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凉好个秋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5/01 20:04:40

一点铺垫都没有,秋就凉了。凉得突兀,凉得鬼鬼崇崇。
江南的秋,也像春天一样,像春天的一只妖魅的猫一样,倏地串上房顶,快捷而无声无息。等你发现,它已经立在那里,高高在上,居心叵测。
总是有雨,雨总是突然到来又突然离去,没心没肺的样子,谁也弄不明白它到底快乐着还是忧伤着。人是无法测度天的,天可是真能测度人么?
柳西小区临河的柳树开始很合时适地掉叶子,长方形的石板铺成的小道上,从早到晚都铺满细长的眉毛,且时不时被些雨水淋湿,石板路上就如同嵌满了秋波一般的眼睛。每次把脚踩上去,都不敢用力,怕把这些眉毛眼睛踩痛了,踩伤了,怕那些细长的叶子突然成了嘴巴,会尖声地发出惨叫。
河水还是那么绿着,绿得有些肥腻,被灰蒙蒙的天光一罩,就显出些倦怠和迟钝的气象来,如一个人到中年的居家妇女,尽是被城市和生活涂抹过的意味。
一直没有去问清楚,那条河叫什么名字,每次从桥上走过,都东西两头张望一遍,东面是立交桥,西面极目处无非几幢高楼,没有了青山的水,也就当不得“秀”这一字,但水依旧顾自时盈时浅,时清时浊,只是从不见流动的样子。两边的岸上悬着些长方形的水泥“花坛”,每只花坛里都种着一株藤类植物,还吊着五颜六色的小灯,每逢节假日,这些灯就会亮起来,河水一下子成了一杯鸡尾酒。当然没人敢喝,它无非自己醉着自己,或者也醉着一些午夜的心灵。
比如我。
自从来到这座城市,属性就由人变为了“蝙蝠”,昼伏夜出成了基本作息规律,早晨从黄昏开始,夜晚从凌晨开始,素面不朝天,朝一台冷冰冰的电脑,朝几个南腔北调的同事,或者朝一场场无始无终的乱梦。唯有午夜回家,经过那条河,两岸零落的灯火,才静静地报我以世界的颜色,而季节更易,那一河的水从来都波澜不惊。正如塞纳河是巴黎的灵魂,这河应该也算柳西的灵魂,所以我给它取了一个名字:塞纳河。
其实这个名字也不是我取的,是“上帝的儿子”。有一次下班,他顺道送我回家,执意要为必经的那座桥取名为“康桥”。我说怎么可以呢,康桥是用来告别的,而这座桥,它要承载我日复一日的来来去去。他说,那这条河就该是塞纳河了,它流经一座城市,成为某种象征。
这是我的塞纳河,一个人的塞纳河。在我临水而居的日子里,它多像是我身体内部那颗秋天的心:有些倦怠,有些迟暮,更多的,是冷暖自知和波澜不惊。
前些天去朗月,在浮世里看见蒹葭在跟山黛的《薄凉之秋》帖子时说,今天一觉醒来,满世界都是秋天的味道了。她在广州呢,那么一个热火朝天的地方,是难得有肃杀和凉薄的光顾的,何况现在中秋都还不到。那么我想,一定是某一阵风或某一枚落叶飘在她那颗易感的心上了。古人不是有句么: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秋心无暖意,纵世界再喧哗,再用空调伪造春天,也挡不住一个人内心落木潇潇以及沉静如水的。
当然,正如一百个读者,就有一百个评论家,人既不同,眼里的秋又何曾一样?在唐人张谓看来,秋是满目落叶残花,外加寒凉阴郁,这样的情境,不说“悲”字又能以何言之?所以,他的《辰阳即事》就是这样的一幅画图:“ 青枫落叶正堪悲,黄菊残花欲待谁?水近偏逢寒气早,山深常见日光迟。 ”前有古人,后有来者,张谓的悲秋不是个案,而是善感文人的普遍心态。最早的秋之悲鸣大概要推战国时宋玉的《九辩》:“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林摇落而变衰。”这幅凛冽的悲秋图,无论多么心境开阔的人,读来都会心为之寒,骨为之冷。似乎是给宋玉的秋气作更具体的演绎,中唐怪杰李贺在《秋来》中描绘的秋夜,读来更使人毛发尽悚,不得安然,一句“雨冷香魂吊书客,秋坛鬼唱鲍家诗”,森然清寂,冥冥如隔世传音。而最著名的悲秋之叹,恐怕要推杜甫的《登高》:“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燕飞回。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艰难苦恨繁霜鬃,潦倒新亭浊酒怀。”愁如江水落木,这一颗秋心,该是如何不堪承重。
而同样是唐人的刘禹锡,对秋的感觉就比张谓和杜甫要豁达开朗得多,在他眼里,秋日景观竟比春境更有魅力,他的《秋词》就曾这样写道:“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无独有偶,杜牧的“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生处有人家。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也异曲同工地把秋色读成了春光。以豪放著称的宋人苏东坡喜秋更甚刘杜,居然认为秋天是一年中的好景,因此,他写给友人的诗就成了千古传咏的名句:“荷尽已无擎雨盖,菊残犹有傲霜枝。一年好景君须记,最是橙黄桔绿时(《赠刘景文》)。”
可见,秋无悲喜,悲喜在人。虽然范公仲淹说“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但古往今来,人们大多爱以己悲物,以己厌物,想来,人之悲多来自于人自身,同类相残相害相侵相犯,与物何干与季节何干啊?人一不讲道理,是连天都敢欺的。
昨天下午来上班,在穿过柳馨花园时,居然听到有人在唱一首很多年前的老歌,这首歌我有二十多年没听人唱过了,我自己也有二十多年没有想起过它了,如果不是骤然听到,我都忘记自己在为赋新词强说愁的青春年少时曾疯狂地喜欢过这首歌:
风儿刚刚吹过来,云儿就要走
有人想拉你的手,对你要挽留
来呀来,来了就要长相守
走呀走,总有重逢的时候
风儿为谁吹过来,云儿为谁走
花儿自开水自流
天凉好个秋……
昨天唱这首歌的,应该是一个中年人,他的声音听起来暗哑苍凉,但也从容平静,完全不是我当年唱起它时不知轻重的味道。歌声从一扇窗口里飘出来,似有若无地在空中浮游,像远远看一片薄雾或者薄霜一样,有点淡凉和散漫。
我在一丛早已凋蔽了花朵的栀子树旁站着,小心捕捉着这支久违的歌,浑然不觉间,一场细致的秋雨已将我慢慢淋湿……
文/江南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