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雅尔塔的春天——纳博科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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菲雅尔塔的春天

   菲雅尔塔的春天多云而且晦暗。一切都很沉闷:悬铃木的花斑树干,杜松灌木,栅栏,砾石。远远望去,房檐参差不齐的淡蓝色房屋,从山脊摇摇晃晃地爬铺上斜坡(一棵落羽杉指示着道路):在这片水气腾腾的远景里,朦胧的圣乔治山与它在绘画明信片上的样子相距得越发远了;自一九一○年起,比方说吧,这些明信片(那些草帽,那些年轻的出租马车车夫)就一直在它们的旋转售卖支撑架上,以及在表面粗糙的一块块紫晶岩石和美妙的海贝壳壁炉台上,招徕着那些旅游者。空气中没有风而且温暖,隐隐约约有一种烧煳了的独特味道。海水中的盐分被雨水消溶了,海水比灰色还浅,是淡灰绿色的,它的波浪真是懒怠得不愿碎成泡沫。

  三十年代初,就在这样的一天里,我走在菲雅尔塔一条陡直的小街上,所有的感觉都敞开着,我发现自己立刻吸收进了一切:货摊上的那件洛可可式海生作品;橱窗里的珊瑚制基督受难像;一家巡游马戏团垂头丧气的海报,那纸上粘湿的一角脱开了墙面;石板蓝色的旧人行道上,尚未熟透的橘子的一小块黄色的皮,它间或还残留着对古老的马赛克图案的一种退色的记忆。我喜欢菲雅尔塔;我喜欢它因为我在那些青紫色的音节溪谷里感觉到了大多数小花朵的褶纹甜蜜又暗淡的潮湿,还因为一座美丽的克里米亚半岛城镇像高音似的名字被它的中提琴重复着;而且因为就在它湿润的大斋节的昏昏欲睡中有一种东西,它尤其能疗治一个人的灵魂【此处原文使用的是“涂油礼”一词:这是一种宗教仪式,指涂油于人的头部或全身,也有涂在物件上的;涂油礼在各宗教历史上十分普遍,但仪式和所用的油各自不同。涂油礼的意义可以分为三种,这三种意义可以同时存在:(1)医疗;(2)祝圣;(3)授予神职。】因此我很高兴又来到这里,从相反的方向步履艰难地爬上山,往沟槽溪水那边走去;我未戴草帽,我的脑袋湿了,尽管我在衬衣外面只穿了一件轻薄的马金托什雨衣【马金托什雨衣:一种防水外套或雨衣,得名于发明防水材料的苏格兰化学家查尔斯马金托什(17661834)。雨衣面料用煤焦石脑溶液粘合两层橡胶,使其不透水。1832年,马金托什的防水织物获得专利。马金托什一词便成为泛指雨衣的名词。】,我的肌肤却早已充满了暖意。

  我是乘卡巴拉贝拉快车来的,它带着那种尤其是在山区行驶的火车特有的不顾后果的充沛精力,竭尽全力呼啸着,一夜之间累积了尽可能多的隧道。一天或两天,就是我所指望逗留的全部时间,也恰恰是一次公差旅行中间所能允许我的短暂的休息时间。我把妻子和孩子们留在了家里,那是一个幸福岛屿,它总是存在于我所生存的明朗的北方,总是在我身旁飘浮,我敢说,它甚至从我身体内飘然而过,不过大多数时间里,它却一直在我的身外继续存在着。

  一个没有穿裤子的男婴,他泥灰色的小肚子紧绷绷的,颤悠悠地从门阶上下来,摇摇晃晃地走出来,弓着腿,想一下子拿住三只橘子,却总是把第三只弄掉,最后他自己也摔倒了:一会儿,一个十二岁左右的女孩,黑黝黝的脖子上系了一串沉甸甸的珠子,穿着一条像吉卜赛人穿的那么长的裙子,猛然用她那更灵活的两只手拿走了所有的橘子。那附近,在一家咖啡店湿漉漉的露台上,一名侍者正在清理餐桌的桌面;一个忧郁的小伙子正在叫卖当地的棒糖,那东西样子很精巧,还泛着微弱的光泽,他们把令人绝望的满满的一篮子棒糖放置在有裂纹的栏杆上,两个人正越过那篮子在交谈。要么是小雨停了,要么是菲雅尔塔已经习惯了它,反正她自己也不知道她正呼吸的是湿润的空气还是温暖的雨水,有一位穿着那种专供出口的挺括灯笼裤的英国男子,从一座拱门下走来,走进一家药店,一边走,一边还用拇指在一只橡胶小袋里填充他的烟斗。药店里,大块苍白的海绵正要在一只蓝瓶的玻璃后面因干渴而死了。我感觉到的是一种什么样感官的满足在我的血脉里漾成涟漪,我整个生命对那个灰色日子的颤动和臭味的反应是多么令人惬意,这个日子浸透着春天般的香泽,但似乎它本身却感知颇慢!我的神经在无眠之夜过后总是具有较强的接受能力;我吸纳了一切:小教堂那边杏树丛里一只鸫的啭鸣,毁坏的房屋的寂静,远处大海在薄雾中的起伏悸动,所有这些还伴随着林立于墙头的瓶玻璃留意提防的深绿色,以及一张马戏广告的牢实不退的颜色——那上面画着一个穿着羽毛退的颜色的印第安人骑在一匹后腿直立的马上,姿势是用套索套捕一匹当地特有的烈性斑马,同时已被完全弄傻的几头大象正坐着思忖着它们星光闪耀的宝座。

