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乐》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7 01:40:21
P.74
人间乐
人间乐
版本: 清初刊本。十八回。
作者: 题“天花藏主人着”。天花藏主人,明末清初人,生平不详。其编、订、着、述、序的小说尚有《济公活佛传奇录》、《幻中真》、《金云翘传》、《玉支玑》、《玉娇梨》、《两交婚》、《定情人》、《飞花咏》、《赛红丝》、《锦疑团》、《画图缘》、《鸳鸯媒》、《麟儿报》、《平山冷燕》、《梁武帝西来演义》等。
内容: 叙述许绣虎、居宜男才子佳人之故事。
第一回     小积德老蚌生珠 大聪明娇娃吐秀
第二回     成蕴籍妆男毕肖见公卿 势利官为女言婚巧令色
第三回     怫意事尽成敌国 奏陈情怜准还乡
第四回     底里难窥真色相 泛常谁识假儒巾
第五回     憨公子为妹婚寻人立逼 美秀才苦推辞受尽骯脏
第六回     避风波鸿飞天壤 两无意割肚牵肠
第七回     无可奈何彩笔题诗怀遇友 为他心死机关再弄待将来
第八回     蓦地暗期云破月来花弄影 突然见此春深雷震始知名
第九回     尔骇我惊讳姓讳名无遁迹 你来我去印心印坎费推详
第十回     白茫茫水溢蓝桥 昏邓邓鱼沉雁杳
第十一回     至诚心登堂晋谒 暗有意且寓陈蕃
第十二回     帘控金钩天女素妆微露影 闲斋寂静书生憔悴染儒毫
第十三回     觌面惊奇疑是疑非魂欲死 题诗达意半真半假舌生莲
第十四回     说法藏身有妹愿偕婚好 冤家对面憨呆鸣鼓兴词
第十五回     花下赠金劝勉成名归急早 潜身逸去春风得意马蹄香
第十六回     居少卿央媒纳聘牵羊担酒 来天官恰逢圭婿掇上青云
第十七回     许探花嫌遇嫌表章葬娶 居公子美娶美花烛成亲
第十八回     一箭又雕俱得意 满门共庆乐人间
第一回     小积德老蚌生珠 大聪明娇娃吐秀
诗云:
从来积德可回天,燕燕于飞乐有年。
风道蕴籍成佳话,蛾媚生成体似仙。
步趋学礼宜男子,幽阁传香羡女嫣。
寂寞眼前惆怅事,暂妆聊解一翩翩。
话说前朝南直隶松江府有个世族,姓居名敬,表字行简,由进士出身。因他为官清正,不趋权贵人,且落落寡交,所以做官二十余年,只做到鸿胪寺少卿之职。这鸿胪寺是个清淡衙门,若不营谋差使,除俸禄之外,并无所有。
这居行简素甘宁淡,反觉得意,若遇有事,随众入朝,无事只在衙中,同二、三知己饮酒赋诗而已。他既不营谋差遣,又不趋势升迁,又非谏官言路,一连在任几年,倒也无荣无辱,这俱不在他心上。只有一件是不足意的:「年将近五,子嗣艰难。因恐将来箕裘无托,宗嗣乏人,心中常有所苦。」
向来,夫人祝氏劝他收婢纳妾,居行简依从,收纳了几个婢妾,不料绝无误了她的青年,遂极力替她遣嫁良人,务必使其得所为快。又且夫人贤惠,能体丈夫之心,打发婢妾就如出嫁女儿一般。这些婢妾无不感念深恩,各在背后,或向神灶之前拜求祝告,愿老爷夫人早生公子。
不多时,这些侍妾在家绝不生育,嫁出之后,不是这家生男,就是那家生女,俱着人到夫人处报喜。居行简也甚欢喜。欢喜之后暗暗点头,甘心命薄,生子之念绝不强求。夫人也还劝他再纳,当不得居行简正厉色说道:「儿女自有分定。我又何必害人女子,以干天怒?」自此夫人再不劝纳。
不期这年,夫人四十上下得孕,生了一位小姐。居行简大喜道:「我已绝望,不意天可见怜,赐我半子,何异掌上明珠。膝下承欢不乏人矣。」自此夫妇爱如珍宝,就取名为掌珠小姐。正是:
娶妾生儿谁不原,娶而不育误偏房。
苟能识得其中意,不赐麟儿也赐凤。
夫妻二人自生了掌珠小姐之后,满心乐意,恨不得她日夜长成,叫声爹妈为快。只将她金装玉裹,锦绣堆中,抚养过日。不知不觉到了五、六岁上,这掌珠小姐果乃秀气所锺。她生得:
眉不描而弯弯,唇不朱而颗颗,脸不粉而如雪,腰不束而蜾蜾,眼含水而鲜鲜,气吐兰而娜娜,休夸鹦鹉能言,嬉笑顽行会坐。
居行简常抱她在膝上,教她记诵些诗句。掌珠果乃性慧心灵,一教便能记忆。有时问她,她就清清朗朗,不忘一字,不期掌珠小姐性灵既秉天资,父训即能领会,居行简不胜欢喜,自此时时教诲。过不多时,便能对对,又过年余,出口便能成章。居行简暗暗惊奇。
一日闲暇,夫人同掌珠小姐欢笑间,居行简叫小姐走近身侧道:「我近偶有一对,孩儿可能对么?」掌珠道:「孩儿愿闻。」居行简因出一对道:
云霞天结彩
掌珠小姐听完,念了一遍,然后对了一对道:
山秀地呈文
居行简一时出便这一对,也还疑掌珠一时对答不出,谁知不待思索,对得工巧,满心欢喜道:「孩儿果是聪明。我还有一对,你还可对么?」掌珠道:「父命焉敢不对!只恐对的不好,要求父亲教诲才是。」居行简又出一对道:
花月为知己
掌珠又应声对出一句道:
文章似故人
居行简见她对的敏捷,不胜惊喜,遂双手将掌珠抱置膝上,抚摩头项道:「我的儿有此异才,道统可继。只可惜者……」说罢,就不说了。夫人听了道:「老爷既爱我儿聪明能对,极该欢喜,为何又说:『可惜?』」
居行简只摇头不答。当不得夫人再三相问,只得说道:「孩儿如此聪明,我怎不喜欢?只可惜不是个儿子。若是个儿子,读我父书,自是功名唾手,以振箕裘。如今是个女孩儿,虽具聪明只觉无益。」夫人听了说道:「虽如此说,女孩儿只患无才无貌耳,若果有才有貌,日后定招佳婿,自然孝顺你我。」
正说不完,早有门役报入内来,说道:「朝中有事,快请老爷入朝。」居行简听了,连忙更衣,即入朝去。
原来,此时四野生平,万民乐业,所以民间祯祥屡见,不是生产麒麟,就是鸾翔凤舞,以及禾生九穗,或生孝子贤孙,或有贞烈妇女,地方官员俱各纷纷进表,上达天聪,天子见表欢悦,遂谕大臣,遣官大赦民间。旌者旌之,奖者奖之,以应上天之呈瑞。
一时旨下,谁敢不遵。赉诏者奉差而去。尚有川蜀抚臣所奏的禾生九穗,只因路远,蜀道崎岖,无人敢去。朝臣因知居行简不善营谋,久不差遣,做个人情,将他填名,故此报到衙中。居行简入朝,奉命领旨回衙。次朝,奉命南行而去不题。
王臣蹇蹇涉西南,一纸丹书出九天。
已发未发俱成赦,褒忠旌节显高贤。
夫人与掌珠在衙署中闲暇无事,因忆前言,暗想一番道:「我今日何不将她如此,这般,只不过承欢膝下,嘻乐目前,有何不可?」遂取出些绸绫绢匹,裁裁剪剪。
不消两日,做成了几件小小男衣,竟将掌珠上下打扮起来,又教她些行动轩昂,礼仪中节。掌珠一一领会,俨然是一位小公子,日夕在房中与母亲作伴。夫人又吩咐下人:「只称公子相公,并不许说出小姐二字。」童仆、男妇无不遵依。
夫人见打扮得掌珠宛似男形,因笑说道:「我今看了亦难分别,且等连夜回来,看他颜色如何再作商量。」且按不题。正是:
男装女扮亦常有,女扮男装世有之。
假假真真还错错,真真错错有于斯。
居鸿胪奉了诏旨,带了跟随,沿途夫马迎送,不多日到了蜀中。一应官员迎接入城。开读之后,若是别人,就去拜谒缙绅,新知故旧,讲人情,说分上,无不满载而归。这居行简硁硁自守,决不肯以利欲存心,只受些地方官的常规礼仪赆敬而已。
过不多时,依旧回旨归家。夫人携了假公子说道:「老爷出门不久,有个人家着人来说:『他家儿女甚多,特将这儿子送来过继与我为子。』我见他生得也还秀丽,一时不便拂他的美情,故此留下,等老爷回来商量,故此尚未取名。」说完,吩咐使女铺毡。
公子听了,连忙鞠躬,趋向居行简面前,低头作揖。连请:「父亲请坐,容孩儿拜见。」说罢,遂恭恭敬敬的拜了四拜。拜完,即立于夫人之侧。
居行简一时仓卒受礼,口中不说,内心想道:「夫人多事。别人家的儿子,怎就过继?又不知何等样人家?好不孟浪。」遂定睛将这小孩子看去,只见他:
头上巧梳双总角,身穿时样小男衣。粉底皂靴,行步履声橐橐;金铃玉佩,摇摆响动琅琅。白净不须施粉,朱唇奚用丹涂。庭前施礼,折旋中节,膝下承欢,循规蹈矩。满门欢庆佳公子,遍处传扬美少年。
居行简看得惊惊疑疑,等这小孩子拜完,正欲问明来历。夫人笑道:「此儿天赐,老爷心愿足矣,何必惊疑。」因对掌珠小姐笑说道:「你既拜了父亲,正该随侍,常言:『男子随父教,女儿从母训。』孩子快去随侍了父亲。」
掌珠小姐听了,遂立父亲身侧,牵衣嬉笑,连叫:「父亲。」居行简看明,方知就是女孩儿掌珠,也不觉欢喜道:「我就疑世间哪有此秀美儿童,原来是夫人的作用。既是夫人将女孩儿改了男装,我今不得不认做为男儿了。」
因想了一想道:「若使孩儿能读父书。异日倒也有一番佳话。」遂吩咐家中童仆以及使女:「自今以后只称公子,并不许说出小姐一词。」正是:
一番佳话一番新,游戏如何却认真。
到得认真还错错,认真错错结朱陈。
居行简与妇人竟将掌珠小姐认做儿子抚养下去,到了七岁上,竟请一位先生来教她。取名宜男,表字倩若。
这日,先生进馆,点了几行书,只教得一遍,公子便能自读,先生深以为奇。不到日中,有使女出来对先生说道:「我奉夫人之命,说:『公子娇怯,不能久坐。』着我禀明,叫公子入内,以慰夫人之念。」
先生听了笑说道:「公子才上新书,坐不一时,怎就进去?」却又不好拂了东翁之意,只得说道:「我今放你,方才所教的书,不要忘记了。进去读得几遍,明早来背。」公子道:「方才先生教的这一页书,门生已是透熟,何必又读,先生如若不信,待门生背了去罢。」
先生听了,只疑他说谎,却又不好说他。只得消了一笑道:「这一页书五、六百字,你方才只读得两遍,连教只得三遍,岂能就熟能背之哩?你既说能背,若背得几行,不致断续错乱,也就算好了。你拿书来背与我听。」
公子不慌不忙,走到先生身边,将书置于先生面前,只背得清清楚楚,一字不遗。直喜得先生欣花俱开,连叫:「神童。」赞不绝口,遂放他入内。自此居夫人只到饭后打发公子上学,不到日中,就着人来接公子进去,自此习以为常。这先生知道居鸿胪只有这位小公子,是他的性命,夫人又且溺爱,又见公子资质非凡,教训绝不费力,倒自由自在。
不知不觉,一连三年,直教得居公子无书不读,讲明圣贤义理,然后行文。居公子过目不忘,下笔自成文采。况且往来学中,只有一个时辰,有什破绽看得出来?故此这先生见了居行简,不是夸称令郎天资敏慧,就是赞学生才思过人,再若造就几年,功名决不在老先生之下。因将公子做的文字送看。居行简只微笑说道:「小儿愚昧,有过顽石。若非先生琢磨砥砺,何以至此?」入内与夫人说知,大家说说笑笑。正是:
从来计巧可瞒天,闺秀于今且学男。
只为承欢无别意,谁道关雎咏二南。
原来,这个先生是个老举人,一向流寓京中,姓王名谦六,居行简知他朴实,故此请他做个西席,也只说教诲掌珠识字而已。不期王谦六只认真是公子,不敢怠忽,虽是每日只有一个时辰在馆中,他却无不尽心训诲,循循善诱。学者既具天资,能不一旦豁然?况且王谦六以为今日师生,异日必能亲敬,故此十分得意。
先前,还只在东翁面前称赞,后来,他竟逢人说项,到处扬名,以居公子为当世神童,异日功名定然翰苑。
一时长安城中,你我相传,俱晓得鸿胪寺居行简的公子貌似美人,才如子建,就歆(xin)动得京师中卿绅士夫有女之家,无不愿结丝萝,欲见而不可得。
先前,居行简一个苜蓿冷署,又且落落寡交,不求荣辱的人,到如今不是同年拜访,就是故旧攀谈,这边送去了故旧,那边又迎显宦辱临。这些人的来意,无非注意求婚,欲识佳婿耳。
一日,来了一个显宦,叫做来应聘,现任工科。门上人急来传报投帖,居行简迎接入堂,各叙寒温之后,来应聘请西席相见,并请公子一会。
居行简听了着惊,不觉一时面红耳赤起来,又不好遽辞,只得含含糊糊的说道:「小儿初离鸿褓,饥馁(nei)未知,抑且本性柔弱,举动倩人,往往不出中堂。近日虽曰延师,亦只不过小弟叨列冠裳,使其识字,以免河东白豕开之诮。除识字之外,日伴老妻于寝室之中,从未识人一面。至于趋庭学礼,一些不歆,今日焉敢遽出接见王公大人长者?若见面失礼,开罪于王公大人长者之前,又不如不使之为妙也!」
来应聘听了正色说道:「老年兄此言差矣!见与不见,各有不同,小弟与年兄通家世谊,非比泛常,令郎公子乃是年家子侄,又且同在京师,何得拒人千里,以『失礼』二字塞之?小弟此来殷殷求见,以年家子侄,犹予比儿,亦可同珍同宝。抑且也闻传播,谁不目为神童?弟故浅陋,岂敢自负伯乐,以识龙驹耳。在童稚之子,何得有失礼开罪而罪之?只不过垂涎老年兄有此宁馨,异日飞扬,尔喜尔喜,而愿见之也。且非闺秀不出户庭之比,正该使其趋庭学礼为妙。」
居行简见他决意要见,一时无法可回,只得传谕:「请公子出见。」只因这一出见,有分教:
世事渐非甘退隐,闭门何必向空山。
不知居公子可肯相见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     成蕴籍妆男毕肖见公卿 势利官为女言婚巧令色
词曰:
乔装束,庞儿儒雅全非俗。全非俗一腔心动,好逑方足。盆中美色红红绿,樽前满泛香浮醁,香浮醁势豪屏尽,自媒陈曲。
调寄《忆秦娥》
话说这来应聘现任工科给事,此时,魏监专权,他遂交结,倚仗势力,若是有人与他不相合的,即便参他一本,故此人惧怕他。他却与居行简是进士同年,两人虽同在京中做官,往来甚少。只因他有个女儿,是爱妾所生,宠其母无不爱其女,向来为女有择婿之心。一者难遇其人,二者见女儿尚有可待,虽是暗暗留心,不甚着急。
近来有人纷纷传说:「居鸿胪的儿子才貌双全。」遂想:「门户相当,且是同年,心甚欢喜,常欲托人求亲。又知居行简是个倔强老儿,不通事务的人,若是一口回绝,便不好再说了,只是人说:『他的儿子有才有貌。』不知真假,只怕言过其实,倘或有才貌陋,貌俊才虚,岂不误了我女儿的终身?况我早居风宪易得升迁,他今不务修饰,将来不能在我之上,还该消停议婚才是。」故此因循。当不得这爱妾时常催他相看居家公子,因而不敢迟延。
这日,打了执事,先拜见了一个秉笔的公公,顺便来拜居行简,定要请公子相见。居行简一时难回,只得使人入内禀知夫人,立等出来相见来给事。夫人听了,一时只急得没法,埋怨道:「老爷怎这般糊涂?怎么使孩儿出去见客,这怎么处?」
掌珠在旁听了笑说道:「向来父亲、母亲不欲以女孩儿为女子,而欲以女孩儿为男子。今既为男子,而又不以男子行事见人,男又不可,女又不能,岂不将来使孩儿做一废物?依孩儿主意,竟出去见他。」
夫人看了一眼道:「一个人生面不熟的人,倘或问长问短,一时露出破绽,岂不笑耻?」掌珠道:「母亲不必忧虑。孩儿日读诗书,与圣贤作对久矣。但知圣贤俱是男子,未闻女流,故此孩儿矣以男子自待。今见生人,如对圣贤,倘或问难,自有应答万万不妨。」
夫人见她要见,只得替她换了套鲜衣,自己同着侍女送她到了厅后,然后使童仆引出厅中。这公子竟昂然走踱了出来,立在下首,朝上先打了恭,即使小童移椅中间,又使铺下红毡,然后恭恭敬敬的说道:「请老年叔台坐,容年小侄拜见。」
这来应聘见居公子体态从容而出,要行拜见之礼,连忙走来一手扶住,笑嘻嘻说道:「愚叔今日此来,只不过便道与令尊叙些闲谈。因知贤侄童年俊逸,故请一见,何必行此大礼,以干过份。」居行简道:「论子侄拜见固宜。既蒙吩咐,倒不如从了年叔罢。」
公子听了,然后恭恭敬敬作了四揖,又与先生、父亲作揖过,在下首偏座坐定。来应聘再将公子细看,果生得:
气宇轩昂,满面春风和蔼;骨多带秀,微含霜冷清奇。问其年方十一,试其学腹五车。最爱头皮青绿,红绳挽就时新角;可喜面庞白粉,容光飞舞色惊人。休言有女争求婿,便是多儿也不嫌。
来应聘看完,说道:「古称貌美潘安,贤侄实有过之矣。」因而茶罢,只不起身。居行简见掌珠举动宛似男子,心中甚喜,见他不去,不觉忘其所以,笑欣欣的说道:「今日老年弟既是有暇,何不暂屈书斋,一卮薄酒何如?」
此时,来应聘只苦心事一时不便说出,忽听见留饮,满心欢喜,竟不推辞。居行简遂一面吩咐童仆入内备酒,一面邀他同到书斋而来。
这书斋一带三小间,收拾得甚是齐整,居行简闲暇无事,在内看书消遣。或是掌珠执经问难,翰墨之所故,此内中图书古玩无不雅洁。来应聘在内看了半晌,家人来请入席,大家不必谦逊,居公子只朝上作了三揖,然后坐在父亲身旁,面前另是一副小杯箸。
来应聘此时已看得居公子十分中意,只是不好启齿,只得先说些朝政得失,又说些仕途窄狭。酒到就饮,饮半晌,居行简满心厌听,因叫人取过色盆,斟了一杯满酒自己立起身来道:「得失险易,不必在酒席间论定是非。不如借此杯中,以博今日之欢。乞老年弟行一令来,以便饮酒。」说罢,着人送到面前。
来应聘想了一想道:「老年兄要弟行令,只得允从。」先吃了一杯令酒,取了六个色儿在手中,说道:「我想当日做穷秀才时,拿了书本,寒暑无间,所望者功名到手,衣紫腰金,脱尽寒酸。选了有司,一味悛剥民膏,何愁不富?财既充盈,就有喜庆之事。不是谋干升迁之喜,就有嫁娶生育喜欢。有了财喜,亦必要有福消受。有福消受,亦必要有龟龄之寿以享之。小弟今日所取的,是三为财,四为喜,五为福,六为寿。如若不遇,竟饮四杯。各说酒底,遇一者免饮一杯。」
说罢,将色掷在盆中道:「取三财、四喜、五福、六寿。」掷完,盆内却是有财福,而无喜寿,该补喜寿两杯。先吃一杯,补喜的酒,说道:「自喜恩深陪侍从。」后吃一杯补寿的酒,说道:「称觞献寿乐钧天。」说完,叫人斟满了令杯,送与王谦六。
王谦六接杯饮干,取色儿说了下盆语,掷将下去,却是有财喜,而无福寿。遂吃了一杯补福酒道:「福随春色润家庭。」又补一杯寿酒道:「山翠遥添作寿杯。」说完,送与居行简。
居行简亦照前掷下,却是无财无喜,该补财喜两杯。吃了一杯,说道:「年年喜见山常在。」又吃补财的酒道:「临财毋苟得。」说完,叫人斟酒送与公子。
公子立起身来说道:「父执之前,焉敢放肆。但是年叔之令,小侄又不敢不遵,望先生、父亲恕罪容掷。」遂将酒折入小盅饮干,也照前掷将下去。却无喜在内。将酒饮完,说道:「喜有儿郎读父书。」说完,着人斟酒,起身出位,送至来应聘面前。
来应聘看了公子,接杯在手大喜道:「却果是喜有儿郎读父书。老年兄有此佳儿,必得才美之女配合才妙。今日小弟兴来,实不相瞒,意有所在。小弟只生一弱息,却与令公子同年,虽不貌陋,亦且聪明。若不弃嫌,弟与年兄今日结了儿女亲家,成就此佳儿佳妇岂不快美?」
王谦六见他愿将小姐与居公子联姻,遂满口赞美的说道:「果是老先生眼力不差,这门生实系东翁千里之驹。小弟在此西席三年,公子每日进馆诵读只有一时在馆,诵读的不两、三遍,就能背诵如流,到如今一日数行俱下,再读几年自是玉堂金马。就是前日居老先生入朝,他题了首入朝的绝句大有才情蕴藉。」来应聘听了忙问道:「这首入朝诗,年兄可还记得么?」王谦六道:「怎么记不得。」遂自念出道:
夙兴不寐去朝天,满腹忧民待生灵。
寂寞自回衙署冷,只留衣惹御香烟。
来应聘听完,不胜击节道:「前一句为臣尽职,第二句忧天下之忧,只一待字,含蓄甚深,不敢越隙,空怀满腹。第三句自怜官非台谏,冷署鸿胪。第四句又以自慰,竟将居年兄描写曲尽,不意童稚有兴匪夷,真可喜也。真可爱也。」
居行简只微微笑说道:「小儿雕虫伎俩,来年年兄教诲才是,怎么一味夸称?听了宁不有愧?我们且顾饮酒。」一面送盆到王谦六。王谦六也起了一令,令完,居行简也是行了一令,各各欢然畅饮。
来应聘因又笑向居行简说道:「我想令郎诗中,说衙署冷淡,若要热闹,有何难事?如今第一着热闹势利关头,只要奉承得几个宦官欢喜,功名自然炫赫。小弟不瞒年兄说,近日若不走这条路,怎得有此风鲜衙门,使人知畏。」
居行简却听得甚不耐烦,又不好抢白他,只叫人忙忙斟酒,直吃饮得尽欢尽兴,方才告别,起身而去不题。正是:
趋炎小人事,宁淡君子心。
淡处终常久,趋炎不可钦。
居行简同着公子别了先生入内,心中一则以喜,一则以忧。埋怨夫人道:「我着人进来请公子出见,只不过一时难回来给事,你只该推托事故,不出才是,怎么竟打发她出来?喜得孩儿乖巧不露破绽,绝不疑心。倘或败露,岂不是一场笑话。」
夫人道:「我原不要她出来,恐怕露出本相。孩儿道:『父亲既认为男子,安得不以男子见人。』又说:『司空惯家。』故此放她出来。既不辱命,又何碍也?」居行简道:「你道来给事定要见我孩儿,却是为何?」夫人道:「想必是他晓得我孩儿会读诗书,羡慕请见,也是年家子侄常事。今已见过罢了。」
居行简道:「夫人有所不知。你我坐在衙中,哪晓得外面事情。不知谁人传出,说:『我孩儿人物清俊,文才秀美。』歆动得满城中有女之家,要与孩儿为婿。他今日之来,竟有个先下手的为强,只因不曾亲眼见过,心还不定,今日见了,我看他光景,死心塌地要与我给个儿女亲家,岂不好笑。」遂将席间一番说话细细述知。道:「倘明日着人来议婚求允,这怎么处?」夫人道:「原来如此。以后有人来说亲只推说孩儿年幼,再过几年来说不迟。」
说罢,也就不题。谁知这来应聘回家,将居公子的相貌文才,席间礼仪细细述出,直听得这个爱妾心花俱开。说道:「老爷千万替我作主,使我女孩儿结此姻缘,心愿足矣。」来应聘道:「我今日席间已曾露意。只是他父亲绝不招架,欲待再说,殊为失体,故此后来只是吃酒。」
爱妾道:「他只不过一个穷官,你是风鲜,谁不愿巴结,何不明日再托一个势力之人去说。他难道自不思忖,有个不肯附就的么?」来应聘道:「他虽是穷官,到也立品,只是有些性子倔强,不顺人情的人。我只好慢慢托人宛转去说,再无不成之理。」这才是:
有女求佳婿,生男愿好逮。
谁知有圆缺,惹出许多愁。
居行简只因无子,祝夫人将掌珠小姐改了男装,自己哄骗自己,以乐家庭。不料掌珠小姐自改了男装之后,渐次长成,行动举止,竟自认作男人,绝不露一毫女子之态。又常认真诵读,就像要做秀才、中举、中进士、解会、状元拿得稳稳的一般。
父母见她聪明,只得由她情性。不期读到十二岁上,竟读得满腹文章,一腔才思,向来从不见人,今又接见了来给事之后,来给事跟随的人一发传扬开去,以致媒人日日到门讲求亲事。夫人只是极力推辞,说:「公子年迈幼小,不是议亲时候,再过几年不迟。」
怎奈,回了这家,那家又来,先前还是缙绅富室,后来俱是当道显官,缠扰得无法可处。回又回他不得,应又应承不得,只终日含含糊糊,担了许多愁肠干系。欲待对人说明了是个女儿,又因自己现立朝堂,日与士大夫接见,一旦说明,岂不被人笑耻。欲要使掌珠仍改女装,深藏闺阁,使人慢慢的透露出来,以绝众人求亲之念,因又想道:「这事如何使得?再若知道是个女儿,有此才貌,一发来求的多了。你想长安子弟尽皆纨绔,半属富豪,哪一个可称坦腹?」
遂想来想去,一时竟想不出什么妙策以回众人。往往忧愁,又当不得来给事托了王谦六,屡屡向居行简求亲。先前也回,无奈王谦六是在家中的先生,早晚劝允,居型简一日忽想定了一个主意,来寻夫人商量,以应将来。只因这一商量,有分教:
人心险恶原无准,一日风波十二时。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     怫意事尽成敌国 奏陈情怜准还乡
词曰:
郎才秀美都欣快,倩托良媒无懈。谁道眼空世界,辞却人人怪。祸应急避须无怀,丹陛历陈年迈。归放无官松械,默默芥。
调寄《桃源忆故人》
话说来给事,自从酒席间见了居公子是个粉妆玉琢,又试问些古典,对答详明,见其才华锦秀,岂有不爱!又听了这首做父亲的入朝诗,遂在他同寅面前无不时常夸说。又因当日席间曾说结为儿女亲家,心中十分拿稳。又托王谦六在内撮合,料这事决无不成之理。
谁知说来说去,居行简终是含糊,竟无半句许允之意。来给事不是作了字来,就是着人来问王谦六。王谦六又不便裁答,只得因因循循,似允不允的意思回他。来给事见不允亲事,心中甚是不悦。
因请了王谦六来,发话道:「可笑居年兄老来颠倒,这样不中抬举!我一个风宪当权,将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儿与他结亲,有什辱没?有什不愿?他却如此推三阻四,不肯应承。只消我寻些事故,提起笔尖,看他这个少卿可做得安稳不安稳!」王谦六听得甚觉没趣,不便回言,只得连连告辞道:「小弟今日回去,若有好音,自当复命。」
别过,回到馆中,因劝居行简说道:「老先生既有令郎公子,如此美貌文才,日后自然要择名嫒贤淑以成佳偶。小弟闻得来老先生的这位小姐,虽是宠妾所生,也会读书能文,甚得其父之所钟爱,不啻明珠。向来慎于择婿,留心已久。今见令郎公子年相若,貌相当,实是一段良姻。他又苦苦来求,又且托小弟再三恳允,而老先生决不许可。只不知老先生有何高见,而不允其请也?」
居行简道:「嫡出庶生何关轻重?大凡男女结亲,总同一理,无不慎重再三。小弟方才与拙荆商量,说弟只此一子,又且赋性娇柔。今若一旦妄许,焉知其女将来果是贤慧?倘或情性乖违,不能定准。所以古礼女子二十而嫁。况且小弟近见仕宦之家,往往贵财慕势,一有男女即想联姻,及到后来不是富贵浮云,就是男顽女劣,有乖懿行,甚至夫妇成仇,彼此怨恨父母误结此婚,往往有之。今日小儿年才十二,齿发未齐,虽不能遵古礼男子三十而娶,亦必在二十上下之间,使男女成交之时,审其贤良,观其四德,然后各因其材而使之婚配。所以古人有:『相女配夫,无不各得其所。』何必在可待之年,以误儿女终身?故此妨命。」
王谦六道:「老先生议论,实乃持正。但小弟想来,婚姻二字实有天意存焉。有强之不来,拂之不去。若据小弟看来,这段婚姻大有天意。既有天意,老先生亦当准今略古。若只一味拘循,未免不通于世。亦且仕途窄狭,时有风波,近闻吴家宰、钱司马、靳詹事俱托人来求允,老先生一概谢却。倘能一一体贴老先生这般主见,自然无言。设或有人不能相谅,若道老先生不屑与此辈联婚,恐堕恶道,后悔晚矣!依小弟愚见,莫若允了一家,庶免物议。乞老先生与老夫人熟商为妙。」
居行简听了这番说话,想了一想,复又笑了一笑,寻些别事与王谦六闲谈了半晌,遂别了入内,来寻夫人细细说知,道:「他们只知我恋此乌纱,以为荣贵,殊不知我弃掷有等鸿毛。我今想来与夫人在京数年,俱在半百之外,家园祖业久已荒芜。况且主上虽是聪察,但不理朝政,无奈奸佞滋生,边庭衅起,流寇纵横,吾恐将来便有不测之患。我今何不趁此告老归家,以乐吾余年。亦且使女孩儿别寻佳婿,不知夫人意下如何?」
夫人听了,说道:「识时务者,吁为俊杰。老爷主见甚是有理。」居行简主意已定,遂写了一道表章,五更入朝陈奏。本内奏的是:
鸿胪少卿居敬,谨奏陈情,乞骸归里,以彰恩恤事:臣闻幼学壮行,佐圣明而赞理,筋衰力惫,乞仁主以休归。征于古,验于今,朝朝不乏;矜于老,恤其衰,代代有人。是以臣心窃慕而景仰者也。臣今多年犬马,乞怜准恤之覃恩,时昔衔环,望赐归骸之圣德。修其墓,葺其庐,冀生死以图安;耕其田,课其子,报君亲于有待。茕茕之口,望帝阙以谢隆恩;孑孑孤身,瞻光天而祝圣寿。伏乞睿准行,不胜特命之至。
天子看罢表章,准其所奏,着他致仕荣归。居行简领旨谢恩,回到衙中,即行打点起身。早已有二、三知己,闻了此信,俱来饯别。这些求亲不遂的,只要与居行简为仇,忽听见他告老致仕,朝廷已准,一时没处下手,也只得罢了。
居行简先与王谦六作别,然后从从容容同着夫人、公子,带领仆妇离开了京师,一路往南而来。
此时居行简,一则离了是非险地,二乃夫妻、儿女同归故乡,三来是告老致仕荣归,不比降官,故此沿途俱有官员迎送,也觉十分高兴。
一日,在舡中无事,与夫人商议道:「当日一时游戏,将掌珠女儿改了男装,是欲暂时在闺阁往来娱日,不过以真作假之事。又因资性聪明,延师教诲,以假作真。谁知播满长安。喜得是我早些见机,不致败露。不然贻笑京师,即欲致仕,也觉无颜。如今离京已远,不日将到家中,莫若改了女装进门,免得后来又有话说。」
公子听了,笑说道:「孩儿改装,甚是容易。只是前日孩儿看见父亲本稿中,有耕田课子,今若无子而归,岂不有欺诳之名!况且长安这番求亲的,未必安心宁息,只怕将来还有其人。莫若依孩儿愚见,仍是男装到家。到家之后,料想不比京师,慢慢改装。若是有人知男,即以宜男见之;若是有人知女,即以掌珠见之。一如游龙变化,令人莫测端倪。不知父亲意下如何?」
居行简听了,不禁大笑,对夫人说道:「这般说来,岂非夫人有女,我亦有儿,到也风流蕴藉。目所未有之事,有何不可!」大家说说笑笑,日在舟中,一路进发,不知不觉早已到了松江家中。未免料理一番之后,甚觉清闲散诞。
居行简自与一班昔日老友,常带小童携樽挈榼,寻山问水,邀月赏花。且有一件心事不能摆脱,借此行游,往往在美少年中时常留意,要与掌珠小姐择一佳婿。而目中所见所遇者,仅是外貌可观,及至试问,胸中所学竟无所长。要寻一个才貌俱优者,绝不可得。
居行简致仕来家不觉将近一年,居公子已是十五岁了。自从来家进门之后,绝迹不到中堂,却依旧男装。在后面花园中,有三间精致书室,遂日日到内,无非涉猎诗文,讨论古今。
忽一日间,看书困倦,遂掩了书卷,凝神定目想了一想,不禁大笑起来。服侍使女听了,忙来问道:「公子方才看了哪篇得意,这般喜欢?」公子又笑,说道:「好笑!我竟忘了本来面目,只一味钻研穷究!朝中又不开科考较女才,何必终年矻矻,作老死牖下计?岂不可笑!」
内有个使女名唤素琴,因掌珠小姐男装出入书馆,要个书童服侍,遂将她也改了男装,做个书童贴身服侍公子。公子喜她作事乖巧,说话灵变,又且有些姿色,故此一刻少她不得,也就教识些字儿。却与公子同年,也是十五岁。
今听见公子说出笑的缘故,因接说道:「岂不闻阳春白雪,曲高和寡?老爷、夫人当日教小姐改装公子,亦不过游戏一时。谁知习以为常,从师学业,不期小姐赋性聪明,文才日誉,以致有女之家争相求偶。若不是老爷先见早归,是非得免。今日回来,只宜改头换面,又不料仍是男装。我常听见诗经上说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如今小姐窈窕淑女也,非君子也。以小姐依旧男装而作君子,如今回来喜得才名未播,倘或渐渐传开,亦如京师人来求偶,一时男装不可,女扮不能,得毋男装以娶淑女耶?将欲辗转反侧,寤寐以求之子之于归耶?此素琴之不可解也!况且近日闻得老爷玩水游山,暗暗为小姐觅寻佳婿,寻来访去,目无一人。盖因老爷知小姐之才之貌直如白雪阳春,要寻一个阳春白雪的男儿与小姐而咏河洲,绝不可得。岂不是曲高和寡之一意耳!若依素琴之见,莫若换装,静字闺中,以俟君子。」
掌珠听了,暗暗点头,因说道:「尔言亦是正理。我今岂敢以有才自恃,如果有事,男装亦可,女束亦可。且过些时,再作商量。」正是:
有才自古必风流,才不风流非好逑。
若使今朝换装束,关关怎得近河洲?
