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含之:文化的新生,需向传统致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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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期:2007-05-18 作者: 来源:解放日报

章含之
主持人:首先为我们演讲的是章含之女士。她见证过许多个不可复制的历史瞬间,也曾亲历过许多个风云际会的动人场面,穿越历史的尘嚣,她用传统眼光和国际视角打量文化,她说,“文化的新生,需向传统致意”。让我们欢迎她!(全场鼓掌)
大家下午好!一般讲话有个开场白,我难免也要有个开场白。我的开场白不是谦虚,而是真心话。解放日报报业集团的盛情难却,让我到这里来参加“文化讲坛”,说实话我是诚惶诚恐。想法很好,三位女性两代人,我是老的一代,她们两位是年轻的一代。像于丹教授是真正的文化人,我之所以诚惶诚恐是因为我称不上文化人,来参加“文化讲坛”实际上心里是很没有底的。
前两天在上海参加一个活动,见到了很多朋友,他们是真正的文化人。他们问我,你来上海有什么事吗?我说很惭愧,来参加“文化讲坛”。我说,我不是文化人,怎么去参加“文化讲坛”?你们这儿有一大堆的文化人呢。后来我的朋友程乃珊老师———我特别喜欢她的作品,她是一个真正的文化人。她说,你怎么不是文化人,你出过书啊。我说,现在出书的不见得都是文化人。(全场笑)以我个人的看法,我的书更不是什么了,我是有感而发,这不是真正的文化作品。我这不是谦虚的话,而是真正的心里头没底。
我这一辈子想干的事也没干成,干得好高兴的事干到一半又停了,没做成文化人,却变成了一个“万金油”
今天要讲的内容其实不是来讲我对文化的见解,而是讲在我们今天这样一个多元化的时代,一个文化交融的时代,我们怎么样能够把传统的文化和今天的文化更好地结合,特别是我们要传承的文化。实际上我今天与其说是一个演讲,还不如说是一次呼吁,因为如今对传承文化强调得还不够。我希望把中国传统文化的传承做得更好,让年轻一代能够继承下去。
所以今天我的讲话里要提到我的老父亲。我的老父亲是那个时代文化的代表人物之一,但是由于种种的原因,像他这一代的文化代表,实际上几乎被淹没了。今天来谈传承文化,我自然要回顾一下过去。但我今天的讲话,其实主要是讲自己的一个缺憾,因为我缺少了很多东西。当有人说我是文化人的时候,我心里很没底,因为我知道自己缺什么。
那天程乃珊问我说,你说你不是文化人,那你是什么?我说坦白地讲,我是“万金油”。(全场笑)她说你怎么是“万金油”?我说我这是真心话。今天我对大家说这也是真心话。为什么说我是“万金油”?因为我这一辈子想干的事情没干成,干得好高兴的事情干到一半又停了。我本来是学英美文学的,那学下去倒真的可以成为文化人。我几乎快成了文化人了,当时我研究英美文学,我已经开始教英美文学。我当时研究的专题是18世纪末19世纪初英国女作家。这是一个很有趣的题目,因为在那个时期英国出了很多的女作家。我研究的专题作家是勃朗特姐妹,其中夏洛蒂·勃朗特就是《简爱》的作者。所以我受《简爱》这本书的影响也很大。但是做了一半就碰上文化大革命了,就挨斗了,书也充公了,被斗了几年以后,毛主席说你去干外交吧。这是我的“万金油”的第一步。去搞外交,但外交也没搞到底又走了。后来我去搞宏观经济研究,这也不是我的本行。所以说自己不是文化人,这不是谦虚的话。作为文化修养来说也是这样,我只学了一段外国文学,但是我最缺最缺的就是中华文化的底蕴。今天我为什么要在这里演讲,就是因为我还缺少对中华民族优秀文化传统的学习和掌握。
我很喜欢看于丹教授的节目,我也是她的一个观众,因为我确实从她那儿听来很多东西,觉得挺有意思的。顺便说一下,于丹教授可能不知道,我们家老乔1937年在德国做的博士论文,也是关于庄子哲学的,他的毕业论文就是《庄子哲学》,凭着这篇论文他得到了德国士宾根大学的博士学位。(全场鼓掌)但是惭愧的是,有一次我读他的《庄子哲学》,我是一窍不通,什么也没看懂,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东西。(全场笑)而他跟基辛格谈判的时候,经常讲你是哪一学派的,我是哪一学派的,他们两个人都是读哲学的。
周总理批评说,“大学问家章士钊的女儿,竟然很多东西不懂”,这是我一生最大的缺憾
