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云梦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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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云梦传

(又名《英云梦三生姻缘》)

 

版本:  清聚锦堂刻本。八卷十六回。

作者:  署“震泽九容楼主人松云氏撰”。

内容:  书名是取三位主角姓名中的一字组成。

 

第一回    玩春光山塘遇美 寻秋色玄墓赠金

第二回    庆元宵善言滕武 进天香巧遇吴娃

第三回    访佳人空门结义 晤良友道路闻名

第四回    托记室引针寻线 得青衣寄玉传香

第五回    遣书生村儿窃帕 会契友羽士留情

第六回    赴科场江中遭祸 报恩德寨内存身

第七回    俏书生连传词藻 美英娘密订终身

第八回    王府中椿萱遭变 吴衙内恶棍强婚

第九回    再游杭绿提松咏 复吴门西席兰篇

第十回    赴秋闱儒生登榜 进京都难女逢仙

第十一回    闻凶耗书生下第 强逼嫁寨女离山

第十二回    占春魁权奸妒事 封列侯仙丈传情

第十三回    辞月老春园计会 恳冰人绣户佳期

第十四回    香闺内花神梦兆 锦堂前桂子双生

第十五回    锦衣归顽枢劣栋 脱凡居雪凤花鸾

第十六回    登金榜双成合卺 庆齐眉各受皇恩

第一回    玩春光山塘遇美 寻秋色玄墓赠金

  诗曰:

人生幻景皆成梦,混沌乾坤渺茫中。

沧海桑田常易变,歌台舞榭总然空。

清名胜事垂今古,慧质佳情表锡风。

岁月如流催甲子,郎君又作白头翁。

盖闻天、地、人称为三才,轻清上浮者为天,则为风云、雷雨、日月。星辰﹔重浊下凝者为地,则载山川社稷。惟人生于中央,且种种不一。若得山川之秀,社稷之灵,或生天才,或生神童,此非凡人可比,若非文星下降,岂能有锦心绣口,下笔千言立就,可称为才子?又有香闺女子,无师无友,亦能咏古博今,才华竟胜过男子者,此乃得天地之气,锺山川之秀而成,此则淑美,可为佳人。世间既有佳人,必生才子,而佳人始字,若非其配,不免于终身之叹。如一才子错配村姑,亦难免无花朝月夕之怨。所以才子务配佳人,不失室家之好,关雎之雅矣,正是:

从来才子配佳人,偏是红颜薄命真。

古往今来多淑媛,看有几个得良姻。

话说唐朝德宗年间,江南苏州府有一乡宦,姓王名礼,字仁诚,官拜翰林侍读,却也是世代簪缨。年已半百,独旅京师,后携家眷到京。夫人徐氏,系昆山徐御史之女。所生一子,名云,表字清霓,年交十六岁,已入泮,真是才高八斗,学富五车。一日,仁诚见儿子聪俊,就感念祖宗,打发夫人同儿子仍到苏州阎门外祖房居住。因仁诚官居翰苑,是个清高衙门,故此仆从无多,童仆、婢十数人而已。常言道:「有其父必有其子。」谁知王云亦不好繁华交结,惟有闭读为事。所有往来者,莫过文朋诗友三四人。最契者:一姓张名兰,字秀芝﹔一姓万名鹤,表字飞仙,亦是在庠口,这二人与王云不时诗酒往来,况徐夫人治家严肃,教子有方,故此王云轻易不敢放荡。

一日,正值仲春天气,王云想看那花娇柳媚,欲到虎丘一游,奈夫人严谨,不敢启齿,心闷无聊,祇得在大门前闲望。正看着来往之人,忽听得叫「王相公」,王云回头看时,即是张兰家人,遂问道:「张盛,到此何干?」张盛道:「家相公有书在此。」遂呈上。王云接过,展开看道:

弟张兰顿首致书于清翁年兄台下:日来春光明媚,正值柳歌桃笑之时,想虎山游人杂沓,鸟列笙簧,吾辈岂可虚此良辰?当以寻花问柳,聊借为行乐。度足下亦不阻其佳兴,望来辰早降交旌。此订。

王云看完,向张盛道:「承你家相公美情,何以克当?可上复你家相公,说我明日自然来领情。」张盛领命,回复主人不题。

却说王云回至内室,徐夫人道:「我儿,这一会到那厢去来?」王云道:「告母亲得知:孩儿适往门前闲步,有张秀芝着人送书来,明日请孩儿。」夫人道:「书在那里?」王云在袖中取出,递与夫人。夫人看道:「既承朋友之请,也不好却他,祇是不要荒疏儒业。」王云道:「晓得,不消母亲吩咐。」

当日晚景不题。次早,王云梳洗已毕,去问夫人安。纔用过早饭,家人进来禀道:「张相公家张盛,在外请大相公。」王云闻言,即起身换了巾服,进内堂禀夫人道:「孩儿去了下晚回来。」夫人道:「我儿游春可早些回来,免我挂怀。」王云道:「孩儿晓得。」出来叫锦芳跟随,同了张盛来到船边,见有三四客已在座,船中诸友看见王云,忙出舱来迎道:「清霓兄,为何来迟?」叫船家搭了扶手。王云上船进舱,与众友揖罢,道:「弟至甚速,何言来迟?」遂向张兰道:「承长兄日昨赐华翰见招,弟不胜雀跃。祇是屡叨厚爱,何以克当?」张兰道:「游春消遣,何出客言?」王云道:「还有何客?」张兰道:「并无他客,祇候兄至,就开船矣。」遂吩咐开船。船家解缆,望虎丘进发。

张兰就请了四人:王云、万鹤,那两人亦系相知朋友,却不比他三人知己。一姓李名贵,字尊九﹔一姓金名圣,字洛文,总在城中居住。金、李二人家道到也丰厚,祇是不大通,俱是买的武生。文虽不通,亦甚有趣。金圣遂向王云道:「清霓兄,连日未获尊颜,佳文佳句自然重迭案头矣。奈弟辈不能领教,甚觉惭愧。」王云道:「小弟并无佳句,间或有之,亦是鄙俚之词,何当洛文兄过奖。」李贵道:「前日小弟在县尊处贺寿,见一座围屏寿文甚佳,因问起县尊,说是费二衙送的,后道及我兄佳作,县尊大赞不已。清霓兄青年如此大才,将来为庙廊重器。」王云道:「岂敢!此前费二公烦弟作寿文,不过草草应酬,不堪入目。」万鹤向王云道:「前日小弟有一篇窗课,送与兄涂抹,不知可曾赐教?」王云道:「正是,小弟倒忘了,也不敢当涂抹之言,飞仙兄之文,篇篇锦绣,字字珠玑,取青紫如拾芥耳。」万鹤笑道:「兄又来取笑于弟!」王云道:「岂敢假言!」

张兰命家童献茶,众人吃茶之间,说说笑笑,不觉已到虎丘泊岸,船家请相公们上岸,五人出舱,带了两个家人上岸,步到山门前来,但见那:

纷纷游玩客,队队觑红妆。

沸沸笙歌处,幽幽桃柳光。

重重瑶殿阁,片片酒家坊。

闹闹寻春女,翩翩假进香。

五人步进山门,看不尽眼前景致。但见那游春女子,络绎不绝,描不尽脂脂粉粉,说不尽的窈窕风流,王云甚觉舒怀,遂同众人走到一个洁净茶坊中坐下吃茶,看着那山下来往游人,正看之间,走进两个女子,一个年将三十多岁,一个祇好十二三岁,是个女儿,虽然无倾国之容,倒也生得洁净。但见他:

脸傅微粉,色带轻桃。

金莲窄窄,云鬓高挑。

青衣妆俏,身赛柳条。

行来袅娜,手执竹敲。

那女子走进来道:「众位相公,小妇人来唱个唱,孝敬相公们。」李贵道:「原来你们是唱唱的。既如此,可拣个幽雅的唱来。」那女子闻言,轻敲竹板,宛啭歌喉,唱道:

纱窗外月影儿香,春云暖,游兴忙忙,青海如豆和风和风畅。茜红裙妒煞佳芳,烧香客尽是娇娘,画船迭满山门山门浃,柳伴莺燕翅轻狂。花间蝶,粉壁东墙,新声燕语翻花翻花浪。笙箫处,多少才郎,歌楼内谁要还乡?纷纷醉客传杯传杯觥。

女子唱完,众人唱彩。王云向女子道:「你们不像是这里人氏,好像是江右口气。」女子道:「小妇人是江西人氏,因家中被难,流落在此,不久也就要回乡了。」王云道:「我说是江右口气,可有好曲儿再唱一支。」女子又唱了一套,张兰叫家人称三分银子赏他,女子接了,道声「多谢」,又到他处唱曲去了,李贵道:「那个女子倒也生得风骚。」万鹤道:「尊九兄一双眼睛不住地相着他,原来有心与彼。待弟做个东,叫他转来,请兄消遣一番。」李贵道:「飞仙兄又来作乐小弟了。弟不过说笑话,那有此心!祇怕兄未娶佳人,倒有此意。闻得今冬恭喜,难道就等不得?」张兰道:「兄们不必取笑。」随起身算还了茶钱,步下山来。

正行之间,一个小童跑来说道:「酒席完备,请相公们坐席。」五人回至舟中,张兰送席,李贵居长,金圣次之,万鹤年十九岁,送第三席,送王云第四坐。李贵道:「往往叨僭诸兄,今日断不再僭!」王云道:「诸位长兄,该坐就坐,何必客套!」李贵道:「又要小弟放肆。」随依次坐定,家人斟上酒来,轮流把盏。不觉酒过数巡,万鹤道:「今值此春游,清霓兄同金、李二兄在此,不可无佳句,负此良辰。」王云、张兰道:「小弟们正有此意。」向金、李二人道:「二兄意下如何?」李贵道:「兄素晓弟等不知文墨,待兄们诗文之后,弟自另有别法。」张兰道:「既如此,飞仙兄请起韵。」万鹤道:「小弟先放肆,却无题,怎好起韵?」王云道:「今日此游,便可为题,何必别寻?」张兰道:「甚佳。」家人就送笔砚锦笺到万鹤面前,万鹤道:「先献丑。」随取笔在手,不待构思,挥就一诗,送至王云面前道:「先成俚句,望长兄改正。」王云道:「岂敢。」看上面写的是「仲春游虎山即景」,诗道:

风光春去又春还,绿水流霞片片鲜。

夹蝶迷香魂未足,游鱼系橹意犹翩。

寻歌白雪声声调,步韵红裙朵朵莲。

若得桃源沉醉去,青衿安有不从怜。

王云看完道:「飞仙兄佳句,真为铿金戛玉,可为兼品。」随递与张兰,吟毕亦道:「清新之句,不减古才。」万鹤道:「真乃班门弄斧。如今该到清霓兄了。」王云道:「秀芝兄先请。」张兰道:「主不僭客。」王云随取过笔来,亦不加思索,就和一律,送在万鹤面前道:「长兄珠玉在先,小弟之作甚觉污眼。」万鹤尚未开口,李贵、金圣站起来道:「清霓兄之才如此敏捷,弟们虽不知诗中深意,也借一观。」四人同看诗道:

春光九十惯循还,惹得花枝朵朵鲜。

紫燕剪云翻扇扇,新莺梭柳舞翩翩。

红楼细曲调笙管,绿馆绒妆点翠莲。

曲水橹声留不住,东风摇扬醉心怜。

四人看毕,大赞不已。王云接过来,送与张兰道:「这该轮到兄了。」张兰道:「兄们锦绣在前,弟不如不献丑罢。」万鹤道:「兄如此大才,何必太谦?」张兰取笔要写,又向金、李二人道:「然虽如此,二兄方纔云有别法,让二兄作了法,小弟再当献丑。」二人道:「岂有此理,兄快完了佳作,待弟等作法。」张兰道:「既如此,得罪了。」张兰想一想,取笔写在锦笺之上,送与万鹤、王云二人面前。他二人同看,也是一首和韵。诗道:

晓日和风春易还,山中花木总研鲜。

新黄系柳垂烟禁,玉白冰梅含露翩。

画阁红儿留翠眼,湖舫绿士写青莲。

年年此节韶光好,甚是无情却也怜。

二人看毕,互相称赞。三人向金、李二人道:「弟等丑俱献过,二兄有何别法可作?不然罚以金谷酒数。」李贵道:「且消停。长兄们作了佳句,且将杯暖酒润润笔再讲。」张兰道:「说得有理。」命家童斟酒,各各饮了几杯。王云道:「尊九兄如今没得推托了。」李贵道:「小弟不推托。也不是甚么别法,前日偶学得一支《黄莺儿》,倒也十分有趣。今日当唱与兄们听,可不要见笑。」万鹤道:「若是唱雅曲,到还有趣,比做诗更妙,弟们洗耳。」金圣道:「尊九兄唱得好便罢,若唱得不好,却要罚酒。」李贵道:「这个自然。」咳嗽一声,将扇子一拍,唱道:

黄昏月正斜,俏冤家,不回家,多因恋着风流。想思顿加,衾冷难挝,阳台梦里情儿假。狠心呀,翻云覆雨,刻刻望灯花。

四人听罢,俱各大笑。万鹤道:「尊九兄唱得妙!虽妙,词意却淫,非是文人气象,该罚,该罚!据小弟,竟该罚十大觥!」李贵道:「淫词艳曲,乃文人以寓兴情,何以倒要罚酒?这个定然不敢领教!」金圣道:「唱这等曲子出来,一定要罚的!」王云道:「小弟说个情儿,尊九兄罚个三杯罢!」李贵经不得众口嗷嗷,勉强饮了三杯。随饮完,向金圣道:「小弟唱得不好,又要罚酒。看我兄如何?」张兰道:「这也说得有理。」金圣笑道:「小弟前日听见一云游道人唱一《道情》,我尚记得,乱唱与兄们听听。」万鹤道:「妙极,妙极!若唱得不好,有榜样在先。」金圣笑道:「兄这等量小。」随取箸在手,在桌上一拍,唱道:

采药仙,晚归岩,讲玄经,说道签,烧丹运度成真炼。芝兰满室生光彩,凤鹤飞鸣火枣兼,青松道法容常延。但见那云童垂发,真个是桃源无限。

万鹤道:「好妙音!」独李贵不做声,隔了一会说道:「独他唱的便好,偏我唱了还要罚酒!」王云道:「尊九兄之妙音,谁敢说不好?系是风骚曲故耳,敬三杯非是罚也。」李贵闻言,哈哈大笑道:「清霓兄倒说得有趣。」张兰道:「二兄法已作了,请用酒罢!」金圣道:「秀芝兄,酒已有了,略散散再领如何?」张兰道:「既如此,请用过饭再饮酒罢。」随命家人捧上饭来,各各用过,起身盥手饮茶,倚着水窗闲话。

家童换过席,众人复入坐饮酒。酒过三巡之后,张兰道:「吾辈先前成句,此际该行一个雅令,纔好饮酒。」家童捧过骰盆,张兰奉在李贵面前道:「请教长兄行个小令。」李贵道:「小弟断然不敢领教。」张兰道:「逢场作戏,必要请教的。」李贵道:「小弟愿罚一杯,让洛文兄行罢。」金圣道:「兄不行令由你,不要来攀扯小弟。」万鹤道:「尊九兄既然愿罚,就请教洛文兄罢。」张兰道:「飞仙兄说得有理。」命家童满斟杯酒,奉在李贵面前,李贵接过,一饮而尽。张兰将骰盆竟奉金圣道:「兄不可学尊九兄,随意求作一法。」金圣道:「弟也效尊九兄,罚一杯罢。」(原书下缺)「二兄岂有不行令之理?务必要请教。」金圣道:「小弟其实不能,愿罚一杯。」张兰道:「恭敬不如从命。」金圣也饮了一杯酒,张兰将骰盆奉与万鹤道:「求长兄脱套些罢。」万鹤笑道:「弟也不能,请教清霓兄行罢。兄意若何?」王云道:「兄也学此俗套。」万鹤方饮完了酒,道:「尊九兄、洛文兄总不令小弟放肆,既二兄不动骰盆,祇行口令罢。」万鹤道:「弟说此令要个一点红,白头翁,花花锦,万物空,凑成一绝。如不合式者,定罚三大觥。」金圣道:「此令祇觉太难。」王云道:「洛文兄不消着急。且待飞仙兄说了看。」万鹤念道:

日出扶桑一点红,光阴催趱白头翁。

世间多少花花锦,回首江山万物空。

万鹤念罢,向李贵道:「顺行。」李贵道:「小弟不能,让诸位兄说完了,等我慢慢想出来,然后说。」万鹤道:「既如此,到洛文兄。」金圣道:「小弟也然后说。」万鹤晓得二人不能,道:「竟到清霓兄。」王云也不推辞,随口念道:

玉兔东升一点红,嫦娥可笑白头翁。

广寒总是花花锦,轮转乾坤万物空。

王云说毕,道:「如今该哪一位?」李贵道:「顺下来。」张兰道:「哪有主人僭客之理?」万鹤道:「秀芝兄从直些罢。」张兰亦随口道:

翰苑榴花一点红,花枝未取白头翁。

春来如许花花锦,苦雨酸风万物空。

张兰念完,金圣赞道:「三兄真正仙才,随口而出,就成句法。」万鹤道:「不要大才不大才,如今轮到二位兄了。」李贵道:「小弟也想一个在此,祇得献丑说一说。」众人道:「请念来。」李贵随念道:

细口樱桃一点红,佳人不喜白头翁。

身穿红绿花花锦,夫丧依稀万物空。

众人听过,拍掌笑道:「罚,罚,罚!」李贵道:「为何许多罚字?」万鹤道:「此令甚好,但末句不利于妇人,故此要罚。」李贵道:「这个不敢领教。小弟想了这一会,连心中的黄水也想出来,纔想得这个令儿,到还要罚酒。不服,不服!」万鹤道:「莫说想这一会,就想一年,连心都想了出来,也是要罚的。况有言在先,若不合式,罚以三大觥。」张兰道:「尊九兄说此令,甚是亏他,若罚以酒多,必竟不服,可罚了一大杯罢。」万鹤笑道:「既然东君说情,遵教便了。」李贵无及奈何,竟饮了一大杯,向金圣道:「如今轮到兄了。」金圣道:「小弟说出来不如式,也是要罚的,倒不如不说,竟罚了一大杯罢。」万鹤道:「竟遵教。」金圣饮完酒,向万鹤道:「令已终,还是如何?」万鹤将骰盆交还张兰,张兰道:「飞仙兄,再求教一令。」万鹤道:「岂有此理。」张兰欲送令与王云,王云知觉,随道:「小弟有些小事,要告罪上岸一行。」李贵道:「清霓兄可是去解手?」王云道:「然也。」张兰道:「弟奉陪了去。」王云道:「兄们不必起身。若是拘理,使小弟不安。弟一去就来,连小介也不要跟上去。」锦芳道:「同了大相公去。」王云道:「不用。」竟独自一人上岸。众人道:「清霓兄可就来,莫使弟们久等。」王云道:「晓得。」众人在船饮酒不题。

王云一路东行,却没有坑厕,又走几步,纔见一厕。正要上去出恭,转眼望见河边泊着一只大船,纱窗中隐隐的好像是女眷在内,王云就立住脚不动。少顷,祇见几个侍婢扶出一个女子,年可十四五岁。船家搭上扶手,先是一个年老仆妇上来,挽扶那个美女上岸,然后众婢上岸,簇拥而行。但见那美女生得好:

色似芙蓉带雨,眉如新月初升。樱桃呖呖吐娇声,云鬓堆鸦丰韵。窄窄金莲三寸,芝苎文采光生。纤腰一捻恐倾城,袅娜蹁跹名胜。

右调《西江月》

王云心中想道:「世间女子我阅过也多,未尝今日见此女子,真为天姿国色矣。」不觉心荡神迷,出了半日的呆神,连出恭二字打入九霄云外。又想道:「此美人不知哪家宅眷?总是些侍女相随,并无长辈相从,好生奇异!看他这个排场,自然是乡宦人家,不知姓甚名谁?可是本城人否?又不知美人可曾字人?」一会就有许多的想头。又想道:「我不如赶上前去,访个下落,又恐有貌无才。」又想道:「天既生美,岂得无才?」一头走,一头想,不觉行至山门前,竟不见美人,心中又自恨道:「为何不走快些?祇是延捱,以至人归何处?」又想道:「美人舟泊于此,不过在此山上游玩,待我细细找寻,少不得遇着他。」就急急忙忙走上山来,各处追寻,直寻到山顶亭子内,见一丛女子在那里走下来。王云喜之不胜,站立在旁,看那些侍婢簇拥着美人,又往别处游玩去了。王云道:「这美人如此端然,头也不回一回。若见了小生,美人可能留意小生在此思慕你?若是美人茫然不知,可为空想思耳。」随走至亭中道:「这厢是美人所坐之处,小生也少坐片时,沾些余光。」随坐下,抬起头来,见两行墨迹尚还淋漓。起身近前看时,就喜得眉开眼笑:「我说美人有才,果不出其所料。字迹尚新,又写得龙蛇飞舞,自然是美人所题之句,非他人所作。」随吟读道:

金屋花香登法亭,姑苏城外虎丘青。

行云湖泊山为伴,借此浮踪影复形。

王云吟哦了几遍,鼓掌大笑道:「我说非他人所作,真正是香奁之句,非出美人之口而出于何人!」又复看道:「为何诗后竟不落款?是了,恐被旁人晓得,故不落款。美人诗中之意道:『行云湖泊』,『借此浮踪』,自然不是近地之人。为何得到此游玩?其中必有缘故。」故又将诗吟咏了两遍,欲要和他一首,又无笔砚,心中又恐美人去远,祇得走下亭来,又去追踪觅迹。寻到山门外一望,祇见美人已往前去,就忙忙赶上,偎在旁边,欲要问个姓名,何奈总是妇女,不好启齿。渐渐望着美人已至船边,祇见丫头、仆妇簇拥进舱而去,船家解缆开船。王云见船去远,美人似隔巫山十二,心中十分着恼。正是:

风流从此荐相思,意乱魂迷无了时。

眼望横河帆影远,寸肠百结有谁知?

王云见舟已去远,无可奈何,祇得垂头丧气而回。

却说舟中李贵等,见王云解手半日不回,李贵道:「清霓兄许久不回,莫非失足,坠入东厕?」张兰道:「尊九兄又来取笑了。」随向锦芳道:「去迎迎你家相公来。」锦芳上岸去寻了一会,回来着急道:「小人四处寻遍,不见大相公是往那里去了。若不早回家,犹恐夫人责罚小人。」万鹤道:「痴子,你家相公必定遇着一个得意人儿,留连在那里,我们总去寻去。」众人上岸,各处寻觅不见,复回到船边,正在议论之际,祇见王云从东垂头而来,众人迎上笑道:「清霓兄,这半日到何处玩耍来,使弟们各处寻找?」王云也不回答,也不做声。李贵笑道:「想是清霓兄着了魔也,为何不做声?这副嘴脸,其中必有缘故。」王云由他们祇是说长道短,祇是口也不开。张兰道:「兄们且不必闲讲,请到舟中再叙。」众人随上船进舱坐定,万鹤见王云祇是垂头叹气,笑道:「清霓兄真被魔矣。」向锦芳道:「汝快去请一个道士来,与你家相公解祥解祥。」众人闻言拍手大笑,王云也不觉笑将起来。张兰道:「清霓兄端的所为何事?去了这一会,可细谈与弟们知之。」王云道:「此言因说不得,故不说与兄们听。」李贵道:「小弟等也还算与兄相契,有何大事,不肯说出?」王云道:「不是弟不言,还要少迟几日,言之方可。」张兰道:「清霓兄既不肯言,何必强之。我们还是饮酒罢。」王云道:「酒已不能饮了,弟要告辞返舍矣。」万鹤向张兰道:「日将西坠,恐清霓兄令堂相望,可叫开船罢。」张兰就吩咐开船,不多时,船到阊门,众人登岸,谢过张兰,各自归家不题。

却说王云所遇之美人,乃是浙江钱塘县人氏。其父姓吴名斌,字文勋,官拜兵部右侍郎,年已五旬。夫人孙氏,所生二子一女。长子年已十八岁,名璧字玉章。次子纔交三岁,因父名而起,故叫文郎。其女年方二八,因夫人生他时梦白云满室,故取名叫做梦云,生得真正倾国倾城之貌,吟章咏絮之才。自交十龄之外,广读诸书,勤精翰墨,所以吴璧之学问反不及梦云,故父母爱他如掌上之明珠。向因搬家眷上京,原取其便,奈夫人不服北地水土,故吴斌命他儿子,同母亲、妹子仍归故里,是以一路南来。所过名胜之处,梦云无有不到者。侍婢相从,带的有精良笔砚,可以留题之所,则就倾珠玉。

一日,舟至姑苏,梦云向夫人道:「孩儿闻姑苏虎丘名胜,母亲可同孩儿去走走。」夫人道:「我心里不耐烦,不去,你哥哥睡在哪里,叫他同你去便是。」梦云就推着吴璧道:「哥哥,日间为何如此好睡?船已到姑苏,妹子要上虎丘一游,哥哥可肯同去?」吴璧睡思正浓,那里耐烦,糊涂说道:「妹子自去,我是不去。」一个翻身,又睡着了。梦云笑道:「少年人这等好睡!」夫人道:「孩儿,你同了丫鬟、妇女上去,少玩片时,就下船来,不必叫他了。」梦云依命。家人晓得小姐要游虎丘,久已叫船家泊在塘上。梦云就唤了几个丫鬟、仆妇,竟上山来,各处游览,山亭留韵,一心祇看着山间景致,那里去看来往的游人,故此也不曾看见王云。若是看见王云,未必不留意,也要害相思矣。此节道过不题。

却说王云回家,向夫人揖道:「孩儿有背母亲。」夫人道:「为何来得这样晚?」王云道:「到得虎丘己午,盘桓起来,所以晚了。」说罢,回书房中安歇。这一夜,在枕上千思万想,那里睡得着,一心祇想塘上美人。次日起身,茶饭不思,口中惟吟柱上之句,不觉得恹恹成病。夫人着急,忙去请医调治,并不见效。有张兰、万鹤二人闻知王云抱病,一日到来问候,见王云卧床不起,张兰道:「长兄贵恙因何而起?」王云道:「小弟有恙在身,不能为礼,望兄恕罪。」张、万二人道:「岂敢。」王云道:「前日扰了秀芝,回来就得此疾,想是重冒风寒之故。」万鹤就笑道:「兄之恙未必是风寒,祇怕是心病,前日定有所遇,故此这等光景。比时兄不肯说,今日并无外人,请试言之,或者能助得一臂之力,解得兄之心恙,也未可知。」王云道:「前日不是小弟吝言,因金、李二人在座,故此不言。今日自当奉陈。因上岸解手时,却见塘上泊着一只大座船,少停,舱中的侍婢簇拥着一位绝代的女子上岸,其美真难于形容。人云古之西子,未知如何为美,就是妙手的画工,也难描其形影,真正令人想煞。」万鹤道:「兄可曾问他姓名,住居何方?」王云道:「因眼目众多,不曾问得。」万鹤又道:「那女子可曾留情与兄?」王云道:「侍婢四绕而行,亦不见顾盼。」万鹤、张兰道:「兄真好痴也!聪明一世,为何懵懂一时?又不知女子的姓名、居址,又不顾盼于兄,害这等没头绪的想思,有何益也?速将此念丢入云霄,调养贵体为上。弟们今日别去,迟日再来候兄。」王云道:「贱恙在身,恕不相送。」张、万道:「素叨契爱,何出此言?」二人辞别,不题。

王云自二人提醒之后,便觉病体一日好似一日,也则病有三月方得痊愈。正是光阴迅速,又值九月中旬。一日,王云在夫人房中闲话毕,向夫人道:「母亲,孩儿屡屡叨扰诸友,二则前卧病时,又承他们常问候,孩儿意欲设席,要候他们来坐坐,不知母亲意下如何?」夫人道:「我久有此意,见孩儿病纔初好,故此未曾提起。目下也该候候他们了。或是在舟在家,择便罢了。孩儿,你可酌量。」王云道:「孩儿闻得玄墓近日秋色可观,可竟备席在舟,请他们去一游,省得在家烦杂。」夫人道:「倒也罢了,可择定日期,好去通知他们。」王云道:「也宜早些纔好。今日是十七,就是二十也罢。待孩儿写帖通知便了。」次日,王云就修一柬,烦张兰邀众友。写毕,命锦芳道:「可将此帖送到张秀芝相公家。」锦芳领命,送到张家,正值张兰在厅上,锦芳将书呈上,张兰接书看道:

时值秋水长天,吴江枫落,红叶漫垂,盈松林之幽谷,况清爽之游,不减三春红紫。弟今择念日,登只舫,遨游于玄墓之野,谅亦足下之快畅。因叨管、鲍之契,知亦不却也。在春舟之三友,俱系兄之邻右,望遣尊使通知,是日共驾邀行是感,小弟王云顿首。

张兰看完,向锦芳道:「你相公可为多情,既承相招,谅不能却。」锦芳归来,回复了王云。

王云到次日,命家人停当船只。是日,王云辞过母亲,先至舟中,命锦芳云邀张兰等。锦芳去不多时,祇见张兰等四人已到。王云走到船头上,拱手道:「请诸位长兄登舟。」四人上船进舱,各与王云揖毕,道:「清霓兄何又承见招?」王云道:「屡诸叨兄厚谊,无以为敬。今日聊借秋色一游,兄们恕笑。」王云就吩咐开船,他五人在舟中你问我答,不觉日色已中,家人摆下午膳,各各用罢,大家坐下闲话。有张兰道:「弟闻先朝李太白斗酒百篇,皇上大宠甚爱,后来悟识宠极必变,以至借月丧身,可为才中不足。」万鹤道:「凡有才者,则行狂妄,看人不入目中。若有才而不狂,可为才中之仙。如若醉草吓蛮书之际,若不狂,焉能结仇于力士、贵妃乎?托月之事就可免矣。」王云道:「虽则结仇于力士、贵妃,借捉月而亡身,千古之下,亦是才人快畅之事耳。」李贵道:「似清霓兄之才貌,比李白又高一等,抱此才貌而且不狂,真为才中之仙。」王云道:「兄又来见笑小弟,弟焉敢与古人比肩。」全圣笑道:「尊九兄之才,可比李白之下胡。」众人道:「为何?」金圣道:「他出口就骚,非下胡而何?」众人闻言,大笑不已。李贵道:「这尖嘴畜生,又来咬人!」众人说笑之间,不觉舟已到玄墓。是日天晚,就在船安歇。次早,众人梳洗已毕,用过早膳,上岸到玄墓寺中游玩。真好一座大寺院,但见那:

殿阁峥雄世所夸,金身罗列佛前花。

无边枫叶无人扫,大众阇藜诵法华。

众人上岸游玩了一番,王云就邀至舟中坐席,传杯换盏。饮了多时,众人起身散席。王云命家人将桌盒移在山上幽雅之处。众人岸上望着山上林木森森,秋光清朗,慢慢的走到跟前,席地而坐。正是:

风翻丹叶秋光满,酒泛金樽野兴浓。

众人正饮到开怀之际,祇见山下一人赶一乞丐直跑上山来。王云叫锦芳上前问他二人为何,锦芳就走去问那人道:「你赶这乞丐为何?」那人道:「不瞒兄说,小弟是武林人氏,姓朱名寿,就在这山左路口开一酒馆,纔有一位客人在小馆吃了酒,称银还我。这乞丐站在跟前,那客人去夹银子,他就将客人银包抢了来。」众人听见,也走来问这乞丐道:「你为何将客人银包抢来?」那乞丐道:「我何曾抢他甚么银子?他的银子现在算盘底下,如何是我拿的?」众人向朱寿道:「客人的银子在算盘底下,为何赖他?」朱寿道:「众位相公不要信他造言。明明的抢了来,还要抵赖!」乞丐道:「你不会回去看看来,我又不走。」众人道:「说得有理。朱兄,你回去寻寻,我们与你看着。如银不见,再来与他讲话。」朱寿听了众人的言语,祇得回去不题。

众人见朱寿去了一会不来,谅情银子有了,复坐下饮酒。王云问乞丐道:「你是何方人氏?如此壮年,不习生理,却做此贱业?」乞丐道:「奉告相公得知:我姓云,就在这山左近居住。因家中还有一位老母,又无本钱做生理,无及奈何,祇得权入其流。」王云闻言,就起了恻隐之心,向乞丐道:「我若赠汝白银几两,汝可改业否?」乞丐道:「若蒙相公提拔,岂有不习上之理?」王云囊中带有十两金,就拿出来分了一半,命锦芳拿去赠与乞丐。这乞丐接了银子,也不谢一声,竟跑下山去了。祇因这一赠金,有分教:士子无边之福,金仙有救难之恩。正是:

云仙为汝降凡尘,探取文星身后身。

刻下赠金皆夙契,将来富贵满堂新。

毕竟王云赠了乞丐之金,众人的酒情诗兴,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回    庆元宵善言滕武 进天香巧遇吴娃

  词云:

光辉春节红灯好,岁岁首,今年又早,试问折梅者,春色知多少?锦花路柳啼莺巧,

宝鼎中,香烟袅袅。却遇美佳人,浑然犹未晓。

右调《海棠春》

话说那乞丐接了银子,竟下山去了。李贵道:「快些叫家人赶他转来!」王云道:「为何?」李贵道:「兄与了他这些银子,谢也不谢一声,竟自去了,可是气他不过。」万鹤道:「赠物不谢者,正是侠士之为。此人是仙是侠,也未可知,让他去罢。」那晓得万鹤这句话出其无意,谁知竟被他说着了。你道这个乞丐是谁?他乃是上天一位金仙,姓叶名云龙,道号清风上人,适在红尘中济世,晓得王云乃是上天列宿临凡,所以化作一个乞丐的样子来试王云行止。谁知王云慨然赠金,后来得云龙之惠,亦是因此而起。

张兰向李贵道:「我们还做正经事,不用管他去与不去,是仙是侠。」李贵道:「正经不正经,又要作诗行令了。」张兰道:「兄好猜。」王云道:「既然秀芝兄有兴,就请长兄作起法来。」张兰又道:「我们也不消笔,即此秋景就是口占一词罢。」万鹤道:「最妙。」张兰就口占一词云:

爽气轻云飞永昼,黄菊山前瘦,红叶散漫空,拣点秋光,祇恐冬来骤。岚峰迭翠金风透,佳节重阳后。饮酒无言醉,林间石畔,惹得人心懋。

右调《醉花阴》

张兰念完到万鹤,万鹤亦口占一词:

西风不断雁来声,秋色平分月倍明,风吹红叶妒春英。远影山环烟影翠,近峰云绕碧峰清,暮光酩酊尽君情。

右调《浣溪沙》

万鹤念完到王云,王云亦口占一词云:

云飞白,松与柏,山水情为实,金菊对芙蓉,相知遇相识。烟霞拥林石,落叶飘来赤。秋色却平平,醉唱胡笳柏。

右调《醉花间》

王云词毕,李贵道:「快取纸笔过来。」张兰道:「尊九兄要纸笔何用?」李贵道:「兄们这等好佳句,不录出来细玩,岂不沉没了?」张兰道:「休得见笑。二位兄还是占词,还是愿罚?」李贵道:「若说罚酒,弟还吃得﹔若说诗文词赋之类,就想上年许,一句也难成就。」张兰笑道:「论理,还不肯罚兄的酒,命家人取冷水两碗罚兄,方可快心。」李贵道:「弟与兄又无仇,为何如此怪弟?」王云道:「此笑谈耳。」随命家人奉金、李二位相公的酒,二人各饮了两杯。众人又饮了一会,见日色衔山,就起身回舟,叫船家开船回城。众人谢过王云,各自回去不题。

却说王云回家,见过夫人,道:「孩儿去这两日,母亲在家寂寥否?」夫人道:「也不为冷清。那玄墓秋景如何?」王云道:「玄墓景致果然大观,山不绝登临之客,水不绝游玩之船。」夫人道:「这还不虚此游。自后我儿可用工读书,明岁秋闱有望,也接得书香一脉。」王云道:「这是孩儿分内之事,何消母亲吩咐。」自此王云闭户读书,有时想起山塘美人,未免增一番长叹,增一番思慕,说不尽幽思戚戚。

又不觉到了仲冬天气,一日闲凭曲栏,祇见彤云密布,飒飒风寒,霎时间,六曲频飘,鹅毛飞拥,正是好雪。但见那:

碧瓦玲珑碎玉排,风雪片片入书斋。

梨花乱落争人意,寂寞何能倾素怀。

王云正在书院门首看那重重瑞雪,祇见玉奴拿出一壶茶来,放在桌上道:「相公请茶。」王云就问玉奴道:「夫人在那里?」玉奴回道:「在内堂向炉。适纔外边有个人来借灯。」王云道:「是哪家?」玉奴道:「听说是张家。」王云道:「可曾借与他?」玉奴道:「夫人命取与他,不知可曾拿去。」王云随就走到厅上,看见就是张盛。王云道:「这样大雪,你来此何干?」张盛道:「叫多拜上王相公,家相公后日恭喜迎亲,少几对好灯,命小人来与王相公借几对一用。谁知又下起这样大雪来了。」王云道:「我倒忘记了。但是这样大雪不好拿,祇好明日拿罢。」「既如此,小人明日来取。」张盛说了,就回去不题。

王云随到后堂,向夫人道:「适间张秀芝家来借灯,孩儿回他明日来取。」夫人道:「我晓得这样大雪谅来不好拿,故此不曾付他。」王云道:「倒忘了,张、万二人总是后日迎亲,我们要送贺礼。」夫人道:「这个自然。」王云次日备了礼物,着家人送与二宅。张、万两家因是年家,又与王云相契,所以送的礼物一一收了。

却说王云想起张、万二人都已完娶,独有自己尚还未聘。又想道:「婚姻乃终身大事,非草率可为。若娶了一个脂粉村姑,不误却一生!」故此夫人屡次要与王云行聘,怎奈王云千推万阻,所以也自由他故此耽迟未聘。也有朋友中相劝王云的,道:「兄必然要娶才貌兼全的,这世间能有几个,巧巧的就配着了?兄莫要自误青春。」王云道:「小弟若不遇佳人,不得其配,情愿终身不娶。」故此无人来作伐,反笑他少年迂阔。

却说张、万两家姻事已毕,投帖来请王云。王云辞了,也不曾赴席。又过了几日,张、万二人闲暇无事,来访王云。门上进来通报,王云出厅迎入,叙礼坐下。张、万二人道:「前承厚礼已愧领,聊设蔬酒一樽恭候,清霓兄何得见却?」王云道:「府上大设华筵,自有尊亲在坐。弟久疏礼节,故此不曾来领情,望乞恕罪。」张兰道:「素叨知契,兄何必客谈。」万鹤道:「清霓兄心事,小弟久知:一则老伯母在堂,二则有属意之思。」张兰道:「兄知有何属意?」万鹤道:「何必深言也。」王云道:「二兄一问一答,作戏小弟。」张兰回言道:「闲话休题。往年年伯在府,元宵定然张灯庆贺。今岁年伯不曾回府,谅来明春灯事无兴矣。」王云道:「虽然家尊不在舍下,元宵乃一岁之首,务必是要庆贺的。」万鹤道:「弟们明岁竟打点观灯矣。」王云道:「少不得来奉请二位长兄。」三人谈笑,里面家人奉出酒肴来,他三人直饮到日暮,二人告别回去不题。

却说王仁诚素性极好玩灯,祇因今年朝中有事,不能回家,却写书来与夫人、儿子:「新正不可废了灯节。」瞬息之间,已是除夕,正是家家桃符新换,户户彩燕迎祥,明朝俱贺岁之元:

一年气象一年新,万卉争妍又一春。

少小儿童皆长大,看看又是白头人。

却说王云贺过了元旦新节,事绪纔清,又到了玩灯时候,就吩咐家人将各样名灯挨排挂起,将大门开了,一直至厅上,是夜试灯,就有许多人来看灯。真个是照耀如同白昼,也说不尽奇异的佳名。王云又在内堂挂起几对小小的花灯,设下一席,与夫人庆赏。也不表他母子夜夜在灯下晏乐。已到了元宵正节,王云就唤过锦芳来道:「你去请张、万二位相公,晚间到此赏灯。」锦芳领命去请不题。王云又吩咐厨下整备酒席伺候。到得天将暮时,王云看着家人灯里点烛,有张、万二人,不待去请,自己已光降了,直走到厅上,二人道:「好灯耶!」王云回头看时,方知是张、万二人,随道:「二位长兄真信人也。」张、万二人道:「承兄见招,若不脱套,又要尊驾往返,是不相契也。」王云道:「灯影寥然,又无兼品,反使二兄施步。」张、万二道:「清霓兄何必太谦,府上华灯真乃新奇无比,兼承厚爱。」王云道:「二兄休得见笑。」家童捧过茶来,用毕,王云就邀张、万二人坐席,三人坐定,饮酒观灯,交谈处不过究古论今,真个是话逢知己。酒过数巡,万鹤道:「如此元宵佳节,我等三人在此玩赏,岂不占尽人间之乐乎?」张兰道:「还有美乐,兄未知也。」万鹤道:「美事极多,弟不知美中良,兄试言之。」张兰道:「此时有那富宦子弟,舞衣劝酒,美女传觞,筵前音乐,岂不更美乎?」王云道:「不然,兄又是一样心肠。此辈乃胸中无墨纨袴狂儿,惟图一时之乐,不思日后之贫,一朝财尽,风流浪子皆变做落魄饿殍。怎若我辈知己谈心,守清灯而吟咏,逢花期以摘句,此真为清赏之乐也。」万鹤道:「清霓兄高论甚妙。」张兰笑道:「弟此言亦是探二兄之意,岂料二兄情怀也与小弟一般。」王云道:「弟正有此想,秀芝兄素无此志,原是试弟们的。」说罢,三人大笑,仍复饮酒。正有诗思之兴,家童进来报道:「府门前有许多灯会,相公们可出去看看。」万鹤道:「我们去赏见赏见。」三人随起身,走到大门前,见灯会已经过去了,张兰道:「会已过去,我们也进城去看看灯来。」三人乘兴,竟到城中,果然是户户张灯,家家结彩。但见那:

队队红灯耀一州,群群龙马仗人游。

明明火树银花合,处处星桥铁锁收。

影影珠帘钗女献,重重鳌壑吼狮球。

声声金鼓元宵夜,静静笙歌百啭幽。

三人进城观灯,直到更深,张、万二人道:「弟们诉一言与兄。」王云道:「二兄有何见教?」张、万二人道:「烦致谢年伯母罢,弟们就此告别了。」王云道:「岂有此理,酒尚未曾尽欢,务要到舍下换席再饮。」张、万二人道:「不是弟们相却,果是夜静更深,灯会俱已回去了。」王云道:「祇是虚邀二兄矣。」二人道:「岂敢。屡承厚爱,亦不言谢。」三人就此各别不题。

却说王云回到家中,就进夫人房中问道:「母亲可曾安寝否?」夫人道:「我儿回来了,张、万二人在那里?」王云道:「他看灯已近他两家门首,故此不肯回来,已经去了。」夫人道:「这也罢了。」他母子二人又说了些闲话,夫人道:「老身去岁曾许下天竺香愿,尚未去完﹔二则汝姨母去冬有书来,要你去看看。此乃一举两便,到二月初头,倒要去走走。」王云道:「孩儿久欲到西湖一游,未得其便。今有此行,甚是合宜。」夫人道:「夜已深沉,可去睡罢。」王云随走到外边,看着家人关好了门户,收拾了灯火,方到书房中看书不题。

却说阊门外有两个皮赖,一姓滕名武,一姓温名别,终日游手好闲,赌钱场里又要去走走,所以弄得穷死烂矣,终日偷偷摸摸,就做了一个字的客人。这夜滕武也上街看灯,从王府门前走过,见挂灯如此富丽,就起了个不良之心,一头走着想道:「这等一个乡宦,自然也多积蓄。」所以看罢了灯回来,正在王府门前探头探脑的,西望东张,巧巧温别走来,滕武上前问:「温哥那里去?」温别道:「与兄一样。」滕武道:「一样甚么?」温别道:「与兄一样出来看灯。」滕武道:「非也。」温别道:「你不是看灯,在这里做甚么勾当?」滕武道:「温哥,你跟我来。」二人走到一个僻静小巷内,滕武道:「你可晓得我的心事否?」温别道:「我虽不晓得,让我猜一猜看。」滕武道:「你若猜得着,也算你是个能人。」温别想一想道:「莫非想着撑三?」滕武拍手道:「着兄是个神仙!但不知兄可肯共事否?」温别道:「说哪里话来,兄肯带挈,岂有不同去之理!」滕武道:「既如此,也不宜迟了。」二人又去约有七八人,也不去献甚么草神,众人就沽了几斤酒吃在肚里,祇待更深入静,便去动手。

却说滕武等到三更时分,俱各装束齐备,来到王府门首,四下一看寂然,鸡犬无闻。滕武道:「哪个先上?」温别道:「我先上去。滕哥随后,众弟兄们可着四个把门,着几人巡路。我两人进去打开门,你等进来祇捉王公子,不要拿别人。」众人道:「晓得。」温别乃飞檐走脊的惯家,随在腰里解下一匹布、两只钉来,便轻轻巧巧扒上墙去了。又将布丢下,带了滕武上去。这所屋却祇隔得王云的书房一进,此时王云在书房中尚未睡着,忽听得屋上响声甚异,想道:「此非猫行,好有些古怪!」随轻轻下床,摇醒了锦芳。王云自己就先取了一杆枪,叫锦芳拿了一口腰刀,主仆二人也不拿灯,轻轻的开了书房门一望,祇见月被云遮。主仆二人就闪在黑影中,往上一望,祇见屋上有二贼正往下跳。王云看得明白,双手举枪大喝一声:「好贼,看枪!」巧巧的一枪刺去,竟戳在温别肚子上,翻身倒地,竟呜呼哀哉了。滕武看见不是势头,掣出双斧就望王云砍来,王云闪过,举枪迎隔,双斧落地,锦芳走去,抢起双斧,就照滕武砍去,王云急止住道:「且慢!待我审他一审,有同党几人。」随喝道:「你这该死的强徒,共有同党几人?从直说来,饶你性命!」滕武唬得战战兢兢的跪在地下道:「相公,小人名唤滕武,就在本地住,祇因口食不敷,贫穷失志,所以被这些朋友们拉拉扯扯,叫小人干这营生,实在不是小人本意要来的,求相公开天地之恩,饶小人之命,愿相公万代公侯!」王云道:「好个拉扯你来的!世间贫人也有,不似你做强盗!若是饶你性命,岂不便宜了你?」滕武祇顾叩头讨饶,王云道:「我且问你:从今还是改过自新,还是仍作此歹事?」滕武道:「小人经过一番,自然守分了。焉敢再作非为?」王云道:「汝既知改过,非但姑存你命,还有相赠。」此时府中老幼俱已惊觉了,丫鬟们见公子戳死了一个强盗,又拿住了一个,早已进去报与夫人道:「祇得两个强盗,被公子戳死了一个,那一个跪在地上讨饶命哩。」夫人听得有了强盗,先已惊惶,又听得丫鬟们说戳死了一个,更加惊惶。正在慌张之际,祇见王云进来,夫人随道:「我儿受了惊唬了。」工云道:「幸喜孩儿未曾睡着,不曾遭小人之害。」夫人道:「虽然他是强盗,祇宜善遣,不该戳死他。」王云道:「孩儿本意不要伤他性命,这强盗在屋上往下跳,孩儿举枪上迎,两下急迫,躲闪不及,故此伤了这个强盗的性命。还有一个在天井里,孩儿欲赏他几两银子,叫他把死贼驮了去,不知母亲意下如何?」夫人道:「捉贼不如放贼,这倒也使得。」王云就取了银子,走到外边,向滕武道:「你夤夜至此为盗,理应送到有司正法。姑念汝贫寒,不忍治罪。自今以后,可能去邪归正?」滕武道:「蒙相公存小人狗命,幸外之幸,还敢再做强盗?」王云道:「我今赏你白银拾两做生理,要守本分,不可仍作非为。可将此尸骸驮去。」滕武接了银子,叩头谢了王云,就去驮温别的尸首。王云向家人道:「你们去开门,可放人,还有余党在外。」众家人开了门看时,并无一人。却说这门外的强盗,听得里面声高,料事不谐,也自散了。独有滕武驮着死尸走出门来,将温别的尸骸抛入河中,自己悔道:「怎么该伙这些毛人做事,得手不得手,到也罢了,祇是白白的将温哥性命送了。」又想道:「我自己的性命也是九分九厘的了,幸得王公子恩义,不害我之性命,反赠我银子,此恩何时得能报答?」当时回至家中,想了多少念,竟也不做生意,莫若到别处走走。此是贼心未退。次日就离家,竟逃入深山落草去矣。正是:

损人利己不堪为,天理昭昭岂可欺。

恶贯满时须败露,一因一着定无移。

却说王云放了滕武,吩咐家人不许传扬出去,故此绝无人知。不觉光阴荏苒,又到二月初旬,夫人向王云道:「武林进香,择个日子去纔好。」王云随就拿过历日看道:「明日倒是出行的日子。」夫人道:「既是明日好,就收拾明日起身。」一边着锦芳叫船,一面整备礼物。到了次日,拜别夫人,带了锦芳,登舟往浙。不几日,船到武林,主仆二人登岸,打发了来船,叫人挑了行囊,竟投郑府而来。

话说这郑府,就是王云的姨母家,姨夫姓郑名干,表字天昆,官授洛阳刺史,因告在家。王云一径来到门首,问门上人道:「这里可正是郑老爷家么?」门公道:「正是。相公是那里来的?」王云道:「我是姑苏王仁诚老爷家来的。」门公道:「相公,可就是王大相公么?」王云道:「正是。」门公道:「大相公请厅上坐,待小人通报。」门公随进去禀郑干道:「启上老爷:「有姑苏王老爷家大相公来了。」郑干闻言,忙走出来见了王云,道:「自前岁与贤甥一会,常常思慕。今幸到舍,少慰老夫之怀。尊公在京,仕途甚佳﹔尊堂在府纳福。」王云就拜下去道:「久别台颜,望大人恕甥失候之罪。家大人皆托洪庇。」礼毕,郑干命坐,王云道:「姨母尚未拜见。」郑干即唤丫鬟,请夫人出厅,丫鬟进去禀知,不一时,夫人出来,王云起身拜见,夫人即忙搀起道:「贤甥途中劳顿,常礼罢。」王云揖罢坐下道:「母亲在家常常思念,故今着甥来拜候大人﹔二则到天竺去还香愿。所带些微土产之物,聊表寸芹,望乞笑留。」夫人道:「老身常念及贤甥母子,去冬曾有一礼相候,愧无所礼,今到承你母亲见赐厚礼。」王云道:「姨母大人又来见笑。」郑干道:「贤甥今年尊庚多少?」王云答道:「今交新十七。」郑干道:「贤甥英年学富。今岁秋场献策,准拟夺魁,老夫亦得沾光矣。」王云道:「甥闻孤识寡,承大人过奖。」丫鬟们来请吃午饭,郑干邀王云到后堂用过饭,三人又讲了些家常闲话,命家人收拾东书房与王云安歇,自此王云寓在郑府,与郑干朝夕讲些诗文,遇时同锦芳到西湖游玩那六桥之景,竟不寂寞,就是想起山塘美人,有些挂意牵肠。

不知不觉又到了仲春之望,要去天竺进香,随与郑干说知。郑干道:「叫家人备好香烛,坐了轿去。」王云叫锦芳备了香烛,自己坐了轿,竟来天竺进香。顷刻到了山门前,王云下轿一观,果然好座天竺寺,但见那:

山环翠迭,门连万寿苍松﹔云绕碧峰,殿倚千年古柏。水流瀑布,花落飞丛﹔重楼高插,朱宇齐竖。金甲金刚,排列两行威武﹔弥陀弥勒,中央一座欣然。宝烛煌煌而献瑞,龙香袅袅以呈祥。朝暮钟声悠悠,报九天之乐界﹔辰昏经典喃喃,诵三品之莲台。盘传音,香客时时不断﹔鼓传喧,彩女飘飘何绝。一林僧众,灿烂袈裟于佛案﹔十方衣钵,叮咛箫鼓奏菩提,真个不啻西方,果然无异灵鹫。

王云步进山门,祇见进香之人滔滔不绝,随到大雄宝殿,焚香拜告毕,方到各处游玩。信着脚步走来,竟走到一所静室,倒也幽雅。抬起头来四壁一看,祇见墨云缭乱,字迹纵横。王云上前看时,却是游人题咏,也有好的,也有不通的,挨次看去。看了一会,不觉诗兴勃然,又见几上有现成笔砚,随取笔蘸浓,就在粉壁上也挥一诗道:

春风已入碧云宫,点点飞花落地红。

巧语莺儿梭弱柳,呢喃燕子语东风。

悠扬钟盘传莲座,缭绕香烟透汉空。

莫令禅声和白雪,题诗罗列在堂中。

王云题完,正要落款,里面走出一个和尚来,见王云人品俊雅,又在壁上挥题,这和尚就站在王云背后看着王云题完诗纔道:「相公请了。」王云回身,见是一个和尚,也道:「请了。」和尚道:「相公如此好佳句,可惜书于壁上。」王云道:「小生涂鸦之笔,偶成俚言,聊以寄兴,不期惊动老师,望勿见罪。」和尚道:「岂敢。」又道:「请相公方丈献茶。」王云道:「承老师美意,敢不领情。奈今日残步不虔,改日再来拜访,再当领情罢。」和尚道:「相公到荒山随喜,贫僧不过一茶之敬,相公何以见弃?」王云道:「素手相逢,怎好取扰?」和尚道:「相公又来取笑。」随同王云到方丈中,重新施礼坐下,问道:「相公尊姓大名?仙乡何处?有何贵干到此?」王云道:「小生祖籍姑苏,姓王名云,表字清霓。一则到宝剎来还香愿,二则探亲。」和尚道:「原来是苏州王相公,贫僧不知驾临,有失远迎,望乞海涵。」王云道:「岂敢,请教老师法号。」和尚道:「贫僧贱名是万空。」王云道:「久仰。」当下小沙弥摆下茶果,二人对坐用茶不题。

却说吴府梦云小姐,自京回浙,不觉又有年余,已经一十七岁,正当及笄之时。古来女子到了这个时候,未免情生于景,景触于情,何况梦云又是慧心才女,岂无花前月下之思?一日在香闺纳闷,无以为遣,祇得独自步入花园散心。祇见千枝竞秀,万卉呈芳,反触其情,顿添愁绪。自己又想道:「爹爹在京择婿,难道偌大的四海,岂无一佳士?」自思自叹,怎经春色逼人来,随口占一绝云:

花色溶溶乱玉肠,绿衫遍惹蝶蜂香。

春光如许花何主?羞看轩前娇海棠。

梦云吟毕,正在花下徘徊,祇见两个丫鬟走来,向梦云道:「小姐为何独自一人在此玩赏?贱婢们四处里寻小姐哩。」梦云道:「我因观书坐倦,偶步至此。」这两个丫环就是伏侍梦云的:一个叫绣珠,为人伶俐﹔一名绣翠,少亚绣珠,然相貌行止,皆非奴婢中人。绣珠道:「夫人候小姐去用午饭哩。」梦云道:「你们去回复夫人,说小姐偶然心中不快,不用午饭,请夫人用罢。」绣珠道:「绣翠,你去回复夫人,我伴小姐在此。」

却说绣翠去回复夫人不题。绣珠就问道:「小姐有甚么心中不快,午饭都不用?」梦云道:「不知为何?」绣珠亦深明小姐心病,祇是不好参透玄机,又说道:「明日是月半,向日夫人曾许下天竺香愿,莫若借此进香,二则可以散闷。不知小姐意下如何?」梦云道:「我竟忘了。不知可曾预备?」绣珠道:「夫人已吩咐备办去了。」梦云随同绣珠进房来,却遇夫人道:「我儿心中有何不快,连饭都不吃?」梦云道:「孩儿偶然心中气闷,母亲不必介意。」夫人道:「明日是十五,前曾许下香愿要还,二来春光佳丽,我儿可去散散心来。」梦云道:「母亲可去?」夫人道:「我有了些年纪,便就兴懒,你可自去罢。」母女二人说笑之间,不觉红日西沉,当夕晚景不题。

次日早起,梦云起来梳妆的十分齐整,宛若素娥临凡,随即离了香阁,见过夫人,叫几个家人媳妇,几个丫鬟,梦云坐了轿子,望天竺而来。顷刻到了山门外下轿,轻移莲步,走到大殿上,拈香礼佛已毕,纔到各处随喜。玩到禅堂,见壁上诗文罗列,从头一一看去,总是时人题句,学究之章,并无新奇之句。直看到末后王云所题之诗,道:「此诗何人所作?清新洒落,必出才士之口。」称好不了,赞美连声。看到后边,又不见落款,心上奇疑,道:「此诗不落款,莫非女子之作?」再审其诗中之意,字迹之法,并非女流。绣珠在旁,见梦云观诗,沉吟不了,赞赏无休,遂道:「小姐如此称美壁上之诗,这几上有现成笔砚,何不也和他一首?」梦云道:「闺中词踪笔迹,留于此地,恐有妨其礼。」绣珠笑道:「小姐有此奇才,不露于世,要才何益?若使才名于当世,亦不枉天赋。小姐才貌兼全的一个才女,不啻上古名流。小姐还刻刻爱才,以此就该和一首纔是。」这梦云听了绣珠的一片言词,到觉无了主意,心中暗忖道:「这贱人虽然嘴快,所言到还近理。欲待要题,犹恐唱和之碍﹔如是不题,其不辜负此诗之遇?」又想道:「我也不落款,就和了,谅无妨碍。」尚是未决,绣珠道:「小姐要题趁早,何必祇是沉吟!世间能有多少慧心文士察得出就是小姐的笔迹?好像去年从京中下来,遇处留题,岂无人见?今日此题就怕起人来!」梦云道:「蠢丫头,不谙世事,祇管乱说。从前所题,是我一人之句,并非唱和。」绣珠道:「如今小姐不要和,据自己之意题一首,可使得?」梦云道:「若不唱和,又不合意,还是和他一首罢。」随叫绣珠捧过笔砚,梦云就取笔在手,和成一律,在王云诗后,道:

无边春色赴瑶宫,为问花枝那样红。

解舞黄蜂随粉蝶,轻飞紫燕掠清风。

闲情可寄千年迹,淑意常怀万法空。

天竺峰头鱼鼓远,书香飘下彩衣中。

梦云题毕,也不落款,又吟一遍,道:「此诗已和于后,未知原唱之人可能复到此否?就是见了,也未必在意。」祇是站立惆怅。绣珠道:「小姐,如何见了这首诗,就象着魔的一般?那厢有人来了,我们到别处去罢。」梦云就斜看一眼心里转道:「这贱人如此可恶!」遂同众婢到别处游玩不题。

却说王云在方丈饮茶多时,告辞起身。万空忙来相送,王云道:「小生还要在宝剎少玩片时,不敢劳师远送。」万空道:「既如此,遵命了。」万空就回方丈不题。

却说王云别了和尚,一径走到殿东首,见那烧香妇女络绎不绝,尽都是些寻常脂粉,竟无一二可观者。正要收拾游兴,祇见西边一丛妇女走来,内有一女子年可二八上下,生得十分齐整。王云赶上一步,仔细观之,不觉就喜得手舞足蹈起来,道:「我说我那心上美人,祇说无处追踪,不料今日又在此一遇,好不侥幸人也。」心纔转道:「必定要访个姓名下落纔好。」意未转完,祇见心上美人向前去了。王云随即又赶上跟在后面,千思百算,欲待上前去问美人一声,碍于男女有别,不好开口。信着他们,紧走紧跟,慢走慢随。

却说梦云游玩忘情,垂手紧走,将一方绫帕落于地下,众侍婢们也不曾看见,独独王云看见,这不是天赐奇缘?急忙走上拾起,如获珍宝的一般,香喷喷的藏在袖内,道:「妙哉!我正无机可入,今将此帕祇说送还小姐,那时得申片言,若投机,三生之幸也。」忙忙赶上,巧巧的遇着一起香会,百余人锣鼓喧天。方纔让得香会过去,再送绫帕时,心上美人不知走向。急急忙忙,四处追寻,直寻得力倦筋酥,也无踪迹,心中恨道:「世间哪有这般凑巧的事。去年在虎丘得遇,无处访他姓名,已作镜花水月,不期今日又遇于此,必定美人是在城居住。虽然今日不能送帕申言,另日踪迹可寻,又为万千之巧。」自言自语的复走进禅堂来,看自己所作之诗道:「我这一首诗,不知美人可曾看见?」一头说,一头看,祇见后面又有几行,细细看来,方知是唱和之句,再审其味,喜得祇是叫妙,道:「深情幽艳,非是男子之作,颇有香奁之气,莫非就是美人所和,亦未可料。」细观此字迹,又与虎丘柱上字迹相同,此诗必然出于美人之口。祇是美人之美才,可惜当面错过,岂不令人怅恨?」无情无绪的走着,口里念着墙上的和诗,走到山门外上了轿,回去不题。

且说梦云走到外殿,见香会众多,游兴已阑,随就上轿回府。夫人迎着,问道:「我儿回来了,天竺寺今日香会可多?」梦云道:「今日香会,游客挨挤不动,不能尽其游玩之意。」夫人道:「我儿素喜清静,自然不称其游,可进房更衣去罢。」梦云起身到房,更衣坐下,呆呆的想那寺壁之诗道:「此寺清新秀丽之句,必出风流才士之口。」又想道:「才虽高,不知姓名也是徒然。」心中又丢不下这诗,千思万转,情绪多端。正在垂首沉吟之际,绣珠烹了一盏香茶,走进房来道:「小姐请茶。」梦云道:「茶放在桌上。」绣珠道:「小姐进香回来,为何更加烦闷?」梦云道:「想是走倦之故。」绣珠道:「莫非寺壁之诗不佳,小姐与那做诗的骚客推敲?」梦云道:「此等之诗,何用推敲?」绣珠就笑道:「贱婢曾闻俗语云:『要知无限关心事,尽在沉吟不语时。』所以知小姐为寺壁之诗而牵怀也。若那题诗之人,见了小姐的唱和之句,未必不象小姐。」梦云情知绣珠参透机关,道:「自来是才见才怜,岂有个见了这等好诗,不细细的着一番心玩的道理?他在意于我这诗,亦未可知。」

他主婢二人正闲话之间,不觉樵鼓频敲,云开月上,已到更深时候。梦云就床去安寝,在袖中去摸绫帕,摸来摸去,竟摸不着。正在房中移了灯在地下找寻,却又绣翠进来,见了就问道:「小姐在此寻甚么?」梦云道:「我的一方绫帕不知失落何处去了?你去到外厢寻寻看。」绣翠点了灯,到外各处寻了一遍,回来向梦云道:「在外面各处寻来,总没有。」梦云道:「如此怎了?」绣翠道:「些小之物不见了,小姐这等在心。」梦云道:「你哪里知道:绫帕事小,上面有我的诗与名字的,若是人拾去,多少不便!」绣翠道:「小姐请放心,此帕若愚人拾去,已将锦绣作弃物丢开﹔若才人拾去,必定重如珍宝,好好的收藏起来,决不轻亵。祇恐那才子有情,晓得是小姐的芳名,未必不在那里玩其诗而忆其人,引逗起访求之念哩。」梦云道:「若落于市曹儿郎之手,非但于可惜,还恐乱其衷曲耳。」绣翠道:「不过小姐做的一首诗,一方绫帕,有何妨碍?」梦云听了绣翠的说词,也就半放不放心的意思,就也去睡了不题。却说此帕一失,有分教:才子多意多情,佳人怀切怀思,正是:

闺阁从今语不喧,关情词调事难言。

娇花含露朝朝色,壁上和来梦里论。

 

第三回    访佳人空门结义 晤良友道路闻名

  诗曰:

蓝田寻美玉,踪迹忽西东。

客旅逢良友,禅门遇慧空。

情生朝暮景,意出古今风。

莫叹斯缘浅,根流自有终。

话说王云天竺进香回到郑宅,郑干就问道:「贤甥回来了,天竺的风景比苏郡如何?」王云道:「敝处之景不及天竺之胜。」说罢,他二人用过晚膳,王云就到书房中去将那和在墙上的诗记录于笺上,细细的看道:「世上原有这样才女,岂不羞煞天下书生。词情翕理,意在我之原韵。所恨和尚这秃厮,都是他留茶不留茶,打断笔兴,未曾落款。若是落款在后,待美人诵和我诗,知我之姓名,岂非小生之美幸?」又将寺中所拾绫帕随在袖中取出,铺在书桌上,一看就喜得眉开眼笑,手舞足蹈起来。所为的这帕上之诗不要紧,就喜的是「吴氏梦云」这端端正正四个小字,所以喜的象得着至宝的模样。定了一定神,纔将帕上七言绝句一首吟道:

溪前柳线夹轻红,翠竹迎人乱舞风。

芳草早晨沾雨露,晚窗春色减针工。

王云吟哦称赏:「不但清新香艳,而且字字风丽。今见其诗,美人宛然就在帕上,使我一向假想思,今番却也有影了。」自言自语的又想道:「虽则得知美人的芳名,亦是镜花水月,叫我到哪里去访?或者有些机缘访着,美人已经字人,岂非又是一场大梦?」将一方绫帕翻来复去,看着吴梦云这三个字,祇是呆想。想了有一个更次,道:「也罢,明日且去访他一访,倘若机缘有在,亦未可料。」主意已定,随将绫帕藏于书箱内,方纔安寝,这一夜在枕上哪曾合一合眼,口头念着帕上之诗,心里巴不得红日东升。

捱到纔有些些曙色,忙忙就起来梳洗,候吃了早膳,竟自一人离了郑宅,去访吴梦云。一直走来,正在街坊站立想主意,忽见个窑器店内倚着一人,倒有些面善,再也想不起他的姓名,那人目不转睛也相着王云。王云就走进店去,道声:「请了,弟倒有些面善,就是记不起兄尊姓大名。」那人道:「小弟是朱寿,去岁在玄墓,因乞丐盗银之事,曾会过相公的可是?」王云道:「正是,兄好记才。后来此银可见?」朱寿道:「果然在算盘底下,相公有何贵干至此?请里面坐。」王云心中要访梦云之信,随坐下道:「小弟有一事请问。」朱寿道:「相公有何见教?」王云道:「闻得城中有一位吴梦云小姐,才美兼全的淑女,兄可知否?」朱寿想了一会道:「这是人家闺阁之女,哪里晓得,相公若知他父祖之名,则好查矣。」王云点头道:「兄言有理。」随起身别过朱寿,又往前行走了这半日,访不着一些影子,祇得坐在树阴之下,言谈语吐的纳闷。