掌珠小姐自此以后,也就不似当日手不释卷的涉览。因见园中花不灿烂、树不扶疏、山不嵯峨、水不曲折,遂终日在园中着仆妇栽名花、植嫩柳。又使人寻了惯迭假山之人来收抬点缀,竟将这座花园布置得花团锦簇的一般,居行简与夫人见了甚是欢喜。
夫人见掌珠渐次长成,亦时常劝她改装,习些女红针黹。掌珠只得遵依母命归到绣阁中,更了女装学习。你想一个才色聪明的女子,有什难学的事?不消几月,早已学成。
忽一日,管门的家人传进一封书来,封函牢固。居行简接了,慢慢拆开看去,其见上面写的是:
久违师范,只缘阻隔河山;未报深恩,盖为阶梯相左。迩时复命得瞻紫阙,又适老师台予致荣归,徒然念切,形诸寤寐矣。新膺简擢,试士南都。吴郡文才,冠于诸国。自惭目无犀照,难操月旦之妍媸;识不充盈,奚任丹黄而甲乙。所幸出之门墙,蕴之有素。靡不矢公,而负老师台之教育深恩耳!因思庭前玉树,久已名播京师;膝下神驹,定使飞扬霄汉。意欲攀援以展愚忱,不尽欲言,下车面悉。
门生吴志顿首百拜。
这吴志,字本怀。当时居行简在湖广荆州府做刑厅时,分房入帘,看了吴志的文字,十分得意。呈上主考,主考嫌他文字纤巧,不肯中他,居行简极力苦求。主考见他秉公,只得依允中了。
吴志中了举人,方晓得深亏房师居行简之力,拜见之日,称为恩师。隔了几科,又成进士,遂选了陕西咸阳县知县,屡坠外任。只因彼此升迁,再不能够相会。今值任满进京,满拟师生聚首,又谁知居行简已经告老归家。细访告致缘故,方知为谢绝求婚,致于当事,所以归家。
吴志在京遭际,特点了江南提督学院美差,他就十分欢喜道:「恩师有子,正报恩日也!」遂不等到任,先着人来下书。居行简看罢,忧喜相半。吩咐家人道:「好好管待来人一饭。说我老爷不及回书,等吴老爷到任时相会罢。」
说完,将来书来见夫人,说知书中来意,道:「这怎么处?我又并无子息,谁人去考?空负他一段美情!」夫人道:「没人应考,只消写字回他。就不回他,到了考时,没人进院,他也罢了。」
居行简听了,绉眉顿足道:「妳还不知书中的意思,自因掌珠自幼男装,知我有后,又且他在京中知我致仕,皆为辞婚,有触当事。故此知我有子,正在求名之际,着人先下此书,叫我儿子应考。今无人应考,也可支吾。倘他来见我,一个师生来后,必请师母相见,又必请师弟相见,那时又怎么处?」
夫人听了,笑说道:「这有什难处的事?他若要相见,少不得还是掌珠会他一面罢了。」居行简道:「会他也还容易,只怕会面之后,又生别端,亦非美事。」夫人道:「他虽是我处宗师,却无干涉。况且又是你的受恩门生,就有什事,他也为你周全,何必忧疑?」
掌珠在旁听了,笑说道:「父亲、母亲俱不必为孩儿思虑。据孩儿的主意,且到临时孩儿自有作用,今日且不必细说。」居行简道:「孩儿临时固有妙用,但我正在忧疑,何必隐讳,你今可快快说来,使我放心也好。」掌珠因而说说笑笑的说将出来。只因这席话,有分教:
说来尽是消愁语,始信婵娟可作儿。
不知她说出什么话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     底里难窥真色相 泛常谁识假儒巾
词曰:
尽认宜男,衡文校士,恰值来南。为念前恩,修函先生,欣照须参。通今博古沉酣,笔到处,纵横妙谭。宫墙高揭,无愧无惭。
调寄《柳梢青》
话说居行简见了来书,忧疑未决。却是掌珠小姐说:「临时自有妙用。」居行简再三问她:「是何妙用?」掌珠小姐道:「吴世兄此来,胸中已有成竹,来时不可不见。孩儿若不见他,岂不将父母十五年有子之名,竟成虚话?既见之后,必须应考。倘能侥幸,做个秀才,也不负他报父亲昔日之恩。」
居行简与夫人听了,不等她说完,连忙说道:「孩儿你怎么考得?在他手中不是侥幸,莫说孩儿有才,便就是略有可观,或者不及完篇,少不得他为你周全,必定高高放出。孩儿不想一个秀才,也是朝廷名器,关系重大,岂容女子擅窃之理?若是做了秀才,定有一班同案以及先进互相往来,不是以文会友,就是以友辅仁。那时推之不去,却之招尤,这怎么做得?」
掌珠小姐道:「正为人所不能行,孩儿独能行之,才是奇事。若虑做了秀才,怕人缠扰,只消使人递了一张游学文书,在家总不见人,从此换了女装,静俟闺中,岂不先受了一番荣华。」居行简同夫人直听得心花俱开,笑说道:「孩儿此见,一如蛟龙变化,首尾莫可测度。」大家说说笑笑以待宗师到任不题。正是:
盈盈闺秀正鲜妍,且又才高性有天。
若不恃才还逞逞,暗香何得有人传。
过不多时,吴宗师早已到任。到任之后,即来拜谒。果然拜见了居行简,即请拜见师母并世弟。见过之后,因他是个衡文之职,恐生外议,不便款待,因而自去。
吴宗师回到衙中,因是岁考,按临各府州处。又过多时,有文书到苏松二府,先考苏州,后考松江。少不得先从县考。居公子是宦家公子,进考时随身带了素琴服侍。题目到手,即举笔濡毫,不假思索,因而县府俱已取居公子为第一名。
不日,宗师按临昆山,调考两处生童。居行简只得同了公子,带了仆从到昆山寻个寓所。公子这番不便带人进院。到了进考这日,备了一乘小轿,从五鼓先抬进辕门安歇,居公子坐在轿中等候点名。候不一会,早已放炮开门。
居行简久已嘱托教官护庇公子进考。这教官见已开门,从县府一起起报名,应声鱼贯而入。点到松江,教官即走到居公子轿边,请公子出来,一同入院,故此井无一人敢来搜检。又引公子坐入号房,等了多时,题目方才到手。果是才高三峡,一泻千里。不到两、三个时辰,早已做完。
欲待交卷,却见并无一人做完,只得坐在房中。直坐到下午,方才看见有人上堂交纳卷子。此时宗师已退入在内,堂上无人。公子看在眼中,道:「他若出来,反有不便。」遂将卷子走上堂来,置放案间。正值开门,随众而出。到了辕门口,轿夫连忙迎接,公子坐轿回寓。居行简看见公子出场回来,无限欢喜。着人收拾,连夜下船回家等待消息。
这吴宗师看了居公子的文字,竟如美女簪花,鲜妍秀色,深合己意,不胜击节道:「果是名不虚传,长安久誉!怪不得府县取他为案首。既是府县取他案首,我又有何嫌疑?亦以案首取之。」
过不一日,发出红案,竟是第一名居宜男。有人来报喜,居行简一一打发而去。居夫人使人置备了一副极齐整的儒巾、蓝衫,等候送学。
到了送学这日,官家行事不同,厅堂结彩,侍从多人将居公子打扮的风风流流而下学。
下学之后,一路迎来,直看得满街塞巷的男男女女,无不啧啧称赞居家公子,好一个风流美少年。你道居公子一路迎来,怎生好看?只见:
面如傅粉,头发齐眉,一顶儒巾笼总角;唇若朱丹,身材俊逸,一领蓝衫遮盖体。巾插银花光耀。衫披锦绣成双。坐下白马金鞍,覆罩黄罗深伞。人人喝采,潘安出世好儿郎;个个称奇,西子重生如处女。
居公子坐在马上,一路迎来。见见人俱喝采,昂昂然右扬鞭,左绾缰的东瞻西盼,越显得风流俊逸。竟有个看杀潘安,想杀卫玠,被人拥拥挤挤,拦住了马头不肯放行。还有那些宦家富室的门口,重帘之内,夫人、小姐见了这般似美女的一个小秀才,恐他容易走了过去,叫使女、仆妇出来拦住马头,不容他径去,定要多看一会方才放行。
居公子见帘内俱是妇女,越卖弄精神。手勒丝缰,斜翘两镫,两眼注目,射入帘中,两边观看。一时就哄得这些夫人、小姐,以及妇女各笑嘻嘻,启帘争看。内有年纪老成的,恨不得扯她下马,搂入怀中叫声儿子;内有年纪与她相仿的,恨不得一时凑合拢来,成了夫妇。就闹得松江城里城外,这些乡绅富室,各着人来拦路邀截,要看居公子的标致。
居家的跟随人役,又不好变脸呵斥,只得由他截去。先前还是顺路,到了后来,不是顺路,也来邀截。家人们怎肯依他,两下吵吵嚷嚷,这边不肯去,那边又不肯放。公子在马上暗笑不止。只得说道:「索性做个人情,不可偏了一边,由他去看罢了。」那边家人听见居公子肯去,就来笼着马头,引到自家门首帘下,帘内的夫人、小姐竟看一回才肯放行。故此耽耽搁搁直到一更之后,方得到家。
此时,家中厅堂结彩,鼓瑟吹笙,肆筵排席。居行简同居公子先拜谢了天地、宗亲,然后与夫人坐下,受了八拜之礼。拜完,居公子推说:「辛苦了一日,不能饮酒。」告辞入内。居行简自同贺喜的亲友饮酒,搬演戏文,欢饮终宵。
居公子入内,将路上邀截看看的光景与母亲细细说述,各笑一番不题。正是:
善戏谑兮岂是谑,多才必定逞奇才。
如若认真迂而腐,迂腐之人何有哉!
这番举动,果是有女之家,打听得居公子尚未有亲,俱央人说合。居行简又只得极力苦辞,说:「公子年还幼小,况且有志,必得中了进士,才肯议亲。」无奈愈辞愈有。
又是一班新进的秀才,来约居公子去谢宗师,居行简欲要回他不去,掌珠道:「若以宗师为父亲的门生,孩儿不去亦可。今以孩儿为宗师的门生,似乎要去。况且孩儿案首,为诸生之领袖,岂有不去之理!」居行简听了,点头许允。只得同公子与一班新秀才来。
到这一日,居公子与众秀才,各穿戴了儒巾儒服,当堂拜见。拜见完,宗师发放了诸生出去,独留居公子到后堂小酌。因请罪道:「愚兄今日荣幸,皆受尊公老师台之恩,以至如此。适才贤弟与众生员,在公堂之上同行拜谢,使愚兄心有不安,贤弟似乎多赘矣!」居公子听了,连连打恭说道:「老世兄与家严昔日之师生,小弟与老世兄亦今日之师生,焉敢缺典。」
说罢,饮酒间讲论些文字、古今典谟,甚是雅饬。宗师笑问道:「愚兄在京时,闻得尊翁老师台为贤弟辞婚。只不知贤弟近日可曾有聘定否?」居公子道:「家严只因愚弟有执意欲得成名之后,议亲不迟,故此尚然有待。」宗师道:「此乃贤弟志士所为。异日走马春风,看花上苑,少什么金屋阿娇!只不知谁家有福,以作燕燕于飞也!」两人说说笑笑饮够多时,居公子再三辞行。宗师不能相强,只得起身相送大门之外。
居公子同了素琴走出辕门外来,忽见一个秀美少年翩翩迎面而来,两下彼此注目而视,一时不便交言,各将手拱一拱,各自走开。居公子走得远了,方回头看少年。还立在那里,有徘徊不忍欲去之态。居公子因对素琴说道:「谁知世间也有这般一个美步年在我眼中经过。」素琴道:「果然生得神清秀美,丰韵飘然。据我素琴看来,到也与公子可以并驱中原。」
居公子一面走,一面又说道:「不知谁氏之子,只怕徒具外观,胸中无学,亦不足取也!」素琴正欲讲谈,早已有家人来接公子。公子坐入轿中,到了寓处。次日同父亲回家不题。正是:
各抱奇姿各抱才,忽然相遇费疑猜。
乍喜乍惊还脉脉,勾勾引引到家来。
却说居公子别过了宗师,路上遇着这少年,你道是谁?原来是嘉兴府秀水县人,姓许,名汝器,字瑚琏。因幕唐伯虎风流倜傥,遂又别号绣虎。却是世代簪缨。
他父亲也是有名之人。这许绣虎自幼资格不凡,读书过目能诵。十二岁就进了一个秀才,他就看得功名,有若探囊拾芥。不期进学之后,不上半年,丁了父艰,又不到一年丧母。他因双亲连丧,祖父遗业原不丰厚,故此家业渐替,也不在他心上,他只读他的书。除了读书做文之外,毫无所长。亏得有个族叔许璜,字近是,在京做官,常有所赠。又得家中一个真诚仆妇,故此薪水灯火之费不致经心,得以安心守制苦读。苦读些时,因在制中,功名尚早。
一日,读书闲暇,因想道:「当今士子,只不过熟习时文,相沿剿抄袭,已成陋规。功名到手,即便弃掷。即有一、二锦绣文章,亦不过鉴赏一时,无有实际。怎得有才如班马,诗成李杜,字字敲金戛玉,令人吟咏,口颊生香!我今在守制之年,何不博学以取名。奈何拘拘然束缚胸襟,于八股中去求生活,何其愚也!且我文章,奚往了然,有何可读。再若读去,若读成了一个不迂即腐,不通世务之人,那时想法救精,便觉繁难了。」自此以后,想定了主只博览群书,讨研古典,以及诗赋、诸子百家之言,无不潜心领略矣。
许绣虎资性既高,又肯勤读,何患无成。到了十六岁上,竟学成了一个博古通今之士。又且自小生得眉清目秀,亭亭皎皎。到了如今,一发长成得美如冠玉。况且胸中学问充足,自然而然不觉的晬于面,盎于背,而英华发现于外矣,竟是个风风流流的美少年。
但他父丧虽已三年满,母丧也是三年,二服以来已是六载矣。故此向来不留心领略与人交际,如遇要事方肯出门一走,事毕即便归家。在家中竟如处女的一般。每日间嘲风咏月,遇景题诗,兴怀作赋而已。
不觉又是三年,已是十八岁上,服满,方才出门行走,拜见学师,烦他出文书到宗师处起服。
这年,正值岁考,竟考了一等第一名。宗师发落时,不胜施旌。旌奖之后,不要说同学的朋友,不是赞他文章古秀,就是称他诗才擅美,无一不来交好。只是这番称赞,就歆动了城内城外,乡绅富室有女之家,无不羡他少年貌美,要招他为婿。俱托人来说亲,俱各夸张,不是张府上小姐仪容绝世,就说李财主家姑娘容貌无双,终日走来缠缠扰扰。这许绣虎一概不肯应允。
又被一班慕他才名的,不是今日来求题诗,便就明日坐着索赋。这个打发去,那个又来相求。终日绵缠,手不离笔。喜得他诗文敏捷,送来笺纸、扇头,举笔诗成,限韵即成,故此不致堆积。这还是腹中所有,易于许人。
最苦的是婚姻一事,往往被人缠扰得无计可回。即使回了张黄李赵,又有吕蔡陶姜来问信,只弄得许绣虎青黄无主,黑白难分。欲就了这家,又恐此女虽有姿色,未必多才,岂是我许绣虎之好合;欲待允了那家,又恐怕其人之女,虽是有才,未必便称佳丽。终日只是含含糊糊,又且不便与人说知心迹。
无奈这些做媒的人,俱是受了女家的嘱托,一早一晚的来走动,许绣虎甚不耐烦。口枯且又琐,极力俱辞。到了后来,这些女家见他东也不允,西也不就,恐怕媒人口舌笨拙不善言辞,只得另又托嘱,乡坤家寻了乡绅,财主寻了财主,秀才寻了秀才,俱来说亲求允。许绣虎终日迎送不暇,十分愁苦。
一日,梳洗对镜照了一番,不觉暗笑起来,道:「从来人以貌美为佳。不意今日我许绣虎反以貌美受累,岂不是件从古未闻未有的事,岂不可笑?」
梳发未完,老仆走来说道:「有一位冯老爷来拜相公,坐在厅上立等。」许绣虎问道:「哪一位冯老爷,他来为什缘故?」老家人笑嘻嘻,不知说出什么话来。只因这一说出,有分教:
安排陷阱牢鹦鹉,得开金锁脱蛟龙。
不知后事端的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五回     憨公子为妹婚寻人立逼 美秀才苦推辞受尽骯脏
词曰:
韫椟才高,青年貌美,久着时髦。愿结求婚,央媒月老,招赘儿曹。甜言逆耳徒劳,魆地里、安排虎牢。关禁煎熬,憨呆狂且,潜奔生逃。
调寄《柳梢青》
话说许绣虎听见老家人说:「是冯主事来拜访。」知他必无别事,毕竟是哪一家烦他来与相公做媒的。许绣虎道:「原来是他。」速忙将衣巾整齐,出厅相见,道:「小侄不幸严慈俱背,读书不出户庭者六载余年。有失问候。今虽服满,尚未趋承问候年伯,不意年伯反赐辱临,侄罪多矣!」
冯日敬道:「我记令先尊年兄在日,贤侄尚在髫龄,已知贤侄必非凡品。光阴瞬息,已经六载,今观贤侄伟然一丈夫矣,深为可喜。老夫今日之来,非为别事,只因受了来大冢宰之命与贤侄为媒。这来大冢宰,近日告假在家。有位千金小姐,姿色之美,不待老夫言述。只因为父者过于溺爱,不免慎择东床,一时未得佳美之婿,所以这位小姐盈盈二八,尚然待字深闺。不意近日大冢宰忽有所闻,而知贤侄才情高卓,容貌不群,实可称东床坦腹。前已托人来说,贤侄一例推却。未知何意?因想来人或者言语未周,或者未堪郑重。因知老夫与贤侄世交通好,故此特命老夫亲自来厅作伐。必能善为我言,因而受托。乞贤侄允从。一则不负冢宰殷殷择婿之初心,二则无辜老夫执操柯斧之意。」
许绣虎听了,连连打恭道:「小年侄赋性愚鲁而且钝,又兼家寒,向蒙诸位簪缨,通家旧谊,往往议结姻亲?年小侄非不愿纳,但心固有志也。尝思天下美貌女子,何处不有,才智之女,亦何地而无?若貌无沉鱼落雁之佳,才无咏絮之雅,小侄不取也!必待才貌兼全,能与小侄之才旗鼓相当,你吟我咏,才是小侄的佳偶。况且男子之娶妇,与女子之嫁夫,若无定见,一有所失,终身怀恨,悔莫大矣。负大冢宰殷殷择婿之意,为人之所才夺也,还望老年伯善为我辞之。」
冯日敬听了,不觉的哈哈大笑道:「我只道贤侄具此青年秀美,必要谈吐凌云,襟怀俊逸。不意贤侄幼失双亲,且少义方之训,竟成了一个迂腐木雕,不通时务之论。乌呼可也?你说沉鱼落雁,避月羞花,此不过赞美之词,以比美貌之女。你说咏絮之才,亦不过诗坛中,以赞美之称。所云尽信书,不如无书之谓,何而贤侄执此以为定论?吾未见其人也!莫怪老夫言过于激,若依贤侄这般见识,错过好事姻缘,将来老大徒伤悲耳,还宜允了这头亲事才是。万万不可错过,失此良姻。况且这来大冢宰,现任当朝一品,求婚于汝,不为辱没。亦且将来富贵功名,何须力求!」
许绣虎听了,只得也笑了一笑,说道:「老年伯见教的极是,无奈士固有志,不可夺也!」冯日敬见他不从,只得起身别去。正是:
炎炎赫赫做高官,为女求婚有什难。
谁道儿郎坚执意,推三阻四万千般。
许绣虎送了冯主司出门,自己回到书房来。想清早起被他缠了半日,又被他抢白了一场,好不气闷。直到午后,方才气平,道:「我有如是之丰姿,必不肯等闲弃掷,断送于村姬嫫母之手。只是方才此老劝我不可错过,老大伤悲,倒也是正理之言。但不知此女果是何如?」
因想了半晌道:「岂有此理!从来天生万物,各有匹偶。今既付我如是之才、如斯之美、又岂肯使我有鳏在下?亦必生有一才美之女,以作蒹葭好合。苟无才美之女与我而终其身,岂非天之所赋为虚也我今须拿定主意,万不可被人摇惑。」
忽又想道:「我生于斯、长于斯,数年以来,为何不曾见、不曾闻有什么奇才异色之女子有只字流传。他方才说尽信书,不如无书,倒也说得有些道理。难道生于古,独不生于今乎!」
因又想道:「必无此理。我今守制六年,出门甚少。况且一水一洼之地,又无山川之毓秀,岂有沉鱼落雁,避月羞花之女子?我想遍天下之大,必然有才貌兼全的女子也!还是我不曾广见广闻,若果能广见广闻,而于此留心寻访,必有一番奇遇,也不可知。不要被这老儿挫吾志可也。」遂依旧回绝媒人不题。正是:
姻缘自古前生定,若是今生便可为。
不是推三并阻四,怎能得见美于斯。
再说冯主事,见他不允亲事,心中不悦。遂一径来见大冢宰,将许绣虎辞婚,固执不从,细细述知。道:「不是晚生不善辞令,大都此子无福,有违盛意。」冢宰听了,笑道:「婚姻之事,固不可强为,亦非一言而决。明日有友人相约游览西湖,等我回来再处。」
来公子在旁听了,忿忿不平道:「小畜生!这样可恶,不中抬举,藐视我父亲大人!怎见我妹子便是无才?便是无貌?休讨得我公子性发。从便从,不从写个帖子与学院,革他的衣巾,他也没处叫苦。」冯主事道:「公子不必性急。既是令尊大人友约游湖,且等回来再作商量。」说毕,别去。
当不得这来公子使公子性儿,听见不允他妹子的亲事,心中十分懊恼。遂暗暗算计一番,道:「我今只消如此,这般,不怕他走上天去。」遂悄悄吩咐家人:「等老爷起身后行事。」
过不两日,来大冢宰出门去了。这些家人奉公子之命,无不尽心打听。分散在许家左右,访察他的动静。
不期一日,许绣虎因母舅寿诞,叫老仆备了礼物,从清晨出门去拜了母舅的寿,母舅留他吃一日酒,至傍晚方才辞别回家。
行至途中,忽有三、四十青衣的人,走近前来搀搀扶扶的说道:「今日许相公不在家中,我等寻了一日,却在此处相逢,快走一步,免得我家相公等久。」
此时,许绣虎虽不十分沉醉,却也酣酣然有些醉态,只觉两眼蒙眬的问道:「今日是我出门拜寿才回,汝家相公是哪一位?叫你们寻我做什事?」青衣人道:「小人等奉了相公之命,来请公子到家做些诗文。」许绣虎道:「此时天色晚了,我要回家歇息,明日到你家做罢!」众人道:「这个使不得。若请不去,就是连累我们受责。」
一面说,一面扶拥着而走。许绣虎道:「请做诗文,绝妙好事,我也不好辞。你家相公,端的是谁?若是俗人,我就不去了。」众人道:「我家相公是个文人,到那里相见便知。」
说罢,不由许绣虎的脚步做主,各自用手搀扶,却扶走到一座大楼高峻、房舍连云,一个大人家的门首。许绣虎见了,心中却是明白,遂立足道:「着哪个人去报知主人,可出来迎接才是。」众人道:「晚间不须迎接,且到厅中迎接不迟。」
说罢,又搀扶着许绣虎入到中堂,转入后厅,又进耳房,又出夹道,弯弯曲曲,逶逶迤迤,一重重,一进进,不知走过了多少厅堂廊庑,然后到一小室中来,已有灯光明照。虽不是精致书室,却也有几幅歪斜诗画,数卷残书。再看那厢,有纸帐梅花,竹床半榻。
许绣虎看了,想主人必是个俗物,我回去罢。遂回过头要问众人,早已不知去向。忙寻旧路,走到门边,竟关锁得无路可出。不胜恼怒道:「这些奴才,是何缘故将我诱哄到此,意欲何为?」只急得甚是没法。急了一会道:「来路关锁,必有后路可出。」
只得走入小室中,要寻后路,将灯四下照着,但见周围粉墙高有数丈,插翅也不能飞出,急得酒气全无,暗想道:「请我来做诗文,是文人韵事,怎么着人这般恶请?我记得先前进来,是个门第人家。今又如此深房邃生将我关禁,难道怕我逃走了不成?」又想道:「着人请我是真。恰好我今日不在家,这几个家人遇见了我,遂自一径请来,倘或主人此时已入梦乡,不便相见,家人们不知道理,怕我走去,我将关闭在此。」
