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上)作者: 吴趼人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9 04:38:32
第一回 楔子
上海地方,为商贾麇集之区,中外杂处,人烟稠密,轮舶往来,百货输转。加以苏扬各
地之烟花,亦都图上海富商大贾之多,一时买棹而来,环聚于四马路一带,高张艳帜,炫异
争奇。那上等的,自有那一班王孙公子去问津;那下等的,也有那些逐臭之夫,垂涎着要尝
鼎一脔。于是乎把六十年前的一片芦苇滩头,变做了中国第一个热闹的所在。唉!繁华到
极,便容易沦于虚浮。久而久之,凡在上海来来往往的人,开口便讲应酬,闭口也讲应酬。
人生世上,这“应酬”两个字,本来是免不了的;争奈这些人所讲的应酬,与平常的应酬不
同。所讲的不是嫖经,便是赌局,花天酒地,闹个不休,车水马龙,日无暇晷。还有那些本
是手头空乏的,虽是空着心儿,也要充作大老官模样,去逐队嬉游,好象除了征逐之外,别
无正事似的。所以那“空心大老官”,居然成为上海的土产物。这还是小事。还有许多骗
局、拐局、赌局,一切希奇古怪,梦想不到的事,都在上海出现——于是乎又把六十年前民
风淳朴的地方,变了个轻浮险诈的逋逃薮。
这些闲话,也不必提,内中单表一个少年人物。这少年也未详其为何省何府人氏,亦不
详其姓名。到了上海,居住了十余年。从前也跟着一班浮荡子弟,逐队嬉游。过了十余年之
后,少年的渐渐变做中年了,阅历也多了;并且他在那嬉游队中,很很的遇过几次阴险奸恶
的谋害,几乎把性命都送断了。他方才悟到上海不是好地方,嬉游不是正事业,一朝改了前
非,回避从前那些交游,惟恐不迭,一心要离了上海,别寻安身之处。只是一时没有机会,
只得闭门韬晦,自家起了一个别号,叫做“死里逃生”,以志自家的悼痛。一日,这死里逃
生在家里坐得闷了,想往外散步消遣,又恐怕在热闹地方,遇见那征逐朋友。思量不如往城
里去逛逛,倒还清净些。遂信步走到邑庙豫园,游玩一番,然后出城。正走到瓮城时,忽见
一个汉子,衣衫褴褛,气宇轩昂,站在那里,手中拿着一本册子,册子上插着一枝标,围了
多少人在旁边观看。那汉子虽是昂然拿着册子站着,却是不发一言。死里逃生分开众人,走
上一步,向汉子问道:“这本书是卖的么?可容借我一看?”那汉子道:“这书要卖也可
以,要不卖也可以。”死里逃生道:“此话怎讲?”汉子道:“要卖便要卖一万两银子!”
死里逃生道:“不卖呢?”那汉子道:“遇了知音的,就一文不要,双手奉送与他!”死里
逃生听了,觉得诧异,说道:“究竟是甚么书,可容一看?”那汉子道:“这书比那《太上
感应篇》《文昌阴骘文》《观音菩萨救苦经》,还好得多呢!”说着,递书过来。死里逃生
接过来看时,只见书面上粘着一个窄窄的签条儿,上面写着“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翻开
第一页看时,却是一个手抄的本子,篇首署着“九死一生笔记”六个字。不觉心中动了一
动,想道:“我的别号,已是过于奇怪,不过有所感触,借此自表;不料还有人用这个名
字,我与他可谓不谋而合了。”想罢,看了几条,又胡乱翻过两页,不觉心中有所感动,颜
色变了一变。那汉子看见,便拱手道:“先生看了必有所领会,一定是个知音。这本书是我
一个知己朋友做的。他如今有事到别处去了,临行时亲手将这本书托我,叫我代觅一个知音
的人,付托与他,请他传扬出去。我看先生看了两页,脸上便现了感动的颜色,一定是我这
敝友的知音。我就把这本书奉送,请先生设法代他传扬出去,比着世上那印送善书的功德还
