融入野地(张炜)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9 06:55:59
 

融入野地


                        城市是一片被肆意修饰过的野地,我最终将告别它。我想寻找一个原来,一个真实。            这纯稚的想念如同一首热烈的歌谣,在那儿引诱我。市声如潮,淹没了一切,我想浮出            来看一眼原野、山峦,看一眼丛林、青纱帐。我寻找了,看到了,挽回的只是没完没了            的默想。辽阔的大地,大地边缘是海洋。无数的生命在腾跃、繁衍生长,升起的太阳一            次次把它们照亮……当我在某一瞬间睁大了双目时,突然看到了眼前的一切都变得簇新。            它令人惊悸,感动,诧异,好像生来第一遭发现了我们的四周遍布奇迹。            我极想抓住那个“瞬间感受”,心头充溢着阵阵狂喜。我在其中领悟:万物都在急            剧循环,生生灭灭,长久与暂时都是相对而言的;但在这纷纭无绪中的确有什么永恒的            东西。我在捕捉和追逐,而它又绝不可能属于我。这是一个悲剧,又是一个喜剧。暂且            抑制了一个城市人的伤感,面向旷野追问一句:为什么会是这样?这些又到底来自何方?            已经存在的一切是如此完美,完美得让人不可思议;它又是如此地残缺,残缺得令人痛            心疾首。我们面对的不仅是一个熟知的世界,还有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原来那种悲剧            感或是喜剧感都来自一种无可奈何。            心弦紧绷,强抑下无尽的感慨。生活的浪涌照例扑面而来,让人一拍三摇。做梦都            想像一棵树那样抓牢一小片泥土。            我拒绝这种无根无定的生活,我想追求的不过是一个简单、真实和落定。这永远只            能停留在愿望里。寻找一个去处成了大问题,安慰自己这颗成年人的心也成了大问题。            默默捱蹭,一个人总是先学会承受,再设法拒绝。承受,一直承受,承受你的自尊所无            法容许的混浊一团。也就在这无边的踟蹰中,真正的拒绝开始了。            这条长路犹如长夜。在漫漫夜色里,谁在长思不绝?谁在悲天悯人?谁在知心认命?            心界之内,喧嚣也难以渗入,它们只在耳畔化为了夜色。无光无色的域内,只需伸手触            摸,而不以目视。在这儿,传统的知与见已经失去了原有的意义。神游的脚步磨得夜气            发烫,心甘情愿一意追踪。承受、接受、忍受——一个人真的能够忍受吗?有时回答能,            有时回答不,最终还是不能。我于是只剩下了最后的拒绝。                        当我还一时无法表述“野地”这个概念时,我就想到了融入。因为我单凭直觉就知            道,只有在真正的野地里,人可以漠视平凡,发现舞蹈的仙鹤。泥土滋生一切;在那儿,            人将得到所需的全部,特别是百求不得的那个安慰。野地是万物的生母,她子孙满堂却            不会衰老。她的乳汁汇流成河,涌入海洋,滋润了万千生灵。            我沿了一条小路走去。小路上脚印稀罕,不闻人语,它直通故地。谁没有故地?故            地连接了人的血脉,人在故地上长出第一绺根须。可是谁又会一直心系故地?直到今天            我才发现,一个人长大了,走向远方,投入闹市,足迹印上大洋彼岸,他还会固执地指            认:故地处于大地的中央。他的整个世界都是那一小片土地生长延伸出来的。            我又看到了山峦、平原,一望无边的大海。泥沼的气息如此浓烈,土地的呼吸分明            可辨。稼禾、草、丛林;人、小蚁、骏马;主人、同类、寄生者……搅缠共生于一体。            我渐渐靠近了一个巨大的身影……            故地指向野地的边缘,这儿有一把钥匙。这里是一个人口,一个门。