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城 小说《树 王》 七,八,九,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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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依旧辣,山上飘着热气,草发着生生熟熟的味道。走到半山,支书站下,向山下队里大喊:“都去上工!都去上工!”大家一看,原来人们都站到太阳底下向我们望,听到支书喊,便开始走动。
走不到好久,便望到树王了。树王的叶子在烈日下有些垂,但仍微微动着,将空隙间的阳光隔得闪闪烁烁。有鸟从远处缓缓飞来,近了,箭一样射进树冠里去,找不到踪影。不一会儿,又忽地飞出一群,前后上下地绕树盘旋,叫声似乎被阳光罩住,干干的极短促。一亩大小的阴影使平地生风,自成世界,暑气远远地避开,不敢靠近。队长忽然迟疑着站住,支书也犹疑着,我们便超过支书和队长向大树走去。待有些走近了,才发现巨大的树根间,坐着一个小小的人。那人将头缓缓扬起,我心中一动:是肖疙瘩。
肖疙瘩并不站起来,将双肘盘在膝上,眼睛直直地望着我们,一个脸都是紧的。李立望望树,很随便地对肖疙瘩说:“老肖,上来了?”又望望树,说:“老肖,你说这树,从什么地方砍呢?”肖疙瘩于是只直直地望着李立,不说话,嘴紧紧地闭成一条线。李立招呼我们说: “来吧。”便绕开肖疙瘩,走到树王的另一侧,用眼睛上下打量了一下,扬起手中的刀。
肖疙瘩忽然说话了,那声音模糊而陌生: “学生,那里不是砍的地方。”李立转过头来看着肖疙瘩,将刀放下,有些惊奇地问: “那你说是哪儿呢?”肖疙瘩仍坐着不动,只把左手微微抬起,拍一拍右臂:“这里。”李立不明白,探过头去看,肖疙瘩张开两支胳膊,稳稳地立起来,站好,又用右手指住胸口: “这里也行。”大家一下省悟过来。
李立的脸一下白了,我也觉得心忽然跳起来,大家都呆住,觉得还是太阳底下暖和。
李立张了张嘴,没有说出什么。静了一静,咽一下,说:“老肖,不要开玩笑。”肖疙瘩将右手放下: “我晓不得开玩笑。”李立说; “那你说到底砍哪儿?”肖疙瘩又将右手指着胸口: “学生,我说过了,这里。”
李立有些恼了,想一想,又很平和地说: “这棵树砍不得吗?”肖疙瘩手不放下,静静地说: “这里
砍得。”李立真的恼了,冲冲地说: “这棵树就是要砍倒!它占了这么多地方。这些地方,完全可以用来种有用的树!”肖疙瘩问: “这棵树没有用吗?”李立说: “当然没有用。它能干什么呢?烧柴?做桌椅?盖房子?没有多大的经济价值。”肖疙瘩说: “我看有用。我是粗人,说不来有什么用。可它长成这么大,不容易。它要是个娃儿,养它的人不能砍它。”李立烦躁地晃晃头,说: “谁也没来种这棵树。这种野树太多了。没有这种野树,我们早完成垦殖大业了。一张白纸,好画最新最美的图画。这种野树,是障碍,要砍掉,这是革命,根本不是养什么小孩!”