大呢!”说罢,深深一揖,扬长而去。一时围看的人,都一哄而散了。
死里逃生深为诧异,惘惘的袖了这本册子,回到家中,打开了从头至尾细细看去。只见
里面所叙的事,千奇百怪,看得又惊又怕。看得他身上冷一阵,热一阵。冷时便浑身发抖,
热时便汗流浃背;不住的面红耳赤,意往神驰,身上不知怎样才好。掩了册子,慢慢的想其
中滋味。从前我只道上海的地方不好,据此看来,竟是天地虽宽,几无容足之地了。但不知
道九死一生是何等样人,可惜未曾向那汉子问个明白;否则也好去结识结识他,同他做个朋
友,朝夕谈谈,还不知要长多少见识呢。
思前想后,不觉又感触起来,不知此茫茫大地,何处方可容身,一阵的心如死灰,便生
了个谢绝人世的念头。只是这本册子,受了那汉子之托,要代他传播,当要想个法子,不负
所托才好。纵使我自己办不到,也要转托别人,方是个道理。眼见得上海所交的一班朋友,
是没有可靠的了;自家要代他付印,却又无力。想来想去,忽然想着横滨《新小说》,销流
极广,何不将这册子寄到新小说社,请他另辟一门,附刊上去,岂不是代他传播了么?想定
了主意,就将这册子的记载,改做了小说体裁,剖作若干回,加了些评语,写一封信,另外
将册子封好,写着“寄日本横滨市山下町百六十番新小说社”。走到虹口蓬路日本邮便局,
买了邮税票粘上,交代明白,翻身就走。一直走到深山穷谷之中,绝无人烟之地,与木石
居,与鹿豕游去了。
第二回 守常经不使疏逾戚 睹怪状几疑贼是官
新小说社记者接到了死里逃生的手书及九死一生的笔记,展开看了一遍,不忍埋没了
他,就将他逐期刊布出来。阅者须知,自此以后之文,便是九死一生的手笔与及死里逃生的
批评了。
我是好好的一个人,生平并未遭过大风波、大险阻,又没有人出十万两银子的赏格来捉
我,何以将自己好好的姓名来隐了,另外叫个甚么九死一生呢?只因我出来应世的二十年
中,回头想来,所遇见的只有三种东西:第一种是蛇虫鼠蚁;第二种是豺狼虎豹;第三种是
魑魅魍魉。二十年之久,在此中过来,未曾被第一种所蚀,未曾被第二种所啖,未曾被第三
种所攫,居然被我都避了过去,还不算是九死一生么?所以我这个名字,也是我自家的纪念。
记得我十五岁那年,我父亲从杭州商号里寄信回来,说是身上有病,叫我到杭州去。我
母亲见我年纪小,不肯放心叫我出门。我的心中是急的了不得。迨后又连接了三封信说病重
了,我就在我母亲跟前,再四央求,一定要到杭州去看看父亲。我母亲也是记挂着,然而究
竟放心不下。忽然想起一个人来,这个人姓尤,表字云岫,本是我父亲在家时最知己的朋
友,我父亲很帮过他忙的,想着托他伴我出门,一定是千稳万当。于是叫我亲身去拜访云
岫,请他到家,当面商量。承他盛情,一口应允了。收拾好行李,别过了母亲,上了轮船,
先到上海。那时还没有内河小火轮呢,就趁了航船,足足走了三天,方到杭州。两人一路问
到我父亲的店里,那知我父亲已经先一个时辰咽了气了。一场痛苦,自不必言。
那时店中有一位当手,姓张,表字鼎臣,他待我哭过一场,然后拉我到一间房内,问我
道:“你父亲已是没了,你胸中有甚么主意呢?”我说:“世伯,我是小孩子,没有主意
的,况且遭了这场大事,方寸已乱了,如何还有主意呢?”张道:“同你来的那位尤公,是
世好么?”我说:“是,我父亲同他是相好。”张道:“如今你父亲是没了,这件后事,我
一个人担负不起,总要有个人商量方好。你年纪又轻,那姓尤的,我恐怕他靠不住。”我
说:“世伯何以知道他靠不住呢?”张道:“我虽不懂得风鉴,却是阅历多了,有点看得出
来。你想还有甚么人可靠的呢?”我说:“有一位家伯,他在南京候补,可以打个电报请他
