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识分子要承担更大的社会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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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识分子要承担更大的社会责任

——美国哥伦比亚大学思想史教授马克·里拉对话录
日期:2010-06-07 作者:田晓玲 来源:文汇报

                     
    本报记者  田晓玲
    
    美国哥伦比亚大学思想史教授马克·里拉(Mark Lilla)是当今欧美知识界最具影响力的知识分子之一,他曾经担任过美国芝加哥大学社会思想委员会教授,著有《当知识分子遇到政治》《夭折的上帝:宗教、政治与现代西方》等书。日前,在他第一次访问中国之际,受邀和沪上学者许纪霖、刘擎、雷启立、吴冠军等做客本报,就欧美政治思想界状况、新媒体和互联网兴起带来的民粹主义、知识分子的作用等话题展开对话。回国后,他还通过电子邮件的方式回答了本报记者的部分提问。
    
一、理解知识分子可以有多种不同的角度
    
    问:您曾经写过一本书《当知识分子遇到政治》,您是如何看待知识分子这一群体的?在今天的美国社会,这一群体又是怎样的生存现状?
    
    答:我认为,理解知识分子,可以从知识分子内部派别的不同关系,也可以从知识分子同一般大众的关系、知识分子同统治者的关系等不同角度来理解。
    
    在美国,历史上一直存在着反智主义的传统,人们普遍有一种平等民主的自信,因而知识分子在民众之间一直显得不那么重要。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二战以后才有所改变。当然,一战时期的威尔逊总统本身就是教授,那个时候知识分子的重要性有所提高。在美国,政界和学界的人是互动的,这一点可能很少在其他国家发生。很多政界的人来自学界,学界的人也会去政界。这对两者来说都有好处,可以让学界的人知道现实社会的状况,而不会总是站在一旁做出批评;也可以让政界的人获得一些新的理念。约翰逊总统时代的“大社会”规划,其实就是知识分子创造的;肯尼迪时代也是如此,那时在知识界出现了很多社会变革的想法;在里根总统时代,知识分子也在理念上做出了诸多贡献,尽管那些知识分子属于新保守主义阵营。可以看出,在美国,政界和学界的联系非常多,而且,美国的官僚机构比较小,议会很大,各种各样的委员会,每天都会召集很多教授去国会山,开听证会,讨论问题。我现在所担心的则是,美国的共和党中知识分子的成分越来越少,他们越来越被民粹主义所绑架了。
    
    问:如果放到更加宏大的历史背景中去看,伴随着人类社会的物质发展,伦理道德是不是也取得了同样的进步?知识分子在这一进程中又能发挥什么作用?
    
    答:关于道德进步,我认为我们仅仅在理解道德问题方面取得了一些进展,但是并没有在让人们变得更加讲道德上做出什么贡献。
    
二、从法国大革命到冷战结束,两百年间的叙事方式需要大的转换
    
    问:有人认为,眼下这一轮的全球经济危机更是一场社会危机,您对此怎么看?未来的世界究竟会怎样?
    
    答:在讲课中,总是有人会问到我关于未来前景的预测。这其中有一个大的叙事,这个叙事涉及从1789年法国大革命到1990年代初冷战结束这两百年间的故事。但是这种叙事方式现在不太管用了,它的讲法要发生变化,不是一点点变化,而是很大的变化。你甚至会发现,要讲清楚过去20年发生的故事,现在都变得很困难了。
    
    过去20年间,美国似乎只有一个故事,那就是克林顿总统的时代,出现了很强大的自由民主、非常繁荣的经济,历史仿佛进入到法国大革命之后的最后一个篇章,因为无论是在政治上还是在经济上,世界有了非常美好的光景,人们都存有这样的展望,即未来会变得更加自由、更加民主。但是,“9·11”事件把这一切都中断了。“9·11”所带来的震惊,让大家都开始反转回到过去。“9·11”那一天,美国似乎一下子又回到冷战时代,伊拉克战争等于是把曾经打过的越南战争再打了一遍。
    
    面对伊拉克战争,美国出现了两派,一方面是支持小布什的新保守主义,另一方就是所谓婴儿期的左派,他们反对伊拉克战争,认为伊战就是石油战争。而到了今天,美国的左派和右派的立场似乎都绞在一起了。
    