正想未完,忽听见里面一众人声音。西壁厢开了一扇小门,有十数人点了灯火,簇拥着一个人走来。许绣虎忙抬头将他观看,你道这人如何模样?只见他:
一脸糟粕气,满腹势豪矜。头上飘巾歪戴,身穿鹤氅披风。一双近视眼,对面不分你我,两肩斜亸侧,横行岂识高低。吐语出言,嘴上白沫乱滚;摇头侧颈,周身摆踱轻狂。人人尽道呆公子,个个称他似丑驴。
这个人跨入门来,见了许绣虎,拍手呵笑道:「果然好个小许!」遂将两手做了一个手势道:「竟可以如此这般。怪不得我家令尊日日想他,要将我妹子做个牵头,要他入赘。」说完,将手笼着两只大袖,一顿摆踱。
许绣虎见他出言无状,大怒喝道:「何物狂奴,作此丑态?」那公子道:「呀呀!小许,我实对你说,谁人不晓得我是来大冢宰的大公子,恩萌世袭锦衣卫,将来做官。你若与我妹子做成了这头亲事,你就在我家,吃我的饭、穿我的衣,我就与你如此,这般,也不叫你为难。」
许绣虎听了,方晓得就是冯主事说的这头亲事,不肯应允,着人哄来。遂十分恼怒道:「我是文人才子,岂可与你一般见识,快着人送我回去,万事俱休!若使令尊翁老先生闻知,反为不美!」
公子道:「暂与你个榧子儿吃。我家老官实要招你为婿,你为什么推三阻四不肯应允?我今日趁我家老官儿不在家中,略施小计着人将你骗到此地,我实对你说吧,快快应承我妹子的亲事便罢,若不应承,只叫你来得去不得。你说你是什么文人才子,难道我来公子六爷不是文人才子?你说你是个才子,你家有几个元宝在家?料必想不如我家,堆着整千整万个元宝在家!你若不信,我领你到库房去看看。你难道不晓得,单才不如实有财的么?」
许绣虎见他一味胡言,只气得无法,大喝道:「丑驴!你为妹子招婿,也要人情愿。怎么设计哄人来家,岂不可耻!可笑!」公子也喝道:「你怎敢将人比畜,叫我丑驴!我做公子的人,海量宽宏,不与你计较。又且爱你的标致,日后还要与你做个龙阳君哩!」许绣虎大怒道:「我是黉门秀士,你怎敢毁辱斯文!」
公子道:「啐!莫说你是秀才,你不晓得吏部堂上坐的那老官儿是谁?就是我的亲亲的父亲!天下各省大小官员,不知在他手里降迁谪调了多少,希罕你这样穷酸饿鬼放屁的秀才!你如今允了亲事便罢,再不应承,只消关锁在此,饿你半年六个月,不怕你不做穷酸饿鬼了。今夜同你说话,觉动了心火,要入内去吃酒,睡妇人了!」说罢,吩咐家人锁门,遂一哄而去。
许绣虎直气得手足冰冷,浑身动弹不得。过了半晌,渐渐回过气来,大骂:「畜生!丑驴!」骂了一会,因想道:「我今被他锁禁在此,你看四围一似铁壁铜墙,怎得出去?岂不将我性命断送在此!不如等他再来,且应承他妹子亲事再处。」又想道:「如何使得!这样丑驴,怎得有好妹子?我若失口允许,倘或勒逼成亲,叫我许绣虎与丑女子作合,如入万丈污泥,如死的一般,这亲事断断不可应承!莫若等他再来,一把扭住与他拚命。不怕他不送我回去!」
想定了主意,等了多时,早有人开门出来。只因这番出来的人,有分教:
休言施德无人报,始信今朝恩报恩。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回     避风波鸿飞天壤 两无意割肚牵肠
词曰:
风雅仪容天赋成,自然好合不虚生。若还强逼似无情。人世岂无同我并,蜗居焉识产奇英。今朝得见那惜惺惺。
调寄《浣西沙》
话说许绣虎,被来公子黑夜锁禁密室,又受了一番恶待进退无路,要拼性命,以待其来。忽听有人说话,待开门出来,正欲上前去扭,却见是个妇人,手执灯火,后随一个男人。连忙立住。
你道这妇人为什么来开门?只因公子与许绣虎说了许多呆话,内有个家人服侍公子入内,回到自己房中嘻笑不止。其妻子问道:「你今日跟随公子做了什事,这般快活,笑个不止?」家人遂将这些缘故说知。妻子道:「这许相公,可是许举人家的大相公?」家人道:「正是他。果然这许相公生得人物俊秀,怪不得老爷要招他为婿,他却不肯。公子恼他,着人捉来关在后厅小室中。他若再不见机,惹了公子呆性起,就要绝他饮食。」
妻子着惊道:「这是我恩人的儿子,我若不设法救他出去,就是忘恩了!」家人问道:「他与你有什恩处?」妻子道:「当年我父亲欠了钱粮,追逼无偿,将我卖与过客。彼时父女分离,难割难舍之际,亏得许举人见了,将银赎我回家,这日才与你做了夫妻,生儿养女,岂不是我恩人之子?快快同我救他出去,免遭毒手。」
家人道:「原来如此。知恩报恩,实是好事,你如今虽要救他,也无处可救,只好稍停,取个巧儿救他罢。」妻子着急道:「若到明日要救,也不能了!」家人道:「这怎么说?」妻子道:「这呆公子,明日见他不从,一时发起呆气,叫几个恶管家一顿处死,他倚着老爷的势焰,哪个敢与他作对?要救他须在此时。」家人道:「公子方才将门紧锁,钥匙带去,方才入内,怎么放得?就是放去,日后查究起来,你、我岂不受累!」妻子道:「我今报知夫人救他。」说罢,连忙去见夫人,将事细细说述。
夫人听了,大惊道:「这呆畜生,怎敢如此胡为!就是你父亲要将妹子结亲,只可央媒说合,怎么强逼关禁?喜得你来报知,快同我去放他!」
到了门前,没有钥匙,不得开入。遂叫这妇人到小姐房中取了许多钥匙来,却喜内中有个凑巧,得开而入。
这许绣虎正要上前拚命,忽见是个妇人,连忙立住道:「你这妇人来做什么?」那妇人道:「我是来救相公。此时不必细问,快同我夫妇出去!」许绣虎听了,连忙同出。又听见黑影里叫声「袁德,好好送许相公到家」。
袁德应诺,夫妻各持灯火一路开门出来。袁德先去与管门的说明了夫人之命,方得一同走出。许绣虎在路问明,方知他夫妇报恩。又难得夫人晓得大体,好生感激。到了家中,打发袁德回去,然后坐定歇息。
此时天色渐明,因吩咐老仆道:「我今概不会客。若有人来,只说我远出未归。」因而寻睡,直睡到下午,方才起来。想着夜来的事,不觉忿恨道:「无端受此凌辱,我今要与他作对也不难,只怕到那其间官官相护,一时分辨不出。又且这个憨狂无耻的人,与他计较反为有辱。只可笑来冢宰,有了女儿嫁不出人来,定要寻我。我今虽得救援而归,只怕其心不死。若在家避患,岂是常法?」
想了半晌,想不出什么法儿来,只得吩咐老仆妇收拾酒肴,不时送到面前,摆列桌上。许绣虎遂推开了两扇纱窗,此时秋深时候,一园秋色,红黄白紫,俱开得烂漫,芬芳可爱,遂把酒自酌自饮,以消积闷。
饮到半酣,不觉闷积难消,有若如慕如泣,自嗟自怨起来。因想道:「我许绣虎自失双亲以来,外无所恃,内无所怙,使我风木余悲,有欲养不能之恨,岂不虚生了一十八年。今虽叨列宫墙,每以才华自负。因想古来有才美淑媛之称,私心景仰,不意竟不可得。即或有之,我许绣虎亦无处寻消问息,岂不使我空怀求偶之心,徒作天姝之想?迩年以来,执柯者有人,作合者有人,若以俗情论之,岂无佳丽,岂乏奇葩?而与我宜室宜家,以终其身。奈何欲得佳丽而自负坚意拒人。不意昨日受了来公子之憨呆,今后如来公子之憨呆者谅亦不少,倘或又如此恃蛮使呆势强逼成婚。莫说其女不能有才有貌,即使才貌俱全,而与此辈为俦,辱莫大焉。我今细细想来,前日冯年伯这番话,亦似有理。虽如此说,然亦不可尽信,而惑我初心。亦不可不信,而操其守。我今有个主意,不必定求如何羞花闭月,枫落吴江之奇才异貌,只要与我年相若、才相配、貌相当,不致枋榆白豕之诮足矣。奈何作此高远难行之事,尚乏苹苹藏繁,有虚中馈!」
忽又思道:「我今在镜中,不能鉴形于外,奈何形虽不陋,才非劣剪,既是这些有女之家,思寻美才郎以作配偶。我岂不择才美之妇而为好合,得毋自弃自堕,而失初心之不有求也!」
因又想道:「有美才郎,还可易见易闻,至于才美之妇,生长深闺,若使吐露才华,香奁佳咏,流炙人口,还可易闻,留心寻访。至于美丑妍媸,怎能得窥半面,以作寤寐反侧之想,必然难得。此所谓徒怀吾志,只好老死丘山,勿作蒹葭钟鼓之音。」
偶然间想到此际,不觉长叹数声,泪澘两颊,暗泣了半晌。忽又想道:「我许绣虎向日聪明,如何一旦痴呆至此。我今想来,既无父母定省,又无家室牵挂,何苦恋此烂头巾、破蓝衫,在此浇薄一隅之地,以寻生活?何可惜也!古云:燕赵多佳人,我今叔父在京,常有字来要我进京相聚。我今何不趁此使人到学中递一张游学文书,将这家计交付老仆看管。我只带了小芳跟随,以作四海求凰之念。倘能侥幸,也不可知。」想定了主意,方觉欢然。正是:
方寸之中千万想,想无头绪费疑思。
想到万千终有得,方知多想有便宜。
次日,许绣虎写就了一张游学文书,叫老仆到学师处批准了来家,遂料理一番,带了小芳起身。
他这出门,原无定准,故此在路行止自如,有若天外冥鸿,不为世俗所羁。路上有花看花,遇景玩景。但目中所见者,无非窃脂粉以增容,藉绫罗而饰丑。要求其洗尽铅华,天然娇媚,竟不一见。行到苏州府来,因知苏州府乃文人繁华之所,少不得要物色一番。遂寻寓处,终日带了小芳到那名胜的所在,无不领略。就是幽僻曲往,也要留心。
一日闲步入城,寻访吴王旧迹,遂到锦帆泾、百花洲而来。一路闲行闲玩,亦只不过有其旧名而已,并无可观可游之处。
行到学院衙前,得知苏州府学是范文正公的宅基,相传当时有一异人对范文正公说道:「这块宅基乃是一府的龙脉。住居于此,子孙科甲绵绵,直可天地不朽。」范文正公道:「日后子孙贤,富贵自有,子孙不贤,而占此基址,以享富贵,天岂佑之?既然我的宅基是一府之龙脉,又乃科甲绵绵,私于一人,不若公之于众,科甲富贵岂范姓所独享?」遂将宅基做了府学。故此许绣虎兴怀羡慕而来。不期学院衙门,就在府学之旁。此时宗师坐考苏州,调考松江。虽是考完,却因有事耽搁,不曾起身。
适值这日居公子同众秀才来谢宗师,宗师款留居公子衙内饮酒,出来恰遇着许绣虎对面而来。直看得许绣虎惊惊疑疑,暗想道:「我平日自负秀美,天生当今无两。今若与此生相并,殊觉形秽矣!」
惊想未定,但因素不相识,无由接谈,只将手拱了一拱,直看他走远了,尚还立住徘徊,出神凝想。直看到无可奈何之际,方回过身来,因而问人,方知今日是一起松江府新进的秀才来谢宗师的。许绣虎又问道:「可知方才过去的这小相公,他是姓什名谁。住在哪里?」
那人见问,笑说道:「松江秀才,自然是松江人。我不曾与他相熟,哪晓得他姓名!」许绣虎听了点头,遂不再问。欲待再往别处闲走,只觉心中若有所失,游兴索然,只得同小芳回到寓中,到了夜间安寝。
谁知就枕之后,将日间所见之人,不觉兜上心来,道:「我自从做了秀才之后,不期受制六年,见人甚少。迩来见人,人人只称我为美男子,我亦不自知其美。然我目中所见之友人,并无如我之貌,这还是一隅之地。如今出门以来,又至吴下,往往留心,莫说男子中绝少,即妇人、女子中,并不见有什么倾国倾城的美色。何独今日无意中,遇见这个少年,比花还媚,比柳还柔,而一种幽静恬淡,步履端庄,殊令我见而魂销矣,系人心坎矣。若据我想来,我这副形骸,尚然被有女之家为其所苦,但不知这位少年,可曾受室,亦曾为人所苦否?我许绣虎今日倒为他担忧。」忽想道:「人各有志,难道也似我检择才女,或者他人有所遇,亦未可知,我怎么为他担忧?」
想罢,欲要去睡,怎奈一时再睡不着。忽又想道:「他是男子,我亦男子,想他做什么。」又想道:「我思天地间造物,有物必有则,有则必有偶,决不独生而使之独往独来。以成孤孑。所以同声相应,同气相求之理存焉。我今细细想来,五伦之内,夫妇、朋友皆在其中。我今不得才美之女以成夫妇,莫若有此才美之友以为友,岂不是以美爱美,以才爱才,成天地间造物而有偶矣!而今他既在松江,此去不远,我今何不访寻彼地,与此生订一知已之交,何其快也!」一时想得欢然,而甜其寝矣。正是:
未见君子,岂不迩思?
既见君子,惄如调饥。
到了次日,收拾起身,竟往松江而来。到了松江,有人指引到西门外观音庵作寓。庵内寺僧见他主仆不俗,知是文人,有些来历,就使人打扫了一间洁净书室,将他安顿。小芳与他讲定了房金。
次日,许绣虎请见庵中主僧,彼此叙谈,方知主僧叫做慧静。慧静问道:「相公语音却是嘉兴府口音,不知有什贵干到此?」许绣虎只得将家世说知。慧静道:「小僧失敬了。请问相公,令叔在京官居何品?既约相公进京,为何错了路头,得临敝地?敝地乃偏僻之处,奠非此处有什干谒,以助行旌么?」
许绣虎道:「家叔职居谏议。我今到此实为游学,进京次之。前过吴门,已领略了山川诸胜,因思云间负海枕江,文人渊薮,代不乏人,其间高旷隐逸者常多。故借此一枝栖息,以凿胸襟耳。非敢谒贵也!」慧静道:「原来,相公如此青年,却具有高雅旷达,甚是难得!」许绣虎问道:「我今初到此地,尚未出门游览,不知此地,何处可以先游?」
慧静道:「松江名胜甚多,一时难以尽述,相公也不必尽到。只说府城之北,有一座昆山,秀美异常,当时陆机、陆云生于此处,人比他是昆冈出玉,故此叫做昆山。灵秀之脉咸萃于斯。山下有白龙洞,相传下边淀湖,每到风雨之夜,有龙出入。山不高而独峻,水不深而常清,虽武陵源无过之。府城东南近海,如值天晴气朗之时,可以相望宁波地方,历历可见。俟于夜静时,每闻越中鸡犬之声。再者云间洞天,陈朝双桧九峰书院,自有奇花异卉,古松怪石无处不有。只这几处,也可尽够相公游览了。」
许绣虎道:「这些佳境必然要去。只是不知那里可有文人、韵士到此来往么?」慧静道:「怎么没有!这样名胜所在,若无骚人、墨客吟咏点缀,岂不令山川寂寞了!不但是骚人、墨客来往,往往有奇色奇才的女子往来游玩。不是长篇,就是短赋,令人传诵,顿令山川倍彩。相公这般少年,若游此地,必有一番佳话流传的了。」
这些说话,直听得许绣虎心窝里俱痒,一时无可挠处。笑说道:「若果有佳话流传,此来不虚矣!」遂打点出门游览。只因这一出门,有分教:
一春鱼雁无消息,两地兴怀各有思。
不知后事果是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回     无可奈何彩笔题诗怀遇友 为他心死机关再弄待将来
词曰:
一见谁知难摆划,寻访到天街。一枝班管,数行书壁,寄与吾侪。改装人在东风里,好句岂沉埋。抄录送览,惊惊细想,暗暗安排。
右调《眼儿媚》
话说许绣虎寓在庵中,,请见慧静,说出云间名胜,不觉心旷神怡。因此日日出门,带了小芳跟随,又叫他携了文房四宝,以便见景留题。他虽闲行游玩,却暗暗留心寻访所见之人,一时并无消息。
一日,游至一个所在,却见溪流明净,古木扶疏,一带远山参差如画。许绣虎不觉心目爽然,遂沿溪逐步。东顾西瞻,无处不可兴怀游玩。上得山来,见树林包裹着许多楼台寺院,渐见有人行走。绕过山岭,走到山后,也就有人在内游赏。许绣虎入到寺中,见的不过是村悄老幼,东三五,西四六的人来往坐立。
他随众人登殿绕走回廊,却见有高阁楼层。因而问人,方知是元时名人所建的,叫做来青阁。他遂上楼眺望,果然山林、城市、人家、鸡犬、桑麻俱历历可观。不觉诗兴勃然,叫小芳拂去壁上浮尘,题了一首诗,道:
来青楼阁耸云霄,古迹依然询可陶。
满目山川消日月,一肩风雪旧渔樵。
幽人石上寻棋局,侠士松边挂柳飘。
寂寂奇姿难问询,空遣抑郁度昏朝。
后写「游学云间许汝器,访友不遇,有感漫题。
许绣虎题完下楼。随处俱有题咏,无非为访友而发。且按不题。
却说居公子,那日谢了宗师出来,带有三分酒意,越显得芙蕖出水,雨润海棠之态。兼且若不胜衣,遂脱去外面大服,又除了巾帻,付与素琴拿了。居公子发才覆眉,身穿浅色衣服,更觉的楚楚可人,同着素琴飘飘冉冉而行。不期许绣虎从他对面而来,彼此注目凝眸。却见许绣虎步年貌美,眉目间文采焕发,令人可爱。不意许绣虎与他拱手,居公子只得用手也拱了一拱,不觉的小鹿儿在心头,撞了几撞的一般。
你道这是为什么缘故?她是个自在男装,见过了多少士大夫。又经过这番考试,做了秀才,行动哪一件不似男子?怎么今日见了许绣虎,心窝里惊跳起来?只因往时在家见客,先有定识。况且所见之人,皆是齿德兼优之辈。今日忽见这许绣虎翩翩美少年,又是满面春风洒脱风流,一团和蔼,殊觉令人心乱。正喜得出神,忽然与她拱手,百忙中不曾打点,微露娇羞,故此心动。忙移步向前,有若欲倩人扶之态。喜得早已有轿迎来,慌忙坐入轿中回寓,同了父亲一路来家。
过了几日,方到书室中坐定,翻阅了一回书籍,只觉得百无聊赖起来,遂走入园亭消遣。只觉得精神恍惚,无头无绪,有时对花不语,有时独笑凭栏。一连数日,早被素琴看在眼中。
一日,乘机说道:「我素琴蒙小姐训诲,颇知义理。是以知阴阳得天地之气,以佐其时,又得阴阳之性以顺其适。阴主静,阳主动,故时措合宜,以得天地阴阳之正。若乃以阴窃阳,以阳窃阴,是塞天地之气,而人不能自适其性矣!今小姐性禀纯阴,而欲以阴窃阳,则是塞天地之气而拂其性。苟拂其性,则时措皆非,未免紊乱。近日以来,窃观小姐目之所视,而心已往。听若罔闻,食若无味,欲言不能,欲止不可。而有一种脉脉关情,大有异于往昔,何也?时之使然,亦性之使然也。向来小姐男装,只不过幼时游戏,以悦双亲。今又游戏以窃衣冠,试思岂能终其身?决无是理。今小姐一蛾眉耳!且擅美才华,自是山川毓秀,将来芳香着美,自不待言。然在标梅可咏之期,定有好逑之君子。而与小姐共赋桃夭,以乐关雎之雅化,此顺适其性,理固然也。今只合改装,静候闺中,守贞待字,而奈何尚窃此衣冠,于风尘中潇洒作游戏事耶?」
小姐听了,笑说道:「你这些牵枝带叶之言,虽有可取,但我岂以才美自居?向来之事虽近于嬉戏,而实是与男子争衡,勿谓蛾眉中不能博领青衫。今我占窃,足可谓擅千古之奇,为女中吐气。但近来心不宁贴,神有未守,连我亦不自知,不意被汝识破。我向来只谓男子擅才者有之,要求其俊逸宛若蛾眉,而与我仿佛,目所未有。不意前日谢别宗师,路遇这个少年,亭亭姣姣有若子都之美,处女之容。虽未与他倾盖接谈,适彼与我拱手,有若如故,而嫣然余韵,足令醉心。但此生仪容虽有,只不知他胸中可有实际。我想天地间每多缺陷,往往不能相兼。若此生徒具仪容,而无实际,岂非天地间一大缺陷也!我故此深为其惜,一时不能释然。今亦只索置之矣。汝说标梅待字,此我分内之事。至于桃夭雅化,缘出于天,亦且椿萱作主,非女子所私议也!」
素琴道:「小姐之见固是,但历年以来,行事秘密。向日在京,人只知老爷有公子。如今回来,又只知有公子。且又青青子衿,孰知老爷有明月之珠,昆山之璧,而使人反侧,以作寤寐之求,不可得而有也!就是前日所见之生,若据素琴看来,此生不独犹如处女,眉分并彩,目带澄清,自是玉堂仪表,岂是天才之比!况且温温玉润,与小姐趋迎施礼间,大有深情也。他还只认作小姐是个男子,以美爱美之意。设若此生窥其堂奥,知是小姐,我不知他作何求想?」
小姐听了,又笑道:「我今细想当日打点游戏,做了秀才之后,而以游学为名谢绝众人。如今换装不为晚也!」说罢进内与父母商议一番。一面禀知学师出外游学。一面更装换服。正是:
脱却男袍更绣衣,风流游戏世闻稀。
儿女转关心必巧,及期哪得不于飞。
掌珠小姐,从此换装,恶绝脂粉,只是淡扫蛾眉,天然佳丽,在闺阁中习些女红。一个聪俊之人,何消学习,只消母亲略一指点,做出来无不精巧。
居行简与夫人见了,甚是欢喜。因说道:「我二人果是求男得男,求女是女。向来男装被人择婿。担尽了无限虚名。今日女装,择婿不免,只是我孩儿具此闺质,岂容轻易匹偶,也是难事。」夫人道:「你我门第,何患无人!」
居行简道:「夫人有所不知,你想门第之人,只不过叨祖父之荫,半属憨呆。即或有二三俊秀,亦不能练达老成,其间尚有虚名僭窃儒冠者不少。怎得有落落不群、口吐珠玑,而与我女孩儿眉目相对,朝吟夕咏才是佳偶。迩年来,我亦留心久矣,从不一见!今见孩儿换装,盈盈三五,正在不可待之时,我今只得要紧为她选择了。只是向来人家,不知我家有女,不便一时说出,这怎么处?」夫人道:「只要选择有人。若果有人,见消通知孩儿的母舅再作商量。」居行简道:「这话有理。」
自此终日同了二、三知己闲游暗访。暗访了多日,无奈耳闻目见者,虽有好美儿郎睹其貌,堪为坦腹略似恂恂然,细叩其胸,却是空空如野。及至有些才情,却又恃才狂傲。自春至夏,自秋徂冬,选择殆遍,竟无属意之人,可作乘龙之客。
因暗想道:「世间才貌双全者,得一极难。儿女终身断不可草草。云间乃寸土之地,怎得就有佳儿?自来才俊出自吴门以及浙地,莫若两处寻求,必有可得。」遂出门访择不题。正是:
不为名缰利锁,亦可散诞称仙。
心事只因儿女,赤绳不系悬悬。
居行简出门之后,夫人在家也只为掌珠姻亲未偶着急,不知官人此番寻访可能称心,遂暗许了香愿,要往各寺烧香拜佛,求神明之指点,作巧合之姻缘。选定了吉日,此时,素琴已改女装,这日陪了夫人,也乘一小轿到了法界寺来。
原来,这法界寺乃丛林古剎,却是居鸿胪的护法。今见夫人来到,众寺僧各各趋迎。夫人到佛前拈香。拈香毕,即留茶点。
素琴原来与小姐男装久的,今同夫人出来,正要乘机闲玩。因见夫人有人服侍,她就走出门到各殿瞻仰。不期走到一座影壁间,看见影壁上写着数行大字,却写得龙蛇飞舞,光彩耀人,遂走近仰首细看,只见上写两首七言律诗道:
忽忽惊疑是也非,缘何有美在于斯?