来一趟。”张摇头道:“不妙,不妙!你父亲在时最怕他,他来了就罗唣的了不得。虽是你
们骨肉至亲,我却不敢与他共事。”我心中此时暗暗打主意,这张鼎臣虽是父亲的相好,究
竟我从前未曾见过他,未知他平日为人如何;想来伯父总是自己人,岂有办大事不请自家
人,反靠外人之理?想罢,便道:“请世伯一定打个电报给家伯罢。”张道:“既如此,我
就照办就是了。然而有一句话,不能不对你说明白:你父亲临终时,交代我说,如果你赶不
来,抑或你母亲不放心,不叫你来,便叫我将后事料理停当,搬他回去;并不曾提到你伯父
呢。”我说:“此时只怕是我父亲病中偶然忘了,故未说起,也未可知。”张叹了一口气,
便起身出来了。
到了晚间,我在灵床旁边守着。夜深人静的时候,那尤云岫走来,悄悄问道:“今日张
鼎臣同你说些甚么?”我说:“并未说甚么。他问我讨主意,我说没有主意。”尤顿足道:
“你叫他同我商量呀!他是个素不相识的人,你父亲没了,又没有见着面,说着一句半句话
儿,知道他靠得住不呢!好歹我来监督着他。以后他再问你,你必要叫他同我商量。”说着
去了。
过了两日,大殓过后,我在父亲房内,找出一个小小的皮箱。打开看时,里面有百十来
块洋钱,想来这是自家零用,不在店帐内的。母亲在家寒苦,何不先将这笔钱,先寄回去母
亲使用呢!而且家中也要设灵挂孝,在处都是要用钱的。想罢,便出来与云岫商量。云岫
道:“正该如此。这里信局不便,你交给我,等我同你带到上海,托人带回去罢,上海来往
人多呢!”我问道:“应该寄多少呢?”尤道:“自然是愈多愈好呀。”我入房点了一点,
统共一百三十二元,便拿出来交给他。他即日就动身到上海,与我寄银子去了。可是这一
去,他便在上海耽搁住,再也不回杭州。
又过了十多天,我的伯父来了,哭了一场。我上前见过。他便叫带来的底下人,取出烟
具吸鸦片烟。张鼎臣又拉我到他房里问道:“你父亲是没了,这一家店,想来也不能再开
了。若把一切货物盘顶与别人,连收回各种帐目,除去此次开销,大约还有万金之谱。可要
告诉你伯父吗?”我说:“自然要告诉的,难道好瞒伯父吗?”张又叹口气,走了出来,同
我伯父说些闲话。那时我因为刻讣帖的人来了,就同那刻字人说话。我伯父看见了,便立起
来问道:“这讣帖底稿,是哪个起的呢?”我说道:“就是侄儿起的。”我的伯父拿起来一
看,对着张鼎臣说道:“这才是吾家千里驹呢。这讣闻居然是大大方方的,期、功、缌麻,
一点也没有弄错。”鼎臣看着我,笑了一笑,并不回言。伯父又指着讣帖当中一句问我道:
“你父亲今年四十五岁,自然应该作‘享寿四十五岁’,为甚你却写做‘春秋四十五岁’
呢?”我说道:“四十五岁,只怕不便写作‘享寿’。有人用的是‘享年’两个字。侄儿想
去,年是说不着享的;若说那‘得年’、‘存年’,这又是长辈出面的口气。侄儿从前看见
古时的墓志碑铭,多有用‘春秋’两个字的,所以借来用用,倒觉得笼统些,又大方。”伯
父回过脸来,对鼎臣道:“这小小年纪,难得他这等留心呢。”说着,又躺下去吃烟。
鼎臣便说起盘店的话。我伯父把烟枪一丢,说道:“着,着!盘出些现银来,交给我代
他带回去,好歹在家乡也可以创个事业呀。”商量停当,次日张鼎臣便将这话传将出来,就
有人来问。一面张罗开吊。过了一个多月,事情都停妥了,便扶了灵柩,先到上海。只有张
鼎臣因为盘店的事,未曾结算清楚,还留在杭州,约定在上海等他。我们到了上海,住在长
发栈。寻着了云岫。等了几天,鼎臣来了,把帐目、银钱都交代出来。总共有八千两银子,
还有十条十两重的赤金。我一总接过来,交与伯父。伯父收过了,谢了鼎臣一百两银子。过
了两天,鼎臣去了。临去时,执着我的手,嘱咐我回去好好的守制识礼,一切事情,不可轻
