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访锻炼，意在“逼出好干部”

现在很多年轻干部为“三门干部”（家门、校门、机关门），如何培养、锻炼他们成为一个很重要的课题，而派他们去信访部门跟班学习，接待来访的百姓，在当下成了锻炼后备干部或新提拔干部的手段之一。

8日，浏阳市信访局，不少人在候访大厅排队登记。图/记者陈勇

现在很多年轻干部为“三门干部”（家门、校门、机关门），如何培养、锻炼他们成为一个很重要的课题，而派他们去信访部门跟班学习，接待来访的百姓，在当下成了锻炼后备干部或新提拔干部的手段之一。组织方的意图，是希望他们以此体察民情，改善工作作风，提高处理复杂问题的能力。湖南的浏阳和桃源，在这方面已有几年的尝试。

本报记者方兴 张祥 浏阳、桃源报道

一切毫无征兆：陈江话刚落音，桌上几杯茶就被丢到接访大厅地上，茶水洒了一地。

刚到浏阳市信访局接访大厅跟班的陈江不知所措，他只不过对挤在身后的来访者说了句“请到前面去排队登记”，旋即遭到不友好的回击——“这是人民来访接待大厅，我站在哪个位置还要你管噢？”一位老者大声呵斥，一些人在边上附和。

同样选派来跟班锻炼的陈栋赶紧拿拖把擦积水，“这里什么年龄的人都有，摔倒了怎么办？”

作为当地新提拔的副科级干部，陈江和陈栋为期一月的信访跟班锻炼，开局就长了一回见识。

差不多同一时刻，距离浏阳260公里远的桃源县信访局接访大厅，一位老人诉说了大半个小时的委屈，激动时双手高高扬起，整个大厅只有他一人如雷的吼声。

负责接访的龚建军始终没有打断老人的话，他的微笑保持了大半个小时，直到老人情绪平缓离去，才揉了揉发酸的腮帮子。

与陈江、陈栋不同的是，龚建军尚是当地“待提拔”的后备干部，信访局“矛盾调处中心”的跟班学习表现，是决定他之后是否被提拔的重要依据。

但不管是浏阳市委组织部的“让他们得到锻炼了解民情”，还是桃源县委组织部“逼他们成长为好干部”，选派年轻干部至信访部门这一“矛盾最集中的地方”锻炼，已然成为培养干部的一种新机制，而其中的深意耐人寻味。

触动

访情到底有多复杂？

农业大县桃源访情的复杂，已被提拔为桃源县盘塘镇副镇长的陈明清在信访局跟班学习一年后才体会到。

2009年之前，陈明清在县城管局工作，2009年初作为后备干部选派至信访局跟班，他最初感觉的是，如果按过去在城管局的工作方法，“早就被赶回原单位了”。

桃源县有97万人，城镇化转型时期的矛盾在这里几乎都有痕迹。田土、山林、医疗、教育……“各种矛盾相互交错。”县信访局局长朱建华说，“曾有上访者纠集涉黑势力大闹信访局，有人拿刀，有人拿钢管。或者上百个老人在信访局门口集体申诉。矛盾越复杂，信访工作就越难做。”

到信访局之初，陈明清最怕的就是老年上访者，有位老人在几年前打了一起官司，对判决不满。陈明清跟多个部门衔接后查明，“判决并无不公”。

他接待了这位喋喋不休的老人十多次，也被“惹火了十多次”，但没发过一次脾气，“火气再大也要忍着”。他甚至无法记清做了多少次解释工作后，老人才再也没来上访。

浏阳与桃源也有相似之处。上世纪90年代初，浏阳还是国家级贫困县，1994年焦溪岭隧道贯通，打开浏阳飞速发展的大门，如今浏阳县域经济实力排名全省第二。但经济的发展也带出新情况，土地纠纷、经济纠纷、个人待遇、就业压力、腐败检举，都能在接访中频频见到。