衣冠的是人龙虎,玉貌依稀似女儿。
菲质自惭难共与,情深何碍话新知。
倘能日后同心吐,百拜奚辞作我师。
其二:
声气相同应有求,芦花明月各相矛。
春深何处藏娇燕,愁锁空劳步玉洲。
举酒问天天莫问,诚心筹月月难筹。
年来若结金兰契,笔墨先通代舌喉。
后写:
许汝器游吴门茂苑有遇,今寓云间访求感怀自述
素琴读罢,想道:「诗中之意我虽不能尽识,然而清新委婉,颇堪吟诵。我家小姐酷好诗词,何不抄录一纸,带去与小姐看看。」正要回身寻笔砚,却见殿中柜上有写缘簿的笔砚,遂自取来抄下了,藏在身边。恰好夫人同众妇女走出,各自乘轿而回。
到了夜间,笑嘻嘻对小姐道:「小姐向来爱诗,未见题咏。我今日偶见寺壁新诗二首,虽末晓诗中之意,只觉入目不忍弃掷,特地抄来与小姐共赏。」说罢,袖中取出。
小姐接来看完,不觉惊奇错愕道:「此事甚奇!这两首诗,不但清新隽逸,而中有一种深心爱慕、想念,猜疑,无址着落。难道就是所见之生特来寻访?怎么将我行藏句句为他道破,其可喜也!真可爱也!」
素琴忙问道:『小姐见诗这等欢喜,必定可以入目。怎又说此生可爱?莫非题诗之人与小姐见过、熟识的么?」小姐道:「见是见过的,熟识却是不曾。我只就诗意猜度,一定是你、我所见之人。今日来访无疑。」索琴道:「何以见得就是此生来访?小姐可将诗中之意解说与素琴知道。」
小姐道:「他后面落款说:『是吴门茂苑有遇。』我那日见宗师出来,不是吴门茂苑之东乎?两个偶尔相逢,他生平所见只平常姿色而已,今忽见我,而心中忽忽不能自持。惊惊疑疑而谓男子中没有此姿色,故尔疑是疑非。又见我是儒衣,故就称男子中之龙虎。却又疑男子中,如何有此貌美,故疑宛似女儿,几几乎将我道破矣!岂不目如犀照,灵慧若此。他又自谦容貌不及于我,不敢并较,自觉羞惭。而又自慰道,貌虽不及,而我之情深无限,又何妨以对知己。奈何匆匆道路,初见不能接谈,故此欲望将来,倘得再遇,是为旧识,必倾心吐胆,酬此想慕之情。即有百于我,为彼之师。彼亦输服,何等情深,何等想念,何等温存,何等软款,真令人心欲死。
再看他第二首,他是男子,我也是男子,彼此俱是秀士,自然有同声相应,同气相求。于是这样的朋友,有切磋琢磨之益。恐我有拒人千里,使我勿拒其求,延接无碍。他心中如此设想,却因匆匆路遇,未及通名,何处再遇,一时心中多了无限凄楚。所以说是明月芦花杳不可寻。还比我如春藏娇燕,有若飞入王榭堂前,又若飞入寻常百姓人家,往来无定,栖止何门。心中有如此愁思,不得不双眉常锁。有甚情怀而步玉洲,以作青云之想。想到无可奈何之地,又不可以告人,又不可以告友,只得自解自慰,举酒问之于天,惟愿将来再得相遇为幸,而奈何天杳不可问矣!又无奈何辨一片至诚心与月筹度。将来可有相见之时,而奈何月在空悬,筹之无策。此情此衷使人读之听之能不凄然欲泪?既不可问策于天,又不能筹度于月,而此心终不能如死灰,只得到处访寻,以望相遇。拜结金兰契友,以共死生。又虑没处访求,只得想出访寻的计策,到处留题。倩笔墨之灵代作喉舌,以为先容。倘能侥幸将此苦衷传人,必能感动,以邀一见,以慰生平之想念也。吾不意此生具此秀美,又能具此才情,真乃情之所锺,不由得不将人拘束得为他甘心而死矣!这却如之奈何?」
素琴听完,也不觉呆了半响,方说道:「我当日原料他是个有才情之人。他今到此访求,只道小姐是个美男,愿结良朋。谁知小姐却是闺秀,真乃梦想不到之事。据素琴想来,此生美貌,遽逢小姐已见之矣。此生之才情,今小姐又已见之矣,莫若透露消息与他,使到来,订定终身之约,了却百年大事,岂不为美。」小姐听了,只是不语。
素琴又道:「他今访求不见,寸心碎矣!小姐尚在闺阁中,使他昏昏懂懂日夜在乌有之乡摸索,甚觉可怜。」小姐听了摇首,终不一语。
素琴见了只得又说道:「莫若与老爷夫人说明,将他入赘来家,成此一段良缘。况且时不可错,机不再来,若错过了此生,再难寻第二个了。」小姐方开口说道:「我今自有主意,非尔所知。」素琴急欲问明。只因这一问,有分教:
惊奇百拜还嫌少,鹘突相思疑更疑。
不知后事果是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八回     蓦地暗期云破月来花弄影 突然见此春深雷震始知名
词曰:
重换衣巾看俊才,佳句有言哉。满怀心腹,一腔幽思,暗逗相猜。重来审视人知否?陡见两眉开,似是似假,昏昏懵懂,忽忽疑猜。
调寄《眼儿媚》
话说素琴听了小姐解明诗中之意,不觉生怜,遂力劝小姐早订终身,无奈只不肯应允。最后小姐才说自有主意,素琴急急要问明是何主意。
小姐笑道:「你何必性急,自来人孰无情,何况于我!若据你这般主意,终属下乘。若由捷径,便觉无味,怎显得文人风雅所为?我今细想来,他既仗笔尖将情束缚于我,我岂不也将情束缚于他。若束其身心,收其野性,焉有不拜倒河洲,愈作天姝之想乎!我明日与你再换男装,到那里和他前韵,使他鹘突惊疑,那时再作区处。」素琴听了笑道:「小姐弄人遂至于此。」说罢,两人又笑说一番,将至四鼓方才安寝。正是:
既是怜才怜貌美,如何做作恁千般
文机转折方成妙,曲不悠扬不笑颜。
到了次日,小姐与素琴仍旧男装,与夫人说知就里。又带几个家人,俱是与寺僧不认得,叫他们只远远跟随。自己同着素琴出门缓行慢走。
路上却有人认得他是迎过的秀才,无不啧啧称美。小姐与素琴只做不曾听到的一般,竟一味摇摇摆摆踱进法界寺来。虽有寺僧看见迎接,却是个不识面的少年到此游玩,又疑他是过客。就是素琴来过,前是女装,不曾十分看明。今又男装,哪里看出真假。故此迎接进来后,寺僧各自散开。
素琴引小姐走到影壁之前,将手指示小姐看了一遍,果是墨迹未久。素琴取来笔墨砚来,放得端端正正将墨磨浓,小姐举笔在二诗之后也题了二首,题完落款。素琴遂收了笔砚,又同小姐闲步到来青阁里,见也有人题诗在壁。小姐近前一步看去,先见字迹与两诗如出一手,遂读去,不胜惊喜,赞美不绝。正欲和韵,不期府尊入寺拜客,忙同素琴出寺而回。
却说许绣虎不觉在庵中住有半年,每日高高兴兴出门,到晚回来,攒眉叫苦。一日天雨不能出门,慧静烹了一壶茶、几碟果品,到他房中坐了,两人吃了半晌,因说道:「相公到此多时,小僧因俗务烦扰,以致不曾问得相公访友之事,可曾访着否?」
许绣虎道:「若是访着,倒不纳闷了。」慧静道:「相公所访的,必是个有来历名望的,这还是易访的事,为何访了许久,尚无音耗?我小僧自幼在此,城里城外这些乡绅富室,也还略知一、二,除非过客,小僧便不晓得了。请问相公所访的人,是何名姓?住在哪里?」许绣虎道:「若是知他姓名,有何难访?却是松江府人,只是寻他不着。」
慧静笑道:「相公又说得好笑了。今来寻访的,不是与相公通家世谊,就是相公的新交旧识,怎不晓得他的姓名,到此混寻?况且松江一府三县,地方也甚广阔,知他在城里城外,又知他在哪一县中?寻这无名无姓的人,莫说寻了半年,就再寻他九年半,只怕也寻不着哩。不如且请回去问明了姓名,再来寻他不迟!」
许绣虎道:「老师父不必性急。莫说十年寻他不着,就再多几年也不妨事,房金必不敢少。我只寻着了,才有日期进京。」
慧静听了,不觉大笑起来。笑了半晌,说道:「小僧岂敢要相公回去。只是这件没头脑的事,恐怕枉费心机。小僧想来,莫非相公少年遇了花街柳巷之人或什么情种,今来要结情缘,却又匆忙未曾问及姓名,故此特来混寻?」
许绣虎笑道:「情缘情种,是我读书人的事。你出家人晓得什么情种、情缘?」慧静也笑道:「相公倒会取笑。小僧虽是出家人,然具此是肉身躯,也是人生父母养的。相公不想,上至天地阴阳,下至昆虫草木,莫不有情,何相欺之甚也?」许绣虎也笑道:「不是这等说。老师父出家人,不涉世外情缘。只恐说出来,未必觉悟,故此不说也好。」
慧静笑道:「小僧说得是正理,相公只是取笑。岂不闻读书人要聪明,出家人要觉悟,这觉悟便是小僧一生的受用。」许绣虎听了,点头道:「果然老师父有些觉悟,竟将我的心事觉悟了八、九,我今只得说知。」遂将来访、相遇、不识姓名,细细说出,道:「彼时就问旁人,说:『他是松江的秀才。』」
慧静道:「这就是题目了。我松江一府,至少也有三千多秀才,相公只在秀才中访问,定有其人,为何不在秀才中寻访,却又如此混访。岂不错走了路?」
许绣虎道:「我只因不知名姓,晓得秀才家虽是埋头苦读,亦必有出门的日子。我故此日日游行,指望相遇以道衷曲,不想半年来竟无影响,不意如此少年,却是个闭门潜修的士子愈令可敬可想。」慧静道:「我本是出家人,不言情种情缘。但无处不慈悲。今见相公为情种情缘所迷,牵缠苦恼又只得分挑担子,为相公寻访何如?」许绣虎欢喜道:「若得如此,感深五内矣!」正是:
满怀心事无由说,天雨僧留半日闲。
消息漫云无定准,水绕山弓山绕湾。
不期连日风风雨雨,寸步难行。许绣虎急得没法,欲要赋诗遣兴,怎奈诗兴俱被愁肠塞断,不能有一字下笔,只得闷坐了几日。
却喜一日天晴,方才畅快。只不便清早出门,到了饭后,带着小芳不敢远去,遂只在城中。他原不拘去处,顺着街衢闲玩,不期却走到法界寺来,因想道:「我已在内中滞,寺中无什可观,只不过是些泥神木像,枯俗罐流,进去也无益,遂走过了寺门箭许。忽又想道:「寺内虽无观,却是我前日在内题了两首七言律诗在影壁上,不要被这俗僧厌人污壁抹去。我今进去看看也好。」
遂转身入寺,一径望影壁走来,却先远远望去,喜见诗迹宛然。心下暗喜道:「可惜今日不曾携带得笔砚,还可留题。」遂近前看去,却似多添了几行在后,因跌足恼恨道:「再无别人,必是什么俗人强作解事,步和原韵,岂不被俗气污了这两首诗?这怎么处?我今且去看他和得如何。」忙走近影壁细看,只见上写的是:
认真焉可又疑非?韫椟藏诸喜有斯。
诲冶自来君子意,识字岂让是胡儿。
相逢国美非无故,羡遇王孙各有知。
藉此耳提如面命,从今何必拜明师?
其二
心坚奚用再他求,若涉他求使有矛。
水到渠成波迭锦,缘从巧凑咏河洲。
愁肠百结终无补,探息今来亦可筹。
岂为尽情明吐露,应怜怜惜仗宣喉。
后写:云间掌珠奉和
许绣虎看了又看,读了再读。遂不胜惊惊喜喜,颠颠狂狂起来,朝着和诗恭恭敬敬先作了一揖,然后跪下又是四拜,说道:「我许绣虎一见了良友之后,即尔求寻而不惮胼胝之劳,竟有忘食废寝之举,怎奈杳无音耗,探息无门,自以为断送云间,毕此身命矣。不意良友能鉴予怀,和诗解慰,此情此德何日敢忘!」
说罢,又拜了四拜,起来又一揖,又诵读了一遍,不觉手舞足蹈。又是一揖,道:「我许绣虎方谢知己矣!」遂欢欢喜喜回到庵中,连忙磨起墨来,拿出一幅笺纸,将二诗录写出来,后写落款。写完置放案间,竞将二诗高声朗读起来。朗读到无力,遂又默念。
念过了,又细想道:「我当日见他丰姿秀丽,必定是个慧心之人,自然知我情种。他不晓得我追随到此。我见他少年秀士,只好十五岁上下,自然腼腆见人,我与他又非素交。况且又有父师兄长在前,怎肯容易放他出来接见外人之理。使我终无见期,我那日愁极无聊,题此二诗在壁,只说珠入深渊,百无一得。谁知他偶尔逸出,慧心者已见一斑。遂甘心和我。你看那一句,那一字,不是有情,又起相怜相爱之意,我许绣虎怎当得怜爱起来,岂不使我暗暗魂销,肝肠寸断矣!」
遂坐着只痴痴地暗想。小芳早已点灯,送入夜饭来吃,只得吃些,忙叫收去。遂在灯下又吟诵半晌,不觉大惊大骇,说道:「可怜我许绣虎愁极逢欢,不暇审辨。先前这些见解俱是差矣,错矣,竟不审矣!竟不辨矣!只懵懵懂懂。误认是此生!如今细细看来,却与此生毫不相涉,岂不空欢喜了?」
后复又重新细细推敲了一回道:「终不然,难道他不是男子,是个女子不成?若不是女子,为何诗中全无男子的气概,纯是香闺口角?况且写个名字叫做掌珠,却是他父母爱女命名的意思。若说是男子,此生也还与我有一面,见诗不为无因。怎么这个女子与我既不谋面,又不曾知我的姓名,为什的见我二诗竟依韵属和,并和得这般有情,许结同心,共咏河洲?又虑我为他想念,瘦损潘安;又虑我心不牢坚,恐有他求,致有白头吟叹。故此先用怜惜拴住我的心猿意马,足见这女子心细如发而至于此!只是我自怜命薄,怎能消受得起。」
忽又转念道:「岂有此理!毕竟还是前日所遇之友。你看他『相逢国美非无故』,岂不是与他路遇的缘故?又知我一时艰涩难访,故此只要真心访问,就如水到渠成,自有会合之缘。又何必多愁,而使我怜惜不已也!非我良朋,何能体贴至此。」忽看了掌珠之名,又疑她是女子。一时间左解不是,右解又不着,弄得许绣虎心内竟有一对男女,不是想男,就是想女,心中鹘突闹吵了一夜,何曾合眼。到了天明,反又睡熟。正是:
先前只道莺求友,今日谁知想燕儿?
不识莺莺还燕燕,莺莺燕燕语方知。
直睡到次日饭后,才醒起来。正复思想,忽见慧静入来问道:「许相公自从到此,小僧从不曾听见诵读,为何昨夜这般发愤?想是宗师有了考信,还是见了什么得意诗文?」
许绣虎道:「诗文倒有,谁知得意处反有不得意处,使我着实费解,再解不出,我只索死矣!」慧静笑道:「相公又来说笑了。一个聪明的人,怎说得这般难解?就要赖死,这是为何?」许绣虎道:「我自读书以来,上自羲皇经史,下至诸子百家之言,无不一目了然。而知其义理,今日得了两首诗,倒叫我横猜竖猜,左解右解,一总猜解不着。不得不由人心急欲死。」慧静道:「是两首什么诗,这等难解?何不念与我听听,也好替相公猜猜?」
许绣虎就将抄录的诗拿与他看,逐句念与他听,又逐字指与他看。道:「这是疑男不可,猜女不能,岂不要急死?」慧静也看读了半响,道:「莫说难解难猜,越觉得此人难寻难访。」许绣虎道:「怎么难寻难访?他今明明属和,执此就是一证。又明明写着掌珠,怎说倒难寻难访?」
慧静道:「相公还不曾想到,你怎知他明明属和?又怎知他是真名假名?若说是男子,却不曾写出真姓真名?若说掌珠是女子,岂有个女子属和男子的诗之理!着认真是男子,又无姓名可寻?若认定是女子,你着这女子做出这样好诗,必是大家闺秀,岂同等闲易探易寻音?依我主意,相公息了这个念头罢,不要思想坏了。」
许绣虎道:「我今四海求凰,少年之美见矣。掌珠之名,亦已闻矣。岂肯半途而废!我今拚此身躯,朝寻夕访,或者天可怜念,透出一线春光,决不使我枯寂而死!」说罢,不觉两泪交流。
慧静见他悲楚,也自凄然。半晌。忽说道:「相公不必哭了。我今有主意了。」许绣虎收泪来问,慧静道:「既是相公的原诗与那和诗,俱在法界寺壁上。我今只消同相公去问那寺僧是何人来和的,只此就好访寻了。」许绣虎大喜。有分教:
糊涂到底糊涂,不白终还不白。
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回     尔骇我惊讳姓讳名无遁迹 你来我去印心印坎费推详
词曰:
默投针芥,宁不令人拜。有处可寻莫懈,试看何人喜爱。少年秀美儿郎,可怜无限癫狂。飞报闺中窈窕,霎时重整垣墙。
调寄《清平乐》
话说掌珠小姐与素琴,那日和诗回家之后,放心不下。因与素琴商量道:「我一时高兴,诗便和了他的。如今想来,觉有许多不美之处。」索琴道:「这是为何?」
小姐道:「这法界寺乃游人属目之所,他题诗访友不致有人嫌疑。如今有了这两首和诗,倘或被人看出,甚不雅观。况且他怎得就知有了和诗,入寺来看?设使他求无踪迹,又往别处访寻,岂不有诗在壁昭彰露目?又不知可果是他?若果是他,又不知见了和诗作何行径,故此心中悬悬,如之奈何?」
素琴道:「此生情种,决不他往。况且小姐之名怎得有人晓得?但他昔日所见,是一个少年秀士,今日见诗反使他猜疑不定。他一个少年人,怎禁得小姐如此播弄?」小姐笑道:「安慰万不可,我播弄他,方见才情。」素琴道:「我今细细想来,莫若明日同小姐到寺探听,探听才觉放心。」
小姐道:「我出门走动招摇,许多不便。倘或一时撞着怎么回避?若是使人去探听,又恐不能细心,须得你去。就是遇见此生,此生当日只注目于我,未必与你认识。明日着管花园的老苍头同你去打听,可有人来看诗。如果有人,再作商量。」
到了次日,吩咐苍头,引着素琴又到法界寺来。此时却是阴雨了几日,才得初晴,寺内游人尚少。因是小姐吩咐不要惊动寺僧,故此只在寺中闲行缓走,东也坐坐,西也走走。
不期到了下午,却见远远一个儒巾儒服的走入,他是个心上有事的人,只一径来看墙上的诗句,不提防有人看他,却被素琴看得分明。但恐被他看见,就忙将身子闪在苍头背后,见他过去,随后跟来。
见他到壁下看诗,遂同苍头闪在一旁,见他狂喜揖拜的光景,俱看在眼中。直等他低头出寺,亦同老苍头回来。见了小姐,不胜欢喜,说道:「古来有心有情的人,无逾过此生者,足令我可敬可怜!」小姐忙问道:「你今日所见何人,果是此生么?」素琴遂细细述了一番,道:「今日方知情种矣!小姐万万不可辜负他这点至诚。」
小姐听了,也欢喜了半晌。说道:「这点至诚果然可爱!」因想了一想,说道:「此生这般吟咏狂态时,可有人来看见笑他的么?」素琴道:「喜得今日初晴,游人甚少,并没有人看见。」小姐道:「赖得此耳。倘被人看见,这怎么处?」遂又自悔。踌躇了一番,道:「我今快着人去涂抹了方好!」
素琴道:「这是为何?留得诗在,他还容易寻访,若涂洗去了,一发使他难寻,岂不误事?」小姐道:「他今见我这诗,作此颠狂,这是情之所至,也难怪他。但我想年少书生,颠狂固执者十有八九。倘若由此颠狂无有底止,岂不是我之过也!况又少年容易泄露于人。若使好事者传扬败露,岂不使我钟爱之情顿作乌有。先前题和不过束其身心,既束身心矣,何妨灭迹以俟将来。我今细想,若使人去涂抹,寺僧必知我家所为。我今有个主意,法界寺是我家老爷护法。只消使人持一名贴到府中讨张告示,不许游人秽污佛地以及粉壁。寺僧敢不遵照重饰矣!」遂使人去讨告示不题。正是:
闺中虑事十分精,灭迹公私煞有情。
谁道途间小燕子,来来往往衅偏生。
却说法界寺内有一寓客,姓燕。名器,是个读未成,专会趋迎,在几个乡绅人家走动,帮闲口口口口效事。因见他人还儒雅,语言甜净,故此个个喜他,托他。口口口口口口口口他就倚主人的势力,于中做事寻趁。
他也生长嘉兴,就奉承得来大冢宰的儿子十分得意,时常许他进京,要父亲与他个官儿做。这燕器趁着了这个大主儿,时时借来公子的名色,不是向县间讲分上,就是向府尊说人情。府县官推来冢宰的情面,无不曲从。果然是宰相家人七品官,这燕器得过了几宗想头,又见府县俱优礼相待,他竟忘了本来面目,高谈阔论,好似与大冢宰至戚莫逆的一般,故此到各处去打抽丰。因到松江府来,拜了府尊。府尊差人送他在法界寺内作寓。在寓无事,故此终日在外闲行,兼打合些事情。
不期一日回寺,见粉壁题有诗句,墨迹尚新,遂立定观看。及看到后面落款,见是许汝器。因想了想道:「这许汝器,毕竟就是我那里的小许了。他怎么也到这里来?莫非他有年家、故友在此?」
遂留心将诗看去,念道:「这诗却是与他情深怀想,访寻不遇的意思。只不知他寻访的这个人,却是什么人?与他这般有情、有义。」因又念一遍道:「这又奇了。他遇见的不过一位美少年,怎么这等惊惊疑疑比做美人,作此呆想?我想他现放着一个吏部天官,要他做个女婿,不肯应允,推脱逃走,岂不可笑!」遂自回寓。
过了两日,恰又在粉壁下走过。只见壁上多了数行,遂定睛看去,却是有人题和。因将和诗念完,不觉叫道:「这不是奇事!前边题的是访朋友,不过夸美,他比他是美人,也还是男子常事。怎么这两首和诗,竟以美人自居?不但自负其美,又且与他订结婚姻,岂非奇事?」因想道:「他诗说是衣冠龙虎,又说声气愿结金兰好友,怀想的却明明是个美少年!难道所见竟是个美女子?若说不是个美女子,为何说是河洲?叫他不必猜疑,坚心守约?」
一时猜想不着,道:「我且看他可曾留名。」因又看他落款处,却写「云间掌珠属和」。因又想道:「这个名字,宛然是个女子之名,不必再猜了。只是这女子与他素不相识,竟来酬和,就许终身。我想这个女子,不但有貌,又且有情,实是难逢难遇。只是这小许,诗便题在此,若不细心访寻,岂不辜负了这女子的深情,甚为可惜。」
说罢,遂走离了粉墙,出寺闲走。他虽闲走,却是暗暗的算计道:「这女子生长云间,不知何等样人家,却擅此才情,与人和诗暗订,竟不怕人看见。」因又想道:「这女子既具此诗才,必非小户人家女子,定是大家闺秀,一时以才爱才,吐露真情,也或有之。但我观小许,人物虽然聪俊,只恐是未必有福。故此使他颠颠倒倒,不允来冢宰的亲事。若使他允了,功名富贵顷刻到手。既是命薄之人,又怎能够消受得这有才有貌的女子?这是万万不能。我想天下女子,孰不愿为富贵之妻!她今一时高兴,或者在哪里窃见了小许,只不知小许篷户卷枢之士耳!若使她知其底里,必不乐从。我今有个主意,向蒙来公子提携,他今未娶,何不将此女报知公子,得娶此才美之女,也可完我报德之心。」
一时主意定了,想得欣欣得意,寻些事情,说了几个分上,忙忙回去,且按不题。正是:
呵泡捧屁小人常,附势趋炎于有光。
多少豪华门下客,往来奔走效勤忙。
再说许绣虎与慧静商议到法界寺访问。不期将要出门,却来了几个施主将慧静缠住,慧静连忙吩咐徒弟打点款待不已。许绣虎看见不得空闲,只得在自己房中纳闷。及至众人去了,已是傍晚,忙见慧静。问道:「如何?」慧静道:「正要同相公去访,不意施主来请我们师徒做些好事,只得款待他去。」许绣虎忙问道:「好事是哪一日?」慧静道:「就是明日做起,三昼夜道场,如今叫人收拾,五更就到他家去。」