满地藤蔓缠住            了手足,丛丛灌木挡住了去路,它们挽留的是一个过客,还是一个归来的生命?我伏下            来,倾听,贴紧,感知脉动和体温。此刻我才放松下来,因为我获得了真正的宽容。            一个人这时会被深深地感动。他像一棵树一样,在一方泥土上萌生。他的一切最初            都来自这里,这里是他一生探究不尽的一个源路。人实际上不过是一棵会移动的树。他            的激动、欲望,都是这片泥土给予的。他曾经与四周的丛绿一起成长。多少年过去了,            回头再看旧时景物,会发现时间改变了这么多,又似乎一点也没变。绿色与裸土并存,            枯树与长藤纠扯。那只熟悉的红点颏与巨大的石碾一块儿找到了;还有荒野芜草中百灵            的精制小窝……故地在我看来真是妙迹处处。            一个人只要归来就会寻找,只要寻找就会如愿。多么奇怪又多么素朴的一条原理,            我一弯腰将它拣了起来。匍匐在泥土上,像一棵欲要扎根的树——这种欲求多次被鹦鹉            学舌者给弄脏。我要将其还回原来。我心灵里那个需求正像童年一样热切纯洁。            我像个熟练的取景人,眯起双目遥视前方。这样我就眯朦了画面,闪去了很多具体            的事物。我看到的不是一棵或一株,而是一派绿色;不是一个老人一个少女,而是密挤            的人的世界。所有的声息都撒落在泥土上,混和一起涌过,如蜂鸣如山崩。            我蹲在一棵壮硕的玉米下,长久地看它大刀一样的叶片,上面的银色丝络;我特别            注意了它如爪如须、紧攥泥土的根。            它长得何等旺盛,完美无损,美气逼人。与之相似的无语生命比比皆是,它们一块            儿忽略了必将来临的死亡。它们有个精神,秘而不宣。我就这样仰望着一棵近在咫尺的            玉米。            时至今天,似乎更没有人愿意重视知觉的奥秘。人仿佛除了接受再没有选择。语言            和图画携来的讯息堆积如山,现代传递技术可以让人蹲在一隅遥视世界。谬误与真理掺            拌一起抛撒,人类像挨了一场陨石雨。它损伤的是人的感知器官。            失去了辨析的基本权力,剩下的只是一种苦熬。一个现代人即便大睁双目,还是拨            不开无形的眼障。错觉总是缠住你,最终使你臣服。传统的“知”与“见”给予了我们,            也蒙蔽了我们。于是我们要寻找新的知觉方式,警惕自己的视听。我站在大地中央,发            现它正在生长躯体,它负载了江河和城市,让各色人种和动植物在腹背生息。令人无限            感激的是,它把正中的一块留给了我的故地。我身背行囊,朝行夜宿,有时翻山越岭,            有时顺河而行;走不尽的一方土,寸土寸金。有个异国师长说它像邮票一般大。我走近            了你、挨上了你吗?一种模模糊糊的幸运飘过心头。                        大概不仅仅是职业习惯,我总是急于寻觅一种语言。语言对于我从来就有一种神秘            的感觉。人生之路上遭逢的万事万物之所以缄口沉默,主要是失去了语言。语言是凭证,            是根据,是继续前行的资本。我所追求的语言是能够通行四方、源发于山脉和土壤的某            种东西,它活泼如生命,坚硬如顽石,有形无形,有声无声。它就撒落在野地上,潜隐            在万物间。河水咕咕流淌,大海日夜喧嚷,鸟鸣人呼——这都是相互隔离的语言;那么            通行四方的语言藏在了哪里?            它犹如土中的金子,等待人们历尽辛苦之后才跃出。我的力气耗失了那天,即便如            愿以偿了又有什么意义?我像所有人一样犹豫、沮丧、叹息,不知何方才是目的,既空            空荡荡又心气高远。总之无语的痛苦难以忍受,它是真实的痛苦。            我的希冀不大,无非就想讨一句话。很可惜也很残酷,它不发一言。            