快乐,那么对这种人来讲,涅槃的快乐就是很有吸引力的了。

怎么才能体会到涅槃的快乐呢?在佛教里有很多的法门。在印度佛教里面,从心性入手解决这个问题的只是大乘性宗如来藏系,这一系特别重视这个问题。大乘里面有三个宗,有相宗、空宗、性宗。它传到中国来以后,因为中国文化里面的儒家和道家都讲究心性,所以中国佛教也就逐渐以心性作为它的核心,并把它凝缩到禅宗里面了。

禅宗讲“明心见性”,就是通过对自心如实不断的观察达到能够见道。涅槃妙心就是“性”,能够见到那个本来就具有的性。禅宗人又把它叫做“秘密金刚体”,或者 “父母未生前的本来面目”。 它没有经过后天污染,一点污染也没有,一点烦恼也没有,禅宗认为这就是人心的本原状态。这种本原状态,跟道是一体、是一个;而所谓的道,也就是说在宇宙里面有个永恒不变、普遍于一切、任何时间、任何地点都一样的东西。明心见性以后,你就会亲证到这个东西,所以叫做“证”。为什么叫做“见性”呢?“见”是一种直觉,它像我们眼睛看东西一样,不需要经过意识的思维,不需要经过文字、语言、符号的中介,就像看见一样看见了“道”。

中国佛教从唐代以来就是以禅宗为核心。中国人的智慧非常高,可以说在这方面,中国人比世界上任何一个民族都高得多。中国人看问题喜欢抓住问题的实质,而且这个问题必须对我们的身心修养实用,在我们生活当中能够实用。在佛教里面讲了那么多东西,有那么多戒律、那么多的修行方法,而我们的祖师一眼就看出,它无非是想达到涅槃。涅槃是什么呢?无非就是自性当中本来先天就具有的、没有经过污染的一种状态。我们的祖师认为,何必用那么多的方法,用那么多的著作来达到呢?何不当下在自性当中就很直接地见到这个东西呢?这就叫做顿悟。

涅槃是每个人内心深处都具有的,本来就是这样的。《华严经》中讲,所有的众生本来就具有三种智慧“一切智、自然智、无碍智”,只是我们没有发现它罢了。没有发现的原因,就是历劫以来所形成的一种虚妄的认识习惯,它是我们心灵里面的一种力量,它妨碍我们认识到我们本来具有的本性。所以你只要把所有阻止我们见本性的这种妄念、妄想完全清晰以后,本来具有的真源自然就显现了,这就是参禅方法的实质。

禅宗在当初是一种密法,它靠的是师父“以心传心”,它不用后来参究的方法,是用师父特殊的教学方法。他观察你的心态,然后用很巧妙的技术,一言半语或者通过一个表情、一个动作,当时就把你所有的妄念一下给熄灭了,然后你本来的真心也就呈露了。呈露以后,即使不能延长,也能使你在一两分钟之内体验到涅槃妙心,你从此以后就知道怎么修了,也就对佛法深信不疑了,这就叫做“见道”。见性实际上就相当于见道!如果用特别简洁的方法达到这一点的话,那当然是人生最大的幸福了,能够尝受到最大的快乐,又能够尝受到从心理学来讲的作为身心修养最好的心理治疗方法。如果说已经“明心见性”了的话,那么所有的心理学疗法全都是多余而且非常低级的东西了;明心见性这一个方法就可以治疗所有的身心疾病,即使身体上的疾病也可以治疗;还可以达到最深的禅定。

大唐国里无禅师

但是这需要具有非常严格的条件,人要有很好的“慧根”,而这种人在人群里面是很少的。所以六祖慧能讲,我的法只接上根利器之人。这个“上根利器”就是指慧根特别好;或者学佛多年,他的戒、定、慧三个方面都具备了相当的条件,相当成熟了才行。随着社会的发展,这种人越来越少,合格的禅师也越来越少。就在唐代禅宗最盛行的时候,南阳慧忠国师还感慨说:“大唐国里无禅师。”马祖的门下有139个徒弟,都是经过印证开悟的,但是南阳慧忠国师认为真正开悟的只有三四个。因此他感叹当时当禅师的人大部分都不够资格,所以说“大唐国里无禅师”。其次他讲,不是无“禅”,只是无“师”;不是没有参禅的方法,不是没有禅宗的理论和方法,理论方法我们都非常具备,只是没有人可以合格地当禅师,当然这个法门就会衰落。

那么禅宗还能不能复兴?未来我们是不可以预测的,碰到特殊的因缘或许能够复兴。太虚大师讲,中国佛教的特质在“禅”,主要指的就是禅宗。如果说将来中国佛教能够复兴的话,那必然首先是要把禅宗复兴;禅宗不复兴,中国佛教是没办法复兴的。要复兴禅宗,必须要对禅宗的理论或方法进行一些改革,要出现一大批非常高明的禅师才行。因为高明的禅师可以善巧教化很多人,尤其是教化社会精英人士。