许绣虎听了,连连跌足长叹,道:「怎么处」。慧静道:「相公不必心急,先前访寻是无头绪的事。如今既有了这首诗在壁,便有头绪,易于访求。只等我事完,同去一问便知。何须着急?」许绣虎道:「先前事无头绪,苦于不识不知。今既有头绪,又安肯怠忽!若使怠忽,岂不令题和之人视我为无情之蠢物矣。既是老师明日有事,只得我自去一问。」慧静道:「相公原来不知我们僧家的规矩,有不许妄言俗家之事。你是一个外路人,又不相识,哪个肯对你说实话,不要空走,还是同我去的好。」
许绣虎只急得没法了,半晌道:「只是使我度日如年也。说不得了。」说罢,遂自归房内,一连三日,无心出门。
到了第四日。清早来催,慧静因法事辛苦,直到下午方同出门,一径到法界寺来。许绣虎不往别处闲看,一手携了慧静,到粉壁下看诗,不看还可,一看,竟似一桶冰雪水往头顶间一泼,直泼得许绣虎浑身上下抖战起来。连连跌足道:「苦哉!苦哉!我今死矣!是什么人与我作对,洗灭和诗无遗,使我不能再读芳香,亲聆珠玉矣!只可恨我许绣虎懵懂糊涂,觌面自失。」因埋怨慧静道:「俱是老师误我,若无老师间阻,我竟在此寝食,一则吟咏,一则护持,焉得有人擅敢灭迹,既已灭迹,如今叫我无据可访,这怎么处?」
慧静也看了,徘徊半晌,道:「相公你看这壁上新粉未干,不是有人洗刷去的,要与相公作对,大约是什么施主化缘,重新粉饰此壁,不要错怪了人。」见那边壁上贴着一张告示,因说道:「相公可同我去看。」许绣虎只得同他去看告示。只见写的是:
松江府正堂为禁止事,照得:
法界寺乃云间古剎,道行禅林。甚高庄严,法相肃然,有如在三诫清净焚修矣。昭显相之感,安敢有慢亵招愆,不思顶礼者也。近因闲游诸色人等入寺,恣意蹂躏,狂言污壁,大为不敬。速着寺僧粉饰更新,以清天人眼目。
特示。
许绣虎看罢,呆了半晌。又跌足捶胸地说道:「我与你何怨何仇,而至此哉!」慧静在旁劝道:「从来好事不易求,相公且不必着急。我想这张告示,必非无故。我今入内一访,再作商议。」说罢,竟入内去。
许绣虎见他去了,复走到题诗壁下来,注视着一片白茫茫的粉墙儿,呆呆而立。立了半响,连连叹息,不胜凄楚。因此想一回,自恨一回,又叹息一回,在粉壁之下痴痴迷迷,又不禁颠头播脑,早被一人看得亲切,走近身来,笑问道:「请问相公,壁上又无画龙生手,飞絮题词,一面白粉墙垣,相公有何隐衷,在此面壁悲伤?殊令人不解,何不向我明言?」
此时,许绣虎正想得出神之际,忽听得背后有人来问他,欲待不理,却听见出言不俗,又且句句触着他的心事,只得回过身来,看是何人。只因这一回身,有分教:
面壁凄楚,回头自有好音。
不知背后之人是谁?再听下回分解。
第十回     白茫茫水溢蓝桥 昏邓邓鱼沉雁杳
词曰:
说是还非,思念终无已。急睹再来谁毁,怨恨何时得止。龙蛇字迹,定然还可推详。连夜风雷变换,感怀宁不悲伤。
调寄《清平乐》
话说许绣虎,在粉壁下不见和诗,胸中万千愁苦。忽有人在背后问他,原来,这人是居行简。因当日素琴看见许绣虎看诗狂喜,回报小姐。小姐深悔不曾虑及,恐有人看破不雅。遂商量使人讨了知府的告示,着寺僧粉饰过了。事虽做得稳当,然心中只觉得情怀难遣,摆脱不下。
一日夜间与素琴商议道:「我想这许生当日只不过路途一面,遂尔寻访至此。我一时见他这两首诗,不禁情之所锺,不能掩抑,只得寓言酬和。如今细细想来,我一个闺秀女子,忘了本来面目,而与不识面男子倡和,甚觉愧心。今喜灭迹,谅少人知,我心始安矣!」素琴道:「小姐之论固云是矣。只是方才小姐所言,情之所锺与彼酬和,既酬和矣,今又灭其迹,使他问息无由,寻求何据?日日昏昏懵懂,在于乌有之乡东摸西索,则又令人可怜。」
小姐听了,低首半晌,只得勉强说道:「这种机关又非你我所知,只合听之而已。他果必欲访求,他是个有心之人,我已留名落款,谅能会意。」素琴道:「我今想来,小姐害人不浅矣!」小姐道:「我有何事害人?」
素琴道:「当日许生与小姐路遇,认小姐是男子,只合留名落款,亦以男子之名,使他在男子寻访。况且小姐是秀才,只该写学中名字,他还容易寻求。如今合诗中又许以婚好,落款又写的是小姐的闺名,却叫他何处寻求?小姐深藏闺中不出,他要寻求,我恐皓首琼年,终不得见。先前小姐见诗,倒有意怜他爱他,又慕他少年,恐他少年癫狂无度,束其身心。我恐将来反使他颠颠倒倒,糊糊涂涂结疑团而不解,置身在无可奈何之天?先前小姐欲使检束其身心,而心身反觉飘忽,岂不将小姐一段怜他爱他之念,竟做了害他之意了。」
小姐听了,呆想道:「这怎么处?不如等老爷回家,将此事说知,着人访他。」素琴道:「老爷今在数百里之外,他今在穷愁逆旅之中,感怀甚切,憔悴甚易,怎么等得老爷回来?」
小姐想了半晌,笑道:「我今仍改男装,着人招致一见,但恐有涉嫌疑,如之奈何?」素琴道:「小姐若肯仍旧男装相见,何有嫌疑?」小姐道:「且到明日再作商量。」说罢,各自安寝。
到了次早,恰好居行简回家,夫人同小姐接见,闲谈了半晌。夫人问道:「老爷离家许久,阅人多矣,不知可有一属意之人,完得你我的心事否?」
居行简见问,只皱了双眉,摇头道:「我此番出门繁街陋巷,到处经心,俱是些泛常之子。即有一、二入目者,及至托人去访,又已有了亲事,故此终无一有。」夫人道:「老爷既不曾有遇,我到访得一人,只等老爷回来商议。」居行简问道:「夫人访的是什么人?」夫人道:「也不是我访的,倒是女儿自家访寻的。」遂将当日偶遇,今又题诗相和的事,细细说知。居行简问道:「他的诗可曾抄录来否?」夫人道:「已曾抄录。」
因着素琴到小姐房中取来,不一时取到。居行简先看了许生原唱,不胜心喜。后看女儿和诗,点头说道:「此子之才,已见一斑,此子之貌,我虽未见,然孩儿和诗中,已露微词,可为好逑矣!我今只须着人请来,与他面订婚姻,也算完你、我的一件大事。」
说罢,看着小姐,只俯首不语。居行简说道:「孩儿自幼男装,襟怀旷逸,为何今乃默然?」小姐道:「只为孩儿愉悦双亲,腼颜不以为耻。今又为女儿终身之事,以至两大人日夜经心,未尝少懈,孩儿岂敢言私。只因孩儿被父母视作男儿,无有拘束。不期与许生遭遇,认孩儿是男子,有欲愿结金兰,访寻至此,题诗在壁,为孩儿所见。孩儿一时失检,忘其本来,和了两首,又不合留名,已为深愧,幸尔去迹。不意母亲不能隐讳,在父亲前悉为露达,使不肖女抱惭无地!」
居行简笑道:「行而持正,有合于礼,亦事之常,孩儿何必如此?我今正欲以游戏而行正礼,才是文人所为。只不知此生寓在何处?我欲使其来家,观其人品方妙。」
此时,小姐渐有喜色,道:「大约此生所去不远。孩儿料他必常在素壁之下低回摹拟,而不去者有之。若不低回摹拟,是无足取,只索置之。但孩儿细想,向来男儿入泮,人只知庭前玉树,未闻有闺阁藏娇。倘或要请相见,还是有子应之,有女应之?」
居行简又笑道:「向来有子,只得以有子应之。如欲请见,孩儿亦不妨以男装见之。只恐异日花烛之下,使他疑男却是疑女,却非到也是一段佳话。」说罢,夫人与小姐齐笑不止。正是:
话成趣处方成话,事到真奇始是奇。
若出寻常还泛泛,村夫遇妇一般儿。
居行简遂带一个小童,跟随出门到法界寺来,不去惊动寺僧。只闲行缓步半晌。忽见有个僧人引着一个少年入寺,遂闪在一旁。却见这位少年对着粉壁凄凄楚楚,知是许生。遂立在他背后,问道:「郎君有何隐衷难于对人,而效此面壁?诚恐面壁九年,终无一得,何不向在下明言,或有见闻,亦可指示?」
这许绣虎对着粉壁,气苦得无可奈何。忽听见背后有人问他,欲待不答,却听见问得有因,只得回转身来一看。却见这人面丰貌秀,神聚气清,知是一位先辈。连忙深深一拱,道:「晚生实有苦怀,不可对人言者。只索向此墙壁增悲添恨耳!何敢在先生之前琐亵,惟存愁恨而已。」
此时,居行简见他人品果然比玉还润,已是暗暗欢喜。遂故意问道:「郎君莫非爱此新壁,欲写愁肠,恨有禁约,不能抒意么?」许绣虎道:「晚生先前已有题感,深喜有人属和,难求属和之人。正欲在此诗壁之下,寝食以候。不意府尊禁止涂秽,若使原诗并存,希图和诗之友常来,或得一见。谁料被寺僧一例粉饰重新,以致晚生茫然若失,何处寻求?所以在此愁苦。」
居行简道:「郎君在此留题,却为何事?」许绣虎道:「是访友不遇而题。」居行简道:「寻师访友,亦儒事之常。郎君访此友,必是交情笃厚的人了?」许绣虎道:「若是交情笃厚,何必访求?」居行简道:「既非交情笃厚,必是一位声名远播的了?」许绣虎道:「若有声名,只消到此登堂可见,又何必东寻西觅,绝无影响。」居行简道:「这等说来,必是与郎君诗文来往,神交契合的了?」
许绣虎摇首道:「若有诗文,也还可寻。只这神交契合四字,却被先生猜着的了。当日晚生因路过吴门,偶遇一位不识姓名的少年,青青子衿宛若子都。因思这少年擅此美貌,必有奇才。又思朋友乃五伦之一,或者堪作吾师,吾则以师事之。堪作吾友,吾则以友奉之。故来寻访。不意寻访无门,只得题诗壁上,以明怀感。不意题诗之后,竟有属和之人。得一属合,又是少年,已是喜出望外。细玩诗中之意,又令人疑虑万千,梦魂颠倒。若说是个少年,只该订知己之交情,为何言及婚好?以致晚生难猜难想。了不可问。正欲摹其腕迹,口炙芳甘,孰知有此禁示,使寺僧粉饰,以绝我想。使晚生在此吊影徘徊,追求无策,几欲触死壁间,以谢知己。不意先生垂问,不得不以实相告也!」
居行简笑道:「原来郎君是个情种。只不知这和诗的少年是哪里人氏?若是此处人,也还易访。」许绣虎道:「当日途遇,原不曾问。问及旁人,说是松江秀才。就是和诗后,也说是云间。」居行简道:「这个不难,老夫虽然倦于世物,这松江秀才,老夫也还识熟有半。郎君不必自苦,今日老夫有些事体,明日屈过舍间,为郎君于秀才中寻访,何如?」许绣虎听了大喜,正欲言谢,不期这老者将手一拱,带了小童竟出寺大门而去。
许绣虎心中欢喜,因暗想道:「难得此老有些婆心,替我去寻访,真幸中之大幸也!忽又一想,不胜跌足道:「我许绣虎聪明自负,怎又这等懵懂!与他说了这半日,怎么不曾问他姓名、住处。他今替我寻访,明日又从何处寻他?」欲要赶去问明,怎奈此老者在前面,几个转弯,不知去向,又无人可问。
急得没法,皱着双眉复身走入寺内,来寻彗静。却见几个寺僧俱穿着得齐齐整整,同着彗静走来,问道:「相公方才同着居老爷说话,如今老爷哪里去了?」许绣虎道:「同我说话的是一位老人家,已去远了,并没有什么居老爷来。」众僧道:「这位老人家就是居老爷。怎么相公不认得?」许绣虎道:「你们僧家叫人老爷,也是常事,何足为奇?我实不认他是什么老爷。」
彗静道:「相公到此不久,怎认得他。他是我松江府第一有名的乡宦,又是本寺的护法,曾做过鸿胪寺少卿。今日寺中各房有事,不曾着人在山门外伺候。适才有人看见,忙来报我,我赶来迎接,他又去了。只不知他几时到此的?」
许绣虎听明,方欢喜道:「我因心事忧愁,无暇问得他的姓名,正在追悔。也疑他是个有道长者,原来出过仕的,自然交游甚广,不误我事。」说罢与寺僧别过。路中与慧静细细说知,道:「我明早要去拜他。」慧静道:「我到各房问信,俱说不知,却喜得相公今日遇他,他只消着人到学中一问,就晓得题诗之人了。」许绣虎欢欢喜喜,回到庵中。晓得居行简是做过鸿胪寺少卿的,越发不敢轻忽。
到了次日,许绣虎遂即恭恭敬敬,取了一个大红柬帖,写了一个年家眷小侄的帖子,吩咐小芳跟随,觉得尚早,只得停了一会,方才出门,一径到了居家门首。
小芳将帖子投到门上,管门的接了名帖,进去半晌,笑嘻嘻出来说道:「家老爷晓得相公今日必来相访,要在家等候。不期来了一位过客,船在河下立等相会,万不能辞,只得清早出门回拜去了。临行吩咐道,若是许相公到此,必要留请进厅宽坐一时,回来相见,相公可请进厅宽坐。」许绣虎道:「小子拜谒长者,礼当谨候。」
说罢,那仆人就引许绣虎走入大门来,即有两个老仆开了中门,引着许绣虎到厅上客位坐下。就有小童送过茶来。
许绣虎饮毕,坐了半晌,茶过三杯,旁边一个小童笑嘻嘻说道:「老爷临行吩咐道:『许相公到此,倘若会客来迟,厅上不便久坐,况且许相公与老爷有年家世谊,就如子侄一般,不妨请进书室略候片时。如若许相公不能久坐,或别有他事,不妨请回,改日再来相见也可使得。』」
许绣虎听了。欢欢喜喜的说道:「得蒙老爷推念世谊,待以子侄,何敢言外。况且我有事干渎你家老爷,必要面见指明,万不能缓,岂可以老爷公出,而竟回去之理!既命书室相候,敢不敬从?」小童听了,遂在前引走,不多时走入书室中来。
许绣虎走入书室,但见书室中牙笺玉轴,古玩充盈,图书琳琅满目,足堪赏玩。忽抬头一眼看去,不觉吃了一惊。只因这一惊,有分教:
终日糊涂,到底不明不白;
连宵细思,难推谁是谁非。
不知后事果是如何相见?再看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至诚心登堂晋谒 暗有意且寓陈蕃
词曰:
心中愁苦万千般,有个人儿远窃看。为君寻访契金兰,且自从宽。来到画堂机巧,稽录写无端。恳求明告得心安,闻说多欢。
调寄《画堂春》
话说许绣虎走入书室,看见摆设果是十分精洁,因想道:「他乃年高出过仕的人,料想无书可读。即有书,何得有闲工夫在此翻阅?怎么这室中竟像日日有人在此吟咏的一般?」又想道:「岂无子侄以继书香?若看这外貌,亦可想见其人必非纨绔俗物,是个钻研穷究有意诗文的了。」
一时不便翻看书籍,只看此古玩,复又抬头看些名人诗画,也还不算新奇,逐幅看去,及看到一幅,内中有几行字体,却写得墨酣笔舞,大有可观,遂走近一步,不觉吃了一惊道:「为何将我题壁二诗俱抄录在此,岂非奇事?」及再看去,连那两首和诗,也写得清清楚楚一字无遗。
暗暗惊喜道:「我只道此诗被涂抹,不得再见,不意于此室复睹,真侥幸也!但我想这诗题于寺壁,他人见之殊属泛常,无所可取。若不拾芥相投,何劳记忆,且又抄录?真乃使人不解?」忽又想道:「我当日自恨,不曾在和诗之下朝夕相守,寝食不离,今得见诗,深遂我愿矣。只是我与此老素不识面,只不过昨日偶遇,肯为我访寻题和诗之人,故我来求于他,他同我寻访足矣。至于访寻不着,他亦无可奈何。终不然赖在他身上要人不成。若我到无可奈何之时,不得不辞别而去,未知他肯留我在书室,朝夕与此诗相守乎?」
一时想到此际,不觉先前喜颜变作愁颜。不顾有小童在侧,竟跌脚捶胸起来。又呆立了半晌,再细细一看,忽又大喜道:「你看这笔迹,却与掌珠如同一手,纤毫无二,难道就是他写的不成?若果是他,此乃意外之奇逢,必要问明诗中之意。只是不知这掌珠是主人的什么人?可肯与我识面否?若得在此与他朝吟夕咏,以成契合,吾心快矣!」
一时又想得欢欢喜喜地道:「我今诗已见矣,笔迹又无疑矣,只消主人来家,一问了然。只是这主人,是个齿德兼优、位尊名重的人,说话间决不可骤然遽急才是道理。」一时想来想去,绝无半点候久欲回之意。
小童近前说道:「不期家老爷耽搁未回,致相公等久。家主母因知相公来得早,备有几种果品,相公若不弃嫌,请坐一吃。」许绣虎大喜道:「我已安心愿等,怎敢蒙主母赐惠,心有不安!」
却见那边桌上,已摆得端端正正,遂走来坐下,小童奉过茶来。许绣虎觉得茶味清香,又见果品精致,竟欣欣自吃。因见窗外园亭花卉俱栽得疏疏落落,甚觉可爱。因转念想道:「这般看来,必定是个文人朝夕在此,嘲风弄月,抒写幽怀之所。不然,焉能结构得这般幽雅?如今虽未见其人,而其人之品已窥八九。」正想不了,忽有人传入,报说道:「家老爷已回,晓得相公在此,就出来相见。」
许绣虎听了,连忙起身立侯。只见居行简履声橐橐走入,满脸笑容的说道:「昨日偶尔相期,不意贤契认真过访。又适他出,不及迎接,老夫获罪多矣!」
许绣虎忙打一恭道:「年小侄昨在寺中,有眼不识泰山,又为愁肠百结,无暇动问,幸得寺僧说明,方知居老年伯。匆忙弗辨,获罪诚多。幸不督责,包容实广。今得趋府仰瞻仪表,敢请老年伯台坐,容年小侄拜见。」遂将家世述知。
居行简大喜道:「原来是茂林之子,近是之侄,老夫然亦不敢妄僭,只是长揖才是。」许绣虎再三固请,居行简只得立着受了两拜,连忙扶住同揖,揖毕逊坐。许绣虎将椅移侧坐定。
茶毕,居行简说道:「老夫居官日久,以致桑梓世谊疏略。近蒙许归丘壑,只不过以待余年,绝不干涉世务久矣。令叔在京,时常接见。不意令尊已作故人,却喜今日得见贤侄,喜出望外。」
许绣虎道:「年小侄自幼凉薄,以致严慈俱背,家世凌夷,只博得一领素衫。然亦素恃笔腕,目无王侯,往往与世俗为忤。自甘踽踽凉凉,以安其分而已。不意近日家叔有字,必要小侄进京,义不敢辞,故尔就道。不意前过吴门,遇友之事,昨已言明,今不复赘。倘能践言,同访得遇友人,感恩不尽。」
居行简道:「贫者士君子之常,所喜贤侄青年秀美,自是金马玉堂,何须忧虑?只不知贤侄妙龄几何,谅已受室了,又何苦远涉风霜,心怀内顾,甚为不取。」许绣虎道:「小侄行年十九,尚然纸帐梅花,室家尚未有定。」
居行简听了,暗暗欢喜。因问道:「这是什么缘故?还是聘娶无力,还是以待成名?」许绣虎道:「聘娶固然无力,一缕可结;成名虽属虚悬,视若囊物,又何患焉?所患者……」说此,欲言而止。居行简听了,大笑道:「这就是了。贤侄具此才美,亦必得才美之女,以乐兼葭,理固然也。」说罢,家人来请入席。
许绣虎起身告辞。居行简道:「只不过籍薄莱疏肴以谢失迎之罪,或有未尽之谈,不妨倾吐,以便寻访何如?」许绣虎正虑不能细问,得他留饮,喜出望外,遂不推辞,因而入席对饮。
饮至中间,居行简试问些古往疑难,以及诗文好尚。许绣虎随问随答,无不曲当精通,会合旨趣。居行简心中甚喜,不住举杯相劝。
此时,许绣虎欲待不饮,又恐不能久坐。若是多饮,又恐不宜。只得半辞半饮,说道:「小侄蒙老年伯赐饮醇醪,岂独醉酒。请问老年伯有几位世兄?自然英俊,谅非小侄比。何不赐令一见,以遂夙怀?」
居行简微笑道:「不瞒贤侄,我因素性孤洁,又缘宦情心冷,不曾虑及后嗣,自甘失矣。到了五十上下,方才膝下有人,岂有多得?」许绣虎道:「原来只有一位世兄,青春几何?谅已成名飞黄久矣?」居行简道:「算来贤侄长我儿两岁,今年十七。虽未读书,却喜窥其堂奥,已赖文宗收为桃李。近日游学未归,归时自当令见。」
许绣虎道:「小侄初入书斋,只觉文光焕彩,炫人心目,必是世弟朝夕在此翻阅?」居行简道:「小儿赋质柔弱,且为拙荆过惜,不肯使他在此寒窗勤读。此乃妇见之偏,使我亦不能切责。」许绣虎道:「世弟天资,何必加工。」说罢,又饮半晌。
许绣虎忍不住又问道:「世弟既是出外,此室固是台空,不知近日曾有人先我而至否?」居行简笑道:「此室虽无重器,却近老夫卧榻,外人岂易至此。今日贤侄若无玉润之温,为予鉴赏,何由至此?」许绣虎忙又问道:「既无外人,则小侄题寺壁之诗与属和之句,何以抄录在此室中,岂不奇事?」
居行简道:「小儿才虽謭薄,亦颇酷好诗词,凡有感触,随手涂鸦。若遇清新俊逸的诗词,或有一句一字可以入目,必要经心。老夫时常戒饬他道:吟成数行诗,费尽心中血。何不移此以求上达?谁知他的意中竟有不然,故此拙荆不容他在此吟哦拈弄,正谓此也!只不知他几时见这四诗,就录出在此。」
许绣虎道:「小侄为寻知已,不惮胼胝之劳。忽有和者,又不啻寝食俱忘。又一旦被人伐檀削迹,几不欲生。深悔见诗不曾坐卧其下以作护持为恨。忽得老年伯慨许寻求,虽未寻求,于心少慰。今见此诗录于老年伯书室中,有若相逢好友,宁不坐卧于斯护持相对?但我今想来,昨日小侄得遇老年伯,实出无心。世弟抄录四诗,亦皆无意。此中大有天缘。只可恨小侄未具诚心,不能即晤世弟一面。若晤世弟,必问明此和诗,出自何人?即未知人,又何所见而抄录?倘能于此深求细察,必有见闻矣!奈何恰不相值,复增惆怅也!」说罢,神色黯然。
居行简见了大笑道:「贤侄不必如此,且饮杯中,慢作寻求之策。」遂使人斟过酒来。许绣虎道:「小侄此时肠为愁填,点滴不能进矣!惟望老年伯指明一线,庶有生机,不然死矣!」
居行简沉吟了半晌,方说道:「昨日因见贤侄情怀苦楚,暂时宽慰之言,怎么认真要我访寻?况且我己久谢世缘,从何寻觅?这等看来,转是我多事了。」许绣虎见他推辞,只是低头恳请指示访寻。
居行简又笑道:「我今推辞,贤侄又要赖死。若是应承,却又难觅其人。事出两难。我今细细筹度,贤侄在此,果乃相逢者,尽是他乡之客,实难访寻。且安寓僧房,寂寞无一可商共语之人。我想这室中,虽不足以寓高贤,然亦可下陈蕃之榻。如不嫌弃,暂尔居停,以俟小儿回来,或者别有商量,不知贤侄之意何如?」
许绣虎听了,直喜得心花俱开。忙谢道:「年小侄见此和诗,实是不敢骤然而去。不意老年伯能鉴苦怀,收作入幕之宾,以继坐卧之志,以俟将来消息,真乃天地父母不过是矣!」居行简见他应允,一时彼此开怀,遂又说说笑笑,两人酒到即饮。正是:
愁来半盏真难咽,喜到千杯亦不辞。
却是糊涂浑不解,暗藏哑谜费猜思。
两人饮毕,居行简吩咐家人:「到庵中去取行李。」又吩咐:「于书室偏房收拾卧榻。」遂携了许绣虎向花间散步。原来,这些延引款待,俱是与掌珠商议停当,以游戏中试看许绣虎果是情真意切,好招为婿。许绣虎哪里晓得!