  这时,刚才那个英国人打量起我。正当我把他连同其他一并尽收眼底时,我恰巧注意到他那双蓝色的大眼睛突然斜睨时拉紧的、深红色的眼角,以及他快速舔湿自己嘴唇的方式——我想,是因为那些海绵太干燥的缘故;但是紧接着,我顺着他瞥视的方向,看见了尼娜。

  在我们十五年——我无法找到能确切形容我们之间那种关系的一个词——中,每一次我遇见她,她似乎都未能立刻就认出我来;这一次,她又是呆立了片刻,站在对面的便道上,带着一副出于同情又混杂着好奇心的犹疑态度,半朝我转过身来,这时只有她的黄色披巾已经在动个不停了,就好像那些狗先于它们的主人认出你来——接着她叫了一声,她的两只手抬起来,十个指头认出你来都舞蹈起来,就在街中间,带着只有一种古老的友谊才会有的坦率的冲动(就像每次我们分别时,她都会快速地在我身上做着画十字的样子),不带什么含义地吻了我三次,而后就走在我身边,紧紧搂着我,把她的步伐调整得与我的一致,只是她那条随随便便地侧边开了一条衩口的棕色窄裙牵制了她的步幅。

  “哦,是的,费迪也在这里,”她回答道,并立刻愉快地反问埃琳娜。

  “一定是和塞居尔在附近的什么地方闲逛,”她继续讲着她丈夫,“我要买些东西;吃过午饭我们就要离开了。等一等,维克多亲爱的,你要带我去哪儿?”

   我陪她走进拱廊下的一家商店:缀满小珠的帘外已是黄昏,她在店里用手指着一些里面填充着绵纸的红色皮手袋,费力地看着价签,像是想了解它们的展卖名称。她想要的,她说,正是这种式样,而且是鹿毛色的,经过十分紧张纷乱的窸窸窣窣的响,那位老达尔马提亚人【南斯拉夫古代居民】竟奇迹般地找到了这么一个稀罕物,这真是让我惊诧异常;尼娜正要从我手里取些钱出来,又突然改变了主意,最后什么也没买就穿过摆动的珠帘又走了出来。

  外面仍然像先前一样混沌、阴郁;那股同样的燃烧气味,被鞑靼人的记忆搅动着,从那些暗淡的房屋敞开的窗户处飘了出来;一小群昆虫正忙着在一棵金合欢树上方织补空气,金合欢树无精打采地开着花,它的枝桠都拖到了地上;两位戴着阔檐草帽的工人正在吃奶酪就大蒜;他们的背后靠着一块马戏广告牌,广告牌上画着一位红色轻骑兵和一头很普通的类似于老虎的橘色家伙;奇怪——艺术家本是要尽全力把那猛兽表现得尽可能凶猛,但物极必反,那老虎的脸看上去倒是非常人性的。

  “其实,我是想要一把梳子,”尼娜带着为时已晚的遗憾说道。

  她的犹豫、对于第一次想法的一而再再而三的考虑,换乘火车之间短暂的焦虑,我都是多么熟悉。她总是要么刚刚到达,要么就正要离开,一个人总要不安地走各种错综复杂的路线以信守那最后的约定,即使是被确认为游手好闲的人也知道那约定是不可避免的,对此,我觉得很难不感到蒙羞。如果我在我们凡俗存在的判官面前只能甘心接受她平常姿态的样本,我就可能会让她靠在库克高店里的一只柜台上,左腿肚搭在右胫上,左脚趾轻轻敲打地面,瘦尖的臂肘和硬币鼓囊的手袋放在柜台上,而雇工呢,手里拿着铅笔,和她一起谋划着一辆永恒卧车的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