肖疙瘩浑身抖了一下,垂下眼睛,说: “你们有那么多树可砍,我管不了。”李立说:“你是管不了!”肖疙瘩仍垂着眼睛:“可这棵树要留下来,一个世界都砍光了,也要留下一棵,有个证明。”李立问: “证明什么?”肖疙瘩说: “证明老天爷干过的事。”李立哈哈笑了: “人定胜天。老天爷开过田吗?没有,人开出来了,养活自己。老天爷炼过铁吗?没有,人炼出来了,造成工具,改造自然,当然包括你的老天爷。”
肖疙瘩不说话,仍立在树根当中,李立微笑着,招呼我们。我们都松了一口气,提了刀,走近大树。李立抬起刀,说: “老肖,帮我们把这棵树王砍倒吧。”肖疙瘩一愣,看着李立,似乎有些疑惑,随即平静下来。
李立举起刀,全身拧过去,刀从肩上扬起,寒光一闪,却梦一般,没有砍下的声响。大家眨一下眼,才发现肖疙瘩一双手早钳住李立的刀,刀离树王只有半尺。李立挣了一下。我心下明白,刀休想再移动半分。
李立狂吼一声: “你要干什么?”浑身扭动起来,刀却生在肖疙瘩手上。肖疙瘩将嘴闭住,一个脸胀得青亮青亮的,筋在腮上颤动。大家“呀”的一声,纷纷退后,静下来。
寂静中忽然有支书的说话声: “肖疙瘩!你疯了!”大家回头一看,支书远远地过来,队长仍站在原地,下巴垂下来,眼睛凄凄的。支书走近了,指一指刀: “松开!”李立松开刀,退后了半步。肖疙瘩仍捏着刀,不说话,不动,立着。支书说: “肖疙瘩,你够了!你要我开你的会吗?你是什么人,你不清楚?你找死呀!”说着伸出手:“把刀给我?”肖疙瘩不看支书,脸一会儿大了,一会小了,额头渗出寒光,那光沿鼻梁漫开,眉头急急一颤,眼角抖起来,慢慢有一滴亮。
支书走开,又回过身,缓缓地说: “老肖哇,你不是糊涂人。你那点子错误,说出天,在我手下,我给你包着。你种你的菜,树你管得了吗?农场的事,国家的事,你管得了吗?我一个屁眼大的官,管不了。你还在我屁眼里,你发什么疯?学生们造反,皇帝都拉下马了,人家砍了头说是有个碗大的疤。你砍了头,可有碗大的疤?就是有,你那个疤值几个钱?糊涂!老肖,这砍树的手艺,全场你最拿手,我知道,要不你怎么落个‘树王’的称呼呢?你受罪,我也清楚。可我是支书,就要谋这个差事。你这不是给我下不来台吗?学生们要革命,要共产主义,你拦?”
肖疙瘩缓缓地松下来,脸上有一道亮亮的痕,喉咙提上去,久久不下来。我们都呆了,眼睛干干地定着,想不起眨。原来护着树根的这个矮小汉子,才是树王!心头如粗石狠狠擦了一下,颤颤的,脑后硬起来。
真树王呆呆地立着,一动不动,手慢慢松开,刀哐当一声落在树根上。余音沿树升上去,正要没有,忽然如哭声一般,十数只鸟箭一样,发一阵喊,飞离大树,鸟儿斜斜地沿山势滑飞下去,静静地又升起来,翅膀纷纷抖动,散乱成一团黑点,越来越小,越来越小。
李立呆呆地看看大家,精神失了许多。大家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支书不说话,过去把刀拾起来,交给李立。李立呆呆地看看刀,一动不动。
肖疙瘩慢慢与树根断开,垂着手,到了离大树一丈远的地方立下,大家却不明白他是怎么走过去的。
支书说:“砍吧,总归是要砍,学生们有道理,不破不立,砍。”回头招呼着: “队长,你过来。”
队长仍远远站着,说: “你们砍,学生们砍。”却不过来。
李立抬起头,谁也不看,极平静地举起刀,砍下去。

大树整整砍了四天,肖疙瘩也整整在旁边守了四天,一句话不说,定定地看刀在树上起落。肖疙瘩的老婆做了饭,叫六爪送到山上去,肖疙瘩扒了几口,不再吃,叫六爪回去拿些衣服来。六爪失了往日的顽皮,慌慌地回到队上。天一黑下来,六爪便和他的母亲坐在草房前向山上望着。月亮一天比一天晚出来,一天比一天残。队上的人常常在什么地方站下来,呆呆地听着传来的微微的砍伐声,之后慢慢地走,互相碰着了,马上低下头分开。