让人亲近、心头灼热的故地,我扑入你的怀抱就痴话连篇,说了半晌才发觉你仍是            一个默默。真让人尴尬。我知道无论是秋虫的鸣响或人的欢语,往往都隐下了什么。它            们的无声之声才道出真谛,我收拾的是声音底层的回响。            在一个废弃的村落旧址上,我发现了遗落在荒草间的碾盘。它上面满是磨钝了的齿            沟。它曾经被忙生计的人团团围住,它当刻下滔滔话语。还有,茅草也遮不住的破碎瓦            砾,该留下被击碎那一刻的尖利吧?我对此坚信无疑,只是我仍然不能将其破译。脚下            是一道道地裂,是在草叶间偷窥的小小生灵。太阳欲落,金红的火焰从天边一直烧到脚            下;在这引人怀念和追忆的时刻,我感到了凄凉,更感到了蕴含于天地自然中的强大的            激情。可是我们仍然相对无语。            刚刚接近故地的那种熟悉和亲切逐渐消失,代之而来的是深深的陌生感,我认识到            它们的表层之下,有着我以往完全不曾接近过的东西。多少次站在夕阳西下的郊野,默            想观想,像等候一个机会。也就在这时,偶尔回想起流逝的岁月,会勾起一丝酸疼。好            在这会儿我已没有了书生那样的忏悔,而是充满了爱心和感激,心甘情愿地等待、等待。            我回想了童年,不是那时的故事,而是那时的愉快心情。令人惊讶的是那种愉悦后来再            也没有出现。我多少领悟了:那时还来不及掌握太多的俗词儿,因而反倒能够与大自然            对话;那愉悦是来自交流和沟通,那时的我还未完全从自然的母体上剥离开来。世俗的            词儿看上去有斤有两,在自然万物听来却是一门拙劣的外语。使用这种词儿操作的人就            不会有太大希望。解开了这个谜我一阵欣慰,长舒一口。            田野上有很多劳作的人,他们趴在地上,沾满土末。禾绿遮着铜色躯体,掩成一片。            土地与人之间用劳动沟通起来,人在劳动中就忘记了世俗的词儿。那时人与土地以及周            围的生命结为一体,看上去,人也化进了朦胧。要倾听他们的语言吗?这会儿真的掺入            泥中,长成了绿色的茎叶。这是劳动和交流的一场盛会,我怀着赶赴盛宴的心情投入了            劳动。我想将自己融入其间。            人若丢弃了劳动就会陷于蒙昧。我有个细致难忘的观察:            那些劳动者一旦离开了劳动,立刻操起了世俗的词儿。这就没有了交流的工具,与            周遭的事物失去了联系,因而毫无力量。语言,不仅仅是表,而是理;它有自己的生命、            质地和色彩,它是幻化了的精气。仅以声音为标志的语言已经是徒有其表,魂魄飞走了。            我崇拜语言,并将其奉为神圣和神秘之物。                        生活中无数次证明:忍受是困难的。一个人无论多么达观,最终都难以忍受。逃避、            投诚、撞碎自己,都不是忍受。            拒绝也不是忍受。不能忍受是人性中刚毅纯洁的一面,是人之所以可爱的一个原因。            偶有忍受也为了最终的拒绝。拒绝的精神和态度应该得到赞许。但是,任何一种选择都            是通过一个形式去完成的,而形式可以是多种多样。            一个人如果因爱而痴,形似懵懂,也恰恰是找到了自己的门径。别人都忙于拒绝时,            他却进入了忘我的状态。忘我也是不能忍受的结果。他穿越激烈之路,烧掉了愤懑,这            才有了痴情。爱一种职业、一朵花、一个人,爱的是具体的东西;爱一份感觉、一个意            愿、一片土地、一种状态,爱的是抽象的东西。只要从头走过来,只要爱得真挚,就会            痴迷。迷了心窍,就有了境界。            当我投入一片茫茫原野时,就明白自己背向了某种令我心颤的、滚烫烫的东西。我            从具体走向了抽象。站在荒芜间举目四望,一个质问无法回避。