枝头消息(作家论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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枝头消息(作家论苑)

朱以撒《 人民日报 》( 2010年07月07日   24 版)

  枝头漫出鹅黄,很嫩,似乎吹弹即破。它们都蜷缩着,像是握住的拳头,还要一点时间,随着越发上升的气温,渐渐打开它的容颜。这是多么有诗意的色泽啊,很隐含、阴柔,同时又有一缕开张之气正待散发。刚刚好——我欣赏的正是这种欣赏态。

  我是比较关注节气的人,这和当过农民有关,虽然最终弃农进城,节气的特征还是让我深刻记取。我会发现节气到来的这一天的确有许多不同,有时很微弱,不易捉摸,我还是会从一些景物、植物上挑出来,相应地做一些应和。老百姓觉得最简单有效的就是食补,使人在这一天里安然度过。时间在人的眼中,看起来都是一样的,无形无色,一日连着一日,匆匆而过,没有茬口。总是会在一些时间点,在这个点上,时间被格外注视,立夏了,立冬了,当放则放,当敛则敛。适时顺生,说的就是先从情绪上遵从,然后是肢体。如果从季节上划分,立秋之前都属于情调高涨时节,就连那些细微的鸣虫,肉眼看不到,却积极地发出声响,不愿停歇。在这个时段,什么都是向上的、开张的。我动手批改几个小青年的随笔,文辞不能说不顺畅,就是写得太华丽了,让人阅读中感到腻味。我原本想提笔叉掉它一堆词藻,使它变得质朴素淡一些。才下笔就停住了,自觉不妥。在这个年龄段,恍如初夏,无论是一个人的情怀,还是情怀之下的笔调,都是蓬勃不可遏,他们的表达,也就更充足和饱满,饰而无节。如果不是这样,反而辜负了此时的性情。

  我与他们不一样,已经走过夏季,是秋季中人了,把笔行文,不知不觉地由丰缛华丽转为素淡,像一株删繁就简的三秋树。古人说得好:“后生好风花,老大即厌之”,我现在正是这个样子,想着如何在笔调上能渐渐贴近逸品,如果如愿,那真是太好了。可是难的是不能强求,只能自然而然,也许达到了,也许根本达不到,成为一辈子的牵挂。“逸”最早是对人品而言的,孔夫子就提到伯夷和叔齐,兄弟俩隐居于首阳山,不食周粟而死。大概要有隐士情怀的人,才有可能担当起逸的称号。我是很现实的人,不愿淡出红尘,入世越深,越是热爱尘世,对生活中的某些需求还表现得很有兴致,譬如美食——这是多么好的一份享受啊,孰可舍之?至多,一个人就是以入世之念,做一些雅致之事,如此而已。我没有太多的个人兴趣,像一个人站在呼呼的秋风里,有许多热情、愿望都被吹散了,剩下那些比较实在的成分。以前我在笔墨滋润中是做加法的,怕欣赏者看不懂来问我,还得解释半天。现在我则大做减法了,像一个园林管理者,大刀阔斧,删节枝条,把那些伸张的、绵密的、叠加的悉数削减。至于再来欣赏的人能否领会,我就全然不去考虑了。如果一个进入秋季的人还在追逐着繁缛艳丽,自己都会骂自己浅薄。尽管动不动就征引弘一法师来做逸的代表,但说到底他的人生对于常人而言根本没有普遍性,也不值得仿效。普通的生活是排斥这种极端的,即便有人仿效,也会在这样的环境下变形失真成为一个怪物。我觉得比较可靠的是更多阅读一些民间之作,里边蕴藏着边缘生存中人的人格、情调,在边缘习惯了,未曾有进入中心地带的念头,只是循着晴耕雨读的传说程序,素淡百年。这样比较真实的日子,给我的引导也比较可靠。

  朋友们送给我几幅汉砖拓片。本来我只对墨拓怀有兴趣,以为黑白二色对比最有利,朱拓不免过于渲染。直到最近才有了转变,看到了朱红把销蚀风化的那一部分展示得那么沧桑。有时我就这么认为,古人手上的技巧并没有那么高明,也没有那么多滋味可品,笔下肯定也有一些啰啰嗦嗦的东西,就像汉大赋那样,毫不例外地来一番膏泽浮华——似乎一个有才华的人,都要以此显示一下才气,不知不觉就走过头了。后来,这些石刻砖刻置于时光之下,风沙往来,磨洗无休,那些显示才气的笔调,长的、露的、尖的、密的,百年千年,已经变成短的、敛的、钝的、疏的,变得有味道了。更多的人不喜欢这种删减,观赏时颇觉吃力——如果一个人只是对春日表示好感,始终浸泡在春日的汁液里,对个人的体验来说,显然是一种缺陷。

  南方逐渐成了冬日越来越短的场域。曾经御寒的皮衣,已经闲挂在衣柜中多年。冷,这种让人肌肤异样的感觉,哆嗦的、发抖的、起鸡皮疙瘩的,不能说没有,却也淡去了很多。冬日不冷,说起来是轮回中的一种缺憾——不是四季匀称,而是以很大的偏差出现。它到来的时候,人们还穿着短袖短裙行走在喧闹的街市。除了服饰的错位,人的神情、举止,也全然不是这个季节所有。在肢体感受不到冬日的严寒时,一定是天道运行中有什么被阻止了、拖延了,使它迟迟不能来到我们的跟前,让我们切身感受。“天行健”,古人就是这么说的,没有谁对此产生怀疑,没有什么可以阻止它的行踪,没有一个人可以把握它的玄机。现在我们感知的,只是一些琐屑,一些小秘密泄露出来了——夏日比以前炎热得很。得出这个结论的大多是中年人,他们在空调的房间里,温度很低了,心头上还是烦躁得不行,这是机器所无法调节的。这个季节无节制地延伸了,让人很不舒服,它是属于张扬的、放纵的。看看南方的这些植物纵横伸展毫不敛约,你就清楚了。

  树犹如此,人何以堪。就从我这个谋生的专业来说,那么柔软的毛羽制成的笔,居然写不出简净、简静的字来,更是难以捕捉到萧然、澹然的气味。就像弹琴,总是想在大庭广众里弹,弹给别人听,却不想幽篁独坐,弹给高山流水听,弹给自个听。

  我想,问题就出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