今年6月初，跟班学习第一天，陈江辅助接待了一位拿着《浏阳日报》的上访者。来访者敦请政府部门兑现承诺，“浏阳日报从2007年12月开始多次刊登市政府要维修天马大桥的消息，几年过去了，并没有执行。是不是浏阳日报跟市政府唱双簧啊？”

现任浏阳日报社副总编辑的陈江隐约看到来访者内心的愤怒，他知道这件事并不是预料中的接待一下就可以打发走的。他立即查阅报纸，发现2007年12月20日《浏阳日报》民生版报道了市政府开会商讨将对天马大桥封闭维修45天的消息，2008年5月又多次刊登天马大桥将封桥40天进行维修的通告，但实际上天马大桥并未进行实质性维修。

“如果我换做他们，会不会更过激，是个未知数。”陈江后来专门到天马大桥看了一次，“桥面多处出现断板、错台、翻浆，有些地方甚至支撑桥身的钢筋都裸露在外，上访者中一些人住在桥下，完全没有安全保障。”那一刻，他说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

他在日记里写道：媒体报道政府决策时，不能没有后续监督；而政府决策，不能只是拍脑壳说话，要换位思考，只务虚不务实，就会让群众不信任。

陈江在后来的一个月时间里接待过4起揣着《浏阳日报》来上访的来访者。基层工作经验不多的陈江依旧进行“角色互换”，站在对方的立场上看问题，“问题总能迎刃而解。”

经过多方努力，天马大桥桥面维修工作已于今年7月8日正式动工。

缘由

年轻干部是一块“糙铁”

选派年轻干部到信访部门跟班锻炼，浏阳和桃源之举都非首创，尽管前者始于2005年，后者始于2008年。就在同一时期，类似举措已在全国燎原，中组部去年初专门下发《关于进一步做好选派干部到信访岗位培养锻炼工作的意见》。

对“信访锻炼”的缘由，桃源县委组织部副部长王加庆打了个比方：“现在年轻干部越来越多，很多是刚毕业就考上公务员。年轻后备干部，就像一块糙铁，需要锤炼打磨。”而能够放到信访部门跟班学习的，“是从后备干部库中挑选出来的优等品”。

但即使是“优等品”也有怯场的时候。2008年初，桃源县首批派驻信访局的8名后备干部中，就有一个不到30岁的小伙子中途怯阵，原因是去信访局跟班第一天，正好赶上县委书记大接访，信访大厅人山人海，第二天他就不肯来了，“后来找他谈话，他说压力太大了，不敢在这里工作”。

县委组织部和政法委、信访局于是开会决定：此人退回原单位，不再提拔。

14日上午，桃源县信访局，被组织部从后备干部库里挑出来，派到信访局“矛盾调处中心”跟班学习的龚建军（左）正在接待一位上访者。图/记者秦楼

“新时期年轻干部知识面广、思维活跃，善于运用网络等新方式与群众交流，但对农村基层的现实情况了解较少、经验有待积累；而年长干部则基层工作经验丰富，善于与群众面对面沟通，但也存在一定的经验主义、对新鲜事物不太敏感等情况。”谈到浏阳目前的干部结构，长沙市委常委、浏阳市委书记易佳良说，“他们在群众工作方法上会存在一定差异。”

从1995年开始，浏阳开始放眼全国引进人才，“但他们大部分没有地方工作经验，很多人从高校毕业后直接进机关，对地方民情了解甚少”，浏阳市委组织部副部长肖赛男说，消除差异的办法就是，对于没有基层工作经验的年轻干部，首先要解决“了解最底层百姓的需求”这一问题。

而众所周知的是，信访部门正是当前民情表现最充分、矛盾最突出、问题最繁琐的窗口。已提拔为浏阳市妇联纪检组长的肖娟正是看准这一点，才到信访部门跟班的，“这个窗口可以更大范围地与群众接触。”有一次肖娟接待了一位上访女子，上访女子说，她男人下岗后，找不到工作，频频出手打她。肖娟问她，为什么不找社区解决而选择上访，女子说“社区街道都不愿意管”。