我回答仍旧爱着。尽管            头发已经蓬乱,衣衫有了破洞,可我自知这会儿已将内心修葺得工整洁美。我在迎送四            季的田头壑底徘徊,身上只负了背囊,没有矛戟。我甘愿心疏志废、自我放逐。冷热悲            欢一次次织成了网,我更加明白我“不能忍受”,扔掉小欣喜,走入故地,在秋野禾下            满面欢笑。            但愿截断归途,让我永远呆在这里。美与善有时需要独守,需要眼盯盯地看着它生            长。我处于沉静无声的一个世界,享受安谧;我听到挚友在赞颂坚韧,同志在歌唱牺牲,            而我却仅仅是不能忍受。故地上的一棵红果树、一株缬草,都让我再三吟味。我不能从            它的身边走开,它们深深地吸引了我。            我在它们的淡淡清香中感动不已。它们也许只是简单明了、极其平凡的一树一花,            荒野里的生物,可它们活得是何等真实。            我消磨了时光,时光也恩惠了我。风霜洗去了轻薄的热情,只留住了结结实实的冷            漠。站在这辽远开阔的平畴上,再也嗅不到远城炊烟。四处都是去路,既没人挽留,也            没人催促。时空在这儿变得旷敞了,人性也自然松弛。我知道所有的热闹都挺耗人,一            直到把人耗贫。我爱野地,爱遥远的那一条线。我痴迷得不可救药,他入了玄门;我在            忘情时已是口不能语,手不能书;心远手粗,有时提笔忘字。我顺着故地小径走入野地,            在荒村陋室里勉强记下野歌。这些歪歪扭扭的墨迹没有装进昨天的人造革皮夹,而是用            一块土纺花布包了,背在肩上。土纺花布小包裹了我的痴唱,携上它继续前行。一路上            我不断地识字:如果说象形文字源于实物,它们之间要一一对应;那么现在是更多地指            认实物的时候了。这是一种可以保持长久的兴趣,也只有在广大的土地上才做得到。琐            细迷人的辨识中,时光流逝不停,就这样过起了自己的日子。我满足于这种状态和感觉、            这其间难以言传的欢愉。            这欢愉真像是窃来的一样。            我知道不能忍受的东西终会消失;但我也明白一个人有多么执拗。因此,历史上的            智者一旦放逐了自己就乐不思蜀。            一切都平平淡淡地过下来,像太阳一样重复自己。这重复中包含了无尽的内容。                        在一些质地相当纯正的著作里,我注意到它一再地提请我们注意如下的意思:孤独            有多么美。在这儿,孤独这个概念多少有些含混。大概在精神的驻地、在人的内心,它            已经无法给弄得更准确了。它大约在指独自一头——当然无论是肉体方面还是精神方面            的状态。一个动物,一株树,都可以孤独。孤独是难以归类的结果。它是美的吗?果真            如此,人们也就勿须慌悚逃离了。它起码不像幻想那么美;如果有一点点,也只是一种            苍凉的美。            一个人处于那样的情状只会是被迫的。现代人之所以形单影只,还因为有一个不断            生长的“精神”。要截断那种恐惧,就要截断根须。然而这是徒劳的,因为只要活着,            它总要生长。伪装平庸也许有趣,但要真的将一个人扔还平庸,必然遭到他的剧烈抵抗。            独自低徊富于诗意,但极少有人注意其中的痛苦。孤独往往是心与心的通道被堵塞。            人一生下来就要面对无数隐秘,可是对于每个人而言,这隐秘后来不是减少而是成倍地            增加了。它来自各个方面,也来自人本身。于是被嘲弄被困扰的尴尬就始终相伴,于是            每个人都在自觉不自觉地挣脱——说不出的恐慌使他们丢失了优雅。            在我眼里,孤独是可怕的,但更可怕的是放弃自尊。怎样既不失去后者又能保住心            灵上的润泽?也许真的“鱼与熊掌不可得兼”,也许它又是一个等待破解的隐秘。