到了傍晚,居行简辞入内去,与夫人、小姐细细说知,道:「许生不但才学渊源,风流蕴藉,而一种态度安徐,不独可爱,抑且可敬。如今招致来家,虽是收其放心,我恐终要奔驰。他方才求我同访,我不应承,竟有不欲生之意。此等情切,叫我一时不能措词,只得慰他,且俟小儿回来商议访寻,他才肯安心在此。我今笑他,这个哑谜实是难猜,他还认定有人可访。若日后终无其人,岂不放心复萌?」夫人道:「何不说明就理,使我孩儿早遂于飞,也可免我心内悬悬也。」居行简道:「说明固好。只是向来孩儿,外人只知是个公子,怎好一旦箫鼓锺声,明明嫁娶,甚有不便。」
掌珠听了,笑说道:「他今既要与孩儿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相见,孩儿不妨与他相见。相见过,六辔在手,控驭自如。又何愁奔逸之野马也!」居行简摇首道:「这怎么使得?」掌珠小姐又笑道:「他当日与孩儿路遇是个男子,今日仍以男子相见,必无男女嫌疑。即使时常接见,论文终日,又何碍于礼!若到后来,必须如此这般计较而行,有何不可?」
居行筒听了,哈哈大笑道:「孩儿灵心机巧,真可谓愈出愈奇,到也是一番佳话。」遂又细细商议与许绣虎相见。
只不知相见有何话说?可能识出些破绽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帘控金钩天女素妆微露影 闲斋寂静书生憔悴染儒毫
词曰:
青青无意桃红柳,欲寻好句。动花树影那人儿,惊避又还回顾。无可奈何难去,又添思慕。镇日双眉作锁攒,援笔吐愁如诉。
调寄《玉连环》
话说许绣虎在书室中,虽然书籍满架,哪里有心去看。终日痴痴迷迷看着抄录和诗。
一日夜间,有个小童送入灯来,不一时又送上一壶好茶。许绣虎见这小童生得清秀,因问道:「你家老爷只生一位公子?如何舍得使他游学在外,这是什么缘故?」小童道:「我家公子年虽幼,生性却与人不同,我尝听见他对人说道:『读书只求明理,理有所得,不若旷观以寻益友。』故此公子自做秀才之后,只借游学为名,实是访求益友。」
许绣虎听了,惊惊喜喜,忙问道:「如今你家公子结识了多少朋友了?」小童道:「相公怎么看得结识朋友这等容易?」许绣虎道:「出门相遇,无非朋友,有什不容易?」小童道:「原来相公是个滥交不择的人。我家公子要结识的朋友,必是友直、友谅、友多闻的益友,再者要与他诗文堪敌,年貌相仿,方肯与他订交,誓同生死。不然,不与他结识。」
许绣虎道:「若这般说来,真不容易。只不知你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公子可曾结识得几个么?难道不曾有人?」小童道:「实是没有。」许绣虎笑了一笑道:「我初到此,只为愁肠充塞,笔花未吐。你今看我的年貌,可入得你公子的眼么?」小童笑道:「若据我看来,虽不知相公文才深浅,若以年貌取之,只怕公子见了,也还留意三分。」许绣虎正要再问,不期里面有人呼唤,小童连忙走入。正是:
曲曲弯弯无尽期,机关暗逗哪能知。
听来虽是糊涂语,引得人心平属迷。
原来这个小童,就是素琴假装来夸说公子,好使许绣虎在此安心。许绣虎见他去了,只得默坐了一会。小芳来催安寝。寝便寝了,一时那得睡着。因想道:「若据小童之言,我想这公子勿论有才无才,而胸怀磊落,超越过人,如此又难得。他父亲以顺其性,倒也难得。」
忽又想道:「他今比我尚小两年,胸中怎得如此操守?行择友的事。倘或一旦沦入匪类,不求益友,反交损友,方才说的益友;倘或是友便辟、友善谀、友佞的这一类的人,也不可知?毕竟还是他父母溺爱,莫知其苗之硕,得以外务。毕非君子之朋,是与小人之朋为朋也」想了半晌,遂假寝欲睡,不期再也睡不着。
因又想道:「方才小童说他读书只求明理。若果能明理,则理无所不明。自然目无王侯,等闲世俗岂能入他之眼。我今想来,我为访友费了无限苦心,终无一见。他去访友,不知又作何状?我今虽不敢自夸,大约还在益友之内,必非小人损友之列。怎得寄个信与他,使他早归一见,以定生平。如若彼此意气不投,我还去寻我的好友。我今有个主意,明日在年伯面前,想慕世弟如饥如渴,使人催回,有何不可!」想罢睡熟。
到了次日,居行简出来。许绣虎道:「小侄蒙老年伯收入乐笼,愧无参益,何不招致世弟与小侄同班,得能定省,互相切磋,以图上进,以尽子侄之仪,不识老年伯肯从否?」居行简道:「昨日与老荆商量,游子在外,为父母者心中无不牵挂。况十步之内必有芳草,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友贤事仁何须外求,正欲着人接回,使小儿与贤侄彼此切磋,鼓励上达。今聆贤侄之言,不期而合也!」许绣虎听了暗暗欢喜,只得谦逊了几句。自此在书室中,看书消遣,安心守候居公子来家。正是:
时来花信连朝发,不到时来花不开。
若欲看花须耐性,好花应历岁寒来。
一日,看书困倦,步入园亭,忽听得风声竹韵,好鸟鸣枝。遂步入竹林赏玩,看见一条幽径,俱用小小白石铺砌得成文锦,湾湾绕绕令人可爱。就随着湾湾曲径,绕着花街,走过了竹林,不觉别一洞天,更是幽雅。怎见得?但见:
娇花常欲笑,春色会撩人。双双孔雀起舞,两两鸳鸯交情。最喜满眼芳草,宜随蝶过墙西。左榭右台,看不尽园中美景;东墙西房,隔绝了内外行人。兰香馥郁,俱从风里袭人衣;帘控金钩,偏向眼中留画影。
许绣虎到处玩赏,说道:「我在此半月,总无心绪,只道竹林止矣。怎知竹林之后,又有如此妙境。今日若不走来,岂不辜负!忖想此处收拾布置,大有才思,只是我年伯已老,何得有此细心?又焉能在此时常玩赏,岂不虚设?」又想道:「可惜我世弟,负了虚名,出外浪游,何不在家乐此园亭,以供吟咏足矣!」
因低头自忖,却见苍苔印履鲜鲜,往来却是几步金莲小鞋痕迹。因暗想道:「世弟料未授室,多应老伯母常来。你看扬花飞絮,花落呼童,故尔精洁以至于此。不然屋角牵丝,残花满径矣。」
想罢,又走到一带斑竹屏边,却见竹屏之内可通出入。遂立住了脚,道:「此处必通内室,我今在此被人看见不便,况且前已有言,书斋相近内庭卧室。快快回去罢。」
正欲回身,忽听见楼窗帘钩幌响,忙抬头看去,吃了一惊。却见窗内立着一个少年绝色的美女子,在那里半窥半掩。许绣虎见了,怕被女子看见,连忙转身闪在竹屏之侧,两眼注入楼窗偷看。那女子见有人看他,不慌不忙走入帘后而去。
此时许绣虎已看得惊惊呆呆,道:「我向来只道世间难逢绝色,不意于此见之,询称美人,何其幸也!只是这美女见我看她,惊避而去,不知是喜我、恼我?只合速速回到书室中,倘或老年伯来问,也可混赖。」遂急急走回书室,一时心中惊跳不止,坐在一张太师椅上,只低头不语。
小芳见了,不知为什缘故,连忙送过一杯茶来。许绣虎接来吃完,小芳向前问道:「相公独步花间,自当领略芬芳,欣欣自得。为什踉跄而回,神色有异,却是为何?」许绣虎摇头不答。小芳又问道:「莫非园中寂静,风动花梢,惊蛇拨草,以致受惊么?」许绣虎又摇头不答。
小芳又送过一杯茶来,问道:「莫非相公景有所触,一时不得好句,推敲结构么?」许绣虎道:「何得有此心绪,已掷笔久矣!」小芳道:「毕竟为什缘故?敢是怀念故园,顿生归想,或遥望神京,有欲治装之意?」许绣虎连连摇首,道:「俱不为此。」
小芳又道:「相公在家,只为辞婚宦室,险些受累,喜得太老爷信来,乘机进京,以免悬望。不意相公路遇不识面的少年,又不曾通名交往,遂尔系心。今来寻此不识面之少年,逗留于此,半年有余。今得居老爷留居此室,近日以来,但见相公口不言,而心苦戚,终日锁结眉端。若据小芳想来,世间好友岂止一人?莫若速进京中,京中乃群英会集之所,岂患无人可交?何必恋恋于此?倘或因思成虑,因虑成疾,大为不便,望乞相公听之为幸!」
许绣虎笑道:「你言虽有理,但吾所见,非汝所能知。以后可言则言,不可言毋自辱焉!」小芳听了,不敢做声,只落得终日出门自去顽耍。正是:
进言反触东君怨,不意东君别有思。
休道壁中无窃听,越叫知重那人儿。
原来,那楼上美女,就是掌珠小姐。这些时已是女装,绝不敢露人眼前,只在闺阁中与夫人坐卧。这日饭后无事,因见春色融和,遂独自走上这博雅楼来。这博雅楼,乃是珍藏书籍之地。因外面书室有了许绣虎,不敢再出,故此到楼上来,一则看书,二则不负春光。
上得楼来,遂启珠帘,正欲观看园中这些嫩柳娇花,争妍桃李,忽见竹屏之外仿佛有人,心知是许绣虎闲步至此。却见他听见帘动金钩,仰面迎看,不敢正视。掌珠小姐恐他看明了色相,遂影身帘后。见许绣虎虽未全窥,却微露芳容,有惊惊疑疑欲留欲退之态,遂尔下楼,悄悄吩咐素琴。
素琴因来书室壁后窃听,细细听了主仆之言,遂走来对小姐道:「小姐若不使我去窃听,许郎的心事何由而知?今被小童一一道出,许郎真情种也!」遂把所听之言细细说出。小姐听了,微微笑道:「幸喜不曾被他看明,若使看明,露出破绽,便觉无味。」说罢,居行简走来。父女商议了一番,以作准备。
再说许绣虎斥退了小芳,暗暗想道:「我今日何幸,得睹此金屋婵娟,系人肠肚。但不知这位美人,是年伯的什人?难道是他所生之女?只是我方才虽不敢光明正大看她芳年,却见她芳年只有十六、七的光景。正在及笄时候。我记得前日老年伯说的世弟,年才十七。若是他所生,怎么年纪不相上下?不知谁是哥哥?谁为妹子?我今微见妹妹,大约其兄必非粗俗的人品。在此候他一见,也不枉然。况且要问他和诗底里,为何抄录在此,在他身上要人,焉得不在此等候。」
忽又想道:「我方才见这美人,眉如画、目如水、发如鬒、肤如雪、齿如贝,润泽有若如脂。怎么有些与我路遇的这位少年相似,岂不大奇!难道是与他兄妹不成?怎得相似至此。」
又想道:「岂有此理!这少年美男,翩翩举止,丰彩昂藏,端的是我辈人物。试想这美人,幽娴贞静,窈窕天生,必非不待君子之逑。但我已被和诗人束定,岂可不定情于和诗人,而在此空怀,以作天姝之想?设使异日得遇和诗者,岂不怪我!我今只合具此至诚心,而与和诗人订交足矣!」想罢,一时放开念头,自此只在书室,绝不敢住竹林中闲走。
又候了数日,怎奈这公子回期绝无影响,不胜气闷道:「我今欲使人进去问年伯讨个信儿,又恐怪我少年没坐性。若不去问,只是在此,是何了期?」又想道:「进来服事,俱是面憎语俗的人,叫我如何问得他?怎得如前日这个小童声清齿脆,到我面前问他些动静也好。为什么绝迹再不来?」因在书室中,终日猜疑,终无定见。正是:
猜疑不定复猜疑,再四猜疑也是宜。
终日猜疑猜到底,猜疑不尽自成奇。
许绣虎胸中有了许多猜疑,园中虽有好景,也无心玩赏,只望居公子早回,才是他的心事。但在书室中甚觉无聊无赖,难以消遣。因想道:「古人以填词为胜,我今何不将此一段爱慕思念之情,谱成词曲,倒也可破一时寂寞。倘或想到无可奈何之际,将曲以消怀,有何不可?」一时想定主意,因见园中几树海棠初放,花蕊开得娇艳鲜妍,不胜欣然举笔,以成一套词曲,然后细细录出,以供自赏,他做的是:
《画眉序》:
兜底上胸膛,好教我费尽端详。他家何处是?料近天旁。访云间,踏遍衢街,鱼雁杳绝无音耗。只应夙世交情浅,今生里怎结芝兰。
《黄莺儿》
潇洒少年郎,是丰姿,意气扬。风流记得娇模样,心悚企抑,何时敢忘。怨天公付我男儿相,细思量,此身速变,下嫁凤求凰。
《集贤宝》
非是心中乱想。他若肯换衣裳,不亚当年西子庞。枝头鸟雀争喧嚷,诚求上苍。倘若许我商量,何须长,敢将缺陷自芬芳。
《猫儿咽》
两形判人顶立同天壤,笔砚将来友谊长,订交生死有何妨。恳望,这种相思担子承当。
《尾声》
天教相见非虚谎,若得论心共饮浆。敢怕事到方浓醉海棠。
许绣虎做完,遂自悠扬低唱一番,甚觉解怀。不期家人来报说,老爷来看相公,许绣虎忙起身迎接。只因这一接见,有分教:
前事分明,后来若漆。
两人相见,不知说出什么话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觌面惊奇疑是疑非魂欲死 题诗达意半真半假舌生莲
词曰:
当时瞥见相逢巧,今日里把人惊觉。暗忖欲消魂,愈令忧心悄。偌多未解求明告,半幅花笺达意好。试问是何人,漫说休生恼。
调寄《海棠春》
话说许绣虎将做成的词曲,唱了一回,洋洋得意。不期被素琴窃听得明明白白,走来报知小姐,念得一字不差。居行简道:「许生才情两见,再若不露机关,未免太忍。我今出去与他说明了罢!」小姐说道:「露是终久要露,今若说明,又觉直率无味。我想他方才曲内有句『事到方浓醉海棠』,何不今日在海棠花下与他一见!须如此这般,看他又作何状?」
居行简听了点头,遂走到书室来,笑道:「向来屡劝贤侄开怀静俟,竟不信从。近日我因有事,无暇开释。且喜今日清闲,又值园中海棠初放,已嘱老妻治酒来与贤侄共醉花前。不意走来,却见贤侄神情开爽,与往日大不相同,想是会过意来,不为愁神拨弄,或者枯寂之中另寻活泼,触动文机以工笔墨?不然,何乃斗室中,觉得文光直射也?」
许绣虎道:「向蒙年伯谆谆戒谕,小侄愚鲁固执,不能豁然。不意今日愁魔退舍,鬼腕生机,却被老年伯洞察有如犀火。小侄实不敢隐,偶将心事谱入填词,以消积闷,此乃狂奴伎俩,何敢言文!」居行简道:「古来多少骚人韵士凡有感怀,莫不填写词中,令人传诵,以成佳趣。何不使我一观?」许绣虎就将录出的词曲呈览。
居行简看完,不胜击节赞道:「如泣如诉,如怨如慕,至矣!极矣!即此之善词如伯虎、东坡不过如是!」说罢,家人已将酒肴置于花前,来请入席,二人到花下坐饮。居行简道:「贤侄有此佳章,可惜见得迟了,不然使优童熟习,在此花间,听他循腔按板,一字字吞吐清新唱来,又不知酒消几何矣。遂说说笑笑,饮了半晌。忽家人来报导:「公子已回,请老爷入内拜见。」
居行简听了,立起身来,故意沉吟道:「正欲同贤侄在此花下畅饮,不期小儿恰归,这怎么处?」许绣虎听了,十分欢喜,忙说道:「既是世弟远归请见,为子者正当如是,万勿为侄留连,请年伯自便。」居行简道:「我想贤侄非比外客,我何必要进去。」因吩咐家人道:「你去对公子说,许相公是年家子侄,不妨出来相见,何必见我于内庭。」家人领命入去。
此时许绣虎惊惊喜喜。喜的是回来,可问清诗消息;惊的是见面时,不知可得情投意合。等不多时,不期居公子不从书室前面走来,却从前日许绣虎到过的后园走出竹林,望着花下冉冉而来。
许绣虎一眼看去,只见那公子覆发飘巾,满身罗绮。前后有几个小童跟随,依着一带曲径雕栏,粉底靴声橐橐而至。此时尚远,许绣虎暗想道:「果然好一位豪华公子!」及至走近,不觉心中乱跳,暗暗惊讶道:「怎么这公子与我所见的少年相仿!」
及到面前,见几个小童铺下红毡,这公子朝着父亲拜道:「孩儿不能膝下承欢,有亏孝行,请求督责,以补罪愆。」居行简笑道:「男子志在四方,况我筋力未衰,何足介意。你起来,快与你许世兄相见。」公子拜罢,起来。
许绣虎此时,已看得惊惊呆呆。听见与他相见,连忙出席疾趋,公子先打一恭道:「世兄贲临,篷壁生光。无奈小弟远出,有失趋迎,敢不拜谢过愆。」因而彼此觌面。
许绣虎方得细细看明,不胜惊奇错愕的说道:「老年伯呀,谁知当日所见的少年,使小侄访求不遇,以致魂梦俱劳,无有底止,如今认明,却原来就是年伯之毓俊锺秀,自叹惊疑,世间怎得有些翩翩俊逸。而小侄向来欲结良朋而未能,谁知今日叨老年伯一脉,使小侄得附骐骥之末,何其快也!何其幸也!」
居行简听了,说道:「向来贤侄诉尽苦怀,我只道别有其人,谁知贤侄耿耿于怀者,竟非别人,就是小儿。这般看来,若不留居舍间,贤侄虽走遍天涯终不得遇矣!」居公子听了微笑道:「小弟才如袜线,毫无寸长,怎当得老兄青目,一至如此,使弟宁不自愧!」许绣虎道:「弟已有言在先,有愿拜为师之句。今日相逢,敢不拜识而践其言也!」居行简笑道:「此乃不过贤侄思慕之言。况且小儿实无所学,岂有为师之理!今在世谊,以伯仲相资足矣。若论绣虎居长,倩若理宜拜见才是。只是今日远归,不堪匐伏,只长揖罢。」二人听了,作了两揖。
揖完,居行简即入席上坐,两人东西对坐。家童送上酒来,许绣虎举杯,只沉吟不语。居行简笑道:「绣虎向日怀疑,今已消释,只宜与愚父子开怀畅饮一番才是。又为何停杯,若有所思,这是什么缘故?」许绣虎攒眉道:「小侄得见世弟,疑团尽释。但胸中尚有踌躇,意欲求明。怎奈一时拙腮心不随口。」
说罢,又想了一想,叫小芳取笔砚笺纸来,题诗一首,送与公子。公子接来与父亲同看,却是一首七言绝句。只见上写的是:
识面何曾心放舒,而今花下又踌躇。
海棠素自称娇艳,若比如花花不如。
公子看完,暗思道:「当日诗中比我似女儿,今又比我如花。虽是赞美游戏之言,岂不直窥底里,使我无可容身。识人一至于此,我若不答,一则谓我无才,二则不能绝他疑念。」遂微笑了一下,取笔就在诗后题一首,使人送与许绣虎面前。绣虎与居行简同看,题的是:
今既相逢彼此舒,乐言友谊不须躇。
风雅戏言成韵趣,上材何必羡相如?
绣虎看完,不胜欢喜道:「只以世弟貌美,故此将花比喻。却又具此敏捷之才,不假思索,洵得良朋之乐也!再有何事可躇?只是尚有未明,敢求指示。」又举笔题一首,送与公子。公子与父亲同看,只见题的是:
事不求明眉岂舒,和予转辗得多躇。
恳求指示人谁姓,恩大如天天不如。
公子看毕,见他要和诗之人,一时难于措辞。因想了一首,遂依原韵和了一首。写完送与许绣虎。绣虎同居行简看去,只见上写的是:
曾闻人和实心舒,又得传言在耳躇。
今夕不谈底里事,看花酌酒快何如?
居行简看完,含笑道:「据小儿诗中,必知和诗的消息,且慢慢商量,以花酒为欢。」因叫左右筛酒,许绣虎不敢再言,遂欢饮多时方散。居行简同公子入内去。许绣虎亦归书室。因饮酒过多,也自睡去。
到了次日,眼巴巴等公子出来,问明端的,不料竟不出来。欲着人去请,又才初次相识,一时不便,只得空等一日。不期一连三、四日,绝不出来。心下着急,因走到园中亭上独坐。因暗想道:「我看他料必多情。向来他还在外访寻好友,怎么与我一面之后,绝迹不出,待我又如此寡情。」
忽又想道:「莫怪他待我寡情,毕竟是我才貌不如他,不能入他之眼,不足使他景仰,以致如此。想是我前日唐突了些,不该题诗,还藏拙。今题了这几首诗,倒被他看轻了。怎怪他不是这般冷落?」
又转想道:「我今细想他诗中,何必羡相如之句,看来看去,只这一句想来,还可入得他眼里。或者他连日有事,不得工夫,也不可知,岂是无情之辈?这是我多疑,作此呆想。正合古人云:『想得人心越窄。』」
正想不完,只见前日那个小童在竹林后走来,手中拿着东西,走上亭来,笑道:「老爷,夫人因知相公独坐园亭赏玩花卉,故特遣小童烹送好茶与相公吃。」许绣虎说道:「我在此蒙老爷、夫人如此厚德,感不可言。我今问你,为什这几日再不见公子出来?」小童道:「公子出外多日,夫人要他在内将息,不许会客讲谈,要费精神。适才已曾禀过老爷、夫人,方许他出来与相公闲叙,故此先着我送茶来。」许绣虎道:「原来你家老爷、夫人这般爱惜公子。」
说未完,早见公子在竹林中飘然曳裾而来,许绣虎连忙趋迎出亭。居公子将手一拱道:「高贤在迩,不能朝夕接见以启愚蒙,何自惰也!」许绣虎也打一拱道:「驽骀庸碌,顽石无攻,幸蒙不弃,得以琢磨,何其幸也!」二人同上亭来,对面而坐。
小童送过茶来,二人饮毕。各自吐露才华,彼此十分钦敬。十分可爱。居公子因问道:「老世兄人才迥出寻常,万万应有天姝以乐琴瑟。又为何远涉吴门得与小弟路遇,以致来访云间,幸得家严相引,不负访寻之意。但缘小弟枋榆无所取材,空负访寻之念。每一寻思,殊觉抱惭也!」
许绣虎道:「小弟心事向无一人知者,今对知己敢不露呈。固思天地间,有物必有则,有人必有偶。若物不得其则,人不得其偶,物非其物,人非其人矣。弟虽不才,然亦往往自忖,乃不俗之物,但耳目之所见闻者,大都才无织锦,貌乏潘安往往抱着必要择友、选配,要求其男而能与我称朋作友。要求其女可以与我此唱彼和者,绝不可得,是以虚度十九,友无一人,尚然有鳏在下。又不意口被世俗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不惊,不是相邀树立词坛,就是愿言婚好。但自谓此身终不可失。倘或一时不察,误遇匪友,或结非缘,此所谓一失足兮千古恨。存心如是,往往为友斥弃,因婚受辱。」
公子问道:「滥交,士君子所鄙,无足怪者,但婚姻亦人所当重,然亦岂无一当?毕竟还是老长兄才目太高,是以寡合。请问世兄辞婚、愿婚,亦人世之常,又为何辞婚受辱起来,这是什么缘故?」
许绣虎道:「只因敝地有一冢宰,姓来,字应聘,慕弟才貌,他生一女,屡托人来议亲,小弟固执偏见,因耳未闻其才,目未睹其貌,再三力拒,冢宰尚不见责。不料其子欺弟孤寒,恃强抢劫,因禁内室,若不成亲,必欲置弟于死。亏得冢宰夫人见怜,黑夜放出,得逃到家。又虑他势焰追寻,恰值家叔见召,遂趁此机会进京。故此路过吴门,恰遇世弟,愿结为友,遂访寻至此。谁知难遇,只得寓言寺壁,心中望以为得相逢良友。不期属和诗者,又是一人。见诗属和,具风雅而唱酬者,往往不乏,而奈何和之者落款不留姓而留名,亦风雅骚人之人常有,而奈何留名之有异,以致欲访之而不能见,欲求其名而无路。日走仿徨,疑男疑女,两具于心,几不愿生矣!幸遇年伯牵引到室,而室中竞有写录者。及问年伯,而年伯不知,要等世弟回来。及至相逢,与吾弟花下一见,不敢明问,只得题诗相恳,而世弟又以花下不谈底里,只得坚忍于心,以图再问。不期世弟一会之后,连日不出,弟在室中度日如年,今喜得蒙赐见,大快吾心。请问世弟,这位和诗者,名叫掌珠,端的是男?还是女?愿明以告我。可能与我一见,以男为友,女为牵丝否?」
居公子听了微微一笑,然后说出。只因这一说,有分教:
天上碧桃原有种,人间乐事必多磨。
只不知这许绣虎可望得见掌珠?以成婚室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说法藏身有妹愿偕婚好 冤家对面憨呆鸣鼓兴词
词曰:
如簧巧语心欢乐,说不尽喜是眉梢。路径接桃源,此德非同小。宿怨未释今来到,这事儿重增懊恼。呆性发咆哮,有讼须分晓。
调寄《海棠春》
话说许绣虎同着居公子在亭中叙谈,必要问明掌珠是什么人。居公子笑了一笑道:「请问老世兄题壁二诗,端的为谁而发?」许绣虎道:「先前不知是世弟,今既知是世弟,题诗自然是为世弟而发。此乃极易明之事,何劳又问?」公子道:「老世兄既钟情于弟,又何必更问掌珠?今问掌珠是弃弟矣!何瞬息间而移情若此。」
许绣虎听了攒眉半晌,方说道:「弟之苦衷实难告人,今在知已之面前,又不敢不以实告。因思人生天地间,能享五伦之乐者,世不乏人。如缺其一,终非全美。但缘愚兄命薄,严慈早背,失一伦矣。兄弟无有,又失一伦矣。才疏学陋,未佐圣明,又失一伦矣。愚兄已失三伦,不得不求其次。欲求其次者,以为夫妇乃人生之敌体,若不与我许绣虎年相若,貌相当,闺阁中见月不能分题,怀春不能拈韵,效雎鸟而不能和鸣,如琴如瑟,苟无其人情愿孑然以终其身,不作夫妇之想。既不作此想,必得好友而与意气相孚,道义相合,芝兰同室,以消岁月。此二者日夜存心,时无步懈,是以天涯求知己,四海凤求凰。谁知胼胝奔求,终无一遇。不期路遇世弟,虽未订交,而羡慕之心,只觉镂心已入肺腑矣。故题壁二诗,愿与世弟订交良友,以定生死之谊。又不意和诗之掌珠,属意大有不同,不与我言朋,竞欲与我订百年之好合。及今细想,必非士子,有类香奁。虽未睹妍媸,其才已见一斑。今得世弟允合,佳朋无疑,得一伦矣。又不得不寻佳偶之掌珠以为夫妇。故近日以来,怀念之私,心摇摇也。爱慕之情,苦如荼也。竟不知何从所适,心不烦而烦,意不乱自乱,更且魂梦无依,饮食俱废矣。故此恳求世弟早赐指明。即泥首阶前,奚啻百拜也!」
许绣虎这一番说话,如泣如诉,如怨如慕,直听得居公子如泣处以生怜,如慕处而知感。又不得不正襟危坐,微微而笑道:「原来老世兄果情种也,怪不得移情于彼矣!然情之所锺,正在我辈。世兄既具此深情,小弟不敢不以情结情,愿执柯斧,成全了老世兄罢!」
许绣虎听了,不胜措愕惊喜道:「这等说来,掌珠果是女矣!若得世弟为我撮合,则世弟又不独良朋,而兼有骨肉之爱矣。敢请直言,莫使愚兄肠急。」公子道:「实不相瞒,掌珠是系妹名,和诗者即是舍妹。」
许绣虎听了,不胜大惊大喜,遂又连忙谢罪,道:「姑念愚兄远人,唐突之罪多矣!原来老年伯与老伯母育麟有凤,萃于一堂,真可喜也,真可爱也!敢问令妹,青年几何?怎有如是之才?又怎知我与世弟相逢羡慕?又怎得入寺和诗,这段情由,乞为细说?」
居公子道:「当日小弟回家,兄妹之间说及世兄之俊美,世罕有俦,不期舍妹留心。近因小弟游学,家母与舍妹入寺烧香,见壁上有诗,因而停步,细玩诗意,知是小弟所遇之人,不胜技痒题和。不意她心细如发,即于诗中微露以托终身,遂尔抄录室中,以志不忘之意。前日小弟初归,舍妹即以世兄在室相告。若以舍妹之才,别具一种。小弟只不过文字经心,诗词疏略。独我舍妹为父母钟爱,自幼训以诗词,做来无不精美。所以两大人欲为舍妹觅一佳婿,试思富贵贫乏之士,一时怎得有人。是以蹉跎二八,尚然待字。今弟如今入内即与两大人言明,成就这一段良缘,岂非佳偶!」
此时许绣虎直听得浑身酥软,心窝奇痒,无处抓挠,只得深深拱揖,谢道:「书生凉薄,恐不足以望登天。苟能如是,终身佩德别无他望。」正欲再问,忽见小童走来传说:「夫人有命,恐公子言过多,有损精神,立请入内。」公子连忙起身作别而去。正是:
从来巧计可瞒天,便是神仙难测焉。
如此行来如此去,风流的是锦团圆。
许绣虎回到书室,欢喜无限道:「再不想这掌珠是倩若的妹子!我前日看见楼上的人,就是掌珠。今日若不说明,岂不使我在梦中!如今细想来,深得我二诗之力。只说寻友,谁知又是求凰,这般巧遇,必非人力,乃天作之合也,我许绣虎何幸而得良友才美之女,异日与她花烛之下一一说明,其乐也何如?」
忽又想道:「她虽诗中有意,倩若今又相许,自是无疑。但我想此皆儿女之私情爱慕,婚姻大事,主张还待父母之命。倘或他父母不从,这怎么处?」因又疑疑惑惑的起来。
不意次日居行简走到书室来,许绣虎连忙接见,彼此说些闲话。居行简道:「当此暮春风和日暖,今日愚父子欲同贤侄向郊外一乐。不期小儿被他母舅请去,郊游不果,只得使老妻洁治一觞在园亭对饮罢。」许锈虎致谢,同到园中,大家玩赏花开花谢,家人来请入席。
许绣虎到了席间,沉吟了半晌,因说道:「世弟出门大约即归,何不少停以待何如?」居行简道:「他母舅夫妇最爱小儿,不去则己,去则必留经月,如何等得他来?贤侄莫非笑我年高,不善诙谐豪饮么?」许绣虎只得坐下而饮。