我为什么有这个缺陷?我觉得这是时代的关系。有一句俗语大家经常用的,“在你倒洗澡水的时候,把孩子也一起倒掉了”。往往我们在改变一个旧时代的时候,在否定旧的一切的时候,恰恰把一些精华也否定了,而我恰恰活在那样的时代。我从上海移居到北京的时候,只有13岁,那是1949年。我的父亲是一个大学问家,当时有一段时间因为不能上学,我父亲就跟我说,你跟我学点诗词。父亲说我每天教你一首,你背下来。我当时“造反”,说谁学那个东西。到了今天后悔莫及。其实我早后悔了,可是已经来不及了,所以后来周总理批评我,“大学问家章士钊的女儿,竟然很多东西不懂”,这是我一生最大的缺憾。
在这里跟大家说两件事情。第一件事情是1974年的时候,周恩来总理接待当时的斯里兰卡总理,一位老太太,班达纳奈克夫人。班夫人是一位特别可爱的老太太,她给我的印象像一个老妈妈,对周恩来总理像是对兄长的感情。她当时跟周总理说,总理阁下,我现在面临很多问题,我到中国来是希望你帮我解决这些问题。然后她讲国家有什么问题。当时周总理非常谦虚,周总理说我非常愿意跟你探讨这些问题,但是我不能给你决定任何事情,因为我们不能越俎代庖。我这个翻译当时就傻了,这个“越俎代庖”怎么翻?(全场笑)我当时就愣在那个地方,后来周总理就回头看了我一眼,回过头就很感叹地对班夫人说,“你看看,我们这个翻译,她的父亲是中国的大学问家,可是她这么简单一个成语也翻不出来。”然后总理就告诉我越俎代庖的意思,就是跑人家厨房里替人家做饭去了。这是我第一次感到无地自容。
美国人翻译出了“殊途同归”,给了我们当头一棒,说到底还是缺少了文化底蕴
再告诉大家一个例子。尼克松访华的时候,我们一个很大的胜利是都用了我们的翻译。外方有翻译,但当时我们认为美国人懂什么中文,所以就坚持翻译都要用中方的。美国人同意用我们的翻译,他们带的翻译就坐在后面旁听。
有一天谈判的时候,尼克松讲了一句话,拿中文来说就是:“我认为我们美国和中国在国际事务当中的利益上是parallel(中文意思为‘平行’)。”当时不是我翻的,是另外一位翻译。我们的翻译就翻了:“我认为我们两国之间的利益是平行的。”
这个其实翻得一点都没错。这时候尼克松的翻译弗里曼突然说:“总理阁下,我能不能做一点评论?”总理就很奇怪,说,“好啊,你有什么评论?”弗里曼说:“我认为贵方的翻译刚才翻得不够确切。”
“哦,为什么不确切?”总理也懂英文,“怎么不确切?”弗里曼说:“贵国翻译把我们总统的话翻成‘我们两国的利益是平行的’,‘平行’这个词在中文里的意思是永远不相遇的,就像是双杠,双杠永远是两条杠子,永远不会碰在一起的。我们总统的意思是,虽然是不同的目标,不同的方向,但是最终是有共同点的,所以用‘平行’这个词不合适。”周总理就很有兴趣,“那按你说应该怎么翻?”我当时在旁边我也想不出来,我想“parallel”不翻“平行”翻什么?结果他说,“如果我来翻的话,我会说我们总统的意思是我们两国的利益是殊途同归的。”(全场感叹,鼓掌)他说,我们是从不同的地方出发,最后汇集到一起。所以这个parallel的意思是平行地发展到一个方向去了,并不是永远不相遇。
为什么我们的翻译就不会用“殊途同归”这样的词呢?我觉得就是因为缺少我们自己文化底蕴的东西。“平行”是很简单的词语,初中生学英文也会说“平行”,但是要翻出“殊途同归”,没有经过一定的文化训练,可能就翻不出来。这件事情当时让我们中国的翻译挺受刺激的,因为本来我们特别自豪用我们自己的翻译,结果被一个美国翻译当头给了一棒。
后来过了两天,到了上海,发表了《上海公报》,这是一个里程碑,是中美两国破冰的里程碑。那天晚宴上,大家都非常高兴。周总理对美国的翻译说,你在什么地方学的中文?结果他说在台湾。总理当时就很感慨,对着我们这些翻译说,“你们看看台湾地区,把中华文化传统保持得要比大陆的好。”这事给我们的刺激特别大。后来周总理就对翻译说,“章含之的父亲是位大学问家,82岁完成一部巨著《柳文指要》,我现在让她送你一套。”周总理又说,“我想她看不懂她父亲的东西,你看得懂。”(全场大笑)所以好几次,总理真的是给我当头一棒。
今天我在这里,这是第一次有机会能把这些话说出来。多少年来这是我心头的缺憾,但是这时候已经很难弥补了。想补的时候,我父亲已是90多岁了,不可能再让他教我了,我也太忙了,失去的时间已经是不可弥补了。所以我说没有失去时间的年轻人,一定要抓紧时间。
后来周总理回头跟我说,“含之,去找一套你父亲的书送给他。”这时候已经晚上10点多了,第二天早上8点他们就要回美国去了,我上哪里找去?这书是毛主席亲自批准出的,不公开发行,书店里买不到。后来我赶紧去找当时上海外办的人,说你赶快帮我找一套,因为总理答应送给他一套。那天晚上碰到美国翻译时他还说,明天出发以前,你一定要把你父亲的书送给我。外办主任说,到哪里去找?我说,上海那么大,还找不到一套我父亲的书?