歇了一会,心里又想道:「得个甚么计较,纔能不负我诚心相访?」正在那里寻思不了,忽然抬头看见对过一座小庵上有「福云庵」三字,王云道:「且到里边去消遣一番,再作商量。」随就走至庵前,见双扉紧闭,王云上前轻轻叩了两下,里面一个小女童问道:「哪个叩门?」王云道:「是小生。」这女童开了门,见是一个书生,随道:「相公请里边坐。」王云见女童接待,料是尼庵,随步至佛殿上,意欲就坐下。又见里面走出一个年少尼僧来,倒生得翩翩丰雅。这尼僧一看见王云青年俊秀,自然是宦族公孙,忙走下来施礼道:「小庵乃荒凉之境,不堪称相公随喜。」王云道:「小生偶然闲步至此,故造宝庵来瞻仰瞻仰,不期又惊动师父。」尼僧道:「说哪里话来,若得相公们驾临,使茅壁生光矣。」女童献上茶来,王云接茶在手,看那尼僧生得丰姿窈窕,年可二十上下,随问道:「宝庵师父共有几位?」尼僧道:「祇有愚师徒三个,家师今早纔出门去了。」王云道:「师父今年青春几何?兼法号一并请教。」尼僧答道:「小尼法名慧空,今年虚度二十三岁。」王云道:「久仰莲台,尊师的法号亦望赐教。」慧空道:「家师法名悟真。相公尊姓大名?小尼尚未请教。」王云答道:「小生姓王名云,表字清霓。」慧空道:「听相公语音,不象敝地。」王云道:「小生祖贯是姑苏人氏。」慧空道:「相公到敝处有何贵干?」王云道:「一则天竺进香,二则探望家母姨。」慧空道:「令母姨家姓甚名谁?」王云道:「家姨尊姓郑名天昆。」慧空道:「原来就是做河南刺史的郑老爷家。」王云道:「师父也晓得么?」慧空道:「城中这些大施主,总是晓得的。」王云就问道:「既是师父在这些门第家家熟径,可晓得有一个吴梦云小姐么?」慧空听罢,沉思半晌,方摇头道:「这是闺阁私名,如何晓得?若不知他父祖的名,也有些难问。」王云道:「有理。」慧空道:「相公何以知这小姐的名字?」王云道:「既不知,亦不必题矣。」慧空亦不复问,又殷勤自奉香茶,未免装出些「巧笑倩兮,美目盻兮」。王云心上是访吴梦云的一段情肠,哪里介意这个风月尼僧情动。王云吃着茶,眼睛看几上的砚筒内斑管,慧空就早已会意,道:「相公看那笔砚,意欲得纸乎?」王云道:「师父何知我心?」主宾说罢,慧空道:「相公请到里面去坐,此处恐有人来打断相公的笔兴诗思。」王云就随着慧空一径来到后边,却是慧空的卧房,倒也幽雅,但见那:

明几嵌石,四壁生光。琴书精雅,箫管成行。春山纸帐,古画盈墙。竹修翠绕,花瓣飞香。青苔封砌,绿草迷芳。轩前鹦鹉,美景如章。

王云至慧空房中坐下,见摆设的件件精良,因赞道:「慧师的禅室真正不啻仙源。」慧空听得王云说到仙源二字,就耐不下凡思,将风情大展,去勾王云,道:「相公若不见弃,小尼当高卷湘帘而待。」王云见慧空说出高卷湘帘而待,就低头沉吟道:「这尼僧虽然倾心与我,我不可为。」慧空见王云沉吟不语,又问道:「相公莫非构思佳句?待小尼捧过笔砚来,以助相公的美兴。」须臾取过笔砚,摆在王云面前道:「小尼虽不知诗中深奥,亦晓一二,正要请教相公。」王云听得慧空说晓诗文,就欣然道:「师父必然精于文墨,待小生先当献丑,请慧师笔削。」慧空道:「相公的佳作,自成金玉,小尼后和的请君涂抹。」王云就拂开锦笺,拾起彩毫,慧空在旁磨着香墨,他也不加思索,倾刻题成四绝。慧空接过来吟道:

其一

难借东风将意传,一番空自辨媸妍。

心附浮云临碧汉,悠悠时绕玉楼边。

其二

黄鹏春晓语关关,绕径寻芳绣阁前。

客路竟如云路杳,瑶池咫尺韵空宣。

其三

淑雅名钦费品思,香为风引蝶纔知。

摽梅静耐空山冷,孤影横窗好待时。

其四

九十春风管落开,芳菲惹得蝶徘徊。

新红片片随流去,引却渔郎挽棹来。

姑苏王云仲春题意

慧空吟罢道:「言言春意,字字风流,敏捷清新,使小尼难和相公的阳春白雪之句矣。」王云道:「涂鸦之句,不足大观。」说罢道:「如今要请教慧师了。」慧空道:「鄙陋之词,难与相公相比。」说罢,就铺开锦笺,少加思索,和成四绝,送与王云,王云正低着头想自己心事,祇见慧空诗已和成,不胜惊奇,随接过来看道:

其一

寂静云堂钟鼓传,松青柏翠胜花妍。

一帘月色黄昏后,风韵潇潇到耳边。

其二

关关啼鸟怕春残,为惜韶光芳树前。

蝶本怜香迷却径,莲台清咏亦堪宣。

其三

白雪阳春费品思,垂帘向避蝶蜂知。

红梅今得东风暖,岂不倾心易昔时。

其四

芳草随风小径开,落花飞絮两徘徊。

菩提难彻红莲座,诗胜禅机百倍来。

福云庵慧空仲春和意

王云吟完赞道:「真正海水难量,不想慧师有如此妙才,失敬之罪,当负荆矣!」随起身到慧空面前深深一揖。慧空还礼道:「相公请自尊重,这等污目之词,蒙君不加涂抹,幸矣,何敢以好。」王云问道:「慧师如此青年才貌,因何剃入空门?俗家姓甚?」慧空就叹一口气道:「今承相公垂问,却也一言难尽!小尼本是江南凤阳人氏,家尊姓刘,业事经营。小尼幼时,曾习诗书,不幸到十四岁上父母去世,后遭恶兄将小尼卖与坏人,带往此地,又转卖与钱塘院中为妓。那时身坠烟花,无计可脱。后来鸨儿已死,小尼意欲从良,又恐不得其人,误却终身之计,祇得在此庵中削发。」这慧空自己说到伤心之处,止不住潸潸泪下。王云道:「原来师父有许多委曲。」一头说着,眼是看的慧空所和之诗,细审其味,词情有些勾挑。这尼僧春情虽动,偏遇着我不称心的郎君,岂不被他所恨。慧空见王云看诗沉吟,随走近王云身边道:「相公所思者,莫非『难借东风』到『瑶池咫尺』么?」王云道:「我想的『诗胜禅机』,『莲台清咏』。」慧空道:「非也。相公必怀心上之美,可剖其一二,倘有巧里机缘,亦代为访得,何以相弃耶?」王云道:「非小生吝言,因适纔乍会,如今与师父意密言可以相陈,情深心可以相剖矣。」随将在山塘遇着梦云,并天竺进香,壁上和诗,一一细说了一番。慧空听了笑道:「怪不得相公不思慕。」所以这尼僧口里答着说话,心里记着王云说的「意密」「情深」四个字,倾刻之间就来勾搭了,随就向王云道:「小尼有一言奉告,怎奈难于启齿。」王云道:「有何见谕?」慧空祇是欲言又止,脸衬桃红,歇了一会,方道:「小尼一见郎君,青年英俊,才称当世,欲以终身靠托,实是情之锺,缘之系,未知相公容纳否?」说罢,又泪泛桃腮。王云闻言叹说道:「承仙姑之雅爱,小生非草木而无知,我想因果源流是慧师之本体所结,岂可自误?想这烟花之难既脱,不得其归,又入空门,诚然正性得所。今日你我两人乱其方寸,重其欢乐,失终身之佛戒,遗臭与世人,那时反坠轮回。乞为谅之。」慧空闻言顿首道:「尼听金石之言,从此灰心矣。」王云道:「小生还有片言奉达。」慧空道:「何事?」王云道:「你我邂逅相逢,承慧师之钟爱,亦是有缘,愿与慧师在佛前八拜为交,未识慧师尊意若何?」慧空闻言,喜得起身向王云稽首道:「若得见爱,实是三生之幸。」随命小女童到佛前安排香烛,二人同到佛前拜毕,王云就叫慧空师兄,慧空道:「贤弟此来,谅未用过午饭,待愚兄修一素斋,聊罄愚意。」王云道:「师兄不必设斋,如有便物,少可点心足矣。」慧空道:「既如此,还到里面坐罢。」他二复到房中坐下,慧空就吩咐女童重烹香茗,自己去搬出许多精致茶食,摆在桌上,两人对坐,女童斟上茶来。慧空将所摆茶食样色奉在王云面前,祇是恐这贤弟吃不下的意思。两个人吃过点心,又吃了几杯清茶,王云道:「承师兄契爱,小弟亦不言谢矣。」说罢,王云就欲相别回去,慧空道:「天色尚早,贤弟再盘桓片刻何妨?」王云道:「恐家姨母盼望,再来相候师兄罢。」意自别去。慧空送至庵门外道:「贤弟若不嫌简亵,常到小庵来走走。」王云道:「祇恐师兄生厌。」慧空道:「倒说了。」王云就此别去,慧空直站在庵前,祇待望不见王云,纔无情无绪的进庵去了不题。

萍水相逢相爱深,交情一面作知音。

空门结契从来少,千古禅机莫问心。

却说王云回到郑府,郑干就问道:「贤甥独自一人,何处去游玩的连午饭也不来吃?」王云道:「甥到西湖去看看景致,所以来迟。」郑干就命家人取出点心,王云用罢,郑干道:「老夫前日在敝同年处会席,有二诗题,在坐之客俱已有作,惟老夫酒后不能应酬,所以带来,今欲烦贤甥代老夫助助笔力。」王云道:「大人之命不敢有违,但是甥学疏才浅,勉强应来,祇恐有辱大人之命。」郑干道:「贤甥休得过谦。」随将二诗题取出。王云接来看时,祇见上面写着一题是《绿堤春晓》,七言排律一首﹔一题是《西湖夜月》,五言古风一篇,四换韵。王云道:「待甥勉力应命做来,请大人笔削。」随到书房中。取出一幅牙笺,也不脱稿,二题就轻轻写完,走出来呈与郑干道:「请大人改正。」郑干本要试王云才学,不知他怎样做法。不料王云无片刻工夫,诗已送至,不胜惊奇。接过来看道:

绿堤春晓

风绕花堤春晓光,画楼遥映翠娥妆。

绿杨飞线惊莺梦,红蕊飘珠惹蝶狂。

烟雾悠悠三竺声,彩云荡荡六桥香。

树含玉露逞松柏,桃带朝霞妒海棠。

山影岚屏清肃远,水横苍镜静流长。

老渔江上排金钩,千户炊声入九昂。

西湖夜月

冰轮升海东,金色湖烟夺。

潋艳夕风融,花落桥流活。

蟾影满晴空,三潭水映玉。

桃柳净溶溶,栖鸦魂未足。

耀宇碧玲珑,峰嶷疑是雪。

舫内写青篇,忽临墨池穴。

斗酒举浮霞,苍茫云雨涉。

星月逞春寒,黄鹂舞夜晔。

郑干吟完,称赏道:「贤甥之才如此敏捷,老夫阅过多少缙绅学友之诗,哪及此篇锦绣,他年魁占春秋,必无疑矣。」王云道:「承大人不加涂抹足矣,何敢望好。」

不题他二人在厅闲叙,且说吴斌在京告假还乡,家人早到后堂报知,夫人就同梦云出厅迎接。吴斌同夫人相见礼毕,梦云就走到下首,朝上道:「爹爹在上,孩儿拜见。」吴斌道:「我儿罢了。」梦云拜毕,道:「爹爹路途风霜无恙,使孩儿千万之喜。」吴斌道:「不消我儿介意。」随问夫人道:「大孩儿为何不见?」夫人道:「今正文安伯写书来,唤彼到任去了。云老景寂寞,要侄儿去候候他。」吴斌道:「这也罢了。梦云孩儿,一载不见,又觉长成许多。」夫人道:「长成却长成了。相公,你与他择婿之事如何了?」吴斌道:「老夫也每每留意,阅过多少子弟,并无拔萃之士。」梦云见他说到择婿之事,遂起身往房中去了。夫人同吴斌到内堂闲话。备酒接风不题。

却说本城中一富宦,姓臧,名瑛,字华玉,官拜兵部尚书,为人奸险,所生一子,名新,字茂寅,年交二十,生得其貌甚丑,腹中欠墨,为人凶暴不端,情分上进了个学,偏要到文人队中装丑。人见他是尚书之子,也不好怠慢他,祇得由他乱浑。有两个帮闲的,是臧新的心腹,一姓刁名奉,一姓白名从,二人真是趋财奉势,掇臂放屁──这是小人之态,不待言之。又有斯文二人,一姓钱名禄,字春山﹔一姓何名霞,字瑞麟,俱是本城人氏,且俱在庠。一日,臧新去邀钱、何二人,至城中游玩。二人无奈,祇得同了臧新到街游玩春光。步至福云庵旁,钱禄道:「来此已是福云庵,我们进去少歇片时。」臧新道:「妙吓,这庵中有一个尼僧,生得风骚,就是见了人有些装腔作势。」何霞道:「这是出家人守清规之道:岂是等闲女子可比?茂寅兄不必计较他。我们且进去。」三人步进庵门,走到佛堂前,悟真迎着道:「相公们请坐。」随施礼,三人答礼坐下,悟真奉上茶来,三人饮毕。臧新道:「令高徒慧空师哪里去了?」悟真道:「小徒偶然小恙卧床,故失迎三位相公,望乞恕罪。」钱禄道:「好说。」闲话之间,看见壁上贴着许多咒偈,内有一篇字迹可爱,起身走近前一看,乃是四首绝句,细细玩赏诗味,大加称赞道:「何样书生作此春情之句,其人风流宛然在纸。」看后面落款是「姑苏王云」,钱禄问悟真道:「此诗是何人作的?」悟真道:「老尼不知细底,要问小徒方知明白。」钱禄道:「就烦师父到里边去问令高徒一声,说是王云相公从何而至?从何而去?」悟真领命进去了。何霞起身问道:「兄看了甚么佳文佳句,如此大惊小怪?」钱禄道:「兄来一观便知分晓。」何霞同臧新走近前一看,齐声道好。臧新却不晓得好歹,见人道好,他也道好。何霞道:「怪不得兄如是惊奇,原来有此佳句。其实诗意清新,内中有许多劳骚。此人不知可在城中否?我们去访一访,结为良友,未为不可。」正在谈论之间,悟真出来回道:「小徒说,相公们若要去访这姑苏王相公,他寓在东门郑天昆老爷府中,彼是他的姨外甥。」三人闻言,鼓掌笑道:「妙吓,就在郑年伯家。」钱禄道:「我们明日就去一访如何?」二人道:「有理。」三人随步出庵门,各各回家。

到次日,三人依旧约,同步至东门郑府门首。钱禄道:「门上有人么?」门公看见,随道:「相公们请里面坐,待小人通报。」郑干闻知,出来迎接入厅,各各揖毕坐下,郑干道:「老夫不知三位贤侄光临,有失远迎。」钱禄打一躬道:「岂敢。侄辈连日未睹台颜,理当趋候年伯大人的。」何霞接口道:「昨日侄等闻得姑苏有一位令姨甥王兄寓府,慕其才,特来相访。」郑干道:「三位贤侄因何由而知舍甥,又以才名加奖?」钱禄道:「侄等在福云庵捧读令姨甥之佳句,故此到府候访。」郑干道:「承三位贤侄光顾,舍甥何以当此?」随唤家人到书房中去请大相公出来,说有客在堂。家人领命,随去禀知王云,王云即整衣冠,随步上厅。三人看见王云飘飘然似神仙之态,更有出世之姿,先已惊奇,总起身与王云揖毕,复坐下。钱禄向王云打一躬道:「不知高贤降临,望乞恕弟等有失恭迎之罪。」王云道:「小弟初到贵府,未识诸兄金颜,尚且欠拜,亦望恕小弟无知之罪。」何霞随接口道:「弟等慕王兄大才冠世,今日不避斧钺而来奉谒,弟等得睹芝颜,实三生之幸矣。」王云道:「岂敢,小弟学疏才浅,蒙诸兄谬奖,使弟甚为惶恐。」臧新就打一深躬道:「这个久闻久慕王云兄大才的。」王云见此人出言粗蠢,谅来胸中欠墨,随答道:「弟为行客,尚未拜府,反劳玉趾光降,甚为得罪矣,统容明晨登堂叩谢。」臧新道:「不敢不敢。」王云随问郑干道:「三位兄尊姓大名?」郑干一一向王云说过,家人献上茶来,众人饮毕,又叙了一会,随走身告别,钱禄向王云道:「明日舍间聊备小酌,屈仁兄一叙。亦不敢具柬,幸勿有却。」王云道:「岂敢。素未接教,焉敢领情。」钱禄道:「王兄为何这等迂阔,朋友交契,一见如故,何必客套!」王云道:「尚未登堂,怎好就扰?」钱禄道:「明早立望长兄驾临。」说罢,告辞出门,一拱而别。

三人去后,王云向郑干道:「这三人好生奇怪,甥与他素无相识,为何来拜?岂非奇事!」郑干道:「老夫听得他们说在福云庵,曾见过贤甥的题咏。」王云想了一回,道:「正是,前日甥在福云庵中却偶有所题的。」郑干道:「不消说了,一定是他们看见,故此来访。那钱、何二人腹中颇通,而且好友。那臧新乃兵部之子,胸中无墨,倚他父亲之势,进了个学,为人十分不端,贤甥要留神待他。明日倒要去拜此三人。」王云道:「这个自然。」

到次日,王云唤一个家人引路,到三家去拜望。先到臧、何二家,次及钱禄家来。钱禄料王云必到,故此在门前等候,一见王云,笑颜迎入。王云揖道:「迟拜台颜,罪深无地。」钱禄道:「承兄过舍,真乃蓬壁生光矣。」随请王云坐下,茶罢,不一时,臧、何二人集至,与王云拱手坐下。叙罢寒温,王云起身道:「弟且告辞,迟日再来请教。」钱禄道:「吾兄何必见弃,谅情可肯放兄去的?」王云道:「哪有到府就扰之理,世间宁有此客耶?」钱禄道:「既叨契友,何必客谈。」王云就复坐下,何霞道:「昨日匆匆之间,到忘怀请教王兄大号。」王云道:「小弟表字清霓。」何霞道:「久仰。」小顷,家人摆下酒肴,四人各饮酒,钱禄殷勤相劝。饮酒多时,何霞道:「小弟有一柄翡扇,相恳清霓兄大笔一挥。」王云道:「小弟书法平常,岂不污了华箑?」何霞道:「必要请教,休得过逊。」钱禄道:「瑞麟兄且少待,俟饮酒尽欢然,然后请教方可。」王云道:「兄们必要小弟献丑,到是此际好。」家人等却是惯家,闻言就把笔砚送至王云面前,何霞随取扇送与王云面前,王云放开一看,却是一柄白纸扇,随道:「瑞麟兄请命题。」何霞道:「怎敢费神思,就是旧制罢。」王云道:「旧作不佳,新题方妙。」钱禄见一双紫燕在檐前翻翻舞舞,或往或来,呢喃可爱,向王云道:「这双紫燕倒可为题。」王云道:「有此佳题,不负瑞麟兄之命。」取笔过来,不加思索,落笔有风云之势,顷刻间一挥而就。书完送与钱禄道:「献丑。」他二人见王云落笔如龙蛇飞舞,先已敬伏。钱禄接过看道:

香泥飞坠主人堂,细尾轻翻剪玉光。

秋去春来传冷暖,落花衔去啄雕梁。

钱禄看完,称赏不已。何霞接过,谢王云道:「长兄千金佳句,沉没在粗扇之上,深为有亵。」王云道:「兄不要弟赔偿尊扇,已出万幸矣。」

臧新见钱、何二人称赏王云写得扇子好,手中有一柄金扇,也要叫王云写,遂道:「小弟也有一柄金扇,要借重王大兄大笔一挥。」王云也不推辞,接过,取笔欲写,又向臧新道:「请命题。」臧新道:「扇子后面有画,就此为题罢。」王云转过扇子来看,却画的松鹤,遂一笔书完。何霞接过来看道:

亭亭秀色入丹青,云鹤栖松唤不灵。

泼墨描衣心未足,紫封仙版伏威庭。

何霞玩毕,明知内中暗暗讥刺臧新,祇道声:「更妙,祇是过于劳客了。」遂送还。臧新接来也假看一番,心中甚为得意,称谢王云。又换席呼卢行令,直饮至日色衔山,方纔欲告辞。钱录还要留王云少坐片刻,王云再三辞谢,出门而去。钱禄向何霞道:「不枉与这王兄相交,真快畅之友。」何霞道:「王云兄年少才高,绝无狂态,谦恭之至,世之罕有。」说罢,随同臧新别去不题。

且说王云回到郑府,郑干也往人家赴席去了,竟至内堂见过姨母,回至书房中坐下,夫人着丫鬟送进茶来。王云吃着茶,见暮云风景,寂寥动人,炊烟袅袅,花影重重,不觉有怀乡之念,顿起思母之心。祇恨所遇美人之事艰阻,不能遂愿,自己叹着道:「我王云好不命蹇,一个佳人也消受不起!明明遇见,可为天下奇巧之事,谁知又起风波。幸而获得绫帕一方,已知小姐芳名,以为有影,谁知又在镜中。」又想道:「偌大杭城,叫我如何去访?」又想道:「我真为愚昧书生,就是访着了美人,倘或已订婚姻,那时一片深心顿作冰消。」又道:「不然,就是美人订婚与人,那时方死心塌地。若今生不遇美人,情愿一生无妇。就是前日福云庵中的慧空师兄,岂非无情之辈?我以他既入空门,我何介意,祇是风流才调误入空门,不得不令人可惜。」一夜千思百想,直到天明。自此以后,无一时不想着心上美人。

一日早膳后,独坐在书房中,甚觉烦闷,信步走至大门前,呆站了一会,道:「莫若去访访钱春山来罢。」独自一人竟往前行,远远看见来的正是钱春山。走近前,二人揖罢,王云道:「前日趋府厚扰,尚还欠谢。」钱禄道:「清霓兄又来取笑。兄今一人何往?」王云笑道:「小弟一人闷坐书斋,无可消遣,特来相访。兄如此衣冠齐楚,必有正事而往。」钱禄道:「因舍亲家有些小事,必欲要弟去,片刻就回。兄在此凉亭中一坐,弟至甚速。」王云道:「兄请去治正,小弟在此奉候。」钱禄道声「得罪」,去了不题。

王云竟到亭中坐下等候,却见两个妇人走来。那一个妇人道:「张妈妈,我们略坐坐去。」那妇人道:「王妈妈说得有理。」二妇人见亭中有人,就在对过石上坐下,原来是两个媒婆脚色。张媒婆道:「王妈妈,你可晓得?」王媒婆道:「张妈妈,晓得甚么?」张媒婆道:「我做了多少媒,未曾做着府前吴府这头亲事。」王媒婆道:「府前姓吴是那一家?」张媒婆道:「就是兵部侍郎吴文勋家的梦云小姐,生得十分标致,且是才貌兼全。许多大老乡绅子弟叫我去求庚贴,那吴老爷同夫人祇是不允,云要选婿,与小姐并驱者方肯允亲。你想世间那有许多才貌兼全的男子?或有才而无貌,或有貌而无才。我也曾去说了几次,宗宗不成,倒被吴夫人抢白了两番,故如今再不去了。王妈妈,你若访得有貌才郎,带挈我去走走。」王媒婆道:「我若有处去访,张妈妈你去多时矣。」二媒婆看见王云丰神绰约,不知唧唧哝哝、说说笑笑去了。王云听得明白,说的就是吴梦云小姐,喜得身子都轻了,不觉手舞足蹈起来。立起来,见二媒婆已去,正是:

才人情意有初心,两妇亭中吐好音。

有意种花花不活,无心插柳柳成荫。

王云一番欢喜之心,竟上前欲赶那媒婆,烦他说亲。行了几步,想道:「且住,不要造次。天下古怪之事甚多,同名同姓亦有。倘然不是,岂非误事?况适纔媒婆说缙绅士宦尚然不允,何况我一介书生?小姐过于才高,取人不在于小生之辈,反讨无兴。莫若慢慢相访,以图进身之计,得一个实实消息,岂非两全其美?那时得失荣枯,听天命矣。那妇人言甚么吴文勋家,我明日去一访就知分晓。为何钱春山此时还不回来?谅他有事羁留,我且回去罢。」取路而回,却从福云庵而过。见女童侍立门前,见了王云,笑颜唤道:「王相公,来得正好,我师父卧病在床,常常思念相公,相公可进来少坐片时,以慰家师之恙。」王云道:「小生不知令师有恙,失于探望。」随步进庵中。女童进去报知,慧空命请进来。王云随至慧空房中,见慧空倚衾而寝。慧空见王云来,勉强起身,王云止住道:「师兄有恙,不可动劳,弟亦不敢为礼了。」慧空道:「岂敢。那有不起身之理?」王云见慧空容颜清减,腰肢顿瘦,随道:「小弟数日不会师兄,为何如此狼狈?但未识恙从何起?」慧空笑道:「愚祇因惜花春早起,爱月夜眠迟,每有临风感露,故尔偶染此疾。今承贤弟玉趾光临,令愚贱恙顿减三分。」王云知慧空推故,随笑道:「惜花起早,爱月眠迟,谅非师兄之有。此乃闺中女子之情,师兄以为己有,岂不谬乎?」慧空笑道:「据贤弟之言,祇许俗家有之,我辈岂独无花月之乐乎?」王云道:「花月情长,祇恐人心不长而有别图,弃花月一旁,辜负良辰美景,是为花月之恨。」慧空笑道:「贤弟之心,刁言百出,过于以言伤人。愚无他意,休得见疑。」王云笑道:「师兄爱花爱弟,属意何长?」慧空以目视王云,道:「贤弟今日言何涉邪?你见愚恹恹之病,恐患想思,以言戏我?」王云笑说道:「也不差远矣。」慧空道:「真为小子无知,令人无法。」王云道:「非小弟之作戏,实为师兄起恙。」慧空道:「原来为愚解释,则爱弟之心过于爱花矣。」王云鼓掌大笑道:「师兄之言实出肺腑,还有何言可抵。」慧空笑而不答。王云道:「闲话休题。前日可有三个朋友到此游玩否?」慧空道:「正是。我倒忘了,几日前有三人至此游玩,看见贤弟《题意》之诗,再三相问家师,他却不进来问我,愚此时卧榻,无心去问他姓名,就道及贤弟寓所。以后未识可曾来访贤弟?」王云道:「我说此三人在此地得信。彼们素无相识,却来拜望,次日又请赴席,好不奇怪。」慧空道:「三人姓甚名谁?」王云一一道过。慧空道:「原来就是这三人。钱、何二人谦恭好友,腹中颇通。臧家子为人不端,胸中无物,贤弟与他相交,要留神待他。」王云道:「承教。」欲要问慧空吴文勋家,又恐他走漏消息,遂不言及。二人坐谈竟日,王云方告别而回。祇因此一回,又有分教:进身记室,窃玉传香。正是:

才人造化有无穷,遍地相交友路通。

情义两全称快士,进身记室赴瑶宫。

毕竟王云回到郑府,不知可去访梦云否,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回    托记室引针寻线 得青衣寄玉传香

  词云:

得傍蟾宫信,佳人何许问?花枝招艳不轻飞,恨恨恨!月上窗前,云移庭院,几回解闷。未识愁肠韵,枕伴红灯烬。想思乐者俏儿情,近近近!暂取风流,聊时喜悦,莫离方寸。

右调《醉春风》

话说王云在福云庵回至郑府中,度过一宵,次日一心要访吴梦云,换了两件旧衣衫,不与他人说知,竟自悄悄出门,望府前而来。吴府是兵部之宅,一问便知。怎奈侯门似海,不能径入,无计可施,心中踌躇不定。听得对门书声乱诵,想是一个馆第,不免进去少停片刻,随步到馆中。那先生见王云身上虽则衣褴,而容貌甚觉丰彩,起身拱一拱手道:「请坐。」王云亦一拱而坐。先生道:「兄尊姓大名?仙乡何处?」王云想道:「恐有吴宅关节。」不肯说出真名,遂道:「小生姓云名章,姑苏人氏。老师尊姓大名?」先生道:「学生姓任名引,字定安。兄是姑苏,乃大邦人也,至敝地有何贵干?」王云道:「承老师见问,不敢隐瞒,以苦情实告:祇因家寒无度,到贵府探一舍亲,不期彼已迁往他处,小弟竟无门可投。幸喜幼时亦曾读过几行,如贵府有馆,或宦家记室,祈老师代为吹荐。」任引道:「原来云兄是斯文一脉,多有失敬。」随出位与王云作揖,躬王云于客坐,王云又开口问道:「请问老师:对门可是吴文勋家?」任引道:「正是。云兄何以知之?」王云道:「大乡宦之名,岂有不知之理。目今吴老爷可在府中?」任引道:「吴老爷前日纔告假回家的。」王云道:「家中还有何人?」任引道:「有两位公子,一位才貌兼全的小姐。」王云闻言,晓得就是心上美人,喜不自胜,道:「先生何以见得吴小姐之才美?」任引笑道:「说来犹恐兄思想,倒不如不说罢。」王云道:「这个何妨。」任引道:「这吴小姐芳名梦云,其貌如玉琢成,临风欲飞,穿衣不胜,真是蕊宫仙子。若言他的才学,落笔千言,成章立就,颇称咏絮之才。」王云道:「小姐美固美矣。老师看过小姐之佳作?」任引道:「他是闺中锦绣,焉能传出。学生千方百计,求得小姐之诗四律,爱之如珍宝,再不与他人见者。」王云道:「小弟乃外省人氏,乞赐赏鉴一番如何?」任引哈哈笑道:「这是万不能如命。」王云被任引奈何得了不得,又求之再三,任引方取出道:「这是兄之有缘,方得一见,祇是太便宜了兄,其它人来,学生再不能与见者。兄可小心细细玩赏,不可有亵小姐之佳章。」王云笑而称谢。忙接过来一看,乃是四季即景诗,道:

春景第一

梅花径里雪痕香,苦教春回试众芳。

弱草不经笼雨露,柔枝岂惯历烟霜。

溪山似尽羞文绮,莺燕如歌和转簧。

九十光阴时荏苒,风林绕出玉林行。

夏景第二

赤帝炎威事不将,荷风荡漾过来香。

几头消昼嫌窗小,户下看书倦日长。

竹影倚帘桐影静,松声入阁柳声凉。

浓阴蝉调增人恨,拟抱水壶向北堂。

秋景第三

长天秋水雁鸿声,桂子飘香月渐明。

金菊篱前争艳色,芙蓉江上斗新清。

夜凉如许西风紧,朝气寻常白露生。

砧杵慢闻更漏静,愁人悲听野蛩鸣。

冬景第四

霜景寥寥胜事无,小轩闲坐向红炉。

一阳初动云添线,双鹤曾言预朔呼。

现在江山参冷暖,时来松柏耐荣枯。

玉楼寂寞三冬景,每听春堂羯鼓奴。

王云细细吟完,称赏不已,道:「佳景佳诗,绝无脂粉之气,其人宛然在纸,美人之口,自出香艳之词。闺阁之文,为人传之于外,如钟情人得,若获珍宝,虽千金亦不能购得。今一旦落在究儒之手,真为可惜,不能玩赏,反加亵渎。皆由作句之人而不谨,非关传授之得罪﹔还恐美人之心,要人传出,以知彼之才,亦未可料。」任引见王云观诗,祇是自言自语,因道:「云兄打的甚么市语?」王云道:「非市语也。今见此诗风雅异常,细细摩拟推敲诗中之深奥。」任引道:「原来云兄爱观诗句。学生也有两篇,若云兄不厌烦絮,取来与兄笔削。」王云道:「老师有佳章,自当领教。」任引随取出一本诗稿,王云接过,翻开一看,不觉失声一笑。任引道:「云兄为何发笑?自然是学生诗之丑也。」王云道:「岂有此理。老师之诗太觉深奥,小弟不能审详,实笑自己学浅之过,焉敢取笑老师?」再观到后,更加好笑。祇道其一云──题目是《桃雨》,写着:

花开一树却也红,雨打枝头头到东。

红的落了青的长,结成果子赠猴头。

王云看完,倒觉醒倦。任引道:「兄所好观诗,佳作自然好的了。」「从未曾学,祇晓《四书》而已。」随起身说道:「在此搅扰。」竟一拱而别。任引送出王云,见王云去有百步,心中猛然想起一事,复唤王云道:「云兄转来!」王云见任引呼唤,不知为着何事,莫非遗了甚么物件?想想又没有,祇得走回来问任引道:「老师有何见教?」任引道:「有一事请教云兄,学生适间一时忘了。未知兄之写作可好否?」王云道:「老师为何问及此言?」任引道:「适闻兄愿为记室,倒有一家要寻一个,如兄做得来,倒也合宜。」王云道:「若要小弟做别事,其实不敢领教﹔如为记室,却是惯家。但不知是那一家?」任引道:「就是先所言的吴老爷府中。他前日回家,言要寻一代书。兄若肯往,学生明日代兄一荐,不知尊意若何?」王云听得就是吴文勋家,正打着心头之事,喜之不胜,忙答应道:「若承美爱,感激不尽。事成之后,再当奉谢,小弟明日来讨回示可否?」任引道:「谨遵台命。」王云随回去不题。

却说任引次日早膳后,换了一件洁净道袍,走到吴府门首,门公看见道:「任先生到此何干?请里边坐。」任引道:「烦大叔进去通报一声,说学生要求见老爷,有事相禀。」门公闻有事而来,祇得进去禀道:「启上老爷:对过的任先生要求见。」吴斌道:「可出去说不便。」门公道:「他云有事要见。」吴斌道:「这老儿有甚么事情?」祇得步到厅前,向门公道:「可叫他进来。」门公出去向任引道:「家老爷有请。」任引闻言,走至大厅上,见了吴斌,就双膝跪下,吴斌忙扶起道:「乡邻之间,何须如此?」任引道:「赫赫威堂,岂有不拜之理。」吴斌道:「先生祇消常礼罢。」任引道:「如此从命了。」随分宾主揖罢。吴斌拱任引上坐,任引道:「老大人在上,晚生何能敢坐。」吴斌道:「休得取笑。」任引方告坐,而坐打一躬道:「前闻老大人荣归,晚生欲到府叩贺台安,犹恐治业卑寒,不敢登堂奉拜。」吴斌道:「前日学生至舍,本欲趋候,恐反劳不安,故未至尊馆。」任引又打一躬道:「岂敢,岂敢。晚生前日闻老大人欲觅一记室,不知可有此言否?」吴斌道:「信有此事。因学生无暇笔墨,往来事冗,有言在外,欲觅一代书。」任引道:「晚生昨日偶尔遇着姑苏来的一少年书生,倒也风雅,腹中还通,祇因家道不敷,属为记室。不知可合尊意否?」吴斌道:「既承先生之爱,敢不如命。明日烦先生可同此生来一会。」任引道:「领教。」随起身告别而回。

却说王云在任引馆中回去,比往日大不相同,面上风云喜色,光采倍常,巴不得就是明日。心中想道:「正所谓天无绝人之路,奇巧无穷。倘然事成之后,姨母不见了我,岂不着急?这也罢了,如锦芳回去报知母亲,岂不悬念?我不肖之罪,无可逃矣,亦出于无奈,恐拘小礼,误却终身大事。」遂主意已定。次日仍至任引馆中,任引一见,拱手道:「云兄信人也。」王云道:「非是信人,实为己事。」随坐下问道:「昨日蒙爱之事如何了?」任引道:「早间学生已到吴府,见过吴老爷了,他叫明日同兄去一会。」王云道:「感恩不尽,何以为报?」任引道:「四海之内,皆兄弟也。何必客言?」王云道:「今日尚早,小弟同老师到吴府去一会可否?」任引道:「此时已经将午,恐吴老爷有事。」王云道:「承老师之爱,更祈玉趾一行,以释小弟心中之望,如何待得明日?」任引被王云再三相促,祇得又换了早间穿的那件衣服,同王云走到吴府前。门公看见任引带了一个后生来,想必就是甚么记室,遂问任先生:「又有何事至此?」任引道:「又要烦大叔去通报一声。」门公晓得有正事,不敢怠慢,忙进去禀道:「老爷,早间来的任先生又在门外要见。」吴斌道:「他又来做甚?」门公道:「他又带了一个人在外。」吴斌道:「是了。可唤他进来。」吴斌随出厅,见任引同王云走进,任引却是早间见过的,竟一拱不揖。王云道:「老大人请上,晚生有一拜。」吴斌道:「不消,常礼罢。」王云道:「进身记室,即系青衣之列,焉有不拜之理。」吴斌方受了两拜,答以半礼,拱任引坐下后,命王云坐,王云道:「老大人在上,晚生不敢坐。」吴斌道:「岂有不坐之理,坐了好讲话。」王云方告坐,东首坐下。吴斌见王云人才出众,举止谦恭,心中十分得意,问任引道:「此位兄可就是姑苏士乎?」任引打一拱道:「是。」吴斌问王云道:「兄尊姓大名?家世何业?乞细道其详。」王云起身答道:「晚生姓云名章,表字青文,祖籍姑苏,幼习诗书,不能上进。舍间有年老椿萱,不能侍奉,并无养赡之计。欲觅一馆地,在苏不得其便,今投贵府,会一舍亲,不料他去。昨会任老师,谈及老大人府中欲觅一记室,故今相投。但恐晚生学浅,而不能应大人之教。」说毕坐下。吴斌道:「观兄貌相,谈吐惊人,自是不凡,以记室加兄,可情愿否?」王云又起身道:「晚生得大人青目,沾光多矣。」吴斌向任引道:「既然云兄乐从,择于几时到舍?」任引打一躬道:「听老大人尊便。」吴斌唤家人取历日来看道:「今日是三月十二,明日不佳,后日是月忌,十五纔好,竟是望日。」任引道:「既如此,云兄十五日可至此罢。」王云道:「领命。」二人随告别,吴斌道:「欲留二兄便饭,犹恐有亵,到改日罢。」二人道:「岂敢。」随出府门,任引回馆。

王云回至郑府,好不欢喜。到了十五清晨,穿了几件随常衣服,不与锦芳知觉,独自一人,飘然而往,竟到任引馆中,任引已在相候。王云谢过任引,二人竟到吴府中来。门公是晓得的,竟请二人进去,吴斌已在厅等候。任引上前揖过,王云行了记室之礼,任引就要告辞,吴斌笑道:「屡费先生之神,尚未酬劳。今日务要屈情小酌,休得见弃。」任引心中也已不得能够,随谢而坐下,家人摆下席来。任引东席,王云下席,三人轮杯把盏,极尽宾主之欢,任引方辞谢而去。吴斌吩咐王云道:「云章,你可到侧厅东厢安榻,一应床帐、器皿、笺柬、笔砚俱已现成在那边,汝执此政,他事休管。」王云唯唯领命。自此王云就在吴府,但有往来书札,皆是王云代写,写得十分贯通,吴斌得意相投不题。

却说郑干此时见王云出外,至晚不归,唤锦芳同家人到钱、何二相公家去接。锦芳领命而去,至更深回来,向郑干禀道:「老爷,小人们到臧、钱、何三位相公家去接,皆云大相公有几日未曾去了。」郑干闻言,心中惶惶,步至内堂,向夫人道:「外甥日日出去游玩,老夫祇道他在钱、何二家闲戏,不料竟有几日不在他家,不知在何处游荡,今日至更深尚然不归,莫非做下些事来?」夫人道:「我外甥素常老成,谅无非为之事。或者贪玩失路,见天色晚了,宿在他方,也未可料。此时谅来无处寻访,且到明日再讲。」夫人说是这等说,但一夜甚是放心不下。到次日将午,不见王云回来,郑干同夫人心中着急,忙吩咐家人,分头到各处庵观寺院,名胜之所去寻。众家人领命而去,直寻至暮回来,并无影响。郑干道:「夫人,此事怎了?」夫人含泪道:「并无他法,明日再去找寻。」次日又命家人去寻遍城里城外、西湖等处,访了几日,哪里得见!况王云又更了名姓,从何处去访?夫人见王云数日不回,随哭道:「我姐姐一生就得这点骨血,今日一旦到我家来流落了,我姐姐知道:岂不怨哉!又不知被人暗算,又不知是落水身亡,又不知烟花留恋,又不知尼庵藏匿,叫人好不心痛!」竟哭起来。郑干见夫人痛哭,祇得劝道:「夫人不必啼哭,哭之无益。待老夫修书到姨夫,夫人修一封书到大姨,命锦芳回去说之。如外甥在他处藏匿,日后少不得还见﹔或被人暗算身亡,此亦是天命,岂人力能为乎?」夫人道:「相公之言,奴岂不知。但家姐闻此消息,宁不痛煞!」郑干道:「亦出于无奈,皆由少年不谙之故。」竟代夫人修了一封书,次日打发锦芳回去。

锦芳见公子不见,心中焦急异常,见要打发他一人回苏,更加心酸,祇得领了书,叩谢起身。不几日到姑苏,到府上叩见夫人。夫人道:「锦芳,你回来了么?大相公可曾回来?」锦芳跪下道:「小人实该万死!」说罢,眼中流下泪来。夫人大惊道:「呀,你如此光景,莫非大相公有甚三长两短么?」锦芳道:「姨奶奶有书在此,夫人看了便知。」随取出呈上,夫人拆开一看,便泪随言下,道:「如此怎了?然亦不怪于汝,你自去罢?」锦芳含泪而出,夫人哭道:「我那不肖儿呀,你既然去放肆游玩,为何不叫人随去?如今不知流落何方?又不知被人暗算身亡?如若流落他方便好,倘然被人谋死,叫我年老倚靠何人?日后老爷府中知道:岂不怨恨于我!」随大哭一场。次日修书一封,差人送往京中,报知王仁诚。夫人在家日日思想王云,时常啼啼哭哭不题。

却说王云在吴府中不觉又是一月,心中每每挂念父母、姨母:「我今日暗藏此处,他们自然四处找寻,不待言矣。我在此实指望与梦云小姐通一线之音,谁知竟无门可入!」亦时时纳闷:「咳,小姐,为你功名弃于度外,父母又远离,使我为罪之魁,未识可能遂愿?」王云每日如此思想,正是:

钟情不识美人心,枉负良图轻膝金。

一片热肠成画饼,可怜音断玉堂春。

却说梦云身边绣翠丫鬟年已十六,正在破瓜之时。一日看见王云,心中想道:「这个新来记室,倒也生得风流,令人动情,若与他绸缪一会,也不枉为人一世。」每常起心思慕。一日,梦云见天气乍热,步到苑中梅树之下摘梅耍子,见一双喜鹊在树枝上飞鸣跳跃,甚是和谐,因叹道:「禽鸟尚然如此,岂有人而不如鸟乎?奴家年将二九,未逢折桂之郎。古今才女名姝,颇有私订婚姻,还有相夫奔侍,往往有之。我长在名门,生于闺阁,待有权而用于无用之地,且爹爹在京也曾择婿,四海之内,岂无一佳士?可见才人之难遇。」凑巧,正在垂想之间,见绣翠走来道:「小姐一人独自在此做甚?」梦云道:「因房中暑热,在此趁凉。」绣翠道:「小姐,你看树上梅子都黄了。」梦云就随口吟道:

梅子黄时欲断肠,羞将心信寄仙郎。

熏风日渐催长夏,懒画娥眉添翠妆。

绣翠见梦云出言有因,遂道:「小姐生得这般美玉无瑕之貌,抱古今咏絮之才,至今虚待闺中,不知何处有福才郎,与小姐谐百年之伉俪?」梦云闻言道:「你这贱人,谁问你来?」绣翠不识时务,又道:「小姐可晓得老爷新用了一个记室么?」梦云道:「记室便怎么?」绣翠道:「那记室年不满二十,且是生得清秀,倒也可观。」梦云闻言怒道:「你这贱人,敢在我面前胡言乱说!我与夫人说了,打死你这贱人!」绣翠见梦云发怒,忙说道:「此不过贱人一时之谈,谁知反激小姐之怒,下次再不敢了。」梦云亦不复言,气冲冲走进房中去了。绣翠自说道:「明明方纔听得他念甚么郎不郎,此时又撇清!」遂走了出去。梦云坐在房中想道:「适纔绣翠所言甚么记室,我想为记室者不过写书帖往来之事,也未必能作诗文,如有十分才学,也不到人家作代书矣,或者貌美,无过白面,这也不必计论他。」

不说梦云在房思想,且说王云想与小姐通一消息,奈深闺似海,不能遂愿。每见一个侍婢,倒有几分颜色,身材甚袅娜,时时以目顾盼。「此女倒也情多,倘能亲近,机会就在此女身上。」一日在厅前院中闲步,见绣翠缓步而来,手中提了一壶茶走来。王云见他走近,问道:「姐姐此茶送到何处去?」绣翠见王云问他,巴不得与王云浪答,遂道:「此茶奉小姐之命,送与老爷用的。」王云道:「姐姐是何人身边的?」绣翠笑道:「我是小姐房中之侍儿。」王云道:「姐姐芳名唤甚?」绣翠含笑不答,王云笑道:「姐姐的芳名见教,小生得知也无妨的。」绣翠低低说道:「贱婢名唤绣翠。」王云道:「好个绣翠!此名甚佳,姐姐可送茶去罢,恐小姐久待回言。姐姐若得小暇,可至侧厅,小生有心事与姐姐一谈,未识慨允?」绣翠闻言,笑了一笑就行,回头又笑眼相看而去。虽则王云少年老成,也觉春心拨动。又隔了几日,王云望绣翠出来,问他小姐消息,再不见出来。一日见绣翠抱了文郎走进书房中来,王云不胜欣喜,绣翠道:「云相公,有一柬在此,是出寿礼的,夫人出名,可用心写好了。」王云道:「不消姐姐费心,小生自然用意。这两日小姐在闺中可作些诗赋么?」绣翠道:「你是写你的帖,问得好不奇怪!」王云道:「非小生多事,久闻小姐才名英秀,小生日慕香奁佳句,故尔问及。」绣翠道:「我家小姐诗词歌赋,不时而有,难以细述。所云慕小姐之诗文,君甚失言矣。幸尔遇着奴家,倘是他人,去与老爷说知,则不妙矣。」王云笑道:「小生知罪,承姐姐爱我多矣。」遂取笔写帖,问绣翠道:「姐姐今年青春几何?」绣翠笑而不答。王云见绣翠时时嬉笑,谅非端严之婢,戏他几句,聊为消遣,谅无妨碍。遂道:「姐姐年已及笄,正在妙龄,可知巫山之梦乎?」绣翠闻言,晓得王云调戏他,假意促道:「快些写完了,让我进去。祇管七答八答!」王云笑道:「姐姐厌烦小生多言么?我想姐姐身居闺内,寂寥无兴,常得小生这样一个人儿与姐姐消遣开心,祇恐不得能够,为何反厌起小生来?」绣翠道:「你休得在此胡言乱语,看我进去禀知夫人,叫你存留不住。」王云笑道:「呀,姐姐何必,小生再不讲了。」绣翠见王云风流潇洒,言语温柔,就觉欲心顿起,也不答王云,无非脸带春风,一笑而已。王云写完了柬帖,递与绣翠,将他的手轻轻捻了一把,绣翠将身一扭,含笑而去。王云也觉魂消,恨不能通梦云小姐之音,心中怏怏。

却说绣翠自王云拨动春心之后,时时情切,愁锁眉尖,奈眼目众多,不能出去与王云闲话。亦不与梦云言及王云相问之事,一则是梦云前番发怒,二来恐小姐知之,留爱于王云,故终不吐露。不几日,又值端阳佳节。吴斌备下船只,同夫人、小姐并侍婢等去看龙舟,独有绣翠腹中疼痛,遂未同去。王云恐湖上有人认得,故推辞不去。府中祇留两个老仆妇看家,府前一个老门公。却说绣翠少顷腹中疼痛已止,起身行到厨房,老仆妇见了问道:「绣翠姐为何不去看龙舟?」绣翠道:「再莫说起,偏生腹中疼得了不得。这样好龙舟不能去看,我好恨也。」仆妇道:「你到外边去看看,或者还有人去,你不会同了去?」绣翠道:「也说得有理。」遂进房去换了几件衣服,又妆妆头面,忙走到外厢来,见王云在厅前踱来踱去,似有所思之意,想道:「他为何不去看龙舟?这也奇了!」王云见绣翠在府中走出,喜从天降,且是打扮得十分俏丽,但见他:

淡罗衫子姣妆,石榴裙罩莲藏,杏脸生春意,云鬓堆鸦细光。凤眼,凤眼,袅袅行来亦香。

调寄《如梦令》

王云见绣翠打扮俏俏丽丽,走将出来,见府中又无他人,喜出望外,遂道:「姐姐不去看龙舟,此时出来何往?」绣翠道:「我如今去看龙舟的。」王云笑道:「此时并无人去,姐姐怎好独自一人去?莫若小生同了姐姐一观何如?」绣翠道:「云相公若去,我随了去。」王云道:「既如此,可随我到厢房中去更了衣去。」──此乃王云之计。绣翠亦巴不得到王云房中玩耍,竟随到房中,王云见绣翠进了房门,就转身拦在门口。绣翠道:「云相公不换衣服,反立在门口做甚么?」王云笑道:「姐姐你猜一猜看。」绣翠道:「我是猜不着。」王云见绣翠满面喜悦之色,就上前搂抱,绣翠道:「云相公,这为甚么意思?看有人来!」王云道:「谅此时再无人来。姐姐不是无情者,可能乐从?如不见爱,小生亦不敢过强。」绣翠闻言,低头不语。王云知他情心已动,自觉欲火如焚,不能按捺,随抱绣翠到床上。绣翠半推半就,被王云褪下小衣,淫情勃勃,任王云所为。王云见绣翠下身光洁如银,就也意荡神迷,不能自持。王云出世以来,未曾经过风流情节,初有老嫩之意,怎奈热情似火,遂轻举金莲,微露佳人妙品,安然竟赴阳台。绣翠苦楚道:「妾虽下婢,实还处女,望君怜念。妾感君风流雅爱,不避耻辱,以身付君,日后休得将妾为淫物。」王云道:「承姐姐不弃小生,小生焉敢忘情耶?」竟拨花心,慢挑含蕊,绣翠娇声婉转,秋水凝眸。正是:

才郎申意,妙龄女,俏细金莲高绰。云环翠鬓横眸戏,红蕊微开惊愕。软玉情投,温香佳偶,狂锁双眉弱。罗衣生露,柔声娇语堪惜。风流俊士欣颐,阳台始作,倒凤颠鸾莫。翻云覆雨羡和谐,贴口樱桃时掠。蛮腰轻摆,绣体擎耸,交胫恩绸密。鲜花残却,明宵再约此乐。

调寄《念奴娇》

二人云雨已毕,绣翠起来整好衣妆,向王云道:「今日贱妾微躯已被君染,但日后不可忘情。」王云道:「小生承姐姐之情,梦寐不忘,焉敢做薄情郎也!姐姐可知小生之来意否?」绣翠道:「郎之意在心,贱妾如何晓得?」王云道:「小生到府中来也,不知费了多少神力!得以记室栖身,实心为小姐耳。」绣翠愕然道:「郎君所来在先,知小姐在后,何得谓小姐而至?贱妾茫然不解其故。」王云道:「此非姐姐可知。今日你我情意相投,不妨尽剖衷肠,谅姐姐不露于人前。」绣翠道:「郎君有何衷曲,不妨细道。岂敢走漏消息。」王云道:「小生去春在姑苏虎丘游玩,偶尔遇见小姐,那时姐姐亦在此,有是事乎?」绣翠道:「去年京中下来,小姐在虎丘游玩果有此事,郎君有心,妾等无意。怎生就知其名,访到这里来?」王云道:「哪里就这等容易?小生见了小姐之后,回家去一病几乎不起。」绣翠道:「真为空相思也,后来却又如何?」王云道:「今岁二月中,小生到天竺进香,巧巧又遇见小姐。」绣翠道:「可为巧之至矣。」王云道:「正在寺中相遇,谁知被香会冲散,可为巧而不巧。姐姐可记得?」绣翠道:「不错,果然有香会来,我们同小姐转出别门回家的。」王云道:「幸喜小姐遗下一方绫帕,是小生获得,方知小姐之芳名。名虽知道:终不晓谁家淑秀,朝夕令人怀想。无如奈何,幸而天假其便:小生一日去访友,在路途中偶有二媒婆议论府中择婿之事,故此方知,纔得访着。以进身记室之引,实望小姐之姻事。」绣翠道:「原来郎君有许多委曲,又如此相巧。不负郎君求美之虔,偏是小姐所遗绫帕是郎君拾得。前二月中,小姐不见了此方绫帕,寻得个意休不意休,幸郎君拾去,也不枉此遗。为何郎君不请媒妁求之,以为记室进身耶?」王云道:「姐姐有所不知,小生岂不愿?祇恐你家老爷嫌门户不对﹔二则小生才疏学浅,一介寒儒,不能为小姐之配。那时亵渎,反成其怒,故进身记室,访得小姐有怜才之真心,事有可望,那时再以媒妁求之,岂非两全其美?此番举动,亦不为痴心妄想矣。」绣翠道:「郎君之论,果成金石。观君之貌,甚是不凡,谅其才情自能通彻,何得自谦学浅?」王云道:「前小生在天竺进香,偶尔兴发,题一首诗在墙,少顷有人和在后面,细观字迹,好似小姐之笔,不知可是否?」绣翠道:「是虽是,郎君之言可为脱节:郎君曾未面会过,小姐未尝有字迹与君,何以知小姐之笔迹?」王云笑道:「姐姐所驳,却也不错。小生去岁在虎丘亭中,见过小姐之笔法,故此方知。」绣翠道:「郎君可为慧心之至。那时小姐在寺壁见了郎君之诗,大赞不已,惟道前诗何不落款,遂和一首在后,自此回来,每常不情不绪,是有所思之状。」王云道:「原来小姐亦知小生之作,不知小生之名。题诗不落款,皆因贼秃之故。」绣翠道:「郎君自题诗,何关和尚?」王云道:「小生题完了诗,正要落款,遇见一僧讲话,打断笔兴,请至方丈待茶,故尔未曾留名。今恳姐姐在小姐面前通一线之音,细道小生衷曲,望怜小生怀慕之情,几番追访之私。」绣翠道:「郎君一片诚心,妾自当代言。」王云道:「还有件至紧之事,要问姐姐。」绣翠道:「郎君有甚么要紧之事?」王云道:「未识小姐可曾受聘?」绣翠笑道:「这事郎君放心,我家老爷、夫人要择十分得意之婿,故尔耽迟至今。」王云欢喜道:「这还有三分望想,祈姐姐早赐佳音,庶免小生之牵挂。」绣翠道:「此乃大事,祇可缓图,焉能急遽?况我家小姐性情十分端烈,倘有一言激怒,那时无方可治,此事则不谐矣,祇好慢慢诱言相探,未必他心似石,实非一朝一夕之事,郎君不可性急。」王云道:「听凭姐姐,若玉成小生姻事,那时自当相报,再不忘姐姐之情也。」绣翠笑道:「祇恐郎君日后不是今朝之话,将妾付之流水。相亲相爱,惟小姐有之。」王云道:「姐姐何出此言!小生非薄幸人也,何必多心。」绣翠道:「妾不过戏言,郎君何必介意。老爷、夫人将回,妾当去也。」王云道:「千金重托,至祈在意,惟望佳音。」绣翠唯唯领命,回房去了。正是:

情生处处皆留爱,春意绵绵无可耐。

相思多少好风流,遍地佳期成介带。

绣翠回房十分欢喜,得遂平生之愿,想:「云郎要我与小姐诉其根由,倘小姐知此生才貌,约下婚姻,彼自去矣,奴之事则不谐了。若不说,又负云郎之托,莫若迟延岁月,随机而进为妙。云郎问起,祇说小姐正色,不能入话。」主意已定,听见夫人、小姐回来,忙跑出去迎接不题。

且说王云自与绣翠交合之后,又有五六日不见绣翠出来,未免思想。一日,绣翠出来与王云偷会,二人又做绸缪二次之事。王云问绣翠道:「小生心事,这两日姐姐可曾在小姐面前道其一二?」绣翠道:「还未曾。小姐这几日正怪贱婢,不知何故?若触其怒,反成不美。」王云道:「小姐闺中遗下之诗,姐姐可能窃取一篇,与小生一观?」绣翠道:「窃取诗文,断断不可,恐小姐查出,奴之性命休矣,恐有人来,妾当去也。」遂急急走出不题。王云心中怏快,想道:「小姐怎么闺中圣贤,若不可犯焉?有才人而下怜才,此皆绣翠之畏惧,不能与我调停,将如之何?」自此绣翠少有得空,则出来与王云暗合,王云问小姐之事,祇将言拒绝,王云那得知晓。梦云身在闺中,茫然不知其情。二人来往已有月矣。

常言道:「若要不知,除非莫为。」府中有一个十八九岁的小安童,见绣翠丫头时常出来与王云麻缠,每每看在眼中,想道:「这个小丫头到被云生弄上了,却也气他不过。我明日拿住绣翠,与他作乐,不怕他不肯。」亦是合当有事,偏生绣翠出来,走到王云房中去写甚么,写完走出侧厅门来,安童见四壁无人,拦住绣翠道:「有趣的绣姐姐,我同你到房中去耍子去来。」绣翠闻言怒道:「你这小猢狲,在此胡言乱语,说些甚么!我去告诉老爷,打断你的腿筋!」安童笑道:「你不要在此装腔作势,我若说出来,叫你不好意思!快快依从我便罢!」又陪笑脸走上去抱绣翠,绣翠将安童推开道:「我有甚么不好意思?你敢说我!」安童道:「绣姐姐,你不要嘴硬,我就说出来,叫你死而无怨!你前晚到云相公房中与他苟合,我一一看见,难道你还抵赖不成?」绣翠被安童说出根由,不觉脸上就红一块白一块起来,本是心虚的人,算来无处抵赖,反求安童道:「此事也是我一时主意差错,好哥哥,你与我隐瞒了,不要说与他人知道。我到晚上来,此时夫人在里边等待。」安童见绣翠已允,遂走开,放绣翠进去。绣翠脱身飞跑进去,到晚上,哪里肯来赴约。

却说安童到黄昏时候,指望绣翠出来,直守到半夜时分,也不见个影儿,正合着痴汉等丫头。安童一天欢喜,反成烦恼:「倒被这贱人哄了。此时不来,其情已谬。我明日禀知老爷,叫他死也没处死。」又想道:「这莫要错怪了他,或者夫人、小姐有事所差,不得脱身,也未可知。等到明日出来问他,再作计较。」次日在厨下遇着绣翠,道:「你昨日好哄我呀。」绣翠高声道:「我哄你甚来?这猢狲在此胡说!」将安童一顿臭骂。安童敢怒而不敢言,忍气吞声,走到外边来道:「这个小娼根淫妇,倒被他一场发作。这样可恶,我明日饶了你些儿!」恨恨之声不绝。一日,吴斌命安童去请云相公来说话,安童闻言,正要发前日之私,遂道:「老爷,不如不要去请他罢。」吴斌道:「狗才!怎么不要去请他?」安童道:「这两日他被一个妖精缠坏在那里,哪有工夫来与老爷讲话!」吴斌道:「狗才!又来胡说了,我府中有甚么妖精迷人!多是你这狗才胡言,快去请来!」安童道:「不是小人在老爷面前多言,是小人亲眼见的。」吴斌道:「你见甚么来?」安童道:「也不是甚么妖精,就是小姐府中绣翠丫头,同云相公眉来眼去,勾搭上了,非是一朝一夕矣。此是小人目赌,焉敢造言?老爷可细细访问。」吴斌闻言,大怒道:「这样事情如何不早言,莫要是汝以私害公?」安童道:「小人怎敢!岂无对问?」吴斌怒道:「我想他二人苟合,皆贱婢不端,我今将云章逐出,贱婢处死,方快我心!」因安童一说,有分教,记室一番枉进,依然两地相思。正是:

记室空劳枉用心,一番风雨思难禁。

果然好事多磨折,不必寻常计较深。

毕竟吴斌怎生处置二人,且看下回分解。

 

第五回    遣书生村儿窃帕 会契友羽士留情

  诗曰:

花酒情长傲古,一帘风月瑶琴。

丽儿幽怀多爱,佳人淑气偏钦。

喜得时云时雨,欢为常调常吟。

小院绿苔芳草,玉楼闺阁深深。

话说吴斌要逐出王云,处死绣翠,又想道:「过耳之言,不可深信,倘无此事,倒加声张于外。待自己察访明白,也未为晚。」也是王云、绣翠合该有事,正是六月中旬,是晚绣翠乘空出来与王云偷合,方纔了事出来,正值吴斌在外纳凉,走到厅院中,见绣翠在侧厅内走出,此时不由不怒从心上起,就大喝一声道:「贱婢!此时夜尽更深,到何处去来?」绣翠见是老爷,唬得魂飞魄散。一句话也回不出。吴斌见绣翠哑口无言,事真无疑,望绣翠面上一掌,道:「你这贱婢,做得好事!且到明日,活活处死你这贱人!今夜且饶你,快快进去!」绣翠惟有悲泣而已,早有人报知夫人、小姐,绣翠走进,夫人见了道:「好丫头!前日老爷如此说,我道未必就有此事,谁知你这贱人竟做出这等事来!我此时身子都气软了,也无力气来打你,明日听凭老爷处治你这贱人,是你自作自受,休怨别人!」梦云在旁道:「贱人,可随我来!」绣翠闻言,跟了小姐到房中,甚觉无颜,藏羞泪下。梦云道:「这是你贱人自取之辱,哭之何益!」绣翠就跪下,哭着哀求道:「贱婢的性命全仗小姐,可留则留,可休则休,小姐若开天地之恩,明日在老爷面前救贱婢一救!」梦云道:「你起来讲。你这贱人,原晓得要性命的么?既晓得要性命,何不当初不做这样无耻之事。」绣翠立起身来道:「贱婢越礼之事,怎敢在小姐面前说?」梦云道:「叫你说的无妨。」绣翠道:「既然小姐有命,贱婢祇得说了:自见记室云生,令贱婢情无他释,可爱他丰姿美丽,则情生一旦,彼亦留情,两人因情所惑,成其不肖之事。今已败露,谅来老爷不能轻自饶恕。贱婢也祇好拼着一死,以报云生。」梦云道:「好个『因情所惑』!但汝死不足为惜,姑念自幼相随左右,于心不忍,明日老爷面前,我当力劝。」绣翠道:「承小姐活命之恩,今生若不能报,祇好再生以图报答。」又道:「贱婢还有一言,亦当禀明。总然小姐开恩劝免,恐老爷容奴生,谅不容留。倘贱婢去后,岂不将云生至诚求美之情辜负?也因贱婢一念存私,故未将云生之心诉与小姐。」梦云道:「你这一番言语好不糊涂,令我不解。」绣翠道:「待贱婢细剖其情,小姐自知其端:今春二月寺壁题诗,小姐可记得?」「我祇知墙上之诗,不知何人所作?」绣翠道:「就是云生所题。」梦云道:「何以为凭?」绣翠道:「亦出云生之口。他说见过小姐两次芳容,云生慕小姐之心,竟无日忘之,小姐倒还不知。」梦云道:「胡说!我又未尝出外,何得见我两次?」绣翠遂将二处相会之源细说了一遍,梦云听毕,惊讶道:「世间有这样的奇事!汝何不早言?」绣翠道:「前在苑中言及,已激小姐之怒,故此不敢再言。」梦云道:「云生才貌端的何如?」绣翠道:「云生之才,学富五车﹔若言其貌,真是潘安再世,可为当代人物。」梦云闻言叹道:「眼前若有此等之人,我爹爹竟不留心关切!」又想道:「或者是绣翠私情过奖。」绣翠见小姐沉吟不说,随道:「莫非小姐疑贱婢谬奖云生?若云生非是拔萃之人,贱婢焉有今日之惨?老爷往往与小姐择选乘龙,今遇云生而不留意者,乃恶其寒士耳,祇是可惜。」梦云想:「这丫头能参我心事。」因叹道:「自来好事多磨!」绣翠道:「小姐前番所失绫帕,亦是此生拾得。」梦云道:「原来如此。可能与此生要来么?」「此事贱婢不能,眼下事已决裂,明日必然逐出。这书生将这方绫帕爱如珍宝,他岂肯轻易就还小姐?」梦云道:「云生既慕名而来,何不央媒说合?」绣翠道:「我也问他的。」随将王云所论的说话细呈了一番。梦云听罢,道:「此生不独有才,而能虚心如此,不料汝二人事败,谅情不能容留。」绣翠道:「事已至此,焉能再留?若云生知风,夜间逃去,亦未可料。」梦云不答,垂首沉吟。绣翠见小姐低头不语,已会其意,随道:「小姐低头无语,贱婢已知,小姐何不明示于贱婢一二?」梦云道:「我所疑者,恐其人未必似汝之言,谅事亦未必能谐也。不必提他。」绣翠道:「贱婢想云生姓云,小姐芳名又是梦云,或者是姻缘,倒未可知。待明早,如彼来去,送一消息,叫他求媒,可乎?」梦云道:「不可。一则时下遭遣,二则老爷知他不端,三则不知他的来历。若要与他一信,祇可叫他缓缓再图良计则可。」绣翠道:「贱婢明早则报复云生。」二人一宵未寝,议论不题。

却说王云听得吴斌喝问绣翠,谅情事要败露,心中好不着急,欲待要逃出,祭重门深锁,插翅难飞。明早若见吴文勋,有何面目?也祇好老着面皮听其治也。由王云自言自语的不题。

且说绣翠受了小姐之托,自己又要叙叙别去之情,绝早隐将出来敲门。王云听得绝早人来叩门,必然是此事发作了,随起开门,见是绣翠,忧喜交集,道:「姐姐何来之早?」绣翠泪下道:「郎君难道还不晓得昨晚之事么?」王云道:「小生怎么不知!」绣翠道:「祇说与君久长恩爱,谁知眼前就是分离,奴之性命尚还未保。」王云道:「皆遭小生之累,有害于姐姐,今日事已至此,姐姐何以教我即能免辱?」绣翠道:「郎君之事不必过虑,见了老爷,骂叱一场逐出,谅无大害。贱妾留决不能留得,保性命足矣。今奴来此,特为小姐之事。从前未与小姐言及者,乃妾之心私于己也。将郎君之情昨晚尽情剖说于小姐,小姐亦有怜君之意,叫妾致君,此去好觅良图。」正说之间,外边有人咳嗽,绣翠忙在袖中取出一枚玉鱼,递与王云道:「此物是妾取得小姐者,君可收下,为后日之验。恐有人来,言尽于此,郎君前程万里,早晚珍重,莫以妾为念。小姐之事,千万在心。」王云接了玉鱼,又擎珠泪,二人哽咽而别。