我讲的这个心性问题,基本上讲完了,大家看三教的心性论是一样还是不一样?它不一样嘛,有深浅之别。学佛的人,完全可以把儒家的心性修养法门作为一个入门的方便;也可以拿这个法门作为社会教化,作为一种心理锻炼和治疗的方法,并在社会上大量地推广,这在现实生活中是非常需要的。

不能只读了儒家的经典却不用,那有什么用呢?就像古代的儒生一样,读了不用,不回转来修养的心性,有什么用?必须要从自心上修养,要把儒家圣贤所用过的方法用上,改变自己的心理结构,推己及人,才真正能够复兴儒学;不能像现在的新儒家一样只是讲理论,不做具体的修行方法。

儒家的教育,不仅是一种言教,更是一种身教。如果连自己的心理、人格都修不好,怎么能教育别人呢?首先必须要自己修行,纵使不成圣人,起码得修养成一个贤人,让人家通过身教从你身上学到儒家的精华才行。

内丹与气脉

道教的内丹方法也非常好,也是完全可以作为禅宗或佛教修学入门的一个方法。证入禅定,如佛教一般的修行方法讲,起码你要证到“未到地定”, 这个时候去修 “慧观”才可能成功;如道教所讲则要“返回先天境界”,然后先天之气充沛,达到“炼精化气”时的境界一样,要不然你的气是乱的,心也是乱的。

用佛教的理论去观的话,会观得非常紧张、非常痛苦,我就有两年时间都是处在非常紧张、痛苦的情形里面,那时我不用其他方法,是直接用佛教的智慧去观的。如果气不够而你去观照的话,脑子就会非常紧张,甚至有发生精神病的可能,因为消耗气要比重脑力劳动消耗更大;而慧观恰恰是在你的心灵深处做非常细微的功夫,消耗气是很大的。

佛教的通常方法是先修定,最好是在第四禅气聚得很足了以后,呼吸没有了,在这个基础之上修行,一切都容易成就;修观也容易成就,修五神通也容易成就。但中国佛教从唐代以来,修到四禅的人据说没有几个,有也是屈指可数,因为大家都不修这个了。

另外佛教对修学禅定过程当中身体气脉变化的情况,是讲得不清楚的;虽然藏传佛教讲究这些,讲得清楚,但是不适用,因为汉族人按照它的方法去修的话,往往会出毛病。前一辈的汉族人中修过的,百分之八十以上修得越好最后越出毛病,大概很多都是晚年瘫痪。如果你用道家的理论和方法去看的话,密宗的拙火定修得好不瘫痪才怪;要是修“双运道”、修明点,修得好大概顶多活到六十岁吧,最后不瘫痪的大概顶多只能占百分之一。

现在很多人热衷于藏密,尤其是热衷于男女双修双运道,因为他不懂修行的历史典故。年轻的时候我接触过很多佛教界的大德,他们还记得这些事,当时还存在有一些修得好的人。我见到这些修行者的时候,他们都是如我前面这样说;他不讲藏传佛教不好,只是会给你举例子,说“谁谁谁都是名人、军阀、资本家、官僚这些,当时修了这个最后晚年都瘫痪”。因为前人所修行的这些方法是适合印度人修的,印度人的气脉、体质、心理素质跟中国人大不一样,而且还必须要在非常高明的上师指导之下去修,不可以自己随便看书就可以修的;因为那是在生理上做功夫,生命自有它的奥秘。这种奥秘,在佛教、道教看来都认为难以言说,说不清楚,也解释不清楚;纵使你把道家和佛教的东西都看完,也还是很难解释清楚。那是常人所难以发现的一种生命现象,也是现代科学的仪器没有办法完全检测的,人不能完全理解;在不能完全理解的情况之下,你要去自己随便修,那就有生命的危险。

所以道教强调,“性功”可以自悟,但是“命功”必赖师传,就是说你要修身体、修气脉的话,必须要经过已经成就的师父传授;藏密也是这样的。

张伯端的三教观

我最后讲讲北宋的著名内丹大家张伯端,他著有讲修学内丹的《青华秘文》,讲得非常公允。他从道教的角度,对于三教的心性论做了一个评价,说“儒家以喜怒哀乐为妄心,以忠恕慈顺、恤恭敬谨为真心”。《大学》讲“明明德”, 就是正念;这些正念的心理功能,儒家认为那是人的真心。后来的宋儒批判佛教,正是从这点批判的,一直到现在还在批判。他们认为佛教讲的真心,是讲完全空了就是真心;而儒家不一样,儒家空了以后还要有。有什么呢?有就是“仁义礼智信”这些,如果没有这些的话,那有什么用呢?如果一个人完全空了,坐在那里一天什么都不管了,就像佛教的出家人一样,家庭责任也不尽,社会责任也不尽,如果人人都这样的话,那国家不就灭亡了么?国家大事都没人管了。儒家对佛教不满,最主要就是对出家制度不满,因为佛教的这一点和儒家的伦理思想是完全相悖的;所以任何时候儒家对这个东西都是不能接受的,要激烈地予以批评。

