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营洲：“试看剃头者，人亦剃其头”——夏衍的“迷”与“悟”

吴营洲：“试看剃头者，人亦剃其头”——夏衍的“迷”与“悟”时间:2010-07-01 11:20 作者:吴营洲点击:1077次
　　曾听一位长者说：“夏衍整起人来，跟狼一样。”当然，这是他的个人看法。但我知道，这是长者的切身感受，并非恶意诽谤。
　　当时，即1957年许，这位长者是中央美术学院的青年教师、新中国培养的第一批研究生。“反右”开始时，他正在内蒙古忙于设计成吉思汗墓，本可以不参加“给党整风”的。但他觉得，这样大的一场运动若不参加，有点对不起党，也辜负了党和国家对自己的培养，于是千里迢迢赶回了学院。回来后，恰巧赶上全体师生大会，夏衍正以文化部副部长的身份作报告，在报告中声色俱厉地说：中美院是什么？就是小台湾！
　　这样的“定性”，令人非常恐惧。师生们面面相觑：“小台湾”什么意思啊？就是说中美院已经不是共产党领导了，而是国民党的天下，人人都是国民党。这是什么性质？是敌我矛盾啊。一时间人人自危，包括院领导。
　　时隔不久，这位长者就同许多师生一样，成了右派，有的蹲了监狱，有的被劳改。这位长者还算幸运，被“从轻处理”，发配到南方的一家农场。自此，一个风华正茂，曾师从徐悲鸿、梁思成的高才生，便在蚂蟥四游的稻田里一呆二十几年。
　　把这位长者整成“右派”的，自然不是夏衍，而是当时的院领导。但人人明白，正是因为有了夏衍的“讲话”，才使学院的“反右”运动陡然升级。但学院领导班子没有想到的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此后不久，这届领导班子被来了个一锅端，全给烩了。
　　当时的中美院与文化部相距不远，许多领导干部和普通职员都是从延安过来的，大家对夏衍在历次运动中，诸如批胡风、批丁（玲）陈（企霞）、“反右倾”时的整人情况，当然有所耳闻，所以称“夏衍整起人来，跟狼一样”恐不是无中生有。
　　与长者闲谈时，我说我读到过一些关于夏衍的文章，大都对夏衍印象很好：有的说他平易近人，朋友很多；有的说他宽容通达，刚正不阿。长者听后说，这有什么奇怪的，很正常啊。一是各人有各人的感受、看法，二是人都有两面性，一是自然属性，一是社会属性。作为自然的人，也许很好，平易谦和，尊长爱幼；但作为社会的人，可能就满不是那么回事儿了。有的人身上自然属性与社会属性是统一的，有的人是有差异的，有的人则是相悖的。
　　后来我对夏衍的人生际遇渐渐知道得多了，方感这位长者所说的还是有道理的。
　　夏衍“像狼一样整别人”，兴许是一种自保行为。其实他也清楚那些人都是不该整的，但他若不整别人，可能就会有人整他。即便如此，“文革”一来，夏衍也开始被整了，说他是“电影艺术反党黑纲领的炮制者”。其实这就跟他说中美院是“小台湾”一样，纯属捏造诬陷。夏衍开始被游街，被批斗，被毒打，后来又被投进了秦城监狱，长达8年7个月。在狱中，夏衍的右腿被踢折，却不给治疗，造成终生残疾。
　　在狱中那些漫漫长夜里，夏衍当是一遍遍地回顾往事、反思自己的。夏衍多才多艺，文学修养自是不凡，他知道清代有首《剃头歌》：“闻道头须剃，而今尽剃头。有头皆可剃，不剃不成头。头自由他剃，头还是我头。试看剃头者，人亦剃其头。”于是便仿着写了首《狱中吟》：“闻道人须整，而今尽整人。有人皆可整，不整不成人。人自由他整，人还是我人。试看整人者，人亦整其人。”此诗当然是有感而发的。读他的诗，可知他是“悟”了——他悟到了专制体制的定律。
　　1975年邓小平主持中央工作后，夏衍方被释出狱。有人劝他把狱中经历写出来，对后人也是个警示，可夏衍说：不写，不是没有材料，也不是不会写，而是不想写。这是中国人的耻辱，写出来有损中国人的自尊。有人问及他“文革”期间的个人感受，他总是回避。有时被问紧了，他只说：“国家有国家的难处，很多事，说不清楚。有的是原则问题，有的是方法问题。”他至死都不把狱中遭遇写出来。他回避的不是个人的屈辱，而是在用自己的沉默来维护体制的体面。
　　我在某论坛读到了一个帖子（摘自陈明远《文化名人的个性》，陕西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说1980年5月有人准备写个剧本，反映1949年香港国民党航空起义人员在“文革”中遭受残酷迫害的情况。夏衍听后默不作声，想了一会儿才慢慢地说：“你要写这场戏，要掌握分寸。你考虑过没有，效果如何？‘两航’起义人员在‘文革’中受到‘四人帮’的惨重迫害，有的被迫害致死了，要是把这些情况在舞台上演出来，台湾航空公司老人们看到了，他们还会回祖国吗？”作者听后，觉得夏衍的意见是对的，就放弃了原来的想法。
　　夏衍，他真的“悟”了吗？
 
 来源:《同舟共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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