一番离别愈情深,纔为怜才枉用心。

祇道私恩无决断,六行珠泪各沾襟。

却说吴斌次日清晨梳洗已毕,向夫人发挥道:「你居内室,连这几个侍婢也拘束不来,做出这样事情,皆是治家不严之故。可去唤那贱婢出来,待我打死他便罢。」夫人道:「相公差矣,瞒上不瞒下,丫头们出入,难道叫我跟着他?」吴斌气的也不回答,竟走到厅上唤云章,王云听得吴斌相唤,无可奈何,祇得走上厅来,跪下请罪。吴斌道:「云章,你这畜生!我何等待你,敢做出这无耻之事来!欲待要送官处你一番,老夫因怜你是个寒儒,少存汝些体面,与我快快去罢!」王云道:「晚生一时迷惑,做出不端之事,罪在不赦。今承大人不究之恩,铭刻不忘!」遂起身向吴斌道:「大人可命尊使到书房中查点一查点。」吴斌道:「这也不必。」王云道:「岂有不查之理?使晚生来去明白。」遂同家人到房中交查明白,道:「这几件棉衣不带去了,送与大叔罢。」家人收下,王云就到厅拜别吴斌。吴斌命取白金拾两,付与王云。王云道:「承大人不责,已出望外,焉敢再受厚赐?」吴斌道:「念汝在穷途,为三月润笔之资,可快些收去。」王云祇得收下,相谢而去。

吴斌见王云走后,更觉依依不舍。平素原爱王云文才相貌,心中存念,欲将梦云姻事委之,嫌其贫寒,又不知门楣之高下。今番之事皆是贱人之故。随后进来,见绣翠已是夫人唤出,跪在那厢,大怒道:「你这贱婢,做出这等无耻之事,我打死你这淫妇!叫人取大板来!」绣翠唬得面皆失色,哭拜道:「婢子一时无志,造此不端之事,罪当万死。老爷若肯展洪恩,赦婢子一死,愿老爷万代公侯。若果老爷不肯赦婢子之罪,愿杖下一死,也无怨恨。」吴斌见绣翠一番言语哀求,已经心软,顷刻发了慈悲之心矣。梦云上前说道:「爹爹,贱人罪实不赦,念他自幼服侍孩儿,望多多推孩儿之面饶他罢。」吴斌闻言,趁此说道:「别人来劝,为父的决不听从,女孩儿来说,倒要依你。祇是轻恕这贱人了的。」对绣翠道:「今小姐来劝,饶你死罪,可叫着家人令媒婆不论身价多少,卖往他方去罢。」绣翠含泪拜道:「谢老爷活命之恩。」又拜谢夫人。小姐后,卖去不题。

却说王云离了吴府之门,想道:「如今作何计较?欲要回苏去,后若姨母知道:岂不见责?还是到郑宅去。倘若姨母问其行止,何以对答?」忽然心中想出一个主题,竟到郑府。有家人看见,飞的跑进去报知夫人。夫人听得外甥复见,忙走出来。王云已在厅上,见了夫人就下拜道:「甥不肖,回避大人,使姨母挂念,是甥之罪也。」夫人遂挽起道:「贤甥一向迷失何方?使老身寝食俱忘。幸喜贤甥无恙,少慰我怀,惟有汝父母朝夕不能忘忧。」王云道:「甥之罪无门可谢。自季春日甥偶到钱塘门去玩耍,见一少年公子,谁家儿郎,也来游玩。甥与相会,两人一见如故,务要留甥到家一叙,再三相却,他不肯放。那时无其奈何,祇得同到他家书房中坐下,待之甚是殷勤。旁有琴台,壁挂古琴,彼问甥能此否,甥就不该答他『略知一二』,他就请教于甥。甥竟成一操,彼大赞不已道:『四海访师无得,今日萍水相遇。』甥以为赞技之言,不料,竟邀甥又到一密室中,款以盛席。甥后欲告归,彼命家人将红毡铺地,竟欲拜甥为师,甥却之再三,必然不放。后又将言赚他道:「让弟到寓所通知了再来。他恐一来不去,他的学技心浓,所以羁绊至今,此时琴音少知纔肯放归。」夫人道:「若知贤甥有此好处安身,我何忧之?」王云道:「今日禀过姨母,甥明日就要返舍。」夫人道:「不在一时,目下如此暑热,待秋初去也罢。我先差人去宽慰你父母。」王云安心住下,遂问道:「姨父为何不见?」夫人道:「是抚台一本,言郑干病好,所以前月上任去了。」王云道:「姨父荣任,甚为恭喜。」王云仍住东厢,寂见夜色阑珊,荧光飞舞,想起绣翠之事,不胜伤感道:「年少裙衩,未知死活。小姐之事,已为万妥,谁知又成画饼。」复来翻去,兜搭起许多愁绪,一夜无眠不题。

却说钱、何二人闻知王云复到,一日二人竟来问候。王云接入书房,揖罢分宾主坐下。钱禄道:「前闻清霓兄他往,不知下落,弟们遍处访问,不获佳音。今闻兄旋,不胜雀跃。」王云道:「岂敢。因小弟不才,多蒙契爱,所羁于他方以施技教,故而相留三月。」何霞道:「清霓兄才高班、马,人人见之敬仰,所以多才多劳。」王云道:「弟乃庸才,瑞麟兄何得过誉。」钱禄道:「近日闻报,说圣上有疾,秋场改至小春,清霓兄自然折桂,弟们设鹗饯以待。」王云道:「弟口耳之学,焉敢望第。若二位长兄北上,弟当在苏恭候行旌。」钱、何二人道:「弟们书文久疏,谅不能傍明珠以附骥。」王云道:「二位兄长休得过逊。」当时家人捧上茶来,饮毕,何霞道:「清霓兄可能拔冗同寻绿荫纳凉去否?」王云道:「弟乃只身,若得兄们带挈,足见高谊。」钱禄遂起身相邀,三人一同去纳凉不题。

却说臧新亦知王云到来,就往钱、何二家,邀他同候王云,不期两家俱往郑府去了,转身竟到郑府,见门上无人,一直竟走到里面,寂寂无闻,祇见王云书房未锁,推开门进去,又不见有人,道:「他三人不知何处去了。」竟坐下东张西望,见王云卧室幽然,图书满架迭案的诗文,又见榻上一只书箱,锁却半含,道:「这箱内不知何物,开来一看,谅也无妨。」起身向前,除去锁,开来一看,却是衣履。翻到底下,祇见有一方绫帕,取起来一看,有两行小字,却是一首诗,念了一遍不知其味,后面又有几个字,甚么吴梦云,想了一会,喜道:「吴梦云自然是个女子的名字,不知这个书酸从何处得来的?这一向他不知躲于何处?定然有些奇异。这方绫帕待我取了他的去,若访出这个女子来,我今新失其偶,谋之为妇,有何不可。此女既能于诗,其貌自然绰约的。且回去与老白计较,叫他去缉访。」照旧锁好了书箱,带上房门走出。却值一家人从外进来,见了问道:「臧相公在此何干?」臧新道:「来候你家王相公。可知道往哪里去了?早间寻到如今还不曾遇见。」家人道:「早上钱、何二位相公在此邀去纳凉去了。」臧新道:「王相公回,与我道及罢。」就急急回到家中,巧巧白从走过,臧新笑道:「老白,你来得正好,纔要着人去寻你。」白从笑道:「大爷呼唤小的何干?」臧新道:「你且进来坐了讲。」二人走进书房中坐定,臧新道:「我适纔去候小王。」白从道:「哪个小王?」臧新道:「就是前日对你说的苏州来的。此人他不知勾搭上了哪家的一个闺女,有一表记,精不可言。却值他不在寓处,被我拿来了。」白从道:「甚么表记?大爷取出来与我一观。」「看是与你看,祇是便宜了你。」白从道:「大爷与我看了,这个便宜也换得来的。」臧新随取出,递与白从道:「你可好好的看,不要沾污了尘垢。」白从接过来道:「何等宝物,这样尊重!」细细一看,原来是一方绫帕,又细详诗意道:「到还不是情句。此帕恐非表记,或是女子遗失,或是侍婢窃赠,也料他不透。」臧新道:「老白,你何以知此帕不是表记?」白从道:「小的诗虽不会做,其理略知一二。看此诗并无情词勾挑之意,故尔知其未必。」臧新道:「前日他们赞王云诗好,我有一柄金扇是他题写的,取来你看,果然可好?」遂取出与白从,看过道:「字却写得好,祇是他可恶,他打趣着大爷。」臧新怒道:「这小畜生如此可恶,做诗来打趣我!如何处治他一番纔好?」白从道:「不可为此事失去机会,我们还要套问他这绫帕从何处得来的。」臧新道:「高论,高论!」遂将扇子扯得粉碎,丢过一边,命家人:「取酒来,与相知白相公对饮。」白从道:「天暑,不消罢。」臧新道:「先浇浇梅根,好说话。」白从道:「大爷又说甚么话?」臧新道:「好说霉话。」白从笑道:「大爷原来说的趣话。」二人饮酒不题。

却说王云纳凉回至郑府,家人禀道:「早间臧相公来候大相公的,他在此守了一会。」王云道:「可曾进书房去?」家人道:「不曾见他进去。」王云进书房,也不查点不题。

且说慧空听得郑宅失去王云,寻无踪迹,所以慧空不介怀者,知王云为访淑女之游,故此病倒好了。今闻王云仍在郑府,就备下几种果品﹔一则候候王云,二来探听访梦云的消息。唤女童挑了盒子,竟往郑府而来,见门上无人,一竟直到后堂。徐夫人见了道:「今日甚么风,将师父吹到舍下?」慧空施礼道:「恭喜夫人,老爷荣任,尚还欠贺,今日一则问候夫人万安,二来闻得我弟回府,聊备粗果两种,少表微心,望祈笑留。」夫人道:「何以克当?但不知哪个是令弟?」慧空笑道:「就是令甥王相公。」夫人道:「外甥几时与师父结拜的?」慧空道:「今春令甥到小庵游玩,留题于小庵,小尼也就奉和,承令甥不弃,遂为诗中之友,是以结拜于佛前。夫人休得见笑。」夫人道:「师父这样一个才貌,竟落在空门,诚为可惜。舍甥竟不题起,可为隐口书生。」慧空问道:「令甥何在?」夫人道:「在书房看书,未曾他出。师父请自去,老身倒不便相陪。」慧空面一红,道:「夫人又来取笑了。」

说罢,竟自一人走到书房中,祇见王云隐几而卧,慧空上前以手推醒。王云抬头见是慧空,忙起身为礼,坐下笑道:「师兄几时来的?小弟贪眠,有失迎迓,望乞恕罪。」慧空道:「贤弟心绪不佳,故有如此困倦。」王云道:「非也。因夜露贪凉,所以白日少憩。」慧空道:「贤弟一向避迹何处?自然获得明珠,以完宿积之愿矣。」王云道:「师兄何相戏耶?弟因被友相留,施其技教,并无他意。连日有些小事,兼之天暑,故此未曾得候师兄。今见芝颜如故,使弟不胜开怀。」慧空笑道:「贤弟被友相留者,可是梦友乎?」王云见慧空说着,遂不瞒他,道:「事虽如此,祇是言之可赧。」慧空道:「何赧之有?」王云就将到吴宅始末细说了一遍。慧空道:「你暗游月殿,私近青娥,真正夺尽人间萃矣。虽然未得姮娥,再当图之。」说罢,竟垂首无言,若有所思。王云见慧空低头不语,已知其意,佯说道:「师兄值此长夏如年,闷无聊赖,将何解之?」慧空见王云来言有因,遂笑说道:「炎天长夏,消遣各有不同:官宦富豪之家,高堂大厦,水阁凉亭,歌姬摇扇,侍女持水,则暑从何来?那中等之人,清凉书屋,树木森明,以消长夏。再次之人,不入论矣。似我出家之人,焚香煮茗,诵经悟道:以消长夏。」王云道:「上中下三等皆现成事,惟师兄一辈则谬。讲到诵经煮茗,更吊其愁,岂能消遣?此时博得一少年,相对饮酒吟风,寒水逼坐,瓜果时新,不亦快哉?」慧空笑道:「非出。愚出家,原奋志,自今春与贤弟相会以来,又蒙垂点,所以刻刻在念,始此心体相拘,已尽物外之思,任他春花秋月,不染法界矣。」王云道:「师兄贞静玄妙,亦是善缘有在。」又道:「还有一言向师兄说。」慧空道:「何事?」王云道:「小弟在月初要返舍。」慧空道:「今年秋闱在耳,贤弟可能赶上试期?」王云道:「世间亦有巧事,前日有报,言圣主有疾,秋闱改在小春,就迟缓些也不妨的。」二人正在书房谈到浓处,夫人命丫鬟来请吃午膳,二人起身进去。饭毕,慧空就谢别夫人,向王云道:「贤弟若得少暇,可到小庵纳凉。」王云道:「领教。」慧空就唤出女童辞去不题。

却说臧新一心要套王云的口气,那日去约了白从,来访王云。到郑府问门上道:「王相公可在府中?」门公道:「早上出去,不知何往?」臧新、白从道:「必定在钱、何两家,我们去来。」二人先到何家,就撞个满怀,正遇三人在厅上饮酒。众人见臧、白二人闯到,好不厌恶,可又没奈何,祇得起身道:「二兄来得正好,且请坐下。」二人竟不推辞,拱拱手就坐下。家人就捧过杯箸,斟酒奉在二人面前。臧新道:「兄们好人,竟撇下小弟,在此作乐!」何霞道:「钱、王二兄偶然集至,小弟留饮,无过村酒粗肴,并无可口之物,谅不及府上之珍馐。」臧新道:「小弟拙口,不会讲话,遇酒肉则啖。」顷刻六七杯,方向王云道:「适间在尊寓奉候,因不见兄,故寻到此地。」王云道:「弟偶然闲步,遇见春山兄,邀来访瑞麟兄,蒙情留饮,恕弟失迎之罪。外日弟谒尊庭,兄亦恭出,所以未悟芝颜。」臧新道:「岂敢。」王云问白从道:「这位兄尊姓大名?」臧新道:「这是老白,名从,最有趣的朋友。」王云道:「久慕!久慕!」白从道:「此位就是才人王兄么?」臧新道:「正是。」白从向王云打一躬道:「久仰大名,果然名下无虚。」──这是小人们的寻常之态──王云道:「从未识荆,何蒙见爱?弟尚欠候,望兄恕我无知之罪。」白从就一连道有七八个「岂敢」,几个深躬。何霞道:「少讲闲话,快请饮酒。」王云道:「天气甚炎,二来小弟酒力不胜。臧、白二兄尚未有酒,多敬一杯。」钱禄道:「清霓兄言之有理。」臧新、白从二人正用得着,连饮了几杯,方纔落盏。臧新道:「老白,我有一桩事作成你。」白从已知其意,佯问道:「大爷有何吩咐?」臧新道:「前日闻得城中有一个才女,姓吴,你晓得是那一家?」王云见臧新说出才女姓吴,不觉大惊。白从就假言道:「却不晓得。」王云道:「城中姓吴颇多,可知才女之名否?」臧新道:「怎么不知。这才女之名叫做梦云。」王云闻言,心中愕然,道:「这厮如何晓得梦云小姐?倘被他求,如之奈何?」又想道:「谅来无碍,吴夫人决不将女儿配此匹夫。」白从见王云沉吟,遂问道:「王兄莫非倒知此女?」王云见问,必中久已打点,道:「小弟知是不知,春间在西湖上拾一方绫帕,上面有诗一首:后却有吴梦云一个名字。适闻兄所言,谅来祇此女也。」臧新见王云说出真情,反为无兴,起身告别,众人亦俱起身。王云向何霞道:「弟就在两三日之间要返舍,三位兄若上京,弟在舍相候。」钱、何二人道:「弟们实意不去,到下科看势。」随各各告别,不题。

却说臧新回来,向白从道:「此事到被你前日猜着了,谁知正是拾的。明日我将此原帕送还他罢,日后他知道了,到落一个贼名在身。」白从道:「不可送还他,留在那里,日后恐有用处。」臧新道:「也说得有理。」他二人议论,且按下不题。

再说王云回到郑府,在书房中看着暮云浓淡,红霞西照,不免生了思亲之念。又叹着客途孤迹,又转到梦云小姐身上,不知可有姻缘之分?一时就有许多主意,无数的念头,想到凄凉地步,在枕上落下了几点清溜溜的眼泪。说不尽他一夜光景。到次日,在后堂饭罢,向夫人道:「甥出外已久,犹恐母亲在家悬念。今日拜禀姨母,甥明日要返舍矣。」夫人道:「留贤甥在舍,甚为轻慢。今场期已改,缓留一日,可到初一荣行罢。」王云道:「竟遵大人之命。」又挨了两日,已是月尽,收拾了些零碎行囊,一径到钱、何两家去作别,却好在路相遇,道:「清霓兄何往?」王云道:「明日要返舍,故此特来登堂谢别,二位长兄清晨亦有何往?」钱禄道:「弟们去答拜一友人。」何霞道:「兄荣行如此之速,小弟们尚未设得杯酒相饯,如之奈何?且到舍下去少坐一坐。」王云道:「理宜到府拜谢,今不期路遇二位长兄,弟就此拜别了。」二人还礼道:「弟们明日早在江边候送。」王云道:「不敢。」当时各别。

王云想道:「慧空那里倒要去辞他一辞。」就一意来到庵前,祇见庵门未闭,走进去,有女童在佛殿扫地,竟也不问,一意就到慧空房里去,慧空听得门响,急忙问时,祇见一人站在床前,细看方知是王云,忙披衣坐起道:「贤弟来之何早?」王云道:「弟明日回苏,特来别兄。」慧空道:「行期以择得如此之速么?」忙唤女童取水,自己起来洗了首面,烹了茶,摆下果碟,邀王云对坐,道:「不知贤弟行期之速,愚未设得杯酒相饯。今日可在此盘桓一日,一则尽愚之意,二来贤弟此去未卜来期何日。」王云道:「弟之行踪,哪里定得。」慧空道:「世间之事,不称心者最多。」王云道:「师兄何出此言?愚昧书生何幸得蒙垂爱?」慧空道:「愚自入寂寂空门,与贤弟邂逅相逢,佛前结拜,实出此生之幸。祇说与贤弟永为诗坛之友,今日一旦回旌,会期何日?岂无恨耶?」王云道:「弟若此行,倘能寸进,拜缓还乡,定然在舍之左近,结茅屋数椽,来请师兄过去,以谢今日之爱。」慧空顿首道:「若得如此,足见高谊。」二人说话,不觉女童倒整出午饭来了。二人饭罢,重烹香茗,又谈些闲话,王云就要告别,慧空却依依不舍,随口占一绝赠别云:

禅门此去几时还,静听长安捷录颁。

莫负莲台三叩首,常登高迭望云山。

王云闻慧空有诗赠别,亦口占一绝答云:

此去禅门不久还,锦城消息有时颁。

安能衷曲无全始,一叶扁舟叩宝山。

慧空闻王云所答之诗,道:「若得如此,不负佛前之结拜矣。」王云道:「就此拜别师兄了。」慧空答礼道:「贤弟前途珍重!」二人牵袂送出山门,洒泪而别,慧空回庵不题。

却说王云回到郑府,命家人就雇下船只。到次日,进内堂拜谢姨母。夫人倒不舍得外甥,两泪交流,随吩咐郑二送大相公往苏,又吩咐沿途舟次小心。王云就作别出城,还未近舟,早已看见钱、何二人已在舟边候送。他二人见王云来,迎上说道:「清霓兄行期果准,弟等欠饯,心甚不安。」王云道:「弟乃无名下士,承二位长兄相爱,已是不当,还云欠饯?」何霞道:「弟等备得些许微物,聊作舟次之费,望勿见却。」王云道:「屡扰兵厨,又承厚惠,弟倒不敢却了。」随命郑二收下礼物,王云道:「就此谢别二位长兄矣。」三人一同作揖罢,钱、何二人各出赠别诗一律,雪涛笺写得端端楷楷,递与王云,接来看钱禄的道:

君贵丰年玉,鹿鸣龙榜尊。

未来陪祖道:雇去急行轩。

帆影随流水,舟声叽梦魂。

雷峰天竺远,还到世裔门。

又观何霞的,亦是五言律诗,道:

云白天香外,蟾宫不久归。

锦帆风送客,夜橹月相辉。

满载兼离恨,三思翰墨挥。

扫阶春榜后,音在雁南飞。

王云看毕道:「承兄们珠玉之诗见赠,小弟行色匆匆,不能酬答,甚为惶恐。」二人道:「岂敢。兄请登舟罢。」王云随就上船,钱、何二人相别,各自回去不题。

却说王云在途中,不几日舟至故乡,泊在码头上,起了行李到家,郑二随船去讫。王云当时拜见夫人道:「孩儿不肖,久离膝下,使母亲朝夕悬念,今幸天眷平安。」夫人见王云,未到之时,打点发挥他一场,及至见了文文雅雅的一个儿子,将一片恨心就化为喜气,倒说道:「我儿途中辛苦,你姨母在家可安乐否?」王云道:「姨母康健,命孩儿致候大人。」夫人道:「自闻孩儿失去之信,日日忧愁。前日接了汝姨母之信,纔得放心。」王云道:「而今大人心安,未知爹爹京中可有信?」夫人道:「前日有书来,问汝下落,几次要告假回家,朝廷不许。已有信去了。今秋试期改在小春,路途遥远,在月内也要起程了。」王云道:「孩儿此去也不望第,要去候候爹爹。」夫人唤玉奴取过历日,看到十六甚佳,王云道:「就是十六也罢。」丫鬟走来请用点心,母子起身,一同到后堂,用过点心,闲说话。又到次日,王云到这些亲友家候看候看,忙了两三日,闲来惟有读书。

一日,张兰同万鹤来候,王云迎入书房,揖毕坐下。张、万二人道:「前日承兄到舍,却值会文去了,所以失迎。次日,弟等来候兄,兄又他出,总未得一晤阔别之怀。自兄别后,杳然五月,使弟等朝朝盼望。」王云道:「弟也亦然。今两度会二兄未遇,正欲趋候,忽得驾临,深慰鄙怀。然而小弟身在浙,而心实在二兄之左右。」张、万二人道:「承兄神照,向问尊介,言兄在浙隐失,弟等惶惶。其始末之事,请以教之。」王云道:「承兄等想念,足见契厚之情。」说罢,随将谬言之事又述了一遍。张兰道:「才能多技,自然动人。」万鹤道:「今科试期改在小春,清霓兄行期卜于何日?」王云道:「弟家君在京,要去问安,并不想金榜垂名。」万鹤道:「兄过于谦逊。果然几时?弟们好附舟同往。」王云道:「家母之命,择于十六起程。」万鹤道:「弟等整备行装,是相约河边矣。」王云道:「若得二兄同往,途中方不寂寞。」张兰道:「弟闻得玄妙观中寓一云游道人,能知过去未来,我们去问问终身何如?」王云道:「使得,我们去走走来。」三人一齐竟到观中,见有许多人出入,他三人也挨进去,见上面端坐一个道人,但见他生得:

童颜鹤发,飘飘然有出世之姿﹔谈吞语吐,悬悬乎知来去之机。身披鹤氅,端严若仙,头戴霞冠,尘拂天花,一定是蓬莱三岛瀛洲客,不然是阆苑内九转还丹老道人。真是红尘无识者,怎肯降言。

三人正看之间,那道人问道:「三位兄来意,莫非是问终身么?」三人惊奇,忙向前顿首,道人答礼。吩咐三人坐下,道人将三人气色看过,瞑目不言。张兰道:「久闻真人大名,弟子等乃一介寒儒,未卜前途凶吉,故此轻造仙室,求真人指点愚人,更要请教真人尊姓、法号。」道人道:「老道出世以来,未知有姓,人呼我为云龙野人。」祇因云龙这一相,有分教:才子多灾,佳人又出。正是:

诗曰:

姻缘前定那更移,灾误文章亦甚奇。

不意佳人从险遇,情踪投合又分离。

毕竟云龙真人如何相他三人的祸福,且看下回分解。

 

第六回    赴科场江中遭祸 报恩德寨内存身

  词云:

可怜祸福事无常,功名顷刻惶惶。月影空花,宁不凄凉。误入桃源,洞房说萧娘。坚辞名义,困我书香,无限思乡。

右调《湿罗衣》

话说云龙野人细观张、万二人道:「二子器宇不凡,日后必为衣紫之客。惟张子美中不足,结发无齐眉之庆,后得治民清廉,则介福弥深。二子终身已定,惟王子前途浩远,不能细述,老道有偈言八句,汝可记着。」随取笔写于纸上,递与王云。王云双手接过,看上面写的道:

丁火虚惊,不遂功名。

蓝田双玉,前定梦英。

哀哉生我,南北埋尘。

子孙瓜瓞,荣寿康宁。

王云看过,不能细解,心甚怏怏。云龙野人道:「汝不必踌躇,终身之事,尽在于此,日后自然应验。」张兰道:「弟子等科试在耳,可能得第?」云龙野人道:「功名之事,老道不知。路途惊恐,最宜慎之!」遂垂眉不言,三人祇得顿首致谢而出,道人即系云龙真人,王云乃群仙降世,云龙真人故此来点化他一番,次日所以就隐去不题。

且说他三人出得观中,来到张兰家坐下待茶。张、万二人欣喜,惟独王云不悦,祇将这八句偈语吟哦,始不能解。道:「内云『不遂功名』,『哀哉生我』,颇为不祥。」万鹤见王云忧闷,遂道:「清霓兄不消忧虑,弟观此偈语后两句大为吉昌,为人在世,祇看终身之吉凶,以前颠沛些何必介意。」王云道:「这道人相兄等荣贵终身,独与小弟不言,必有患难,故此忧虑。」万鹤道:「一饮一啄,莫非前定。人之祸福,总在上苍与圣人。清霓兄才智过人,何以一时之糊涂?」王云闻言大喜道:「承长兄指教,弟顿开茅塞。」随谈笑自若。三人又说些闲话,各自散去。

不觉光阴易过,倏又望期。王云命家人雇下一只大船,次日早晨,整备行囊,一应物件,带了锦芳,拜别了母亲。夫人随吩咐道:「路途须要小心。」随同了锦芳,来至河下,张、万二人尚还未到,王云先上船,安排好琴书行李,复至船头上,望见张、万二人远远来了。行至船边,王云道:「二兄快请登舟。」张、万二人上船进舱,揖罢,万鹤道:「清霓兄来之何早?」王云笑道:「弟不比兄等有尊嫂留恋。」万鹤道:「此时由兄说趣话,说兄的日子在后边。」王云就吩咐开船。船家即忙解缆开船,望北进发。张、万二人各带家童一个,共是主仆六人,惟有三人谈今论古,说诗道文,到不寂寞,是日舟抵无锡,王云吩咐将船泊于惠山滨内。船泊已定,三人同登岸观看惠山景致,但见那:

巍巍殿阁不胜幽,古柏苍松隐佛楼。两岸柳阴藏市馆,钟声扬出亦悠悠。香云绕,品泉流,锡山峰对惠山头。落叶飘来鱼鼓静,暮烟绿径月升楼。    右调《鹧鸪天》

三人观玩了一会,见金乌西坠,玉兔东升,在一座石碑上坐下,看那山岚烟雾,夜色阑珊,张兰道:「舟中暑热,莫若将酒席移来此处小饮,可乎?」王云道:「小弟亦有此意。」随命锦芳到船上取了酒肴,到山上摆下,三人共饮,祇见月光如昼,万鹤道:「对此良夜,我等三人在此小饮,广寒中仙子应有怜乎?」张兰道:「月中素娥见了我等二人未必怜也。祇恐见了清霓兄倒要动情,正所谓月里姮娥爱少年。」王云道:「二兄休得要取笑。待弟作一歌以记其意,若何?」万鹤道:「如此更妙。」王云随歌道:

人生于世最乐兮,花酒情长乎良朋。

皓皓月照山川兮,白云悠悠四海升。

姮娥笑我寂寥兮,云睹寒宫也相乘。

风清露沾青衿兮,妒煞阇藜几众僧。

张兰道:「清霓兄之歌,曲尽其景,吾等不为寂寞矣。」王云道:「亦要请教二兄一歌,未知有此兴否?」张兰道:「对此美景,亦当献丑。」随歌道:

霞觞映月青山兮,寂寂松涛玄鸟啼。

顽石留人心醉兮,造化相持我独迷。

盈盈一水名利兮,此时此际乐更齐。

祇隔故园六时兮,计程应到百里溪。

张兰歌罢,万鹤亦应声道:

良夜迢迢清风兮,苍翠山环古剎宜。

举手月落金卮兮,笑将吞月幻虚奇。

英雄处世惯乐兮,四海飘游任我居。

萧萧竹木敲林兮,夜深白露来酒里。

王云道:「二兄歌思甚佳,胜弟百倍,惟秀芝兄有怀乡之念。」张兰道:「怀乡之念,何人不有?」万鹤道:「夜深矣,我们趁早上船罢。」三人一齐步下山来上船,家人收拾杯盘回来,次早开船,途中闲话之事不题。

且说舟行不两日,已到京口泊住。三人上岸,步到江边,见一派的江水,急波滚滚,往来帆影,真如一叶。王云向张兰道:「此时江景倒也可观,更兼金、银、焦、蒜几山,惜乎天色已晚,不能上去一游。」张兰道:「在此一望,总在目中,何必登临?」万鹤道:「对岸一望之地,谅是瓜州,今日何不过去?」张兰道:「天色已暮,明日长行。」说罢,三人仍回舟中安歇不题。

到了五更时候,三人就催船家开船,不期是夜竟大雾漫漫,船家道:「要待雾散纔可开船。」他三人哪里肯听,祇是叫开。船家也不敢十分违拗,祇得解缆往江北进发──所以读书人哪晓得江中利害。一者也是合该有祸,却纔放到中流,巧巧遇着一只贼船,纔劫得客商回来,见了王云的船,趁着这样的大雾,正中机谋,说声「动手」,就将王云船来搭住,斩断帆绳,七八个强人跳上船来。王云船上的船家见了,个个束手而战,任这些强人打入舱中,一掠精光。内有一个强徒,将王云看了两眼,就将王云驮过船去了,众强人就扬帆而去。从船家看见强盗已去,方出来互相埋怨。张、万二人及家人俱各面面相觑,见此光景,甚觉惨然。张兰跳脚道:「就迟些开船也罢,误在催逼,遭此横祸!」万鹤道:「行囊劫去倒也罢,为何将清霓兄抢去?令人不解!若是仇人抢去,害了性命,王年伯就是此子,岂不休矣!」张兰道:「事亦出乎无奈。」随叫船家仍回京口。万鹤道:「此事竟应道人之口了。」张兰道:「何以见得?」万鹤道:「前日清霓兄偈言首二句云『丁火虚惊,不遂功名』,今日是丁巳日,况道人云:『途路惊恐,慎之。』今皆应验。」张兰道:「如此看来,也是大数,清霓兄不至丧命。」说话之间,船已到京口。张兰同万鹤写了两张呈子,到府、县官投递,府、县两处晓得王仁诚之子被盗劫去,不敢怠慢,即忙差了捕役,分头缉捕。

你道如何捉着这伙强人?张、万二人一连候了几日,并无消息,祇得听府官差人去缉捕,船竟回苏。锦芳先到府中报知主母,夫人闻言,恸之欲绝者数次,众丫鬟、妇女救醒。少顷张、万二人来到,请出夫人,揖罢坐下。夫人道:「小儿祇说同二位尊相北上,以为万安,不料又遭此倾生之祸,未知能有相会之日否?今二位尊相到舍,有何见教?」张、万二人道:「年伯母在上,小侄等来非为别事,令郎被盗劫去,自然尊介来已经禀过,前令郎与侄等未起程之先,玄妙观有道人能知未来之事,侄等同令郎去问终身,道人有八句偈言付与令郎,上有『丁火虚惊,不遂功名』。前日被劫,却是丁巳日,又有虚惊二字,况年伯未尝结怨于小人,今虽被劫去,谅无加害之理,伯母请自宽心。」夫人道:「承二位尊相安慰老身,但母子难免不悲伤耳。」万鹤道:「侄等叨在令郎交契,尚然关切,何况伯母是母子天性。但前日侄等在京口已经报了府、县,府、县目今佥批差人严获,少有音讯,即当来报府。伯母大人且少宽怀,保重贵体要紧。」说罢道:「侄等且告辞,再来请安大人罢。」张、万二人别去不题,且说夫人在家逐日悲恸,修书差人上京报信不题。

却说王云被劫之事。谁知这个强盗就是元宵释放的滕武,已入长兴山为盗,后来李霸死了,这些喽罗们就立他做了寨主。祇因李霸未死做寨主的时候,下山劫掠乡村,见一小女子生得好,他竟掳上山来做了女儿,名唤英娘,年纔六岁,生得百伶百俐,所以就与他书读,故此认李霸为父。到了十三四岁上,人又生得一貌如花,诗书文墨无所不通,所以李霸更爱如掌上明珠。一日向英娘道:「汝以此才貌,吾必要与汝觅一快婿,也不枉带你上山。」英娘知身非所栖,以字匪人,故此不避羞赧,向李霸道:「爹爹若与孩儿择婿时,其人才貌若不与孩儿相等者,誓死而难从严命。」所以李霸临终,托与滕武道:「倘吾去世,汝当任此山寨之主。我有义女英娘,才貌兼全,真人间之罕见。汝当为择一才貌兼全的快婿,不可妻于匪人,为他终身之恨。」随唤出英娘来,命拜滕武为父,拜毕,李霸道:「莫负我重托!莫负我重托!」大叫数声而亡,当时各各举哀挂孝。殡殓已毕,众人推滕武任其山寨,屡屡曾吩咐觅获才郎不得。却好此日劫掠财物,又撞着王云一表人才这样一个少年,故此抢过船来。

不两日到了山寨,王云不知就里,所以惊得魂不附体。祇见三四喽罗上山去了,顷刻同了两个头目来,对众喽罗们道:「与相公整好衣冠,请上去相见。」王云听得「相见」二字,心中纔少定,起身整好衣冠。二人上前向王云打躬道:「先生请行。」王云问道:「此处是何地?将我劫来作何计较?」二人道:「先生不必惊疑,到寨中便知分晓。」王云始知是强盗,无可奈何,祇得同着二人走上山来。一般也有关隘,到还有条款布置,也不细去看他。不觉已走到寨中,祇见厅上一人端然坐在那里。这二人上前禀道:「蒙大王差迎贵客已至。」滕武道:「着他上来。」随唤王云,王云就上前,端然立着道:「汝等何敢劫掳宦家子弟?应得何罪?」滕武闻言冷笑道:「此处并非城池皇地,惟我独尊。甚么宦家不宦家!你大模大样,见了俺也不行个礼儿,反出大言,挟制谁人?」王云怒道:「汝等强徒,群聚山林,擅自称尊,岂人类也?吾头可断,焉能屈膝于汝等贼子乎?」滕武见王云毁骂,勃然大怒道:「黄口孺子,无知小儿,俺到优待于汝,汝反毁骂于俺!」唤左右:「与我斩讫报来!」喽罗闻言,急忙动手。纔接王云的两个头目张成、孙虎上前禀道:「请大王暂息雷霆。这书生小子不知利害,看择人之难,待小将以言劝他。」滕武道:「既如此,放了绑,汝等可去问他姓名、乡贯,再来回报。」二人领命,带了王云到别室坐下,道:「先生适纔之言语,太觉猛了。古人云:『在他檐下过,怎敢不低头?』」王云凭他二人说长道短,祇是个不开口。张成道:「先生尊姓大名?贵乡何处?乞道其详。」王云心中暗想道:「欲待言,又恐加害我。且相机而应,巧处商量。」随道:「小生姓王名云,祖贯苏州,家君仁诚,现居翰院。」二人道:「原来是一位公子,多有失敬了!实不相,大王有一位淑女,真正才貌兼全,欲得一佳婿,今遇公子,如得连城之璧,欲赘东床,共成大业。公子若依在下,可以俯就此段良缘,切莫过于固执,以失其和心。」王云闻言,变色怒道:「小生乃名门贵裔,岂肯纳贼女为妻?」张成忙掩住王云口道:「公子谨言,恐生事端。」王云道:「有何大事,可速速送我下山!若不送我回去,倒速求一死,免污上祖声名。」张成笑道:「公子,你突将性命看轻了。大王之女,生得绝世无双,这样美事不可错过。」王云又怒道:「汝等一般狂徒,何必唢唢!」

张成见王云十分执拗,倒将言语伤人,也就怒恼起来,向孙虎道:「小子无知,兄看守他在此,我去回复大王,再作定夺。」随到前厅,将王云之言一一禀知。滕武惊道:「原来就是我恩人,何不早言!」忙整衣冠来见王云,就倒身下拜道:「肉眼无珠,冒犯台颜,望恕不才无知之罪。」王云一时竟茫然不晓,随搀起滕武道:「兄何前倨而后恭?不识何由?」滕武道:「谅恩人也不认得不才了。向蒙公子元宵活命之恩,就是愚下。」王云道:「原来你就是滕兄。别后多时,不意就创此等大业!」滕武随邀王云到大厅上坐下,向王云打躬道:「小弟们不知大驾,误犯虎威,罪莫大焉。」王云道:「不知者不罪。」滕武就吩咐手下排宴。王云道:「明日乞令一人送小生下山,足见高谊。」滕武道:「公子不必焦虑,且消停一日。但山寨中无非村醪野味,实非敬客之物,愚下也还另有片言相告。」王云道:「承兄美意,实该领情,但家慈在堂,一闻此信,不但悲伤,更加朝夕悬望,能令为子者安乎?还是赐我还乡更叨爱矣。」滕武道:「公子不必介怀,少不得要送驾回府,祇是还未到此日。」说话之间,筵席已经摆下,滕武起身奉王云上席一座,滕武对面一座,下边几席是众头目。须臾坐定,滕武向王云道:「虽然村醪野味,公子若不嫌简亵,可请用一杯。」王云思乡心重,哪里咽得下喉去,所以祇推无量。正是:

一心一念报深恩,诗赋无情志独存。

清酒难回君子意,为关名节执辞婚。

王云见滕武加意殷劝,自己回想道:「这班人终是强盗,我若过于推却,他起兽心害我,岂可策料。他若再来劝时,我且勉强也饮他两杯。」主意已定。话说滕武见王云不酒不看,随起身到王云席上道:「想是公子一人寂寞不饮,待愚下来奉陪。」王云起身道:「小生实系酒量不胜,何劳大王错爱?」滕武道:「就少可见意,也尽不才之心。」随满斟一爵,奉与王云。王云接来,勉力饮尽。又奉了两爵,滕武纔归原席。大众又劝,王云坚辞。少顷席散,送王云到一书房安歇。

不知不觉的住了五六日,一日滕武向王云道:「不才受先寨主之托,权守此山寨,实是欠才,不能任此。近来朝廷昏弱,权臣当道:不能使英豪才士得志。不才观公子正是少俊英豪,莫若守此山寨,以图大业,不才愿让,不识公子意下若何?」王云闻言,正色道:「大王何害小生为罪人也?小生虽未上进,家君现居翰苑,世代簪缨。若为此不法之事,贻千古臭名,灭祖宗之荫。虽身首异处,实难从命!」滕武见王云立志坚牢,出言恶撞,面含愠色道:「公子不愿为也,听凭尊意,决不相强,但要留公子在此帮助不才,共守此寨,待朝廷招安之日,同下山去。」王云见滕武面容不善,恐触其怒,祇得含糊答道:「小生才疏学浅,恐不能应教于左右。」滕武道:「公子不用过谦。」又道:「不才还有一事相告。」王云闻言,谅是说亲,随道:「大王又有何见教?」滕武道:「不才有一女,可称淑媛,但无君子相配。今遇公子而不为,君子再往何求?若不见弃,愿奉公子以侍箕帚。」王云接着说道:「承大王雅爱,实该领教。奈小生已经聘过荆妻,有妨尊命,望乞海涵。」滕武见王云坚意辞婚,就拂然道:「公子自抱铿金戛玉之才,谅我等山鸡难配凤凰,然有女亦不怕无婿!」随吩咐各路关隘上人等,「若遇王相公,不许令其下山。如有放行者,定按军法!」王云被滕武当面讥刺,也无奈他何﹔又听得不放下山,真正祇好肚中暗苦,也祇得勉强住下不题。

却说英娘年已及笄,每常闲坐花亭想道:「奴家生在名门,被强徒带上山来,称人为父。我枉有才貌,陷在山寨之中,终无出头之日,将来不知作何结果?」时下又值秋景萧萧,更触起一番愁绪。他自己思前想后,想到这个心酸的去处,留不住两行清泪,介破了芙蓉娇面,这已无怪其然。且说这英娘身边有一个待儿,名唤香珠,生得倒也有几分姿色,人又乖巧,望见英娘不在房中,寻到亭子上来,祇见英娘一人独坐,面带忧容。香珠就问道:「小姐,你一人在此,为何烦恼?」英娘道:「你丫头家晓得甚么,怎知我心中之事?」随叹而吟道:

秋光何事逼愁人,景物无情恨独亲。

久困山中终是了,红颜命薄果然真。

香珠听了英娘之吟,道:「小姐愁肠不言,贱婢已知。」英娘道:「汝小小年纪,知何事来?」香珠道:「小姐所愁者,久困山寨,父事他人,一也﹔再者,迢迢城市,而小姐纵有才貌,哪得门当户对?若字近人,其名不正,二也﹔大王费心与小姐择婿,哪有豪门贵客而到此山寨中,结其丝萝者谁肯自浊?此三也。贱婢忖度,小姐心上祇此几件,所以难释其怀。」英娘听得香珠之论,竟愕然道:「汝小小年纪,倒有此一番度量。你可晓得大王连日所作何事?」香珠道:「我也不知尽细,祇听得前日喽罗们下山,掳了一个人上来,又说是大王的恩人,大王就将小姐许他为婚,那人反倒不允,可是奇也不奇?」英娘道:「那人不允其事,必然是高士。」香珠道:「小姐未识其面,何以知其高士?」英娘道:「是有婚而辞,亦不可料。不然,自居清白,不肯与贼女为配,故此知其高士。」香珠道:「依此说来,小姐终身不能成婚了。」英娘道:「蠢丫头,胡言乱语!」因叹道:「真是红颜命薄,陷于此,有妨情白,不如弃此主以谢世,到还清洁!」香珠闻言惊道:「小姐何出此言?凭此才貌,谅不居于人下,偌大个世界,岂无人物?前日掳来那人,未知若何,待贱婢去探个消息。」英娘道:「休得胡为!姻缘自有定数,所虑者非此。祇因负我一诗一韵于空山,自怜其情也。」香珠笑道:「小姐进退相关,将来作何计较?」英娘不答,竟回房不题。

且说工云在寨中度日如年,所恨者滕武不放他下山,朝夕思亲,怎能脱离虎口?所以对着这秋肃天气,更助其愁,道:「我王云生于宦门,功名婚姻如此命蹇,今又遭此不幸之祸!」想到苦恨的田地,因作恨词两阕以记之,云:

丹桂飘香候,离愁日积新,西风蛩调助愁嗔,萧萧落叶频。白云飞去易,红树间河津。高秋山郭慕萱椿,悠悠闷系心。

调寄《巫山一段云》

山林阻断乡关翰,孤雁哀声魂散。宝镜光盈人情玩,予恨观银汉。哀情梦里神凝半,客底离愁时按。花鸟幽林无伴,篱菊频频叹。

调寄《桃源忆故人》

王云书罢,自己吟了两遍,甚觉无聊,在房内低着头走来走去。忽然见房中摆设不凡,奇道:「不想此间如此幽雅,我倒不曾留意,正所谓心不在焉,视而不见。」随步到外边来一看,竟也有花卉假山。又细细一看,道:「原来是一座小花园,其工到也精巧,不料此等匹夫,也有这作为!」王云哪知是英娘的指点所造,故此英娘常日在此园亭之中拈章弄笔,玩月吟花,所以这房祇隔得英娘的卧室一进。起先王云原在外厢安歇,滕武见王云愁深无解,故送到此处,以慰其心,所通英娘内室之门已经锁断。王云初进来时因愁闷忘情,今日见之,称赏不了,重复走进房来,见图史堆满,笔砚精良,惊讶道:「我自上山,未曾见有文人交接,莫非滕武之女果有才情?」又道:「非也,他欲赘我为婿,故设此局以动我心,不可被他所惑。」又见壁上贴着些甚么,上前一看,就喜得手舞足蹈,大赞道:「不料山寨之中有此才士,我深敬之。」看去诗词颇多,单道两律云:

杏林春色

园林春晓景重重,碧草萋萋衬落红。

玉露附花花有色,锦云盘树树无穷。

流莺乘早啼深处,归雁迷芳绕此中。

斜挂酒旗留醉眼,赏心日日怨东风。

中秋晚月

小窗初涌月光平,气肃秋宵分外明。

庭院碧梧金露重,广寒丹桂彩云轻。

素娥因恨怜秋夜,青女常愁怨汉清。

鸿雁一行音断续,寨林新叹归思生。

王云看到二诗,沉吟道:「满壁诗词,若出男子之口,必无这等秀媚﹔若出于女子之口,又绝无脂粉之气,令人不能识辨。」重又将此二诗细细推敲一会,道:「这诗还是闺中之句,词内俱隐愁怨,未知何故,其情景倒与小生并驱。世间我祇道就是梦云小姐,谁料此地又有这才女!可见天下之大,闺阁中才女不时而有,希为男子者不可以才自负。」又道:「也还不可深信,或者抄录他人之句。移来蛊惑于我,也未可知。」又想道:「他既抄录,不抄幽闲丽句,反录愁恨之章,祇怕还是真的。」

正在疑真疑假之时,抬头祇见花阴深处,一青衣女子冉冉而来,想道:「园中女子从何而至?谅必滕贼他家眷。」随步出来,祇见这女子在那里折桂花,且是生得俏丽,王云竟走到园中,上前问道:「小娘子折桂何用?」那女子见人问他,欲待发作,看看王云是一位俊俏书生,所以含笑不答,竟去折花。王云见问又不答,折花奈树又高,因道:「小娘子折取不着,待小生折取一枝,付与小娘子何如?」随攀树折一枝在手,香珠正中其怀,怎奈素不相识,不好就要,祇是站立踌躇。王云道:「小娘子又不折花,端然站在那里,意欲何为?」香珠见问就他折花,答道:「纔承先生慨允赐花,既已折下,又不见付,亦不知何意?」王云见他娇声呖呖,就要歪缠起来,道:「花乃贵园之物,岂有不付小娘子之理?但要请教小娘子:可是大王身边的侍儿么?」香珠见王云殷勤相问,哪有不答之理,随道:「不是,我家大王从来没有夫人。」王云道:「大王没有夫人,小娘子又不是大王的侍儿,一定邻家女子爱花而来。」香珠道:「更不是,此地乃山寨之中,哪有邻家?」王云笑道:「好个山寨之中没有邻家,叫小生却到难猜,不如小娘子直道了罢。」香珠道:「妾乃小姐身边的侍儿。」王云道:「小娘子又来哄小生了,适纔说大王没有夫人,忽然就生出一位小姐来了?」香珠道:「先生有所不知──小姐系先大王所遗。」王云道:「你家先大王姓甚名谁?」香珠道:「先大王姓李名霸,在今夏初身故。先大王见滕将军能事,临终故将大事托之,立为寨主,所以小姐就拜滕将军为父。」王云道:「原来如此!小姐芳名唤甚?青春几何?」香珠道:「先生素无相识,问得好奇!我家小姐乃闺阁名姝,岂得轻与人言?先生肯与花则付之,若不肯,妾去叫人来折。」王云见香珠抢白了几句,羞得满面通红,忙陪罪道:「非是小生失言,因小娘子言及,故此相问,谁知就触犯小娘子之怒。」香珠见王云躅促,又觉可怜,随笑道:「我家小姐乃世间罕有之人,岂能擅向人言?」王云见香珠转口,陪笑道:「据小娘子说来,怎样纔与人说?」香珠道:「要礼到,少言一二。」王云道:「小生知罪矣。」忙向香珠深深一揖:「我如今礼到,先要请教小娘子的芳名,然后再请教小姐的芳名。」香珠遂答礼,掩口笑道:「先生请自尊重。贱妾名唤香珠。」王云道:「好个芳名!自然是丽人所用。小姐的芳名亦乞赐闻。」香珠道:「小姐名唤英娘,年方十七,尚未字人,真正才貌绝世,诗文词赋件件皆通,此乃实言。请教先生是何方人氏,因何得到此地?」王云忍不住两泪双流,香珠惊讶道:「先生泪从何来?」王云道:「承小娘子见问,未免触动离愁,所以伤感。小生乃苏郡人氏,姓王名云,表字清霓。因赴科试,舟过京口,被你大王手下之人掳上山来,汝大王亦是苏郡人氏。岁首曾到舍间为盗,被小生获住,未曾究治,反赠他银两释放,谁知反成大事。」香珠道:「怪不得大王有『恩人』之称。此时大王也应将恩报恩了,何以先生反倒悲泣起来?」王云道:「小娘子有所不知。汝大王要将小姐招赘为婚。我想出自名门,岂肯与他为婿?恐其日后难免人谈论,所以不曾从命,故此触怒大王,始纔关禁小生在此。」香珠笑道:「这是先生立身之高止。若论这样一个美人,就俯就此良缘,也不辱没了先生。」王云摇首道:「这事如何使得!纵然是九天仙女临凡,也难以从命。」说罢又流下两行清泪。香珠道:「先生汪汪流泪,思乡之念,且自耐烦。」王云道:「小生思乡念切,也无处可诉,今幸遇小娘子,得以剖其衷。」香珠道:「妾来此已久,恐小姐见责,二则恐有人来,明早再当请教罢。」王云将桂花付与香珠,香珠接花竟袅袅而去。王云被香珠这一番说话,倒弄得不上不下,疑疑惑惑的,道:「前有吴小姐,一场跋涉,尚无毫厘之妥,不意又有一个英娘。」又想道:「任他是才貌兼全,难免贼女二字,又不曾见面,岂可多用这想慕之心。」

不题王云自言自语,且说香珠折花回去,英娘怒道:「你这贱人,叫你折花,就去了这一日!」香珠道:「树高难折,因此耽迟。」英娘道:「胡说!你明明在那里玩耍,还要遮掩。可实对我说就饶你,不然打你三十竹片!」香珠想,也瞒他不得,遂道:「就是有话,怎敢在小姐面前说。」英娘道:「但说不妨。」香珠道:「贱妾去园内折花,正折不着,厅内走出一个少年书生来,他道:『你折不着花,待小生折一枝与你可否?』贱婢那时正无人折,正中我意。不期他折花在手,不肯就与我拿来,要问我是那个身边的侍儿。贱婢竟不答他,他又殷勤再三相问。故此无奈,祇得对他说了。其次又问小姐的芳名……」英娘道:「你可曾对他说么?」香珠道:「也曾说来。」英娘道:「贱人,我的名字岂可轻与外人说的?」香珠道:「贱婢原不肯的,见他问得可怜,故此相答。」英娘道:「你可晓得此生的姓名?哪方人氏?因何到此?」香珠道:「他姓王名云,字清霓,姑苏人氏,上京去科试的,就是前日被大王掳上山来的。他说大王也是一处人,曾在他家为盗,被这生获住,反赠金放的,所以才有『恩人』之称。大王要将小姐配与王生,不出小姐前日之料,这生坚辞不允。」英娘闻言,心中明白,道:「这生年纪有多少了?相貌何如?」香珠道:「看他年纪,祇在二十之下,相貌到与小姐相等。」祇因香珠这一说,打动了英娘往日想思,因沉思良久道:「据你说,此生有貌,未知可有才?他次后还说些甚么?」香珠道:「他说:『小生还有思乡的愁绪,还要相告。』欲向我言,是贱婢要紧回来,所以也未曾言及。」英娘叹道:「奈男女各别,不能试王生之才志。」香珠道:「小姐不可错过这佳偶,虽然王生推却,他不知小姐这才貌。若知道:必然俯就。」英娘道:「汝论虽善,但儿女之事,非媒妁、父母之命不可。」香珠道:「虽在嫌疑之际,也要从权变。待贱婢明早再借折花为由,探他口气如何。」英娘道:「不可造次。此生立志已坚,恐取其辱。」香珠道:「小姐守身,言非无理。但此山寨之中,非独不保后事,倘字不得人,目下不随权变,恐失其大事。」英娘道:「我心已惑,听汝为之。祇是不可走漏消息。」香珠道:「这个自然,不必小姐吩咐。」他二人议论不题。

且说王云自香珠去后,回至房中,看了壁上之诗,愈看愈奇,道:「如果是英娘所作,其才不亚于梦云,虽有盗女之名,也顾不得他,且就其婚,得占人间双美,亦快事也。」又想道:「前日这般拒绝滕武,如今怎好又去求他?」又想道:「莫若我且题诗一首,待香珠再来,烦他带去,且探一探英娘的才调何如,再作理会。」随展开花笺,题成一律,迭成方胜,压在砚底下。

正在沉思之际,滕武走进来道:「公子在此沉思何事?」王云到着一惊,起身道:「大王请坐。小弟乃离乡之人,岂无思乎?」滕武坐下笑道:「不才送公子在此,也还少可解闷?」王云道:「幽雅之处,虽可解闷,也难释乡思。若大王果然见爱小生,放我回乡,此情此德,没齿不忘。」滕武道:「公子不必心焦,归期自有。不才原留公子在此,别无他意。目下有一言请教:寨中人马有半万之外,怎奈粮饷不敷,请公子以何策教我?」王云道:「承大王下问,但小生诗文之中还能应教,若云军伍之事,实是茫然。」滕武道:「公子抱经略之才,何必过谦,望乞赐教,以救苍生。」随向王云一揖。王云答礼道:「大王,小生虽有小见,未知大王得能听从?」滕武道:「愿求妙旨。」王云道:「大王聚乌合之众,每每劫掠客商,其罪莫大焉。在于客商,远离父母,撇子抛妻,希图微利以养生,忽然被劫,富者犹可,若然小本营生,其情惨然,既已囊橐一空,流落他乡,其父母妻子有倚门之望,饥寒之苦,是时儿啼母哭,家业日散。大王若察此情,岂能忍为?莫若散去军兵,改业为良,岂非美策?」滕武道:「公子之论,未为不可,但不才受先大王之托,一旦毁他事业,与理不合。」王云道:「大王既不从此,还有一永远之方。」滕武道:「愿闻。」王云道:「若许荒山,可命兵丁开出,改作良田,耕种麦谷,足可养军。」滕武道:「此真良策也。」王云道:「若此法一行,少要劫掠,以害生民。」滕武道:「承公子金玉之言,待不才成功之日,自当报效。」随辞去不题。

且说香珠次早又到园中折花,遇见王云,不知说些甚么,且看下回分解。

江南一梦到仙峰,不异良缘遇玉容。

因是蕊珠宫里客,故数幻事巧相逢。

 

第七回    俏书生连传词藻 美英娘密订终身

  诗曰:

丝萝逸逸好良缘,占尽人间双玉仙。

但恨断桥多阻隔,相逢花下妒争妍。

话说王云清晨见香珠又来,喜之不胜,忙出去。香珠道:「王先生起何能早?」王云道:「小生知小娘子今早要来,故此早候。」香珠笑道:「不敢有劳,何须巧言!」王云道:「小娘子可是又来采花?仍待小生和你采花。」香珠面红道:「先生乃读书君子,出言尽带芒刺,非正人也。」王云忙陪笑道:「小生出之无意。小娘子休得见怪。」香珠道:「这也罢了。昨日先生云思乡之言,有何见谕?」王云道:「小生也无他说。因汝大王掳我在此,舍间老母未免悬望,小生在此日食不安。这段苦衷无所以告,今向小娘子言及,可有良策以告小生么?」香珠道:「远离乡井,自然挂念,莫若先生权且在此读书,就是尊堂处,能有一礼之通可以安心。」王云道:「只身孤影,叫小生哪里去通信?小娘子总说的是宽心话儿。」香珠道:「事亦不难,待妾与小姐商量,或有良谋,也未可知。」香珠又道:「先生府上自然已经娶过,故此急欲怀归。」王云叹道:「再莫言起,小生婚事,倒还未聘,向有一门姻议,也属镜花水月。若然要娶时,室中有妇久矣。祇因小生立心要访一个才貌兼全的佳人,所以耽误至今。」香珠道:「如此说来,先生青年尚还虚室。若是未娶,归期也还缓得。」说罢道:「再烦先生折一枝桂花与妾去。」王云道:「小生还有一事相烦小娘子。」香珠道:「又是何事?」王云道:「小生有俚言一律,望小娘子带去,烦小姐改削。」香珠道:「这事妾不敢领命,此即是传词递柬,非妾所为之事。」王云道:「不妨,此诗莫过求教于小姐,并非淫词,有碍于小娘子。」香珠祇是摇头,王云无可奈问,祇得向香珠深深的一揖道:「望小娘子方便。」香珠明要带去,故意作难道:「带便与你带去,倘有污耳之词与小姐看将出来,竟送到大王处,莫怨于妾。」王云道:「休要取笑。」随将诗递与香珠。又折了一枝桂花,香珠拿了进去,正是:

传消递息小裙衩,一笑含春智满怀。

每到花阴身袅袅,胸藏机慧巧安排。

却说香珠折花回来。英娘尚未起床,香珠走到榻前道:「小姐今日失睡了。」英娘道:「我今早身子有些不爽利,故此起迟。」随被衣起来,梳洗已毕,问道:「这桂花可是你去折来的么?可曾见那生?」香珠假意笑道:「今早却不曾见他。」英娘道:「贱人又来骗我了,去了这一早晨,不知在那里与他做些甚么事,也不对我说声,竟自去了,我问你时倒要哄我。下次不许去!」香珠道:「小姐不要着忙,待贱婢说来。我到园中,那生已在树下观花。见了贱婢,他就说起思亲还乡的话,道大王不肯放他下山,欲要带一信回家,未得其便,故此日日忧愁,不得安心。」英娘道:「这也怪他不得。」香珠道:「这生还求计于我。小姐想,贱婢晓得甚么,祇得说出小姐来了。」英娘惊问道:「贱人,你又说出我甚么来?」香珠道:「待妾回去与小姐商量,或有计策,也未可知。」英娘道:「汝可为多言,此乃大王之事,哪有甚么计策?以后便怎么?」香珠道:「次后我就回来。他道:『素知小姐诗赋精微,必要请教。』随向房中取出锦笺一幅,托我带来。贱婢再三不肯,他求之恳切,祇得又带来了。又恐小姐见怪,所以不敢呈览。」英娘道:「论理不该接他的纔是。但我山寨中有才并无识者,今日与他唱和一二,亦未为不可。」香珠就在袖中取出来递与英娘,英娘接来展开看时,祇见上面写着:

久慕小姐大才,渴想之私,时刻不忘,今集斋头,偶成即景一律,实贻笑于大方,祈小姐改正,若得沾光,更求步韵。左呈台览。

得傍娥眉笔砚香,文思郁郁阿家娘。

华墙珠玉篇篇秀,锦案图书迭迭章。

月白花阴留睡鹤,风清梧影待栖凰。

飞琼言语何传错,污却几头翰墨光。

英娘吟了几遍,笑道:「书生诗思清新,自然是才士。何其出语甚狂,言我非才女,以假借耳。细玩其中隐词,又欲求婚,含而不露。」香珠道:「他讥笑小姐,也要回他一首,奚落他一番。」英娘道:「这个自然,可取笔砚来。」香珠随取过文房之具,摆在英娘面前,磨好香墨。英娘就提笔和成一律,迭做方胜,随命香珠送去。

香珠拿诗来到园中,走近书房门首,就咳嗽一声。王云听得咳嗽,走出来,见是香珠,喜得迎上道:「小娘子此来必有好音。小生的诗,小姐可曾赐教?」香珠道:「还要甚么诗不诗!我拿去,小姐见了,被他一场臭骂,叫我丢还你!」王云闻言,一天的欢喜,竟变作满肚愁肠,道:「小生的原诗在哪里?」香珠取出来递与王云道:「这不是你的原诗?」王云接来,垂头丧气的打开来看,又忽然喜逐颜开,道:「小娘子,你好作耍小生。」香珠道:「早对你说了,就无此番情景了。」王云看上面写着「奉和原韵」,道:

莫道书生词语香,诗文犹让杜家娘。

今朝污墨终成句,他日成名却负章。

鹤梦恐惊山外鸟,鸡声怎听海边凰。

侍儿谁示多消息,谅夺贤才宝物光。

王云吟完道:「词颇精明,真乃香闺之句。我之诗句却也狂些,如今也讥刺于我,好笔力也。」香珠见王云沉吟,道:「先生如此沉吟,莫非疑此诗又是假借么?」王云道:「小姐真仙才也。小生诗句唐突,再当荆请。适间所言之事,小娘子可曾与小姐言及?」香珠道:「妾已向小姐说过,小姐道:『此乃大王之事,岂能如何耶』?」王云闻言,愁锁眉尖,亦无奈何,随道:「小生再题诗一首,烦小娘子带去请罪如何?」香珠道:「既如此,可速做来。」王云就到房中,也不落草,书成一绝,出来付与香珠带去。王云想道:「英娘之才已知,未识相貌何如?如果才貌兼全,又是梦云的这一段想思矣。」

且说香珠进去回复英娘。英娘道:「你将诗去,他说甚来?」香珠道:「他见了小姐之诗,称赞不了,自己惶恐。」英娘道:「他先恐我无才,故来试我﹔今见了我和去之诗,就如此谦罪。此生不独有才,而且有志。」香珠道:「小姐不要过于赞他,还有一诗在此。」随递与英娘。英娘接了来看,道:

书香今已属娥眉,谢傍仙楼白玉诗。

妒柳妒花情未足,情思能让传情时?