第二天早上6点钟,外办主任敲我房门,说好不容易找到了,不过是旧的,用过了,上面还有油。不管了,总理的指示必须落实。我问你在哪儿找到的?他说,是我们市委学习班的。我一想不对,这学习班看我父亲的书,这是为什么?我还是得查一查。结果一翻书,里面掉出很多张小条子来,这些小条子都是骂人的,都是批判我父亲的。亏得我看一下,不然人家懂中文拿回美国要笑话这事了。
谈政治我也没问题,最怕的是文化,一碰上文化就真的很紧张
在我做翻译的时候,发生这样的事情不是一次两次了。有一次在联合国,我给我们老乔做翻译,那时候我们还没结婚,他对我挺横的,有好几次我翻不好,经常就是因为这些文化方面的问题。
1971年冬天,有一场印度和东巴基斯坦的战争。打完了后,东巴就分离出去了。第二天巴基斯坦新任的外长举行了告别宴会。乔冠华一激动就要背诗,(全场笑)我给他做翻译,好像是首唐诗,结果一下子我又愣在那个地方了。我就记得最后一句话,“前度刘郎今又来”,我只能翻出这一句,前面几句我翻不出来。结果老乔说,我自己翻,你歇会儿吧。(全场大笑)
我在做高级翻译的时候,政治问题难不倒我,我这脑子挺快的,快到什么程度,我举个例子。那年总理接待一个叫特立尼达和多巴哥的国家,总统是一个老头。这个老头脾气巨怪,不喜欢别人打断他说话,他一讲就是十几分钟。我不会速记,就用自己的符号拼命记。周总理是非常体谅翻译的,他打断了一下说,总统阁下是不是可以停一下,我们的翻译需要时间。这个老头说,我没被人打断的习惯,还往下讲。(全场笑)总理又打断他,他又不干,结果他一讲讲了半个小时。所有的同事都为我捏一把汗,说章含之今天要出洋相了。但是我基本上都翻全了,这个说明我的记忆力挺好,谈这些政治问题我也没问题。我最怕的是文化,跟大家说句实话,碰上这些文化的东西我真的是很紧张。(全场大笑)
我已经到这个年龄了,我真是觉得这是非常非常遗憾的一件事情,而且这种文化传承是要从年轻的时候培养的。如果这种教育能够继续下去,以后的年轻人可能会比我好一点。
这书架摆在那儿做摆设,有时候也提醒我,这是一个心病
我上中学的时候是在上海的震旦,它虽然是个法国人办的教会学校,但是挺注重中国的古典文化。我们有一位老先生教我们读《孟子》,那时候我才十一二岁,我现在唯一记得的就是那位老先生教我的东西。那时候他教我们:“孟子见梁惠王。王曰:叟!不远千里而来,亦将有以利吾国乎?孟子对曰:王!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对吧?(全场大笑)你看我都能记到今天,那时候我才十一二岁,后来教的我就记不住了。而且那位先生是用上海话教,(用上海话吟诵起来,全场大笑)老先生闭着眼睛哼,我们也跟着哼,到了七十岁还可以记得十一二岁的东西,文化的这种传承,的确是需要很早就做起的。我觉得,五四新文化运动当然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里程碑,但是非常遗憾的是,自从新文化运动之后,恐怕我们有很多东西也都被逐渐地忽略了。
新文化运动的时候,我父亲是对立面,因为我父亲主张文言文。在革命的时候需要摧枯拉朽,但是今天在建设和谐社会的时候,是能够把传统的东西融合进去的。新文化运动把传统的东西否定了,后来的一些革命和政治运动又进一步把很多传统的东西否定了,在我上中学的时候课本里就几乎没有古典文学,没有古典文化,文化大革命就更别提了,所以我觉得断代已经断了两代。今天我们碰上了好时候,真的是应该把中华文化优秀的传统好好地传承下去。
在我家的客厅里面,有一套我父亲留下来的《二十四史》书架,是非常艺术化的,每个朝代一个格子,里头的书就是某个朝代的。很多外国客人来的时候,都特别喜欢这个东西,问我是什么。我说放的是《二十四史》。所有的外国人听了都很崇拜,“哇,这真是了不起!”但是他们打开书架,拿出一本书问我,你能告诉我里面说的是什么吗?我说那里面说的是历史。(全场笑)但这本书里说的是什么历史,我也搞不清楚,我只知道是那个朝代的历史,因为那书里连标点符号都没有,有标点符号我还能凑合看一点。这书架摆在那儿做摆设,有时候也提醒我,这是一个心病。
