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飞:未卜先知的奥威尔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9 21:55:05

王飞:未卜先知的奥威尔

 作者:王飞

  《一九八四》书名来自于它问世的1948年,乔治?奥威尔把末尾数字换个位置,明确以预言的形式警醒世人对国家权力的迷信。此书早已成为经典,与《动物农场》一起,展示了对极权社会令人惊叹的预言能力。而奥威尔在此前十年写作的批判现代工业社会的小说《上来透口气》,同样是一部未卜先知的预言,而且似乎对今天的中国更有针对性。


  与生活在极权政治下的温斯顿不同,《上来透口气》的主角保灵享有现代工业社会的民主和自由。作为一名普通的保险推销员,他有着过早发福的身体,机械无聊的工作,早已被柴米油盐取代了的爱情和按揭而来的水泥房子。除了偶尔偷闲到一位仅与书本烟斗为伴的博学者那里发会儿呆,保灵从未想过逃离现代社会给予他的体面而平庸的生活。一笔赌赛马赢来的小小意外之财,触发了保灵有限的英雄主义情结,他想开个小差,去寻找童年的记忆。


  那是一幅前工业时代的英国乡村图景:连绵的矮山、淡蓝色树林、玻璃般的深绿色池塘和其中往来穿梭的大鱼,大自然奉献出四季野味和“花上一辈子观察也是值得”的小动物,树篱间缭绕着烟斗和晚紫罗兰的气味。这首前现代田园诗中,当然还包括老派的父母、小镇的生计和乡土人情以及美好的初恋。


  1938年在奥威尔看来是“现代文明大崩溃前最后的沉默,是‘现代’终于决定自己杀死自己之前的一个悲伤的停顿”。这个停顿是如此短暂,让保灵的怀旧梦想被冷酷现实打得粉碎:他鼓起勇气回望的故乡已经面目全非,家庭作坊被跨国工业取代,熟人社会崩解,环境被彻底破坏,萦绕于心的那个隐秘池塘早已没有一条游鱼,变成了塞满空罐头瓶的污水坑。一个具有象征性的场景是,保灵在老餐馆品尝记忆中美味的德式香肠,却吃出了塞在橡皮里的、用人工材料制作的烂鱼。那一刻,他觉得“自己咬开了现代社会”――光鲜外表下的实质。媒体无孔不入地渲染包括战争在内的各种危机,提醒人们只有不断追求进步才能生存,怀疑这种进步是反动和不负责任的表现。保灵本打算回归乡里去透口气,最终证实现代社会提供的一切像大气层一样厚,无处可逃。


  我们已经熟知奥威尔对日常生活有着奇异的洞察力,《上来透口气》以细腻笔触刻画的现代生活牢笼,活脱脱就是当代中国城市中产阶层的现实处境:人们被抛离传统社会结构,以理性规划生活;为了追求免于匮乏的自由,却一头扎进了焦虑;甚至在现代性的名义下,连焦虑都像无病呻吟。这不啻是对主张个人解放和自由的现代主义的极大嘲讽。


  米兰?昆德拉曾经尖锐地批评道:“奥威尔小说的恶劣影响在于把一个多元现实无情地缩减为它的纯政治方面”、“把一种被憎恨的社会的生活领域简化为一连串简单的罪行列举”。这一批评触及了要点,却对评价对象有失公允。奥威尔作品在文字上的最大特点恰恰是对细节的发掘和把握,入木三分地描绘专制精神如何通过无形的控制和有形的宣传实现粗鄙的政治简化,达到取消生活领域、控制思想的目的。他对人性具有超越立场的奇异洞察力,揭示现代社会中人性异化和大规模社会动员手段膨胀,以各种意识形态――不仅通过极权政治,甚至以自由的名义――奴役人类的可能性。


  因此不断有论者指出,奥威尔批判的极权主义并非针对某种特定意识形态,例如,《一九八四》在美国麦卡锡时代也以“赞赏共产主义”的理由屡屡受查禁,《动物农场》因为“煽动造反”而被禁止进入课堂。不同经历的人对奥威尔有不同的理解,作品激发读者基于自身经验的强烈共鸣,构成作品的符号意义,而奥威尔的丰富性体现为被不同时代、不同经验的读者所认可。中国在现代化道上的快速变迁使人们体验着一个压缩的历史背景,阅读的时代感分外明显。人们尚在心有余悸地回味《一九八四》式的极权梦魇,又被迫反思工业文明的种种弊端。只要各种版本的“新话”仍然存在、带着温情或暴力面具的规训仍然作用于许多人的生活,奥威尔就会被不断地怀念。


  人们常常翻出奥威尔早年在缅甸充当帝国警察的经历,猜测殖民地人民被奴役的悲惨境况激发了奥威尔的良知。我想,没有良知的人是不可能被激发出良知的,像西蒙娜?薇依一样,奥威尔有天生的人道主义情怀,他出身良好却决意混迹于贫民窟与流浪汉为伍,曾经做过洗盘工人,一生大半时间过着细数铜板度日的生活。这种深刻的底层意识决定了他的独立姿态和敏感,这对英年早逝的作家本人并非幸事,但足以令后人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