我心中乱得很,搞不太清砍与不砍的是非,只是不去山上参加砍伐,也不与李立说话。知青中自有几个人积极得很,每次下山来,高声地说笑,极无所谓的样子,李立的眼睛只与他们交流着,变得动不动就笑,其余的人便沉默着,眼睛移开砍树的几个人。
第四天收工时,砍树的几个人下山来,高声在场上叫: “倒喽!倒喽!”我心中忽然一松,觉出四天的紧张。李立进到屋里,找出笔墨,写一些字,再将写好字的纸贴在他的书箱上边。我仰在床上。远远望去,见到五个大字:我们是希望。其余的人都看到了,都不说话,该干什么干什么。
我晚上到肖疙瘩的草房去。肖疙瘩呆呆地坐在矮凳上,见我来了,慢慢地移眼看我,那眼极干涩,失了精神,模模糊糊。我心中一酸,说: “老肖。”只四天,肖疙瘩头发便长出许多,根根立着,竟是灰白杂色;一脸的皱纹,愈近额头与耳朵便愈密集;上唇缩着,下唇松了;脖子上的皮松顺下去,似乎泄走一身力气。肖疙瘩慢慢垂下眼睛,不说话。我在床边坐下,说: “老肖。”转脸看见门口立着六爪与他的母亲,便招呼六爪过来,六爪看着他的父亲,慢慢走到我身边,轻轻靠着,一直看着自己的父亲。
肖疙瘩静静地坐着,慢慢地动了一下,缓缓转身打开箱子,在杂物中取出一个破本,很专心地看。我远远望去,隐约是一些数字。六爪的母亲见肖疙瘩取出本子,便低头离开门口到小草棚去。我坐了一会儿,见肖疙瘩如无魂的一个人,只有悄悄回来。

防火带终于锄好,队长宣布要烧山了,嘱咐大家严密注意着,不要自己的草房生出意外。
太阳将要落山,大家都出来站在草房前。队长和几个老职工点了火把,沿山脚跑动着,隔一丈点一下。不一刻,山脚就连成一条火线,劈劈啪啪的声音传过来。忽然风起了,我扭头一望,太阳沉下山峰,只留亮亮的天际。风一起,山脚的火便振奋起来,急急地向山上跑。山下的火越大,山头便愈黑。树都静静躺着,让人替它们着急。
火越来越大,开始有巨大的爆裂声,热气腾升上去,山颤动起来。烟开始逃离火,火星追着烟,上去十多丈,散散乱乱。队长几个人围山跑了一圈回来,喘着气站下看火。火更大了,轰轰的,地皮抖起来,草房上的草刷刷地响。突然一声巨响,随着嘶嘶的哨音,火扭做一团,又猛地散开。大家看时,火中一棵大树腾空而起,飞到半空,带起万千火星,折一个斤斗,又落下来,溅起无数火把,大一些的落下来,小一些的仍旧上升,百十丈处,翻腾良久,缓缓飘下。火已烧到接近山顶,七八里长的山顶一线,映得如同白昼。我忽然心中一动,回头向肖疙瘩的草房望去,远远见到肖疙瘩一家人蹲在房前。我想了想,就向肖疙瘩的草房走去。场上此时也映得如同自昼,红红的令人疑心烫脚。我慢慢走到肖疙瘩一家人前,他们谁也不看我,都静静地望山上。我站下来,仰头望望天空。天空已成红紫,火星如流星般穿梭着。
忽然六爪尖声叫起来: “呀!麂子!麂子!”我急忙向火中用眼搜寻,便见如同白昼的山顶,极小的一只麂子箭一般冲来冲去,时时腾跃起来,半空中划一道弧,刚一落地,又扭身箭一样地跑。队上的人这时都发现了这只麂子,发一片喊声,与热气一道升上去散开。火将山顶渐渐围满,麂子终于不动,慢慢跪了前腿,头垂下去。大家屏住气,最后看一眼那麂子,不料那生灵突然将身耸起,头昂得与脖子成一竖直线,又慢慢将前腿抬起,后腿支在地上,还没待大家明白,便箭一样向大火冲去,蹚起一串火星,又高高地一跃,侧身掉进火里,不再出现。大火霎时封了山顶,两边的火撞在一起,腾起几百丈高,须仰视才见。那火的顶端,舔着通红的天底。我这才明白,我从未真正见过火,也未见过毁灭,更不知新生。