二人饮到中间,居行简道:「昨日小儿细述贤侄辞婚受侮,原来,就是我同年进士来应聘之女。这来应聘有女也曾托人要招小儿为婿,未曾许允。谁知他又见贤侄如此才貌,欲招贤侄为婿,此是有女之家,为女择婿的美意,若以贤侄之貌美才情,招至东床,亦无足怪也。只是老夫近日闻他的令爱亦擅才美之称,贤侄又何为而推辞以成仇恨?」许绣虎道:「若以天下之大,何患无才美之妇。然不有一番默默相关,弄情言外者,终非奇偶,且人各有志耳,故小侄不取也!」居行简听了点头。
又饮半晌,道:「设使贤侄若无相关弄情之奇偶,甘心虚度,岂不可惜?」许绣虎道:「小侄衷曲,昨已在世弟之前吐尽矣。岂敢复饰赘词。」说罢,只低头恳求应允亲事。
不意居行简见了,含笑道:「小儿已在我老夫妇面前,委婉曲尽。贤侄又为老夫妇所爱,若以此成全,亦是美事。只是小女蒲柳之姿,又不曾与贤侄默默相关弄情意表,若使下嫁,终非奇偶,又将奈何?」
许绣虎听了,连忙起身拜谢道:「老年伯与老伯母德重如丘山,世弟之情,渝如金石。今又世妹许结丝罗,深愧孤寒菲陋,诚恐有玷门楣,难堪入选。老年伯若虑无默默相关,弄情意表者,即属和二诗,岂非一证。又岂不是许绣虎之好逑奇偶也!但恨天涯游子,聘乏囊空,徒增怀耻耳!」说罢,伏地而拜。居行简连忙搀扶,道:「言出我口,奚用聘。为喜得乘龙,我心毕矣。只消择日使小女于归,以奉箕帚。」
此时,许绣虎欢欢喜喜,竟大拜了四拜,居行简受拜不辞。重新畅饮了一番方散。正是:
良缘已订待风流。箫鼓喧天入画楼。
无奈世情多幻变,又从巧幻两相酬。
自此许绣虎执子婿之礼,安心守候,以待择吉与掌珠小姐成亲。不期候了多日,尚不见有消息。一日想道:「我当日到此,只因寻访,无暇登临览胜。慧静说了许多旧迹,竟不曾一一玩赏。我今清闲,何不去寻他做个导引闲游,有何不可!」遂将衣巾整理,带了小芳到观音庵,来见慧静,慧静就引他出门游玩。
不期闲游观玩间,冤家路窄,却来了一人。你道这人是谁?原来,就是来冢宰的公子。为何来公子也到松江府来?只因来应聘假满进京,来公子在家憨呆行径,已不必说,只因来公子得了燕器为爪牙,燕器又仗了公子的势力,讨了几封荐书到苏松二府打些抽丰,文武官员无不推情。
他到松江府来,寓在法界寺,因见了许绣虎与掌珠的诗,写录完了带回嘉兴府报知来公子。来公子大怒道:「我当日将他锁禁,不允亲事,要饿杀他。谁知我母亲放他逃走,造化了他。如今逃到松江,自然说我妹妹无貌无才,不肯为婿,说得沸沸扬扬坏我体面。如今怎得用什么法诱他来家,将他处死才快我心。」燕器道:「若要处置他,有何难事!只消公子自往松江着人打听,他一个孤身,拿锁来家慢慢处置。」公子欢喜道:「事不宜迟,趁早去拿!」
遂带许多家人乘了一只四橹四桨如飞的快船,只走小路淀湖,向松江赶来,不消两三日就到了松江。他也不寻下处,就在船中安歇。燕器引了公子到各处游玩了几日,然后着人通报知府。知府亲自来拜,相见施礼道:「不知公子驾临敝邑,有失远迎,望乞恕罪。」
来公子口口口口口口见他打躬不起,且不回答,却将手中一柄金扇向知府纱帽上轻敲,说道:「你这顶纱帽,靠谁人之力得来?」知府道:「是尊公来天官大人所赐,小弟焉敢忘恩。」来公子道:「这就是了。」
因坐茶毕,公子道:「我今此来,只因有个仇人许绣虎,潜匿贵地,相烦缉获带回,远见高情。」知府听了连声说道:「领教。」遂作别回衙。一时不知就里,吩咐书吏、衙役密拿漏犯许绣虎,系嘉兴人。衙役领了牌票,分头缉访,缉了多日,绝无影响,受了许多屈棒。
不期一日合该有事。来公子住在船上,日日着人来催知府替他拿人,自己同燕器随处闲走。谁知这日许绣虎在书室中闲坐不住,来寻慧静,慧静引许绣虎到云间洞天九峰书院,看些古迹碑亭,名人镌记,不胜欢欣览赏了半日。因吩咐小芳先去寻个幽雅的酒肆饮酒。自同慧静慢慢而来,不期遇着一起闲游的人,内中一人认得许绣虎,用手指道:「这人就是小许!」忽然间有十数个青衣小帽的人拥上前来,一个簸箕圈儿将两人团团围住,不容前走。
许绣虎、慧静不知就里,只听得有人喝叫:「快快拿住了小许!」慧静见势头来得不好,连忙问道:「你们为着何事?」还喜这些人不敢动手,只围住不放,口称:「我家公子要请许相公回去,并非恶意。」
正说未完,又来了二人,走入围中,内中一人说道:「原来,你就是许绣虎?现今来公子告你是脱逃人犯。在府太爷着我们到处密拿,追逼得好苦,快跟我去见太爷销签!」说罢,腰间取出一条铁索,要将许绣虎锁住。许绣虎大怒,喝道:「好大胆奴才!我是黉门秀士,在此游学,府尊误信这来丑驴,这事了不得!」
此时,来公子也赶到,听了这话,心中大怒,只叫:「家人快拿。」家人叫府差动手。府差听见是许秀才,哪里还敢发话,因叫来家人围住,此时就引动了许多人观看。
许绣虎正在难分难解,忽有一乘轿子,内中却是居行简拜客回来,在此经过,闻得轿前喧嚷,因推帘看是何事。却见多人围着许绣虎喧闹,叫跟随救护。跟随的将轿歇在一边,遂叫一声:「来救我家相公的有赏!」
只这一声,前后左右邻近,晓得是居行简老爷家相公被人欺侮,遂一个个磨拳擦掌打入围中,直打得来家人各抱头鼠窜,救出许绣虎、慧静,同着轿子一路而回。到了分路处,慧静告别回庵。
这来公子自小憨呆,从不曾见打劫的事,又见势头凶恶,强龙难敌地头蛇,恐怕有人打他,遂不顾性命,扯住了燕器逃到船中。安息多时,家人陆续俱到,说道:「小的们正要拿他,却被人打劫去了。如今问明,才晓得是做过鸿胪寺的居老爷着人打劫去了!」公子大怒,道:「什么鸿胪敢来打劫,太岁爷头上动土,了不得!了不得!」
燕器道:「公子不消发怒,如今是对头官司,明日公子坐在知府身上,问他要人。他若不献出人来,说他自恃乡绅凌辱公子。若知府不能处他,就要他参详六院。再若处他不倒,就写书与令尊大人寻他过失,参他一本,不怕他不倾家丧命。」来公子大喜。
次日来到府中,不期知府从五鼓出门,迎接上司未回,且按下不题。
再说居行简同许绣虎到家,居行简自入内去了。半晌,同了公子出来相见。公子道:「不意来公子踪迹老世兄,于此地相值,亦可谓为妹求婚之恳切矣。」居行简道:「为妹求婚急欲成就,倒也难得,只是过于憨呆,没有强迫之理。今喜走散,贤婿安心在此,不必介意。」许绣虎道:「岳父之命,敢不敬从。只可恨憨呆将小婿之名入府,府尊不察,认作人犯,到处缉获。因此小侄实是气他不过,明日去见府尊,自有定论。」
居公子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道:「去见固好,只恐府尊见是姻亲,无不劝言美成,那时推辞又觉费力。弟意当日妹丈,原为令叔相召,不期路遇小弟,因而逗留在舍,今又与舍妹天缘结姻。原拟吉期迩,谁知又遇狂呆,必欲追回就亲,就亲必无此理。舍妹之成亲可缓。为今之计莫若速进京中,可一免令叔悬念。二则秋闱不远,倘能赖令叔之力,援例在任进场,以老妹丈之英才,自然入彀,衣锦回来与舍妹成亲,使小弟与家严、老母叨荣多矣!」
行简听了,大喜道:「吾儿之言实是有理,贤婿不可不从。」即吩咐收拾行李,打点许绣虎进京。只因这一番,有分教:
姻缘注定前生谱,反复成全认一家。
不知后事果是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花下赠金劝勉成名归急早 潜身逸去春风得意马蹄香
词曰:
寂静无哗,天街明净,暗想嗟呀。许结姻亲,飘零书剑,无聘疑奢。今宵一见天涯,顾不得叮咛眼色。手赠黄金,言入于耳,名就归家。
调寄《柳梢青》
话说居公子替许绣虎划策,认为进京为万全。居行简又不胜怂恿。不一时,里面送出酒肴,三人入席,饮了半晌,居公子推说有事入内。
此时,许绣虎情兴俱无,默然不语。居行简道:「方才小儿之言,实有见识,我焉得不怂恿贤婿治装早离此地。但恐登临未惯,北地实有异于南方,我今遣一老仆与你同伴而去。京中事情,谅令叔自能周致,不使我念。倘能得意,早寄好音,以免悬望。」
许绣虎连连顿首道:「小婿自今之后,不独感念承结丝罗,而受恩情有过于父子,正欲借此以敦子谊,不意又有远行之别。但想世弟之言,又觉此行不可不少。但此行有经年之隔,意欲求见岳母,以展拜别之忱,不知可使一见否?」居行简笑了一笑,道:「贤婿请坐于此,我去为汝一说。」遂起身入内。正是;
茧若抽丝成美锦,曲从悠处始为高。
试看这番多转折,大都欲吐复牢骚。
许绣虎坐了半晌,因想道:「公子进去已久,为何不出?我今行期就在此刻矣,若不与他一诀,叫我此去如何放心?」
尚未想完,早见公子在内中走出。许绣虎连忙走上前,同立在口口口口口口口在一架荼藤之下。问道:「岳母大人肯赐愚兄拜见否?」居公子说道:「适才老妹丈之意,小弟已转禀家母,家君进去亦道意,今奉家母之命传言,家母因临行之际,非不出见以笃亲情,但在此仓迫临行之际,礼口口口口口口不合于礼,不如不礼,一见即别,反而惆怅于心,况且姻亲有待,莫若俟妹丈侥幸荣旋后,那时相见,方口口口口口能折旋中规,合于有礼,岂不胜如今日耶!故遣小弟敬辞。」许绣虎听了,沉吟不语。
居公子见了,因说道:「今日之行,将来腾达飞黄,一行而万丈之荣行也!荣行必果勇,为何疑滞?若有牵留,以作儿女之态。我观不言者,谅是欲言疑忌,欲隐怀忧。但弟之与兄较今比昔,昔为文章知己,固结深盟。今则由舍妹之攀附,则较昔比今,定当更为亲切,相逢知已尚可尽言,今有何事不可言,而不之告也!小弟虽不敏,设有可言,不妨明示。」
许绣虎听了,见旁边有两个石墩可坐,遂请居公子对面坐下。因说道:「弟之与倩若,实乃天作之遇好友良朋也,有时而聚,有时而行,原无定止。孰意天作之遇,得蒙老年伯不以门祚凉薄,才疏貌陋为嫌,不惜掌上明珠许订婚姻之好,书生之幸,荣莫大焉!然细细想来,实由天作之缘,岂是时聚时分之比。一言许可,终无变更,生死共之,贫富守之,乃纲常不易之定理,何待赘言也!但天下事,最难测者人心,最难期者贫富。又不得不细细寻思,弟与令妹姻亲尚属虚悬,在于难测难期之际,何也?奈弟乏玉镜之合,又无执柯之斧,只因受知过爱,言出乔梓,听入我耳。今弟行则行矣,岂能保此行后,独无名门豪贵百辆填门,才高班马,怎肯为我踽踽凉凉,贫而且贱之许绣虎坚盟守约!思想至此,能不使我许绣虎行不果勇,而履步趑趄也!」说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罢,面露凄然欲泣之状。
居公子听了,连忙改容说道:「妹丈怎么以世俗鄙谈视我,愚父子为何如人哉!思妹丈是个男子,尚且怀疑至此,又何怪我舍妹之多疑,而欲使弟质订耶!」许绣虎听了,忙改容惊问道:「令妹怎么疑弟,反欲质订,乞勿吝言!」
居公子道:「从来多疑莫过于妇人女人。舍妹是一女子耳,方才再三嘱弟来说道,『父母之命,终身不移,但恐许郎此去富贵易交,况且长安花柳最易系人,万勿以六礼未施,便作白头之咏。』小弟再三为老妹丈以慰我妹矣,妹信弟言。但念妹丈此去囊空,遂出私蓄白银,手除金镯,约值百金,以资膏火,则静候闺中,以望泥金之捷。万勿似此处羁留,令作望夫之名,此舍妹之素心也。」说罢,袖中取出以授。
许绣虎接了大喜,藏入袖中道:「先前小弟欲拜别尊堂,正欲伸明此意。不期令妹具此鼓励苦心。」因解腰间玉玦道:「此玉温润圆洁,琢自良工,自幼喜佩,乞致令妹权表寸衷。后日团圆,可立而待,勿为我蹙损春山,益增我罪也!」
正欲再言,居行简走来催促起身,许绣虎只得拜别,无可奈何与居公子无限依依,屡次来携公子的素手,居公子只不肯伸出手来,闪侧拱手而已。
此时,居行简俱吩咐停当。从后园转出小门,早有一乘轿子伺候,使许绣虎坐入轿中而去。正是:
依依不尽复依依,无奈依依猿闻啼。
自此天涯限南北,车投东去马投西。
居行简父子送许绣虎出门去了,遂回入内室与夫人说了半晌,因笑道:「谁知来应聘为女择婿,亦如我为女孩儿选择一般。当时在京也只知我有子,再三托人求亲,一力拒绝,哄动诸人。我因告老回来,方绝了他的念头。他今看中了许绣虎,将女招婿。不期许绣虎不愿,脱走出来,反与我女孩儿订此姻亲,我想其中实有天意,必非人力可强。」
夫人道:「果是真有天缘。我也只道早些完了我的心事。谁知又遭间阻,不得不使他着意求名。今他忙忙远去,心中甚不割舍。只可惜我方才不曾见他一面,嘱他有名无名急须早归。」居行简道:「夫人倒也不须虑得,此去必得成名。我只可笑这来公子的憨呆无状,一至于此。今日幸得解救了许生,又亏孩儿打发了他去再处。」掌珠小姐道:「许郎虽然去矣,孩儿方才细想,只怕将来还有衅端。」居行简道:「他今不在我处,有何衅隙可乘?」
小姐道:「今日路中,吵嚷救归,来公子怎肯甘心不究?再者许生进京,若不成名到也罢了。设或成名,这来吏部赫赫显尊,先前许郎为书生尚欲为婿,今见成名,焉肯放过。不是以势压他,定然托人委曲言亲。那时我恐许郎视功名为重,视孩儿为轻矣!况且孩儿闻得这来小姐也还有些才貌。那时贵贵尊亲,我想许郎处处包容,当视来小姐胡然而大,胡然而帝矣!又焉肯记忆孩儿!弃掷糟糠,古今有之,岂独许生一人耳!孩儿亦只听之而已。」居夫人听了,不觉垂泪。
居行简亦顿足道:「此言近似有理,教我一时怎想得到如此。如今快着人赶回,完此姻缘。来公子虽然憨呆,又岂肯将妹子与许生作妾之理!」说罢,即欲遣人。
小姐忙止住道:「父亲,母亲不必为孩儿忧心愁苦,孩儿筹之熟矣。为今之计,父亲只须如此,这般,孩儿亦须这般,如此,一则遂了来吏部始初择婿之心,以待乘龙。二则使许生合卺惊讶,如梦方觉,才知笼络英雄,入我彀中矣!」
居行简听了,哈哈大笑道:「孩儿愈想愈奇,百弄百巧,使许生占尽风流,能不知感!」居夫人也听得喜欢,且按下不题。
却说这松江知府,姓滕,名必显,科甲出身,莅位松江,治政有才清廉,远近百姓敬服。这日迎接了上司,回到衙中,正欲歇息。不期被来公子坐在府中,诉说被居乡宦倚势受他凌辱,劫夺了脱逃赖亲的许绣虎,如今要在你身上,立拿居乡宦出气。知府见他言语憨呆,只得含笑说道:「仁兄受辱,小弟自当效力。」说罢,起身送出,即吩咐衙役将来公子贴身得力的家人拘来见我。衙役去不多时,将来家人拘到。
知府唤入后堂,细细问明要与许绣虎结亲不遂的缘故。然后打轿来拜居行简。居行简迎接到厅,宾主礼毕,坐定,说道:「治生衰朽,不出户庭,当事者每每见谅,是以无奔走趋迎之苦。今日不知老公祖何事降临?以光蓬荜。」
知府打一拱,说道:「晚生莅任贵邑,徭役重繁,日无宁刻。然素仰之心,渴欲一见,绝不可得。今乃遽尔登堂,惊动高贤,诚然有罪。但今日之来,不谓无因。只缘来冢宰有位小姐,四德俱全,素称淑媛,才貌无匹,极为来冢宰公钟爱,留心择婿久矣。偌大长安无一可儿。春间告假回里,不意本地有一许生名绣虎者,其人才貌堪为冢宰公甚为羡慕,托人执斧,以求两姓之好,不意许生坚持不从。冢宰公假满还京,而来公子体冢宰公择婿之心,又为令妹愆期,遂从权邀致。又不期许生坚执,百折不回,潜走云间以作明河之隔。孰意有人报知公子,公子竟自访寻,必得完姻为快足。又虑云间地广民稠,难于相值,来见晚生,绝不明言其所以然,只含糊要人,只得差役四下访寻,竟无影响。却于昨日,为来公子路遇许生,喜出望外,意欲要劫而归。不意许生藏伏有人,一呼而起,拥护而去。来公子以到手之许生,忽被抢劫,心实不甘。遂造晚生公堂,称说劫许生者,乃老先生指令童仆作昆仑之盗红绡,必要晚生还他绣虎。因想老先生既解许生之围,必知许生来去,望乞示知,庶使晚生以复来公子。」
居行简听完,微笑说道:「原来老公祖为许生而来。只可笑来公子不识大义,不察事宜,而欲以姻亲强逼。老公祖有所不知,无足怪也!这许生之父亲与治生虽有南浙之分,却有年家之谊。当日许年兄在日,知治生有一小女,自幼许结为婚。许年兄弃世之后,这许生家业渐雕,但志有在,怎肯贪来年兄之富贵,而弃我退位之弱息。故此苦苦推辞,致触公子之怒。幸而躲避于此,治生又岂敢负盟,留于甥室。不意昨日来许相遇于途中,来公子恃强劫夺,治生又焉肯以东床之客为阶下之囚耶?因嘱童仆逐散方免,将许生搀扶而归。小婿屡受其辱,自思在治生处,终久不能护庇。小婿之叔现在掌科,或可护持,故此今夜挂帆而去。只此真情,乞老公祖转达来公子,以释此念罢。」
知府听了,忙谢罪道:「晚生实不知许绣虎是老先生之坦腹。就是来冢宰父子,亦不知有此一段姻亲。只消说明,自当别择。」说罢,起身告辞。居行简留住,有事相托。只不知所托何事?有分教:
燕燕于飞,双集其羽。
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居少卿央媒纳聘牵羊担酒 来天官恰逢圭婿掇上青云
词曰:
有议非赊,今言旧好,聘纳黄荼。莫道寒轻,牵羊担酒,亲送君家。篇篇似锦争夸,得意处头顶双花。谁想增烦,焉知怀恨,忙点归他。
调寄《柳梢青》
话说居行简留住了知府,一面使人备酒,一面请知府到园中看些花草。闲步半晌,家人来报酒席齐备,因邀请入席而饮。饮至中间,知府问道:「适才老先生云,有未尽之谈,不知有何教诲,望乞言明。」
居行简道:「治生姻亲琐事,本不该渎陈,今因来公子之干渎,若再隐而不言,终无可奈矣。治生向年待罪卿职,公余之所,尝与来年兄面暇,则有朝夕杯欢,见小儿聪俊,托人结秦晋之婚。彼时治生以为小儿年有可待,力辞不允。谁知传满长安。有女子家,纷纷愿婚,治生一口力辞。又恐力辞中毒,不若退位苟安。又不意退位之后,来年兄升迁如此之速,迩来又属意于许生。但许生有婚,固辞即以触来公子之怒,诱禁而逃。今又必欲追回成就,而强纳之。口若使不口口知者,岂不有辱于来公!今治生细细想来,来公之女,公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子之妹,必是当年欲配小儿之女也。许生为来年兄今日之爱,不知许生已受婚矣。小儿亦来年兄昔日之爱,尚未有婚。治生意欲烦老公祖申践前言,复两姓之婚,不识老公祖肯亵一言否?」
知府听了,大喜道:「冢宰公前既有此一段美意,则来小姐之愆期而待者,未必不为令公子而愆期也。此中天意,人力安能强求。」遂满口应承,欢然别去。正是:
计就谋成只自知,他人作鼓绝无疑。
行藏到底无须破,也是天缘分所宜。
知府别过,见天色渐晚。遂回衙内。次早即到来公子寓处,相见说道:「昨蒙见委,若执一偏,几乎使弟得罪居老先生。弟今请问仁兄,尊公在朝无论远年近日的事情,老仁兄可能尽知否?」来公子笑道:「实不相瞒,家君只生我兄妹二人,朝夕不离。舍妹虽为家君钟爱,而小弟更尤过之,家中事情实不有瞒。」知府道:「闻得昔年令尊公,曾将令妹欲许居老先生之子倩若联姻,这事可真么?」
来公子道:「这事怎么不真!那时小弟同舍妹俱在京中,时常闻家父称说居家之子貌美才多,要将妹子许他。又说他家生得好儿子,我家不如。使我耳内听得好不耐烦。后来亲事不成,我倒也快活。」
知府听了,笑说道:「偌大长安岂无一人可得尊公大人之意,而独注意于居倩若?今令尊公之意,又独注意于许绣虎?则许绣虎之人才大约与居公子相仿矣!今日欲偕婚好,而许绣虎不肯允从,甘心遁迹而去。小弟只道书生命薄,昨日问明居老先生,方知许绣虎之先尊却与居老先生有年家世谊,当初自幼与居老先生之女订成婚好。但以许生椿萱俱逝,家业虽然雕谢,然而姻亲有存,不能草率成亲,遂而笃志芸窗,以期上达,完此婚好。孰知仁兄遵令尊之意,势必成亲而后已,所以来见居公。居公留于书房,以待择吉完此儿女之亲。又不期为仁兄访知,竟以脱逃具词,小弟不察,差役获逃,而仁兄恰遇许生,又为居公救出。小弟如今想来,许绣虎已作居老先生之东床,必无再强以允令妹之婚。令妹决不肯嫁纨绔,以玷门楣。但天下择婿一事,最是繁难。令尊公当此铨曹,王孙公子中岂不留意,而独留意于居、许二生?则居、许二生之人才,可想八九。今既不得于许,莫若得之于居。昨日已知居公子尚未有亲,小弟意欲为媒。以遂令尊公之初念,不知老仁兄肯使小弟吃杯喜酒么?」
来公子听了大喜道:「这许绣虎,我今实恼他不中抬举的小畜生!我也有些不情愿将一个如花似玉的好妹子,落他狗口。倒不如依你的主意,遂了我父亲先前中意的居家儿子罢,趁我今日在此,只叫他备一副极盛的聘礼送来,也好替我妹子喜欢,喜欢。」
知府也笑道:「这个容易。请问仁兄,可要禀知令尊公大人么?」公子笑道:「这又是你的迂腐之谈了。若使当日居家允了,此时我妹子的儿子也有了。看起来,这是旧亲新做。况且我父亲托我要许生,故一切事情的权柄在我手中,你难道不晓得长兄为父的道理!」知府微笑,只得连连道是,辞别而去。正是:
富豪公子易憨呆,若不憨呆是妙才。
今日若无呆主意,后来怎得笑盈腮。
知府果然来见居行简细述允亲之事。居行简父女商议停当,择了吉日,竟是知府为媒,押着居家的礼物,进到来公子寓处。来公子见聘礼不薄,遂欢欢喜喜一面款待知府,一面打发居家人回去。来公子过了两日,作别知府,临行烦他致意居亲家,打点迎娶,且按不题。
且说这许绣虎到京,拜见叔父母,遂潜心着意早晚温习。他叔子替他援例在任进场,果乃学无老少,达者为先,直做得篇篇如锦,出场甚是得意。许近是叫他誊写出来,看了不胜欢喜道:「若论文字,推解无疑。只是援例入场,主司不肯举荐,然亦不出五名之外。」
到了揭晓日,报人报到衙来,果中了第二名亚元。许近是更加欢喜,以为眼力不差。许绣虎拜恩房师,房师道:「学生已将贤契作元,誊榜时,主考见贤契援例,恐违祖制以招物议,是以有屈。」许绣虎感谢回来,即修书固封,遣发居家老仆回去报喜。自此与同年日日往来,拜望不绝。
这来吏部因见题名录上,中试举人第二名许汝器是浙江嘉兴府人,原是我同乡。暗想道:「我处并无富贵姓许的,只有许璜是工科,必是他的子侄。只不知可是我属意的许绣虎?我如今着人去打听,若是许生,我自有处置。」即着人暗访,果是许绣虎来京。他叔父与他援例,入场得中。
来应聘听明,又喜又恼道:「前日他不允我亲事,固然可恼。若论他人才,今又中了,却是可喜。我今要处置他甚易。要抬举他也不难。我想他先前是个书生,士各有志,倒也无法奈他。他今已进一阶,敢与功名为忤,定然不敢执拗。我若托人去说亲,定是依从。只是我今细想,我的官尊已极,虽然择婿不论门楣,只视其人之贤否。他的贤才,我已见知矣。这门楣尚有相悬。我今何不暗暗替他料理,使他春榜高标,则名愈亮,而心自谦矣,有何不可!」一时想定了主意,暗暗行事不题。正是:
作威作福在权津,顺者和同逆者嗔。
谁道这等威与福,威威福福自家人。
却说许绣虎忙了多时,才得宁静。不觉又是春天,到了场期,依旧入去。不道笔墨有灵,竟是朱衣暗点。你道一个吏部天官嘱托,主考敢不理依?榜发之日,竟将许绣虎中了会元。这番侥幸异常,连他叔父益增光彩。
到了殿试之日,来吏部先从内里暗通关节,要将许绣虎殿作状元。谁知事不凑巧,天子在金瓶之内信手拈出,直拈到第三才是许绣虎名字。天子点中了探花,赐与状元,榜眼游街三日,谢恩出朝。
许绣虎这番荣遇非凡。来家拜见了叔父、叔母,道:「侄儿若非叔父提携,焉得致身如此。」许近是与夫人各各谦说一番。自此合门喜庆,不必细说。
只说来应聘欲将许绣虎中作状元直上青云,招他为婿。不意天子点作探花。却也不为玷辱。即托向年求居公子为媒的考举人王谦六,与他说知前事。王谦六领命来见许绣虎,叙过寒温,方说道:「请问探花今日荣贵,得谁人之力?探花不可不知,以申知感。」
许绣虎听了,惊愕了半晌,方说道:「学生虽不才,遭此隆遇,实乃平昔寒窗勤苦,一旦见知于主司,主司荐之于天子。天子受命之于天,此乃至公至明,并不私相授受。先生今日忽有人力之言,何欺之甚也?」王谦六忙打一拱道:「蛟龙变化固是难测。请问探花,贵地显宦者何人?」许绣虎道:「敝地显宦,实无逾于来公,先生为何问及?」王谦六道:「探花既知来公掌天下之铨曹,摄百僚之去就,言出谁敢不遵,势所然也!晚生今日之来,实有益于探花,可喜,可贺之事!」
许绣虎不待他说完,就正色道:「学生侥幸以来,公卿大夫贺喜过矣,焉得又有喜可贺?」
王谦六道:「前喜之贺,乃朝廷爵禄之公喜,以贺之也。今日之喜可贺,是探花之私喜,为私贺耳。晚生实不相瞒,领了来公之命,只因来公有位千金小姐,性具幽闲,貌堪闭月,才过道蕴。来公最为钟爱,无不慎于择婿,每每于富贵贫贱之中无不留意,怎奈绝不可得,以致这位小姐尚然待字。」
遂将向日告假求亲之事,探花不允,细细说出。又将近日为探花暗中谋托得如此这般。「方才探花亦不自知。可知会场中,第一道策内不顾忌讳,贺表中少一抬头之「彤庭」二字,而主试受托,私行加增改削得中首元。来公犹不足以此为荣,必欲得状元为婿(缺36字)方得始快。遂又托内侍近臣。不意内侍近臣临时安排讹舛,以致天子误拈于彼而失于此。然今日探花之荣贵,岂非来公提拔之力耶!今知人力所致,必当生感,勿负来公具此一片婆心成全之意。而来公的美意,盖欲招致探花以结翁婿儿女之良姻。今以言明,伏乞俯从,以副来公之愿。」说罢,竟将策表之有忌者悉为诵出。
许绣虎听了,不觉惊而惧,惧而惊,惊惧半晌,因想道:「若说他不是美意,却表策中果系更改得不差。」
因而定了半晌,只得说道:「学生冒触首辅,意到笔随,忠良剀切,自亦不知。至于表中之错,竟尔茫然。则来公成我之恩德于无穷,终身何敢忘也!但学生之有隐情,来公不曾加察。今日不得不以实告。」遂将父母在日,结婚于松江居鸿胪之女。又将来公子一般始末,细细说述一番,道:「有拂来公,不得已也!今又来京,侥幸又蒙来公如此盛意,今后自当铭感于心,终身难报者也!但学生结婚居氏,又岂可变易。欲就来婚,有乖名教;欲就居婚,实负来德。若允来亲,纲常倒逆;若欲两全,学生又无分身之术。为今之计,则将奈何,不识先生何以教我?」
王谦六听了,不胜惊喜,道:「原来探花是东翁居行简老先生之令婿!昔年居老先生在京,有子宜男,字倩若,曾受宗于晚生,与晚生有师徒之谊。」因又将昔年来公相托言婚于倩若的事,细说了一番,道:「当日居东翁亦托弟致辞于来公,不意致决归。今晚生又受来公之托,求亲于探花。口弃居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必无是理,弃来实与世忤,有碍功名,真乃事在两难,但晚生细想起来,与其就居行简所操守,不若就来而有益于功名。在探花必能辨之。」
许绣虎道:「功名两字得失,不足为忧喜。学生如今事在两难。但学生今又细想,不得不效前人之事而为之,孰可立身于天壤,不为史官之污笔也。我宁可弃来而有碍功名,断不可弃居而有乖名教也!愿先生善为我辞,不必再言来家姻事。至于功名得失,学生只听之而已。」
王谦六听了,知不可强,只得起身告别,将此言回复来冢宰。只因这一回复,有分教:
仕途窄狭休生忏,姻有盟言岂变更。
不知后事如何 ?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许探花嫌遇嫌表章葬娶 居公子美娶美花烛成亲
词曰:
昔时已谢可相忘,何必又商量。强逼是仿徨,急上陈情表章。美郎亲迎,洞房花烛,守待才郎,共嫁是才郎,说明后,情长意长。