但是儒家对佛教心性论的理解是片面的,他理解的一味地空只是佛教心性论的一个方面。像慧能大师讲的偈子:“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就是说真正的心性是任何东西都没有的,是绝对的空,佛教叫做“毕竟空”;但是毕竟空就是绝对有,空又是一切都有。当后来六祖开悟的时候,他说了五个“何期自性”,就是“何期自性本自清净,何期自性本不生灭,何期自性本自具足,何期自性本不动摇,何期自性能生万法”。其中的“本自具足”就是说什么东西都具足:所有的物质现象都具足,所有的伦理道德包括儒家所讲的三纲五常八德都具足。“能生万法”,是讲它想产生什么就产生什么,如果社会要求有仁义礼智信的社会伦理需要,它就会从无中建立起仁义礼智信这一套规范来。因为宋儒、明儒没有真正地开悟,没有悟到这个层次,所以他才这样批评佛教。

理学家批评佛教有一个比喻,他们认为佛教讲的心性就像一泓清水,清水里面什么都没有;而儒家讲的清水里面有鱼——有金鱼、有鲤鱼等等,不但儒家讲的心性里面有东西,而且这东西有用。张伯端说,儒家讲 “有”的那些东西:忠恕、慈顺、恤恭、敬谨,在道教看来那也是一个妄心,是后天才有的,先天没有。所以道教要把这个妄心除掉,除掉以后,返回到先天;又从先天的无妄心中产生“真念”,也叫做“真意”, 然后拿这个真念去炼精化气、炼气化神。就是说“奋天地有为,而终至于无为也”,道教是有有为,也有无为。

张伯端讲佛教所谓的“真心”又不一样:“放下六情,了无一念;性地廓然,真元自见。”把眼耳鼻舌身意、色声香味触法、所有的七情五欲全部放下,空到完全像慧能大师所说的“本来无一物”;不仅表层意识里面所有的妄念都放下,就算在深层意识里面无意识的妄念也得把它放下。无意识的妄念这是很难放下的,拿唯识宗讲,那就是“末那识”的俱生我法二执,因为你看不见这个,所以是很难放下的。但是很难放下也放下了,然后“一见之倾,来往自在;盖静之极,至于无极之极,故见太极” ,佛教比道教做得更彻底,要静到极点,然后从太极达到无极——佛教所讲的在道教看来是“太极”,更进一步是无极。达到无极以后,是“如死一场,再生相似”;禅师讲透过重关、真正开悟的时候,叫做“大死一场”,也就是说人这时要经历一个死亡的过程,他的体验跟死亡一样;因为人在临死的时候,必然要经过一个任何念头都没有的过程。然后大死大活,又从这个死亡状态活过来,这个时候那就“再生”了;“然后可以造化至机,而为不生不死之根本,岂易窥其门户耶” ?他感叹佛教太深了,怎么能轻易就把它看透呢?

可以说这个评价是非常公允的,所以张伯端虽然是一个内丹家(一般认为他修炼道教成就,活到九十八岁),后来他又归向禅宗,拜浙江当地的雪窦重显禅师为师,之后又写了几十首禅诗的诗偈。他认为道教把命修完了以后,要“了性”的时候,必须要参究禅宗;因为禅宗在见性方面比道家、比儒家要彻底得多,然后才能真正地超脱生死。据张伯端的传记上讲,张伯端晚年带了一帮人学佛,他死了以后烧出一个鹅蛋大、像琉璃一样的舍利。

清朝的雍正皇帝自称是参禅开悟的,他自己当禅师,带领一帮人在宫廷里面修。他批评当时禅门里面的掌门人迦陵性音禅师没有真正地开悟,原来参禅时禅师印证他开悟了,但雍正皇帝自己觉得并没有开悟,就去找章嘉国师给予指导;然后在章嘉国师的指导之后,他认为自己已通过禅宗三关,于是自称圆居士。他选编了古人禅宗方面的语录,叫做《雍正御选语录》,这里面就选了张伯端的文句,而且有三段评论。他把张伯端封为“大觉禅仙紫阳真人”,自己的称号叫做“禅仙”,就是说他是禅宗里面开悟的一个仙人。张伯端后来就也被称为张紫阳,或叫做“紫阳真人”。

从张伯端对禅宗的理解来看,张伯端也未必在禅宗里面开悟得非常彻底;我当时跟巨赞法师讨论过这个问题,巨赞法师说其看来好像“口头禅”。究竟怎么样我们不知道,但是他对于三教心性论的看法,从学术上来讲应该说是比较公允的,他没有误解佛教的心性论,不像宋明儒那样误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