英娘看过道:「书生何以前倨而后恭,文词隐逸,欲求我相见之意。我乃闺中弱女,岂好与汝相会?也祇好复和诗一首。」随题一绝,迭好向香珠道:「明早送去罢。」香珠答道:「这自然明早送去。但此生深有情义,小姐不可错过念头。」英娘叹道:「世间才郎,人所共愿。祇因我是闺中幼女,他是户外孤男,恐妨清白,故此难露于形容。」香珠道:「小姐若不依权变,拘此小礼,误却终身大事。劝小姐莫作闺中儿女之态。」英娘道:「汝当慎言,我自有道理,到日后再讲。」

且说王云见香珠去了,不出来回复,心上疑惑不定,道:「为何一去不来?莫非见了此诗,不中意么,故此不来?」就在园中走到厅上,厅上又走到园中,这一夜枕席不安,直到次早,眼巴巴望个多时,纔见香珠到来,喜得眉开眼笑,迎出来说道:「小娘子为何昨日不来?」香珠道:「清晨来往,借折花之由﹔日中来此,无以可答。」王云道:「小娘子言之有理。小姐可有甚么说话?」香珠笑而不答,在袖中取出一幅锦笺,掷于地下。王云弯腰去拾时,香珠就戏道:「小官人免礼罢。」王云道:「小娘子,你好作耍小生。少不得有一日将你报仇。」香珠笑道:「好人那,恩将仇报,我自去也。」王云笑道:「小娘子不要着急,仇也是恩,恩也是恩。小生因惜小娘子年幼,不便报恩。」香珠啐了一啐道:「你在那里说些甚么话!」王云笑着,就将锦笺展开,看上面的诗道:

缥囊原弗屈蛾眉,一片霞笺戛玉诗。

柳柳花花皆有色,未知花胜柳阴时。

王云吟哦了几遍,道:「词理相合我怀,而踪迹不露,真乃女中之才魁矣。」笑向香珠道:「小生有一言相告,未知小娘子肯纳否?」香珠道:「先生请道其详。」王云道:「小生承小娘子垂情,将小生之衷情已申剖于小姐,不过小生求一归计。今小姐竟依大王拒绝,所以欲邀小姐半面,待小生细剖一番。未知小娘子可能代小生项言否?」香珠道:「先生之言差矣!我小姐乃闺中弱质,从未见人,岂肯轻出?看休作此想。」王云道:「小娘子之言,虽则近理,但小生熟思已久,谅来小姐的父母已归泉下,自隐迹于山寨,何时纔有个出头的日子?莫若与小生一面,策划有成,岂非两全其美?若论其婚姻,听其缘耳,不敢强求。」香珠道:「前日先生一到,大王将小姐赘君,君何过执不从?」王云道:「此言前日已经奉告,一则不知其才,二来恐污清白,所以相却。」香珠道:「今番的小姐不是前日的小姐么?先生不怕污其清白了?」王云道:「小娘子若见怜小生,可在小姐面前道其一二。」香珠道:「我那记得这些说话?先生可写一字,我带去。」王云道:「有理。」随到房中,片刻之间,修成一缄,付与香珠道:「此事全仗小娘子的神力。」

香珠不答,竟接了书进去,到小姐房中,将王云的说话细诉了一遍,纔将书呈上,英娘展开看书道:

姑苏王云顿首至书于英娘小姐妆前:窃闻才化于五色,文章之秀逸,远刁遥闻,互相传捷。德配红裙,才称弱质,古今宣扬不一。采苹白室,皆出书香,幽幽清丽,敏敏挥毫,乃仙姬之谪降而下凡尘。近寓于斋,见案迭诗文,壁生光彩,异常识之,方晓珠玉之作,实令予搁笔。即欲趋仰芝颜,请教指迷,奈闺阁深沉,未能插翅,特修尺素,冒渎妆台,敢恳移玉趾之金莲,望仙姬临降园亭,有衷曲一番,必当面诉,自识予之患难,知有嫌疑,断无效襄,至祈勿却,若果见怜,望赐一线之音,即当扫门恭候,不胜翘企之至。

英娘看完笑道:「书生甚觉可笑,素无一面,怎生叫我去会他?」香珠道:「小姐可将书中意诉与贱婢一听。」英娘遂将书中之意说了一遍。香珠道:「如此一番殷勤之意,小姐不可负他爱才之举﹔而且王生又是少年智士,小姐一往何妨。」英娘道:「羞人答答的,怎好去会他,此事断然来不得。」香珠道:「小姐数常愁叹,所为者恐难遇其人。今已见才,又拘嫌疑,就到白了头发,还是一位小姐。这是贱婢向主之心,请小姐自己三思。」英娘道:「贱人出言何直!纵然要会他,也要想个良策方好。」香珠道:「也不用甚么良策,一向走的这个门被大王封锁了。这具锁原有一样两把,一把现在小姐箱子上,到晚将封皮湿透,轻轻揭去,那时小姐可出去会他,直是人不知鬼不觉。小姐意下何如?英娘心中无有不从。香珠道:「事不宜迟。小姐可写一字去相约他纔是。」英娘此时已经着迷,随去写书,提笔想道:「怎样称呼纔好?」又想一想道:「有了,莫若作一词,省得称呼不便。」随题一词,递与香珠道:「就约他今晚在亭子上相会。」

香珠接了,竟到园中来约王云。王云见香珠又来,忙问道:「小娘子此来,必有好音与小生也。」香珠笑道:「快来谢我,小姐已允与君相会。」王云闻言,欢喜无极,就向香珠深深的一揖,道:「小姐怎样应承?约在几时相会?」香珠答礼,笑着说道:「小姐是不肯与先生相见,乃妾再三相劝,方纔应允。」随出手书付与王云道:「要知会期,观此便知。」王云道:「小娘子有此珍宝,何不早付,务要疑难小生。」香珠道:「这样快了还嫌迟,以后我就……」王云道:「小娘子以后就怎样?」香珠笑着道:「我不说了。」王云就拆书看道:

左调《玉蝴蝶》许英娘拜草

翰墨霞笺是锡,肃身静览,洞悉其章。士魁才端名表,茅屋生光。集古人扬眉吐气,附当今学贯书香。天府中,英英俊秀,优为栋梁。凄凄嘱音领命,会期今夕,月上东墙。素躯临院,蒲柳村妆恐辱郎。夜沉沉,更筹待漏,思雅雅,乞述衷肠。羞遮斜鬓,祈掩彷徨。

王云道:「深得文家之妙,不便称呼,故此作词。」随向香珠道:「今晚小生梦想以待小姐驾临,切不可失信。」香珠道:「先生放心等待。」说毕回去。复英娘不题。

且说王云满心欢喜,恨不得赶下一轮红日,唤出玉兔东升。偏是这一日天色更长,看看挨到日落西山,星月布天,一时间更点初交,人烟方尽,万籁无声。

不题王云望眼欲穿,且说香珠见夜阑人静,随拿了钥匙开了锁,轻轻揭去封皮,来向英娘道:「小姐此时好去也。」英娘道:「羞人答答,怎好相见。」香珠道:「既为终身之事,何拒其相见之羞。」被香珠祇是催逼,英娘无奈,祇得起身,也不施脂粉,真个是天生的袅娜。香珠开门引路,英娘随后来到亭子里坐下,香珠纔到王云房外弹其窗道:「天上仙姬已降,何不跪接。」王云闻言,忙走出来一揖,及至起来,又不见英娘,忙问道:「小姐在哪里?」香珠笑说道:「先生何以这等情痴?小姐是在亭子上。你随我来,放稳重些,不要象这个光景。」王云道:「小生晓得。」忙整整衣冠,恭恭敬敬,跟着香珠来到亭子边,王云却迎月光,英娘窥见王云风流品格,一表人材,暗想道:「他日必为栋梁之器。」随侧身背月而立。王云就走入亭中,先有麝兰扑鼻,祇见英娘侧身站立,随揖道:「小生渴慕小姐芳名,每欲想聆教益,怎奈男女有别,未能遂愿。今宵得睹仙姿,如大旱之得甘泽,望小姐休作儿女之态。」英娘还礼答道:「妾也虑男女授受不亲,因承先生殷殷赐翰,计于策划,故不避嫌疑而来,望君谅之。」香珠道:「二位请坐下讲,不用面东面西的站了。」王云就在东坐下,英娘西首坐下,此时王云纔见英娘的芙蓉娇面,但见他:

不施脂粉出天然,淡扫蛾眉谪降仙。

语吐如莺花外啭,风流月下更翩翩。

王云一见,也觉魂飞魄荡,随道:「屡承小姐手教佳章。」英娘道:「妾无故勉力应教。」王云道:「小生闻得小姐的尊父母俱已去世,而且小姐又倚附他人,尚还待字,宁无妆台之叹耶?」英娘见问,惨然泪下,道:「蒙君垂问,纵然含冤亦无门可诉,妾之家严姓许,也曾出仕,是年妾纔五岁,渺茫记事,被李霸下山劫掠妾上山。那时父母年已望五,音讯杳然,谅亦不能存世。今日称人为父,实是出于无奈。」说罢不胜悲咽。王云道:「祇说是小生遭强徒之困,谁知小姐亦然,前云小姐乃李霸之女,我道这强徒如何生得出这样一个书香闺秀,实令人不信。今小姐久居山寨,有所虑乎?」英娘叹道:「君乃一男,困此尚然无为,何况妾是一女子?纵然有虑,终为无益。」王云闻言,兜起了自己的归心,向英娘道:「小生来之踪迹,小姐自然尽知,希图今夕之会者,请教于小姐,策一回乡之计,幸勿见却。」英娘闻言暗想道:「书生见面并无别说,就想归计。他几番恳切之由,从何而起?他毕竟观我之动静,试我之心术。」随道:「先生欲得回乡之计,此非一朝一夕之事,有巧处方可图之,但妾有一言,欲诉与君,犹恐见笑。」王云道:「小姐有言,见谕何妨。」英娘欲言,又沉吟了半晌,纔道:「先生府上自然聘过名门,故将清白之言见却。不然,君以名门贵裔,不亵攀妾。」王云听得英娘说出这一番言词,就接口道:「小生亲事虽有议,尚未纳聘。前日滕贼将小生劫上山来,也为小姐亲事。小生祇道是滕贼之女,所以将清白推之。若早知是小姐,就无这番饶舌了。」英娘道:「君初上山来,不知是错。今已就里分明,君亦无疑矣。妾欲与君永订终身之约,莫以自荐卑微见却。」王云道:「虽承小姐垂爱,小生敢不听从?日后倘得侥幸成名,即来迎娶小姐下山,成百年之好。」英娘道:「蒙不弃,是妾之幸。」香珠已在旁睡着,英娘唤醒香珠,向王云道:「天将曙矣,妾要回去,明晚约君至妾处,另有相订。」王云诺诺领命,依依不舍相别。英娘也欲留连,香珠相促而去。依然将门照旧封锁了,进房去安睡不题。

却说王云也回房去,虽然解衣就寝,在枕头上想道:「世间祇知有梦云小姐,谁知又一个英娘更胜。有意不能一晤,无心反能成事,世间之事难于测料!」此一夜思来想去,不曾合眼。倏忽之间,东方既白,红日高升,少顷起身。是日滕武寨中到了两个客盗,滕武在他们面前称赞王云之能,以为寨中有人,随来请王云出去相见。王云有英娘之约,再三相却,滕武务必要请去。王云无奈,也祇得勉强陪着众人,晚间设席,直饮到二更方散。王云心上一则有事,二来不胜酒力,被众人你劝一杯,我劝一盏,竟也大醉,扶到床边,倒身就卧不题。

且说英娘不知王云去陪客,日间整治下几品佳肴美酒,候王云来小饮。到夜深时分,叫香珠去请王云。香珠随开了门去,到王云门首,见灯火皆无,寂寂无声,隔窗轻轻叫了几声,并无声息,随恨道:「少年子弟能无信行,怎么到睡着了?」又听了一会,全无动静,随恨恨而回。见了英娘,气哺哺的道:「年少狂生,这等无信,他竟安然睡了。贱婢唤之数次,并无声息。」英娘闻言,气得长叹道:「一则是你贱人之唆,致使我受浪子之薄。正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从此之后,汝再不许到园中去!与我收拾这个念头罢!」香珠见小姐怨着他,默默无言,竟不到园中去了。

不说他主婢二人杜门绝迹,且说王云一醉醒来,想起英娘所约之事,恨道:「误尽大事,英娘不知我酒醉,祇说我是负心之人。」巴到天明起来,望香珠来说剖原由,再约来期,谁知香珠踪迹杳然。王云就如机上之梭,走出走进的想道:「香珠为何不见出来?是何缘故?一定为我失约。自古女子心专,见我未曾赴约,必然为此所恨,怎知小生因酒误事!」自此以后,寝食不安。那正在九月初旬的时候,王云心中一日一日愁恨,就恹恹成病,好生难度。这一番王云卧病不题。

且说英娘虽然一时之忿,到底有些挂念,想道:「王生如此文雅风流,岂是无情之辈?又不好叫香珠再去问个消息,遂想出一个主意道:「此时园中菊花谅有,莫若叫香珠去看菊花为由,其中自有分晓。」主意已定,遂向香珠道:「园中菊花不知可曾开放,你去看看。若开了,可移两种在盆内玩赏。」香珠知小姐差他看菊花是探听王生消息,遂笑说道:「说过不到园中去的,如何小姐倒忘记了?」英娘道:「移菊花何妨。」香珠笑道:「无妨,贱婢去移花去。」说罢,一竟走到园中,见菊花果有两种开的,就走到厅上去拿铲挖花。不见王云,祇闻得房中有些声响,香珠就作嗽了一声。王云闻得咳嗽是女子之声,忙起身往外一看,见是香珠,喜得向前问道:「小娘子为何数日不来,害煞小生也。」香珠见王云容颜消瘦,甚是可怜,遂道:「先生还是因病失约,还是失约得病?」王云道:「小生因失约纔得病的。」香珠道:「你既失约,可负小姐之心,病就不该生了。」王云道:「小娘子哪里晓得,这样屈情,皆因胜必生祸。小生承小姐同小娘子好情相约,真乃有幸。不期被滕贼务要扯去陪客,被众人强劝了几杯,竟吃得酩酊大醉,因此失约。连日又不见了小娘子到来,丢得小生这般冷落,所以恹恹成病,还望小娘子见怜。」香珠道:「小姐乃闺中英杰之女,期约先生不至,未免恨怒,所以纔闭门绝迹,哪里晓得有这段情由。先生且暂宽心,待妾向小姐细剖此情,再当奉复。」王云闻言,忙向香珠一揖道:「若得小娘子见爱,感情不浅。」香珠随还礼,笑说道:「先生何多情耶?」说罢,遂移了菊花回去,竟拿盆去种菊花,王云之事绝口不题。

英娘见香珠花已种完,尚无一言,暗忖道:「难道不曾遇见王生?」遂问道:「移花去可曾遇见王生?」香珠笑着回道:「不曾遇见。」英娘见香珠含笑而言,必有缘故,遂道:「看我日后如何待你!」香珠道:「祇说王生负心,谁知为了小姐在那里害病。」英娘惊道:「他自己负约,何以又为我生病?」香珠道:「前次不是王生之过,是大王拉他去陪客,被众人劝酒吃醉了,所以失约。这几日又不见我们的动静,故此恨想成病。若然下去宽慰他,则恐害了王生的一条性命。」英娘道:「我疑这生不是负心之辈,你就约他今晚进来罢,再莫有误。」香珠遂到园中来,向王云道:「妾来特报佳音,今夕切莫再负!」王云道:「承小娘子关切,小生自然在心。」香珠恐有人来,随就进去。英娘收拾了房中,单候王云进来。

倏尔夕阳西坠,夜色阑珊,已是初更时候,英娘向香珠道:「你可去约了王生进来。」香珠暗笑道:「前日如何,今夕如何。」遂即开了门,走进园中,见王云打扮的俏俏丽丽,在那里走来走去,上前道:「打扮得好耶!」王云吃了一惊,见是香珠,方道:「小娘子来了。」香珠道:「不要多言,随我来。」王云喜从天降,随了香珠,一弯一曲,来到英娘外房,祇见琴书图史,并无脂粉之气。英娘遂在内房走出来,向东而立。王云见了,身在浮云,忙揖道:「前晚蒙小姐相约,不期遭其间阻,是小生粗心,乞为恕罪。」英娘答礼道:「前夕承君子允订,故耳相约一决。」遂分宾主坐定,香珠捧过茶来,二人饮毕,英娘道:「妾虽承君子不弃,恐其口角之言,无以为信,所以有相约之举。请君之示,一则释妾之疑,二来恐君以妾为自荐,日后轻弃,令妾有白头之叹。」王云道:「小生在难中,承小姐知遇之恩,岂有变易之理?但是小生在苏有一门亲议,倘若家慈定了,那时小姐如何?岂不是小生负义?」英娘道:「君就有五六佳人,妾也愿居其末。祇是不弃妾于此,则感君之厚德。」遂唤香珠安排香案,二人对天同拜。誓毕,香珠见他二人已成好事,遂摆下佳肴。二人入席,对面坐下,香珠在旁斟酒,各相敬酬。你想,一个是俊俏才郎,一个是窈窕的佳人,岂有不动情者?因各怀着有才不可无德念头,所以毫不相狎,惟有谈论些古往今来诗文之事。王云道:「小生羁绊于此,终非长策,小姐何以教我,得图归计?」英娘沉思良久,道:「君之归计则易:日近重阳之节,年年众头目、大小喽罗皆要去出猎登高,那时妾略施小计,可以脱离此山寨,但郎君去后,路阻山川、强人之险,一旦音信杳然,难免终朝悬念。」王云道:「小生此别,倘能侥幸成名,祇在三年之内,定来迎娶小姐。」英娘道:「妾居非其所,三年之别,倘一朝事变,那时祸起萧墙,妾到底不知作何结局?」说到伤心之处,忍不住两行珠泪落将下来。王云道:「今日乃为婚姻之始,小姐何出此不吉之言?」英娘道:「非为不吉也,不得不虑。」香珠见他二人虑前虑后的,遂道:「小姐,今夕何夕,也不要过虑,若是前日王相公一上山时竟俯就了,也无这番光景了,今宵始订姻好,日后之事岂能预定?悲欢离合,上苍自有定数。小姐祇生欢喜,莫作愁烦。」二人听了香珠之论,方改愁容。英娘道:「鸡已三唱,郎君可回去罢。妾有绫帕一方,上有俚言一绝,郎君收去,好为日后之验。」遂起身到妆盒内取出,递与王云。王云接来收下,自想无物答赠,祇有绣翠私赠之玉鱼一枚,遂在身上解下,送在英娘面前,道:「这个玉鱼是小生常佩之物,小姐可收下。」英娘遂拿起一看,果是玉鱼,其光润可爱,就收于袖中,王云起身辞别,英娘亦起身相送,一同到园门首。英娘道:「初八之夜,再约郎君会于亭中,还有一言相商。」王云点头道:「小生之归计,小姐千万在意。」英娘道:「此事妾已安排,何用郎君费心。」遂命香珠送王云到花厅方回来关门,同英娘进房安寝不题。

却说王云来自己房中,将英娘所赠的绫帕取出,铺于几上,道:「梦云有一方绫帕,谁知英娘也有一方绫帕,甚为奇异。」上有一首《落花诗》道:

春风花老嘱谁怜,点点残红落地妍。

片片香魂明月伴,如何不坠在池边。

许氏英娘咏落花之句

王云吟了几遍,称赞不已。又叹道:「虽然今宵得此佳人,祇怕日后还在镜中,总是我王云婚姻之魔。」遂灭了灯,安寝不题。

却说滕武到了初八这日,聚集大小喽罗在厅,道:「明日是重阳之节。汝等各要整备衣甲鞍马,旗帜鲜明,好到北山采猎登高。敢违令者,定按军法!」众喽罗合寨去整备不题。

且说英娘到了晚间,叫香珠开了园门,一同到亭子上来。谁知王云先在亭子上相候了,见英娘走上亭子来,就上前一步,揖道:「小生有何德能,敢劳小姐垂情。」英娘答礼道:「说哪里话来,君之事即妾之事。计策已经排定,若明早滕贼来请郎向北山登高,郎君可托病不起,随他自去。那时妾着人送郎君下山。」王云道:「有费小姐清心。但是此别之后,未知会期何日,宁不叫人肠断。」英娘道:「郎君此去之后,谅来音信不能闻问。然而知妾谅妾者惟郎君一人,此去稍能得意,可早来迎妾,久之必生他变。」王云道:「小生去虽去了,倘滕贼回来查问,将何以对?」英娘道:「妾自有发付,郎君不必虑此。」王云道:「谅来明日匆匆,不能面别,小生就此拜别小姐罢。」二人遂一同拜毕。王云道:「小生去后,小姐珍重贵体,毋以小生为念。」英娘哽咽不能言语,惟道:「郎君前途珍重。」洒泪而回,香珠也不胜凄然。正是:

淑女怜才结好音,感离情切过伤春。

依依款致情珍重,始为难期翠黛颦。

到了次日重阳,滕武进来请王云去登高。纔走到房门前,祇听里面呻吟之态,忙走向床前问道:「公子为何这等模样?」王云道:「得罪大王。小生不知何故,昨晚偶然抱病,好生难过。」滕武道:「公子莫非受些凉了?」遂命烹姜汤来解寒。王云道:「多蒙大王费心。」滕武道:「今日是重阳佳节,特来相请公子去采猎登高,不期又有贵恙。」王云道:「承大王美意,谅不能奉陪矣。」滕武遂唤丁老伺候,道:「倘公子要茶汤之类,须要小心应酬。」丁老领命。滕武到底是个粗人,哪里晓得王云是计,见王云在床,祇道是真病,遂出去点齐喽罗,带了犒赏之物,滔滔望北山而去。

英娘知滕贼已去,吩咐厨上安排几席酒肴,又向香珠道:「这是棉衣一件,白银十两,可拿去交与王生,叫他小心前去。可再对王生说:『莫忘了良宵重誓!』可叫汝父送他下山,指明去路,速速回来。」香珠领命。来到园中,向丁老道:「爹爹,你可晓得这王相公的事么?」丁老道:「我也晓得些,」香珠道:「你还不知深细,他说起来是小姐的哥哥。如今要瞒着大王送他下山,要爹爹一行送上大路,作速回来。倘大王回来查究,祇说王相公病好,起来去赶大王的便了。」丁老道:「是了。」王云在房听得这一番嘱咐,满心欢喜,遂起身下床。香珠进来道:「郎君可曾打点么?」王云道:「小生惟有此身,并无打点。」香珠道:「小姐命妾致意郎君:『前途珍重,不可忘却良宵之约!』这包内是棉衣一件,与郎君御寒﹔白银拾两,为途中之用。」王云道:「若忘了小姐之德,非禽兽而何?祈小娘子转致小姐。」说罢泪下,香珠亦流泪道:「郎君此去,地北天南会期未卜。愿郎君专心进取功名,也不枉妾一番心计。纵然日后相逢,妾之存亡不未知若何。」王云道:「小娘子说这不利之言,反助小生的愁肠了。」香珠道:「郎君前途保重!」说罢放声大哭。王云含泪揖道:「小娘子不必悲伤,会期有日。」香珠道:「郎君若闻厅上鼓声即行!」说罢,含泪别去。英娘见香珠眼俱哭红,不觉自己亦凄然泪下。香珠道:「王郎同父亲俱已约候,但闻厅鼓响,就起身了。又叫贱婢致谢小姐。」英娘遂命人传令至外,「凡在寨中并守关隘将佐、大小喽罗,皆来庆赏。但鼓起三通,俱要到厅。如有违令不到者,以军法从事!」众喽罗听得犒赏,无有不到者,一闻厅上升鼓,众皆齐集,谢过小姐,竟乐然大饮,哪管他关隘、仓房。王云听得鼓响,叫丁老背了包袱,竟下山来,并无一人阻挡。行了半日,方到大路,丁老向王云道:「相公已上大路,前去便是宜兴。」遂将包袱递与王云,丁老回山去讫,王云一人取路前行。祇因此去,又续了旧日风流欢喜,丧却了椿萱烦恼。毕竟不知王云怎生到家,且看下回分解。

 

第八回    王府中椿萱遭变 吴衙内恶棍强婚

  词云:

故地椿萱遭变。皆因夙缘系恋。伤心何必泪潸潸,梦里多成倦。虾蟆想天鹅,哪得上青天。纵饶纨裤计无边。怎得情人面。

右调《误佳期》

话说徐氏夫人,自从王云失去之后,日夜忧愁,恹恹成病。婢子玉奴百般解劝,夫人怎得丢下思儿之念。玉奴几次叫王三去请医生来调治,夫人屡次不许请医,道:「我病非药饵可治。」惟有终朝垂泪,思想儿子不题。

却说王仁诚在京得了这个信息,心中未免忧愁。忽然得了一病,不数日而身亡。有同僚甚为伤感,遂买棺盛殓,连夜打发家人报到姑苏,然后又着家人送柩下来。家丁晓行夜走,不几日,已到姑苏,纔走至府门前,有门上王三见是姚茂,穿了一身的孝服,遂问道:「姚茂哥,你穿这样服色,莫非老爷有何长短么?」姚茂道:「不要说起,老爷在京,一则得了公子的消息,也着些恼,二来又得了一个急症,不数日身故。」王三闻言大哭道:「夫人也正在抱病之时,若闻此信,一命休矣。」又不得不报,遂叫姚茂到后边用饭,自己走到后堂来。玉奴迎着,问道:「王公公,你为何哭起来?」王三道:「玉奴姐,不要说起,不期老爷在京病故了,姚茂现在外边报信。」玉奴闻言,惊得魂不附体,祇得进房报知夫人。夫人病势正重,又听得玉奴说姚茂来报老爷京中病故,这真是雪上加霜,一惊一哭,遂归阴府。玉奴见势不谐,连唤「夫人」,竟不醒来,摸其四肢皆冷,气也无了,慌得玉奴脚软筋麻,大哭出来道:「王公公,不好了!夫人得了老爷的凶信,一恸气绝。」王三闻言,忙叫他妻子取姜汤来灌,灌之不受。王三看来无用,遂大恸起来,叫锦芳去请张、万二位相公来商议。锦芳遂去报知二人。张兰、万鹤闻言大惊,飞奔而来,王三接着,跪下坠泪,道:「不料老爷、夫人有此大变,叫小人肝肠皆乱,方寸已断,特请二位相公来斟酌。二位相公看先老爷之面,推公子相契之情,全要二位相公作主。」张、万二人搀起王三,也下泪道:「说那里话来,你公子之父母,即我等之父母,如今事已至此,汝速去打听人家可有好寿板,兑银去买。」王三即忙去备办,直到次日,入殓已毕。王仁诚为人梗直,故此门生故旧俱皆疏淡。真个是世态炎凉,见王府夫妇双亡,王云又不知去向,竟无亲眷上门。全是张、万二人料理丧事,极尽年家之谊,张兰吩咐王三道:「你老人家可掌管府中诸事,婢仆不得混杂。看你家公子今冬可有消息,若无音信,待明春再作计较。」王三领命,张、万二人时常来照看。

不谈王府中丧事,却说王云别了丁老,向大路而行。他是个嫩弱书生,哪里曾走过路来,可怜一日祇走得三四十里。滕武着人来赶,幸尔王云走了小路,故此未曾追着。王云行了六七日,一日行来,看看天色已晚,前无村,后无店,心上有些着急,脚步偏又走不上,渐渐昏黑上来。正是心慌之际,猛见东边村中射出一星火光,心上又少安,就望灯走近,见是几间茅屋,窗内灯火犹存,祇得上前敲门。里面妇人认是丈夫回来,问道:「为何今晚就回来了?」及至开门一看,是个少年书生,吃了一惊,忙立在门后道:「家下无人,黑夜到人家敲门打户!」说罢,就要关门。王云见要关门,祇得走进一步,揖道:「小生因天晚不能前行,故造贵府借宿一宵,明早就行的。望小娘子开恩!」这妇人还礼,王云揖罢,看着这妇人道:「小娘子好像有些面善,哪里曾见过。」这妇人道:「妾也有些面善,客官好像向年在武林吴府中记室云相公。」王云道:「小生正是。小娘子可是绣翠姐姐?」绣翠笑道:「正是贱妾。」遂邀王云到里面坐下,将门拴好,忙备夜膳,与王云用毕,方问王云道:「郎君何能到此?」王云道:「一言难尽!」遂将上京,江中被劫,目下逃回这一段情由细说了一遍,独不题起英娘之事。绣翠道:「也是天假其便,与郎君重会。」王云道:「姐姐为何住在此间的?」绣翠含泪道:「贱妾来此,也是为君,自夏间事露之后,卖我出来,就嫁了贩窑器的朱寿,在八月中迁到此地来的。」王云道:「好个朱寿,我曾会过他两次。」绣翠道:「这也奇了,郎君何处会过他的?」王云将会朱寿之情由说了一遍,又问道:「姐姐,此地属何县?」绣翠道:「这乃宜兴落乡。」王云道:「你丈夫往何处去了?」绣翠道:「今日众同行议事,今晚演戏,有酒,大约要明日纔得来家。」王云道:「故此姐姐开门,认是丈夫回来,小生几月不会,观姐姐芳容,比昔日更加丰彩了。」绣翠道:「郎君休得取笑,妾自别君之后,无时不念郎君,又想小姐待我之恩,真个令人肠断。」王云道:「小生承姐姐知遇之恩,亦时时在念,不料天从人愿,无巧不巧,今夕又与姐姐相会。」绣翠道:「郎君途中辛苦,请安睡了罢。」王云遂起身,同绣翠走到第二进屋内,亦是三间茅屋,东首一间是绣翠做房,西首一间闲着,中间是坐起。王云道:「请姐姐自进房去睡罢,小生祇好就在此间坐一宵矣。」绣翠道:「郎君不必过谦,奴家草榻当让与客。」王云已知其意,遂笑道:「今非昔比。」绣翠笑了一笑,就去移了灯,同王云进房,自己去将床铺好了,向王云道:「请安罢。」王云走到床上坐下,看他房中铺设,虽是村舍人家,倒也收拾得洁净,一张红漆凉床,床上一条紫红绸被。绣翠拴上房门,笑向王云道:「郎君请床上睡,妾在这凳上睡了。」王云笑道:「姐姐也来虚套了。」说罢,遂相挽并坐,卸去衣妆,连臂同衾,一则是旧时相知,今宵又是他乡遇故,郎贪女爱,曲尽永夜之欢,难述其妙。正是:

他乡逢旧好,男女两相亲。

今宵云雨会,不比向时春。

却说王云正同绣翠雨散云收,倦情浓睡,祇见他父母在云中呼唤道:「我儿快快家去罢!」言毕望西而去,王云急赶上去,被门坎一绊惊醒,乃是南柯一梦,浑身冷汗,肉跳心惊。绣翠亦被王云惊醒,问道:「郎君因何着惊?」王云道:「不瞒姐姐说,适间得一梦,甚为不祥。」绣翠道:「所得何梦?待妾详之。」王云道:「梦见我父母在云中呼唤小生,叫我速速回家,说罢竟望西面去。可是不吉之梦?」绣翠道:「郎君且自宽心,此梦应于老爷升任也未可知。」王云道:「非也。」这半夜虽然与绣翠共枕,心上疑疑惑惑,也无情再赴阳台。天纔有曙色,就起身欲行。绣翠道:「郎君何必过起这样早?」王云道:「早纔好,迟了恐你丈夫回来,非为儿戏。」绣翠遂即起身,忙向厨上收拾了汤饭,与王云梳洗用毕。王云打开包裹出房,取白银一锭,送与绣翠道:「聊为一履之资,望姐姐笑留。」绣翠道:「郎君前途要用,妾受之无益。」王云道:「小生自有,姐姐请收下,不要见弃。」绣翠祇得收下,遂泣道:「妾与郎君从此别后,料难再有会期。」执袂恸然。王云亦含泪道:「后会有期,姐姐不要挂怀。」绣翠道:「郎君此番若至武林,日后得偕小姐之姻,乞述妾之怀。郎君前途保重!」王云因心中有事,无暇细述,祇得匆匆告别。绣翠自此思想王云,恹恹成病,不愈而亡,此是后话。

且说王云走到宜兴县,雇了船只,不两日已到姑苏上岸,打发了来船,急到家来,祇见门上挂白,大吃一惊,已知梦兆。进门来,遇王三,王三见了主人回来,忧喜交集。王云见王三一身孝服,忙问道:「老爷、夫人莫非有些不测么?」王三哭道:「祸事不小。老爷在京得病身故﹔夫人见公子失去无信,终日忧闷,正是病凶,又闻老爷之信,一恸也归西去了。」王云闻言,大叫一声,猛然倒地。王三慌忙叫:「公子苏醒!」后边玉奴、锦芳及众家人听得公子回来,哭晕在地,都一齐跑出来,叫扶将起来,坐在椅子上。王云慢慢醒来,哭道:「我王云大为不孝,真罪人也!」说罢又大哭。王三劝道:「公子不要过于悲泣,恐伤贵体。」王云纔住哭,问道:「老爷的灵柩可曾着人去扶?」王三道:「朝暮也好到了。」王云道:「夫人亡后,全亏你料理。」王三道:「小的是应报效主人,还亏张、万二位相公在此作主。」王云道:「夫人之柩是停在后堂?」王三道:「正是。」王云就将家人的孝衣换了,进去哭拜夫人道:「孩儿别后三月,不料父母皆游泉下,不能见面,丢下孩儿好苦也!」几番哭绝。王三再三苦劝道:「公子少要恸哭。老爷、夫人今已升天去了,谅不能复生。目今全仗公子接代香火,可保重尊体要紧。」王云方纔住哀,遂命家人在柩旁打下床铺伴材。

次日,张、万二人听得王云回来,喜之不胜,就来看候王云。正是:

友谊谁知胜嫡亲,何期张万处交真。

心契纔能扶患难,管鲍同伦有几人。

张、万二人来到王云门上,家人进去报知王云。王云出来拜谢二人,道:「先慈去世,承二位长兄培植,恩感五内。」张、万二人忙挽起王云,共揖毕,坐下道:「自兄失去及先年伯父母去世,令弟等旦夕挂怀。今早闻兄回府,使弟们欢喜之极。」王云流泪道:「不料先父母如此结局,甚为可伤!」说罢又大恸,张兰道:「世间死别生离,最苦之事,总亦是大数,兄也不必过于苦伤。夏间道人的偈言看来倒应验,岂非定数。况年伯祇得兄一位,若日夕悲恸,倘有些三长两短,反为不美。」王云道:「承二兄美意,弟亦足佩。但道人之言,前句纵应,未知末二句何如?」张兰道:「前事已验,自此一路吉庆,长兄何须忧虑。」锦芳捧出茶来,三人用毕。万鹤道:「夏间兄在江舟被盗劫去,意欲何为?兄怎得脱身?可说与弟们知道。」王云道:「小弟那日被盗劫去,恐其加害,谁知其意不然。」就将到山寨,滕武招赘不从,及逃下山来之事,细说一遍。万鹤笑道:「也亏兄之才调能脱其虎口。」正说话间,有金圣、李贵知王云回家,二人亦来相候。王云三人看见,遂起身,俱各揖毕,就序齿坐定。王云谢罢二人,李贵道:「适间小弟同洛文兄闻得清霓兄回府,故此特来相候,又不料尊大人有此惨变,小弟等不胜伤感。」王云道:「承诸兄垂念,乃小弟之幸。但先父母去世,是弟之命苦。」金圣道:「兄乃人中之凤,他日飞腾,可并日月,莫要苦伤贵体。」张兰道:「闲话休题,近闻得二兄北上,总荣授了。弟等尚还欠贺。」原来金、李二人俱纳了武职,故此张兰说起。李贵道:「秀芝兄休得取笑,弟等不过支持门户,算得甚么数。」王云道:「小弟昨日纔回,故此不知。待过百期,少不得要来奉贺。」金、李二人道:「断不敢当。」他宾主五人言来语去,直叙到日暮,纔各人散去不题。

却说王云在家单候父亲柩至,好开丧出殡。不几日,家人报来说:「老爷灵柩已在河下。」姚茂等听得公子回来,好不欢喜,叩见了小主人。王云道:「姚茂,难得你一片好心,扶老爷柩来。」姚茂道:「公子说哪里话来,这是小人分内之事。前日小人已到此报信,又复去迎接的。」王云吩咐:「明日起柩到厅。」说罢,急到舟中,见了棺木,犹如乱箭攒心,以首撞地,哭之几绝,众家人苦劝方止。到次日,合夫人之柩停了。此时亲朋晓得王云回来,又是一番气象,都又来作吊,好不热闹,无几日之间,安葬已毕,王云接着就谢了孝,忙了几日,料理事完,竟在家守孝、读书不题。

却说滕武那日打猎回来,去看王云。见房中无人,遂到园中去看,竟也不见,就唤丁老来问道:「王相公哪里去了?」丁老道:「自大王去后,王相公病好,叫小人指往北山去路,去赶大王的。」滕武知是王云脱逃,遂叫喽罗分头追赶。众喽罗去了一日,竟追寻不着,回来复了滕武,也就丢开不题。

且说吴斌致仕在家,自王云去后,无聊之极,幸有梦云同父亲吟诗和唱消遣。不想一日圣旨到来,言兵部侍郎吴斌告假日久,速速赴京听用。吴斌谢恩,请过圣旨,先打发天使回京。又住有几日,就命家人收拾起身,遂别了夫人、儿女,那正是仲秋天气,一路上对景凄凉,至初冬方到京中,朝见圣主,会谒同僚,忙了几日,住下稍闲不题。

却说臧瑛为官奸恶,因吴斌梗直,他也不喜欢他。一日偶有日本作乱已受招安,圣上要差官去封王,旨下着该部知议回奏,这臧瑛就特荐一本。圣上见本荐吴斌出使,遂招吴斌谕道:「今臧瑛荐卿往日本封王,谅卿不辱君命,可刻日起程。」吴斌听旨,唬得汗流浃背,复奏道:「臣蒙圣恩,授职未经出使,祇恐有辱君命。伏乞陛下另选能员,不负圣意。」上道:「朕已点卿,谅不辱命,待卿出使回朝,加卿官爵,毋得推阻。」吴斌谅不能辞,祇得谢恩退出,纵然深恨臧瑛,也无奈何,祇得收拾,刻日起程,众官齐送出城。吴斌别去,到日本封王不题。

却说臧瑛之子臧新,在家倚仗是兵部的公子,同着白从、刁奉东游西荡,为非作歹。一日刁、白二人在臧府小饮,臧新说道:「老白,我偌大年纪,尚未续姻,怎得有一日娶个如花似玉的娘子,则遂我平生之愿也。」白从道:「这有何难!」臧新就问道:「老白,你说不难,哪里见来?」白从道:「见是没有见,似大爷这般相品才情,岂无一名姝来配大爷么?祇要大爷留心,说与媒人们去访,偌大城市中岂无一个绝色佳人的道理?」这臧新见白从的话说得畅快,连叫斟酒,三个人说白道黑,吃到日暮,方各散去。到次日,臧新叫家人去唤媒婆,家人领命,即刻就叫了两个惯做媒的班头媒婆,一个姓张,一个姓王。两个媒婆来到臧府,见了臧新,蹭了一蹭道:「大爷呼唤小妇人们,有何吩咐?」臧新道:「唤你二人来,非为别事,我大爷要娶一位才貌兼全的娘子,寻你们到城中去访访,不拘贫富人家,祇要人才出众。」张媒婆道:「有貌的也还容易,若说有才有貌的却难。」臧新道:「如此说来,我大爷终身不娶不成?」张媒婆道:「怎个说大爷终身不娶,祇是将就些也还容易。」臧新听了大怒,便骂道:「没的放你娘的狗屁!难道我大爷将就些,竟娶一个村姑罢?这样说的可恶,叫家人快与我赶他出去!」王媒忙向前说道:「大爷且息怒,听小妇人有一言奉禀。我这张妈妈本来不会说话,故此冲撞了大爷,可恕他初次。若说起才貌佳人,有是却有一位,难是却难。」臧新道:「有了最妙,如何有许多难处?你且说来,是哪样人家?」王媒婆道:「是府前兵部侍郎吴老爷家,有一位小姐,年方十七,生得如广寒仙子,月里姮娥,真正落笔如龙蛇飞舞,诸子百家无有不晓。」臧新听了王媒婆的言语,喜得手舞足蹈起来,恨不得立刻娶到家纔好。」又问道:「这小姐叫甚么名字?」王媒婆道:「小姐的芳名叫做梦云。」臧新听得「梦云」二字,道:「原来就是帕上之人!」喜的没法,真个是天随人愿。王媒婆道:「大爷为何如此欢喜?日后吴府不允,不要烦恼。」臧新道:「这段姻缘岂有不成之理?」王媒婆道:「吴府小姐,小妇人也曾说过几次,俱是缙绅公子,那吴老爷总不肯允。」臧新道:「他不允,要配何等样人家?」王媒婆道:「人家倒还不论,祇要与小姐才貌相当,方纔肯允。」臧新道:「似我大爷这般才貌,也不为俗了。你二人可用心去说。」他二人唯唯领命,竟投吴府中来。

丫鬟迎着道:「王妈妈与张妈妈,是甚么风吹到我们府中来?」王媒道:「我见你家府中如此热闹,故此进来看看。」丫鬟道:「你老人家不晓得么?我家老爷奉旨到外国去封王,今日报到,夫人在那里烦恼哩。」张媒道:「这是喜事,为何倒烦恼?」丫环道:「出使外国封王,路程遥远,不知几时纔能回家,所以夫人和小姐烦恼。你二人进去,劝劝夫人来。」二人进去,见了夫人道:「老夫人恭喜,老爷封王荣归,自然加封爵位。」夫人道:「甚么恭喜,千山万水的去了,知道可得回来?」王媒道:「说那里话来。」夫人当时打发报人去讫,又问二媒婆道:「你二人到来,必有事故。」王媒道:「也没有甚事,来候候夫人、小姐的。小姐为何不见?」「适纔在此,想是进房去了。」张媒道:「这样一位如花似玉的小姐,那得才貌兼全的一个状元郎来相配纔好。若是小妇人做着这头媒就好了。」夫人见二人言语,已知来意,自想:「梦云年已长成,或者说来有个佳配,亦未可知。」遂道:「我家小姐也倒不在高攀门第,祇要与小姐才品相当,也就罢了。」王媒听得有些口风,正合来意,遂道:「本城中倒有一乡宦人家,有一位公子,年纪纔二十岁,前年入洋,取的案首,好个人品相貌,正好与小姐联姻。」夫人道:「姓甚名谁?」王媒道:「他父亲现任兵部尚书,姓臧名华玉。」夫人道:「闻得臧华玉为人不大端方,其子谅亦可知。」张媒道:「夫人,非如此论。自古龙生九种,这公子倒不比他父亲为人,言谈儒雅,貌相端庄。夫人若攀这门亲倒好,除却这位公子,别家也少。」夫人被他二人说得半信不信的,道:「你两个到明朝来讨回信。」二媒婆就起身回去复臧公子不题。

却说夫人就走到梦云房中来,梦云正同绣珠在窗下刺绣,见夫人进房,即便起身。夫人道:「我儿刺绣,不要辛苦了。」梦云道:「孩儿不过闲中消遣,也算不得生活。」夫人道:「适纔张、王两个媒婆来与你做媒,说兵部臧华玉的儿子才学相貌都好,不知真假。若是可矣,我想攀了这门亲也罢。不知孩儿意下何如?」梦云听得夫人有允结之意,遂道:「孩儿闻得臧兵部为人不端,其子之才学德行不问可知。这也悉听母亲裁度。论理,还该访访。」夫人听了梦云之言,似有不欲之意,遂道:「自然还要着人打听。」母女二人又讲了些家常闲话,夫人就起身出去。梦云一个在房,停针想道:「谅来臧生岂是我可夫。倘若母亲错主,将我许配,岂不误尽终身?」思来想去,自恨红颜薄命,清溜溜流下两行珠泪。有绣珠捧茶进房,见如此光景,便问道:「小姐何故流泪?」梦云不答,绣珠递过茶,明知小姐因臧家议亲,恐夫人允了落泪,也就走开。

却说夫人出来,即刻着人打听臧新的好友,少刻打听回来,细细将臧新为人不端之处,呈说与夫人,遂罢议亲,梦云方得心安。

却说臧新自媒婆来说明日去讨回音,他到得次日,绝早就叫家人去催张、王二媒,去吴府讨信定局。二媒不敢怠慢,祇得就到吴府中来。夫人尚在房中梳洗,王媒道:「夫人还未出房哩。」夫人道:「为何来得这般早?」王媒道:「公事在身,不得不早。」夫人出房坐下,张媒道:「昨日夫人有命,叫小妇人们来领台示,故此早来。未知夫人有何吩咐?」夫人道:「昨日匆匆,未曾看得来书,晚间纔看。有老爷叮嘱,言女孩儿择配,务要待他来作主,所以老身倒不便管了。」王媒见夫人推托,大失所望,便道:「老爷回期有日,岂不误了小姐的青春?如何是好!」夫人道:「小女尚还年轻,就迟一两载也还不妨。」正说话之间,梦云出来问夫人的安,见了二媒婆,心中好生不乐。二媒见梦云出来,各起身礼毕,王媒道:「我有年许不见小姐,小姐越发长成了。」梦云不答,问过母亲安,遂就坐下,二媒见梦云生得如花似玉,定睛祇顾看他。梦云见二人看得厌烦,遂起身往房中去了。二媒见夫人不允,也就去回复臧新。

二人一径来到臧府,臧新迎着道:「此事如何?」王媒道:「小妇人再三玉成,奈何夫人不允,说他家老爷有书,直要待他回家作主。大爷不要见责不能效力。」臧新闻言,怒道:「这泼妇如此可恶,你就推托,允与不允,我大爷难道罢了不成!偏要他的女儿,不怕他不肯!」遂就逐出两个媒婆。二媒受气出门,道:「真真晦气,直走了这两日,汤水也没有一些粘牙,倒要受气!」二人一头走着,絮絮叨叨的回去不题。

却说吴璧在他伯父任所回来,到了家中,见过母亲、妹子坐下,夫人便问道:「你伯父母安好否?」吴璧道:「伯父母命孩儿致候母亲,二大人都还康健。近日听得爹爹出使他邦,谅情又是臧华玉之鬼,甚是可恶!」

不题他母子谈心,且说臧新在家,一心想梦云,无计可施。一日臧新正在寻思无法,忽值白从到来,见了臧新道:「大爷为何在此出神?」臧新见是白从,道:「老白,你来得正好。我有一件心事与你商议。」白从道:「大爷有何使令,小的无不听从。」臧新道:「前日有一门亲事,是王媒婆说起的,不料就是帕上之人,其女犹如西子重生。」白从拍手笑道:「就是帕上之人,这也奇了,正该是姻缘。」臧新道:「我也是如此想,不料那老母猪竟不允。」白从道:「其母不允,又是作怪。大爷可能奈何他么?」臧新道:「倒也无法。闻得他大儿子近日回家,除非烦白兄一往,可向吴玉章说,看他允是不允。若然不允,我自有道理。」

白从领命,遂起身到吴府中来。问:「门上有人么?」家人问道:「是哪一位?」白从道:「是我白相公。可去报知你家公子。」家人遂走着道:「甚么大来头,自称相公!」来到书房中,向吴璧道:「启上公子:外面有一人要见公子,他自说是白相公。」公子闻言,想道:「是哪个姓白的?」祇得出来,见是白从,迎上厅,揖罢,分宾主坐下,道:「久不接教,已有年余,近闻兄在臧府中,哪得闲暇至舍?」白从道:「好说。兄一向他往,不曾进谒。今日登堂相候,兼有一事奉求。兄且猜一猜。」吴璧道:「小弟哪里去猜。」白从道:「谅兄也猜不着,小弟此来,乃臧兄所委,闻得令妹贤淑,所以特托小弟来求庚帖,一则是门当户对,二来佳人合配才子,未识长兄尊意若何?」这吴璧深知臧新目不识丁,貌相亦难称扬,岂肯与他联姻,遂道:「承我兄作成,甚蒙关切,门楣之间,倒不在高下之论,奈何家君出使,无人作主,岂敢造次?望兄委曲转达臧兄。」白从道:「足下休得过谦,尊翁老大人虽不在府,然有令堂作主,何必待尊公来。」吴璧正色道:「白兄之言差矣,自古道:女子三从,在家从父。况且家严也曾吩咐过来,舍妹的年纪又未到二十三十,何必过于唢唢!」白从被吴璧抢白了几句,就一腔怒气,竟告辞去了。

白从气冲冲走到臧府来,臧新邀白从坐下,道:「吴玉章可肯允此亲事?」白从气吴璧抢白他,遂造言道:「再莫说起。吴玉章这小畜生可恶之极!不允亲事倒也由他,怎么就出言不逊,说大爷无才,相貌丑陋,无所不至,又将我抢白了许多。」臧新闻言,气得暴跳道:「这个小畜生,狗骨头,这样可恶!难道你不允就罢了不成!你妹子现有把柄在我手中,不怕你飞上天去!」白从道:「大爷作何计较?」臧新道:「且消停议论,要你受了气,且取些酒来与你消消气再讲。」

不题二人饮酒,且说吴璧进来向夫人道:「因耐臧新这厮,竟着人来说妹子的亲事!孩儿已回他去了。」夫人道:「我倒忘了,前日有两个媒婆来说亲,那时不知臧家底里,故此叫他次日来讨回响。当时就着人去打听明白,到第二日说时,我已回付了,何得又来说?」吴璧道:「臧新为人刁决,兼有两个帮闲,防他还有不良之念,此事怎好?」夫人道:「我家女儿由我做主。」吴璧道:「惧是也不惧他,就是惹厌得紧。妹子年纪已长成,不如访相宜门第,配了亲也罢,省得人家来求亲不允,又要招怪。」夫人道:「我也是这等想,祇是看你妹子之志,非其配而不悦,如之奈何?」吴璧道:「这也由他不得。」

他母子正说话之间,巧巧绣珠出来听见,就进来将夫人同公子所论之事,一五一十告诉与小姐。梦云闻言,叹道:「自古红颜薄命!」没情没绪,起身援笔,因题一绝,书于后堂壁上,吴璧正进来看梦云,及至走到后堂,祇见壁上墨迹淋漓,走向前一看,知是妹子所题,便吟道:

绣户龙香袅篆烟,一阳凛冽赋从天。

冰心祇待东皇主,雨妒风催总不然。

吴璧细玩其诗,已知梦云借梅花之意,遂走到梦云房中来。岂知梦云正在房中纳闷,一见吴璧进来,即起身让坐,吴璧坐下道:「贤妹为何在此闷坐?」梦云无言急对,祇得推说道:「小妹适成俚言一律,尚欠推敲,故此沉吟。待小妹录出,与长兄涂抹。」吴璧道:「愚兄不习此,焉能斧正?近来贤妹诗才大长,愚兄正欲一观。」梦云遂取一幅花笺,立就诗一首,书出送在吴璧面前。吴璧看上面写着《仲冬即景》,道:

雪舞风酸烟漠漠,珠帘香拥梅花萼。

凝寒窗下竹萧疏,护暖楼中人不觉。

书云亚岁倒观台,吐火严冬附客略。

拣点闲闺胜事无,朦胧呵笔学涂鹤。

吴璧吟完,羡之不已道:「贤妹诗才,过于男子。愚兄竟搁笔矣。」梦云道:「小妹之诗,乃童蒙之句,哥哥还该指教。小妹亦要请教一律。」吴璧道:「愚才不能敌妹。」梦云道:「哥哥即不肯吐珠玑,小妹也不敢过求。」吴璧就道:「我想爹爹外境封王,未知几时纔能回来。贤妹年纪长成,尚未择选乘龙,若待爹爹回来,岂不耽误了?」梦云也不作羞态,遂道:「哥哥不必虑及小妹。兄长尚未联姻,待哥哥完娶之后,那时再议小妹之婚,未为晚也。」吴璧道:「愚兄亲事犹在。贤妹属意于富贵乎?才貌乎?」梦云道:「富贵易而才难,小妹之志重于才。」吴璧听梦云之言,已知其志,遂闲话不谈。

却说臧新与白从二人饮了一会酒,臧新向白从道:「那吴玉章不肯允亲,他妹子现有把柄在我手里,也不由他不肯。此回去说。如再不肯,就猖扬出去,叫他妹子今生今世嫁不成人。」白从惊问道:「有何把柄在大爷处?」臧新道:「你到忘了,夏间所拿王清霓的绫帕上可是吴梦云的名字?前回与你说过,何以又忘了?」白从闻言,拍手笑道:「是!是!有这件宝贝在此,好商量了。大爷自己是去不得,日后若结了亲不雅,我也去不得,这必要刁兄去纔妥当。他若不允,将此帕与吴玉章看,说是他妹子与大爷的表记,令妹已经心允,你何必推托?再不然,竟到官与他讲,也可使得。」臧新听了大喜道:「此计甚妙,就烦兄去与老刁说声。」白从就起身去与刁奉说话不题。

到次日,刁奉受了白从的言语,竟投臧府而来,却遇臧新在门前。臧新见了刁奉道:「好信人也。」遂同到里边,就将这一方绫帕交与刁奉道:「此乃至宝,不可遗失。」刁奉道:「这个自然,何消大爷吩咐。」臧新道:「成与不成,全在此举,须当着意。」刁奉点头,领命而去。一路行来,已到吴府门前,倒遇着吴璧,就迎到厅上,揖过坐下,叙过寒温,刁奉道:「小弟此来,乃是臧兄所托,有事相求。」吴璧道:「若说臧兄所命,除了亲事,其余一概领教。」刁奉笑道:「臧兄所求,单为令妹亲事,故叫小弟造府相恳。兄却推阻,据小弟之意,倒是玉成这姻事也好。」吴璧道:「昨日已与白兄言过,要待家君来作主,非是弟之推托。」刁奉道:「这是长兄辞亲之说。兄就允与不允,也无关小弟之事。若过于执辞,也难料未必无事,劝兄曲从的为妙。」吴璧听了「未必无事」这四个字,就大怒起来道:「老刁,你好欺人!太过他不过是兵部家声,我家也亚多少?求亲允与不允由人,何言『未必无事』?他就有事,又待如何?这话怎讲得去?」刁奉道:「吴兄不用动气。非言罪语,非出小弟之意。因令妹有个甚么把柄在臧兄处,故此小弟纔言到『未必无事』。」吴璧听得把柄二字,自己沉吟道:「我妹素在深闺,有何把柄在他手里?此是造言。」遂道:「越发放屁了。既有把柄,拿出来!若不拿出来,看何本事出我之门!」刁奉笑笑,以为实在要塞吴璧之口,道:「待我取出与兄看,方塞其口。」遂到袖中去摸,摸了半日,竟无所有,满身寻遍,到底不见,急得满面通红。谁知刁奉得了臧新的言语,一心要来说合,忘其绫帕在袖,竟在路上失落,巧巧又遇着郑干罢官回家,为粮饷之事,是日到府前,见一人袖中坠落一物,其人不知,竟急急走去。郑干叫家人呼唤其人转来拾去,连叫几句,已经进巷去了。遂叫家人拾来看是一方绫帕,见上面有字,细看之时,是女子所咏之诗。意欲追着原人还他,不期又遇同年邀去说话,也就带去不题。

却说那时刁奉没有绫帕,局促不安,假推道:「还在府中,适间不曾带来,我去取来。」借此飞跑而出。吴璧知其情虚,故意叫家人大呼小叫,要打这造言的刁奴。刁奉闻言要打,巴不得两只脚做了四只脚的跑出来,离远了吴府,纔想道:「怎么不小心就失落了?怎好去见臧公子?且避他几日!」遂到家中不题。

吴璧见刁奉去了,进来告诉夫人如此长短,丢过不题。却说臧新同白从两个等刁奉回来回话,竟到晚也不见刁奉来了。臧新着急道:「老刁此时不见来,莫非吴家抢去绫帕,打坏老刁么?」白从道:「断无此事。待我去打听打听,便知分晓。」遂起身去了,一会回来向臧新道:「我到吴府,问他门上人,说刁奉早间来说了些话,竟不别而跑了。我又到他家去问,又说不见。可是奇事。」

祇因此帕一失,有分教:士子想思之物,佳人音信,佳配之由。要知刁奉去向,且看下回分解。

 

第九回    再游杭绿提松咏 复吴门西席兰篇

  诗曰:

湖边晓色揭山青,柳畔莺簧隔树鸣。

画桨轻翻春水碧,波光映带晚霞明。

题松争讶惊人句,以酒相酹快士情。

一韵一觞通契阔,绛帏自此播才名。

话说臧新不知刁奉去向,叫家人四处找寻,并无下落,臧新大怒,连白从也怪在里边,埋怨道:「都是你叫他去,如今拿了绫帕,不知到哪里去了?」白从见臧新埋怨于他,祇得陪笑道:「大爷不必发怒,待我去寻他。若寻他不见,我想一个良策,务要谋这吴小姐与大爷成亲。」臧新闻言,回嗔作喜道:「老白,你有甚么计策?」白从道:「这非一时一刻的事,也要随机应变,岂可草草?」臧新信以为实,遂丢过一边,和白从玩耍不题。

却说王云在家守孝,度过残年,又不便出门游戏,终日在家纳闷。一日,想起梦云的绫帕,要取出来玩赏一番,遂向旧时书箱内翻遍也寻不见,心中着急,各处找寻不见,又问丫头小厮们道:「谁曾开这书箱?」奴仆们回道:「一总无人敢动。」王云不见了绫帕,更加恼闷,想道:「此帕去年在浙回来也未曾检点,不知被何人窃去,莫若还到浙省一游,打听下落。」主意已定,遂吩咐王三料理家事,将几个大丫头俱已嫁去,祇留玉奴,王三夫妇守家,其余家人都已打发出去。安顿已毕,带了锦芳,雇只小船,主仆登舟。不几日,复到杭城,打发来船,上岸竟投郑府。锦芳进去禀报,少顷,郑干同夫人出来,王云拜见,坐下,道:「二位大人风光依旧,康健如初。甥自去岁别后,不幸父母俱已去世,承姨父母远赐隆仪,谢之不尽。」郑干道:「向闻贤甥被盗劫去,又值尊椿萱遭变,老夫日夕挂怀,今得贤甥到舍,又少慰鄙怀。外日理该亲来作吊,奈去岁罢官,又不得其名,又受署印官之累,因气恼相感,至于残伤贱体,未能到府,甚为失礼。」王云道:「承大人挂念,则感无地,何敢当大人赐顾,罪于甥也。」夫人垂泪问道:「不想外甥父母有此大变,今得外甥来舍,又少慰老身之意。」遂叫家人将东厢收拾,与王云安歇不题。

到了次日,王云去候钱、何二人,又带些礼物送与两家。有钱、何二人自答拜之后,时常来闲话,王云倒不为寂寞。一日,何霞来访王云,王云接入书房,礼毕坐下。何霞道:「明日是三月三,西湖不可不到。小弟治得一樽在舟,候兄去一游,亦不敢具柬。」王云道:「小弟到贵府就要叨扰,甚为不当。」何霞道:「兄休得见笑。」说罢遂起身回去。到次日,何霞收拾完备,亦无他客,就来邀了王云同钱禄二人,出城竟到西湖,登舟游玩。看那往来游舫,士女纷纷,岸边桃柳杂笙簧,湖光荡漾载游歌,看不尽西湖的景致。正是:

六桥画舫举春觞,问绿拖红芳草香。

燕剪睛云轻荡荡,风翻弱柳态扬扬。

三人在舟中玩景,家人摆下酒肴,遂就坐席。三人饮酒猜拳行令,饮过多时,船泊至岸,何霞又叫家人换席,可摆在大松树下去,遂邀二人登岸,到各处去游玩了一遍。回来正要坐地之时,祇见一少年远远而来,渐渐走近,方知是吴璧,也同几个朋友在舟中游玩,他自己上岸偷闲,却又遇着钱、何二人,皆是同学朋友,上前作揖。何霞道:「玉章兄来得正好,却少一位酒客。」吴璧道:「小弟在此相扰,却也甚妙,奈何也有几位友人在舟等弟。」何霞道:「且由他们去。见兄不去,他们自然回去,兄与弟等一同回府罢。」吴璧不能推托,见了王云,就问何霞道:「此位兄尊姓?未曾识荆过。」何霞道:「这位兄姓王名云,表字清霓,姑苏人氏。郑天昆年伯的姨外甥,可称当今才子。」吴璧道:「小弟不知,失敬了。」遂与王云揖毕。王云接问何霞道:「此位兄尊姓大名?」何霞道:「姓吴名璧,字玉章,就是吴文勋年伯的令郎。」王云道:「久慕大名,尚还欠拜。」吴璧道:「岂敢。」王云心中想道:「原来就是吴璧,不知梦云小姐可曾配亲否?若与其兄相交,或者得际,也未可知。」何霞遂斟酒来,王云推道:「小弟不能饮了。」何霞道:「酒未曾敬,怎么说个『不能』二字?」各各斟满,尽兴畅饮了一会。吴璧见王云有服,问道:「清霓兄,尊制是何人的?」王云道:「不幸先父母去冬俱已辞世。」吴璧闻言,亦觉惨然,又道:「室中自有尊嫂了?」王云道:「尚还未聘。」吴璧道:「苏郡乃文墨之邦,清霓兄自然博学。今日集此,美景幸会,请教一佳章如何?」王云道:「小弟学浅才疏,恐不能应命。若玉章兄有兴,自当领教。」何霞道:「玉章兄也脱不得白。」吴璧道:「小弟是不能,祇好请教清霓兄。」王云再三推托,经不得他三人相促,王云道:「务要小弟抛砖,请命题。」吴璧道:「清霓兄,请随意罢。」王云道:「无题无句。」吴璧道:「春山兄来。」钱禄道:「小弟不能,就是兄出个题罢。何必祇管推托。」吴璧道:「务要小弟放肆。」想道:「若出即景,皆是容易的,莫若将此老松为题。」遂道:「新时新景,谅清霓兄常作,今将此虬松为题罢。」钱禄道:「此题大妙。」王云想道:「出此题目,其人也不巧。倒未曾做过这诗。」家人送过文房四宝,王云就拂彩笺,不加思索,一挥而就。吴璧见王云诗成,先已惊奇。王云将诗遂送在吴璧面前道:「勉力应教,望乞恕笑。」吴璧道:「岂敢。」遂接过来看,上面写道:「《咏虬松》一律,应玉章兄之命。」诗曰:

形怪长松半接天,岁寒历遍已千年。

回枝势若龙盘影,苍树高标鹤唳跹。

山谷野朋惟日月,石林散发祇云烟。

满身鳞甲飞腾象,和动春风聚酒仙。

吴璧念完道:「极尽形容,真仙才也。」钱、何二人亦各称赏不已,遂斟酒贺王云。王云道:「小弟已献丑,诸兄们亦要赐教了。」吴璧道:「清霓兄珠玉在前,小弟等不如不献丑为妙。」三人竟自赖过,王云亦不过强。又各饮了片时,遂下山登舟,吴璧的船果然已去。又在舟谈笑了一会,各各致谢散讫,何霞亦上岸回家不题。

且说吴璧回家,心中想道:「若我妹择婿,得如是之士足矣。奈他此时落魄之际,母亲未必肯允。待他得志功名,言之未晚,前日母亲要与文弟觅师,看来王清霓倒也合宜。不知他可肯坐馆,待我去与何霞商议。」遂迤逦行来,已是何宅,进去问时,家人回道:「家相公纔到郑府去了。」吴璧闻言,竟到郑府,见门上无人,一直竟走到厅上,闻得笑语喧哗,竟在东厢。吴璧就走进去,何霞同王云见了,迎上道:「兄何由至此?」遂揖毕坐下。吴璧道:「小弟纔到尊府致谢,欲烦兄引弟来候清霓兄,谁知兄已在此。」王云道:「小弟尚未造府,倒反劳玉趾,甚为罪矣。」吴璧道:「岂敢。」遂邀何霞起身,在一旁说道:「小弟有一事相托。」何霞道:「长兄有何见谕?小弟无不领教。」吴璧道:「小舍弟要请一位先生,我想清霓兄家中并无挂碍,倒也合宜,二则他也可以读书。烦兄与他一言,未识可能俯就?」何霞道:「待弟与他说看。」二人复坐下,王云问道:「二兄谈的甚么私房话?」何霞道:「不是甚么私房话。适间玉章兄托小弟向兄说,彼有一位小令弟,欲请一位西宾,想到长兄甚为合宜,未识长兄尊意若何?倘能俯就,我兄也可以读书。」王云道:「小弟所学甚短,承玉章兄见爱,恐不能为人师长。」吴璧道:「清霓兄不必过谦,祇恐舍下蜗居有屈,望海涵些。」王云道:「岂敢。」遂想到梦云身上,正无门可入,不料有此机会,岂有不允之理?当下应允。吴璧同何霞二人别去。王云就进内与郑干言及此事,郑干道:「贤甥闲居,未免荒疏儒业,若是坐馆,倒也合宜,祇是要丢开少年气概,方成师长之道。」王云道:「大人之言诚然有理。」次日,吴璧就着家人送了关书聘礼来。王云收下礼物,择三月十五进馆,打发来使去讫。

不几日就是望日,钱、何二人来送王云进馆,吴璧着轿来接。王云不坐轿,叫人挑了行囊书箱,一面打发锦芳回家,说与王公。又到里面辞别了姨父母,遂同钱、何二人步到吴府中来。吴璧已在门前相候,见他三人已到,就迎接进厅。各各礼毕坐下,茶罢,遂邀王云到书房内坐。为何吴府家人一个也不认得王云?原来向日这些家人总跟吴斌在任,近日这些家人俱是随吴璧来的。外边有两个家人虽是原旧的,见王云又姓王,又有服,一时也难辨别。王云见无人认得,更加一倍喜兴。至书房坐下,吴璧叫家人进去请公子出来,家人进去请文郎,谁知文郎在家独喜绣珠抱,此刻不要家人,务要绣珠同去。绣珠道:「先生在那里,小公子,我是不去。」文郎见绣珠不肯同他去,就哭将起来。梦云在旁说道:「文弟不要哭,看先生听见羞。我叫绣珠同你去。」绣珠祇得同了到书房来。

四人见文郎出来,遂起身,家人铺下红毡,吴璧请王云上坐,王云道:「不消行此礼,可叫令弟揖罢。」吴璧道:「师生之礼,岂可废乎?」王云西向而立,吴璧着文郎下拜,王云忙来扶,被吴璧阻住,受了两礼。吴璧又与王云为礼。王云命绣珠带进小公子去,明早出来读书。绣珠遂同文郎进去,一头走着,暗想道:「好一个小先生,年纪还不到二十,就生得这样风流俊秀。身上不知穿的何人的孝?」进来就将自己暗夸的好告诉夫人,梦云喝道:「贱人多言!」绣珠暗暗而退。

却说王云见绣珠送文郎出来,存心观视,看来倒有春风满面,虽在青衣之列,日后未必在人之下。旧岁闻绣翠言小姐身畔还有一个,后问其名,他说叫绣珠,不知可是他?若然是他,小姐之事少有门路矣。

不题王云心上思想,家人们排席在厅,来请坐席。四人就起身,次序坐下,觥筹交错,整整盘桓了一日,克尽宾主之欢。钱、何二人谢别不题。王云就榻在馆中,次早,还是绣珠送文郎至馆中,王云命文郎参拜了圣人,作了先生揖,然后与他起讳,唤作吴珍。绣珠看吴珍上了书房,方纔进去,心上十分爱慕王云。王云此时还假装老成,不看绣珠。

自此坐馆。不觉光阴迅速,又交初冬天气,朔风凛凛,瑞雪飘飘。王云常思梦云姻事,叹恨未遂。况且绣珠落后出来得也稀了,是夫人不许他出来,纵然间或出来,又有人同来,不能通一言半语,王云心中好生烦闷。一日想起慧空来,道:「我到此终日碌碌,未曾去候他,他也不知我来。此人乃多情之辈,若不去走走,日后晓得,以我为无义之人。」主意定了,隔了一日,天气晴朗,吴璧到馆中来,王云向吴璧道:「小弟今日要到家姨夫宅一往,有些小事,特与兄道及。「吴璧道:「先生有尊事请往,何必又向小弟说!」王云别了吴璧,不到郑宅,一直竟到福云庵。庵门未闭,王云见寂寂无声,步入佛堂中,小女童在里边出来,看见王云,遂施礼道:「王相公来了。」王云回揖道:「令师何在?」女童道:「家师在房向炉。」女童进去报说,王云随后进来。慧空一见,喜颜相接,施礼坐下。王云道:「年余相别,师兄德容如故。」慧空道:「自贤弟苏旋,杳然无信,未免渴慕。今幸驾临,少慰愚怀。」又问道:「贤弟身上尊服是何人的?」王云垂泪道:「一言难尽。」遂将舟中被劫,父母去世的情由细述一遍。慧空闻言,亦泪下道:「年半之别,不料贤弟有许多的苦楚。」又问道:「贤弟几时到此的?」王云道:「实不瞒师兄说,小弟还是春间到贵府的,每欲来候师兄,奈何碌碌栖身,一点不得脱身,故此望迟,乞师兄宽恕。」慧空道:「贤弟好人也,春间到此,连信也不带一个来!目下尊寓还在郑府么?」王云道:「若在家姨尊那里作寓,来会师兄久矣。不期被吴府请去坐馆,一刻也不能脱身,故尔延至今日。」慧空道:「又是哪一家吴府?」王云笑道:「就是去年被逐之家。」慧空笑道:「哪有这等事,怎生进身?那吴老爷岂不认得?」王云遂将吴斌出使封王,吴璧西湖之会,因此请为西席细说一遍。慧空笑道:「如此看来,贤弟已得妙人矣。」王云蹙额道:「莫要提起,音响全无,两边浑然不晓,如之奈何?」女童捧上茶来。二人茶罢,慧空道:「我前番也曾会过梦云小姐来,相貌果然生得好,怪不得你这般痴想。」王云道:「师兄可是真么?」慧空道:「岂有造言之理。」王云道:「你看小姐生得如何?」慧空道:「若说小姐的相貌,真正西子重生,色胜海棠,金莲三寸,不施脂粉,自然生成月貌花容。」王云闻言,惟有垂首沉吟。慧空见王云这般情状,遂问道:「贤弟是何意思?」王云叹道:「一身孤泊,岂无叹乎!」慧空道:「贤弟何出此言?虽则椿萱去世,待服满之后,名标金榜,那就不是得意之日?」王云道:「功名易取,吴小姐姻事难成。其中若师兄去通一线之音,与弟成其姻好,感恩不浅矣。」慧空笑道:「原来贤弟为着吴小姐,故此愁闷,真好痴也。你日后脱白挂绿,央媒来说,无有不允之理。」王云道:「师兄总说的宽心话,若待成名之日,他家小姐岂肯守着我么?」慧空道:「不然,贤弟意欲何为?」王云道:「此事还要师兄周全。」慧空笑道:「我出家人,焉能管你这事?」王云道:「适纔师兄所言会过吴小姐来,倘若再会时,见机而作便了。」慧空摇首道:「难。」王云道:「这有何难?」慧空道:「我出家人,哪里管这闲事?」王云见慧空不肯,就深深作一揖,求道:「还要师兄帮衬。」慧空见王云求告,方纔道:「贤弟不要心急,待有巧处,自当意关心照看他动静,再当奉复如何?」王云道:「若得师兄用情,没齿不忘。」

不题王云在庵,却说梦云是日午后闲坐,想起绣珠之言,夸这先生少年英俊,为何一旦父母双亡,亦是苦情无寄,少年性情,哪里坐得住馆?倒也难得。正想之间,文郎进来玩耍,扯着梦云的手跳。梦云道:「文弟今日为何不上学,在此皮面?我去禀先生。」文郎笑嘻嘻的道:「姐姐羞!那先生今日家去了,到晚纔来哩。」梦云知哥哥也去会友,遂起身道:「文弟,我同你到书房里去看看来。」吴珍扯着梦云手,一径来到馆中,不与夫人知道。梦云到馆,见书史齐楚,笔砚精良,像个文人书室,遂坐在椅子上翻王云的诗稿,看得篇篇锦绣,眉宇齐舒道:「王生真才士也!若得如是之人为配,足我平生之愿矣。」翻到后面,见夹着一幅牙笺,抽来看时,上面题《秋夜感怀》,诗道:

天阔秋云白,孤鸿绕汉清。

蟾宫青女梦,客苑素生情。

翠竹风声动,苍梧月色明。

绫书珠玉杳,日恨隔蓬瀛。

梦云将诗吟了几遍,不解其中之意,因想:「客情、青女,可有所怀﹔翠竹、苍梧,乃寂寥夜景﹔绫书、珠玉,事有可疑。但我之绫帕系云生所得,这王生诗中之意,又何以关?真令人莫解。恨隔蓬瀛,是远是近?莫非知我而怀?亦不可料。」心上疑惑,不能参透原由,将诗文放好,起身叫吴珍,不知去向。梦云恐王生回来,遂起身往外走。却却事又遇巧,正值王云回来,纔到书房门首,两人撞个满怀。梦云杏脸涨红,三脚两步走到自己房里坐下,自己懊悔道:「千不合万不合到书房中去,被他看见,视我为轻荡之辈。」又想道:「原来王生这样青年,果然人物出众。」

不说梦云在房中自悔自想,且说王云见一女子在书房中走出来,细看方知是梦云小姐,遂进书房,喜的手舞足蹈的道:「今日得见小姐芳容,我好侥幸也,岂不令人想煞。」细看书史依然,想道:「小姐不知曾看我的诗否?若不看还好,看了岂不出丑?小姐此行又无人相随,甚为奇怪!」

不说王云在书房中千思万想,却说慧空受了王云之托,刻刻在心,无由得便,不觉残冬已度,又是新春到了,二月中乃是观音圣诞,托这机会,换了福衫,竟到吴府中来。此时王云已在馆中,慧空竟往后堂,却遇夫人,忙施礼道:「夫人万福。」夫人答礼道:「慧师今日何闲暇来舍下走走?」慧空道:「一则来候夫人、小姐,二来这十九乃是观音圣诞,特来请夫人、小姐到小庵随喜。」夫人道:「理该到宝庵拈香纔是,因老身心上不耐烦,小女年幼,祇好奉香资罢。」慧空道:「夫人大驾不往,小尼焉敢强请?小姐为何不见?」丫鬟道:「小姐在花园里哩。」慧空道:「小尼正要到宝园一玩,不识夫人相容否?」夫人道:「还恐候慧师不至,何出此言?祇是老身不能奉陪,叫丫鬟送慧师去,有小女在园相陪。」慧空闻言欢喜,遂同丫鬟到园中。祇见小姐在花亭上坐着玩花,慧空道:「小姐好作乐也!」梦云见是慧空,遂道:「慧师到亭上来坐。」慧空即上亭施礼坐下。梦云见慧空青年秀雅,倒却合机,遂问道:「慧师至舍,有何尊事?」慧空道:「小尼轻造,并无他事。十九日是观音圣诞,求请夫人。小姐到小庵随喜。不料夫人不肯去。闻说小姐在园中,所以特来奉候,二则瞻仰宝园。」梦云闻言,起身道:「既如此,我同慧师一玩如何?」慧空欣然相从,梦云、慧空两手相挽,走下亭来。慧空观园中景致,好不繁华,但见那:

花开花落,雕栏曲畔,径填彩琎。小桃枝红,爱梅残柳绿,纱窗垂幕,屋宇生春。试看燕语莺声弄,望游鱼晱影水波津。牡丹亭,一枝枝方吐,芍药相亲。见山迭素螺可意,又那翠柏松椿,这李白来衬,竹修桐嫩,蕉阴鲜杏,露润风纯。绣毯珠玉,兰馨透好,戏蝶狂蜂采蕊新。须臾香惹衣衿,情盛俏丽主人。

右调《洞庭春色》

慧空在园中游赏,观之不足,羡慕不已,行到假山深处,翠竹丛中,慧空同梦云坐下,绣珠同众丫鬟们皆去寻花觅果,不在面前,慧空见无人在侧,以言挑梦云道:「小姐,如此春光,岂不拨乱人心情,在小姐若何?」梦云笑道:「慧师乃出家人,再言凡俗,惜当年误入空门,而今悔之晚矣。似区区日对名花,时临山水,惟吟咏以取乐,计此之外,更无所思。」慧空道:「小尼乃无心之言。」梦云道:「言出于心。」慧空道:「小尼失言,贻笑于小姐。」梦云道:「我也是无稽之谈,慧师不要认真。」慧空道:「小尼也是戏言,焉敢认真。小尼另有一言相告,望小姐恕责,小尼方敢奉禀。」梦云道:「慧师有言,请教何妨。」慧空道:「小姐正在青春,未逢折桂之郎,因尔敢与小姐作伐,望小姐莫作闺中之态,以致有误终身。」梦云闻言,唯唯不答,慧空遂告别起身,梦云留住道:「奴未答师者,有所思耳。」自想道:「关于终身,也害不得许多羞。」遂问道:「慧师所言,必有原故。」慧空道:「并无他故。小尼见小姐乃人中之凤,择配才士纔是。因小尼有一个义弟,他是苏州人氏,翰林之子,前岁来到小庵,与小尼结拜的。那公子前岁曾在府上做过记室的。」梦云道:「做记室的,可是云生?」慧空道:「云姓是他改姓,实是姓王。说也奇怪,闻得去年复到府上坐馆,不知可是否?」梦云闻言,奇道:「舍下馆中先生却是姓王,也是姑苏人氏,难道前岁记室云生就是他么?」慧空道:「然也,小姐不知其细,王生知小姐久矣,托名记室,亦为小姐而行﹔来做西宾,也为小姐而至。如何小姐反倒茫然,将一个多情才子弃于度外?岂不辜负王生慕才求美之恒心?」梦云听了慧空一番言语,如醉初醒,似梦方觉,叹而失言道:「无怪于我,奴不知也。」慧空已知梦云之心,遂道:「小尼今日造府,亦是王生相托。请问小姐主意如何?」梦云自知失言,遂转口道:「此言休向我说,婚姻之事,凭媒妁之言,遵父母之命,奴家岂能如何?慧师不必多心。」慧空见梦云言语,欲依不依,假言道:「小姐既是这样说,小尼也是为人所使,看来事不能谐,不如面绝王生,另作求凰之想。」又要告辞。梦云道:「慧师且住着。」又自沉吟道:「这秃奴可恶,明明难我,叫我如何回他?若由他去了,又恐失此一段美缘。」慧空见梦云踌躇不语,促道:「小姐有何台谕?望乞见教,小尼庵中有些小事要去料理。」梦云道:「烦慧师致于王生,据言有意而来,可将前岁所拾绫帕一方叫他取来还我,则谐姻好。」慧空道:「小姐这有何难,承小姐已允谐姻,以后莫要更改。」梦云道:「岂有此理。」慧空闻言,遂起身同梦云步出园来,绣珠也正来请他两人去吃午饭。绣珠见他二人已来,迎着道:「请师父同小姐去用午膳。」遂同到后堂。夫人道:「慧师在内玩了这半日。」慧空道:「名园美景,莫说半日,就是半年也不厌。」夫人道:「慧师请用午斋。」慧空道:「到府就要相扰。」夫人道:「便饭不恭。」慧空道:「好说。」遂饭罢。夫人封了五两白银,付慧空为香烛之资,慧空收了,谢过夫人。小姐出来,到厅上,却遇王云同吴璧饭后闲谈,见了未免施礼。王云不能同慧空言语,心中怏怏。慧空向王云打了一个照会而去。

且说王云见慧空至此,必然为我之事而来。隔了一日,托事故竟到福云庵,与慧空相见坐下,王云道:「前日师兄在吴府探事如何?今日特来相问。」慧空道:「惶恐,惶恐,枉受贤弟之托,不期劳而无功。小姐说你落泊书生,未知才学真假,闺中儿女不能专主。」王云听了哑口无言,闷闷不悦,惟有长叹而已。慧空见王云如此光景,不觉好笑起来。王云见慧空笑,遂问道:「师兄,你莫非戏我?」慧空道:「我见你如此痴想,所以好笑,并无他意。」王云道:「实指望师兄去一言,事有八九,谁知竟成画饼!叫我这腔愁绪怎生消遣?」说罢就欲告辞。慧空道:「贤弟且少待,还有一言相告。」遂笑道:「我实对你说了罢,小姐云你前岁拾他一方绫帕,若将绫帕还他,大事则谐﹔若无绫帕,莫想姻缘之分。」王云闻言,一喜一忧,喜的是小姐相允,忧的是绫帕失却。慧空道:「贤弟闻此纶音,为何反倒烦恼?莫非绫帕不见了?」王云道:「却被师兄猜着,此帕久已被人窃去,怎生有绫帕还小姐?此事还要师兄在小姐面前方便一言。」慧空道:「此言大谬。那小姐前日斩丁嚼铁讲得明明白白,若无绫帕,叫我休去见他。知道你将这绫帕送与何人,倒来说这话?倘然小姐知你将绫帕失落,越发不重你了。」王云道:「如此作何计较?」慧空道:「别的计策无用,有绫帕则成,无绫帕则休想。」王云闻言,闷闷不悦,遂别了慧空,来至馆中,凝愁不展。

不觉光阴容易,又是初冬,真个日积月累,恹恹成病,竟卧床不起。吴璧见王云恙重,祇得将轿送至郑宅调理。郑干同夫人闻得送外甥来,说是有病,心上着急,遂榻王云在内室,请医调治,终不合然。一日,郑干问王云道:「贤甥之恙,病源因何而得?」王云道:「甥因失志功名,少年落泊,感慨而成。」郑干道:「贤甥差矣!汝正少年英杰,还该奋志向前,异日成名,显宗荣祖,那纔是少年志气,何得郁郁成病?老夫想贤甥年已弱冠,尚未联姻,一向存心访求,淑女难得。祇有前岁冬间,老夫往府前有事,见一人行走,袖中坠下一绫帕,上有诗句,乃是女子之作。若得如是之闺秀,可配贤甥矣。未知可有这女子?」王云听说绫帕二字,心中惊奇,遂道:「是帕可在?」郑干道:「怎么不在,待老夫取来。」起身向书橱内取出,付与王云。王云接来一看,就喜得眉开眼笑,病竟霍然,当时下榻。郑干见王云看了绫帕,猛然下地,喜道:「贤甥一见此帕即能下床,病也无了,是何缘故?」王云道:「不瞒大人说,此帕原系甥者,是前岁所拾,放在书箱内,不知被何人窃去。闻得就是东君吴文勋令爱所作,今要此帕,是有联姻之意,奈未得其时,又失却此帕,故尔烦恼成病。幸喜大人又拾着,所以喜则忘病。」郑干闻言,呵呵大笑道:「原来贤甥意中有美,若待吴文勋回朝,老夫必要与贤甥作伐。」王云道:「承大人作伐」

不说王云在郑府养病,且说梦云闻得王云有恙,已送回郑府,心上甚放不下,慧空自向去后又无音信,心上祇管切切思思,未免食减愁眠,竟有些想思的样子。且说王云病好,度过残冬,又到新春,吴璧来请去,仍复教吴珍书。梦云听得王云复至,心上少安,已知王云即是云生,欲叫绣珠打探一个消息,又怕母亲、哥哥知道。绣珠进房来,见小姐面带忧容,这几日茶饭不思,容颜消减,遂问道:「小姐,你终朝纳闷,却是为何?可说与贱婢,倘能分忧,亦未可知。」梦云道:「我家馆中之王生,据慧空言,就是当年的云生。」又将慧空问答之言说了一遍。绣珠闻言道:「怪不得王生去年有病回去,原来是小姐所使。」梦云道:「贱人,怎么是我之使?」绣珠道:「小姐熟通书史,这些小之事就谅不出来?小姐索他绫帕方肯允亲,若此帕在,即忙送来。他延后至今不题者,必然绫帕失落,故此忧闷成病:岂不是小姐所使?如今好而复来,待贱婢去问个消息,就知分晓。」梦云道:「惟恐夫人、公子知道不便。」绣珠道:「小姐放心,贱婢托事而出,随机应变,断不致误事。」梦云不语。

且说王云在馆中,一时想起慧空去岁之言,幸喜绫帕又在,意欲送进去,又无可托之人。小姐前番既有口风,我待便而行也罢。正思想之间,祇见绣珠送出吴珍来,想道:「绣珠多时不出来了,今日为何又来?其中必有缘故,待我问他一声,看事如何。」遂道:「姐姐一向不见,今日得暇送公子出来。」绣珠见王云相问,遂道:「家里无人,小姐使我来的。」王云听绣珠的来言,好似双关,又道:「姐姐是小姐房中的么?」绣珠道:「正是。」王云道:「闻说小姐有才,可是真否?」绣珠笑道:「先生所问得奇,我家小姐生于当今之世,才富五车,人人皆晓,非一人所知也。」王云闻言,沈吟不语。绣珠受了小姐之托,正要问王云一个底细,遂道:「先生踌躇不语,若有所言,不妨见教。」王云道:「小生有一事相告,恐关耳目。」绣珠道:「公子年幼,外面无人,但说不妨。」王云道:「小生有心于小姐久矣,谅小姐亦知之。所虑者落泊书生,未敢启齿于夫人之前。然则世间淑女难求,去岁曾托慧空与小姐面叙,不期小姐要索向日的绫帕,此绫帕那时已被人窃去,无得原物还小姐,因此恼感成病。谁知天缘有定,窃去之人又遗落街坊,是家姨夫拾得,仍付与小生,小生纔得心安病愈,正虑着无人传进,今得姐姐到此,敢劳带与小姐。」绣珠道:「绫帕既在,可付与妾带去,恐有人来。」王云急忙在书箱内取出付与绣珠,又作一揖道:「此帕小生重之如珍,今付与姐姐,须要仔细。」绣珠还礼笑道:「先生既爱此帕如珍,在前为何失落?」说罢袅袅而去。

来到梦云房中,向小姐笑嘻嘻不言,梦云道:「你笑甚来?那生可有话说?」绣珠道:「王生别无言语,就说小姐无情。」梦云惊道:「他怎说我无情?」绣珠道:「反复三年,哪一刻不思慕小姐?而小姐竟为不知,所以常常感叹。」梦云道:「书生好不情痴!我又素昧平生,未尝一面,怎生晓得?好不奇怪!这些闲话也不要题他,绫帕之事可曾说起?」绣珠道:「我前日所料不差,他的绫帕已被人窃去,故感思成病。」梦云叹道:「书生薄幸,一方绫帕也收藏不住!此事祇好罢了。」绣珠笑道:「还有缘故。说来也奇,谁知窃帕之人又失落在路上,巧巧遇着他姨夫拾得还他,方得病好,今已付我拿在此。」遂在袖中取出,递与小姐。梦云接过来,喜之不胜。及至看时,惊奇道:「此帕仿佛似我者。」又看上面的诗款,乃是许英娘咏落花之句,观此诗情,倒是个才女,未识英娘是何处女子?自然同王生会过,他既得佳人,为何又来烦絮?」又想道:「或者也是拾的,亦未可料。」绣珠见小姐观帕惊疑,遂道:「小姐为何踌躇?」梦云道:「你看这帕,不是我的,他不知将何人的来搪塞我。」绣珠道:「这定是拿错的,王生岂肯将别人的送与小姐。待贱婢明日再去与他要小姐的原帕。」梦云允诺,就收起此帕。祇因绫帕一错,又有分教:时下书生局促,后来信达佳人。正是:  今日纔联红叶缘,才华同调两周全。

双绫幸汝传消息,故有兰词到案前。

毕竟绣珠怎生去与王云索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回    赴秋闱儒生登榜 进京都难女逢仙

  词云:

潇洒书香一脉,秋场文策。定然鹿宴列头名,却不道栋梁格。素女他乡遭厄,兽心恶客,何尝人算有天奇,富贵神仙已识。

右调《洛阳春》

话说王云次日清晨望绣珠音信,少顷,绣珠送吴珍至馆。王云笑问绣珠道:「姐姐,昨日之事如何回复小生?」绣珠正色道:「先生作事真也儿戏!」王云闻言吃惊道:「姐姐何出此言?此系小生终身大事,安有戏言之理?」绣珠道:「既不儿戏,为何将别人的绫帕搪塞小姐?小姐见了大怒。」王云闻言到吃了一惊,心中想道:「是了,前日将英娘之帕放在一处,昨日匆忙,未曾细看,谅情取错,此事怎了?」遂道:「烦姐姐致意小姐,不要见怪。是小生一时之误。这帕是小生拿得朋友的,恐其来要,姐姐去取还小生,换上小姐原物如何?」绣珠道:「小姐等候原帕,时不容缓,哪里等得取了来换?莫若先将原帕付妾拿去,明早送还先生之帕,可否?」王云无奈,祇得取出付与绣珠拿去。

绣珠进来向梦云道:「小姐的原帕在此。」梦云道:「取来我看。」绣珠递上,梦云接来,细看是自己的,遂道:「绫帕呵,你一去三年,今日来见旧主,好侥幸也!」梦云道:「可曾问王生,那方绫帕是何处得来的?」绣珠道:「我也未曾问他,他说是取得一个朋友的,恐那人来要,叫我送还他。」梦云笑道:「莫睬他,知道哪里来的?以言遮饰耳。」绣珠道:「明日他与我取讨,如何回他?」梦云道:「你祇说是我在灯上焚了。」绣珠笑道:「小姐,你要这帕何用?不如还了他罢。」梦云道:「你莫要管我,我自有道理。」绣珠道:「小姐,绫帕已有,怎生发付王生?」梦云道:「前言不过一时之谈,实是索绫帕之意,怎认起真来?可慢慢回他便了。」绣珠道:「小姐之言差矣。自古君子出言不苟,况王生慕小姐于梦寐,动静三年,今小姐忘却前言也罢,祇可惜害了王生这一个才子的性命!」梦云道:「且再三思。」绣珠道:「小姐不必过疑,若虑王生无才,也祇消一张笺纸,或是出题限韵,或是小姐题句相和,待贱婢拿去试他一试,便见分明。」梦云道:「王生才貌,我已深知,倒不用试得。」绣珠道:「又来了。小姐深居闺阁,哪得知其深细?」梦云笑了一笑道:「有个缘故纔知。」就将王生不在馆中,自己同文郎到书房,看见王云的诗稿,后来王云回馆,自己出来,两相撞见,说了一遍。绣珠道:「哪里晓得小姐有此佳会!」梦云以目斜视道:「贱人,怎么叫做佳会?」绣珠道:「小姐,到底如何回复王生?」梦云道:「你取一张锦笺来。」绣珠已知其意,遂取过一张锦笺,磨浓了香墨。梦云握笔沉思少顷,就借兰花寓意,题律诗一首,书完付与绣珠道:「可将此诗送与王生,叫他依韵和来。小心在意,不要被别人看见。」

绣珠接诗在手,遂走到书房,见里面无人,一径步入。王云看见,起身向绣珠道:「姐姐此来必有佳音,还是送还小生绫帕?」绣珠笑道:「你还想那方绫帕么?前日小姐见不是己物,当夜在灯上烧了!」王云着急道:「姐姐所言,是真是假?」绣珠道:「谁来作耍先生?实是小姐烧了。」王云暗自沉吟道:「这事怎了?倘果然烧了,日后英娘与我索帕,如何是好?」遂道:「小姐既不还绫帕,有别话说么?」绣珠道:「小姐并无话说,就是命妾来做试官。」王云道:「小姐还要考小生么?」绣珠拿诗笑说道:「这是小姐的诗,请先生步韵赐和。」王云接来,看着诗道:「这就是了。」遂念那诗题,却写道:「题兰花一律,录呈教正。」诗曰:

幽花每放动谁心,石谷临风我自钦。

弱秀常留君子室,轻英不入小人林。

知他曾入燕姬梦,记取还鸣宋玉琴。

爱尔骨高名第一,纷纷香气惹衣衿。

王云看完道:「妙嘎!诗之壮观美丽如此。虽则题兰,意在小生。小姐之作形容已尽,小生今当搁笔,倘若画虎不成,反类其狗,祇好谢罪罢。」又将诗反复吟了几遍,道:「小生好不侥幸!」又向诗深深作了一揖。绣珠见了笑道:「先生,你莫非痴了?却向何人作揖?快些打发我去回复小姐。」王云道:「姐姐,你不知诗中之意,故说小生是痴。若说与你知道:祇怕姐姐也要痴起来了。」绣珠笑道:「诗中之意,妾已知之。可速付回字与我进去。」王云遂出座,取了一张云笺,铺于几上,也不和兰诗,提起笔来,挥成二绝,迭成方胜,递与绣珠道:「草草不恭,烦致小姐海涵。」

绣珠就袖了进去,梦云正在窗下喂鹦鹉,见绣珠进来,问道:「你将诗去,王生可曾和韵?」绣珠道:「王生见了小姐的诗,羡慕不已,自言自语了一会,又向诗作揖。他说:『小姐的形容已尽,小生祇好搁笔』,大约不曾和得。」遂在袖中取出王云的诗呈上。梦云接过,看是两首绝句,诗曰:

花动春风若有情,玉箫未奏落梅声。

愧予难比相如令,专待嫦娥赐好盟。

其二

谢得殷殷珠玉篇,羞将半幅写云烟。

空斋日落留明月,犹恐嫦娥误少年。

梦云看完笑道:「王生诗洒落,其礼自居。」绣珠道:「小姐何以见得他自居?」梦云道:「他诗中之意,言无盟恐我误他。欲要相会,这岂可为之?」又自沉思了一会,道:「罢罢罢,我今还他一个决断,待他好忿志功名。」绣珠道:「小姐之言正合其理,与他订约终身,使王生就无三心两意了。」梦云道:「你可将前日的绫帕取来。」绣珠遂向箱内取来,铺于桌上。梦云遂题了四句在上面,就命绣珠送与王云,说道:「叫他努力功名,我决无二意。与他也要一个准信来。」

绣珠领命,遂又到书房,向王云笑着说道:「郎君好喜也!」王云道:「姐姐,喜从何来?莫非小姐有甚佳音么?」绣珠道:「然也。前日相逼郎君之帕,今日依然送上。」王云因笑道:「绫帕一方,颠来倒去,依旧又到小生。」将来看时,好不欢喜。观上面又多了四句,道:

天定姻缘,固是宿缘。云梦结缘,今生了缘。

王云念完道:「小姐良缘已允,姐姐可能使小姐与小生一会么?」绣珠道:「不可。我家小姐立身不苟,若去言之,定激其怒,小姐使妾来者,不过致意郎君,惟以功名为念,莫使小姐有白头之叹,并无他意。郎君亦要留个珍物与小姐,以作日后之质。」王云道:「小生承小姐垂情关切,岂肯作负心之辈?小生囊底一空,并无珍物可留,前日取错的那方绫帕,谅情未焚,还在小姐处,可以算了罢。」绣珠唯唯领命,恐有人来,遂进去回复小姐不题。

却说王云在馆,又是孟夏的光景,父母的服恭然又满了,一日想起今秋是科试之期,要去科考,待绣珠出来,与小姐说知纔好。一日绣珠出来摘兰花,王云见了,起身走出书房来,问道:「姐姐摘兰花何用?」绣珠道:「小姐所爱,故命摘取。」王云道:「小生有一事,相烦姐姐致意小姐:今岁乃是秋试之期,小生要辞馆回去。」绣珠道:「这是先生的大事,待妾进去说与小姐,不知可有话说?」王云道:「有理。」绣珠摘了几枝兰花进来,递与梦云道:「小姐可晓得么?」梦云道:「平白的我又晓得甚来?」绣珠道:「王郎要贱婢致意小姐:今秋乃科试之期,他要辞馆回去,问小姐可有甚么话说。」梦云道:「正是。今秋是试期,不知我哥哥可去?我也并无他言相致,不过赠他盘费些许。可在箱内取白银二十两送去与他,说声『前途珍重』。」绣珠领命,就拿了银子出来。吴珍年已八岁,少知世事,王云见绣珠又来,遂步出书房。绣珠向王云说道:「小姐致意郎君:客途保重,莫负初心,使小姐有妆台之叹。外具白银二十两,与郎君途中之用,请收下。」王云接过道:「承小姐用情如此,小生粉骨碎身也难报答。」绣珠道:「郎君过于言重。祇怕郎君一朝荣贵,不似今日。」王云道:「小生怎敢忘姐姐今日之情,烦姐姐进去与小生致谢小姐。但是与姐姐从此一别,未知会期何日?」说罢凄然。绣珠闻言亦泪下,道:「郎君前途珍重。」祇纔说得一句话,听见有人来,即忙进去回复梦云不题。

却说吴璧到馆中,与王云闲话。说到其间,王云道:「小弟有一言奉告。」吴璧道:「先生有何见谕?」王云道:「小弟一则返舍去看看,二者今秋又是试科之期,意欲要去走走。未识长兄尊意何若?若去,小弟同兄偕行更妙。」吴璧道:「正是。今岁秋试,小弟倒忘了,先生正该去夺魁。小弟去倒要去,惟恐去而无益。」王云道:「长兄何出此言?」吴璧道:「先生岂不知臧氏父子与寒家为难?岂非去亦徒然?」王云闻言,唯唯点首。吴璧问道:「先生何日起程?」王云道:「小弟意欲明日就要告辞。」吴璧道:「何其甚速?」说罢,遂进去吩咐治酒,当晚就与王云饯行。次早,王云停当了书箱行李已毕,吴璧就封出二年的束修,另有封程仪,王云再三不受,吴璧务要尽收。二人谦让了一会,王云祇得收了,遂谢过吴璧,又道:「令堂伯母不及面辞,望长兄致谢。」吴璧道:「不敢当。」遂叫吴珍拜谢了王云,就问道:「先生几时回苏?小弟好去候送。」王云道:「不敢劳步了。」吴璧遂叫人挑了行李,送王云到门外,两人一躬而别。吴璧来至内堂,夫人问道:「先生可曾去么?」吴璧道:「去了,叫致谢母亲,孩儿想,王清霓青年才貌,日后必位高爵显,孩儿不及也。」夫人道:「我儿既不如人,就该努力向前。」梦云在旁听得王云已去,心中甚是不安,就回房去了。

不谈他母子闲话,且说王云走到中途,却遇着慧空,遂施礼道:「师兄何来?」慧空答礼道:「纔在小庵来,为何贤弟一向不到小庵来走走?莫非见怪么?」王云道:「不是见怪师兄,却少工夫,今日却要到宝庵相辞。巧遇途中。」王云就打发行李先去,自同慧空来到庵中。慧空就邀王云到房中坐下,煮茗闲谈。慧空问道:「贤弟今欲别愚何往?」王云道:「今年秋闱科试,所以解馆苏旋,打点北上。」慧空道:「这是贤弟的大事,此去定取青紫无疑。」说罢想了想,又相着王云笑道:「贤弟面上丰彩异常,必然还有些喜兆。」王云就笑了一笑,慧空道:「此笑内必定小姐丝萝亦允。」王云遂道:「不瞒师兄说,小姐已经心允,就是夫人未知。」慧空道:「小姐既允,何愁夫人不肯。」王云道:「但愿如此纔好。」慧空道:「将来愚亦要与贤弟做乡邻了。」王云道:「师兄也要到苏郡去么?」慧空道:「正是。向日家师有一位师兄在山塘北里护云庵中常住,今春家师往苏问候回来,言及师伯年老,庵中未曾招得子侄,无人照管,要家师迁去。说那庵中甚是清静,无闲人往来,况钱粮又多,不比此庵,坐落城市,往来人众,应接不暇,故要弃此庵而去。」王云道:「妙极。师兄若迁到我乡,小弟正好请教。几时方去?」慧空道:「约在今秋搬去。」王云又叙了一会闲话,起身告别,道:「小弟就在这三五日内起程,就此拜别师兄了。」慧空道:「贤弟此去,途中自重,端望捷音。愚亦不来相送了。」王云道:「不敢劳步。」慧空遂送王云出庵门,两人依依而别。

王云来至郑府,见过郑干夫妇。郑干道:「闻知贤甥解馆,北上么?」王云道:「甥虽有此意,祇恐才浅,去也无用。」郑干道:「说哪里话来。此去一定名登天府,老夫也少沾光彩。贤甥准于何日苏旋?」王云道:「打点明日就要行了。」正说话间,家人进来报道:「有钱、何二位相公在外候大相公。」王云闻言,出来迎接到厅,揖罢坐下,钱禄道:「适会玉章兄,道及长兄解馆北上,小弟们欲附舟同行,未识尊意若何?」王云道:「若得二兄同往,小弟沾光多矣。」何霞道:「清霓兄回府自然要逗留几日,弟等随后就来。务必要候弟等到府同行。」王云道:「这个自然,相候二位长兄同行。」二人见王云应允,遂就告别而去。

王云次早雇下小船一只,拜别了郑干夫妇,遂叫家人挑了,送王云上船。王云登舟,不几日已到姑苏,打发了来船,遂即来到府中,王三接着,说了些家常事务。次日,王三将各田租账交进来,王云道:「账目事务你还管着,我不日就要上京去的。」王三领命,仍然收下。王云因上京日近,也不出门拜客,祇到张、万两家去通问他二人可北上,不期二人俱不在家,次日,张、万二人来回候王云,王云见二人来到,忙迎到厅,揖罢坐下。张兰道:「前岁尊介回来,道及长兄在吴府设帐。小弟想长兄正是青年杰士,哪里坐得住?」王云道:「到这地步,也就罢了。昨日小弟到二位长兄府上奉候,不期二位兄俱已公出,连府上的人亦不知兄何往。」万鹤道:「小弟昨日路遇秀芝兄,又被友人邀去闲游,故此失迎长兄。」王云道:「岂敢。今岁秋场,二兄几时起程?小弟当附舟。」张兰道:「记得江中遭祸,不觉又是三年了。我们三人自然同行。」王云道:「还有两位武林朋友,亦要同舟。」万鹤道:「姓甚名谁?」王云道:「一姓钱名禄,字春山﹔一姓何名霞,字瑞麟,总是洒落朋友。」张兰道:「如此更妙,今已是五月初旬了,就要起程纔好,不宜再迟了。」王云道:「就行最妙,但不知武林这两位在何日纔到?」张兰道:「好个要候这二人,待他们一到就起程便了。」说罢,二人遂起身别去。

又隔有两三日,锦芳进来禀道:「浙江钱、何二位相公到了。」王云闻言,忙整衣冠出来迎接,接至厅上,揖罢分宾主坐下。王云打一躬道:「外日小弟在贵府屡叨隆爱,谢不能尽。」钱、何二人亦打一躬道:「弟等今日轻造贵府,甚是不安。」王云道:「二位长兄,说此客话,就不相契了。」钱、何二人问道:「兄的行期在于何日?」王云道:「前日有二位敝友亦欲北上,在舍下言过,祇候二兄一到便行。」钱禄道:「如此就是明日行罢。」王云道:「忙也不在一时,还要留二位长兄一日,少尽地主之心。」何霞道:「后会正有,何必在这几日中。况且路途遥远,路上恐有耽误。」钱禄道:「瑞麟兄言之有理,清霓兄不必多情。」王云道:「如此竟遵二兄之命,祇是得罪了。」何霞道:「岂敢。」王云遂唤锦芳去请张、万两位相公,锦芳领命而去。少刻二人来到,各各相见坐下,通名已毕,五人叙谈有兴。须臾摆下酒肴,相邀入席,五人欢饮至暮,约定明早起身,各各散去。

次日,五人各带家人、书箱、行李,集至河下,一同登舟,开船进发,直至湖广,重登陆路而进,说不尽途中的跋涉。来到京中,寻了寓处,已是七月将尽。五人在寓中也不读书,逐日去游玩。不觉考期已到,五人入场,到三场考毕。揭晓之日,五人去看,王云高高中在第一名解元,张兰中在三十二名,万、钱、何三人落榜。三人恭喜张、王二人,王云道:「三位长兄的文才超于小弟等,试官不取,可为无眼力矣。」钱禄道:「功名迟早,焉能勉强?」张兰道:「春山兄之论确然。」五人回寓,报录的来报了,张、王二人去参主考,谢房师,打发人往家中去报信。二人就在京中赁了寺院里的闲房读书,祇待明春会试。钱、何、万三人别了张、王二人回南,俱各不题。

却说臧新自从刁奉失落了绫帕,后来刁奉依旧出来,臧新埋怨了几句,也则索罢了。臧新闻得王云在吴府中处馆,心中甚为不然,想他拾得绫帕,自然晓得梦云,倘他成就这头亲事,岂不便宜了这畜生?欲待要去套他的口气,怎奈不好上吴家的门。事在两难,也觉无法,后来冷淡了,也就罢休,隔有二年,闻得王云已辞馆回苏,又叫白从去打听消息,未曾说起亲事,方纔放心。臧瑛有书来,叫臧新上京科试,臧新要谋梦云的心重,哪里肯上京去。却说白从、刁奉受了臧新之托,向年又曾说包在他身上,谋成梦云亲事,故此终日在吴府左近打听。

却说吴文安为官清正,两年内升到总台,圣上闻知治民清廉,钦诏进京,授吏部左侍郎之职。想起兄弟文勋封王出使外国,不知何年纔能回家,有家在浙,侄儿软弱,常被恶宦欺凌,又不上京应试,有许多不便,莫若修书一封,着家丁去迎接兄弟的家眷到京同住,有何不可?遂修了书,次日就差家丁星夜南下。家丁领命,当日起程,在路晓行夜宿,一日到了武林,问着吴府,将书传递去内宅。吴璧遂将书看过,就唤家人打发京中来人的酒饭,一面袖书进后堂,送与夫人看。夫人细细将书看过,道:「承文安伯美意甚好,祇是程途遥远,又兼不服北地水上,如何是好?」吴璧道:「母亲不服水土,也还容易,孩儿想,爹爹未知几时还朝,孩儿终不能进京科试,论理去的纔是。」夫人道:「既然如此,听凭我儿择吉起身便了。」吴璧见母亲应允,遂打点船只不题。

且说白从、刁奉常在吴府前察听,闻得吴宅家眷上京,想出一条妙计,欢喜无限,竟到臧府中来会臧新说话。臧新见了白从,发话道:「老白,你天天来说计策,日日来道机会,怎么这两三年了,并无一个计策?明明骗我,好生可恶!」白从陪笑道:「大爷不要性急,如今已有一条妙计在此,我今日为此而来。」臧新闻言,回嗔作喜道:「老白,有何妙计?快些说来。」白从附耳低言道:「祇消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大事成矣。」臧新道:「计策虽好,倘若其女不从,如之奈何?」白从道:「这个请放心,自古女子水性杨花,若是不从,可慢慢的劝他,自然顺了。」臧新信以为实,遂叫白从、刁奉暗暗打点行事不题。

且说吴斌家眷择吉登舟,一路无话。一日舟泊江右,是小春望日,一轮明月当窗。梦云在舟见景生情,又想着王云去科试,不知可在榜,就有许多情思,因叹道:「暮光凝而明月清,舟次人儿乡思浓。」吴璧闻言道:「贤妹起思乡之念矣。」梦云道:「夜静月明,烟光浓淡,土音又异,怎不令有乡思之意?」吴璧道:「贤妹之言极是。但是为人不过行权,到此时不得不然。」叙话之间,丫头摆了晚膳来,吴璧道:「贤妹对此明月,不可不赏。与贤妹相饮三杯,以解思乡之念。」梦云道:「长兄有兴,小妹自当奉陪。」夫人饮了几杯,就不饮了,吴璧竟开怀畅饮,梦云亦多饮了几杯。夜膳毕,各各安寝。纔交半夜时分,祇听得一片响声,打入舱来。夫人惊醒,急唤家人。吴璧醒来,惊得魂不附体。梦云醒来,祇见许多人明火执杖,已知是强人,急忙穿了衣服。吴璧唬得话也说不出,蹭倒在半边。家人内有胆大的喝道:「众位不要罗唣,我们是兵部吴老爷的家眷进京,舟中并无财物,惊了夫人、小姐,与你们不得干休!」强人闻言,将刀背打那家人,骂道:「瞎眼的王八羔子!咱们就是当今老李也不怕,莫说甚么兵部!既有小姐,可献来,好做压寨夫人。叫孩子们抢!」众强人一齐过去,抢了梦云过船,又拿了些细软之物,扬帆而去。此时虽有邻船,见是大盗,谁来救护。夫人与吴璧见强人抢了梦云去,夫人大哭,埋怨吴文安来。不然如何遭此大祸。吴璧亦泪下,劝夫人道:「母亲,事已至此,不用过于悲伤,明日到南昌府去追捕强人便了。」夫人道:「报官缉获起来也迟了。我梦云孩儿立身不苛,倘然强人奸逼,一死无辞。」说罢又哭,有绣珠因不见了小姐,已遭强人之手,谅不能活,不如同小姐到泉下去罢,竟推开舱门,投江而死。吴璧、夫人见绣珠投江,急叫人救时,谁知江流水急,救不及了,莫知去向。夫人叹惜道:「青衣之中,有此义女,可怜死于非命!」吴璧就写了呈子,遂去拜南昌府投递了报呈。知府怎敢怠慢,即刻批文至县,着捕役缉拿。捕役等领批,四路缉访,并无形迹。吴璧在舟候着,府、县缉捕到有个月,一点信息全无,祇得劝母亲进京,再作区处。夫人亦无其奈,祇得往京进发。在途无话。一日到了京中,已至吴文安府第,家人进去禀报吴文安。吴艾安夫妇出来迎接至厅,各各拜见毕,夫人哭泣,道及舟中之事。文安闻言,大吃一惊,道:「有这等事!俱是老夫之过。我这里星速行文,去着落府、县官严缉。」夫人、吴璧住下不题。吴文安差人火速下文书到南昌府,府、县官接着文书,急得没法,忙差了几十捕役,各处严拿不题。

却说梦云遭难之时,正值云龙真人在云中经过,早知梦云主婢有难,即忙按落云头,唤河神救护绣珠,又遂到臧新船上,自来救梦云不题。

且说河神领了真人法旨,将绣珠提浮江流,好好送在京口渔舟之侧,是日五更,有一个老渔翁正在那里打鱼,一网洒去,却巧打着绣珠在网中。老渔翁起网觉得沉重,因喜道:「今日利市,打着大鱼了。」用尽平生之力一拉,拉在船头上,一看却吃了一惊,这渔翁又细细一看,却是一个女尸。老渔翁用手去拉了一拉,其尸尚温软,老渔翁想道:「尸首温软,祇怕还救得活也未可知。待我救他一救。若救活了,也是一点阴功。」遂将这女尸抱进船舱,将水衣脱去,拿些衣被拥好。少顷,渐渐醒来,哭出声道:「我那小姐嘎!」渔翁道:「好了。」遂问道:「小娘子,你是何方人氏?因何寻此短见?」绣珠闻言开眼,看见是一个老渔翁,料无他意,遂将始末细说了一遍。渔翁道:「如此说来,小娘子是个义女了。」绣珠道:「承老公公活命,可送奴到夫人处,多将金帛酬谢公公。」老渔翁道:「这断不能,我以打鱼为活,一日鱼不打就不能度活了。况你家夫人又无下落,往何处去寻?」绣珠听得老渔翁不肯送他去寻夫人,又大哭起来。老渔翁道:「小娘子,你不要哭,此处乃是人烟凑集之处,恐其坏人知是小娘子,那时反为不美,莫若暂住渔舟,日后晓得夫人、小姐的下落,那时再送你回去,岂不是好?况且我一个老人家,同你在船,谅无妨碍。」绣珠听得老渔翁这说话,自思无计,沉思了一会道:「既然承老公公的好意,奴家在船上客情不便,莫若拜在膝下,也好朝夕侍奉。未知尊意若何?」老渔翁听得绣珠要拜他为父,喜的眼总笑合了,道:「我老儿哪里当得起?」绣珠遂倒身下拜,叫了一声「爹爹」,老渔翁叫了一声「孩儿」。老渔翁道:「你今虽是身安,却要改扮男妆。若是照常打扮,恐招坏人口舌。你改妆了男子,倘有人问时,祇说我领的一个儿子,岂不是好?」当下绣珠从言改扮,俨然是一个小渔翁。

不说他二人取利江中,且说那伙强盗,你道是谁?就是白从、刁奉、臧新并恶家人安排下这个计策,一路跟到南昌空野之所,方纔下手,意将梦云抢过船来,顺流直下。相隔已远,又改官船,泊于野处。臧新好与梦云成亲。梦云自被强人抢过船来,唬得九死一生,声都哭哑了。那时臧新打扮了,走到梦云身边,道:「小姐小姐,你家母亲、哥哥为何再三不肯将你配与学生?今日一般也到我手中,任你插翅也飞不去了。小姐且不要惊怕,今宵定要与你成鸾凤之交,日后不失夫人之位。」梦云方知就是臧新,实时星眼圆睁,咬牙怒骂道:「你们这些禽兽,千方百计将我抢来,我不过拚身一死。看你这班丧心强盗行此非为,自然有一日碎剐你这些强盗之肉!」臧新被梦云千强盗万强盗骂急了,道:「你这贱人,不识抬举!待我来杀了你这贱人,看有甚么计较!」就拿起刀来去唬他,梦云哭道:「你快些将我杀了,倒见你强盗的好处。」一头哭着,骂不绝口。

且说云龙真人在舟中化作凡人,两相误认,不能识破。听见臧新欺负梦云,心中忿怒,虽是梦云有难,恐其污染,遂化作家人模样,进舱来道:「大爷请用中饭去,待小人劝小姐用些午膳。」臧新道:「你若劝得小姐回心,我大爷重重有赏。」说罢遂进前舱去了。云龙向梦云道:「小姐请用些午膳。」梦云悲哭不答,云龙低低说道:「小姐,我不是坏人,来救你的。」梦云抬头见是一位真人,遂道:「承真人救我,未知真假,若果能救妾,就是重生父母了。」云龙道:「谨言!汝祇闭目,不可开声。」梦云依命,云龙念动真言,即唤河神,吩咐道:「这是平南侯一品夫人,汝可小心护送到姑苏护云庵侧近,不得怠慢。」河神领了法旨,即护送梦云去讫。云龙又显神通,以心慧性变作梦云,侧身端坐。又假作家人说道:「大爷用完了饭请进来,小人吃饭去了。」臧新闻言,遂走进来,见梦云侧身端坐,也不哭了,遂向前陪着笑脸道:「小姐可曾用些午饭?」假梦云竟不答,臧新走近身去搂抱,被假梦云一推,却跌了一跤,臧新扒起来笑道:「看不出小姐倒有这个跌法。你跌是跌了学生,看小姐怎生安放我。」假梦云也不答,这臧新又去搂着歪缠,假梦云用手一推道:「臧大,你好没分晓,婚姻乃一生之大事,既要逼我成亲,岂能在舟中草草行之?此事断断不能,劝你休作此想!」臧新闻言,见有相允之意,就问道:「据小姐之意,若是如何?」假梦云道:「除非是到你家中,参天地,拜公姑,方成大事。」臧新闻言,欢喜无限,忙吩咐开船,昼夜趱行。

不几日到了武林,臧新上岸,先到家中,禀知他母亲道:「孩儿去寻了一个媳妇来了。禀告母亲知道:好择吉成亲。」夫人道:「你这个不肖之子,莫非是哪里拐骗的来哄我,日后遗害我做娘的?」臧新道:「孩儿岂有做这犯法之事?因到扬州院中去玩,遇见此女,是个处子,也还生得有些姿色,情愿从良,故此要他来的。」夫人信以为实,道:「你既无此事,你自去料理便了。」臧新见瞒过母亲,欢喜之极,也不择吉,遂打发乐人新轿,又请了几个亲朋,竟来船上迎娶。少顷娶到家中,参拜了天地、家神,又拜了夫人,遂扶送新人进房,夫妻交拜毕,依然也是洞房花烛,正是:

臧儿造孽事无端,惹得真仙降世尘。

为救广寒青女难,洞中仙子拜凡人。

却说众亲朋在厅饮酒,臧新未免在外相陪。臧宅内有一个奇丑的丫头,美名就叫丑环,年交十八,看见娶了一个新大娘,他也来房中看看。纔走进房门,这假梦云就算定丑环走到跟前,使一个迷魂法,将丑环真性迷住,推在床上。云龙念动真言,将一张柬帖变作丑环,自己出房,化阵清风而去。

不说云龙回去,且说臧新候亲朋散去,自己带醉进房来,不见新人,遂问道:「小姐在哪里?」丫鬟们回道:「新大娘先安睡了。」说罢遂各散去。臧新喜兴非常,走到床前道:「我的娇娇小姐,你先睡了么?」一连问了几声不应,笑道:「想是这几日在船上辛苦了,故此这般熟睡。」遂上床与丑环脱去衣裳,自己也去脱了衣服,搂着丑环,此刻也不嫌其粗丑,竟自交胫而卧,百般抚弄,渐觉欲火如焚,那里等得醒来两情欢畅,其时醉梦之间,竟赴阳台之乐。云雨已毕,臧新仍搂着丑环道:「小姐,你何得好睡至此?」又自想道:「虽然到手,未得情气相交之美,等他醒来,再整旗枪。」遂转想之间,也就睡着了。这丑环到天明时候,迷神已退,醒来翻身,觉得有一人相偎而睡,自想道:「是了,大约是哪家的大姐没处睡了,来我床上睡的。」又摸着那被褥,惊奇道:「这床不像是我的了。」正在奇异之间,臧新醒来又去搂着丑环叫道:「我的娇娇小姐,何得这样好睡?适纔与小姐鸾凤之交,小姐可晓得?此时当再赴阳台。」丑环听得是公子声音,遂道:「大爷,是我。」臧新道:「你是哪个?」丑环道:「我是丑环。」臧新还不深信,此时已窗含曙色,忙披衣下床,钩起幔帐去看,却不是小姐,果是一名丑环。臧新道:「小姐哪里去了?你为何在我床上睡?」丑环道:「我昨晚进来看新大娘的,后来不知怎么在大爷床上的。新大娘的去向我是不晓得。」

众丫鬟妇女听见大爷房中不见了新大娘,一齐来看。臧新问道:「你们晓得丑环怎么在我床上的?新大娘哪里去了?」众人道:「大爷又来说笑话了。新大娘在房中,大爷一同睡的,如何得不见?」臧新道:「如今现不见了,却是丑环同我睡的,可不是奇怪!」丑环见众人进来,忙穿衣就走,众人见了,忍不住一齐大笑起来。臧新见他们一笑,也觉无趣,遂怒喝道:「贱婢们,有甚么好笑!快快与我寻去!」众人见公子发怒,也有去寻的,也有去报与夫人的。夫人听得来说,也自惊奇,遂到臧新房中来看。臧新见了他母亲,哭不得笑不得,弄得不尴不尬的一个痴呆样子。夫人问道:「这事端的是何缘故?臧新道:「明明一个千娇百媚的小姐娶进门的,怎么就不见了,换了一个丑环在床上?这不是奇事?」夫人道:「哪有这样异事?」正说着,众人寻了回来,说道:「我们去闲门屋里,无一处不寻到,并无影迹。」夫人见这样异事,也有些烦恼。忽然一个丫头在床侧拾起一个柬帖,递与夫人道:「这是一张甚么东西?」夫人接过来看,上面写着四句金字道:

天道疏而不漏,人情果报无差。

孽子造冤造恶,神仙移木移花。

夫人看完了道:「这柬帖明明是像神仙留下的,你这不肖的畜生,又造无端之事,故此神仙来戏弄你。我昨日这样查问,你为何瞒我?你究竟做的甚么事?快快说来!不然,我修书与你父亲,叫他处死你这不肖的畜生!」臧新见母亲动怒,不敢隐瞒,遂将白从定计抢梦云之事一一说出。夫人闻言大怒:「真气煞我也!养你这畜生不习好,辱没了祖宗的货物儿!小姐也是抢得的?幸而神仙赦免,不然这事怎么不来遗害你父亲,这顶乌纱也戴不成呢!那白从、刁奉两个恶奴,引诱官家子弟。吩咐门上人,自今以后,不许放他两个进门!」又向臧新道:「你这不肖畜生,若是再不回头,我一定叫你父亲处死你,也免得后来为祸!」又吩咐家人:「不许传说出去!」说罢就出来了。祇有臧新受了母亲的一场大骂,又是一场空欢喜,故此不敢上街行走,怕人笑话,祇得在空房独坐。

且说刁、白二人在臧家当晚席散回家,以为作事有能,到次日又来,想在臧新跟前讨好,不期被门上人拦住。白从喝道:「你家大爷见我也不敢拦阻,你就如此放肆?」门上人道:「是宅里吩咐出来的,不许放你二人进去倒也罢了,听说还要送官治罪。」白从听得此言,问道:「大叔知道是为何事?」门上人道:「我们底细是不知,祇听说你两人引诱宦家子弟,劫抢缙绅女子,当得何罪?」白从道:「非干我二人之事,这是你家大爷烦我们去的。昨夜已成过亲了,纵然到官,不过是抢亲,也无大罪。」门上人道:「若是成了亲,倒也不讲了。」白从道:「莫非小姐寻了短见么?」门上人道:「也不是寻短见。说也奇怪,明明是一个新人娶进门,今早忽然换了府中一个丑环在床上。我家大爷活活气杀,大爷正要寻你二人出气,可快些回去罢。」白从道:「大叔可晓得吴小姐端的哪里去了?」门上人道:「我听得说,遗下一张柬帖,小姐乃是神仙变化,故此知道。」白从、刁奉二人听说,半信半疑的,败兴而回。

古语云:「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谁知一个武林城中,人人皆知,也有亲戚相遇俱谈奇异,又有好事的编出一个《驻云飞》,倒说得好,道:宦室臧家,娶个新人奇怪煞。容貌真堪画,窈窕潇洒。小鬼探名花,早变了丑怕。自己丫头当做妻儿耍,还是真来还是假。

臧新每每听见人唱,也觉不好意思,约了刁、白二人,一同上京去了不题。

却说梦云被河神送到护云庵侧,隔了半日醒来,睁开眼来看,见是荒郊野外。坐在地上想道:「虽感真人救脱苦海,叫我一女子鞋弓袜小,投奔何处去?」正在悲泣之际,来了个救护之人,你道是谁?就是慧空之师悟真,今秋师徒已搬在护云庵中。今日出去化粮,看见一个女子在路旁啼哭,悟真道:「善哉善哉!」祇因这一遇梦云,又有分教:佳人暂留禅院,可怜南北想思。

天威岂可被人欺,善恶终须天自知。

若是天颜无曲直,天生恶辈事还奇。

毕竟悟真怎生救得梦云,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闻凶耗书生下第 强逼嫁寨女离山

  诗曰:

南宫遭点额,意在梦中求。

义友无他意,江湖浪迹浮。

话说悟真看见梦云在路旁啼哭,上前问道:「小娘子,独自一人在此啼哭为何?」梦云见是一个老尼,遂住了哭,说道:「承师父垂问,祇是苦衷一言难尽!」遂将上京被盗,遇真人救至此地的说话,细细述了一遍。悟真道:「原来就是吴小姐,老尼眼目花了,一时不能识辨,多有得罪。」梦云细将这老尼一看,道:「师父好像敝处福云庵中悟真师父。」悟真道:「老尼正是,今秋同慧空小徒纔迁到护云庵中来的,既然如此,请小姐且到小庵再作计较。」悟真遂去扶起梦云,二人一同来到庵前。悟真叩门,慧空出来开门,见是师父回来,遂问道:「师父去不多时,为何就转来了?」悟真道:「因遇见一位稀客,故此同来。」慧空听说稀客,仔细一看,见是吴小姐,就吃了一惊,道:「小姐为何得到此地?」悟真道:「且拴上门,到里面去讲。」慧空同梦云到内厢房里,二人草草见礼坐下,慧空问其来由,梦云道其始末,慧空叹道:「小姐吃了苦了!这也是天缘有定,神仙纔送小姐到小庵。若仍送在夫人处,还恐有他变。今小姐且住小庵,访问着夫人的下落,再寻归计﹔或待王郎成名之日,奉旨归娶,那时就是小姐团圆,小尼也有风光。」梦云道:「蒙贤师徒之雅爱,何能报效?」慧空遂唤女童取水来与小姐梳洗,梦云梳洗毕慧空又取出几件衣服与梦云换了,当下又收拾蔬饭用过。原来本庵中老尼在秋末已经去世,仍是他师徒三众。梦云住在庵内,细观此庵,倒也不俗,但见那:

门迎绿水,寂静无寻春之客﹔户绕乔松,幽闲有可玩之花。莲台金象,光辉不沾尘垢﹔殿宇玲珑,彩幡常袭香风。听鸟语,好似笙歌乍鸣而乍歇﹔看蝶舞,犹如玉板或翻而或覆。斗室湘帘,房帏最美﹔修竹临窗,绿阴缭绕。僧家趣,老梅袭座,白蕊浮香佛院清,摆设着古兽炉、孔雀瓶、端方砚、积经书,真是无忧自在﹔挂几幅羲之字、摩诘画、七弦琴、拂尘帚,果然壁上清高。罗列笙箫鱼鼓,整齐衣钵袈裟。纸帐无情卷,明几有怨词。说不尽多少神仙景致,胜过了蓬莱阆苑家。

梦云看不尽庵中景致,清雅不凡,晚间与慧空对榻住在庵中,也还合式,就是挂念着母亲、兄弟,日有所感。幸有慧空相劝,或是寻花觅句,两两酬和,又少遣愁怀,梦云倒也心安不题。

却说王云同张兰在京读书,度过残冬,又将是二月初旬,打点文场鏖战。一日同张兰到街坊闲步,闻得人言:「兵部侍郎吴斌家眷进京,在江西被了盗,连小姐也抢了去,逼死了一个丫头,府、县官为了这盗案也坏了,你道利害不利害?」王云听见此言,犹如劈头打了一个霹雳,问那人道:「老兄,此事可确否?」那人道:「怎么不确?京中是哪个不知?」王云听了,连声叹气,再问几人,说来也是一样,就潸然泪下。张兰道:「清霓兄与吴老先生不过宾主之谊,强盗打劫亦是定数,何得如此之恸?」王云道:「长兄不知弟的缘由,到寓所再当细剖。」二人遂回至寓所,王云就将吴府始末细说了一遍。张兰笑道:「清霓兄真好稳口,原来在浙有此好处,故而留恋他乡。今番颠沛,好事无凭,兄且耐烦。世间佳人亦有,再当访求。」王云道:「弟遍游江浙,能见几个佳人?」说罢,竟倒在床上大哭不已,道:「我那小姐呵,你乃贞烈之人,谅情必丧强徒之手。我王云好没福也!有一日拿着强徒碎尸万段,方出我心中之气!」张兰劝道:「清霓兄不要痴情,试期已近,打点去夺魁元,莫以小事挂怀。若是一朝荣贵,何愁无一佳人。」王云叹道:「纵然能再遇佳人,哪有吴小姐的德性?」张兰道:「兄观天下,何得甚小。倘若再遇,亦是一样情肠。目下兄是已遇之情。」王云哪里丢得开这个痴情,朝夕祇以吴小姐在念,哪里想着功名。不觉试期已到,张兰同王云入场,就是王云勉强,一心祇将梦云挂在心上,哪有心于文字。三场已毕,到揭晓之日,二人去看,祇有张兰中在八十一名,王云落榜。张兰道:「这总是兄心有二用,所以下第。」王云道:「不第倒也罢了。」二人仍回寓中,张兰却有报录的来吵闹讨赏,王云静悄悄祇是睡。张兰殿了三甲十二名,寓在京中候选。有王云别了张兰,同锦芳回南,竟不往苏州,径上江西南昌府住下,缉访梦云不题。

却说吴斌出使封王回来,一路好不兴头。圣上听得吴斌还朝,遂着百官迎接进城,当下到金阶复命,圣上龙颜大悦,敕封文华殿大学士,恩封三代,又赐黄金彩缎。吴斌谢恩退朝,百官齐与吴斌庆赏。文安遂同吴斌至府中叙叙阔别之情,又将去岁接家眷,途中被盗,又抢去梦云侄女,至今未获强人,一一说与吴斌,吴斌闻言虽恼,不好形之于色,祇得道:「这也是大数。──原来家眷在京!」遂进去通报。夫人听得报说老爷回来,遂出来相见,各各垂泪。夫人道:「恭喜老爷还朝。别去四载,就须鬓皓然了。可怜梦云孩儿被盗抢去,至今并无下落,料然必死。」遂说着就双抛珠泪。吴斌道:「事已至此,夫人挂怀无用。」吴璧遂走过来拜见了父亲,问过安就侍立于侧。吴斌道:「我儿还是青衿,谅是避臧氏之威。」吴璧道:「正是。」夫人遂叫吴珍过来道:「与你爹爹拜揖。」吴珍上前叫道:「爹爹,孩儿拜揖。」吴斌看见喜道:「文郎如此长成了!」就是不见梦云,心中惨然。又请出长嫂来,相见毕,就在文安府中住了几日,心上也不愿为官,奏闻圣上,言:「臣年虽未迈,常多疾病,望赐还乡。」吴文安亦上本告老,圣上俱各不准。竟连上三次,圣上批道:「告老告病一概不准。给假三年,期满赴京复任。」二人谢恩退出。次日就起程,各官饯送,无有不来趋奉者,独是臧瑛父子不服气,亦不得不然。吴斌弟兄两人家眷一路风光。一日舟至江西,夫人思想梦云,竟恸哭不止。吴斌解劝道:「这是我长兄为好,谁知反成其拙。」文安在旁听得,又叹惜又没趣。不说舟行在路,不几日已到浙江,文安搬往旧宅去住不题。

却说吴斌到家,众亲朋俱来贺喜,接连闹了几日,祭过祖,一日闲暇无事,向夫人道:「大孩儿尚未联姻,如有相宜人家,也要与他寻亲纔好。」夫人道:「也该与他完娶了。」吴斌遂命家人叫了一个媒婆来,媒婆进内堂见了吴斌,磕了头,道:「太师爷呼唤小妇人有何使令?」吴斌道:「我家大公子尚未联姻,可去访访乡宦人家,有贤淑小姐可来回复。」媒婆道:「启上太师爷,本城中何瑞麟相公有一妹,才貌可称,又是世宦人家,不知可合太师爷之意?」吴斌道:「这头亲事却也使得,你去要个庚帖来。」媒婆领命,竟到何宅去说,次日来回复道:「昨日小妇人领太师爷之命,到何相公家去请庚帖,何相公叫小妇人来多多拜上太师爷道:他家寒素,不敢仰攀。」吴斌道:「你去与何相公说,总是年家,说甚么寒素,快去取了庚帖来。」媒婆领命,又到何宅,道及此意,何霞无有不从,遂写了庚帖,付与媒婆,媒婆送至吴府,一边择吉行聘,接着就迎娶新人过门,真个是郎才女貌,吴斌夫妇甚是欢喜。吴璧新婚,正在乐境不题。

且说英娘在山寨中又经四载,想着王生一去杳然无信,度日如年,也祇得强延日月。祇有滕武招兵买马,积草屯粮。一日来了个投军的,姓陈名洪,也是浙江人氏,生得一表人材。滕武得了此人,欢喜之极,就点为寨内参谋,见英娘年已长成,尚未得一佳婿,因此留心,今番得了陈洪,意欲将英娘许配,主意已定。一日,滕武同陈洪在厅议事毕,想起英娘的事来,向陈洪道:「俺有一事要屈从参谋。」陈洪道:「大王有何事吩咐?」滕武道:「俺有一小女,欲赘参谋为婿,未识参谋意下若何?」陈洪道:「小将有何德能,敢劳大王错爱?犹恐有辱公主。」滕武道:「参谋说哪里话来。」遂吩咐当值的择吉与陈参谋同小姐完姻。这也是合当有事,巧巧香珠从后面走过,听得此言,大惊失色,急忙进去向英娘说道:「小姐,不好了!」英娘亦惊问道:「是甚么事?」香珠道:「我纔在厅后廊下走过,听得大王已将小姐许配陈参谋,即日要择吉成亲。这事如何是好?」英娘闻言泪下,道:「我自知遇王生,汝所尽知。逼我再适他人,焉有此理?无过一死以报王生!」香珠道:「小姐休得起此短念,再想别策。」英娘道:「事急至此,亦无计可施。谅我与你两个女子,焉能脱得虎口?」香珠道:「小姐不如下山去,竟到姑苏寻访王生下落。」英娘道:「此计虽好,叫我鞋弓袜小,怎生去得?」香珠道:「小姐若虑艰难,大事休矣。女身下山,其实难行,须得男扮,方可去得。」英娘道:「男身易改,怎得出关?」香珠道:「既能改扮,何愁出关?祇消取了大王一面令旗,关上人哪里晓得其中的缘故?他若来盘问时,小姐不可惧怕,就喝他一声,说:『大王有机密事下山』便了。」英娘道:「我虽去了,祇是丢不下你。」香珠流泪道:「小姐你放心前去,切不可记念贱婢。若是大王来盘问,我将小姐的衣服放在后园池边上,祇说小姐投于池中。此池原通山涧,哪里去查考。若然逼于严究,贱婢惟拼一死,以报小姐宽待之恩。小姐此去,遇见王生,自然得所,就是贱婢未知后会有期否?」英娘闻言大哭道:「我虽有此行,祸福也还未定。今承你一片诚心,可受我一拜。」英娘就拜下去,香珠也慌忙跪下扶起道:「小姐,事不宜迟了,作速改妆下山去罢。」香珠遂去那些掳来的衣服内,拣了一套像身的衣服鞋帽来,将英娘打扮得男子模样,看不出是女子,又取些金珠首饰细软之物,打了一个小小的包裹,窃了令旗。英娘装束齐备,别了香珠,各各洒泪,不敢出声。英娘从后边绕至前关,把关人役见有令旗,竟不盘问,放下山去不题。

香珠见英娘去了,不胜悲伤,到次日,将些簪珥衣服放在池边,就放声大哭,一径哭到前厅来。滕武看见,问了一声道:「丫鬟,为何啼哭?」香珠道:「大王,不好了!小姐今早不知去向,贱婢四处找寻不见,及至到后园去寻,祇见池边有小姐穿的衣服簪珥。多因是投水去了,不知是何缘由?」说罢又大哭。滕武闻言,怪睁两眼道:「哪有这等事?待俺去看来!」遂带了些喽罗,到后园来看,果然见有衣饰在池上,遂叫人打捞。喽罗内有会水的,下去打捞了半日,竟无踪影,上岸道:「大王,并没有小姐尸骸,祇怕流下山涧去了。」滕武道:「再与我到前边各处房屋内去搜寻!」众喽罗领命去寻遍,来回复道:「没有。」滕武道:「有这等事?」遂唤香珠,香珠走来道:「大王有何吩咐?」滕武怒道:「你这贱婢!俺想英娘在山好好的,岂肯寻死?总是你这贱人在内中为非。与俺一一说来,免得动刑!」香珠跪下道:「大王之言差矣。贱婢在里面祇管服侍小姐,并不晓得甚么为非。昨日早上,还在前边行走,晚间在床安睡,今早忽然不见。」滕武冷笑道:「好张利嘴!俺晓得你若不加刑,怎肯招认!其中若无情弊,英娘岂肯丧身?叫左右与俺拶起来!」喽罗们不敢怠慢,将香珠拶起,真个十指连心。这香珠疼痛难忍,哭道:「大王就拶死贱婢,也无得可招。」滕武又叫敲,又敲了几十,香珠悠悠死去还魂,也祇是不招。滕武吩咐锁下,明日再问,喽罗带去监下。

滕武来至前厅,请出陈洪来道:「参谋,有件奇事。」陈洪问道:「大王,有何奇事?小将愿闻。」滕武道:「昨日已将小女许配参谋,不期小女今早竟投池死了。」陈洪吃惊道:「公主竟投池自尽了?」滕武道:「正是。」陈洪道:「公主擅自丧身,内中必有隐情,问近侍便知分晓。」滕武道:「俺也是这等想。适在后园,将婢女香珠考打了一番,他不肯招认,如何是好?」陈洪道:「明日再考问,婢子必有原由。」滕武道:「参谋言之有理。」陈洪道:「请教大王,寨内又没夫人,这位公主是何人所生?」滕武道:「参谋有所不知,这英娘原不是俺家所生,是先大王遗下,拜俺为父,一向与他择婿,未曾得一才士。后来先大王临终,又吩咐俺家与他择一佳婿。向年有个秀才,被喽罗劫上山来,却是俺同乡,俺欲赘与英娘为婿,谁知这书生倒坚执不从。俺留他在山寨中权为记室,也是逼留其心。英娘这女子姿慧过人,或者他二人后来以才爱才,各相有约,亦未可知。」陈洪道:「这书生后来怎样了?」滕武道:「后来是重阳佳节,采猎北山,俺请王生同去,是日他托病不起,待俺去后,他就逃下山去了。近日得遇参谋,可称快婿,不料这丫头是何故寻此短见?又不知是藏在何方?岂非作怪!」陈洪道:「大王,祇怕公主之变,还因这秀士之故。明日再问香珠,便知分晓。」当日二人议论不题。

次日,滕武又吊出香珠来审问,喝道:「贱婢!实招上来,免动非刑!」香珠哭道:「大王好没来由,叫贱婢说甚么来?」滕武道:「俺且问你,那年王生在山,可曾与英娘私通么?」香珠道:「大王此言差矣!向年大王要将小姐配与王生,王生坚辞不从,岂有私通之事?」滕武见女说来有理,顿口无言。陈洪在旁道:「大王不必问他去事,祇问昨日之事便了。」滕武遂怒道:「贱婢奴才,莫是你将小姐谋死了,造言说谎?」香珠道:「大王不要冤屈贱婢,小姐待我恩厚如山,情同姊妹,又无冤仇夙恨,为何害起小姐来?贱婢无小姐也难度日,倒求大王打死贱婢也罢。」滕武冷笑道:「好句话儿!你是阻我不打,若不打这贱人,你如何肯招!叫左右与俺打这贱人三十,看你招不招!」喽罗们将香珠拖下去,打了三十棍,可怜姣怯身躯,打得皮开肉绽,死去还魂。滕武问道:「可招么?」香珠哭道:「大王纵然打死贱婢,也无得甚么招。」滕武恐香珠受刑不起,仍叫监下。

如是四五日,香珠受刑不过,几欲自尽,恐怕死后又起风波,知觉了恐去追赶小姐,故此迟延。今已四五个日期,谅小姐去远,若是再加刑拷,祇拼一死无辞。主意已定,想起小姐来泪如雨下,放声大哭。

且说滕武接连这四五日拷问香珠,并无口词,恐其实不知情,却欲罢休。当不得陈洪见失了他的婚姻,祇在内中唆挑。滕武又吊出香珠来,跪在厅前,道:「看你小小年纪,这等好恶!英娘踪迹你无有不知情的,快快招来!」香珠道:「大王,若是贱婢知情,前日就招下,还能到今日么?」滕武闻言,低首沉吟。陈洪道:「大王,不动非刑,焉得肯招?」滕武道:「参谋说得有理。」遂叫喽罗取夹棍来,喽罗就要动手,香珠拦住道:「且慢,待我招来。」滕武道:「住了,快招上来!」香珠站起身来道:「大王大王,你想小姐乃是英雄才女,」指着陈洪道:「岂肯嫁此贼辈!」滕武喝道:「唗,贱婢!」陈洪道:「大王且待他讲来。」香珠道:「小姐死与不死,也难测料!」骂陈洪道:「你这丧心的贼徒,我与你往日无冤,为何唆大王将严刑拷我?我生不能杀汝,死当追汝之魂!我香珠实实受刑不过,今日一死以报小姐作养之恩!」说罢,望厅石柱劈头一撞,祇见红光迸出,死于非命,可怜:

年少青衣女,轻盈志满怀。

一朝为主义,碎首在厅阶。

滕武见香珠碎首厅前,死于非命,心中惨然道:「小小女子,有此义气,为主丧身,倒是俺害了他性命。」合厅喽罗,俱各下泪。陈洪自觉无趣。滕武吩咐丁老将香珠买棺入殓,葬于山后,立碑写:「义女香珠之墓」。丁老不胜悲苦,唯唯领命去讫。陈洪道:「大王,适纔香珠道:『小姐死与不死,难于测料。』此情自然逃下山去,可查把关人役便知端的。」滕武道:「参谋言之有理。」叫左右:「与俺到关隘上,问前日可有军士人等下山,查问明白,速来回复。」喽罗领命去查,少刻来回复道:「启上大王:小的到关查问,关上人俱说,向前日有一个少年士子,手执令旗,言大王差下山的。」滕武道:「不消讲了,一定是英娘盗俺的令旗,改妆逃下山去了,谅他鞋弓袜小,纵然去也不远。」遂叫喽罗分头去赶。众喽罗闻言,各骑快马,各路追寻。大家追赶了一日一夜,不见踪影,祇得回山禀道:「大王,小的们追了一昼夜,并无小姐下落。」滕武道:「追不着让他去罢。祇是俺几载劳而无功,负却先大王之托。」自此滕武与陈洪将英娘之事丢开,日日两人在山寨中训练人马,打点下山不题。

却说英娘得逃下山,步小难行,好不苦楚,又恐人来追赶,祇得依林绕壑而走。幸喜英娘有些胆量,路途之中倒不露马脚,走了五六日,纔到宜兴地界,此际金莲碎破,一步也不能行了。虽识东西南北,未知是甚么地方,欲得去问人,犹恐落入圈套,祇得坐在路旁,暗暗的自己垂泪。正在忧疑之际,见一个老道人走近前来,向英娘道:「郎君何以在这荒僻之所独坐悲伤?必有冤情。可能向老道一言?」英娘见是一个老道人,谅无他意,遂道:「小生乃山东人氏,因父亲为难小生,所以逃出到此,迷路难行。望老师父搭救。」道人道:「郎君因父难出来,今欲何往?」英娘道:「小生欲往姑苏。」道人道:「郎君前去,自有人来照应。」说罢,化道清风而去。原来道人就是云龙真人,知道英娘下山,所以前来指引。英娘见道人忽然不见,谅是神仙指引,遂望空拜谢,无奈何祇得依了真人言语,慢慢的向前捱去。又走了里许之地,真个一步也难移了,仍复又坐下。此时正值清明节届,纷纷的有祭扫之人,英娘望见东边一座大坟,有许多人祭罢欲归,却要去问一声,及起身走时,谁知寸步难移,依然坐下悲泣。

且说那上坟的是谁?原来是一位兵科给事,姓杨名凌,字韶庵,本县人氏,为人一生清高,年纪五旬之外,并无子女。今日清明,同夫人萧氏来祖莹上祭扫,杨凌看见一个清秀书生坐在路旁,祇是不起身走,却是为何?遂向书生看,祇见那生双眉愁锁,满面泪痕。杨凌忍不住向前问道:「兄何一人独坐荒郊,暗自悲苦?所为何事?」英娘见杨凌神清貌古,必是高人,遂道:「承老伯垂问,晚生不敢隐瞒:舍下住居山中,祇因老父不容,故此逃出。不想行到此处,足破难行,落得进退两难,所以忧虑。」杨凌道:「令尊姓甚名谁?为何不容兄在府?请道其详。」英娘道:「家父姓滕名武,因子行非礼,是晚生常日苦谏不听,反招其罪,所以晚生逃出。今幸得遇老伯,望垂恩指示迷人。」杨凌听罢,又见滕生眉清目秀,甚觉可怜。他回想自己无子,意欲要他抚为己子,不知滕生肯与不肯,待我问他。遂向滕生道:「兄此行还是投奔亲戚,还是自处他方?」英娘道:「晚生有个表兄在苏州,欲去投他。」杨凌道:「若到苏州甚易,但不知令表兄数常可曾来往么?」英娘道:「许久不会了。」杨凌道:「可又来,既不知他的着落,倘若到那里无处查问,反为进退两难。据老夫之意,不如不去为妙。实不瞒滕兄说,老夫姓杨名凌,乃当朝兵科给事,近日告假在家。」英娘道:「原来是一位贵人,小子多有得罪。」杨凌道:「老夫还有一言,未知兄可见纳?」英娘道:「不识老爷有何吩咐?」杨凌道:「老夫并无子嗣,意欲将兄带至舍下,继我宗支,未知尊意若何?」英娘道:「承大人收留小子,乃是再生之德,岂敢不从,但恐有辱门墙。」杨凌见英娘乐从,心中欢喜,有家人走来禀道:「夫人已上轿了,请老爷上轿回府。」杨凌道:「可将一骑马来我乘,将轿抬这位公子回府。」家人领命,遂扶英娘上轿。英娘向杨凌道:「倒得罪大人了。」

当时英娘坐轿,杨凌乘马而行。离城二十多里路,不一时已到府前,夫人先下轿进去,英娘后到,出了轿,杨凌下马,扶英娘到厅上,夫人迎着道:「闻得相公带了一位官人来,是何处人氏?」杨凌道:「夫人有所不知,此位官人乃是山中人氏,因父亲合气,要处死他,故逃出外。今日行至我家墓所,足疼难行,老夫见他一貌堂堂,非落魄之子,况我夫妇二人并无子女,意欲将此子承继为嗣,未知夫人意下如何?」夫人闻言欢喜不了。英娘上前向他二人作揖,夫人见英娘的容貌宛如女子举止,又细看双耳尚有环眼,遂道:「官人的形影宛如女娘,望示真情,以便定夺。」英娘闻言,满面通红,无由可答,自想终难瞒过,倒不如说了罢,遂道:「承夫人垂问妾之衷情,妾敢实告:身本系女子,幼年曾许苏州王生为婿,不期王生许久不来,家君毁却前姻,又欲使妾另侍他人。窃思虽居山野,礼义岂可有废?虽然父命,焉能改节?故此欲奔姑苏,寻取王生。谁料地脉生疏,难向前行。今日幸遇二大人垂救,是妾之幸,得沐大人之恩。」杨凌闻言,呵呵笑道:「夫人好眼力,老夫倒被他瞒过了。」遂唤丫鬟扶小姐进去,改妆出来相见。众丫鬟笑个不了,扶英娘到夫人房中梳洗,换了衣服鞋裙出来。夫人见英娘改妆出来,好个窈窕身材,竟如仙子一般。英娘走来道:「请爹爹、母亲上坐,等孩儿拜见。」杨凌夫妇自来不曾有人叫过爹娘的,今日英娘来叫爹娘,好不喜欢的道:「孩儿罢了。」英娘就端端正正的拜了两拜,夫人就挽起,遂唤丫头们来与小姐叩头毕,一面就铺设卧床,与英娘居住,杨凌夫妇已知英娘名字,后来晓得英娘精于文墨,更加珍爱。

不觉光阴迅速,又是一年,杨凌在家竟忘却赴京。一日圣旨到来,钦诏杨凌进京,杨凌不敢怠慢,就要起程,祇因夫人有愿,要到姑苏各寺院烧香,二来与英娘访王生下落,遂叫船先到姑苏来还愿不题。

却说梦云在护云庵中,虽然有梦寐之思,幸得慧空做伴,所思父母、兄弟心却也难免,先已知王云得中解元,又候到春闱之后,叫慧空买了一本会试录来,从头看至尾,自后看至前,并不见王云的名讳,梦云就意兴索然,又添得一番愁闷。因此渐渐觉容颜清减。

亦不题梦云在庵,且说杨凌舟至姑苏,遂着家人去访王云的踪迹。家人领命去访问,多时回来禀道:「启上老爷:小人去访问半日,也无下落,人道无他父祖的名号,哪里去问?」杨凌听说无处访问,也就无法,祇得回里舱来对英娘说道:「我儿,所访王生并无下落,且到京中,待他成名,自然知道。」英娘闻言,不好再说,祇得隐怀。到了次日,夫人同英娘登小舟到各处庵观寺院进香。一日临护云庵,悟真同慧空出庵迎接进庵,夫人、英娘就参拜佛象已毕,悟真同慧空跪下道:「本庵尼僧与夫人、小姐叩头。」夫人叫丫鬟搀起,就问道:「这位就是当家的老师父么?」悟真答道:「正是。」又指着慧空答道:「这是小徒。」夫人见慧空青年潇洒,不像是个出家人的模样,遂问慧空道:「宝庵中随常可有游客来此吵闹?」慧空道:「启上夫人:草庵荒僻,游人却少。」说罢,小女童献上茶来,夫人、小姐用茶,慧空立在旁边,相着英娘的容貌,暗自惊奇:「分别又是一个梦云!」正在暗称暗羡,有悟真在里面摆了茶碟出来,遂命慧空陪夫人、小姐到后厢献茶,慧空遂邀了夫人、小姐至后边静室中。夫人见茶果极其精细,比别庵中颇是出类,竟觉不同,遂另眼相待。慧空请夫人、英娘坐下,慧空在旁侍立奉茶。夫人遂叫慧空陪坐,慧空方纔告坐入席,

茶过两巡,众丫鬟在那里啛啛嚓嚓,被夫人看见,就喝道:「贱人们在那厢吵些甚么?」内中一个丫鬟上前说道:「贱婢们不敢吵闹,因见这庵内有一位女子,同我家小姐一般齐整,故此喜笑。」夫人问慧空道:「庵中是那哪来的女子?莫非是人家送来带发修行的?」慧空就随口答道:「正是。」夫人道:「何不请来相见?」慧空见夫人要请见,遂走到房中向梦云道:「小姐,外面有一位夫人同女儿到庵拈香,要请小姐相见。」梦云道:「适纔有两个丫鬟在此张望,想必就是他们跟来的了。」慧空道:「就是这些丫头出去说的。」梦云道:「这夫人是哪里人?何等乡宦?」慧空道:「他是宜兴人,丈夫姓杨,官居兵科给事。小姐就出去相见无妨。」梦云就是随身素服,同慧空到外厢来。夫人一见,不胜惊讶,遂起身。梦云上前见礼道:「老夫人万福,贱妾不知夫人驾临,有失迎迓,望乞恕罪。」夫人见梦云举止好似大家子女,遂答礼道:「老身不知姑娘,望恕惊动之罪。」梦云道:「夫人言重。」转身就向英娘见礼,二人相向,你看我如广寒仙子,我看你是月殿嫦娥,两人各各钦羡。梦云向夫人道:「这位就是小姐?」夫人道:「正是。」遂让梦云入坐。梦云道:「夫人在上,贱妾焉敢坐?」夫人道:「姑娘何必过谦。」梦云就告座,俱各坐下饮茶。夫人又问梦云道:「令尊贵姓?作何事业?姑娘为何寄寓庵中?」梦云答道:「承夫人见问,贱妾实呈苦楚:本贯武林人氏,家君吴文勋,官拜兵部侍郎,四年前奉旨出使外国,蒙家伯吏部侍郎恐寒家母女被恶宦欺凌,因此接上京中。不期舟泊江右,突遭大祸:有臧兵部之子臧新因求亲不允,竟假扮强盗,将妾抢去。幸得神圣救护,送至此庵,更蒙慧师恩留。谅来区区一女子,焉能去寻父母?祇得在此待时耳。」说毕就潸潸泪下。英娘见梦云下泪,就打动了自己的情肠,也禁不住两行清泪,叹不了的红颜薄命。慧空见英娘无辜下泪,笑说道:「吴小姐苦情落泪,也惹杨小姐泪流起来。阿弥陀佛,也是一个软心肠的小姐。」夫人道:「原来是一位小姐,老身多有得罪。世间就有这样不公不法之事,还亏他是官家之子!少不得也有败露之日,老身有一句话,未知小姐可能听从?」梦云道:「老夫人有何吩咐?贱妾愿闻。」夫人道:「据老身想,小姐寄寓此庵,终非了局。谅尊堂必在京中,目下老身就要进京,莫若小姐同老身进京,亦可与尊堂相会,二则舟中有小女相陪。不知小姐意下若何?」梦云道:「贱妾蒙恩提拔,岂不乐从?祇是萍水相逢,何能报答?」夫人道:「人在难中,岂有见善不为的?」说话之间,小女童来撤去茶果,摆上素斋来。四人用罢,夫人起身净手毕,悟真走来,邀了夫人、小姐到后园游玩去了。

梦云向慧空道:「奴家在此每承厚爱,今日一旦别去,实令人依依不舍。」慧空道:「小姐去见父母是大事,小尼也不敢久留。但是王师弟是原有行止的,何以至今无信?」梦云道:「倘若王郎回苏到庵中来,慧师可向王生表妾之来去。」慧空道:「这个何消小姐嘱咐,更望王师弟与小姐荣归之日,小庵也得风光。」梦云道:「此事还在镜中。」二人正叙之间,杨夫人同英娘回来,道:「吴小姐,可快收拾好回去。」梦云道:「妾也没有甚么收拾。」慧空道:「小姐可到房里来。」梦云同慧空进房,慧空向梦云道:「小姐可将衣衾一概带去。」梦云道:「非我所有,如何使得?」慧空道:「莫学小家之态,点点东西,何足挂齿?」遂打起包裹出来。杨夫人同英娘谢过了悟真师徒,又送了二两香资,悟真推至再三,方纔收下,又谢了夫人。梦云遂谢别悟真师徒道:「承二位师父两年留养之恩,祇好再图后报。」说罢,泪随言下。慧空亦垂泪道:「小姐前途珍重。今同老夫人,谅无他事。」梦云含泪点首,夫人催促起身,当下各各含泪而别。

不说慧空回庵寂寞,且说杨夫人带了梦云回至大船,杨凌看见梦云,问夫人道:「这个女子又是何处来的?」夫人遂道其始末,杨凌道:「原来是吴文勋年兄的令爱!夫人以年侄女称之。臧瑛之子这等作恶,待老夫进京,少不得动他一本。」梦云方纔向前相见。夫人香愿已完,次日就北上。水陆程途,因路计有两月有余,方到京中,进府第住下。次日杨凌面圣,拜候同僚,一连忙了几日,问及吴斌昆玉,俱已告假还乡,回来向夫人道:「老夫适问同僚,吴年兄去岁还朝,今春昆弟俱已告假还乡去了。此事如何是好?」夫人道:「偏偏不遇巧,待我与侄女说去。且留他住下,等他父亲到京,送还纔好。」杨凌道:「也祇好如此。」夫人遂进去向梦云道:「侄女,老身希图至京,送侄女交还令堂。谁知事不遇巧,尊公去岁还朝,官拜大学士之职,今春同令伯俱告假回乡去了。」梦云闻言,无可奈何,惟泣而已。夫人又劝谕道:「虽然不巧,侄女也不要忧愁,此时若送侄女回府,奈着路途遥远,非一日之程。谅令尊告假不过一年两载,侄女且耐心住在寒舍,待尊公到京,那时父女相会,方释老身一番用心,不识侄女意下如何?」梦云道:「承伯母见爱,侄女焉敢不从?但长年养膳之恩,何能报谢?」夫人道:「侄女休得见笑,惟望早晚关怀教训小女,老身则佩恩矣。」梦云道:「侄女得亲近令爱,已出万幸,怎当此言?」夫人知梦云与英娘同庚,英娘月分小些,遂吩咐英娘以姐姐称之:「倘姐姐一时愁闷,你当缓款劝解。」英娘应道:「孩儿晓得。」说罢,夫人遂到外厢去了不题。

却说杨凌又新得了一所花园,叫匠作重新装点,起造房屋,就叫做「聚春园」。去府有二里之遥,如闲暇就邀同僚到园赏玩,这也不在话下。

且说梦云在杨府住下,纵然有万种忧愁,且喜有英娘解劝,时常听得夫人唤女儿为英娘,想道:「前岁王郎错传之帕,上面却是英娘名字,这可是一桩奇事。幸得此帕未曾遗失,待我取出来看。」遂在衣箱取来看时,后面落款却是」许英娘」,遂又收起来道:「帕上姓许,现在的姓杨。」梦云正疑惑之际,英娘进来,见梦云若有所思,遂笑着说道:「姐姐一人独自寻思何事?」梦云亦笑着道:「奴家见贤妹案积图书,自然翰墨名流,所以自恨无知之故。」英娘道:「姐姐又来取笑,小妹不过粗知几字,哪里与姐姐并驱。」他二人假假真真,各自含糊过去。一日梦云同英娘早起梳妆,见妆盒内有玉鱼一枚,就取过一看,分明像己之物,是那年失却,怎么得到他手?英娘见梦云细看玉鱼,遂道:「姐姐细看沉吟,却是为何?」梦云道:「不瞒贤妹说,奴家当时也有一枚,同此一般无二,其年忽然不见,因此细看。贤妹此鱼还是祖遗的,还是新得的?」英娘被梦云一时问起,竟回答不出,触动向日之情,不觉红生杏脸,隔了半会方道:「是新得的。」梦云又问道:「是在何处得的?」英娘未曾打点,又回答不出,笑道:「如此急问,莫非小妹窃得姐姐的?」梦云笑道:「贤妹休要作耍。委实是哪里来的?」英娘道:「向年路过苏州买的。」梦云见英娘所答,不像心上本来的言语,终为疑惑:「我知玉鱼系绣翠当年窃去,谅情赠与王生。王郎既得,当爱如珍,岂有遗失之理?况英娘之名,又与帕上相同,更有可疑。」英娘见梦云祇是沉思不语,遂道:「姐姐有所虑乎?」梦云有心要试英娘,遂道:「奴家偶成俚句,要请教贤妹。」英娘道:「姐姐好人耶,先说字也不识,为何今日又有佳作?」梦云道:「奴家原不识字,唯有杜撰。我念来贤妹录之。」英娘道:「姐姐过谦至矣,可快些录出与小妹赏见,得沾翰墨之光。」梦云遂不推辞,取过斑管,铺下牙笺,磨浓香墨,一一写出,英娘见梦云弄笔如同闲戏,知是惯家,更加钦敬。梦云写完道:「诗却不工,请贤妹改削。」英娘接来,端端正正铺于几上。上写着《咏落花》之句,诗道:

春风花老嘱谁怜,点点残红落地妍。

片片香魂明月伴,如何不坠在池边。

英娘看完,神情改变,惊奇不已,沉吟道:「此诗分时是我做的《落花诗》,写在绫帕上,向年赠与王生者,他何以知之?岂有暗合,一字不遗之理?他在盘问我之玉鱼,其中定有隐情。」祇因这一首诗,又有分教:道破根由一样,闺中共诉衷肠。正是:

天缘奇合又奇逢,并立花前不辨侬。

本是瑶池筵上客,今朝降世幻相同。

毕竟英娘怎生与梦云叙出根由,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占春魁权奸妒事 封列侯仙丈传情

  词云:

春信梅花陇头,杏园龙虎名流。琼林锦队任他游,好风流。征蛮不用将军力,功成奏凯封侯。紫衣威武兴悠悠,近天楼。

右调《杏园芳》

话说英娘看了梦云之诗,不胜惊疑。梦云见英娘观诗改色,知有情由,遂道:「贤妹看了奴家之诗,不发一言,可是不中贤妹之意么?」英娘道:「姐姐的诗却清新,不知可是姐姐之作?」梦云笑道:「贤妹又来取笑了,难道奴家抄录他人的不成?」英娘道:「不然。这诗小妹曾见过来,又不知那人窃姐姐之诗,还是姐姐抄他人之诗来作戏小妹?」梦云见英娘言语离奇,笑道:「谅非人窃奴家之句,是我抄录他人之诗。」英娘道:「姐姐在哪里所见?可与小妹实言。」梦云笑道:「贤妹从何处而见,我即从此而窃。」英娘闻言,自觉心虚,满面通红,无言可答。梦云见英娘光景,是王生帕上之人无疑矣,遂道:「贤妹之事,不用藏头露尾,现有凭据在此,望细言衷曲,以释其疑。」英娘见梦云话有来历,遂道:「说话好没来由,我有甚么凭据在你处?可取出来看。」梦云笑道:「贤妹不要着忙,待我取出来你看。」遂在衣箱取出绫帕,掷与英娘道:「这是何物?」英娘拾来一看,是赠王郎之物,怎生得到他手?好不奇怪!王郎真为负心男子!当时抵口,遂向梦云道:「小妹之事,少不得也要陈说。但不知此帕姐姐从何处得来的?」梦云道:「贤妹送与何人,我从何人而得。」英娘笑道:「若说起此帕根由事长。」遂将王云上山,自己下山,赠帕原由,细细说了一遍。梦云闻言,暗想王云的心性,始知英娘不是杨凌之女,遂向英娘道:「适纔所见玉鱼,可是王生赠与贤妹的?奴家眼力原不错。」英娘笑道:「姐姐眼力却好,但是玉鱼如何得到王生之手?可见姐姐之事更比小妹又奇。」梦云叹道:「贤妹之遇王生,见面交谈,两情共晓,怎似奴之镜花水月!」遂将上项之事也说了一遍,英娘方得释然,知王云先有梦云,后纔及己,他二人纔知细底,更加亲密,每每寻花觅句,互相酬答。

一日,梦云成《秋闺》回文诗一首,请教英娘。诗道:

清清冷露润窗纱,小院愁云伴月斜。

鸣雁空闻常怨晓,唤规远听静忧家。

声敲雅竹摧梧落,雨洒文蕉傍菊华。

情有闺香花有色,平秋卷绣自咨嗟。

英娘吟玩,钦羡不已。梦云道:「奴家拙作,不及贤妹之佳章。若然贤妹不弃,亦请教一律。」英娘道:「姐姐珠玉在前,小妹作来恐为贻笑。」梦云道:「贤妹锦心绣口,还要相谦。」英娘遂不再辞,握笔也题成回文一律。梦云看道:

沉沉月上树林秋,白露连云护翠楼。

音助乱蛩怜夜静,响闻残杵和更筹。

琴挑怨室兰存调,笛弄闲房花韵悠。

深漠银河星寂寂,金风拂动桂枝幽。

梦云看完称羡道:「贤妹之佳作,其超凡入圣,虽千古亦无双矣,令奴自愧然。」英娘道:「小妹无学之句,何劳姐姐过奖。」梦云道:「可将二诗录于一笺,取去与年伯笔削。」英娘道:「有理。」遂就录在一张锦笺上,二人一同至外厢,却杨凌在书房出来遇见,英娘道:「纔孩儿同吴家姐姐偶成俚言二律,送来与爹爹改削。」杨凌接过细细吟哦,道:「清新闺阁之句,工巧悉敌。不料我府中倒藏双秀,何男子中反无才士。」夫人出来问道:「相公在此与二女讲甚么?」杨凌道:「英娘同吴侄女有诗送与老夫看,我言才美佳人。府中倒藏二秀,世间反无真正才子,我想英娘虽许王生,踪迹不闻,就是吴侄女也还未曾受聘。二女俱已成人,侍明春试期之后,老夫用心选二少年才子,完结二女之姻缘,未为不可,就是吴年兄日后知之,谅不见责。」梦云、英娘二人闻言吃惊。不料这英娘素有胆量,事到临头,也不得不言,遂道:「孩儿辈承爹爹美意,但是孩儿姻订王生,终身不改。况且王生当年名列榜上,明春必至京中,那时访着则可了孩儿之终身也。还有一桩奇事,爹爹与母亲却不知道。」杨凌惊问道:「有何奇事?可细细说来。」英娘道:「孩儿前日与吴姐姐叙及,不期吴姐姐在家时也曾受过王生之聘,此非世间之奇事?」杨凌惊奇道:「哪有这样事!未必是真。」英娘道:「孩儿岂有造言之理。」杨凌见梦云垂首无言,已知二女同心,遂道:「孩儿所言,老夫尽知,务必周全才子佳人,安肯草草?待明春试期,细访王生下落。祇是臧瑛父子行此不端之事,至今未曾动他一本,因见圣上宠爱,恐生祸端。老夫心中隐忿,务要上他一本纔好。」梦云闻言道:「承年伯与侄女抱此不平之恨,恐一旦事及,未免又费年伯的唇舌,不如缓图的好。」杨凌闻梦云之言,点首道:「侄女之论亦为有理。」就此停止不题。

且说王云自从南下到江西南昌县寓下,缉访梦云,哪里有个消息,不过书生一片痴情,时刻想念着梦云、山寨中的英娘。却说王云一日又去寻消问息,信步行来,见一个小小的酒肆,止步细观。却说这开酒肆的主人是谁?姓顾名瑕,却是一位贡生,其年选了浙省教授,带领家眷赴任,不料过湖遇风暴覆舟,妻子李氏、幼女彩姑被浪打入芦苇得活性命,顾瑕打流他处,遇人救起。所以他母女沿途乞化回家,后顾瑕亦到家中,知机而退,故此弃官,就了这生理。这顾瑕走向店中,见一少年眼不转一转朝里相人物,又生得清秀,遂向王云拱手道:「兄请里面坐。」王云正欲寻一个洁净寓处,即忙步入。顾瑕道:「兄的语音不像是敝处人。」王云答道:「小生乃姑苏人氏,因春闱不第而归。为原聘荆妻被盗劫去,小生要缉访个下落,能得一个洁净下处纔便。」顾瑕道:「兄乃当世才士,老夫多有失敬。」王云见顾瑕话有来历,遂问道:「老翁尊姓大名?」顾瑕道:「老夫姓顾名瑕,幼年曾习儒业,进学之后不能上进,就挨贡得授浙省教授,因赴任遭风浪覆舟,幸得保全性命,故此弃却仕途,就此贱业。去岁有吴太师的令爱被盗劫去,原来就是兄的原聘。府、县官为此已坏,总难缉捕。」王云闻得顾瑕弃儒就贾,口称「老先生」,从新行礼:「晚生不知是师辈,多有得罪。」顾瑕道:「老夫还未曾请教兄尊姓贵表。」王云道:「晚生姓王名云,表字清霓。因荆妻遭盗劫去,目今欲觅一相宜寓所,敢望老伯指引。」顾瑕道:「兄欲寻寓处,就是舍下蛙居,不堪留客,王兄若不弃嫌,就在舍间草榻可否?」王云闻言喜道:「虽承老伯见爱,但是蓦路相逢,怎好轻造?」顾瑕道:「人生何处不相逢。」遂叫家人同锦芳去搬了行李过来,安排一静室与王云下榻,自此王云就在顾瑕家住下。

却说顾瑕夫妻所生一子一女,其子已习生理,其女年已十九,名唤彩姑,生的貌相也有些姿色。一日窥见王云丰神如画,未免动情留意。王云也不当见一女子,虽不称国色,也超脂粉之类,时时偷看半面,或观全身,谅是东君之女,细相面貌好像当年虎丘唱曲之女。疑心不解,甚为奇异,观此动静,亦是个有情的腔调。奈小生痴情于佳人,无瑕及此,一夕,王云正独坐痴想,祇听得轻叩双扉,王云就问是何人叩门,外面唯唯应道:「是奴家。」王云奇道:「这是女子声音。夤夜至此,必有他故。」遂开门看时,却是一女子闪进,及细看时,就是东君之女。但见他:

面带三分色,含情袅娜来。青丝挽就俏身材,淡妆一天丰韵,笑颜开。

调寄《碧窗纱》

王云见其女进来,灯光之下,看着也还生得体态,遂道:「小娘子夤夜到此,有何见教?」彩姑含羞答道:「奴非为淫奔而至,因窥郎君才貌,日后必成大器。郎君若不弃寒微,贱妾愿侍箕帚,以终身一订,故此惊动。」王云笑道:「是蒙小娘子见爱,小生奈何舍下已聘过荆妻,怎好停妻再娶?小娘子请自便,休责小生是幸。」彩姑道:「郎君不必瞒妾,郎君来此为何?倘日后吴小姐复出,奴家愿作小星,望君怜之。」王云道:「小生看小娘子的仪容,宛如当年在虎丘唱曲的女子。」彩姑笑道:「郎君好眼力也,是因从家君赴任覆舟,父女飘零,真是宦途之苦,祇得乞化归来。」王云道:「果然不出小生之眼。」王云被彩姑说得心软了,暗自转道:「莫若权且允下,日后再图别计。」遂道:「虽承小娘子相爱,也祇好再择吉期。」彩姑见王云已允姻事,满心欢喜,另有一番温存,道:「承郎君不弃,始此一言为定。郎君勿以妾为路柳相弃。」王云道:「小生岂是这等无情之辈。」说罢,彩姑相辞王云回房去讫。自此王云在寓无聊,幸得彩姑送茶送水,加意周致,故此王云也无归念,时常锦芳来劝相公回家,王云也不入耳。

一日,想起梦云无信,正欲打点回家,忽然听得新任知县是张兰,王云甚喜,遂又住下。候了几日,果是张兰到任,请他公事已毕,王云带了锦芳竟到衙前。锦芳去投了名帖,张兰见帖,遂请入私衙相见。他二人见了,笑容满面,相见礼毕,分宾主坐下。王云道:「长兄荣任,可喜可贺。」张兰道:「岂敢。清霓兄久已南下,为何羁留于此?」王云道:「不瞒长兄说,是情之所使。有吴小姐乃在贵治地方失去的,故此痴心在这里缉访,并无消息。」张兰道:「兄可是真正痴情,一世聪明,何被一女子所牵?」王云无所答,张兰又问道:「兄在此行止若何?」王云道:「小弟不然前日就回苏了,闻得长兄荣任于此,故尔停留一候。今会过长兄,明早就要行矣。」张兰道:「据弟之愚见,兄也不必回府,就在敝治中读书,再有二载,又是试期。一动不如一静,省得途中跋涉,小弟朝夕又得聆大教,岂非两便?」王云闻言,细思有理,当下依允。张兰遂差人去取行李,王云就寓在张兰任所,凡有不决之事,就和王云商议,治民也还清廉,百姓俱也感戴。

王云时常到顾家与顾瑕闲叙。顾瑕心中欲得王云为婿,意思虽有,未曾言及。就与彩姑同室交谈,顾瑕竟不在意,此亦是怜才欲婿之心。一日,王云在署中,正值仲春天气,偶然散步到后园一小室中闲坐,祇见壁上贴一幅楷书旧字,及起身去看,却是《春闺曲》,倒也做得好,不知是何人所作。就吟哦了几遍,触动了自己的愁情,想起两个美人皆成画饼,一腔愁闷,吊起他的曲兴大发,遂取笔砚,也作《春闺词》九阕,坐下细细的推敲了,纔录在锦笺上,其曲道:

〔步步娇〕春院花庭缘把愁神遣,朝怨霞桃面,情分忧万千。满目繁华总是增人怨,悠悠倦倚栏,恼堤前飞絮随风串。

〔醉扶归〕背书窗,斜倚低枝,倦玩梅花,难将意马栓。艳娇红,恨这浪蝶粉帘儿动,紫燕衔情啭。鸾音未听,渴心潜,雨风妒染柔枝蹇。

〔玉娇枝〕时光易去,爱三春,愁听比鹤,恨双双花底莺和燕,怎教人不妒情怜。粉蝶穿花,惯入灿花妍,却不道寒窗静里想思现。说不尽风光万千,寄不尽情思万千。

〔江儿水〕瞬息风云志,青灯误少年,往花溪妒尽春容面。月沉沉暗里嫦娥殿,馥纷纷香惹芝兰羡。愁听竹窗萧卷,芍药栏前,却没个人儿见。

〔好姐姐〕一年和韶光先显,明艳艳纱厨愁遣。想琴书可怜,吹箫谁弄,学空成乐,香魂花影难寻见,斋寄春词绰约篇。

〔月上海棠〕最可怜花随嫩柳青青线,翠户中香散满壁馨烟,霎时间翠减香消,断却了生前夙缘。儒客另怨书篇,愁见瑞气连连。

〔玉芙蓉〕想思步院前,忆昔刘阮杏林边,霞云常护芳鲜。或黄鹏对对衔残片,银样花球赛月圆,身消遣。厌的是更残和夕晚,好一派晴光霁晓未留全。

〔园林好〕草萋萋皇孙过转绿阴边,沉沉暗泉一任鱼书未传,零落了茜红颜,又是荼?开遍。

〔清江引〕光阴迅速多缘蹇,不觉春将尽,凄然行雨烟。露罩残红面,忆天涯媚名花开去已远。

王云又吟哦了一遍。贴于壁上,复再看玩之间,张兰退堂进来,不见王云,就寻到后园来,祇见王云在小室中,遂问道:「清霓兄独自一人在此看甚么?」王云道:「小弟偶然步来,见壁上有《春闺曲》一调甚雅,弟今凑成《春词》九阕,望长兄改正。」张兰向前细细就吟玩一番道:「句句春景,字字相思,真出清才之手。」

二人谈论之间,家人摆下酒肴,就此对饮。王云问道:「秀芝兄有几位令郎了!」张兰道:「惭愧,小弟尚未有子。前岁又值寒荆亡故,因在京应试,未曾与兄言及。」王云惊道:「已应前番道人之言矣。」张兰道:「果应此言。」王云道:「如此说来,长兄与小弟一样风流。」张兰笑道:「却又来。」王云遂转到彩姑身上:「莫若说与他续弦也罢。」张兰见王云若有所思,遂问道:「清霓兄有何事不决?可与弟言之。」王云笑道:「小弟所思非别,要与兄作伐。」张兰呵呵笑道:「兄己事参差,还与别人做媒。」王云正色道:「弟非戏言,实是本城中有一淑女,正在妙龄。」张兰道:「兄乃客寓于此,何以就知人家宅眷?弟难取信。」王云道:「小弟于别家其实不知,所晓者是弟作寓之家,主人姓顾名瑕,曾授浙江教授。有一女名唤彩姑,今春年交二十。他本属意于弟,弟曾权允过,兄若不嫌寒微,弟当与兄玉成其事。」张兰道:「小弟焉敢割兄之爱?此是断乎使不得!」王云道:「长兄不必多虑,弟若安心为己,岂肯与兄言及?」张兰纔相信应承。

次日,王云着人到顾瑕家求亲,说:「留寓府上的王相公着我们来相求令爱之婚,老相公若允,可发一庚帖去。」顾瑕夫妇闻言,喜之不胜,遂发了庚帖与来人。彩姑闻知,欢喜无及。王云见要了庚帖来,接着来与张兰商议择吉下聘。不几日就亲迎,一面吩咐衙役,各事齐备。到了吉期,派县官的职事去迎娶彩姑,顾瑕亦备妆奁送去,这日迎娶好不热闹。将彩姑娶到衙中,出轿同张兰参拜天地后,入洞房交拜,多少绅衿俱来贺喜,当夜王云吩咐丫鬟,候老爷进房,可将灯尽彻在外厢,众丫鬟领命行事。是夜张兰与彩姑结亲,疑与王云有染,谁知竟是处子。彩姑认是王云,一夜的恩爱难尽于言。次早夫妻起身,张兰见新人貌美,欢喜不尽。彩姑见张兰不是王云,好生烦恼。张兰已知其意,遂道:「夫人不必烦恼,下官就是本县正堂。因前岁丧偶,与王兄谈及,后王兄言与夫人之事,他已聘有二妻,不忍将夫人作妾,故此作成下官。」彩姑见张兰也是一表非俗,已居县令,自己就是一位夫人,心上也就罢了。少顷,请王云来相见,彩姑道:「不该与你这负义之人相见。」王云道:「嫂嫂恭喜。」彩姑不答而入。王云就到顾家说明此事,顾瑕见女儿嫁了县令父母官,无有不喜之理。张兰又到顾府谢亲赴宴。后来张兰也知彩姑就是虎丘唱曲的女子,不胜奇异。

话说王云在张兰任上住着,哪知光阴荏苒,又经两载。日日所念者不过两个美人,哪里有志于功名。一日,张兰到书房中闲叙,向王云道:「清霓兄,明春试期不可错过,目下已是仲冬,正该饯行了。明日与兄饯行。」王云道:「小弟实是无意于此。今承兄美意,勉力也要去走走。」张兰道:「兄正在妙龄,何出此败兴之言。」次日王云命锦芳收拾了行囊,张兰备酒饯别,又送程仪。王云谢别了张兰,主仆望京进发。

不题在路的风景。一日,到了京中,仍寓旧处读书。一日闲步街坊,正遇万鹤、钱禄二人,各各相见,叙了一番寒温。万鹤道:「清霓兄一向还在京,是在哪里?小弟去岁秋榜同钱兄侥幸得中,在京访问兄,竟不知下落。今日方得相会,少解心怀。」王云道:「承兄垂念。小弟自不第之后,被秀芝兄留在任上,盘桓两载,是去冬纔到京中。」万鹤道:「兄原来在秀芝兄任上。弟去岁在江西经过,欲到秀芝兄任上候他,又恐打搅,故此终止。」王云道:「这个何妨。飞仙兄去岁几时北上的?怎生遇着钱兄同来?」万鹤道:「去年六月中起程的。府上老仆甚好,常来问长兄信息。钱兄是在京相会的。」王云问钱禄道:「何兄因甚不来应试?」钱禄道:「瑞麟兄去岁偶染小恙,故未上京。」王云道:「二兄可将行李移来旧寓,同伴何如?」二人道:「极妙。」遂叫家人搬取行李,三人遂同来寓,正走之间,见一人昂昂然,头戴软巾,身穿华服,左右相从二人,在前摇摇摆摆而来。他三人定睛细看时,却是臧新。回避不及,祇得向前相见。臧新道:「兄们几时到京的?也不来我府中走走。」王云闻言甚厌他,道:「弟等一介寒儒,怎敢登府!」臧新道:「王兄何出此言?」王云不答,遂促二人扬扬而去。臧新大怒道:「王云这小畜生,如此无礼!见了我臧大爷这般模样,明日教他晓得我的手段!」这两个帮闲的白从、刁奉道:「王云也曾与大爷相交过,今日见了怎么就欺大爷?其情可恶。明日致意老爷,寻他个风流罪过纔好。」臧新道:「有理。」遂去游玩不题。

却说王云等三人同到下处,谈论臧新不端,逐日论文究学。不几日,已是试期。三人唱名入场。三场已毕,揭晓之日,三人同去看榜,王云就高高中了第一名会员。本来王云该在下科取中,因他在江西有彩姑阴德,所以今科得中。万鹤中第五名亚魁,钱禄中在第十五名。幸喜三人俱已在榜,各相道喜,同回寓中打发报子,好不兴头。钱、万二人自多欢喜,惟有王云想起梦云,美中不足。到得三月初旬殿试,王云殿了鼎甲第三名探花,入词林供编修职﹔万鹤二甲,传胪入词林编修职,仍留内阁听用﹔钱禄三甲八名,在京候选。其余进士各各点毕,俱谢恩。钦赐御酒,金花游街,赴琼林宴。合京男女多人来看。房师就是杨凌,自去与梦云、英娘说知:「王云是我房中人,今中探花。」二女闻言满心欢喜,其日游街,梦云、英娘出来窥看,见王云第三名,高坐马上,二人暗喜不题。

众进士游街之后,各去参主考,谢房师,忙个不了。却说臧新也入场考,亦是杨凌房中,头场就贴了出来,臧新倒不在意,臧瑛心中大有不悦,道:「不中我孩儿倒也罢了,不该头场就贴出来,扫我之面!」遂怪主考并房官杨凌,少不得奈何他门生。正怒之间,门吏来报道:「新科探花王老爷来拜老爷。」臧瑛命请进,王云步进府门,臧瑛降阶迎进厅上。王云道:「老大人请上,小侄有一拜。」臧瑛道:「贤契乃皇家新贵人,就是常礼。」王云道:「从命了。」揖罢,臧瑛奉坐,王云道:「老大人在上,小侄焉敢坐?」臧瑛道:「哪有不坐之理。」王云告座在下,打躬道:「老大人齿德兼崇,朝中元老,小侄初进仕途,全仗老大人青目。」臧瑛见王云少年英俊,自己儿子不如,倒不怪己子为非,心中反忌王云,答道:「老夫年迈无能,怎比得贤契英英梁栋。」正谈之间,报道九卿议事,来请臧瑛,王云遂就告别。

且说臧新自从遇见王云之后,怀恨在心,无机可乘。那日王云来拜他父亲,见王云又中了探花,更加气他不过,要在父亲面前说些是非,做弄王云。少顷臧瑛议事回来,见臧新面有怒色,因问道:「我儿为何不悦?」臧新道:「怎耐王云那小畜生可恶之极,孩儿在浙曾有一面之交,前日街坊相遇,孩儿与作揖,他竟佯佯不睬而去。」臧瑛道:「有这事!后来便怎么样?」臧新道:「今日来拜爹爹,又不知为何在门外道『我乃皇家新贵客』,道爹爹一个兵部官儿,不能奈何他。」臧瑛闻言,勃然大怒道:「小畜生,如此无礼!你说是新探花,奈何你不得,少不得叫你认得我这兵部官儿!」臧瑛正恼杨凌,要奈何他门生,就有这样凑机缘的事出来。

不说臧瑛父子要害王云,却说滕武在山寨中兵精粮足,拜陈洪为军师,择吉挥兵下山,封吕安为先锋,战将是李益、张威、孙虎、毕先等众,其余副将有三十余员,飞拥马步军兵二万,滔滔下山,掳掠民财,攻打城池,竟为无敌。浙江督抚提兵来除剿,屡次败回。告急文书雪片来京,兵部臧瑛上本奏闻圣上,圣旨批下「着兵部保举大将奏夺施行」。臧瑛领旨谢恩,心中喜道:「王云这小畜生无礼,此举荐他,断送他的残生,方消我气。」主意已定,次早上朝,一本特荐新科探花王云文武全才,深通韬略,望陛下着行。圣上闻奏,龙颜大悦,即诏王云上殿。王云俯伏,圣上谕道:「臧卿保奏卿有文武之才,当与朕出力。今敕封汝为平南大将军之职。」又赐剑印与王云,圣旨道:「凡在朝兵将,任卿点用。」王云奏道:「臣乃一介书生,未习战策,恐误国家大事。望陛下另择大将前去剿除贼寇,方不辱君命。」圣上道:「臧卿举荐无差,卿家不得过辞。」王云谅不能却,祇得谢恩。杨凌在班中闻知,吃惊不小,道:「王云乃是一个书生,怎能临阵督军?此举自然王云有不到处,故此臧瑛明荐暗害。家中现有二女相待,倘有不测,如何是好?」遂出班启奏道:「臣兵科给事杨凌冒渎天颜。」圣上道:「卿家有何奏章?」杨凌道:「兵部臧瑛保奏王云除寇,恐误国家大事!王云乃一介书生,焉知战策?臧瑛祇知公报私仇,望陛下听裁。」圣上闻奏迟疑,臧瑛出班奏道:「陛下不可听杨凌之言。王云已经情愿谢恩,何得杨凌反加阻当?其中必有隐情,望陛下鉴察。」圣上道:「杨凌所奏不准,王云刻日点军起程无误。」王云出朝,杨凌会着,道:「贤契,此事干系非小,如何就领旨?莫非贤契胸中自有甲兵么?」王云道:「门生此举,非人力能回也,待天命而已。若违圣意,恐触其怒。幸得圣旨许在朝兵将,任门生点用。」杨凌道:「但愿贤契马到成功。祇是到教场点将时,可将臧瑛之子要在军前听用,以做防备。」王云道:「承老师指教。」遂辞别杨凌,欲往教场,又见钱、万二人来道:「适间弟闻臧瑛保奏兄征南,兄可能去得?」王云道:「圣意如此,不能挽回,又承二兄可念。」

王云有公事在身,不敢耽迟,遂辞别二人,往教场中传令,着在京将佐,一应军兵俱到演武厅前听点。众兵将闻知有令,不敢怠慢,流水齐集,王云遂选精壮兵马五万,老弱者不用,大将三十员,其时李贵、金圣俱考职在京,王云亦令军前效用。点毕,礼于教场,遂出告示,张挂辕门,众将俱来看道:

钦点新科探花翰林院编修特封平南大将军王,为禁约事。近闻草寇滕武猖獗,侵犯江南,劫掳民财,至今未除。恐为后患,圣上特点本院剿除贼寇,以静地方。奈云幼习书文,恐安邦不足,凡在军将佐,不得袖手旁观,隐谋不限,取罪无宽。盖闻兵贵神速,取胜敌之良机﹔将知意变,夺锐气之先谋。军贵威严,不得懈怠﹔队伍整齐,毋为自乱,犯者斩。闻鼓不进,鸣金不退者斩。遇敌不先,畏首退后者斩。抢掠民财,淫人妻女者斩。交头接耳,泄漏军机者斩。恃强凌弱,搅扰地方者斩。有慢军令,擅闯辕门者斩。兵器不利,旗帜不鲜者斩。捏造妖言,惑乱军心者斩,窃他人之功,以为己有者斩。自古军令不得不严,各宜遵守,如违令者,罪在不赦。一概大小兵将,在营不端者,定照军法施行。特此告示。

众将看罢,不敢怠慢,各遵规矩,纷纷议论道:「他乃书文之士,倒传兵法无差。」众皆悦服。

次日五鼓,王云升帐,众将士上前打躬毕,王云就传令:「着殷奇──乃殷开山之玄孙──协同李贵为前部先锋,带领三千人马即刻起程。」二人领命去讫。又令:「徐文带领人马一万,副将八员,为前队。」令「刘明带领人马一万,副将八员为二队,依次即刻起程。本院还要入朝面圣,后提后队前进。」徐文、刘明二将领命,挥兵依次而去。王云纔入朝面圣,至阶山呼已毕,黄门唱道:「文武官员有事早奏,无事退班!」王云出班奏道:「臣王云蒙圣恩命往征南,军中缺少一员谋划之士。闻得兵部臧瑛之子臧新少年多谋,可着军前效用,望陛下降旨。」圣上道:「昨日朕已有旨,任卿点用,何必又来启奏。」王云谢恩退朝。百官俱已朝散,惟臧瑛闻言胆落,暗想道:「王云这小畜生与我作对,少不得送你一死,谅情不能挽回。」祇得回府,打发臧新到王云军营中来,又嘱咐臧新道:「军前不比寻常,须要小心。」

臧新辞别父亲,竟来营中。王云正欲要发令箭前去提他,祇见一位臧新已走进辕门──所以宦家子弟哪知军前之事──竟到帐前,也不跪下,也不打躬,朝上道:「老兄请了。」王云喝道:「汝是何人?敢违吾军令!」吩咐左右拿下,一声号令,鹰拿燕捉,将臧新绑下。臧新嚷道:「你们不要放肆,何得将我兵部公子擅自绑了?」王云道:「你既是臧新,就该报名传入,何得擅闯辕门,有违军令?推出辕门斩首示众!」左右遂将臧新推出欲斩,两边走过四将程济、罗封、秦国圣、金圣,一齐上前跪下禀道:「启上元帅,臧新擅闯辕门,理正军法无疑。但今出军黄道:若斩家人,于军不利,求元帅暂赦臧新,以后将功赎罪。」王云道:「既然诸位将军代他求免,军法焉有容情,死罪姑免,活罪无宽。与我责打四十,以戒众心!」说犹未了,左右将臧新拖翻,二棍一换,打了四十,可怜打得皮开肉绽放起。王云吩咐发在后军听用,臧新此时纔知军法利害。王云遂传令拔营,挥师前进。正是:

号令一声星斗落,将军兵甲赛天神。

旌旗闪闪如团锦,剑戟森森似雪银。

鼍鼓声高流水急,龙幡影动落花尘。

肃然队伍无嘶马,绣粉儿郎出海麟。

王云提大军滔滔南下,不载程途。话说大军未一月已抵京口,一路秋毫无犯。却说先锋殷奇同李贵领兵已到毘陵,打听贼兵已入境内,攻打城池。太守孙仁坚守,是日打探得京兵到境,出郭迎接,殷奇将兵扎于城外,与太守孙仁相见。礼毕,遂问贼人来历虚实。孙仁道:「贼兵到此已有数日,与他交战几阵,彼众我寡,不能取胜。」正说话间,探子来报道:「贼兵蜂拥而来,势不可当。」殷奇听得敌兵逼近,遂即将人马摆开,布成阵势。

却说滕武起首下山,已经占据数县,令着吕安来攻打毘陵,太守孙仁坚守,一时难下。其日又来攻打,不防京兵已至。两阵对圆,贼将吕安讨战,李贵即忙出马,但见贼将怎生打扮:

头戴着黑油盔,身穿锁子甲,双举长柄槌。坐下银鬃高骊马,貌恶神雄声似雷。

右调《江南春》

李贵立着马前骂道:「你这一伙贼徒!如此皇天后土,敢自造反,今日天兵已到,剿除山寨,踏破窝巢,一个个斩为碎粉!好好束手归降,免得祸临后悔!」吕安哪容分说,舞锤来取李贵。李贵使枪急忙架迎,战到有二十回合,李贵力怯,遂就败下阵,哪知吕安马快,赶上一锤,正中李贵后心,翻身落马。殷奇急出,已救不及,可怜一命已归泉下。贼将吕安趁势挥兵掩杀过来,官兵锐气已失,不能抵敌。正在危急之际,祇见贼兵后阵已乱,殷奇谅是后队官兵杀入,复转身挥兵杀回,前后夹攻,贼兵大乱,死者大半,吕安亦死于乱军之中,所剩一小半投降。徐文兵到毘陵,见有贼兵厮杀,遂挥一万生力军冲入贼兵后阵,所以得获全胜。当下齐合兵一处,殷奇致谢徐文道:「小将已承将军救应得全,但是李贵阵亡,如之奈何?」徐文道:「胜败兵家之常事。」少顷刘明率二队亦到,合营扎住,其议剿贼,所言李贵阵亡,刘明道:「将次元帅后队亦好到也。」直到次日,王云纔到,安营已毕,徐文、刘明、殷奇一干众将来参见王云,所呈交锋之事,呈说李贵阵亡。王云闻言,责殷奇道:「汝乃领正先锋之职,李贵莫过副将,如何不相机而战,遂至有失?若非徐文兵到,丧尽吾军锐气。本该加罪纔是,以后谨持,将功赎罪。」殷奇诺诺而退。王云命记徐文第一功,又命将李贵尸骸买棺安葬不题。

却说滕武大军在宜兴屯扎,有败残贼兵逃回,报与滕武道:「吕将军全军尽殁。」滕武大惊,忙与陈洪相议,陈洪即着军士去打探领兵元帅是谁。探子得令前去,探来回报道:「启上大王,小人探得领军元帅是新科文探花王云,统领雄兵五万,勇将百员,威严之势可吞江汉。」滕武闻言惊奇道:「王云乃是一个儒生,何以能知军旅,好生奇怪!」陈洪问道:「此人武艺如何?」滕武道:「不过是白面一书生,倒不在惧他武艺,所碍有些情分。」陈洪道:「大王欲成大业,哪里重得交情!赶去一战,可捉王云,事亦可图矣。」滕武听了陈洪主意,打点交锋不题。

却说王云提兵已至宜兴,去城三十里,分三处安营,以防人来劫寨。遂又写书一封,着金圣前去说滕武来降,是汝之功。金圣领命,轻骑竟往贼营。军士报知滕武,遂请相见。礼毕,金圣将书递与滕武道:「元帅致书,念上天有好生之德,惜生灵涂炭之厄,特来劝汝卸甲归降,以顺天心。」滕武接过,拆书看道:

敕调新科探花翰林院编修特封平南大将军王云寄书于滕武将军台下:

盖闻识时务者呼为俊杰,知天命者称为人杰。汝纠乌合之众,哨聚山林,兵不雄,将不勇,粮不足,饷不广,莫过擅行劫掠,侵犯城池,岂不失之毫厘,差之千里。一旦天兵临境,剿除山寨,玉石俱焚,生灵涂炭,悔之何及!本院惜念同乡,不加兵刃,先书谕知,若识时务,作速卸甲归降,保奏招安,以享圣主爵禄。如苦执迷不悟,致大兵剿除,身首难保。特此布闻。

滕武看罢,沉吟良久道:「金将军请回,多拜复王元帅,待将众等齐集一议,再当奉复。」金圣遂回本营来复王云不题。

话说陈洪道:「大王,此事切莫招安,纵能保得万全,不过受一小职,怎若自己称孤道寡,独据一方?况目下兵强将勇,岂可一旦受制于他人,有负从前之志?」滕武听了陈洪一片言辞,直入其耳,已备来朝厮杀。

却说王云闻金圣来言,已知不肯招安,遂差军士前去探取贼营动静,一面提兵前进。到次日,贼将来搦战,探子来报与王云。王云传令将人马摆开,布成阵势,率众将出阵,立于旗门之下。祇见贼兵多不满二万,不比北军兵强马壮。却说滕武见两军相对,旗门开处,亦领贼将多人立马阵前,见官兵骁勇,旗帜鲜明,行阵队伍井井有条,先已心怯。王云在马上叫滕武答话,滕武在马上欠身道:「元帅别来无恙?」王云道:「滕武,汝食唐朝水土,不思安分守业,枉自造反,今日大兵剿汝,还不束手归降,更待取罪么?」滕武闻言怒道:「谁与我捉王云?」言犹未毕,左有李盖,右有毕先,二将飞马直取王云。王云背后殷奇、罗封二将突出迎敌。这四人四骑浑然战作一团,从辰至未,不分胜负。忽然贼阵中纷纷自乱,却是王云预先暗差徐文领步兵一千,密伏贼人之后,待交锋之际,率众杀出,故此贼阵大乱。两处夹攻,将滕武围在核心,真个象踏翻江海之势,贼兵哪能抵敌,杀得尸横遍野,血泛红流。滕武等奋力杀出,去四十里下寨。王云亦鸣金收兵,大获全胜,重赏将士不题。

却说滕武查点残兵,贼众祇有二千余人,将员三四人,陈洪又死于乱军之中,谅来不能复兴,想王云每处留情,断不加害,莫若率众归降也罢。心意已决,遂问众人道:「王元帅初欲招安,乃陈洪阻拒,今见此一阵失利,莫若归顺,尔众何如?」众将听滕武意欲投降,齐声道:「悉听大王主裁。」滕武听得众口一词,遂定了主意,写好降书,协同众人执縳了,跪于营门。纳降军士报入,王云传进帐前,命去其绑。滕武献上降书,王云看过,用好言安慰一番,遂命滕武引道:拔营直到山寨,当晚大兵屯于山寨。到次日,王云命滕武收拾金帛粮草,给散于左近被劫之民,百姓感激不尽,遂将山寨放火焚了,一一停当。又问滕武道:「昔日有个英娘,如何不见?」滕武道:「英娘之事,至今不明。向原欲得元帅为婚,不期元帅坚持下山。之后又得一陈洪,倒有些才干,是小将赘他为婿,将及成亲之期,英娘竟投花园池中丧身。」王云闻言,扑案大惊道:「有这等事!」心上十分悲伤,看着众人,哪好落泪。又问:「英娘既死,枢葬于何处?」滕武道:「池通山涧,尸骸未获。」王云道:「还有侍女香珠何在?」滕武道:「香珠被小将勘问英娘之由,拷到第三日,又问,他说:『小姐死与不死,还未可知。』说罢,这丫头竟触柱而亡。此女之尸已葬在山后。若依香珠临死之言,小将犹疑英娘未死,亦不可料。」王云闻香珠亦死,不胜伤感,虽疑英娘未死,亦是渺茫。遂起身,命滕武引至香珠墓所,见有题「义女香珠」的石碑,也自暗暗偷垂清泪,遂作七言绝一章,以吊香珠。诗云:

琼儿为主赴幽冥,烈烈香魂不再生。

无限伤心无限恨,寄能泉下谢芳卿。

王云题罢,遂着地方官建立碑亭于香珠墓所,一面传令班师,各营将佐得令,大军齐往京中进发,一路有大小官员迎接。正是:鞭敲金镫响,齐唱凯歌声。

不言王云班师,却说杨凌回府,与英娘、梦云道及王云征寇之事,说是王云若还得胜回来,务必要参臧瑛。梦云闻言暗自惊伤,英娘就惊问道:「爹爹,王云乃一柔弱书生,此去必丧贼人之手。」说罢泪下。杨凌道:「我儿不要心焦,谅情王云此去无碍。幸得圣上不着兵部调拨人马,命王云自选。所带人马总是雄兵勇将,此去谅得成功,我儿不必挂心。」

不说二女忧心,且说臧瑛满心欲害王云,荐他剿贼,意在不言:「拨些老弱之兵与他,想送他的性命。不期圣上令其自拣,却选的是雄兵勇将,又将我孩儿要去军前效用。听说闯了他的辕门,被他捆打四十。倘若得胜回来,将我奈何,岂非反累己身,我明日早朝,上他一本,祇说王云通同贼寇,不战而反降贼,请圣上加兵除之。」主意已定,连夜修成奏章,次早竟上此一本。圣上阅过大怒,遂欲加兵。不期通政司抱本奏道:「陛下万千之喜:王云平寇大获全胜,贼首投降,不日就奏凯回京。」臧瑛闻奏胆落,圣上道:「臧卿有奏章,言王云已降贼人,朕正欲加兵问罪,焉有得胜之理?」杨凌出班奏道:「陛下不可听信臧瑛,他图公报私仇,陷害贤良。他子臧新现在军中,若果降贼,即系同谋。」百官不服,俱奏臧瑛不是。圣上龙颜大怒道:「朕无辜负汝处,何得陷我忠良?」旨下命发大理寺勘问,待王云班师,对明定夺,校尉立时拿下,百官谢恩退朝。

且说王云大军到京,圣上命百官迎接。王云将人马仍屯教场,到次日早朝,率众将入朝面圣。圣上大悦道:「不料卿家文武全才,立此大功,真乃朕之股肱也。」王云道:「臣有何能,乃是圣上洪福,众将之功。」遂将贼首滕武归降,众将随征一一奏明圣上。圣上道:「卿家征寇有功,加封平南侯,署理兵部尚书事,赐黄金彩缎。臧瑛冒奏诳君,理宜斩首。朕念荐贤有功,贬为庶民。滕武既背故自新,封锦衣卫千户之职。金圣加封京营把总,其余众将各加升赏。李贵尽王事阵亡,亦敕追封。臧新因父有过,随征无功,赐回籍。」各各谢恩而出。

且说王云遂任兵部尚书事,各官俱来贺喜,见王云未妻,都来说亲。王云意在二美,所以一概谢绝。有钱、万二人亦来恭贺,王云迎入,揖毕坐下道:「长兄怀此韬略,建立奇功,弟等虽叨知契,哪里知长兄武略超伦。」王云道:「一则托二兄之庇,次赖众将之功,弟有何能,敢劳过奖?」说罢遂留二人坐席,饮谈至晚方散。

且说臧瑛后投得宠太监的门路,复任了工部尚书。

再说王云日日公事碌碌,心上又挂念着英娘和梦云,忖道:「既然知遇他二人,而今都付之流水,我王云连一个也消受不起!虽然官居极品,心上为此之忧闷,终难得释。」一日一日忧积已深,就成起病来,竟十分沉重,纵请太医院调治,也难愈他心上的病,所以恹恹在床。有钱、万二人是在署中主张,见服药无效,心上也有着急的意思,祇是无法可施。

却说英娘同梦云闻得王云得胜回朝,官居侯爵,喜欢不了,巴不得杨凌去说亲纔好。杨凌见二女之意,已知其情。杨凌一日向夫人道:「我欲与二女完结,何奈王云卧病,故此停止。」梦云、英娘闻知王云有病,亦各增愁闷不题。

却说王云卧病正在无法之际,一日来一道人,在府前道:「可传与你家老爷,说我云游道人能治此病。」门役闻言,即忙通报。万鹤命请入,引至王云榻前,道人道:「看君之恙,乃七情所伤,非治心思,焉能得愈。可命退左右,老道有法。」王云将头一侧,左右俱出,道人道:「君堂堂一男子,官居一品,一旦为女子情牵,岂不使天下人耻笑?劝君偕朝中缙绅之女,以免垂危之疾。」王云道:「弟子不遇前缘,自甘终身不娶。」道人见王云心坚,叹道:「真义丈夫也。」祇因道人这一救王云,又教我向细辨真伪,堂前二美完姻,正是:

书生文武就,金殿早封侯。

意念英云切,感病遇仙流。

毕竟道人怎生治好王云之病,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辞月老春园计会 恳冰人绣户佳期

  诗曰:

伐柯从来有,冰言自古通。

双星天阙彩,一叶御沟红。

合卺缘偏美,佳期羡少翁。

兰房留夜月,绣户笑春风。

碧殿青娥妒,瑶池仙子同。

丝萝完夙愿,伉俪得宽胸。

话说道人已知王云情重初缘,便向王云道:「老道与君有缘,所以尽言。但是姻缘颠倒,终有成就。」王云道:「据真人所言,英、梦二女还在世不成?」道人道:「君且宽心,夙姻无改。」遂取灵丹一粒,说道:「此药服之即愈。」说罢飘然而去。这道人就是云龙真人,来点醒王云的迷情。王云见真人出去,急声相留,已不见了。万鹤听得王云叫唤,急忙进来问道:「兄为何叫唤?道人哪里去了?」王云道:「道人方纔出去,我留他,故此声高。长兄不曾见么?」万鹤道:「这也奇了,弟与众人在外,何曾见道人出来?乃兄之福,必是神仙下降,医兄之恙。」王云心中暗喜,将丹药付与万鹤,依方调治,王云服下,真个是仙丹,不一时,身轻体健,即日就起床。万鹤等众人各各欢悦。王云自此病体已痊,想着真人的言语,说二女还在,安心等待不题。

却说杨凌已知王云病痊,想去说亲,却无合式之人,想了一会道:「有了,王云的同年钱禄,烦他去甚好。」遂叫家人去请,家人领命而去。少顷,钱禄请到杨府,与杨凌见礼坐下,打一躬道:「老师呼唤门生,有何台谕?」杨凌道:「老夫请贤契来,非为别事。闻得王贤契尚还未娶,老夫年近六旬,祇生二女,虽然不称名姝,也还少有才貌,欲烦贤契到王贤契那里作伐,或长或次,或许双栖,亦可使得,悉听王贤契相择。」钱禄闻言,皱着眉道:「承老师一片婆心见爱于王年兄,但王年兄向年曾聘过双妻,因遭难流落,至今全无消息,前日之恙亦为此起,曾有许多人来,俱是说亲的,王年兄竟一概辞绝。门生此行,亦恐不妥。」杨凌道:「由他允与不允,贤契代老夫走一遭。」钱禄道:「门生敢不如命!」遂别了杨凌,竟到王府来。门役传报,王云迎入,叙礼坐下。王云道:「前日承兄顾临,多有简亵。今日降临,有何见谕?」钱禄道:「年兄请猜一猜,看弟因何事而至。」王云道:「年兄不过为朝事。」钱禄道:「非也。」王云又道:「莫非为朋友吹荐?」钱禄道:「亦不然。」王云道:「莫非说分上?」钱禄道:「更加不是。兄猜的都不是。」王云笑道:「这就难猜,到不如请兄明言了罢。」钱禄道:「弟此来与兄作伐。」王云惊道:「兄岂不知弟之意?」钱禄道:「弟与兄已曾委曲回过,他必定要我来与兄说。」王云问道:「是哪一家乡宦,兄实对弟说。」钱禄道:「是别人还可,偏偏是杨老师。他有二女,颇有才貌,任兄择一,或得双栖。此乃天下之奇遇,人间之美事。兄所遇吴小姐杳无音信,岂可常守?不如成就这段姻缘,一则全其师生之谊,二来长兄完讫终身大事。虽然小弟敢致一言,亦要兄自己裁酌。」王云道:「虽是师生,终难从命。况前日真人所言还在,小弟岂肯陷作不义,望长兄与弟委曲辞之。」钱禄见王云谆谆不允,遂辞别王云到杨府。杨凌迎进坐下,问道:「贤契作伐如何?」钱禄将王云的言语细呈了一遍,杨凌大怒道:「王云小畜生如此可恶,他以为官高品极,不将我这穷老师看在眼目中,这样推三阻口,少不得有一日撞在我手里!」钱禄道:「老师暂息雷霆之怒。奈王年兄虽登仕途,毕竟年幼无知,怀其小义,疏于大纲。容门生再去劝他。」杨凌回嗔作喜道:「贤契之言甚为合理,有劳玉趾再往。」钱禄又到王云府第来,王云见了道:「年兄去而复返,姻事谅已回绝。」钱禄道:「再莫说起。非是弟不能与兄回绝。」遂将杨凌的说话又细述了一遍。王云道:「杨老师亦为可笑。婚姻大事,成与不成,听随人愿,岂有强逼之理。待小弟明日登门面辞。」钱禄闻言告别,回去复杨凌不题。

且说次早王云乘轿到杨凌府中来,家人通报,王云到厅上与杨凌叙礼坐下。王云打一恭道:「昨蒙老师至爱,门生岂不乐从。奈门生有愿在先,岂可昧心欺天。故不敢领教,望老师体察其情。若老师见责,门生则无容身之地矣。」杨凌笑道:「贤契甚为迂阔,日昨钱贤契来回复了,老夫并不来勉强贤契。老夫有女,何愁快婿,贤契放心。」王云又打一恭道:「承老师见谅。」杨凌不复再言,师生两个又谈了些国政,王云遂告辞回府不题。

杨凌见王云去了,自觉好笑,进来与梦云、英娘道:「汝二人终身造化,不想王云是一个情种。」遂将他两度却婚之意说了一遍,杨凌就笑向夫人道:「必须要如此如此,难他一难方妙。」夫人闻言亦好笑,杨凌即将其计施行。

时在九月深秋,聚春园菊花正盛,千种秋芳不亚春时风景。杨凌吩吩管园的大开园门,纵放游人玩赏,一时轰动长安人众,游玩的哪里挨挤得开。却说王云日夕在署中纳闷,想着真人的说话,未知何日可能得见,祇管愁思。时有锦芳在傍,见主纳闷,遂道:「老爷如此困倦,何不到聚春园一游?」王云道:「我亦有此意。但是游人混杂,甚为不便。」锦芳道:「老爷要清静,这有何难?祇消小人去向管园的说了,将园门闭一日,不放游人进去,明日老爷去游玩便了。」王云点首,锦芳竟到杨府,与管园的说下。这管园人是杨凌吩咐下的,次日竟将园门闭了,有人来游玩的,祇说老爷园中宴客,暂闭一日。次日,王云换了便服,带了锦芳,就步行到聚春园来。锦芳上前扣门,管园的问道:「是谁?」锦芳答应道:「我家老爷来了。」管园的遂开了园门,王云进去,祇见那园中果然好秋景,但见那:

飘飘簌簌丹枫落,迭迭森森竹树林。

艳艳娇娇棠菊韵,苍苍翠翠柏松吟。

清清朗朗停台雅,曲曲弯弯石径深。

碧碧沉沉流水活,斑斑点点落花金。

淡淡浓浓墙上句,明明古古壁间琴。

门门院院呈佳气,户户窗窗锁绿阴。

王云细观园中景致幽然,一直竟到聚春园深处,又是雕栏曲径,树木阴阴,翠竹映于碧窗,白鹤唳于乔松。又见菊花千枝竞秀,万种呈芳。王云观之不足,就在菊花边一块假山石上坐下玩赏。祇见里面就走出一个小童,笑嘻嘻的手提着白铜茶壶一把,古瓷盅子一只,走近前来,斟杯茶递上道:「王老爷请茶。」王云接茶在手,异香扑鼻,想道:「若非园主,焉有此茶?」遂问小童道:「这茶何人叫你送来的?」小童笑嘻嘻的道:「老爷,你是请茶,问他怎的?」王云见小童说话蹊跷,端的要问,小童道:「不瞒王老爷说,我家二位小姐瞒着老爷到园中游玩,不知王老爷在此,是家小姐问及管园的方知,故遣小人送茶来,是尽园主之谊。」王云见小童语言伶俐,甚喜,想道:「小姐命你送茶来,好生奇怪。杨老爷既晓得下官要到园中,怎肯又放女儿出来?这是择婿未遂,将此动我心耳。」又问小童道:「你家老爷在哪里?」小童道:「我家老爷今日在府中宴客。」王云将壶香茗饮完,道:「小哥,借重你将茶杯收了回去,可致谢小姐。」这小童拿了茶壶,笑一笑,跑进去了。王云起身想道:「杨老师不知何等样两个女儿,擅自送茶与我吃,甚觉可笑。待我进去偷觑他一眼,也无妨碍。不知可得看见?」依着小童的去径,走到一厅中,上有一扁,三个大字乃是「悟云堂」,两壁诗画都是古人名笔,又看到一首兰诗,大惊道:「此诗乃是梦云小姐赠我之兰诗,并无他人晓得,如何录贴此处?真为怪异!难道小姐落迹杨府不成?」心上疑疑惑惑,走出厅来,又往里行,见一座高楼,画梁雕斗,花墙曲曲,哪知里面的菊花更比外盛些。王云看了多时,反眼间见假山后绿树阴中站着一位女子,颇有倾城之色,左右有二三侍婢。王云细看一会,惊道:「这女子仪容分明是梦云小姐,何能至此?意欲闯进去细认一认,想道:「倘然不是,如何使得?」正想之间,一个丫鬟看见王云,遂道:「小姐,外面有人偷看,我们进去罢。」那小姐不慌不忙,似花枝袅娜,转秋波将王云一视,上楼去了。那丫鬟走到门首道:「你是哪里来的游人,直闯到这个所在来?我家小姐在此,祇是张头探脑,成何体统!若是不念斯文,叫你不得好回去,快些外面去,免得告诉老爷。」王云被丫鬟抢白了几句,无奈何祇得出来。纔转身,祇听得楼上吟道:「空斋日落留明月,犹恐嫦娥误少年。」王云想道:「此句是我当年复梦云小姐之句,杨小姐何以得知?我想面睹是实,其人真梦云小姐无疑矣。且回府中,再作商议。」行至外边,寻着锦芳道:「可唤轿来。」锦芳道:「轿已在外面等候老爷。」王云遂上轿回府,心中祇是不释其疑,痴痴的想道:「梦云小姐必然杨老师收得,故意来说亲,云他有二女,许双栖之事,自然一个是他女儿,一个是梦云无疑。明日请钱、万二兄去求婚,看他怎么说。」主意已定,次日王云差人去请了钱、万二人来。叙礼毕,王云道:「小弟今日请二位长兄来,非为别事,就是前日钱年兄所说杨老师家亲事,小弟一时执性,未曾相允。近日闻得他祇有一位令爱,那一位就是梦云小姐,故此相恳二位年兄到杨府作伐。」钱禄道:「小弟前日来说,年兄祇是推三阻四,话已回绝,今番怎好去求他。年兄所言吴小姐在杨府,也恐人传讹。他父兄在浙,何得他在杨府,其中还恐差错。」王云道:「年兄之论却是,但是小弟访得实在,敢劳二位年兄一往。成与不成,由他便了。」钱、万二人道:「谨领年兄之命。若是好事不成,休要见责。」说罢,二人辞别王云到杨府中来。

却说杨凌见王云不允亲,故设此计,开园与人游玩,引动王云。知他是清高之士,必不与俗人并行,自然来游园,管园家人亦是吩咐下的。料定王云必有此游,故将梦云预藏园中,叫小童送茶,录诗贴壁,使梦云会面吟诗,打动王云。英娘踪迹不与其闻。谁知王云竟中其计。当日梦云在园中回来,言及王云上计,杨凌喜道:「明日必有求亲的来也。」

却至次日,家人进来禀道:「启上老爷,外边钱、万二位老爷有事求见。」杨凌已知为王云亲事而来,出厅叙礼坐下,万鹤打一躬道:「前日,王年兄有难于老师,今日特着门生来,一则请罪,二则还求老师完全姻好。」杨凌正色道:「婚姻大事,岂可反复。日前老夫却欲高攀,不料王贤契见却,所以老夫就不敢相强。今日忽又言起,岂非出乎尔反乎尔。老夫也是在朝一老臣,岂肯与小儒播弄!」钱禄打一躬道:「门生有一言奉告:前日王云过执,实有罪于老师,自然要来请罪了。但是王年兄言其中还有隐情,要求老师明示其由。」杨凌笑道:「并无一些隐情,贤契亦从其谬。」钱禄道:「门生却也不知其细。据王年兄言,老师祇得一位令爱,那一位就是吴小姐。未识可有此事?」杨凌笑着道:「哪有此事?」万鹤道:「若是果有此事,真真天下极美之事。」杨凌道:「言虽有因,祇是要二位贤契向王云说,吴小姐却是老夫收养,但是与小女在闺中同起居,竟成刎颈之交,誓愿同归一人。如王贤契不从,由他自便。」钱、万二人道:「不料果有佳音。门生等听王年兄之言,为莫须有之事,今却是实,真乃天从人愿,一不负老师择婿之心,二来不负王年兄真诚之意。天公造下这样美姻缘,王年兄哪有不从之理?祇是便宜了他。」又叙了收留梦云的一番说话,二人遂起身来回复王云。

却说王云眼巴巴望得二人回来,就急忙相问,他二人笑著作耍王云道:「杨老师云并无此事,说年兄传错。」王云见二人笑得有因,遂道:「二位年兄何必作耍小弟,其实真假若何?」万鹤道:「我说来祇是造化了年兄,吴小姐果是杨老师收留在府,与他令爱知契同心,誓嫁一郎。年兄若愿双栖,小弟们就去说,料想这样美事天下也少,有何推托之理。」王云听说果是梦云,喜之欲狂,说道:「就多杨小姐。」一番议论,这也无可奈何,当下祇得应允。钱、万二人次日去回复,杨凌命王云择吉行聘。是日,行礼到杨府去,好不富丽,一边就择小春望日迎亲,杨凌整备妆奁不题。

却说圣上想起吴斌已今告假三年,着礼部抄诏,诏吴斌速速到京赴任。礼部领旨,着人星夜去诏。且说吴斌在家,甚得山水之趣,安享林泉之乐,有吴璧到科举之期,偶患病在身,故未上京。一日,圣旨到来,开读毕,方知钦诏进京复任,心中反为不乐,祇得就收拾起程,遂命家人雇好船只,带领家眷,一同次日登舟,沿途官员迎送,也不说途中风景,一日到京,已是十月初旬,原住于旧时府第。次早面圣,山呼已毕,谢恩出朝回来,拜望同僚。及至拜候杨凌,二人叙罢寒温,杨凌道:「有件喜事,奉告老年兄。」吴斌道:「小弟何喜之有?」杨凌道:「令爱那年失去,小弟收留在舍,带至京中。不料年兄又往南去,欲送到府中,又恐路途他变,弟欲与令爱觅一佳婿,一同送到府上,方成快事。不期令爱已曾受过王云之聘,前日,小弟已经错举受过了大礼。」吴斌闻言大喜,遂打一躬道:「但不知年兄怎生得收养小女?」杨凌将臧新假扮强盗抢去,神仙救送到庵,细说了一遍。吴斌大怒道:「臧瑛之子有这等兽行的事,年兄何不上他一本?」杨凌道:「小弟颇有此意,是令爱劝免,恐圣上闻知,又惹风波,所以待后。」吴斌闻言点首道:「小女可在后堂?」杨凌遂唤侍婢,请吴小姐出来,丫鬟领命来请。梦云闻言父亲在外,喜从天降,就三步做两步移,急忙来到前厅,拜见父亲。父女二人悲喜交集,吴斌道:「为父的祇道与儿无会期了,谁知还能相见,可称万幸!」梦云道:「孩儿久离膝下,使父母悬念,是孩儿之罪。家中母亲、兄弟俱各好么?」吴斌道:「你母与哥哥、兄弟俱一同在京。」梦云道:「如此,孩儿就要去看母亲。」杨凌道:「真乃天性。」遂叫家人将轿来送吴小姐,家人领命。梦云进内别了杨夫人和英娘,出来又别杨凌,上轿去看母亲不题。

杨凌又向吴斌道:「令爱于归将近,自然在府上出阁了。所有妆奁衣饰,小弟俱已齐备,不消年兄费心。」吴斌道:「小女承年兄三载养膳之恩,尚未报答,怎敢再领妆奁?」杨凌道:「年兄不必过谦。王云所来之礼,系小弟收受,些些薄奁。何足介意。」吴斌道:「年兄所言小女已受过王云之聘,可是征寇得功的王云么?」杨凌道:「正是。」吴斌道:「从前受聘,小弟却倒不知。」杨凌遂接口道:「此言出于令爱。」吴斌想起吴璧曾言请过王云坐西席,那时在府私与梦云订约,亦未可知。遂自转口道:「是小弟出使外国之时,舍下受聘的。」杨凌晓得吴斌是遮掩,亦不再言,吴斌遂就谢别杨凌回来。

有梦云到府,夫人见了,浑如梦里,母女二人抱头大哭。夫人道:「我儿一向却在何方,使做娘的碎心终日?」梦云道:「孩儿自被盗劫去。以至母亲伤怀。」遂将始末根由细述一遍,夫人甚喜。梦云遂与兄嫂相见毕,独不见绣珠,问夫人道:「母亲,绣珠因何不见?」夫人垂泪道:「绣珠死于非命,是那年孩儿被盗劫去,料你必死,他也投江而死。」梦云闻言,伤感不已。

少顷,吴斌回来,向夫人道:「梦云孩儿祇道今生不能得见,谁知倒有好处安身,岂可测料。」夫人道:「此是神天保佑。」吴斌道:「杨凌已将梦云孩儿许配王云,就在本月望日迎娶。」夫人惊道:「老杨为何如此猛浪?虽然是承他收留,到底是我家女儿,要择配人,也该预先送个信来,如今知道他配与何等样人?况且妆奁无备。」吴斌道:「夫人不必惊慌,谅杨凌择婿无差,孩儿所配之婚,出于孩儿之口。」夫人道:「王云官居何职?」吴斌道:「他是平南侯兼理兵部尚书事,说来夫人也该晓得,向年大孩儿请来训文郎的先生,就是他。」夫人喜道:「原来就是这个王云,真真也是天缘。当年原有此心,因见他落魄之际,未曾言及,今日天从人愿。就是妆奁措手不及。」吴斌道:「不劳夫人费心,杨凌俱已齐备。」

不题吴府中之事,且说王云知吴斌钦诏进京,吉期在即,不得不去一拜。是日来至吴府,家人通报,吴斌出来接到厅,道:「老夫应当奉拜,因闻杨年兄言已聘小女,故敢斗胆。」王云道:「岳父大人请上,小婿有一拜。」吴斌道:「不消,常礼为妙。」王云从命,揖罢坐下,茶毕,王云打一恭道:「小婿未曾面请大人,因令爱寄居杨老师府中,故此过聘杨府,兼他令爱亦要同归,所以小婿罪深无地,望大人宽恕。」吴斌看王云之相貌,俨似向年记室云生,此时不好就问。因答道:「贤婿不弃蓬门,小女得托丝萝,老夫沾光多矣。」王云道:「二位舅翁何不请来相见?」吴斌道:「大小儿适出拜客未回,向年大小儿所请西席,可就是贤契么?」王云道:「正是小婿。目今二令郎文才自然大进。」吴斌道:「年幼无知,也算不得甚么。」遂唤家人请出二相公来,相见了先生。家人领命,遂请那吴珍到厅拜见,王云挽起揖罢,坐于下首。王云见吴珍长成,相貌端方,向吴斌道:「二令郎真是少年英俊,他年一定是紫衣之客。」吴斌道:「蠢子岂能有望。老夫有一敝友,亦是贵县人氏,姓云名章,贤婿可曾会过?」王云打一躬道:「向年在府记室云生,就是小婿改名。」吴斌闻言笑道:「老夫想来天下哪有这般相像的!请教为何移名改姓,进身记室?乞试言之。」王云道:「《诗》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小婿在苏。因遇令爱小姐,故此托为记室,后又引为西席,皆为小姐姻事,并后令爱失去,使小婿驰于四方,无意功名,岂料天缘有在,皆因儿女之情,祈大人见谅。」吴斌道:「老夫尚在梦中。」王云要请见夫人,吴斌道:「在后少不得要相见,今日无暇。」王云遂辞别回府,打点亲迎之事。

且说圣上闻得王云亲迎,钦赐金莲宝炬,彩缎黄金。在朝大小官员,无有不来趋奉,到了那日,杨府送来妆奁,十分富丽,人人钦羡。次日十五,王云命备两队役人职事,新轿件件皆双。王云不便自己迎亲,就请了钱、万二人来迎亲,役人起程,笙箫鼓乐,花炮连声,二路分开。一起役人到吴府,却是钱禄迎亲。吴斌迎入,叙礼毕,钱禄打一躬道:「令婿命小侄致意老年伯,本该亲到,因是两宅不便。凡有不到处,望乞海涵。」吴斌道:「岂敢。」少顷,排下席面,相邀入座,钱禄饮酒不题。内庭夫人打点梦云上轿,俱悲喜交集。梦云道:「孩儿受母亲劬劳抚养,一旦竟离膝下。」说罢大哭,夫人亦哭,说道:「我儿不必悲伤,相会有期。孩儿也是聪慧之人,余言无可嘱咐。」正说之间,箫歌合奏,傧相已请新人,梦云拜别父母、兄嫂,吴斌抱他上轿,一片乐声,役人簇拥起身,吴璧相送不题。

却说万鹤到杨府中来,杨凌迎接到厅,叙礼毕,遂就坐席不题。却说英娘垂泪拜别了继父母,抱上花轿。杨凌亲自随送,却好两处新轿一齐进府。那王云在京却无多亲,惟有郑天昆新任刑部侍郎,请他夫妻二人在府中,又请了几位在朝元老,几个同年,以作陪客。众人遂将杨凌、吴璧迎入,各各叙礼毕,然后傧相请两位新人出轿,二女一男参拜天地祖先,后拜亲长毕,纔入洞房,夫妻交拜,已成合卺之欢。正是:

翠绕珠围,看鸳鸯对半,花烛交辉。屏开孔雀,双女于归,香烟透户扉。齐奏合欢会,有笙箫鼓乐相催。成合卺,似仙娥滴滴,羞举霞杯。今宵团圆明月,赴绣帐春风,玉貌微微。笑向银灯,佳人遂愿,可喜才郎相依。写鸾笺绫锦,都勾去从前是非。好佳期,一窗瑞彩,郁郁兰飞。

调寄《春从天上来》

王云见二位新人挑去羞巾,隐隐飞光,心中暗喜。祇因两个佳人低垂粉颈,故此看不出英娘来。少顷,外面来请陪宴,王云遂到外陪客,众亲友俱各畅饮,至晚方散。王云待是事已毕,纔进房去。丫鬟们见老爷进来,遂摆下酒席,他夫妻三人坐下饮酒。王云见二位新人娇羞,遂挑梦云道:「下官自遇小姐之后,不知几遭颠沛,今宵得遂平生之愿,亦出于意外。未知小姐如何得遇杨老师收留?望小姐少施片言。」梦云含羞答道:「妾身蒙君不弃,已结丝萝之好。后因家君出使,伯父接我们上京,不料中途遭贼子臧新之变,假扮强盗,劫抢妾身。幸得真人救免,送妾到姑苏慧空庵中住下,访君春闱不弟,音信无踪。幸得杨年伯母到庵进香,道其缘由,带妾进京。祇说交还父母,不料家父母又已南返,故此纔留杨府。」王云道:「天下有这等奇怪之事!向年慧空云至我郡,下官为他无意之谈,今却果然。向年有一老道:付下官偈言一首,谁知句句皆应,俱是此人救我夫妇。未知日后再可能会着?臧新作恶,明日一定要上他父子一本,方消昔日之仇。」王云说罢,遂取出向来绫帕,交与梦云道:「这是小姐的绫帕在此,下官之帕何在?」梦云道:「君之帕因妾与杨小姐赏玩,据杨小姐云,『此帕是小妹之物』,物各遇主,竟自拿去。今幸杨小姐当面,君自索之。」王云道:「岂有此理?」英娘见王云不认得,遂抬头说道:「家君年迈,作事多讹,君家既有前聘,何须急图富贵,今日为人所弃!」王云闻言大惊,细看杨小姐举止音容,宛如山寨英娘,越看越象,遂道:「杨小姐不必藏头露尾,据下官看来,好似山寨英娘。」英娘笑道:「君以妾为谁则谁。」王云又细看道:「这有何疑,下官好侥幸也!」添得满面笑容,向英娘道:「望小姐恕下官不知之罪。」英娘道:「好说。」王云道:「杨老师就明说与我便了,何必如此难我。」梦云笑道:「君惜自恕,不想昔日以绫帕哄妾,至有杨年伯今日愚君。」王云遂笑问英娘道:「小姐怎么得到杨府,请道其详。」英娘道:「滕武逼嫁,妾身不从,逃下山来,何奈鞋弓袜小,难以行走。正在诉苦无门,幸遇真人指路,得蒙继父救归。就是香珠无下落,放心不下。前日君临山寨,可曾见他?」王云道:「香珠真乃是义女,因滕贼勘问小姐下山的缘由,他受刑不起,竟肝胆触石而亡。」英娘闻香珠已丧,不胜心酸,就垂下两行清泪。这梦云亦打动想绣珠的心肠,不由得也泪下香腮,王云道:「杨小姐因叹香珠下泪,吴小姐是何故?」梦云道:「绣珠丫鬟为我被劫,身赴江中,死于非命。闻触其怀,故亦伤感。」王云闻言,叹之不已,道:「记忆二姝之情,言犹宛然在耳,何得两个大媒人,今宵一个无存!老天真无情耶?」英娘闻言,反笑将起来。众侍婢禀道:「夜已深了,请老爷、小姐安寝。」王云即便起身,侍女撤了一个盘,英娘遂取出绫帕、玉鱼,叫丫鬟送与王云,就往卧房去睡。当夜王云就在梦云房中安歇,说不尽此夜恩爱千般,绸缪似漆,不啻是神仙境界。正是:

风流翡翠效鸳鸯,往日情怀此日忘。

月照海棠娇不胜,晓来无力对鸾妆。

王云一夜浓情,不觉金鸡三唱,起来入朝谢恩,转来又至吴府谢亲。复身到杨府,杨凌迎入,王云请杨夫人同拜。谢毕坐下,杨凌道:「贤契富贵极矣,妻以人间二美,位居极品,真称快事。惟有小女,丝萝虽在勉强,幸勿弃之。」王云笑打一躬道:「英娘那知也蒙大人恩养。」杨凌大笑道:「此乃真真夙世姻缘,岂能勉强。老夫若实实说出,就称不得奇缘佳遇了。」又道:「目今臧瑛在朝为祸,向年他子又扮盗劫抢令夫人,大关风化。老夫几欲上本,被令夫人劝止。今贤契姻事得谐,明早老夫有本参他,贤契可同上一本。」王云道:「小婿正有此意。」说罢告辞回府,就修成奏章,次早好上。是夜,王云就在英娘房中,见英娘在灯下卸妆,观之欲狂,戏道:「夫人可记向年在山寨之情?乐哉今夕!」英娘道:「非昔日之守,今日何如?」王云遂拥英娘共入罗帏,英娘此刻娇羞满面,王云偏会温存,二人竟成鸾凤之交,娇声百转,极尽人间之乐。正是:

多情多爱两风流,夙世姻缘今世酬。

锦帐凤鸾连理树,遗红猩点耐娇羞。

说不尽他夫妻二人一夜恩爱,又是早朝时候,王云起身上殿,遇着杨凌,一同面圣,与百官山呼已毕,黄门官唱道:「有事奏来,无事退班!」内有杨凌、王云二人出班执简,俯伏金阶奏道:「臣兵科给事杨凌有奏章,冒渎圣躬。」王云亦奏道:「臣平南侯署理兵尚书事王云有奏章,冒渎天颜。」黄门官接本传与侍卫,铺于龙案,圣上细细阅过一遍,见所奏者尽是臧瑛的过犯,卖官鬻爵,纵子淫人妻女,江中扮盗劫抢王云命妇,见二本皆同,龙颜大怒,遂批道:「臧瑛欺诳朕躬,本该斩首,朕姑念老臣,罪减二等,削职为民,永不复用。父子着刑部各杖八十,家财籍没,散与受累之民,同妻孥发边远充军。杨凌为官清正,朕特简工部尚书。王云追封三代,新娶妻吴氏封一品正夫人,杨氏一品亚夫人。」杨凌同王云谢恩出朝。圣上有了旨下,校尉立刻就拿臧瑛父子至刑部牢中,星夜又差人到浙江去拿家属到京,将臧瑛父子杖过,发解起程。今日夫妻父子一旦如此情状,叹他往日英雄何在。被解子催趱起程,望边外进发。正是:

人心一举鬼神知,奸险徒然富贵时。

善恶到头终有报,祇争来早与来迟。

满朝文武见臧氏削职,俱各畅快。王云在府有二美作乐不题。

却说白从、刁奉见臧瑛事败,遂盗了许多古玩器皿之类,竟自逃回南来。二人也不回原籍,就在镇江府赁下房子。将所盗臧氏之物,二人竟开了一个古玩铺,十分有兴。正所为光阴似箭。一日,端阳佳节,京口龙舟大盛。刁、白二人雇下小舟一只,往江中看赏龙舟。二人正看之际,见右边一只渔舟内有一个女子,生得娇媚动人。他二人看见,眼不转睛,祇是相那女子,那女子见人看得厌烦,遂坐下舱去。白从向刁奉道:「我们卖古玩不如做这个生意好。」刁奉问道:「白兄,又有甚么生意好做?」白从笑道:「方纔那女子,若能骗到淮阳去一卖,岂非一主大财?」刁奉道:「你又来胡想了。想这女子出落渔舟,往来不定,怎么骗得他动?」白从道:「你不知道:这只渔船上这个老儿,每日在街上卖鱼,难道你不在意么?」刁奉拍手笑道:「妙极!不想这样一个老儿,倒生花枝般的一个女儿,莫非是拐来的?」白从道:「那也不管他,我们祇要骗得到手就是。」刁奉道:「既有定止,怕他走上天去不成!」二人看了龙舟遂回去,定计要骗不题。

且说这渔舟女子,你道是谁?就是绣珠。自从那年跟着老渔翁飘泊江湖,打鱼为活。这老渔见绣珠聪明,欲与择婿,见绣珠执意不允,也就丢开。这老渔又打了些鱼虾之类,又到京口街上去卖,巧巧从白从店前过。白从看见老渔,便叫道:「拿鱼来!」老渔听得要鱼,就提着进店问道:「相公要甚么鱼?」白从道:「你这些鱼我总要你的,该多少银子?」老渔道:「这些鱼祇卖二钱银子。」白从道:「二钱银子却不多。你这老人家偌大年纪,还上街卖鱼,何不叫你令郎来卖?」老渔叹道:「相公,我老儿连女儿也无,哪里来的儿子?」──所以老渔是个老实人,不识引诱之言。──白从道:「我听见人说你船上有个女儿,怎么说没有?」老渔道:「这是我承继的一个女儿,算得甚么数?」白从笑道:「这句话有些荒唐,哪有个女儿肯承继与你?」老渔道:「相公料事无差,却是小老儿在江中打鱼救起来的。」白从假意惊道:「大江之中,哪里来的女子?」老渔道:「这女子本是武林吴府中之婢子,叫做绣珠,同着他家夫人、小姐上京,在江被了盗,因不见了小姐,此女亦投江自死。也是他阳数未绝,随流推至船边,被我救起来,认我为父的。」白从闻得此言,满心欢喜,遂称了二钱银子,打发老渔回去讫。少顷,刁奉在城中回来,见白从笑容满面,遂问道:「白兄这般光景,必有个巧事。」白从道:「并无别的巧事,就是前渔舟上的心事,我已打听着实了,谁知就是吴文勋家的婢女,是那年投江的,岂不是机会?」刁奉道:「有这等巧事?是便是了,但何谋可就?」白从道:「祇消如此如此,大事济矣。」刁奉闻言,口称妙计。

不说二人定计行事,且说绣珠在舟中思想小姐,自料今生未必有相见之期。正在那里垂泪,祇见一只快船摇近船来,一个男子道:「呀,绣珠姐原来在这里,叫我们那里不寻到。」又有一婆子道:「这个就是绣珠姐么?」男子道:「正是。」这婆子道:「梦云小姐已经于归王云老爷了,访得姐姐被渔舟救养,今泊舟在此,命我同赵大哥来寻你,一连寻问这几日,全无下落,不期今日遇巧。绣珠姐可过船来。」绣珠闻言,欢喜无及,道:「小姐在那里?」这人道:「前面。」绣珠道:「少缓,待我继父来,说声好去。」婆子道:「王老爷的船泊在京口,尚还不开。姐姐去了,等他来便了。」祇因绣珠要见小姐心重,一时被惑,竟过船来。摇动双橹,直望淮扬进发,绣珠在舟中猛然想起来,道:「罢了罢了,我又坠入人计中了!小姐不知在何处,怎得就叫人到江中来寻我?就来寻我,难道一个熟人也没有?今事已至此,祇好由命。」不半日,就到了扬州,就将船泊了。你道此船却是何人?就是白从、刁奉设下此计,刁奉无须,假扮妇人,二人哄绣珠来,要卖在扬州院中,白从就上岸到院中来会龟儿,讲定身价银一百二十两,遂写了文契,即着小轿到船上抬人。绣珠看见轿来,遂问道:「你们说小姐船就泊此间,为何行了半日还不见,又停在这里?」白从道:「姐姐,王老爷同小姐赁了房子,住在这里,这轿就是来接你的。」绣珠半信不信,祇得上轿,一直抬至院中。出了轿,龟子鸨儿看见绣珠生得标致,喜欢不了。绣珠见此光景不好,就问道:「小姐在哪里?」鸨儿笑道:「哪有甚么小姐!方纔这是两个镇江人,将你卖在我院中了,难道你不认得他么?自今以后,要从我院中规矩。若受教便罢,若不受教,就要受责。」绣珠闻言,大哭不已,道:「奴是清白之女,岂肯身入烟花?宁死不从!」遂就寻死觅活。鸨儿因他初来,不轻自动刑,晚间叫几个姊妹们来相劝,以此又将月余的光景,鸨儿叫绣珠接客,绣珠全然不睬。鸨儿那时性发,将皮鞭终日敲打,绣珠哭告道:「任你打死,我身不辱。」这鸨儿打得也无兴了,祇得停止。

却说白从、刁奉卖了银子,仍回京口生理不题。

却说老渔那日卖鱼回来至船中,不见绣珠,老渔连叫数声「女儿」,不见有人答应,前后舱内寻也不见,大惊道:「我女儿哪里去了?」所问邻船,俱言不知。老渔垂泪测料,道:「若是被人拐了去,谅来拐他不动。若是跟人逃走,我看此女却又不是这等人,一定还是投江死了。」这老渔不见了绣珠,终日悲伤,无个月之间,一病身亡。众渔船见他无儿无女,就将他船换了棺木,殓埋了老渔不题。

却说钱禄在京候选,巧巧江都刺史任亡,王云代他力荐,圣上喜允,就点为扬州刺史,刻日起程赴任。钱禄谢过圣恩,又谢别了王云并众同年,起程南下,命大船在后缓行,自坐小舟,先往江都私行察访民情。一日行到陈家院前,龟子认是嫖客,忙忙的道:「请相公里面奉茶。」钱禄晓得是个大院,遂走到里面,见多少妖娆脂粉的女子上前来,你扯我拽,奉茶的奉茶,甚为熟识,怪不得富家子弟迷恋其中。钱禄坐下,问长问短,讲了一会儿。少顷,鸨儿出来,见了钱禄,便问道:「相公尊姓大名?贵处是哪里?」钱禄不便说出真名实姓,遂说假姓名道:「我姓赵名和,浙省人氏。」鸨儿道:「有何贵干到敝府来?」钱禄道:「一则到此置些货物,二来久慕青楼名地,特来一访。」鸨儿听说是买货客商,就满面堆下笑来,道:「赵相公,老妪这里粉头也有几个,听凭相公选爱。」正说话之间,隐隐听得哭声,甚是惨凄,遂问鸨儿道:「缘何有悲泣之声?」鸨儿答道:「实不瞒相公说,近日因新买了一个粉头,倒有几分姿色。不料这丫头性僻,不依我院中的形景,不肯接客,终日啼哭。今相公到此,或者有些缘分,梳笼了我这女儿罢。」钱禄道:「他宁死不从,何以使得?」又想道:「其女必是良家之女,埋没烟花,待我前去看来。」遂向鸨儿道:「妈妈,可带小生一见如何?」鸨儿闻言喜道:「老妪是乐从,但是这丫头见了人就要寻死拼命,除非相公一人自去。若见相公这样风流品格,看上了也不可知。」钱禄依言,鸨儿引路到厢楼前,叫了这几个做伴的下来,钱禄自己度上楼去。祇因钱禄这一会绣珠,有分教:贼子无边之祸,青衣万分之缘。正是:

祸福无门本自招,苍天数定岂相饶。

他年义女成连理,不负青衣身赴潮。

毕竟钱禄来看绣珠,怎生说话,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香闺内花神梦兆 锦堂前桂子双生

  词云:

林泉锦绣情多少,才子精,佳人妙。牡丹芍药齐开了,有花神琼瑶表。天锡降麟儿双巧,画堂庆歌宴风标。遣情是白云花,朝日处,家乡好。

右调《迎春乐》

话说钱禄上楼来,见那女子哭得蓬头垢面,眼都肿了。绣珠见有人来,更加哭得凶些。钱禄道:「小娘子不必悲伤,小生非因风月而至,是意闲游到此。适闻小娘子悲苦之声,谅非甘情落于风尘之意,这还是你父母将汝卖在此间的,还是被人拐骗?可细剖一言,吾当拔汝水火。」绣珠初还认是诱他,后来见钱禄说话正道:就住了哭,偷眼看钱禄好像故乡音说话,谅是好人,遂低声说道:「承相公垂问,妾当直告:奴本是武林吴府中的侍婢。」又将同夫人、小姐上京被劫,自己投江之由说了一遍。钱禄惊道:「原来就是吴文勋年伯家的姐姐!」绣珠见有年伯之称,心又少安,遂问道:「相公尊姓?何以认得家老爷?」钱禄道:「小生也是武林人氏,姓钱,表字春山,与你家老爷是年伯侄。我常在汝家府中出入,原来未曾见过,所以就不认得。」绣珠道:「原来是钱相公,贱婢祇闻其名,也未识荆。」钱禄道:「这也罢了。祇是汝因何得到此地?」绣珠又道:「投江得蒙老渔救养,所拜老渔为父,祇道栖身再访夫人、小姐,不期一日祸起萧墙。是日,忽见一只船来,说是王老爷和小姐衣锦还乡,船过京口,来访寻妾,说来底里投机。妾思小姐心重,一时被惑,不等渔父来就过他舟,望江都进发,那时已知落计,悔之无及,未识强盗是何人,将妾卖与院中。钱相公既与家老爷是年家,须看年家之谊,望救小婢子出水火之中,小婢子则衔恩不尽。」说罢,就跪于楼板上,钱禄忙扶起道:「姐姐少待一日,等小生脱汝水人之难。」绣珠见钱禄允救他出火坑,满心欢喜。

鸨儿见客人上楼去,绣珠也不啼哭了,但听得唧唧哝哝的,笑道:「我说这贱人是装腔,今日见了好老公,一般样不做声了。」钱禄走下楼来,鸨儿道:「相公,我这女儿可中相公之意么?」钱禄道:「这女子乃与小生同乡,故在楼上讲了一会。但不知是何人卖与你们的?」龟子走来说道:「此女是两个京口人卖与我们的。这两个人我也认得,他在京口西门开古玩铺,他原籍也是武林,前日纸上却写的姓吴,不知可是他真姓?往往亦有鬼名鬼姓,这也难以为真。」你道龟子何以肯说真话?因绣珠不肯接客,见钱禄说是同乡,来问根由,巴不得他赎去,就出脱了银子,好再买粉头。若是赚钱的货,请他也不说实话。钱禄听龟子讲完,竟自回到寓所,细想他二人晓得吴府根由,必然有因。又想了想道:「去岁京中臧氏事败,有恶棍刁、白二人私自逃回南来,谅情是他二人又在此为恶,待到任之后,拿他来正法。」

却说长接衙役迎接新太爷上任,访得太爷先已到府私行,众役亦回来伺候。钱禄已知船到码头,遂至舟中。少停,众属员俱来迎接。钱禄就吩咐到衙门相见,遂坐轿到了府衙。次日行香拜庙,拜了众缙绅已毕,方纔放告。钱禄到任后治民有道:真正公庭无争,百姓皆安。

却说这绣珠在院中,眼巴巴的望钱禄来赎身,谁知一去杳无音信,叹道:「男子汉的心肠,哪里论得,不过一时高兴之谈,哪里记得这等闲事。」又想道:「奴亦好痴也,他是个过客,我如何认起真来?」惟有悲哭而已。鸨儿每日来絮絮叨叨,打打骂骂的,料无出头的日子,不如一死,也落个干净身子,正在那里思无头绪,不觉就朦胧睡去,祇见一轮皓月当窗,少顷,祥云缭绕,现出两个仙姬,冉冉而来,道:「姐姐休寻短见,不日有人来救你出火坑,汝后还有好处。慎之慎之!」说罢,就将绣珠一推,绣珠惊出一身冷汗,乃是南柯一梦,细想梦中之言,句句在意,道:「我不日就脱离火坑,还言后有好日,但愿依得梦中也好。」自己暗疑暗想不尽,后来绣珠所生的二女,就是梦中这二姬降生。

且说钱禄逐日未免有些公事,一日想起院中绣珠之事,道:「几乎忘怀了这桩事情,岂不被这女子说我言而无信?」即刻坐轿到陈家院来,众衙役摸头不着,遂吆吆喝喝,来到陈家院前。龟子见太爷到院中来,活活諕煞,心中怀着鬼胎。钱禄到院中坐定,叫带龟子上来,左右将龟子带到,跪在面前。钱禄道:「你就是院中当家的么?」龟子道:「小人正是。」「汝院中有多少粉头?细细报来。」这龟子抬头一看,见太爷就是日前在院中游玩的客人,心上着了些忙,连一句话也回不出了。左右喝道:「太爷问你,怎么不讲上来?」龟子歇了一会方说道:「太爷……太爷,小人……小人家祇……祇……祇有四五个粉……粉……粉头。」钱禄道:「本府不来难为你,休得害怕,好好的讲来。你新买镇江人那个女子,原身价多少?」龟子闻言,方定了神道:「太爷若要这女子,小人不要身价。」钱禄道:「本府哪里白要你的人,不过与他赎身。」遂着门人取出白银,问龟子原价多少,龟子道:「买得纹银一百二十两,如今听凭太爷。」钱禄命照数还他。龟子收去,即将小轿先抬绣珠至衙内,钱禄当下批了广捕文书,即差捕役带龟子做眼,到京口速拿拐卖女子的两个拐子。公差领命,同龟子过江去拿人。

钱禄回至私衙,绣珠拜谢道:「贱婢蒙老爷救拔之恩。虽婢子身安,未知家老爷与夫人、小姐在哪里?敢问钱老爷可晓得?」钱禄道:「你家老爷与夫人、小姐俱已在京中,小姐与王年兄已结花烛。」绣珠闻言喜道:「谢天谢地!祇道小姐已落强人之手,谁知原归好处!贱婢欲往京中,何由得便?」钱禄道:「汝一孤身女子,怎生去得?目今王年兄有二姬之美,谅不属意于汝。据下官论来。汝年已不小,尚未得逢爱婿,下官年交三十,尚少子嗣,意欲将汝纳爱任上,未知姐姐意下何如?」绣珠道:「王老爷在京中,又赘谁家为婿么?」钱禄遂将王云细底说了一遍。绣珠听罢,自己沉思道:「王云美有二人,纵然分爱,亦未必舒心。目今现成一个黄堂夫人,岂为轻我?」钱禄见绣珠沉吟不语,又问了绣珠,绣珠道:「蒙老爷不弃下贱,祇恐有辱。但是未曾请命于王老爷与小姐,虽则侍奉老爷,他日小姐知之,责其非礼。」钱禄道:「汝为一婢女,尚知大义,可敬可敬!今送汝暂居尼庵,待下官修书至京,候王年兄示下见允,那时娶汝回衙何如?」绣珠道:「若如此,贱婢则沐恩无赧。」钱禄遂将绣珠送到尼庵去讫。

去说公差到京口,龟子已见二人在店内,指与公差,竟走进去将他二人锁了起来。白从、刁奉惊问道:「你们是哪里来的公差,不问情由,擅自拿人?」公差道:「我们是扬州府太爷差来的,连我们也摸不着,现有捕批在此。」二人见捕批,是拐女事发,无言可对。公差将他店中玩器收了两担,叫人挑了上船,过江而来。次早,钱禄坐堂,公差带到二人,禀道:「犯人拿到,请老爷消牌。」钱禄叫带上来,左右将二人提上堂来跪下,钱禄一看,正是白从、刁奉,遂怒将案一拍,道:「你这两个恶棍奴才,拐骗人家女子,卖良为娼。渔舟之女可是你两个拐来卖与陈家院的么?」白从道:「青天太老爷,小的们哪敢做这样犯法的事?想是仇人暗害,求太老爷明镜万里。」钱禄道:「好刁奴才,你且抬起头来,认我一认!」二人抬头一看,认得是钱禄,唬得魄散魂消,祇得哀求道:「小人们却没有拐人家女子,求太老爷看同乡分上,饶了小人们,愿太老爷万代公侯。」钱禄冷笑道:「好个看同乡分上!明明拐骗渔舟女子,尚要口硬。本府想你在臧氏门下狐假虎威,今日也是恶贯满盈,纔犯在本府手里,也除得民间一害。」命左右:「与我拶起来!」两边役人一齐动手,他二人想来难赖,怕受大刑,祇得一一招认,钱禄摸签抛下,每人四十,打得二人皮开肉绽,吩咐收监。钱禄退堂。可怜刁、白二人禁于监内,无人送饭,受尽苦楚,后来断了狱食,活活的饿死在监中。正是:

浩浩青天不可欺,瞒心岂少鬼神知。

苟求可惜空成计,今日无常也算迟。

却说王云在京为官清正,圣上甚是喜爱,屡次上回乡之本,祇是不准,惟在府中同二美朝夕一觞一韵,月下花前,极享人间之胜。一日正闭在府,家人传进书来,却是扬州钱禄的来书。王云拆开看书道:

弟钱禄顿首致书于

云翁年台长兄大人座下:

客岁揆违,屡怀厚德,何缘仕途羁绊,未能趋驰候谢,虽别左右,情激寸中,不忘于梦寐之间。所恨者关山间阻,以致知己无邀花月玩赏之辰,惟皓魄一轮,可共同观清晖而已,启禀台颜,新声奇异:尊泰山府眷向年北上,江中遭劫婢女绣珠怀义投江,六阳未绝,得江渔救免。衣食几载,祸逢臧氏恶棍刁、白设骗,售于敝治水火之中。弟窃闻究治赎回,寄于尼庵,令婢谅小姐祸福无定,立有神愿,脱身难者情自妻之。弟尚乏嗣,欲纳绣珠,未曾请命于足下,安敢斗胆。肃此短牍奉闻,伫望翰颁定夺,幸之幸之。

王云看罢来书,已知始末,袖书步向后堂,笑对梦云道:「适间淮扬太守有书到,下官甚是稀奇。」梦云道:「有何奇事?」王云拿书道:「夫人看他来札便知。」梦云接书细细看过,道:「呀,且喜绣珠未死。但是钱禄要他为妾,如何回他纔好?念他自幼相随,又为我丧身,一旦与人为妾,我岂忍得?」王云道:「夫人之言甚是有义,下官岂但无心,因同年分上,岂惜一婢以疏朋友。他言绣珠有愿,怎好回他。」英娘在傍笑嘻嘻的,梦云道:「贤妹为何暗笑?」英娘道:「姊姊,情义两全的好。相公肯了是徒劳唇舌,祇恐姐姐肯而相公不肯。」王云笑道:「二夫人好趣话也。」梦云道:「贤妹之言甚善,随相公主意便了。」王云遂到书房修书,打发来人去讫。

也无他事,不过在府朝欢暮乐,设建园亭,栽培花卉。偏有这等人来趋奉,呈送异奇花卉的,竟也络绎不绝。将次无一载之工,花园装修齐整,真个有四时不绝之花,八节长春之景。内起一亭,亭名积霞,半边种的红梅,半边是白梅,白的白碧玉点成,红的红胭脂染就。王云或同二美共乐于此,或同亲朋诗酒于亭间。一日,王云设家宴于亭中,相拥二美于梅间,夫妇三人观梅小饮,传杯弄盏,曲尽人间之乐。王云道:「值此花辰,幽赏极乐,吾观夫人之态若有所思,何有所系?」梦云笑道:「相公有所不知,妾想人生于天地之间,有穷通艰舛,妾向遭臧氏之难,赖得真人救免,后来得遇贤妹,俱为意外之事。此时同相公花前樽酒,妾念穷民工于耕织,热汗辛勤,相公可知乎?」王云道:「下官焉有不知下民之苦?此刻花前,何忧及于民?此两端无并之礼,莫系远思。」英娘已见王云之意,笑向梦云道:「姐姐且举霞觞,莫要与他相论,云云雾雾的。」梦云道:「贤妹所见有理会。」王云道:「你二人同心奈何下官。今日庆赏名花,独有酒无诗,岂称佳兴?下官先起一美韵,要难你二人。」梦云和英娘笑道:「你也不识羞,我姊妹可是怕你难的?」王云哈哈大笑,侍女遂捧过文房四宝,王云立刻挥成一律。英、梦二人看上边写着《仲春于积霞亭赏红白梅花之作》,诗云:

满亭春色晓风香,漫认罗敷旧日妆。

红掩朱砂千百态,白傅银粉两三行。

喜他冰骨邀明月,爱尔霜姿带素光。

疏影牵连诗酒债,赏心常进紫霞觞。

梦云、英娘看过笑道:「我姊妹二人不可输与他。」梦云道:「我们各和一首。」英娘道:「姐姐先请,小妹续貂。」梦云道:「贤妹休得过谦,我们同作。」二人遂各取锦笺,构思珠玉。王云祇管饮酒,任他姊妹推敲,少顷,二美诗成,遂送与王云,道:「妾们和韵在此,请相公改正。」王云笑道:「二位夫人佳句,自然胜于下官。」先取梦云的看道:

曲苑疏斜清影香,朝容暮态妒红妆。

云霞错认桃花坞,玉露浑看白云行。

独占春魁非色艳,常开腊首借寒光。

箫箫松竹为良友,馥郁飞来袭紫觞。

王云吟完,拍案赞道:「真乃香奁佳句,下官诚不如也。」又将英娘的看道:

亭亭玉树启寒香,爱向梅花卸晚妆。

白蕊暗飞怜曲径,霞林风动娱清行。

低枝带笑分人色,坠影含情胜美光。

满地月明疑点雪,知他春首助春觞。

王云道:「二位夫人诗才并驱。」梦云、英娘道:「妾等之句乃闺阁俚言,还要相公斧正。不消如此谬赞。」王云道:「夫妻之间,岂有枉誉。汝二诗新景新情,不似腐儒堆砌。」梦云命侍婢取暖酒来奉老爷,王云畅饮酩酊,彻暮纔回房去。

却说钱禄接着王云回书,已知慨允,不胜欢喜,择吉娶回绣珠成亲,是夕亦两情欢爱,无样的绸缪。绣珠已做了现成一个夫人,甚是快乐,合城绅宦俱来贺喜。绣珠与钱禄成亲后,念渔父恩养,禀知钱禄,着人去访。差人去访来回复道:「这渔翁因不见女儿,终日悲想,得病死了,现葬江滩。」钱禄进来说与绣珠,绣珠闻言,悲痛道:「渔父养妾几年,一旦又为妾身亡。老爷能开恩,令妾至渔父墓前一奠,以表养膳之恩。」钱禄见绣珠重义,心上喜允。次日,命家人备了钱纸酒肴,绣珠带了两个妇女,上船竟过江来,至渔父墓所,哭拜一番,极尽其道:化了钱纸,奠毕回衙不题。

却说王云在京,光阴荏苒,不觉又是小春天气。一日偶至园中,见百花齐放,万卉呈英。王云见了惊奇,即回内堂来,向梦云、英娘道:「二位夫人可知后园中百花齐放?我们同去看来。」梦云道:「虽是小阳春,祇闻天后时此时曾百花开放,今日相公之言莫非来作耍妾们么?」王云道:「说也奇怪,开得比春时更好,同去一看便知。」二美同了王云,来到园中,果然百花吐艳。但见那:

娇艳浓香花尽开,芍药爱多才。牡丹富丽千般艳,羡芝兰郁郁飞来。金桂风飘,榴葵皆绽,黄菊起层台。玉兰银月庆三台,白李并桃梅,水中菡萏容堪赛,出污泥不染尘埃。鲜杏梨芳,百花齐放,犹胜在春哉。

右调《一丛花》

梦云、英娘玩赏多时,向王云道:「四季名花开在一时,此乃祯祥之兆。闻说昔年天后尚有牡丹、荆树不开。」王云道:「百花开放,果是奇闻,明日奏知圣上,园中开宴,请百官同来一赏。二位夫人意下如何?」「此乃千古奇闻,不可不奏闻圣上。」王云主意已定,次日,早百官朝罢,王云出班奏道:「臣平南侯署兵部尚书事王云有奏章,冒渎天颜。」黄门官接本呈于龙案,圣上看完,龙颜大喜,遂降旨道:「昔日,天后曾封过小阳春,催百花开放。今日卿奏园中百花开放,亦是世间少有之事,朕不得不去一幸。」遂传旨命排銮驾。王云谢恩,先回府中排香案,伺候接驾,少顷,圣驾到来,王云同二位夫人接驾。圣上见王云夫妇三人接驾,遂传旨命王云二妻回避,王云随驾至园中。圣上看见真个是花开千树,翠压重重,道:「诚然更胜于春。」遂就摆下宴来,君臣等尽欢。圣上大悦,盘桓许久方纔回驾,众官亦散去,惟有杨凌与张、万二人及吴斌父子、何霞等复坐下饮酒赏花。杨凌向王云道:「今日圣上大悦,明日必有加封。」王云道:「小婿再作此想,非志上也。将来要急流勇退,静归于林泉下矣。」吴斌道:「正在青春夺萃之时,贤婿何逃名之早耶?」王云道:「大人之意,又有一论。但小婿之志,原不以功名在念。人生于天地之间,极尽其富贵,亦不免『无常』两字,倒莫若遁迹丘林,一觞一韵,嘲花吟月,何必为此乌纱拘束?」吴斌、杨凌二人点首道:「贤婿所论极高,日后归里,老夫等亦要偕行。」王云未答,又饮了一会酒,各各散去。

王云回至园亭,一时神思困倦,就伏几而卧,竟入梦境。步出了亭子,祇见一天月色,花光灿烂。正玩之间,忽闻环佩之声,隐隐在耳。王云转想道:「是二位夫人来了。」其声渐近,祇见数婢簇拥着一个霞衣女子,但见他生得:

面似海棠初带雨,姣容犹胜月中娥。

霞裳款款轻盈态,见也魂消可奈何。

王云见了惊奇不已,细观所来女子,竟有些面善,一时想他不出,上前揖道:「何处仙姬降临,下官不知,有失回避,望乞恕罪。」女子回礼道:「郎君难道不认得妾身了么?妾乃香珠,为小姐死于非命,上帝怜妾义侠,封赐花神之职,掌辖长安。今令值小阳春,略施小技,使园中香花开放,以报郎君佳兆。」言毕,遂步至亭中坐下,王云对陪,细看果是香珠,遂问道:「下官讨滕武之日,知小娘子死于非命,下官悲痛至今,幸得小娘子今已成神,又少慰予怀。」花神道:「承郎君感格及造碑亭,妾承郎君之恩,今当图报,今小姐得配郎君,富贵极矣,犹念妾乎?」王云道:「小姐虽然得偕在府,其心哪能放得小娘子下?每每忆想,无不疼泣。」花神道:「小姐念妾,我岂不知。妾虽不能生侍于左右,也常默护于妆台。」说毕,遂令侍女排宴,又向王云道:「妾与郎君且饮一觞,不负今宵之遇。」众侍婢领命,霎时将酒肴罗列亭中,花神遂邀王云入席,王云竟也就坐,花神对陪,侍女们进酒,正是,碧玉杯中斟琥珀,异香扑鼻﹔水晶盘内列珍馐,味献时鲜。酒过三巡,花神命侍女奏乐,众仙姬各执着鸾笙象板,顷刻间六律和声。王云闻乐,情态难禁。少顷,又命歌舞,这青衣仙子领命,遂轻敲二板,宛转歌喉,歌出《月宫春》两阕,道:

广寒宫殿玉玲台,仙姬庆紫杯。霞裳一曲爱媛来,怜取桂花开。露润银河香飘异,嫦娥相戏月中回。天开琼瑶喜报,神仙亲送来。

舞衣不胜蕊珠香,霓云护众芳。留情笑献紫霞觞,芙蓉星斗光。月色花丛人意软,瑶池会上我佯佯。风列花亭景物,君且有容光。

这青衣仙子歌罢,那绛衣仙子同黄衣仙子二女对舞,浑似花枝招扬,舞出多般解数,真世间罕见。少顷,二姬舞罢,花神命素衣仙子奉王云酒,王云不胜酒力,辞之不饮,花神道:「郎君日间多饮故耳。此酒不伤脾胃,多饮无妨。适之歌舞可悦郎君之耳目?」王云笑道:「小娘子说哪里活来,这等清歌妙舞,人世焉有?」花神笑容可掬,轻举霞觞,请王云用酒,王云又饮了两杯。花神道:「妾此来非无益于君而至,因承君厚德,妾在广寒宫得桂子两枚,令女子吞之,定生贵儿,一则郎君有缘,二则相报前恩。」在袖中取出,着玄衣仙子送与王云道:「可与二位小姐各吞其一,定生折桂之儿,方见今夕之祯祥。」王云道:「下官有何恩德,敢劳小娘子用情如此?」就起身作谢。花神道:「月色溶溶,妾当回去。另有小词一章,烦致与小姐,异日再当图会。」又道一声「郎君珍重」,缈缈而散。

王云正还在梦中依依之际,有府中两个丫鬟领夫人之命,各提绛纱红灯,来请老爷。祇见王云还伏而睡,两个丫鬟上前道:「老爷,夫人有请。」王云猛然惊醒道:「那花神何处去了?」睁眼时祇见两丫鬟侍立,方知是南柯一梦,袖中词章、桂子犹存,口内余香尚在,真为神异。丫鬟道:「夜深了,老爷请去安睡罢。」王云起身,来至内堂,梦云和英娘迎着,问道:「相公为何此时还在园中?」王云坐下笑道:「不瞒夫人说,适间送客回园,偶然神倦,隐几少息片时,不期竟入好梦。」英娘、梦云问道:「相公梦见何物这样奇异?」王云道:「梦中见一美女,簇拥着侍女十数人,及问之时,就是香珠,上帝怜其义,封他做花神,掌管长安。此时园中花放,亦是他所施之技,复排宴于亭中,侍女们清歌妙舞,曲尽盘桓,细问二夫人之起居,为之垂泪,言虽不能生奉于左右,定当时常默护在妆台。」英娘闻言心酸流泪。梦云笑道:「此乃相公日有所思,夜有此梦之故。」王云道:「现有实据。」梦云道:「有何为据?」王云道:他送我桂子两枚,词书一章,寄与二夫人的。」王云遂在袖中取出桂子、词章,付与二人道:「下官岂有谬言之理。」梦云接过桂子来看,却是彩锦封固,拆开看时,异香扑鼻,形似丹丸,方信是真。又拆其书,三人同看道:

昔日乡山分袂,今宵锦苑传书,虽隔阴阳径界,晨昏照护于妆台。忆别时朱颜绿鬓,叹而今月影花形。碎首阶前,惟报小姐之万一﹔神封花使,是承上帝之洪恩。富贵荣身,主君福德,当尊绮罗锦体。小姐禄寿,该应苦风楚雨。每蒙垂泪,恩情何由报答。暗雾愁云予怀,血染生离既绝,难以相亲,今申桂子,后产麒麟﹔魂托书情,梦传恩语。依依愁绪,祇寄花前花后﹔荡荡微躯,全仗风去风来。珍重万千,余情无既﹔俚言附后,极尽唏嘘。

月白风清欲断肠,泪珠洒尽血成行。

谁怜红粉填沟壑,自叹朱颜记短长。

绣户不争人易老,纱窗未晓我先亡。

歌花浑许奴轻薄,暗傍妆台形影香。

三人看完,见其情致宛然,悲感不已,惟有英娘更加心酸垂泪。梦云劝道:「贤妹何得情痴,他已成神,就如以恩报恩的了。」英娘含泪道:「姐姐不知小妹的心,想他为我亡身,今虽得成神,他心怨犹存,使小妹见此诗书,哪得不恸?」英娘说罢,又索书看,已经不复见。王云道:「神者鬼也,仙者形也。他寄之书,不过一时之迹,我们看过,自然化去,不必疑猜了。」三人各归卧房安寝不题。到次日,英、梦二人将桂子各吞一枚,口齿皆香,知为奇品,又到园中观花,祇见所开花朵尽皆不见,依然枝枯叶落,英娘二人暗称奇异不题。

又王云早朝,圣上加级,又赐金花彩缎,谢恩回府,自此光阴荏苒,英、梦二人已各怀身孕。王云见二位夫人怀孕,想花神之兆,信不谬也。不觉又到了次年中秋佳节,英、梦二人已及临盆,却好是日二美一齐生产下两个麟儿,王云好不欢喜。已经寻下乳娘,一下地各来收领,有梦云所生先下地为长,名唤桂儿﹔英娘所生为次,取名双桂,真真一对粉孩儿,又且兄弟二人一般相貌。到了三朝,请诸亲并同僚,其时杨凌官已入阁,张兰官拜兵部右侍郎,万鹤翰林学士,金圣锦衣卫佥事,滕武不愿为官,入山修道去了。吴璧、吴珍皆登科第,俱入词林,吴珍在京完姻。何霞登进士,现为礼科给事。郑干夫妇俱已病亡,王云亦极尽甥道:安葬在京。是日,请来诸亲,在府大开筵宴演戏,俱各畅饮。有吴斌向家人道:「可到里面抱出新公子来看看。」王云遂叫乳母抱出厅前,诸亲看见桂儿、双桂,俱皆称羡。吴斌同杨凌各抱一个在膝上,道:「好一对宁馨儿!」喜欢的了不得,看了半日,递与乳娘,各出黄金两锭,为见面之资,乳娘就抱回内堂去讫。众皆称贺王云道:「如是宁馨之子,他日朝中之玉柱。」王云躬身称谢。家人一边换席。演完了下本戏文,众人方散。后堂所请的女眷,也是戏席,亦各散去。王云在府闹过几日,纔得清闲,不过在衙中与二美两子聚乐消遣。

奈光阴迅速,不觉又经四五番寒暑,那桂儿、双桂已交五岁,真个是胭脂染就,玉粉妆成,英、梦二人爱如掌上之珠,宝贝相同。一日,王云向英、梦二人道:「这二子要请个先生攻书纔好。」梦云道:「妾闻姑苏家里王三年纪老极,公婆坟莹在苏七八载,不归祭扫,岂成子道。且来仕途也没有甚么大趣,常言道:『官高必险』,相公何不致仕回乡,何苦恋此乌纱?莫若林泉安逸,那时请一位饱学,可与二子攻书,岂不好么?」王云道:「夫人所论甚善,下官起念已久,但是屡次上本,圣上不允,如之奈何?」梦云道:「谅是相公言同不切,若是切当,圣上无有不准之理。」王云听了梦云之言,次早又上辞官之本,圣意不准,王云就一连上三本,然后纔准。王云见圣上准了,不胜欢喜,遂就打点长行。吴斌、杨凌见王云辞官,想他如此少年,倒急流勇退,我等在暮年,倒不回头,亦各上辞归故土的本章,不期圣上皆准,遂附了王云之舟。值众同僚饯送,又忙有几日,就择下三月三日行程。

梦云、英娘也打点起身,又不舍园中花卉。是日梦云向英娘道:「贤妹,我两个可到园中细玩一番,可作辞行。料你我未必再来此地矣。」英娘道:「姐姐请。」二人轻移莲步,相挽玉手,来到园中,见花开红树,莺燕新声,顿助行人之愁绪。英娘道:「姐姐初心惟劝相公回乡,今日行期在即,不见姐姐之欢,反见姐姐之愁,何也?」梦云道:「居此七八载,装设花园工巧,我等去后,一旦又为他人所有。兼之朝夕盘桓其中,绿艳红娇,明日撇他而去,故此心中耿耿,实无他意。」二人说话之间,走到牡丹亭畔,祇见艳姣姣,百种奇葩。梦云见牡丹茂盛,因叹说道:「牡丹牡丹,明日妾去江南,你又为他人所玩矣!」说罢,霎时间千花坠地,万蕊倾颜,梦云和英娘二人惊奇不已,英娘就潸然下泪。梦云道:「贤妹何以下泪?」英娘答道:「百种姣花,为姐姐一言立时憔悴,岂有花知人事?必是花神香珠。」梦云道:「然也。」英娘遂嘱道:「花神花神,妾姊妹二人明日回南,为不舍园亭,今日特地辞行,何独牡丹凋残,群花如故?妾们留恋心肠,岂有易彼易此?」英娘说犹未了,顷刻间狂风大作,走石飞沙,二人唬得无躲处。少顷又日暖风清,祇见园中百花零落,四壁萧萧。梦云道:「花神灵验,识我等的心情,真个人间之异事。」二人仍来至花厅,祇见粉壁上有诗四句,二人向前看诗,道:

苦心妾识使花残,此去江南依旧看。

莫为长安疏旧主,明年仍倚玉琅玕。

后落「花神赠别」,梦云、英娘看过,及复看时,已经字迹全无。他两人正议论之间,又值王云回府,不见两位夫人,问侍女,答道在花园内,遂趋到园中,祇见花木凋零,萧条无色。正无情处,又见二位夫人,反笑容可掬,王云遂问道:「园中花木凋残,何故?」梦云言其原故,王云闻知惊奇。当日不题。

次日,车轿起程,一路西行,至湖广登舟,顺流而下,所到之处,就有官员迎送,一日到得京口,梦云要会绣珠,命舟泊江都。钱禄闻知,出郭迎接进衙。至内堂,各各叙礼坐下,献茶毕,钱禄向吴斌、杨凌打一恭,道:「二位老师,年未耄耄,正当为朝廷柱石之时,为何倒隐归林下?」杨凌道:「贤契有所不知,老夫辈年迈力衰,且才疏智短,故此辞归故土,以待残年。似贤契等少年英俊,正堪仕途,不料王贤契这等英英才杰,尚且急流勇退,何况老夫等乎?」钱禄又向王云道:「年兄正在少年,不应及早辞官。」吴斌道:「贤契不识小婿之意,他称羡山林之趣,志在幽栖,不恋其极品,亦是知足之意。」钱禄点首,又致谢道:「屡承王年兄厚爱,铭刻不忘。」王云道:「年兄所纳如君,可曾获弄璋否?」钱禄道:「说也惶愧,不期双生二女,为人所恨耳。」王云道:「儿女皆然,最为恭喜。」杨凌哈哈大笑道:「好个儿女皆然。」

正说话之间,内堂传请,钱禄就起身进去,绣珠迎着道:「老爷,贱妾有一言奉禀:闻得吴府夫人、小姐现在舟中,妾欲设席请来一会,未知老爷意下如何?」钱禄道:「下官倒也忘记了,亏汝题起。听说杨老夫人并吴大娘都在舟中,可一同请来。」着书房写帖去投。一边投帖,家人传进,梦云收下来帖,遂有五乘官轿来接吴老夫人──吴璧妻子因要侍奉公姑,所以同回──杨老夫人、梦云、英娘,各各上轿,其余丫鬟、妇女小轿,一齐接进衙中,钱禄大夫人也接在任上,同绣珠出来,迎接至后堂,各各叙礼。惟绣珠拜罢吴老夫人并小姐,含泪道:「贱婢投赴江中,幸遇渔人收养,常常思念夫人、小姐,心如刀割。祇言再无会期,谁知今日重逢。后来又遭刁、白之变,承钱爷收拔,如今侍奉钱爷,未曾禀命夫人、小姐,贱女之罪也。」吴老夫人道:「汝有昔日之义,故有今日之福,何罪之有。」梦云道:「奴在京中,闻你为我投江,使我碎心终日。后江都既得,喜之不胜。祇望得能共事,不料又为钱君所留,我甚怅恨。」绣珠道:「贱婢也,出于无奈。」少顷茶罢,摆列酒肴,前厅吴斌、王云等饮酒,后堂佳人赴宴,极尽宾主之欢。绣珠见英娘同小姐生得一般美貌,细细问于小姐,梦云微笑。英娘知绣珠问己,笑而不言,梦云将始末述了一遍,满座俱各喜笑。桂儿、双桂在身边跳舞,钱禄夫人同绣珠看见这两个孩儿,犹如玉琢成的一般,喜欢的了不得。有绣珠所生二女,祇比桂儿小一岁,亦生得标致,梦云、英娘看着甚是喜爱。这四个儿女,在筵前耍舞,却也无人不爱。那绣珠满意要与王府联姻,一则儿女尚小,二来不好开口,却值吴老夫人道:「老身日后要与这四个孩儿作伐。」绣珠忙答应道:「是好,祇恐高攀不起。」正说之间,外面吴斌等席散回舟,后堂女眷祇得也要谢别。有绣珠舍不得小姐,有梦云亦舍不得绣珠,他二人四泪交流,悲啼难割。吴老夫人道:「相会有期,汝二人不必悲伤。」遂各各谢别,上轿回舟,钱禄所送下程极其丰盛。王云着船家开船。祇因此一去到姑苏,有分教:二子风流顽劣,佳人又出苏扬。正是:

满堂福庆喜筵新,王子今生定此身。

后代风流从父职。他年两桂两佳人。

毕竟王云等到姑苏怎生团聚,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锦衣归顽枢劣栋 脱凡居雪凤花鸾

  古风云:

天设幻景总成空,四海清而继文风。

锺秀山川仙才出,湖水甸而有神童。

层峦竞秀平江路,羡说姑苏高穹窿。

翠带色分岚气瑞,剎观屡次建琼宫。

震泽三万六千顷,内插七十有二峰。

缥缈灵源林屋洞,莫厘相对何郁葱。

玉石玲珑光潋滟,碧波深处藏蛟龙。

梅花橙桔黄金果,梨桂芳香伴虬松。

虎丘踪迹古来胜,灿烂楼台朝暮钟。

画船士女游春兴,举止飘扬罗绮丛。

歌管酒旗杨柳下,醉颜相映杏梢红。

笙歌合奏啼莺巧,茜裙绿树夹时融。

地贵壑岩引瑞凤,名流从此发其踪。

锦绣文章谁可比,互传屡受帝王封。

簪缨家世诗书客,神清骨秀孰与同。

双美降落广寒殿,相配英才正夙风。

娇媚惯能临翰墨,纱窗盛事乐无穷。

英梦所产麒麟子,两辈宁儿接代雄。

故国乾坤访境外,影飞紫阁霞衣龙。

历遍凡尘福禄寿,笑携素娥入云中。

话说王云自江都挂帆,不几日就至姑苏。老家人王三即到码头上迎接,王云安慰了一番,命家丁同去打扫堂宇。王三道:「老奴知主人回来,俱已打扫齐备了。」遂搬运物件,各各乘轿进了府第,就有合城官员俱来参贺,王云一概辞回。次早,王云合眷至祠堂参拜祖先,回府就接着许多官员、绅士、四邻俱来贺喜,络绎不绝的忙了两日,王云又拜了几日客,纔择日备祭礼同梦云、英娘、两个儿子到祖茔并父母冢上祭祀。王云在父母坟前哭拜,痛之欲绝,祇因自身荣显,不见父母安享,故此大恸。梦云和英娘亦各下泪,祭罢回府。次日,杨凌夫妇辞欲回家,王云道:「岳父母为何就要回府?」杨凌道:「老夫及今年迈,又无子女可托,又无宗族可投,全赖贤契看顾,一则念抚养英娘,二则看师生之谊。老夫此去,欲将薄产归着,还来倚傍贤契,未识贤契意下如何?」王云道:「岳父之言正合鄙怀。英娘蒙大人抚养,就是亲生。岳父竟可去将事务料理清楚,须速来舍下。」遂唤家人收拾行装,打发杨凌老夫妇回宜兴去讫。

王云在府中也是终朝碌碌,幸有吴斌分理。王云见王三夫妇年老,付与田数亩,令他自住。有玉奴丫鬟年纪大了,梦云和英娘见其长成,就将他配了锦芳,也择了个吉日。是日,锦芳同玉奴成亲,一般也是千情百爱,二人之欢畅不题。