    过去20年欧洲的故事也是一样,尽管欧洲并没有出现“9·11”事件。欧洲人从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开始出现了新的乌托邦意识,欧盟开始构思并建设,人们期待欧洲能够更加宽容、更加开放,特别是不同文化和种族之间的交流,能够跨越民族国家的界限。但是,从欧元的票面上我们发现,上面只有线条、轮廓、图形,没有任何具体的历史人物和历史故事,因为大家不能够认同把某个历史人物或历史故事作为共同的象征。所以,欧盟非常抽象化,它只是一种理想。很快,欧盟就遭遇到了移民问题的挑战,而且问题非常大,造成了很大的社会压力,影响到了欧洲国家的繁荣。
    
    不过,在我看来,这次经济危机也许可以减少欧洲人的一些野心,让他们回过头去考虑他们的现实故事应该如何来讲。
    
    问:奥巴马当选美国总统,曾经被许多左派知识分子看作是具有世界历史意义的事件。在您看来,奥巴马是否可以带来一个新的故事?
    
    答:奥巴马缺乏一个很清晰的指南,他对如何从一个抽象观念推出一个具体措施不是很清楚,而美国人需要的恰恰是具体的措施。
    
    在外交层面上,美国当然要追求自己的国家利益,但是,美国以往总是能把自己的现实追求同美国的理想紧密地结合在一起。奥巴马想让世界上的不同主体进行对话,也是想延续这种现实追求与理想相结合的传统,问题在于,他太过于抽象,不大清楚自己的对手在哪里。奥巴马需要更有现实性的指向。
    
    我仍希望奥巴马能成为一个伟大总统,不过,现在下判断还太早,还需要时间来看一看。实际上,就美国的外交而言,最伟大的总统应该是尼克松,他打开了中美建交的大门,并且在冷战时期同苏联就核武器问题达成了协议,这些都是伟大创举。但是,由于越南战争,尼克松的这种地位并没有被认可。
    
三、新媒体和互联网也是难讲的新故事中的一部分
    
    问:新媒体技术的兴起,尤其是互联网的迅速发展,对社会也产生了非常大的影响。您如何看新媒体的作用?
    
    答:在我看来,现在新媒体和互联网技术也是新故事的一部分,可以说,新故事比较难讲,部分就和这个有关。
    
    在过去50年,美国出现了三场自由放任运动:第一次是1960年代,是左翼的自由放任。孩子开始反叛他们的父母,学生开始反叛老师、反叛权威;随着避孕技术的出现,夫妻之间也不再互相依存,离婚率上升,这也就是一种文化上的自由放任。第二次是在1980年代,里根的新自由主义经济,带来了右翼的自由放任。这两种自由放任都比较远离政治:左翼的自由放任是个人主义的,和社会事件关系不大,被称为“我一代”;右翼的自由放任关涉经济,也远离政治。然后,“9·11”事件发生了,政治在一夜之间似乎又回来了,美国人突然感觉到要对全世界承担起政治责任,这让布什政府很容易就发起了伊拉克战争,因为在美国国内并没有碰到多少反对,他们放任新保守主义来操控政治。现在,美国社会又开始出现第三次的自由放任,它既非来自左翼也非来自右翼,而是来自处于社会底层、被相互隔绝、极其分散的个人,他们通过新媒体和互联网,导致美国政治生活和思想生活的辩论水平变得很低,降低了大众的智识水平。
    
    问:民粹主义会不会导致知识分子的边缘化?
    
    答:过去四五年的最大特征,就是新媒体所促成的这种民粹主义,这是一种新型的民粹主义。现在有很多不同的电视网络,媒体市场也非常细分化,人们只追随与自己政见相同的媒体,他们表达意见的目的就是要听到相类似的回应,他们不想听到不同的意见,没有矛盾也没有对话,这使得社会的智识水平非常低,形成了一种“别管我”的状态。
    
    民粹主义实际上被共和党人所把持了,共和党人没有自己的完整目标和规划,在美国形成了去政治化的群众参与。这使得奥巴马以及其他政治家都很难展开行动,因为社会变得分散化、碎片化,他们的公民对社会又是那么无知。可以说,现在美国人之间的互相联系非常少,知识分子被边缘化,不过政治还存在,只是以非常民粹主义的方式在展开。
    
    问:正像您所说,知识分子正在变得越来越边缘化。在今天的社会,知识分子这一群体究竟应该扮演怎样的角色?
    
    答:我并不认为,知识分子作为一个阶层可以在社会上扮演非常特殊的角色。但是,作为个体,他们身上也有所有其他公民需要承担的责任,可能责任会更大一些,因为他们有更大的影响力。但是,就像希腊名医希波克拉底的名言所说的那样,这其中首要的事情是对社会无害。
    
    (刘擎教授对本文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