“为夫妻和解这样的小事都不愿意出力，可见有的干群关系脱节有多严重。”肖娟说。她后来多次做男方的工作，帮这个家庭解决了矛盾。

浏阳市信访局局长周瑞明介绍，信访部门未来的发展方向将是“党委的群众工作部、政府的信访接待局”，这一切，除了信访部门的工作人员，也有待前来锻炼的肖娟、陈江、陈明清他们，去一一落实。

效果

“磨出一副好脾气”

一年或者一两个月的接访，能否真的“逼出”合格干部，取得预期效果？

王加庆说：“从目前来看，效果很好。我们最有力的激励机制是：他们只是后备干部，信访工作做得不好，就得不到提拔，至少是暂缓提拔。”

2008年，桃源8名被派往信访局的后备干部中，提拔任用了2人。2009年，10人中提拔4名，“提拔率至少25%，这个比率不算低。通过其他方式锻炼后备干部，能有10%的提拔率就算高了。”王加庆说。

肖赛男则说，除了体察民情，学会做群众工作的方法，更关键的，是让干部能视百姓的困难为自己的困难，学会“换位思考”。

周洪武是新上任的浏阳城管局环卫处书记，今年5月份刚结束信访跟班锻炼。

周洪武说，过去的执法，对违法人员先收缴工具，“肢体冲突时有发生，城管形象不断贬低。对于新的形势必须用新的工作方法了。换位思考，或许能解开过去解不开的结”。

而在桃源，经历过信访锻炼的副镇长陈明清也有类似体会，陈这样形容目前的工作：“在乡镇工作，等于是每天都在接访，我已经磨出一副好脾气，多大的事情来了，都不急不恼。”

考核

“内部拿捏”，能否越走越远？

按照桃源县委组织部的考核方案，后备干部在信访局跟班学习一年时间，一共要接受两次严格考核，“半年一次，年终一次，和小学生搞期中和期末考试一样。”朱建华笑着说。考官由三方组成：信访局、组织部和政法委。

“考核内容主要是工作能力、处理问题的方法、解决问题的成效，还有为人处事等多个方面。”

“三位考官”中，最关键的是信访局。“每年考核完成后，我们会向组织部推荐最优秀的后备干部，组织部来决定是否提拔。”朱建华说。

王加庆也承认：每年提拔后备干部“事先已受到名额限制”。2008年被提拔的2名后备干部，正是信访局重点推荐过的，而当年预定的名额是“3人以下”。

桃源针对后备干部的各种监督和考核，并没有将上访者的评价纳入到指标里，都是由“组织部与信访局等单位内部拿捏”，信访局曾考虑过让受访者接受上访者满意度评定，“但后来没有施行，因为受访者文化程度、社会阅历不一，而且上访者与受访者并非一对一绑定，所以难以把握这个尺度。”

而在浏阳，周瑞明说，信访局给跟班学习干部的“鉴定”也是一份重要的入档材料，同样影响新提拔干部的前途，尽管尚无桃源那样的刚性。

另外，浏阳42名已在信访局锻炼完毕的新提拔干部在呈递给组织部门的心得体会中，很多充斥着官话套话，甚至连一个典型案例都难觅踪迹。但其中的一些干部见到记者时，回忆起信访部门跟班锻炼的经历，无不如在眼前，顺口都能讲出一串当时印象深刻的上访故事。

浏阳市委组织部的一位干部，并不否认“到信访部门跟班锻炼的效果缺乏刚性的考评监督”，但是，对待年轻干部的培养和选拔，浏阳市委组织部认为他们是出经验的地方。

“我们刚刚组织了一批干部烈日下集训，下乡帮农民双抢，或者上路做交通劝导员。”肖赛男说，“他们是未来官员的主体，好钢需要多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