文化的传统是不能丢的,它是很美的东西
今天在我们这个社会里面,是不是要更加强调传承?我这里再讲一个方面。外国的诗词和中国的诗词一样都很美,但是外国的诗词大概还是早在20世纪初,1902年、1903年的时候,由苏曼殊、马君武这批文化人,把它们翻成了文言文的诗词,再后来新文化运动以后都译成了白话诗。
我并不反对白话诗,但是现在回过头来看,这个文言文如果我们再不加强一点教育的话,就可能变成艺术品了,就只有学者、专家才看得懂了。今天我想跟大家说一个例子。20世纪初以后就基本上不用文言文了,但是1941年我父亲章士钊在重庆翻了21首英国诗词,这些都是大诗人的诗作,主要是浪漫派的诗人,像拜伦、济慈、华兹华斯、勃朗宁。我想今天借这个机会跟大家念一段拜伦的诗,大家来听一听,它的白话文的翻译、文言文的翻译和原文。我个人的感觉,从韵味来讲,文言文和原文更接近。这首诗叫《当我们两人分离》(When We Two Parted),很美的一首诗,讲的是一段爱情故事,拜伦被他的爱人抛弃。我先给大家念一段白话文翻译:
当初我们俩分别,只有沉默和眼泪。
心儿几乎要破裂,得分隔多少年岁!
你的脸发白发冷,你的吻更是冰凉;
确实呵,那个时辰,
预告了今日的悲伤!
我再念一下我父亲章士钊1941年文言文的翻译:
别时惨无言,相望泪阑干。
再见是何年,心碎千万端。
双颧一何紫,接唇唇转寒。
回忆定情夕,早知摧肺肝。(全场鼓掌)
我再给大家念一段英文的。大家听听英文的韵律跟我们的文言文是不是有点相似,而与白话文相去甚远。我可不是复古哦,(全场笑)不是让大家以后都用文言文。我只是说,这是文化的一个瑰宝,不能没有。我读一下拜伦的原文,这首诗写于1813年:
When we two parted,
In silence and tears,
Half broken-hearted,
To sever for years.
Pale grew thy cheek and cold,
Colder thy kiss!
Truly that hour foretold,
Sorrow to this!(全场鼓掌)
这个韵律是非常美的,我们中文里的文言文也很美。白话文里头,“你的脸发白发冷,你的吻更是冰凉”,而我父亲翻得比这更有诗意。我不是要复古,而是感到这个文化的传统是不能丢的,它是很美的东西。
搞不懂文化界怎么老是打来打去?“愿长相亲不相鄙”
最后谈一下对和谐文化的感想。眼下,我搞不懂文化界老打来打去是怎么回事,这个人说那个人不好,那个人说这个人不好,我也搞不太清楚。于丹教授的节目,我也挺爱看,为什么有的人不喜欢?当然各有各的所爱。
我父亲当年的争议也很多,当时的胡适是新文化的带头人,但是他们争论的态度就不一样。
胡适是新文化的带头人,我父亲是旧文化的维护者,他们两个人意见很不合。但是他们怎么样呢?有一天,我父亲就跟胡适两个人跑到照相馆,照了一张相,我父亲把这个照片拿回来了,然后给胡适寄去了一张。他在信里说了,咱俩争论半天了,现在我们俩照了一张相,我在背后写了一首白话诗给你,你要是给我面子,你就拿文言文给我写一首诗。(全场笑)我在这里念一下他们俩的诗,我父亲那首诗说:
你姓胡,
我姓章;
你讲什么新文学,
我开口还是我的老腔。
你不攻来我不驳,
双双并坐各有各的心肠。
将来三五十年后,
这个相片好作文学纪念看。
哈、哈,
我写白话歪诗送把你,
总算老章投了降。(全场大笑,鼓掌)
胡适也在照片上回了一首诗:
但开风气不为师,龚生此言吾最喜。
同是曾开风气人,愿长相亲不相鄙。(全场鼓掌)
他说,虽然我和你不同,但是我们不要相鄙。特别是最后两句,你代表“古”,我代表“新”,“同是曾开风气人,愿长相亲不相鄙”。所以我希望我们的文化界也有这种精神。(全场鼓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