调寄《太常引》
话说许绣虎被王谦六缠了这半日,今虽别去,心内甚不喜欢。因又好笑道:「也不要埋没了他这段眷爱,要我为婿之心,殷殷念切。况且又蒙他夫人放走,今反于心,只觉当日固执。但我如今与居倩若已订良朋,且又与他妹子结姻,万无移易。则来小姐之情缘,只好作来世姻缘,以续今生之负情罢了。只是我今名愈高贵,其虑愈多。试看古来当权显要,为儿女姻亲不从,而受累者不少。如今不必求于古,而验之于今。昔来公欲以情若为婿,岳父不允,惊动长安有女之家愿招为婿。我岳父上表乞归,只恐患起萧墙,岂不是识时务之俊杰!我如今只得效而行之为妙。」
正想间,不期他叔父回朝,走来与他说话。因见他颜色有异,遂问道:「贤侄为何神情恍惚,莫非寂寞所致么?」许绣虎道:「非也。今侄儿有事关心所致耳。」许近是道:「贤侄有事,何不明言告我。就理论事,亦可解分。」许绣虎道:「人生莫不以婚媾为念,不意侄儿尽以姻亲嫁祸,将来不得不忧耳!」
许近是听了,忙问道:「向日贤侄初到时,说已聘定了居小姐为侄妇,是佳偶矣。所望成名,即荣归娶。如今好事在迩,何得又起隐忧,以祸虑之,殊令不解?」许绣虎道:「侄儿亦以成名为完此佳偶,谁知又生竞端,是可虑耳。」
许近是大惊,道:「这又奇了,莫说贤侄已中探花,即使尚为贫士,亦是我的亲侄!况且居行简索行端方,立言不苟,既念年谊,许结丝萝,总不然复有豪贵以变此盟么!却不知争竞何来?」许绣虎道:「豪贵实有,居小姐之盟终无变易。只这争竞,却是不免。」许近是道:「姻亲既不变更,有何争竞?你且说豪贵是谁?」
许绣虎道:「这个豪贵,不是与居小姐争竞为婚,却是与居小姐争竞侄儿为婿。但侄儿之身不可分,心亦不能为二。既无分身之法,二者不可得兼。则权贵势焰相加,而患自至矣,岂不可虑!今在叔父之前敢不实告。」遂将来应聘觅婿,公子诱逼之事,细述一番。「不料今日来公又托王举人来议亲,缠扰了半日,好不耐烦,不识叔父何以教之?」
许近是想了半晌,道:「这事果是两难。贤侄还是允与不允?」许绣虎道:「小姐姻亲生死不渝,万万不允。如今小侄想来,这来应聘不过官尊权重,以势欺压侄儿。侄儿拚弃此职,以归林下,完居小姐之姻,志愿毕矣。」许近是道:「除非如此。若不允亲,必要寻衅,受累不浅。如今趁他未动,今夜速写成表章,明早面陈,得能赐归,来应聘亦无隙可乘。回去即与居小姐完姻,彼也无望了。」
许绣虎即连夜做成表章,五更入朝。朝过,俯伏丹墀,天子问:「是何臣?」许绣虎奏道:「臣蒙圣思,新授探花许汝器谨具陈情,伏乞睿鉴。」天子命内臣接来,龙目看去,见奏的是:
新科探花许汝器,谨奏陈情事,臣蒙圣思。使臣以草茅贱士,一旦擢以探花,此不世之隆恩,希逢之遭际,敢不尽忠以勤报效。臣幼失怙恃,零仃孤苦,在幼不识不知。迨及长成,每抱欲养不能之戚,至今两骸尚露,此乃饮泣于心者也。臣又念父母在日,为臣结婚居氏,久在笄年,奈臣不谋衣食,焉能娶妇?惟发愤诗书上达,以完家室。今遂所怀,不能不日夜思维;两亲未葬,孝行有亏,少女愆期,伦情缺典,是以匐伏陈情,赐臣归里葬亲、完娶。使臣父母入土为安,娶妻延祀有望,则死者衔恩,而生者感戴也。伏乞假臣数月来朝,以展犬马于无穷矣。谨奏陈情,不胜待命衔恩之至。
天子览完,不胜恻然,道:「自古之忠出于孝子。今有孝子,而使其父母未葬,有妻未娶,岂盛世所宜见也!朕今赐汝归葬两亲,助你千金。再以彩币千端,黄金五百,赐汝完姻,限期一载来朝,以佐朕躬。」许绣虎山呼万岁,谢恩退出。
此时,来应聘闻他决意辞亲,正欲寻隙以势相逼,忽闻此信,欲待入朝谏阻,以女妻之。怎奈旨意已下,无可挽回。只急得无法。道:「不料这小畜生虑不允亲,怕我寻事,面陈圣上,得能赐归,我今且放他去,少不得有日来朝,岂肯轻轻放他。」且按下不题。正是:
事不知因真鹘突,见机而作是能人。
早知日后欢同笑,悔却从前怨怒嗔。
却说许绣虎退朝回至府第,早有内官带了多人,扛抬许多御赐物件而来。许绣虎忙排香案迎接,拜受谢恩。礼毕,太监自回宫去了。这些在京同年以及同事俱来饯行。
许绣虎拜别叔父母起身,打着两面金字大旗,一面写的是:「奉旨葬亲」,一面写的是:「钦命归娶」。又有两面是金字书之:「探花及第」。路上逢着州县官员,俱出城远接,好不风光,兴必头头而来。不题。正是:
人生到此须知贵,何事男儿不读书。
试看风光并摇曳,人人争看探花车。
许绣虎这番荣归,早有报事人,报知居行简。因是女婿从中举、中会元、探花,俱有报录的来报讨赏,故此厅中报条贴满。况且许绣虎感念居行简父子恩情,赘他为婿。一中了会元,即作书与松江知府。
知府即到居家送匾额、立旗杆。不久又中了探花,遂日日趋走不停。此时,掌珠小姐在闺阁中,不独欢喜无限,而最喜的是目能识人,以为鉴赏的不差。
一日,素琴看了小姐,嘻嘻而笑。小姐见她嘻笑,因问道:「这丫头今日无故,为何笑个不止?」素琴道:「我想小姐自幼瞒人,将来要露本色。许郎今中了探花,不久回来与小姐成亲,何不礼物旋节,趁他未归,改装以待,学些女子举动,到合卺时不致失礼。倘或那时见许郎作揖,小姐也作起揖来,岂不使满堂人笑滚?一时便想到此,不得不对小姐而笑也!」
小姐听了,也自笑道:「这话却也近理,只是这男装要改还早。」素琴道:「这是为何?」小姐笑道:「等我娶了来小姐成亲之后,与她说明。那时改装,双双待他回来,我在其中摆弄,许郎疑真疑错,如此这般成亲,才觉有趣。」
正未说完,居行简来寻小姐说话,因走入房来说道:「向日许绣虎去时,孩儿前料他,进京倘得成名,来吏部决不忘情于他。不料今日果应孩儿之言。」小姐道:「来吏部还是好意,还是恶意?」
居行简道:「好意竟是恶意。他见许绣虎中第一名举人。因是一个举人,不足为他女儿之配,反为许绣虎暗晴夤缘中他会元,又暗托近守将他中了探花。以为这个美婿拿得千稳万稳,遂托了王谦六说亲。先以势压,后以势吓,逼他允亲才罢。」小姐道:「他可曾允么?」居行简道:「他主意拿得定,不肯负我,坚执固辞。又恐他暗害,竟上了一道陈情表章。蒙天子见怜,赐他荣归葬亲,以完婚好。又且赐币帛千端,黄金五百,如今已出京矣!」
说罢,袖中取出抄录表章与小姐看道:「如今孩儿作何商量?来小姐事情亦早计议,莫待临时忙乱。」小姐笑道:「父亲不必忧虑,孩儿已筹之熟矣!他今奉旨葬亲,必先公而后私,决不肯先为孩儿到此。若先到此,岂不虑来吏部之虎视眈眈,以生别议?明日父亲与知府说明,如此这般,事无不妥矣。」
到了次日,居行简来见知府,说道:(缺24字)「治生为儿女事,本不该烦渎,但已有烦在前,安得不渎于后。向日蒙老公祖为小儿执柯,口口口口口口口口为来公之婿,治生以为可待了,口口口口不意内子所见不同,以暮景之年,急欲使儿媳在前,早得饴孙为乐。治生意尚不果,却得小婿侥幸,忙碌至今。忽于昨日接得邸报,知小婿奉旨葬亲、归娶,不久入境。今治生细细想来,探花既为治生之佳婿,治生之子又为来公之东床,则小儿与来公子是郎舅之亲,探花与小儿亦郎舅之亲,则来公子与探花亦如郎舅矣!彼此交婚,亲亲之谊。昔日探花与来公子之嫌隙,定当冰释。烦老公祖与来公子说明后好相见。」
知府闻言,忙打一拱道:「令婿已登荣贵,来公应释前愆,俱在晚生言白。」居行简道:「治生还有所请。」知府道:「更有何事?」居行简道:「小婿奉旨葬亲、完姻,必先葬亲,而后娶小女。既先娶,恐得未成亲,则小女是探花之妇矣!岂有探花奉旨葬亲,治生不得不使小女同探花,以送舅姑入穴之理!小女视安葬毕即归,以俟择吉,此小女与探花事也!小女既临浙地,愚夫妇与小儿必无不送之礼。既然相送,则小儿之婚,何不以近就近觅一闲室,使小儿与来小姐完百年之好,此乃一举两得之事,不识老公祖肯周旋否?」
知府闻言,连连打拱含笑说道:「令公子与来小姐这段美满姻缘,晚生执柯,以冀来公之盼睐。今又以老先生之闺秀作合探花,晚生则又望于探花矣,敢不从命。」说罢,居行简别了回去。正是:
从来官小望提携,指望提携敢不依。
试看府尊来撮合,这般亲事世间稀
知府到了夜间,就写了一书,次日差人到嘉兴府与来公子不题。
且说那来公子当日到了松江,要拿回许绣虎与妹子成亲,却得知府解劝,将妹子许了当日父亲所爱的居公子,遂望内来细细说与母亲与妹子知道。又将聘札交与母亲,自己出外去。
他的母亲苏氏,乃是最为来吏部所爱之妾,生了一男一女。又因正妻亡过,家中大小事情,俱是她掌理,故此称为夫人。今日听见原受了居家的聘礼,心内倒也欢喜。这来小姐却甚有不喜,见了礼物,走回自己房中闷闷不悦。夫人知她的意思,将礼物收好,遂来劝说。只因这一劝,有分教:
花烛笙箫,变出宫商吹别调;
牙床锦被,全无云雨说风流。
不知来小姐的亲事如何?可肯相从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一箭又雕俱得意 满门共庆乐人间
词曰:
本然是娶旧盟坚,良友变婢娟,孰意有相牵,鸳鸯交颈并头莲。满门齐庆,享乐人间,希有说天缘。尽道是天缘,细谱出,人间乐传。
调寄《太常引》
话说来夫人见小姐独自回房,连忙走来,笑说道:「从来姻缘事皆前定,非人可以强为。当初我们在京,你父亲原中意了居公子为婿,不料他父亲不允。如今居行筒回心转意,托了松江知府为媒,你哥哥做主,受了居家聘礼,倒也是件快心的事,以遂你父亲之愿。」来小姐道:「虽如此说,只是多了许生,不该诱哄。虽亏母亲放去,许生未免怨恨。后又追寻,岂不使许生视我为无可议之人,被许生轻弃若此。」
夫人听了,只得又宽慰说道:「许生乃一寒儒,居氏之子却是宦门,将来前程正未可量也!」来小姐道:「若论贫富贵贱,原不足较量 ,女儿本不介怀。孩儿那夜同母亲在黑影中细看许生状貌,自是玉堂人物,岂是久贫之人!」夫人道:「居氏之子,你父亲久爱其才貌俱全,不鸣则已,鸣则冲霄。昔日不得于居,而欲结于许。今又不得于许,而仍结于居,岂非天意有姻媪录志之姻缘簿上,而作合也!」
来小姐听了,方作喜道:「结此婚姻,必当告知父亲才是。」夫人道:「这也说得有理。」自此催公子写书通知。怎奈公子只认定长兄可以专主嫁妹,进京书中绝不提起与居家的亲事,故此来冢宰暗暗扶持许绣虎成名为婿。这来公子在家日日同一般帮闲憨玩。
忽一日,听见有人传说:「许绣虎中了举人。」他也不在心上,忽又听见中会元,不久又中了探花,他方才有些追悔。追悔当初原该托人议亲,不该动蛮关禁。因想道:「我一个天官公子,便是探花也不敢奈何于我!且我又无求于他,怕他怎的!」
不期过不多日,忽松江知府差人下书,书中说:「居少卿一为送子娶亲,一为送女就嫁,则许探花是令妹之姑夫,老仁兄与许绣虎实系郎舅之亲亲矣。」来公子见书大喜,遂与母亲、妹子说知,准备居家迎娶。正是:
只道寻常嫁娶,谁知别有机关。
天缘凑合人事,行来曲曲弯弯。
却说居行简与夫人、小姐商议,料理得停当。一面先着人到嘉兴府寻下一房居住。一面将家中事,着老仆妇看守,然后同夫人、小姐动身。不一日已到嘉兴,料理停当。
此时,许绣虎也回到家中,而家中之门第虽不高大,却得府县官为他修理得焕然一新,即时择地料理葬亲。
不期居行简着人先来报知,许绣虎大喜,忙来拜见,说道:「小婿蒙岳父母之恩,宁甘折挫,何惜一官!非敢先归,而不得已之心,岳父母是能见谅也。」居行简说道:「贤婿为小女而忤权臣,陈情赐归,自当次序而行。我今日之来,不独使小女归事探花,抑且使吾子来娶来女为媳。等探花葬亲事完,以待吉期也!」
许绣虎大喜,说道:「岳父母为小婿如此周全,感莫大焉!请问大舅结亲来姓,只不知这来姓者,又系何人?此地姓来者甚少,莫非是来冢宰族中之闺媛否?」居行简笑道:「来族怎得有才美之妇堪为儿妇。今为儿妇者,即来冢宰之千金小姐,是探花所不录。不期小儿姻缘有在,竟成婚好。我想嫁女、娶妇同在此地,行一举两得便宜之事也!」
许绣虎听了,踌躇半晌,方说道:「来小姐的妍媸虽未尽知,或有天缘,这也罢了。只是这来小姐之兄难堪同堂共语。向日与小婿如此作恶,今以言亲,相见时彼自无羞恶之心,而小婿能无恶恶之嫌?今索避之而已。」
居行简笑说道:「小儿这姻缘,贤婿有所不知。」遂将当日在京,来应聘曾托人议亲,细细说了一遍。道:「向日贤婿不曾细访。误信人言,心存非偶。又见来公子如此憨呆,故不愿耳!我今允此来婚,知贤婿进京必能侥幸。侥幸之后,必有是非。若小儿成此婚姻,异日相见,各有亲亲之谊。来公自然相望于探花。亦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是一举两得,为贤婿之故,我前亦曾虑及贤婿有嫌,已托知府言明。来公子见贤婿得中探花,正恐无隙修好,今结亲情,大快其愿,贤婿亦可相忘。」许绣虎听明,方才欢喜。又与居公子各说些别后事情。因许绣虎有事,只得别了回家。正是:
一番相见一番新,恰是相逢尚未明。
不识不知无妄想,安排车马自来迎。
许绣虎自去料理葬事。居行简自打点娶亲,先着人与来公子说明,并选吉期迎娶,来公子一一允从。送过嫁妆,无不丰盛。
到了吉日,一边是居少卿的执事娶媳,一边是吏部天官的执事嫁女。一路上,迎娶的鼓乐笙箫喧阗震耳。居公子儒巾儒服,金花挂彩,打扮得风风流流。坐着一乘轩昂大轿,面前摆列一对对的执事,望着来天官府第而来。
此时,许绣虎乌纱帽,大红绣补照品级的服色,打着自己执事,为舅爷接亲。在居公子轿后,轩昂杂沓而来,不一时到了天官门首停着。娶亲的放起爆竹,震地惊天。一起起的鼓乐笙箫,吹打伺候,开门、管门的讨赐赏钱。
居公子坐在轿中,叫人揭起帘儿,对着管门人笑说道:「我行古礼亲迎到门,自应有赏。我想你家小姐多才多貌,我该有催妆诗请教。只是结亲以来,从未睹你家小姐的珠玉,只得要反而行之,未为不可。烦你致意小姐,倘蒙小姐不吝挥洒片言,使我捧读登堂以待,何如?」
管门人传入内,去了半晌,只见有个使女走到新郎轿边,笑嘻嘻说道:「我家小姐从不夸才炫色,所以无闻于外,只是幽闲贞静于内,以俟好逑之君子。今以天作良缘,配偶公子,亦素闻公子之才貌,将来吟咏以乐闺中。不意公子不容少缓,反要小姐抛砖引玉,又不敢固辞,只得草率应命,以博公子一笑。」说罢,袖中取出一幅红绫送入轿中。
居公子连忙接着,只见写得笔法字做苏黄,龙蛇飞舞,先是欢喜心窝,然后看诗,却是一首七言绝句,上题的是:
久闻才美胜瑶仙,愧我枋榆羡有缘。
尚德自应无貌取,苹繁箕帚旧家传。
居公子看完,满心欢喜。因想道:「她将我比做瑶仙,又能自谦,夫妻宿世之缘。又叫我娶妻不在容貌,只取四德三从。又直说自己只晓得事夫,亲操井皿,以奉姑嫜。所习家教如此,余非所能,实是个才能、不妒之贤女子。我今为许郎得此佳妇,不但许郎得美妇为喜,我亦得此女为友,洵可乐也!」
此时,许绣虎与居公子的轿子,只左右相并。居公子将诗看完,笑嘻嘻着人送与探花共赏。许绣虎看了点头,喜贺公子得此贤才美妇,即使人送还居公子。居公子心中已有笔砚准备,叫人捧着,取笔蘸墨,就在红绫之后,题了一首和诗付与使女。使女将诗持入,奉与来小姐,来小姐接着,只见上面题的是:
鹊桥已驾待天仙,箫鼓喧阗娶好缘。
缘有缘无何必问,风流潇洒古今传。
来小姐看完,笑了一笑,将诗笼入袖中。
外面三声炮响,大门齐开,来公子将居公子迎接大厅相见。厅前阶下笙箫之雅不绝于耳。
候不一时,来小姐已在后厅坐入花轿,出到厅中,居公子亦坐入轿在前。出了大门,让来小姐在前,居公子轿在后,来公子同了诸亲俱来相送。又添了吏部天官一副全执事,摆得铿铿锵锵,威仪整肃。一路灯光灿烂,火炮流星,尽极人间之盛。
不一时,到了厅中,两位新人共立红毡,先拜天地,后拜居行简夫妇。居公子与来小姐相对拜了四拜,就请过许绣虎来相见。许绣虎相送新郎二人入了洞房,即出来同着居行简在厅堂宴饮待客。
居公子同来小姐入了洞房,另有一班女乐伺候的鼓瑟吹笙。来小姐的亲随,左右的伴婆,在花烛之下,念了许多吉利的诗赋。将来小姐头上方巾轻轻挑起,露出美容,真不啻胡然而天,胡然而帝,直欢喜得居公子心花俱开。共饮合卺筵席,左右使女奉酒,各人饮过交杯。居公子即打发女乐并请人出去,一时静悄。但见:
宝鼎中异香缭绕,洞房内兰麝熏人。
此时,居公子只嘻嘻笑笑,风风流流,举杯向着来小姐频频劝酒。来小姐满面娇羞,不敢应答,俯首默然。
居公子见她害羞,遂又笑说道:「小姐出自显贵,丰姿洛神。学生虽承父荫,尚系寒儒,得邀天眷,成为夫妇,三生之幸也!但百年夫妇,今宵伊始,况小姐赐教有缘。既有缘矣,当此洞房花烛之下,何事不可言谈,而拘此女子态耶!」
来小姐听了,欲待不答,却偷看居公子,果然貌美有若妇人。又见他说话温柔,风流可爱,暗暗欢喜。只得说道:「妾乃蒲柳之质,得配君子,固邀天幸矣!今在花烛之下,与郎君较,自觉不敌。既为夫妇,郎君自能为妾包涵,只堪铺迭供役而已。」居公子笑道:「小姐何太谦至此。」遂叫侍女奉酒。小姐见不能推却,只得微微而饮。因而情熟,遂说说笑笑了半晌。
居公子故作酣然醉态,使人撤去筵席,遣发众侍女出去。自己起身将门关好,回过身来,已见小姐坐入帐中。居公子遂笑嘻嘻走来同坐,说道:「小生草率和章,已言鹘驾矣。虽不敢牛郎作比,而小姐实系天仙,敢不想欲渡明河,作鸳鸯之交颈。」来小姐低头不答。居公子又笑道:「今夕何夕,欢娱夜短时也,毋谓书生瘦怯,不能为鲁莽汉耶!」
来小姐见有恃强之意,愈觉满面通红,娇羞畏缩,只得强挣说道:「夫妇固所不免,然亦有告免宽限,郎君何必拘拘于此,此时妾已惊惶无措,莫若以待情熟而后言情,未为晚也!何必乘人之危以危人,妾为郎君不取也!」
居公子遂乘机说道:「从来情动乎中,方能浃洽,非小姐不能语此,敬从尊命,挑灯谈论何如?」来小姐道:「固所愿也!」居公子遂携小姐的手,到灯前对坐,谈论古往诗文。
来小姐先谦后答,渐渐情熟。居公子笑问道:「闻得当年岳父曾为小姐选中许生,这事确否?」来小姐道:「家君选许生才貌双全,事实有之。」居公子道:「那时彼乃一个寒儒,为何雀屏中选?」小姐道:「人是寒儒,心慕才美,故此不从,然亦天意有在耳!」居公子道:「小姐才貌世间罕俦,许子才华当今无匹。闻他当日拘禁内室,逼令就婚,却得小姐用情放走,此事亦真否?」
小姐道:「此乃家兄憨性,见不允亲,遂萌无礼之加。传入闺中,使我惊骇抱惭,因思婚姻礼与愿耳,不愿而强之,悖礼甚矣!故此禀知母亲,遣出是真。」居公子道:「情之所锺,我辈当然,小姐真情种也!」来小姐道:「只不过一时为礼怜才起见,非情也!」
居公子笑道:「天下事最不可料者,情之一字耳!设使小姐当日置之不闻,听令兄处置,许生势必捐躯,却得小姐周全,以结我妹之缘。今又成名,不独许生与舍妹感小姐之情,而我亦知感矣!但有情于前,自然有情于后。我方才与小姐拜天地、父母之后,请来相见的这位白面乌纱即许生也,小姐可认得否?」小姐看了居公子一眼,道:「我怎么认得?」
居公子道:「小姐固不认得,试看他如今是个风流学士,只可惜我是男子,若能使我变换形骸,甘心愿嫁此人为快。我今细细想来,我既不能嫁他,小姐却有情于彼,我意欲与小姐相商,愿为撮合,使小姐与我舍妹同嫁了探花,岂不是情种为缘,不知小姐肯允从否?」
小姐听了这话,一时颜色变异,移身向灯黑处坐着,低头说道:「郎君醉矣!夜已深了,可安枕矣。」居公子听了,笑嘻嘻走到小姐身侧,除下巾帻,脱去外衣,道:「我为此巾服苦了一日,姐姐你试看我是何人?」
来小姐正在恼处,背身不理他。忽听得他改了称呼,只得回过脸来,只见公子去了儒巾,露出一窝青丝细发,令人可爱。再定睛看时,却是女子的三绺梳头。再看她脱了外衣,宛然是个绝色的女子。不胜惊异道:「你是什么人?难道你不是居公子?怎敢假装公子将我诱哄到此,快快直说,使人送我回去!」
居公子笑嘻嘻地说道:「姐姐不必惊疑,我妹子并非歹意,却是为姐姐成就了一段美满姻缘。小妹的父亲,就是鸿胪寺少卿居行简。」来小姐道:「这是居小姐了。居倩若是令兄,还是令弟?怎么今日姐姐冒名假装将我娶来。我家兄将我已许嫁居倩若,此乃明媒正娶,自然美满姻缘,何必又要姊姊成全,殊令人不解!敢望明言,以慰小妹,以免心惊欲死!」
居小姐遂将自幼男装一段始未,细细说清。又将许绣虎一段缘由,细细说出。「所以因思才美不易多得,与家君商议,将姐姐娶来,与小妹同嫁许生,故托知府为媒,喜得令兄晓得前议未就,一旦许允。又将许绣虎成名,实赖令尊以招贵婿。许绣虎以妹为婚,坚辞不允,急上陈情,归里葬娶。妹与家君商议,姐姐名姝,该为金马玉堂之配。设使当日许绣虎与姐姐订盟,则小妹焉能又与许绣虎订盟。我今所以仍是男装娶姐姐到此,非敢占先,是欲拜结姊妹,静俟闺中熟商妙策,行人之所不能行,使许绣虎惊疑而后喜欢,成千古美谈,不识姐姐为何如?」
来小姐听明了这一番缘故,一时笑逐颜开,不胜感激,道:「原来姐姐为我用尽心机,以同嫁许生。怪不得方才催妆诗中,有缘有缘无之句,已寓微词。姐姐若不说明,愚妹何知?敢不一拜,以明知己。」说罢下拜。居小姐含笑连忙挽扶,道:「今夜行了许多夫妻之礼,岂不胜如姊妹礼耶!」两人欢喜无限。来小姐放心乐意,问起年庚,却是居小姐长两个月,俱是十八岁,遂定了姐妹。又将后事商议一番,欢然同寝。正是:
花烛自来成好合,于今花烛得相知。
说明后此俱无醋,才貌从无吃醋儿。
次早,居小姐仍是男装出去会酒谢客。许绣虎虽是不成亲的女婿,却是彼此无嫌,出入不忌,与来小姐时常相见。背地里与居公子笑说道:「姻缘分定,我弃汝娶,竟是一对玉人,真好福分也!」居公子道:「老妹丈领群英三百辈,占尽天下之福,岂独不能享一女子,而并受其福!天下事虽有定理,然亦有定不定之理,非人所能测。只怕将来老妹丈,亦能受其福,也未可知!」许绣虎自知失言,连忙谢罪。居公子笑了一笑,笑过,许绣虎自去择日葬亲。
到出殡这日,居公子同来小姐已经满月,算计停当,俱来送殡直至坟前。许绣虎再三拜谢丈人,丈母,又拜谢居公子夫妻,与来小姐觌面,又看得亲切。丧事一完,即择吉日准备成亲。居行简托了秀水县县尊,道:「当日原是招赘言亲,今虽寄居,嫁出未便,仍欲以招赘探花,庶与前言有合。」县尊与探花说知,许绣虎欢喜,无不允从。
到了这日傍晚时候,许绣虎乌纱吉服,排齐执事到居家门前,居公子同亲戚迎接进厅。乐人分左右赞礼,里面仆妇、使女使簇拥新人出来,与探花并立红毡,先拜天地、后拜岳父、岳母。又与居公子相见,亦行拜合礼。欲请舅母出来,因是新郎不便说话。又因前日被公子说了几句,故此不便相请。各各拜完,一众笙箫细乐,送新郎、新妇齐入洞房。
居公子打发乐人、宾相一齐都出去,将门掩好,笑嘻嘻来对许绣虎说道:「今日舍妹与探花成百年姻眷,洞房中自有宾相、伴娘撮合言好。小弟是过来人,知此辈无非熟习鄙俗之言,岂堪入耳。故此小弟在洞房,权怍喜娘、伴娘,服侍你二人共饮合卺筵宴。却要依我言语,新郎不可造次,新妇不要含羞。」遂一手携了新郎道:「请坐此席。」
许绣虎不解其意,含笑而坐。居公子携了新人的手,扶坐于对面。两人坐定,居公子笑嘻嘻,袖中取出一柄金如意来,执在手中,然后轻挑慢揭新人的方巾,口中念说道:
如意揭方巾,佳人貌娉婷。
风流今夜始,百子诞千孙。
居公子将方巾揭去,来小姐几乎发笑起来,没奈何只得忍住。居公子转身将金如意付与许绣虎,口中又念道:
如意付新郎,洞房休倚强。
轻款须留意,魂销另有香。
许绣虎听了,不觉大笑道:「尊舅诙谐可谓极矣,独不顾令妹娇羞耶!」居公子笑道:「弟与妹闺中无日不作戏谈。今一旦被君窃去,岂不使我日坐枯禅。只得与家君、家母细细商量一个妙策,使小弟变形骸,更改女装,充作舍妹与来小姐趁此花烛之下,一同嫁了探花,不知探花以为何如?」
许绣虎一时听得糊糊涂涂,认真不得,认假不得。欲回言,却又不知头绪。先前居公子揭方巾时,却是背立新人面前,后又回身将如意付绣虎,看不见新人的颜色。如今居公子走开,抬头将对面新人一看,却是往常相见的舅母来小姐,不胜大惊,连忙立起身来,要往门外逃走。居公子见他欲走,即一手扯住,笑道:「先前在来小姐府中不曾说明,容你逃走。如今在洞房中,亲已成矣,怎又复萌野性,以怍前态耶!」
许绣虎只是要走,但衣服被居公子扯住,不得走脱,弄得没法起来,说道:「尊舅还须尊重,此是何地、坐对何人而游戏若此?使我干名犯分得罪名教,快放我出去与岳父母说明。」居公子笑道:「家父母已将我嫁出,我已遵父母之命,更有媒妁之言,已成洞房花烛。虽不曾近体沾身,今日之权皆由我出,何必又去禀明!」许绣虎道:「终不然,尊舅就是令妹掌珠小姐么?」居公子道:「我若不是掌珠,掌珠不是我,我怎得又嫁起你来!今且坐下细说。」遂将前后一切事情说明。
许绣虎方才大悟道:「我原疑天下男子,怎得有此美色!向日园楼所见,我亦动疑,怎得一般相似!今日若不说明,打破疑团,日夕在疑团中做梦矣!」就向来小姐再三谢罪道:「当日误听匪言,得罪无穷。后又蒙岳父暗处提携,致身翰苑,受德无穷,而我毫不知感,竟如木偶,将谓无可报德。谁知居岳父却具天地之心,居小姐又能不嫉不妒,而暗暗周全,施巧结为姊妹。怪不得前日,有定不定之论。则此恩此德,虽日夕焚香顶礼不足报也!此后只好将我许绣虎之身心,竭力以事二位小姐,得图寸进罢了。」
说罢,来小姐、居小姐一齐大笑,三人笑作一团。居行简与夫人一齐入内,又说了一番。此时居小姐入到后房,更换得天仙貌美。居行简就在后厅,使他三人同拜了天地、父母,来到洞房,三人俱是情熟。许绣虎到此,真若左挈天仙,右扶美女,顾盼了半晌,拥入罗帏,以敦夫妇之好,其乐也何如?正是:
大登科后小登科,何乐如斯作好逑。
雨露俱沾情畅满,浮生此外复何求?
三人恬然酣寝。次日早起,三人拜见了诸亲,方知这段缘故,交相称羡。来公子知妹子原嫁许探花,不胜快活。连忙写书着人进京报知父亲。来吏部闻知,心才大快。深喜当日扶持,还成就了自家女婿。幸喜不曾下手处他。又知居公子是女扮男装,今日得她之力与女儿同嫁许绣虎,满心欢喜,即着人回来贺喜。
居行简因离家日久,不便停留,与许绣虎说明。许绣虎原是赘婿,亦不愿住本地。来小姐又同居小姐时刻不离,遂别母亲同到松江与居小姐同住。居小姐又劝许绣虎,收纳素琴为妾。
许绣虎因假期将满,遂收拾起身入京复命受职。就拜见叔父、叔母并岳父来吏部。翁婿相见,更甚欢悦。不久着人接两位小姐,并素琴来京。
许绣虎得来吏部之力,不多几年,做到詹事府。因他年还未满三十,不便入阁办事。许绣虎常得美差,丰裕无比。两位小姐各无间言。一家和气,各生二子。后来居小姐的次子,继了居行简。素琴亦生一子。居行简悠然林下,夫妇各享八十前后宾天。许绣虎、居小姐极尽孝思。
许绣虎到四十上下,入阁办事了几年,遂辞疾告归,与二小姐在闺阃中,享尽人间夫妻、父子之乐,五伦毕具。
富贵荣华无出其右者,时人无不称羡。故名之曰:《人间乐》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