却说慧空在护云庵中,自从师父悟真故世,自己当家。向年曾闻王云奉旨讨贼,进京复命后自然还乡,不期一去七八年不归,连梦云小姐也无消息。近日徒弟在城回庵,说道王云回来,慧空方知,到次日即来访贺,烦门人进来通报。王云道:「我倒忘了,尚未去谢他,承他留寄夫人,甚为失礼。」忙忙走至外边,降阶迎接进厅,叙礼坐下。王云道:「小弟一别师兄,经数载光阴,真为速耶!近睹尊颜,更觉丰彩。向承留寄贱荆,尚未报答,弟虽在京,时常感念大德,皆由关山迢远,不能遂愿。近日到舍,俗事偏多,未曾进谒,缓日造庵致谢,不期今日反蒙师兄玉趾先降。」慧空道:「岂敢。今贤弟位居极品,衣锦还乡,甚是可贺,但小尼与贤弟贵贱不一。似昔年征寇,贵步不到小庵,连消息也不传一个。依此看来,君好薄情也。」王云忙陪笑道:「师兄罪小弟该当,听剖原情便知。虽然昔年在浙一言,不料师兄果来此地﹔二则有王命在身,安敢胡行。」慧空道:「这也不必题起。小姐在哪厢?」王云道:「在后堂。」慧空遂同王云到后堂来候梦云。梦云闻知,出来相迎,叙礼坐定,一边叫看茶。梦云谢慧空道:「两承师父厚德,尚未到宝庵叩谢,抱罪之甚。」慧空道:「不敢。小姐昔年北上,久无消息,小尼好不忧心。今日荣归,可喜可贺。」吴老夫人同英娘亦出来相见,慧空道:「原来吴老夫人也在这里,你老人家更觉康健了。」吴夫人道:「慧师撇却我处,迁来此地,一向自然得意的。予小女蒙师父留救,谢之不尽。」慧空道:「好说。」遂向英娘道:「这位夫人好似当年杨老夫人的小姐,同小姐北上的,不识可是么?」梦云道:「然也。」慧空道:「我说极像得。为何也在这里?」英娘不觉好笑起来。梦云道:「慧师你猜一猜。」看杨小姐亦在此,慧空观其动静,已揣明其意,以目视王云,王云笑道:「师兄相我何故?」慧空道:「杨小姐必为贤弟之亚夫人矣。」王云道:「师兄何以见得?」慧空道:「我有先见之明。」梦云道:「慧师哪算得先见之明,已经被他瞒过。」慧空道:「请教小姐,瞒我何来?」梦云遂将英娘始末细细的述了一遍。慧空闻言,拍掌笑向王云道:「贤弟,你好人耶,当年祇说江中被劫,并不题起此情。」王云道:「此乃着己之事,岂可轻向人言。倘或不成,岂不被人耻笑?」慧空道:「天下奇巧之事也多。好像小姐寓小庵的时节,偏是杨小姐又到庵烧香,杨夫人又肯带小姐上京,岂非都是奇遇?这等无巧不巧,可作日后佳话。」说着大家都好笑起来。慧空看见桂儿、双桂,问道:「这两位官官,就是小姐生的公子么?」梦云道:「这个桂儿是我生的,那个双桂是杨小姐生的。」慧空道:「为何兄弟二人一般模样?又是一般长大?」梦云道:「他二人总是中秋日生的。」慧空道:「这也奇了,偏偏又是同日,又是一样的齐整,怪不得父母俱是当世的人物,岂有不生俊秀儿郎。」梦云笑道:「慧师又来取笑了。」众人又说了一会闲话,用过午饭,慧空遂辞回庵。

却说王云要访一个名师教训二子,巧巧城中就有一个老贡生,姓胡名贤,纔名亦闻于郡内,王云就与吴斌商议定了,就着人去说。这事也该凑巧,一说这胡贤便允了,来回复了王云,王云就备了关书,聘礼,择吉请至府中。书房是三日前已收拾清洁,是日胡先生来,王云同吴斌迎到厅上,叙礼坐下,茶毕,王云唤锦芳去请二位公子出来,锦芳进去候着,梦云、英娘将两个儿子打扮得齐齐整整,同锦芳来到前厅,拜过先生。胡贤见二子生得俊秀,称羡不已,当日坐席不题。到次日,桂儿、双桂早到书房,拜过圣贤,胡贤与桂儿起讳名枢,双桂名栋,朝夕训蒙,王枢、王栋二人本来聪慧,竟不用先生费力,胡贤心中亦自欢喜不题。

却说王云连日无事,梦云向说道:「相公,昔日慧空之恩,为何不去酬谢?」王云道:「下官久有此意,且到明早罢。」到了次日,王云令家人叫了一只小船,挑白米十石,锦帛十端,古玩十种,白金二百两,王云登舟,摇至护云庵上岸,王云进庵,慧空就迎接进院,叙礼坐下,王云道:「小弟今日之来,一则相候师兄,二来相酬厚德。」慧空道:「贤弟何出此言?」少顷,祇见挑进白米、锦帛、白金、玩器,慧空道:「贤弟这是何意?」王云道:「此微薄之物,望师兄笑纳。以作常住之资。」慧空道:「既承贤弟见赐,小尼谨领白米,所有锦帛、古玩、白金,贤弟请收回,我出家人要他无用。」王云道:「师兄却者,莫非嫌轻亵么?」慧空又推之再三,实意不肯收,王云奈何得没去处想法,祇得叫家人收回,女童捧过茶来,王云道:「宝庵比在武林时更加清静,此番之雅,堪羡仙源别境。」慧空道:「不过避得一点尘繁,有甚么好处。」王云同慧空各处瞻望了一番,见其装点无不精致。二人步来,已到慧空的卧房,祇见四壁无尘,架堆书史,案积经文,又见一部牙签锦囊,不知是何书。王云取过,打开一看,乃是名人诗籍,观之良久,见后页夹着一副花笺,抽出来看时,却是一首小词,咏德盛之感怀,上面写着,道:

金菊芙蓉玉露秋,梅帐飞香,惹起闲愁。纱窗明月上帘钩,力弱海棠,不胜清幽。蛩声连长雁惹愁。一种想思,寄付东流。此情梦里暗追求,纔上银钩,懒下银钩。

调寄《一剪梅》

王云尚未看完,慧空劈手来夺,王云早已藏过,笑道:「尊兄好美丽佳词,祇因写尽寂寥,心应有乱。但是身历空门,还该隐密些。」慧空不觉面衬桃花,笑说道:「此词系代闺人所作,非愚之本体。」王云道:「梅花纸帐,非闺中之有,师兄何必遮掩。」慧空道:「情之一字,词赋中岂可不点,但是无而为有,以物寄兴处,至于人岂无性理自成耶?贤弟何必以此见笑?」遂抢其词,焚之于炉,王云遂也辞别起身,慧空道:「贤弟为何就要回府?若不嫌弃,在小庵用了疏饭去。」王云道:「舍下还有些小事,来期正有,改日再当取扰罢。」慧空道:「贤弟若果有事,也不敢强留,乞烦致谢二位夫人。」慧空遂送出庵门。

王云登舟回府中,见吴老夫人同梦云、英娘在堂中叙谈,见了王云进来,俱各起身。王云道:「慧空不受白金、器皿、锦帛,单收了米担,叫多多到家致谢二位夫人。」英娘笑说道:「这尼僧也会撇清,出家人见财如命,他今不受,莫非假意?」王云道:「慧空比众不同,颇有些才情,另有一番义气。今日,不受财帛,乃是确情。」英娘笑说道:「慧空当年与相公相遇,就是有情的了,而今犹其该好。」王云笑道:「还有一词,念与你们听。」遂将慧空所作之词念了一遍。梦云和英娘笑说道:「一个尼僧,作此情词,也觉不好看相。」英娘道:「王相公今去做了潘相公了。」王云道:「不要胡谈。诗词中若无情景,就不风丽了。」梦云就接说道:「相公之丑不独于此。」英娘道:「还有甚帐么?」梦云道:「向在浙时改姓云的,私通婢女绣翠,这不是丑处么?上年与慧空结拜,后来我同慧空已会,时常谈吐之间,听之亦使人有些疑惑。」英娘道:「费力之事,尚且无中生有,何在这是上门生意,就肯不为么?」王云道:「汝二人串同着戏弄下官,」英娘笑着说道:「果然好个官体。」说了大家一齐笑将起来。王云也笑道:「还有一桩奇事,也对你们说了罢。向日在山寨中下来,将近宜兴,天晚竟无歇店,到一村所去借宿,那家有一女子,问起情由,哪知就是绣翠,其时见了,他说常常想念夫人,恸泪不堪。未知近来如何了?」英娘又笑道:「如此又便宜了相公续了旧好。」梦云道:「绣翠这丫头伶俐,我倒喜他,因而坏在相公手里,将他卖了,若在宜兴,明日着人去访他。」说罢,有吴老夫人向王云道:「老身在府久住,今欲辞贤婿回浙。」王云答道:「岳母何出此言?二位大人虽然在舍月余,终朝薄味,未曾尽礼,哪有就去之理?」吴老夫人答道:「岂有久不思归的么?」梦云道:「母亲就款住些时,必定要撇却孩儿回去?」吴夫人道:「不是为母的撇你前去,古云『长安虽好,不是久恋之家』。」正说着,吴斌进来,亦为此事。王云道:「二位大人,且消停到明春和暖些去罢。」吴斌道:「久已思归,怎奈见贤婿事忙,故此停留许久。今少得清闲,明早必要告辞了。」王云见去意谆谆,谅留不住,就叫厨上备酒饯行,一面差家人叫船伺候,又停当了下程。到了次日,吴斌夫妇绝早起来。王云亦早起,着家人搬运行李上船,并下程礼物俱以挑上坐船,也细述不尽所送之物。吴斌夫妇遂告别起身,梦云、英娘俱各含泪。梦云道:「爹爹同母亲途中早晚珍重。」众人言到别离,不觉俱各潸潸泪下。吴斌夫妇拭干眼泪,道:「孩儿不必悲伤,自宜珍重,会期有日。」有吴璧妻子亦走来相别梦云、英娘,何氏道:「在此取扰姑娘许久,今日拜辞,姑娘自当保重。」梦云和英娘答道:「嫂嫂,在舍间亵渎,礼貌欠恭,望乞海涵。」梦云又向何氏道:「爹爹、母亲早晚全赖嫂嫂照看。」何氏答道:「公姑奉养,乃愚嫂分内之事,毋劳姑娘挂怀。」更有英娘送别吴老夫人并何氏,触己情自无亲娘的苦,更加十分悲伤,两下里依依不舍,珍重万千,直送到大门。吴斌夫妇并何氏俱各上轿,王云亲送上船,向吴斌道:「小婿理该相送二位大人到浙纔是,因有西席,不能脱身,望大人宽宥。」吴斌夫妇回道:「贤婿请回。」当下解缆开船,顺风扬帆而去。

却说王云直待望舟不见方回。再说英娘思想父母,着人到宜兴遍访无迹。梦云亦附访绣翠的下落,去人回来道:「绣翠二年前得郁症身亡。临断气之时,犹念老爷。」三人俱各感伤,独是英娘为父母而感,祇有王云、梦云为绣翠而伤感。梦云向王云道:「妾身边两个丫头一般伶俐,实是可人,绣珠存心有义,得享近来之福﹔绣翠淫念一生,是有近来之夭。一般二人,命各不同。」自此王云在府起造花园,惟同双妻二子花朝月夕唱和清平,或访山水渔樵,或过慧空之庵,享尽林泉之乐。有杨凌夫妇回去将家事料理已毕,仍回苏来,傍着王云,以膳终身。王云另拨一宅与他二人居住不题。

却说王枢、王栋二人年已十岁,不但文章锦绣,而且无书不晓,王云见二子聪明,欢喜无限。有胡先生训诲甚好。不觉到了十三岁,却是岁试之年,兄弟二人入场起考,竟自双双的做了秀才,父母、先生俱各欢喜的了不得,亲亲眷眷俱来贺喜,乡党之中无人不羡。兄弟二人才情虽好,就是性格与他父亲大不相同,喜动而不喜静的,常要出外玩耍,而且生事,倚着自己有才,靠了他父亲的势头,往往有些大凡小事,人也不来计较,况且先生虽严,不过,时来时去。不觉得又是科试之年,王云因为二子年幼,不叫他们上京科试。真个是光阴迅速,又过了几年,王枢、王栋年已十六,兄弟二人生得一般样丰神如画,比他父亲更加齐整,梦云、英娘爱如掌上明珠。他二人腹中偏多锦绣,笔扫龙蛇,出外人人钦敬,在城亦相与了多少朋友,独是这样少年公子,无所不有。所少的不过是红粉佳人,他偏晓得赵家院内有两个名妓,年纔十五六岁,生得十分美貌,一个唤作霞仙,一个唤作彩仙,况且才华足备,声名大振。王枢、王栋二人几次要去相访,奈无由得便。一日,却值胡先生有病回家,他二人就正中机怀,瞒过父母,竟却到院中去。王枢向王栋道:「贤弟,我们不要这般装束、祇可青衣小帽而行,一来不动人之眼目,二老看妓者见我们如何光景。」王栋道:「哥哥言之有理。」二人就换了衣巾,也不带家童,悄悄的步出府来,一径直到赵家院内。鸨儿看见这两个白面书生寒酸子,哪里动意,就淡淡的说了声「请坐」。他二人就坐下,问鸨儿道:「老妈妈,久闻贵院中有二位令爱,才貌兼称,小生等相慕,故此今日过访。未识妈妈见允否?」鸨儿答道:「二位相公却来得不凑巧,两个女儿纔是金老爷家公子接去陪客了。」王枢问道:「是哪个金老爷家?」鸨儿道:「这金老爷,二位官人就不晓得么?就是锦衣卫金老爷。」王枢心中转道:「原来却是金洛文。」其时金圣告病在家,其子也是一个不习好的,所以常常到院中来,要梳笼二仙,故此鸨儿假言二仙金府接去。王枢、王栋听说二女金家接去,一时情兴索然,又问鸨儿道:「约摸令爱几时回院?」鸨儿答道:「这个哪里论得,就来也不可知,不来也不可知。」王枢见鸨儿笑脸全无,茶也不奉一杯,想是见我们寒酸,故无趋奉之态,这等可恶,正所谓鸨儿爱钞,竟欲想回去,虑着来此又难,祇得再候一候去。

不说二人呆呆坐候,却说霞、彩二仙这日却闲在家中,这两个女子倒是富家儿女,本来扬州人氏。他父亲姓朱,是一个有名的盐商,为了钦案,故此家财籍没,妻奴官卖,以此二女被院中用多金买下,做了粉头。霞仙年纔十六,彩仙年纔十五,他姊妹二人年虽及笄,誓不接客,怎奈鸨儿终日凌逼打骂,他姊妹二人也无可奈何,所以祇肯陪客,不肯陪宿。皆因他二人书文精妙,而且貌压西施,故此文人士子往来的车马填门,比陪宿的更有钱钞,以此鸨儿也就罢了。他姊妹二人虽然落难,心留从良之念。是日正闲,忽听得外面有人说话,就走到壁缝中来张听,巧巧听得这二生来访,姊妹早已着意,细看他身上虽然寒素,面上光彩非常,年纪约在十五六岁,何得生来一般面貌,倒像兄弟二人,又见老鸨佯佯不睬,欺他贫寒的光景。霞仙看了半会,向彩仙道:「妹妹,你看二生丰神绰绰,不知何等人家子弟?腹慧如何?依我看来,不是落魄之辈。」彩仙道:「据小妹看,此二生必是贵家公子。」霞仙道:「妹妹何以见得?」彩仙道:「他举止仪容自然之态,虽是青衣小帽,全无酸寒之气,祇恐装此情状来试我妓家的是实。」霞仙道:「妹妹所论,倒有几分。若是宦家,多有无才。」彩仙道:「姐姐你管他有才无才怎么?」霞仙道:「我心中有个痴想:似我姊妹二人,得侍此二生,亦从我姊妹今生之愿。」彩仙道:「你我虽有意,哪里识得他心?若与他面会一番,行止可定。就是纔妈妈已回说人家接去了,怎好出去相会?」霞仙道:「这倒不难。」遂唤一丫鬟来道:「你可到前厅去向妈妈说,两位姐姐从后门来家了。」丫鬟领命,遂去向鸨儿说了。王枢、王栋闻言欢喜无极,向鸨儿道:「令爱既回,可请来一会。」鸨儿晓得两妮子要会二位,亦无法再回,祇得向丫鬟道:「你进去与姐姐说知,适有二位官人要会姐姐哩。」丫鬟进来回复姐姐,姐姐叫丫鬟道:「你就去请二位相公里面相见。」两娘子一时穿了素服而待。丫鬟到了外面说到:「姐姐请二位相公里面坐哩。」王枢、王栋遂同丫鬟进来,独是鸨儿气直了肚皮。

二人来至里面,见二女素服淡妆,还胜似蕊宫仙子几分,更加一分留意。二女见他二人进来,降阶迎接。王枢、王栋揖道:「小生等久慕二位小娘子,今日得近芳颜,果然名不虚传。」霞仙姊妹答礼,道:「承二相公降临,妾等有失远迎,望乞恕罪。」王枢、王栋二人坐下,霞仙姊妹下坐相陪,遂唤丫鬟捧过茶来,霞仙姊妹递奉毕,枢、栋二人道:「小生等因慕芳名,特来相访,不期妈妈见拒,言二位小娘子不在院中,以失其望。幸得三生有缘,得睹仙姿,渴心顿解。」霞仙答道:「妾乃风尘下质,何幸得蒙君子见爱?」遂问道:「二位相公尊姓大名?贵庚多少?尊居何处?」王枢道:「小生姓王名枢,这是舍弟王栋,今年俱是十六岁,祖居阊门。」霞仙听念来就惊道:「二位相公就是新入泮的秀才,平南侯王大老爷的公子么?」王枢道:「正是。」霞仙道:「妾等肉眼无珠,不识贵人下降,望恕无知之罪。」王枢道:「小生们原系小娘子为访,何罪之有。」丫鬟听得,即时报与鸨儿·当下丫鬟、鸨儿唬作了一团,慌忙去备了极盛的酒肴,送与上来。王枢见这鸨儿前倨而后恭,不觉倒好笑起来。霞仙就邀王枢兄弟二人入席,他姊妹相陪,极其殷勤。王枢道:「二位小娘子芳旬多少?」霞仙答道:「妾年十六,妾妹十五。」王枢又问道:「久闻到二位小娘子博于诗文,可借来一看如何?」霞仙道:「妾等无师之学,难入贵入之目。」彩仙道:「蒙童之句,必经老师斧正。待妾取来与二位公子涂抹。」遂起身进房取出来,送在王枢面前。兄弟二人见是一本诗稿,上面写着《霞彩集》,揭开细玩诗情,颇有士人之风,二人不胜敬服,单道《咏秋海棠》一律云:

最爱秋花柳,苍苔睡海棠。

西风吹绿案,斜月照红妆。

傍石娇无力,临窗媚有光。

曾为黄菊友,寂寂诉柔肠。

王枢看罢道:「不想青楼女子有此妙才,岂不是明珠暗投?」霞仙闻言就垂下泪来,道:「公子之言动妾们肺腑,妾姊妹二人因遭难,身落风尘,也是出于无奈,倘若公子不弃烟花贱质,愿为婢妾。但妾等虽在门户,尚未辱身,不识公子肯怜纳否?」王枢道:「承小娘子见爱,小生们岂不乐从。奈有严亲在堂,不敢自专,少待成名之后,再为小娘子赎身。」霞仙道:「公子言出如山,妾等当闭门杜客,守身以待。倘若公子日后青衫换紫,弃妾等是烟花,此情也未必不有。」王枢道:「君子一言,当垂千古,岂有改易之理。再若小娘子不能相信,可取过笔砚来,待小生题记于小娘子是集之后为执,如何?」彩仙就捧过笔砚,王枢援笔遂题于《霞彩集》之后云:

昔年曾有蕙兰篇,今日犹联霞彩笺。

霞彩可留枢栋取,二贤安肯负双仙。

王枢写毕,向王栋道:「贤弟如何?」王栋笑道:「长兄言尽于此,弟又何必再言。」王枢遂将诗递与霞仙,霞、彩姊妹观诗,欢谢不已。

正唤丫头取酒,外面一个丫头跑进来说道:「姐姐,金大爷来了。」霞仙道:「厌物又来做甚么?」王枢问道:「哪一个金大爷?」霞仙道:「就是锦衣卫金老爷的儿子。」王枢道:「原来是金洛文之子!小生从未与他会过,千万不可说是我们,祇说我们是武林人氏,姓吴,在此玩耍的。」一边说犹未了,祇见金生闯将进来,乱嚷道:「二位姐姐好人耶,躲在里边吃酒!这是哪里来的客人?」二仙祇得起身,道:「金大爷请坐。」王枢、王栋齐声道:「请坐了。」金生不问情由,恭然就坐下,王枢、王栋生厌,霞仙没法,祇得添了盅筷,过来奉酒。这金生就像几百年不曾见酒的一般,一气吃了六七杯,王枢兄弟肚里暗笑不已,金生方纔落盏,相着王枢兄弟转道:「怎么生得这样齐整?好似弟兄二人。」肚里倒不怪己貌不扬,反怪他人齐整。遂问王枢道:「二兄尊姓大名?贵处是那里?」王枢假言道:「小弟贱姓吴,这是舍弟,敝处是武林,到贵府来买些货物。闻得霞、彩二仙芳名,故到此来相访。」金生闻得他二人是做买卖的,自己一时就大起来了。王枢也故意问他道:「兄尊姓?」金生道:「小弟姓金,锦衣卫便是家父。」王枢道:「原来是一位贵公子,失敬了。」金生笑道:「岂敢。」霞仙明知金生一窍不通,故意向金生道:「二位吴相公已行过令了,如今奉金大爷行令。」金生自己不会行令,倒发挥霞仙道:「这妮子不识时务,令是坐首席行的。我金大爷坐的第三席,行甚么令?若不看妈妈分上,一顿臭骂纔是。」王枢、王栋见光景不好,忿忿的,意思明明怪我们不让首坐与他,王枢道:「金兄不要这样没意思,不过大家饮酒取乐,何必如此?」金生就怒骂道:「这野畜生!哪个是你金兄?好大来历!」王枢、王栋一齐骂道:「放你父亲的狗屁!你家老子不过做一奴才兵头官,你这个小畜生在此放肆!不看世界面上,一顿拳头孝顺你!」金生闻骂,就将桌子掀翻,大骂起来。鸨儿听得,慌忙进来同霞、彩二女解劝,陪小心,金生更加骂得狠些,王枢、王栋哪里受得这个气,二人幸有些力量,就动手将金生掼倒,打了个落花流水,衣帽俱扯得粉碎。鸨儿上前扯开时,金生已打得不成模样了。金生道:「反了!反了!」正闹之间,金家家人在外听得,忙赶进来,见主人被人打坏,他们也没主意了。金生看见家人便骂道:「你们这班奴才,总躲在那里?我大爷被人打坏了,与我扯这两个狗头去见县尊,少不得也受我些累儿。」家人不由分说,扯着王枢兄弟二人便走。

王枢见人众,不与争扯,一同到县再讲。金生指着霞、彩二女,道:「你这两个贱人,藏着你野孤老奴才打我,少不得也死在我手里!」气哺哺的上了轿。抬到县里来,正值县官坐午堂,家人跪上去禀知县令,言金公子被人打坏。当下县令就叫拿打人凶手上来,快手扭王枢兄弟二人上堂,端立不跪,县令喝道:「你二人就是打金公子的么?」王枢道:「是。」县令喝道:「你二人犯法,到朝廷法堂之上,挺立不跪,如此大胆么?」王栋道:「生员们不做非礼之事,身未犯法,如何肯跪?」县令冷笑道:「你二人不过是生员,怎么这等放肆!你是哪一县的生员?」王栋道:「是本县的生员。」县令道:「方纔金府家人禀说是武林吴姓,忽然又是本县生员,且问你二人姓甚么?叫甚名字?」王枢道:「生员是王枢、王栋。」县令闻言惊道:「原来是二位公子,久慕大名,未曾识荆,多有得罪。」忙下公座,即刻唤金府家人,道:「将你大爷抬回府去,明日自有公断。」众家人将金生抬回府去,金圣晓得,又臭骂了一顿,金生受过这个小累,后来不敢胡行。

县令请了枢、栋兄弟进私衙待茶,细问原由,王枢将始末细呈了一遍。县令道:「打得好。然而两位公子正在青年,祇该愤志功名,在青楼行走的一节亦要自戒。倘若尊翁老大人知道:亦要责备。」王枢道:「承老父师教诲,门生辈岂有不知。因闻二女才名,故去相访,不期有此异事。家君闻知,未免责罚。但二女在院,日后恐遭金氏之毒,万望老父师在都台处请一告示,悬于院门,不致匪棍搔扰。」县令道:「领教。」

正在内堂说话,早有人报与王云,王云即着家人来县前打探,访知二位公子在私衙,不致受累,忙进去请了二位公子回来,县令亲送出堂。王枢兄弟回来,王云大怒,又见己儿如此一个打扮,不觉心上更气,骂道:「你这两个不肖畜生,幼年擅入青楼,生端惹祸,幸而打了金圣之子,倘若打了别个乡绅的儿子,祇怕未必就肯干休。我为父的未常做下坏事,就生你这两个畜生。快快与我跪下!」王枢、王栋不敢强,祇得跪下,王云命取大板过来。梦云、英娘知得此事,忙到厅前向王云道:「相公且息怒,却是两个畜生不是,少年子弟可该去游串花街?望相公看妾等之面,饶他初犯罢。」王云怒道:「这等不肖畜主,甚么初犯不初犯!」骂家人:「快取大板来!」梦云又道:「妾姊妹二人就这两个孩儿,相公可恕过他们罢。」王云哪里肯听。有家人忙到隔壁,请了杨凌夫妇,二人忙来劝道:「贤契,令郎青年惹事,游串青楼,理宜该责,奈此二子也是聪明的,自经警告,他就改过了。贤契可看我老夫妻的薄面,恕他初犯罢。」王云怒犹未息,半晌道:「承二位大人说情,且饶他这两个畜生。如再犯,决不轻恕!」王枢、王栋起来,谢过杨凌夫妇并父母宽恕之恩。梦云道:「为父母的爱儿如珍,可该做此非礼之事?」王枢、王栋二人道:「孩儿们自今改过了。」王云道:「夫人,这两个畜生本性如此,哪里约束的许多。我想明秋科试之期,今岁先着他到江都钱年兄府中读书,待我修书一封,托他管束,二位夫人意下如何?」梦云、英娘道:「听随相公主意。明春也要北上,可着两个家人同去纔好。」王云道:「府中并无老诚管家,就是王三忠厚,去年夫妇皆去。不然就着锦芳同去也罢。」主意已定,王云晚间修好了书,次日就整备行装,打发王枢、王栋上船。二人拜别过杨凌夫妇,又来拜辞三位父母,梦云、英娘一时割舍不下,垂泪吩咐道:「两个孩儿途中小心。切莫又去走花街柳陌,父母记念。此去钱年伯府中用心攻书,明岁秋闱有望,方不负父母之训。」又向锦芳道:「你可早晚用心服侍二位公子,不可引诱为非。」锦芳道:「小人晓得,不必二位夫人挂意。」王云将书交付王枢,又嘱咐了一番。王枢、王栋领命,含泪而别,遂登舟望江都而进。正是:

此去又投双凤阙,珠帘绣幔待春风。

瑶池谪降无虚话,自是天仙巧合逢。

王枢、王栋一路在舟中纳闷,王枢偶想一计,向王栋道:「贤弟,我们去此有一桩不合宜的事。」王栋道:「此乃父命,不合宜又何为?」王枢道:「非为去不合宜,我想到了江都,竟投钱府,钱年伯看了父亲的来书,自然拘束我们在府。闻得江都也是个繁华之地,怎得出来游玩?莫若到江都,或寓僧房旅店,到各处游玩他十日半月,再投钱年伯去。」王栋道:「好是好,恐其爹爹知道:又要责罚。」王枢道:「贤弟,为人要知权变。人生于天地之间,一概畏首畏尾,岂能成其大事?」锦芳在旁道:「二位公子不可造次。前日老爷、夫人这样叮嘱,命小人劝解。二位公子到江都又不投钱爷府中,又寓别所去游玩,日后若是老爷知道:不但责罚小人,就是二位公子也有些不便。论理小人不该阻当二位公子之兴,因老爷吩咐过,不得不进言相劝。」王枢道:「锦芳,汝言虽善,但老爷训子不得不严。似我兄弟二人,才情虽不及古人,我观今天下才貌及我兄弟二人者,亦觉不多几人。人非草木,趁着这少年时候,不去游玩游玩。到白发生头,岂不被这花月取笑么?任老爷百般拘束,也要偷闲游玩。今来江都名胜之处,倒藏躲在家,断断不能。」锦芳闻言,笑将起来,道:「公子,祇好少玩几日,不可久滞。」王枢道:「这个自然,岂有久荡之理。」不觉次日,舟到江都,主仆三人上岸来,打发了来船。王枢道:「闻得琼花观中可以借寓,竟到那里去便了。」锦芳叫人挑了行囊,竟到琼花观来。王枢进去与观主借寓,观主当下应承,就打扫了房屋,留他主仆三人住下游玩不题。

却说钱禄江都任满之后,就告病在家,见江都繁华有趣,竟买了房屋,住在江都,所生二女,长女名唤雪凤,次女名唤花鸾。绣珠见二女生得一貌如花,赛过班姬,又见当初梦云小姐之才,故与二女从幼就请师教训。二女本来仙胎夙慧,一交十二三岁上,就是无书不晓,若是两个男子,必定鳌头有分。他姊妹二人在闺中,不过寻章摘句,惟有诗文而已。钱禄正夫人已经病故,亦不再娶,就将绣珠扶正,后来绣珠又生了一个儿子,年纔五岁,钱禄见二女长成,要与他二人择婿,绣珠就言及王云之子,钱禄也常有书到王府,王云意中未知钱禄的二女近日好歹,所以也不曾应承,但云小儿功名成后自当遵教,因此两下蹉跎。而今雪凤、花鸾年交十五,就有许多叹月怜花的情景,这也是才女的常情。绣珠每每窃见,暗笑道:「二女的光景,即小姐昔日的情肠。」向钱禄道其意,也无可解释。竟欲造一别室,与二女消遣,府中并无余地,四处寻访,离府一里之地,有空房一所,倒也广阔,钱禄就买下起造花园,书室名曰「脱凡居」,装修奇巧,幻立幽深。雪凤、花鸾常玩于此,或是连朝不返,或是月余不住。一个江都城中,那个不知二女的才名?就有许多缙绅来求亲,钱禄一概将有婿之言辞却。

且说王枢、王栋寓在观中,锦芳守寓,他兄弟二人终日出去游玩,总然名胜之所,青楼之内,无有不到。一日,二人到街坊行走,见商贾中人山人海,又觉厌烦起来。又望僻静处步去,祇见一带高墙中间,一座门楼壮然可观,周围绿阴缭绕,两扇门又半开半掩,这门上有一幅对联,道:

扫苑迎花鸟,开书见古人。

王枢向王栋道:「这个光景像是人家的花园,我们进去一玩,何如?」王枢、王栋二人竟步进园来。一个小小院落,又去到里边,祇见一个大月洞上有三个字,乃是「脱凡居」三字。王栋道:「好口气!」又进去,轻个弯是三间书室,倒也精洁可爱,中间挂着一幅古画,两旁贴着一对联道:

座迎花露千秋秀色同佳调

帘卷春风万卉娇容拱丽文

王枢、王栋想道:「此园必是乡宦之家,为何人影全无,空落落的?」室中并无多物,祇有花梨几一张,斑竹椅子六只。二人步下阶来,一望总是花木茂林,乔松修竹,林中有一阁,下面是粉壁玲珑,上面俱是红漆的纱窗,二人又步到阁中,壁上俱是诗画,有古有时,内有一幅锦笺,楷书可爱。二人上前看时,却是两首绝句,题的是《花情》《鸟意》。二人细细的读那《花情》云:

香魂一点吐芳情,百媚临风宛有声。

绰约偏多倾国态,几朝娇艳各相争。

《鸟意》云:

春风呖呖似笙歌,巧踏花枝意若何。

舞向绿窗如诉语,共君谈笑不嫌多。

王枢道:「好佳丽文词,真个秀色可餐,一定是香闺之句。」王栋道:「观此二诗,实出于女子之口,清雅可爱,不知是哪家的女子有此妙才?」二人疑疑猜猜,又步上阁去,见上有一匾,是「丛香阁」三字,推开纱窗,祇见一带画楼相对,去阁不远,已被修竹遮着,故看不见,祇听得对楼中有女子之声,似新莺呖呖,少时也推开窗来,站立着两个女子,也是一般面貌,王枢、王栋一见,竟也魂消。但看那女子,生得却是一对瑶池仙子,正是:

杏脸光含玉,春山眉黛清。

纤纤花退色,昃昃月羞明。

绿鬓云堆翠,红衣彩菱生。

秋波留淑意,隔苑佩环声。

王枢、王栋见二女娇不胜衣,容光飞舞,不啻天姿国色,谁家生此尤物,适间所玩之诗,必是此二女所作无疑,兄弟二人竟看呆了。谁知对楼的两个女子就是雪凤、花鸾,正在园中玩赏。这园门本来是闭的,却是这管园的小童出去和人耍钱,忘记关好,所以他弟兄二人得能进去。

却说二女正与众侍婢在楼中推窗观望,祇见那丛香阁上有两个年少书生面貌相同,呆呆的望着对楼二女,倒是一惊,见书生生得:

皎皎庞儿潇洒,宛然玉树临风。

满面才华秀色,一般齿白唇红。

这雪凤、花鸾观之不舍,将窗儿半掩着偷看二生。雪凤道:「这两个少年不知是何方人士、大胆闯入园中,擅登此阁?」花鸾道:「一定是园门失闭,纔得进来。他两人又是一般面貌,必然是弟兄二人。」众侍婢见两个小姐在那里自言自语,走将来看,见对楼上有二生倚望,就嚷将起来,道:「是哪里来的男子,敢大胆到这阁上来?我们去骂他。」雪凤止道:「汝等不要造次,下去好好叫他去,恐怕老爷到园中来,见了不雅。」众丫鬟领命下楼。王枢、王栋见二女顾盼留情,掩窗偷看,二人就意软筋酥,不能行动。正在幻想之际,祇见几个丫头跑至阁下道:「你们两个是甚么人?大胆闯进来,也不问问这是甚么所在?快些与我走出去!若是老爷来此,了不得哩!」二人见丫鬟抢白来赶,谅是乡宦人家,闯将进来是自己无礼,遂走下阁来向丫鬟道:「小生们不是贵处人,适从宝园经过,见园门大开,花卉可观,故此到来一步,不期惊动了姐姐们。」丫鬟道:「不要姐姐不姐姐,快些走出去。」王枢、王栋欲要问个姓名,怎奈丫鬟狠恶,祇得垂头丧气的走出园来。众丫鬟们乒乓将园门闭上,回楼去向雪凤道:「小姐,你道是两个甚么人?」雪凤道:「痴丫头,我哪里晓得他是甚么人。」丫鬟道:「是两个少年书生,不是这里人,且是又标致,不若是二位小姐哩,真真一般面貌,好像弟兄两个。他下阁来还要问长问短的,被我们赶出去了。」二女闻言,意为不然,垂思无语,可恨丫头们逼他出去,怅恨不已,遂就回府。祇因这一见,又有分教:闺阁增愁绪,窗前怨落花。正是:

相思相见不相识,意在多情无语时。

遍倚栏杆空怅恨,终朝吟出断肠诗。

不知王枢、王栋出园,怎生到钱府去,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登金榜双成合卺 庆齐眉各受皇恩

  词云:

世上荣华烟雾绕,岁岁春春人未晓。锦书日望状元头,前途杳,光阴少,利名争夺何时了。仙源踪迹谁修道:云树月花童子扫。忘怀甲子不知年,根流早,真真好,天楼近处芳名保。

右调《天仙子》

话说王枢、王栋出了钱府园门,心中怏怏,在路上要问个姓名,又不认得他邻右。正在那里出神,却遇一个老儿扶杖而来,王枢上前拱手道:「老伯请了。」谁知那老儿有些耳聋,见少年人向他拱手,就也略略的拱拱手。王枢道:「借问老伯,这所花园是哪家的?」老儿祇道问他园对过的花门楼,答道:「是田府。」王枢祇道花园是田府的了,王枢又问田府小姐长短,老儿道:「田老爷吏部侍郎,有两位小姐。」说罢笑道:「二位兄问他怎的?」王枢正要回答,有人叫了老儿去了,所以王枢、王栋将这两个女子祇认是田府的小姐。田府果有两个小姐,俱已出过门了,是这老儿讹听错说,他二人见老儿已去,就回到寓处。王枢向王栋道:「这样两个才女,生于大家,一定联过姻了。」王栋道:「天下事也难料定,二女或者有貌无才。况全身未露,宦门如海,长兄徒思无益。」王枢道:「贤弟到底不识真虎丘,二女容颜宛然在画,不睹全身可知,焉有无才之理。」

不说他二人议论,却说一日钱禄拜客回来,在琼花观前经过,祇见锦芳站在观门前。钱禄吩咐住轿,锦芳见了,慌忙上前磕头,钱禄道:「锦芳,起来,你有何干在这里?怎不到我府中来?老爷、夫人好么?」锦芳道:「家老爷、夫人俱好,命多多致候老爷。小人奉家老爷之命,送二位公子到老爷府中来。」钱禄惊问道:「既同公子到此,为何不到我府中?却在何处?」锦芳道:「两个公子在家欢喜出外游玩惹事,家老爷命送二位公子到钱老爷府中读书,请老爷拘束二位公子﹔二则明年秋闱就此北上。谁知二位公子在途中商议,恐到老爷府中不得出来游玩,所以暂寓观中数日,兴尽之后纔到老爷府中去。」钱禄道:「二子可为巨顽,哪有此理。」遂下轿步进观中,道:「快请来相见。」锦芳遂到房中道:「钱老爷请二位公子相见。」王枢道:「哪个钱老爷?」锦芳道:「就是我们到他家去的钱老爷。」二人闻知就是钱禄,觉着不好意思,也无奈何,祇得拂衣起身,到外边来,钱禄见他弟兄二人翩翩年少,翠色凝人,不像庸愚浪子,先欲将年伯之势发挥他两句,及见二人飘飘然如神仙中人物,竟将此意丢入东洋大海去了。王枢、王栋下拜道:「小侄等原奉家严之命投年伯府中领教严束,恐不能玩锦城之名胜,所以逗留旬日,不期年伯驾临,望恕侄等无知之罪。」钱禄答礼扶起,笑道:「二位年侄性情钟爱花锦,正是少年所为,亦怪不得,何罪之有?」遂命家人取行李到府中去,谢了观主。钱禄同王枢、王栋步来府中,从新叙了礼坐下,茶罢,王枢取出父书呈上,钱禄启开看道:

弟王云顿首致书于

春翁年兄大人台下:

忆昔江都分袂,不获芝颜,忽忽数载。相隔不遥,何相聚之难。弟虽苏郡,恭闻足下诗酒陶情,与花月为友,不胜称人间之紫府。机关参透,壮年薄于仕途,消遣闲林,坐观休咎,不啻汉时司马。至于弟,不幸二小儿不肖,顽劣异常,懒习书文,惟串花柳,欺人惹事种种,助弟之愁肠,无可如何。今来贵府,特恳年兄垂德,听受大教,当子侄之论。如不遵训,加以责罚,毋得依情,足叨同榜分金之契,敢斗胆相托。来岁秋闱,望遣二小儿北上,侥幸寸进,自当图报。不胜惠爱之至。

钱禄看完,藏入袖中道:「尊翁来札,皆为二位年侄懒惰书文,游荡等情。今托老夫拘束二位年侄,却无此理。请自酌谅。」王枢道:「年伯说哪里话来。小侄等奉家严之命,来轻造年伯府中,听从教训,若再游荡,非下愚而何?」钱禄道:「二位年侄立志可敬,老夫悦服。」王枢道:「请年伯母拜见。」钱禄笑道:「不敢当尊。」王枢道:「好说。」钱禄命丫鬟请夫人,绣珠甚喜,不知王云二子来到。丫鬟传请,绣珠就移步至外堂,王枢、王栋走下来道:「年伯母在上,小侄等拜见。」钱禄上前扶起道:「二位年侄常礼为妙。」二人依命揖罢,道:「家母致候伯母,小侄等轻造,全仗伯母教训。」绣珠道:「岂敢。承二位公子驾临,茅舍生辉。令堂小姐及尊大人在府纳福,妾常想小姐一会,无由得便,至今怏怏。」王枢道:「承伯母垂念。」绣珠见二生丰神潇洒,心中甚喜,遂回后堂去讫。钱禄设馆于厅之西室,与王枢、王栋读书不题。

却说雪凤、花鸾自从见过王枢、王栋之后,在闺中添了许多愁绪,增了百倍相思。那日绣珠出厅会王枢、王栋进来,雪凤、花鸾迎着问道:「母亲,何人在外出去相见?」绣珠笑道:「是姑苏王云的两个公子,明岁要上京科试,在家贪着游戏,不肯习理书文,故命他至此读书。二子乃二母所生,倒生得一般模样,令人喜爱。」雪凤、花鸾遂不再问,竟回房去讫。有前日在花园中的丫鬟在外,看见王枢、王栋,竟跑到小姐房中来道:「有桩奇事,说与二位小姐。」雪凤、花鸾道:「又是甚么奇事,大惊小怪的。」丫鬟道:「纔到的二位公子,就是前日花园里见的两个书生。」雪凤道:「不要乱讲,他是投我府中来的,岂有隔了几日纔来的道理。」丫鬟道:「小姐将人屈煞,分明就是,贱婢岂敢扯谎。」花鸾道:「姐姐,适间母亲云二子惯喜游玩,到此恐被吾父所拘,暂住他处游玩几日,亦未可知。」雪凤道:「贤妹所论也是。」

不谈他姊妹在闺中议论,却说钱禄陪过王枢、王栋的晚膳,就到后堂来,绣珠同二女起身,钱禄坐下,笑道:「夫人方纔可曾细观王家二子?」绣珠道:「老爷说的话令人好笑,妾的眼又不花,为何看得不明白?」钱禄道:「二生才貌称足,但也算顽皮之极。他父亲书来叫下官拘束他,他犹恐被拘,公然到此不来我府,竟寓在琼花观中,在外游玩。」钱禄说至此,花鸾以目送雪凤,雪凤微微点首。绣珠道:「二生少年才貌,也怪他不得。」钱禄道:「二女年已长成,理应择婿,因夫人云王云之子,向有此议,耽迟至今。待二生成名之后,始与联姻,方不负二女归此二生。」雪凤、花鸾闻言暗喜,遂回房去讫。自此王枢、王栋在书房读书,每常也想起园中二女,亦无路可近,也就丢开了,虽知钱禄有二女,却也不曾见面。

光阴容易,不觉的冬去春来,又将夏初,王枢、王栋就要打点北上。钱禄亦不再留,命二人由洛阳至长安,备下了程仪。兄弟二人辞别了钱禄夫妇,带着锦芳望北进发,也说不尽途中辛苦。一日到了京中,竟投吴璧府中来。吴璧闻知接入,王枢、王栋参拜母舅毕。吴璧见两个外甥貌凝寒玉,真令人夺目,问道:「二位贤甥何日离府的?堂上父母康健否?」王枢道:「家大人托母舅之庇,俱安好在堂。甥等还是去岁离苏,在江都钱年伯府中附学,就此来京,未回家。」吴璧道:「原来在江都附学。钱年伯近况如何?」王枢道:「钱年伯近况得意,命致候母舅。」少顷,吴珍进来相见,礼毕。次日,王枢、王栋去拜望年家及万鹤、张兰、何霞等。以此就在吴璧署中读书,吴璧每试二甥才学,甚为通达。看看试期已近,兄弟双双入场,三场毕后,到揭晓之日,王枢、王栋高高的都中了,王栋倒是第一名,王枢第四名,主考就是万鹤,房师是何霞,去参谢过。吴璧见两个外甥俱中,也自欢喜,差报录的到苏去报。有王云夫妇甚是欢悦。王枢、王栋就住在京中,候到来春会试,俱登进士第,王枢殿一甲二名、王栋二甲一名。圣上赐御酒,金花游街,赴琼林宴。众进士谢恩毕,出午门银瓜彩旗,骑上马遍游长安,城中士女争看俱羡,王枢、王栋游街、谢师已毕,二生俱入词林,就上归娶之本,圣上准奏,钦赐归娶,给假一年,赴京听用。王枢、王栋谢恩出朝,拜别母舅,辞别了同僚,锦衣还乡,在路好不风骚。经过江都,投钱府而来,钱禄就迎入堂中。王枢、王栋拜谢钱禄夫妇。钱禄道:「二位年侄同登金榜,今日衣锦荣归,尊翁又增荣光。」王枢道:「侄等今日荣身,皆赖年伯之教。」钱禄道:「不敢。」王枢就要告别,钱禄留住饮宴,至晚方散,钱禄出手书递与王枢,道:「此书乃上尊大人者。」王枢遂袖书谢别上船。

不二日,舟至苏州,王枢、王栋上岸,到府中拜见父母,道:「孩儿等不肖,承爹爹、母亲教训,侥幸成名。见爹爹更加康健,孩儿等不胜雀跃。」王云道:「我儿罢了,今日成名,与父增光,祖宗之福庇。」梦云、英娘见两个儿子乌纱圆领,宛如玉树临风,真正喜从天降。王枢、王栋又去拜见杨凌夫妇。少停,王枢将钱禄书呈上,王云启开看道:

小弟钱禄顿首拜书

清翁年兄大人阁下:

闻花月诗情,玩今博古,事事皆为吾兄占尽乾坤之造化,健羡。两令嗣连登金榜,可喜可贺。向蒙姻议,弟久俟台命从信。欲传媒妁,恐语差讹,故特修尺素,冒渎台颜,二小女不称淑媛,难字苹蘩之好﹔两令郎时之英俊,足缔乘龙佳客。叨在同年,敢汗颜相订,谅兄不以寒门见弃。端望好音,不胜企仰。

王云看完,笑着就递与梦云、英娘,二人接来同看毕,梦云道:「向年从京中下来,在江都俱有此意。妾见二女一般相貌,却是双生,不知近来相貌何如?」英娘戏问王枢、王栋道:「汝兄弟二人可曾看见钱年伯之女?」王枢笑道:「从来不曾见面。」王云道:「若久有此议,万不宜辞了。」梦云、英娘道:「这姻事果不可辞,谅是天定姻缘。我家二子,他家二女,面貌都也相似,岂非不是良缘。」王枢、王栋心中不然,又不曾见过,知道如何,怎就联姻,他二人不欲之意已形之于面。王云见二子有不欲之意,遂道:「看你两个之意,有不愿成。此乃是汝等终身大事,为父的也不强勉。」王枢、王栋就跪下道:「爹爹,恕孩儿之罪,方纔敢言。」王云道:「何罪之有?起来讲。」王枢道:「钱年伯之女,他来意谆谆,如却之,使他无趣。前岁不肖孩儿在赵家院内,有二名妓,乃江都朱商家之女,犯了钦案,妇女官卖,被院中买来为妓,二女才貌足备,立身自洁,不肯失身,是前岁孩儿等会过,他愿嫁与孩儿。爹爹若怜二女之难,使孩儿们不负此二女之望。」王云闻言,沉吟不语,梦云笑道:「两个孩儿亦要学其父也。相公不必沉吟,可从他兄弟之志罢。」王云唯唯点首。王枢、王栋见父亲允了,不胜欢喜。次日祭祖,拜望亲邻,接着这些亲邻就来道喜,一连就忙了几日。

却说院中霞、彩二女,自从王枢、王栋去后,绝不会客,鸨儿每常凌逼,二女惟有哭泣,以命听为。鸨儿没法,也索罢了。后来金生来有几次,二女绝会,又见都堂有告示,所以不敢罗唣,也就不来了。目下霞、彩二女闻得王枢、王栋及第而归,暗暗欢喜。一日,王枢、王栋瞒过父母,随身衣服到院中来。鸨儿、龟子忙接不暇,霞、彩二仙迎着,笑容可掬,亦欲下拜。王枢、王栋止住道:「常礼罢。」遂见礼坐下。霞仙道:「二位老爷双登金榜,连捷泥金,可庆可贺。妾等恨落风尘,受人之逼,自二君别后,因杜门绝客,遭妈儿凌逼,不可胜言,望二位老爷见怜。」说罢,泪若涌泉。王枢道:「自来妈儿爱钱,见二位小娘子谢客,无处求财,所以相逼,这也不足怪他。」王枢道:「可唤鸨儿过来。」鸨儿见唤,忙向前跪下道:「二位老爷呼唤妇人,有何吩咐。」王枢道:「起来讲。前年下官在此,问及二女,乃是宦家之子,他立心祇愿从良,下官欲与他二人赎身,你难道不知的么?何以常行凌逼?这等可恶!若不看二女之面,定然送县处治纔是。」鸨儿声声道:「不敢。」王枢道:「汝买得身价银多少?到日一一送来。」鸨儿道:「二位老爷若钟爱,两个女儿情愿相送,岂敢要身价。」王枢道:「哪个要你送。可小心看待二女便了。」鸨儿领命,王枢、王栋回府。

却说王云修书至江都复钱禄联姻之事。钱禄接王云来书,知允联姻,夫妻不胜欢喜,就写回书约王府择吉下聘。王云得书,遂行聘去,打点迎娶。钱禄在江都齐备妆奁,王府择好吉期,十日前即发人役起身,两只大座船,新轿、职事,好不富丽。王枢、王栋亲往江都迎亲。三五日舟到江都码头上,翰林院职事,又兼王云侯爵的仪从,其实威武,直摆到钱府门前。钱禄出府迎接王枢、王栋至厅,早有许多乡宦在堂,各叙礼毕。众人见他弟兄二人一般样的齐整美少年,称羡不已。当日饮宴,次日清晨傧相请新人上轿,雪凤、花鸾拜别父母,依依不舍。绣珠悲痛,不忍分离二女,好生伤感,嘱咐道:「两个孩儿此去要孝顺公姑,好事丈夫,诸宜谨慎。」雪凤、花鸾哭道:「孩儿等晓得,爹妈请自宽怀珍重,莫以孩儿为念。」外厢乐人相促,母女分离上轿,王枢、王栋拜谢岳父母登舟。钱府发下妆奁,十分丰盛,钱禄亲送至苏。

不几日到了苏州,却正是吉期。新轿上岸进府,王云迎接钱禄进厅,二人相拜谢毕,次与众亲友叙礼,坐下茶罢,王云道:「屡承亲家厚爱,谢不能尽。」钱禄道:「叨在同年,凡礼数欠恭,万望亲家海涵。」王云道:「岂敢。」少顷,鼓乐声喧,新人将要出轿,王云道:「小弟有一事请罪于亲家。」钱禄道:「亲家又来取笑了。」王云道:「前岁两个不肖畜生瞒过小弟,到赵家院中,有二妓却是名姝,立身贞洁,志愿从良,他以才貌打动二小儿,已经许二女侧室之姻,今宵同结花烛。恐亲家见责,故告罪耳。」钱禄闻言哈哈大笑,道:「此乃人间之美事,何罪之有?一双才子,两对佳人,夺尽人间荣华,亲翁真为全福人也。」合座大笑。

王云已经与霞、彩二女赎身,早就安顿在府的了,祇候江都新人到来,一同便拜花烛。此时细乐合奏,新人出轿,内堂亦扶出两个新人,雪凤、霞仙在左,王枢在左﹔花鸾、彩仙在右,王栋在右,共是六位新人,一般美貌。众人齐声喝彩,王云夫妇欢喜无极。先拜天地、家神,次拜父母、钱禄及众亲戚,后送入洞房,夫妻交拜。乃是东西四间房,各分左右。王枢、王栋如登仙府,好不富贵。但见那:

对对银台笼绛纱,风流齐列玉瓶花。

堂前箫鼓乘鸾凤,座上笙歌傍彩霞。

燕尔洞房真富贵,新婚合卺实荣华。

宛然误入神仙府,美满佳期更可夸。

王枢、王栋各归房合卺交杯。王枢到东房,侍女们排下酒肴,一郎二妇,同交合卺之欢。霞仙是个惯家,并无羞涩之态。雪凤低头不语,王枢细观雪凤,分明是在江都园中阁上所见之人,路人又云是田家小姐,好生奇怪。雪风偷看王枢,是阁中士子,暗暗欢喜﹔又见霞仙美貌,已是闺中之秀,又生欢喜,霞仙见雪凤端严美丽,也自喜爱。王枢饮酒之间,笑向雪凤道:「夫人乃是宦门小姐,今日乃是吉日良辰,合卺之期,何作儿女之态?」雪凤含羞答道:「妾处闺中之弱,今得侍君,望君怜念。」王枢道:「下官得遇夫人,三生之幸。前岁下官在江都脱凡居园中阁上,所见二女,宛若夫人姊妹一般,问路人,说是田府小姐。」雪凤笑道:「乃路人之讹传,田府在舍间花园对过,却也有二女,久已适人,园中所见者,即妾姊妹也。」王枢大笑道:「若不是夫人今宵说明,下官还在梦中。罢是也罢了,那时在园中,夫人还该容情些,何以着丫头恶狠狠的相赶?」雪凤笑道:「非是妾不容情,以避嫌疑耳。」霞仙笑道:「亦算是姻缘有巧。何以巧巧在园中得会,祇恐小姐遇君之后,有留想于君,亦未可知。」说罢欢然酒散,王枢就在雪凤房中安歇,郎才女貌,恩爱何消细说。霞仙归房安歇不题。是夜王栋归房,这些恩爱事亦相同。王枢、王栋次夜各及霞、彩二女房中,确然还是处女,弟兄二人各暗暗的欢喜,枕上的风流亦不细叙。

却说钱禄住有四五日,就回江都去讫。自此王枢、王栋夫妻恩爱,父母双全,一门有庆。不觉假期将满,要打点进京,忽然武林吴府家人来报丧,云太老爷已升天了。王云闻言,进内堂说与梦云,梦云闻言大哭。次日,王云叫船,备了吊奠礼物,同梦云、王枢、王栋登舟,望武林进发。不几日已到武林,上岸到吴府中来,家人去禀知,吴璧、吴珍因守孝不出外厅,知宾亲友出来迎接至厅,各各相见。吴斌之柩停在后堂,王云同二子进去哭拜奠毕。梦云亦在后堂拜罢大哭,哭得几次欲绝,老夫人劝止。王云、梦云及二子又拜见了老夫人,吴璧、吴珍出孝堂相谢,各各相见,叙过寒温,宽慰苦怀。老夫人见两个外甥长大,又衣锦归娶过了,欢羡不已,梦云同二子进去与嫂嫂,弟妇相见。王云住满旬期,意欲回苏,不料老夫人也病在床,候了几日,竟就恹恹不起。吴璧忙请医调治,谁知竟是药力无功,不几日也自寿终,吴璧、吴珍满门举哀,买棺收殓,接着就开丧。安葬事毕,王云想起对门任先生,承他荐入吴府之情,问到吴府家人,言已去世,王云自吊奠一番,到次日,就辞别了吴璧兄弟,同梦云、二子回苏。有王枢、王栋钦限已满,不敢久停,急忙进京,就拜别了父母,带了霞、彩二女,凤、鸾姊妹不愿上京,留住家中侍奉公姑。二人在路无词,到京面圣受职不题。

真个光阴似箭,日月如梭,说不尽的家常,走不尽的路途。几年以来,王云也就须鬓皓然,已登花甲之年,有杨凌夫妇去世,王云以厚礼葬之。此时王云夫妇白发齐眉,儿孙满眼,享尽人间之福。有时或棹一舟,游于山水,或到庵中与慧空谈讲。

不言王云安享,且说王枢、王栋官拜学士之职,二人上养亲之本,圣上批下祇许王枢归养,王栋留京。王栋见了兄长归家,也就罢了。王枢别了王栋出京。在途无话。一日到了苏州,拜见父母、妻子。他兄弟二人虽则在京为官,三年两头告假归省,也倒不久宦他乡,王枢此来不过同老父消遣。是虽王云六旬之外,真个鹤发童颜,似得道玄之妙。梦云、英娘亦然。说着话休烦絮。王枢、王栋各生四子二女,俱已完娶过了,是时王云年近八旬,眼看八孙皆授官职,王枢长子王琦官拜吏部侍郎,次子王佩官拜太仆寺少卿,三子王琅官授翰林院编修,四子王玕官授洛阳县令。王栋长子王琮官授山西巡抚,次子王珖官授翰林院侍读,三子王珊官拜大理寺卿,四子王瑚官居山东刺史,一门十员现任高官,赫赫之势,还有谁不趋承。王云此时八十大庆,普天下官员俱送礼庆贺。王枢前告养亲在家,此刻王栋及众子侄俱上本告假,与祖庆祝八十大寿,圣恩已准,各各来府。其时张兰、万鹤、钱禄、何霞、金圣、吴璧同年俱已去世,尽是子侄辈往来。是日,王云生辰,合城大小官员、士绅、亲邻俱来祝寿,好不兴头。正在一堂亲友庆祝,门上跑进来禀道:「圣旨到了!」王云排香案,合府大小跪接圣旨。钦差官开读道:「圣旨已到,跪听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盖闻人之立身治国齐家创功立业,以图荫子封妻。一生之名行犹禄寿巍巍,系上天之锡,非福量全人,何能备载?朕洞悉王云乃先帝良臣,文可安邦,武能定国,为国家之梁栋,海内之人才。朕当论功,奈卿年耄耋,不堪侍朝,因未加诏。而齐家有方,生麟虎之儿孙,享千钟之禄寿。卿年享八旬,果称大庆。钦赐莽袍一袭,玉带一围,彩帛十端,黄金一镒,加封于后:

敕封王云文华殿大学士,授光禄大夫,一等平甫侯﹔

诰封妻吴氏一品太夫人,杨氏一品太夫人﹔

加封王枢中极殿大学士,授光禄大夫﹔

诰封妻钱氏一品正夫人,朱氏一品亚夫人﹔

加封王栋武英殿大学士,授光禄大夫﹔

诰封妻钱氏一品正夫人,朱氏一品亚夫人﹔

加封王琦吏部尚书,授资德大夫﹔

诰封妻万氏夫人﹔

加封王佩太常寺正卿,授资政大夫﹔

诰封妻张氏夫人﹔

加封王琅翰林侍读,授奉真大夫﹔

诰封妻徐氏宜人﹔

加封王玕钦取特点吏科给事,授谏议大夫﹔

诰封妻钱氏孺人﹔

加封王琮户部左侍郎,授正议大夫﹔

诰封妻吴氏淑人﹔

加封王珖詹事府少詹,授中议大夫﹔

诰封妻吴氏恭人﹔

加封王珊都察院左都,授资政大夫﹔

诰封妻金氏夫人﹔

加封王瑚特升布政司,授正奉大夫﹔

诰封妻李氏夫人。

众卿在任者,寿事庆毕,各各供职,毋得迟延,钦此谢恩。

王云等谢恩毕,钦差官拜过王云之寿,次日即京复命,王云修谢表一道:与钦差官赉上谢恩不题。

众亲友见圣恩封诰满门,又各各道喜,少顷散去。王枢、王栋及众儿孙媳妇俱来与祖公婆祝寿,罗列一堂,王云夫妇看得眼花缭乱,喜随颜开,儿孙辈依次拜祝,王枢,王栋各献寿诗一章呈上,王云夫妇同观。王枢的道:

海屋添筹未记年,椿萱八十迈神仙。

烟霞领就长春树,瑞彩呈来千载莲。

琴瑟共调俱玉案,儿孙齐享种蓝田。

蓬壶路径知多少,紫气飞空是洞天。

王栋诗道:

寿享巍巍庆八旬,童颜鹤发姤仙真。

金桃待献三千岁,玉树常开几万春。

北海风云来际会,南山紫气贺芳辰。

彩衣舞罢封章读,代代欢声印绶新。

王云夫妇看完大悦,门上人进来禀道:「慧空老师太来与太老爷祝寿。」

王枢等一齐出来迎接进厅,慧空与王云夫妇祝寿已毕,向王云道:「贤弟同二位夫人寿诞,老尼无以为献,府上富贵极矣,何物无之。老尼所以撰得寿章一轴,聊以塞责。」命道童献上,王云谢道:「师兄偌大年纪,费此一番心血。」遂命家人挂起,且是写得端正,俱各上前看道:

恭祝

师弟云君并二位夫人八十大庆寿章曰:

三星辉煌,夫妇寿康,齿德兼崇,遐龄亦昌。盈盈盛世,赫赫名扬。吴门瑞结,紫诰封章﹔平江气秀,梓里生光。云君之文,治国有方﹔云君之武,开土丰疆。圣明眷爱,锡爵英良,云君淑配,鼓瑟吹簧。家庭母仪,夫人之襄:侍夫之道:事事周庄﹔和偕雍睦,咏絮成章,绵绵瓜瓞,楚楚行行﹔兰孙竞秀,衣冠庙廊﹔英英俊杰,阆苑仙郎,云君之庆,悠福悠量,寿登南极,禄享圣皇。筹添海屋,记祝春长。锦堂开宴,芝酒飞香,千秋绵远,瑞霭呈祥。钟鼎燕序,诗书传芳。满门嘉庆,合眷书香。芝兰玉树,称庆一堂。

护云庵八十六龄老尼慧空顿首拜撰

王云等看完,赞谢不已,众皆坐下。慧空年虽八旬之外,行走如飞,好返老还童,颇得玄机之妙。王云道:「师兄可记昔年在武林唱和时节?近来总这般老了。」慧空笑道:「可见之速。你祇看君有如此福量,儿孙满眼,富贵之极,天下惟君一人而已。」梦云笑道:「幼时江中遭臧氏之难,寄迹宝庵,曾几何时,谁知发鬓皓然了,世事也不知多少更变。」英娘道:「老身昔年在山寨下来遇继父,后到老师庵中进香,复遇姐姐,想来就在眼前。皓首余生,也想不到有今日。」合座闻言大笑。慧空见满堂娇女,一室才郎,看得眼花缭乱,笑向王云道:「贤弟一门富贵,才子佳人尽在府上。」王云道:「哪里话来。」慧空见府中碌碌,不敢久留,就起身告辞,王云留之不住。慧空临行,向王云道:「老尼后日要辞世了,贤弟若看结契之情,来送老尼一送,足感情谊。」王云道:「师兄正好暮年消遣,何出此言?」慧空道:「大数难逃。」说罢扬扬而去。

王云晓得慧空有些通禅,到后日不失信,竟叫小舟往庵,梦云、英娘闻言亦要同去,王枢、王栋并众子俱各相随到护云庵来,慧空已备下茶果,命徒子徒孙迎接王府众老爷、夫人。见礼待茶已毕,慧空沐浴更衣,向佛礼拜毕,又辞了众人,与王云执手道:「老尼今日先行,大约老弟夫妇不久也就来相会矣。」王云已知其意,垂下泪来。慧空笑道:「大丈夫视死如归,况是极乐净土,何苦之有?老尼去后,命众徒将柩焚之。」王云点首。慧空并不吩咐子孙一句,转身坐在中间椅子上,道声「请了」,端然瞑目归西而去。众人皆为奇异,并无苦境,就是王云、英、梦三人心觉依依。众徒子将柩盛殓,众人各拜毕,王云道:「你师父遗言,速为化火。」遂将柩抬在院中,王云为首化火,念四句偈言道:

一番修炼脱尘魔,今日西归大道何。

入火飞空归净土,依然般若有波罗。

一时火焰齐发,祇听一声响亮,一道青烟冲天而上,袅袅有形,宛若慧空在内,隐隐归西而散。王云等赞叹不已。待徒子拾骨入塔,梦云、英娘观玩旧地,道:「人已老矣,故物犹存。」日色渐渐含山,王云等辞别众尼,下船而回。

又隔有几日,已是二月初旬,王云想起慧空之言,向梦云、英娘道:「夫人,前日慧空临回之言,云我们老夫妇不久也要去与他相会,谅我们光阴有限,明日叫一小舟,同二位夫人游于名胜之间,祇此一游,以为谢世。二位夫人意下如何?」梦云、英娘道:「老爷说哪里话来,正该出去游玩。」王云次日令家人叫船,就同梦云、英娘、王枢、王栋登舟,先到虎丘游玩。王云笑向梦云道:「当年老夫见夫人祇此处也。」梦云微微而笑。玩至山顶亭子内,梦云见昔所题之句宛然如故,因叹道:「六十几载已来,物是人非。」王云笑向英娘道:「老夫为了这首诗,不知害了多少想思。」英娘笑道:「这想思已被你害着了。」工枢、王栋不知来由,问于老母,梦云细言前事,俱为大笑。又到各处随喜了一会,走下山来,上船就往玄墓进发。少刻,舟至玄墓,上岸见遍地梅花大放,就如一片白云,清香袭人。正是:

香流暗送白云飞,点落苍苔又惹衣。

若是罗敷认美女,梅花应得妒燕姬。

王云等遍玩梅花,后到寺中游玩,来至山门前,见一老道合眼端坐蒲团之上,王云近细看那道人,惊道:「这位真人好似昔年在京救我命者。」忙躬身叫道:「老真人!老真人!」叫了几声,那道人开眼将王云一看,哈哈大笑,站起来向王云道:「你来了么?老道在此等候多时了。」王云晓得是真人,急忙跪下谢道:「向蒙真人活命之恩,欲图报答,不期真人化去,今日得拜金面。」梦云在旁,认得在江舟救身者即此真人,亦跪下相谢,英娘亦认得真人指路救难,也跪下拜谢。王枢、王栋见父母皆跪者道:祇好也跪下。真人大笑道:「起来,起来,恐旁人看见不雅。」王云等立起身来道:「愚夫妇皆承真人活命之恩。」真人道:「汝六十年前同张、万二生在此游玩,赠我白金,可还记得?」王云道:「此是真人玄术,弟子哪能认得。今望真人脱弟子出于红尘,超离夫妇于苦海。」真人道:「汝夫妇三人本是上天列宿,合该归位。可回家,望日当归天界,从此脱壳,老道为之引路,遵此别了。后面又有一道者来也。」王云等回首一望,不见有人,再回头来看,真人不知去向,王云夫妇俱皆醒悟。王枢、王栋不胜惊奇,向父母道:「爹爹、母亲正好享几年清福,如何就要归天?」王云道:「一则大限难逃,二来去登极乐,我儿不须忧虑。」王云等也不到远处去游玩了,登舟竟回府中。

王枢、王栋将此事说与合府人等,王琦等向父亲道:「爹爹,此事宜真宜假,亦要打点下。」王枢遂料理诸事。王云夫妇到望日,命烧香汤,沐浴更衣,拜谢世界。儿孙见此光景,牵衣留哭下拜,王云道:「汝等不得如此,这是喜事,何须啼哭。我回后,儿孙等宜清正为主,不可奸佞贪酷。」儿孙媳妇来牵祖母之衣下泪,梦云、英娘亦吩咐一番。英娘同梦云说毕,夫妇三人端坐而终,俱享年八十。众儿孙成服入殓已毕,方敢举哀啼哭,合城乡宦、大小官员俱来吊奠。安葬事完,王枢、王栋丁忧在家,后来也不出去为官,亦告老回家,夫妇也是齐眉寿终。众儿孙代代居官,张、万、钱、王、金、吴这几家世代婚姻,盛在江浙。祇此《英云梦传》留为后人一笑。

有诗一律,单道王云夫妇之福:

少年才振古吴阊,筹运乾坤作栋梁。

双子共登金带客,八孙齐荐紫衣郎。

人生富贵无边福,夙世姻缘到底良。

应是凤凰池上子,寿终又且好回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