在漫            漫的等待中,有什么能替代冥想和自语?我发现心灵可以分解,它的不同的部分甚至能            够对话。可是不言而喻,这样做需要一份不同寻常的宁静,使你能够倾听。            正像一籽抛落就要寻下裸土,我凭直感奔向了土地。它产生了一切,也就能回答一            切,圆满一切。因为被饥困折磨久了,我远投野地的时间选在了九月,一个五谷丰登的            季节。            这时候的田野上满是结果。由于丰收和富足,万千生灵都流露出压抑不住的欢喜,            个个与人为善。浓绿的植物、没有衰败的花、黑土黄沙,无一不是新鲜真切。呆在它们            中间,被侵犯和伤害的忧虑空前减弱,心头泛起的只是依赖和宠幸……            这是一个喃喃自语的世界,一个我所能找到的最为慷慨的世界。这儿对灵魂的打扰            最少。在此我终于明白:孤独不仅是失去了沟通的机缘,更为可怕的是频频侵扰下失去            了自语的权利。这是最后的权利。            就为了这一点点,我不惜千里跋涉,甚至一度变得“能够忍受”。我安定下来,驻            足入驿,这才面对自己的幸运。我简直是大喜过望了。在这里我弄懂一个切近的事实,            对于我们而言,山脉土地,是千万年不曾更移的背景;我们正被一种永恒所衬托。与之            相依,尽可以沉入梦呓,黎明时总会被久长悠远的呼鸣给唤醒。            世上究竟哪里可以与此地比拟?这里处于大地的中央。这里与母亲心理上的距离最            近。在这里,你尽可述说昨日的流浪。凄冷的岁月已经过去,一个男子终于迎来了双亲。            你没有泣哭,只是因为你学会了掩泪入心。在怀抱中的感知竟如此敏锐,你只需轻轻一            瞥就看透了世俗。长久和短暂、虚无与真实,罗列分明。你发现寻求同类也并非想象那            么艰苦,所有朴实的、安静的、纯真的,都是同类。它们或他们大可不必操着同一种语            言,也不一定要以声传情。同类只是大地母亲平等照料的孩子,饮用同样的乳汁,散发            着相似的奶腥。            在安怡温和的长夜,野香薰人。追思和畅想赶走了孤单,一腔柔情也有了着落。我            变得谦让和理解,试着原谅过去不曾原谅的东西,也追究着根性里的东西。夜的声息繁            复无边,我在其间想象;在它的启示之下,我甚至又一次探寻起词语的奥秘。我试过将            音节和发声模拟野地上的事物、并同时传递出它的内在神采。如小鸟的“啾啾”,不仅            拟声极准,“啾”字竟是让我神往的秋、秋天秋野;口、嘴巴歌喉——它们组成的。还            有田野的气声、回响,深夜里游动的光。这些又该如何模拟出一个成词并汇入现代人的            通解?这不仅是饶有兴趣的实验,它同时也接近了某种意义和目的。我在默默夜色里找            准了声义及它们的切口,等于是按住万物突突的脉搏。            一种相依相伴的情感驱逐了心理上的不安。我与野地上的一切共存共生,共同经历            和承受。长夜尽头,我不止一次听到了万物在诞生那一刻的痛苦嘶叫。我就这样领受了            凄楚和兴奋交织的情感,让它磨砺。            好在这些不仅仅停留于感觉之中。臆想的极限超越之后,就是实实在在的触摸了。                        因为我在很大程度上摆脱了生命的寂寥,所以我能够走出消极。我的歌声从此不仅            为了自慰,而且还用以呼唤。我越来越清楚这是一种记录,不是消遣,不是自娱,甚至            也来不及伤感。如若那样,我做的一切都会像朝露一样蒸掉。我所提醒人们注意的只是            一些最普通的东西,因为它们之中蕴含的因素使人惊讶,最终将被牢记。我关注的不仅            仅是人,而是与人不可分剥的所有事物。我不曾专注于苦难,却无法失去那份敏感。