山上是彻底地沸腾了。数万棵大树在火焰中离开大地,升向天空。正以为它们要飞去,却又缓缓飘下来,在空中互相撞击着,断裂开,于是再升起来,升得更高,再飘下来,再升上去,升上去,升上去。热气四面逼来,我的头发忽地一下立起,手却不敢扶它们,生怕它们脆而且碎掉,散到空中去。山如烫伤一般,发出各种怪叫,一个宇宙都惊慌起来。
忽然,震耳的轰鸣中,我分明听见有人的话语:“冷。冷啊。回去吧。”看时,六爪的母亲慢慢扶着肖疙瘩,肖疙瘩一只手扶着六爪,三个人缓缓向自己的草房里去了。我急忙也过去搀扶肖疙瘩,手摸上去,肖疙瘩的肋下急急地抖着,硬硬软软,似千斤重,忽又轻不及两,令人恍惚。
肖疙瘩在搀扶下,进到屋里,慢慢躺在床上,外面大火的红光透过竹笆的缝隙,抖动着在肖疙瘩的身上爬来爬去。我将肖疙瘩的手放上床,打得碎石头的手掌散着指头,粉一样无力,烫烫的如一段热炭。

这之后,肖疙瘩便一病不起。我每日去看他,日见其枯缩。原来十分强悍而沉默的一个汉子,现在沉默依旧,强悍却渐渐消失。我连连劝他不要因为一棵树而想不开。他慢慢地点头,一双失了焦点的眼睛对着草顶,不知究竟在想什么。六爪不再顽皮,终日帮母亲做事,闲了,便默默地翻看残破了的宋江杀惜的书,来来回回地看,极其认真;或者默默地站在父亲身边,呆呆地看着父亲。肖疙瘩只有在儿子面前,才渗出一些笑容,但无话,只静静地躺着。
队上的人都有些异样,只李立几个人仍旧说笑,渐渐有些发颠。队长也常常去看肖疙瘩,却默默无言,之后慢慢离去。队上的老职工常常派了女人与孩子送些食物,也时时自己去,说几句话,再默默离去。大火烧失了大家的精神,大家又似乎觉得要有个结果,才得寄托。
半月后,一天,我因病未去出工,身子渐渐有些发冷,便拿了一截木头坐在草房外面晒太阳。十点钟的太阳就开始烫人,晒了一会儿,觉得还是回去的好。正转身要进门里,就听见六爪的声音:“叔叔,我爹叫你去。”回头一看,六爪用异指勾弄着衣角站在场中。我随了六爪到他家。一进门,见肖疙瘩斜起上身靠在床上,不觉心中一喜,说:“呀!老肖,好多了吗?”肖疙瘩扬起手指,示意我坐在床边。我坐下了,看着肖疙瘩,肖疙瘩仍旧枯缩,极慢地说,没有喉音: “我求你一件事,你必要答应我。”我赶紧点头。肖疙瘩停一停,又说: “我有一个战友,现在四川,在部队上残废了,回家生活苦得很,这自然是我对不住他。我每月寄十五元给他,月月不敢怠慢。现在我不行了——”我心下明白,急忙说:“老肖,你不要着急,我有钱,先寄给他——”肖疙瘩不动,半天才有力气再说: “不是要你寄钱。我的女人与娃儿不识字,我不行了,要写一封书信给他,说我最后还是对不起他,请他原谅我先走了——”我呆了,心紧紧一缩,说不出话。肖疙瘩叫六爪过来,让他从箱里取出一个信封,黄皮纸,中间一个红框格。上面有着四川的地址。我仔细收好,点点头,说: “老肖,你放心,我误不了事。”转头一看,却噤声不得。
肖疙瘩头歪向一边,静静地斜垂着,上唇平平的,下唇掉下来,露出几点牙齿。我慌了,去扶,手是冰凉的。我刚要去叫六爪的母亲,想想不行,便将身挡住肖疙瘩,叫六爪去喊他的母亲。
六爪和他的母亲很快便来了。肖疙瘩的老婆并不十分惊慌,长长叹一口气,与我将肖疙瘩摆平。死去的肖疙瘩显得极沉,险些使我跌一下。之后,这女人便在床边静静地立着。六爪并不哭,紧随母亲立着,并且摸一摸父亲的手。我一时竟疑惑起来,搞不清这母子俩是不是明白肖疙瘩已经死去,何无忧伤?何无悲泣?
六爪立了一会儿,跌跌地转身去小草棚里拿来那本残书,翻开,拣出两张残破的糖纸,之后轻轻地将糖纸放在父亲的手中,一边一张。阳光透过草顶的些微细隙,射到床上,圆圆的一粒一粒。其中极亮的一粒,稳稳地横移着,极慢地检阅着肖疙瘩的脸。那圆点移到哪里,哪里的肉便如活起来,幽幽地闪光,之后又慢慢熄灭下去。
支书来了,在肖疙瘩身旁立了很久,呆呆的不说话,之后痴痴的出去。队上人都来望了。李立几个人也都来看了,再也无笑声,默默地离去,肖疙瘩的老婆与队上说要土葬,讲这是肖疙瘩生前嘱咐给她的。
队长便派工用厚厚的木板制了一副棺材。葬的地方肖疙瘩也说过,就在离那棵巨树一丈远的地方。大家抬了棺材,上山,在树桩根边挖了坑,埋了。那棵巨树仍仰翻在那里,断口刀痕累累,枝叶已经枯掉,却不脱落,仍有鸟儿飞来立在横倒的树身上栖息。六爪在父亲的坟前将装糖的瓶子立放着,糖粒还有一半,被玻璃隔成绿色。
当天便有大雨。晚上息了一下,又大起来,竟下了一个星期才住。烧过的山上的木炭被雨水冲下来,黑黑的积得极厚。一条山沟里,终日弥漫着酸酸的味道,熏得眼睛流泪。雨住了,大家上山出工。一架山秃秃的,尚有未烧完的大树残枝,黑黑的立着,如同宇宙有箭飞来,深深射入山的裸体,只留黑羽箭尾在外面。大家都有些悚然,依了锄呆呆地望,一星期的大雨,这里那里竟冒出一丛丛的草,短短的立着,黄黄绿绿。忽然有人叫起来: “看对面山上!”大家一齐望过去,都呆住了。
远远可见肖疙瘩的坟胀开了,白白的棺木高高地托在坟土上,阳光映成一小片亮。大家一齐跑下山,又爬上对面的山,慢慢走近。队长哑了喉咙,说:“山不容人啊!”几个胆大的过去将棺材抬放到地上。大家一看,原来放棺材的土里,狠狠长出许多乱乱的短枝。计算起来,恐怕是倒掉的巨树根系庞大,失了养料的送去处,大雨一浇,根便胀发了新芽,这里土松,新芽自然长得快。那玻璃瓶子里糖没有了,灌满了雨水,内中淹死了一团一团的蚂蚁。
队长与肖疙瘩的寡妇商议火化。女人终于同意。于是便在山顶上架起一人高的柴火,将棺材放在上面,从下面点着,火慢慢烧上去,碰了棺材,便生有黑烟。那日无风,黑烟一直升上去,到百多米处,忽然打一个团,顿了一下,又直直地升上去,渐渐淡没。
肖疙瘩的骨殖仍埋在原来的葬处。这地方渐渐就长出一片草,生白花。有懂得的人说:这草是药,极是医得刀伤。大家在山上干活时,常常歇下来望,便能看到那棵巨大的树桩,有如人跌破后留下的疤;也能看到那片白花,有如肢体被砍伤,露出白白的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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