我            所提供的,仅仅是关于某种状态的证词。            这大概已经够了。这是必要的。我这儿仅仅遵循了质朴的原则,自然而然地藐视乖            巧。真实伴我左右,此刻无须请求指认。我的声音混同于草响虫鸣,与原野的喧声整齐            划一。            这儿不需一位独立于世的歌手;事实上也做不到。我竭尽全力只能仿个真,以获取            在它们身侧同唱的资格。            来时两手空空,野地认我为贫穷的兄弟。我们肌肤相摩,日夜相依。我隐于这浑然            一片,俗眼无法将我辨认。我们的呼吸汇成了风,气流从禾叶和河谷吹过,又回到我们            中间。这风洗去了我的疲惫和倦怠,裹携了我们的合唱。谁能从中分析我的嗓音?我化            为了自然之声。我生来第一次感受这样的骄傲。            我所投入的世界生机勃勃,这儿有永不停息的蜕变、消亡以及诞生。关于它们的讯            息都覆于落叶之下,渗进了泥土。            新生之物让第一束阳光照个通亮。这儿瞬息万变,光影交错,我只把心口收紧,让            神思一点点溶解。喧哗四起,没有终结的躁动——这就是我的故地。我跟紧了故地的精            灵,随它游遍每一道沟坎。我的歌唱时而荡在心底,时而随风飘动。精灵隐隐左右了合            唱,或是合唱催生了精灵。我充任了故地的劣等秘书,耳听口念手书,痴迷恍惚,不敢            稍离半步。            眼看着四肢被青藤绕裹,地衣长上额角。这不是死,而是生。我可以做一棵树了,            扎下根须,化为了故地上的一个器官。从此我的吟哦不是一己之事,也非我能左右。一            个人消逝了,一株树诞生了。生命仍在,性质却得到了转换。            这样,自我而生的音响韵节就留在了另一个世界。我寻找同类因为我爱他们、爱纯            美的一切,寻求的结果却使我化为一棵树。风雨将不断梳洗我,霜雪就是膏脂。但我却            没有了孤独。孤独是另一边的概念,洋溢着另一种气味。从此尽是树的阅历,也是它的            经验和感受。有人或许听懂了树的歌吟,注目枝叶在风中相摩的声响,但树本身却没有            如此的期待。一棵棵树就是这样生长的,它的最大愿望大概就是一生抓紧泥土。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越来越注意到艺术的神秘的力量。只有艺术中凝结了大自然那            么多的隐密。所以我认为光荣从来属于那些最激动人心的诗人。人类总是通过艺术的隧            道去触摸时间之谜,去印证生命的奥秘。自然中的全部都可通过艺术之手的拨动而进入            人的视野。它与人的关系至为独特,人迷于艺术,是因为他迷于人本身、迷于这个世界            昭示他的一切。一个健康成长着的人对于艺术无法选择。            但实际上选择是存在的。我认为自己即有过选择。对于艺术可以有多种解释,这是            必然的。但我始终认为将艺术置于选择的位置,是一次堕落。            我曾选择过,所以我也有过堕落。补救的方法也许就是紧紧抱定这个选择结果,以            求得灵魂的升华。这个世界的物欲愈盛,我愈从容。对于艺术,哪怕给我一个独守的机            会才好。我交织着重重心事:一方面希望所有人的投入,另一方面又怕玷污了圣洁。在            我看来它只该继续走向清冷,走到一个极端。留下我来默祷,为了我的守护,和我认准            了的那份神圣。当然这是不可能的。            我梦见过在烛光下操劳的银匠,特别记住了他头顶闪烁的那一团白发。深不见底的            墨夜,夜的中间是掬得起的一汪烛晖……什么是艺术?什么是劳动?它们共生共长吗?            我在那个清晨叮咛自己:永远不要离开劳动——虽然我从未想过、也从未有过离去的念            头。            艺术与宗教的品质不尽相同,但二者都需要心怀笃诚。当贪婪和攫取的狂浪拍碎了            陆地,你不得不划一叶独舟时,怀中还剩下了什么?无非是一份热烈和忠诚。饥饿和死            亡都不能剥夺的东西才是真正珍贵的。多少人歌颂物欲,说它创造了世界。是的,它创            造了一个邪恶的世界;它也毁灭了一个世界,那是一个宁静的世界。我渐渐明白:要始            终保有富足,积累的速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够积累。诚实的劳动者和艺术家一块儿            发现了历史的哀伤,即:不能够。            人的岁月也极像循环不止的四季,时而斑斓,时而被洗得光光。一切还得从头开始。            为了寻觅永久的依托,人们还是找到站立的这片土地。千万年的秘史糅在泥中,生出鲜            花和毒菇。这些无法言喻的事物靠什么去洞悉和揭示?哪怕是仅仅获取一个接近的权力,            靠什么?仍然是艺术,是它的神秘的力量。            滋生万物的野地接纳了艺术家。野地也能够拒绝,并且做得毅然彻底。强加于它的            东西最终就不能立足。泥土像好的艺术家,看上去沉静,实际上怀了满腔热情。艺术家            可以像绿色火焰,像青藤,在土地上燃烧。            最后也只能剩下一片灰烬。多么短暂,连这点也像青藤。            不过他总算用这种方式挨紧了热土。                        我曾询问:一个知识分子的精神源自何方?它的本源?很久以来,一层层纸页将这            个本来浅显的问题给覆盖了。当然,我不会否认渍透了心汁的书林也孕育了某种精神。            可我还是发现了那种悲天的情怀来自大自然,来自一个广漠的世界。也许在任何一个时            世里都有这样的哀叹——我们缺少知识分子。它的标志不仅是学历和行当上的造就,因            为最重要的依据是一个灵魂的性质。真正的“知”应该达于“灵”。那些弄科技艺术以            期成功者,同时要使自己成长为一个知识分子。            将“知识分子”这个概念俗化有伤人心。于是你看到了逍遥的骗子、昏愦的学人、            卖了良心的艺术家。这些人有时并非厌恶劳动,却无一例外地极度害怕贫困。他们注重            自己的仪表,却没有内在的严整性,最善于尾随时风。谁看到一个意外?谁找到一个稀            罕?在势与利面前一个比一个更乖,像临近了末日。我宁可一生泡在汗尘中,也要远离            它们。            我曾经是一个职业写作者,但我一生的最高期望是:成为一个作家。            人需要一个遥远的光点,像渺渺星斗。我走向它,节衣缩食,收心敛性。愿冥冥中            的手为我开启智门。比起我的目标,我追赶的修行,我显得多么卑微。苍白无力,琐屑            庸懒,经不住内省。就为了精神上的成长,让诚实和朴素、让那份好德行,永远也不要            离我,让勇敢和正义变得愈加具体和清晰。那样,漫长的消磨和无声的侵蚀我也能够陪            伴。            在我投入的原野上,在万千生灵之间,劳作使我沉静。我获得了这样的状态:对工            作和发现的意义坚信不疑。我亲手书下的只是一片稚拙,可这份作业却与俗眼无缘。我            的这些文字是为你、为他和她写成的,我爱你们。我恭呈了。                        就因为那个瞬间的吸引,我出发了。我的希求简明而又模糊:寻找野地。我首先踏            上故地,并在那里迈出了一步。我试图抚摸它的边缘,望穿雾幔;我舍弃所有奔向它,            为了融入其间。跋涉、追赶、寻问——野地到底是什么?它在何方?            野地是否也包括了我浑然苍茫的感觉世界?            我无法停止寻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