易信人。我唯唯的应了。
此时我急着要回去。怎奈伯父说在上海有事,今天有人请吃酒,明天有人请看戏。连云
岫也同在一处,足足耽搁了四个月。到了年底,方才扶着灵柩,趁了轮船回家乡去,即时择
日安葬。过了残冬,新年初四五日,我伯父便动身回南京去了。
我母子二人,在家中过了半年。原来我母亲将银子一齐都交给伯父带到上海,存放在妥
当钱庄里生息去了,我一向未知。到了此时,我母亲方才告诉我,叫我写信去支取利息,写
了好几封信,却只没有回音。我又问起托云岫寄回来的钱,原来一文也未曾接到。此事怪我
不好,回来时未曾先问个明白,如今过了半年,方才说起,大是误事。急急走去寻着云岫,
问他缘故。他涨红了脸说道:“那时我一到上海,就交给信局寄来的,不信,还有信局收条
为凭呢。”说罢,就在帐箱里、护书里乱翻一阵,却翻不出来。又对我说道:“怎么你去年
回来时不查一查呢?只怕是你母亲收到了用完了,忘记了罢。”我道:“家母年纪又不很
大,哪里会善忘到这么着。”云岫道:“那么我不晓得了。这件事幸而碰到我,如果碰到别
人,还要骂你撒赖呢!”我想想这件事本来没有凭据,不便多说,只得回来告诉了母亲,把
这事搁起。
我母亲道:“别的事情且不必说,只是此刻没有钱用。你父亲剩下的五千银子,都叫你
伯父带到上海去了,屡次写信去取利钱,却连回信也没有。我想你已经出过一回门,今年又
长了一岁了,好歹你亲自到南京走一遭,取了存折,支了利钱寄回来。你在外面,也觑个机
会,谋个事,终不能一辈子在家里坐着吃呀。”
我听了母亲的话,便凑了些盘缠,附了轮船,先到了上海。入栈歇了一天,拟坐了长江
轮船,往南京去。这个轮船,叫做元和。当下晚上一点钟开行,次日到了江阴,夜来又过了
镇江。一路上在舱外看江景山景,看的倦了,在镇江开行之后,我见天阴月黑,没有什么好
看,便回到房里去睡觉。
睡到半夜时,忽然隔壁房内,人声鼎沸起来,把我闹醒了。急忙出来看时,只见围了一
大堆人,在那里吵。内中有一个广东人,在那里指手画脚说话。我便走上一步,请问甚事。
他说这房里的搭客,偷了他的东西。我看那房里时,却有三副铺盖。我又问:“是哪一个偷
东西呢?”广东人指着一个道:“就是他!”我看那人时,身上穿的是湖色熟罗长衫,铁线
纱夹马褂;生得圆圆的一团白面,唇上还留着两撇八字胡子,鼻上戴着一副玳瑁边墨晶眼
镜。我心中暗想,这等人如何会偷东西,莫非错疑了人么?心中正这么想着,一时船上买办
来了,帐房的人也到了。
那买办问那广东人道:“捉贼捉脏呀,你捉着脏没有呢?”那广东人道:“脏是没有,
然而我知道一定是他;纵使不见他亲手偷的,他也是个贼伙,我只问他要东西。”买办道:
“这又奇了,有甚么凭据呢?”此时那个人嘴里打着湖南话,在那里“王八崽子”的乱骂。
我细看他的行李,除了衣箱之外,还有一个大帽盒,都粘着“江苏即补县正堂”的封条;板
壁上挂着一个帖袋,插着一个紫花印的文书壳子。还有两个人,都穿的是蓝布长衫,象是个
底下人光景。我想这明明是个官场中人,如何会做贼呢?这广东人太胡闹了。
只听那广东人又对众人说道:“我不说明白,你们众人一定说我错疑了人了;且等我说
出来,大众听听呀。我父子两人同来。我住的房舱,是在外南,房门口对着江面的。我们已
经睡了,忽听得我儿子叫了一声有贼。我一咕噜爬进来看时,两件熟罗长衫没了;衣箱面上
摆的一个小闹钟,也不见了;衣箱的锁,也几乎撬开了。我便追出来,转个弯要进里面,便
见这个人在当路站着——”买办抢着说道:“当路站着,如何便可说他做贼呢?”广东人
道:“他不做贼,他在那里代做贼的望风呢。”买办道:“晚上睡不着,出去望望也是常
事。怎么便说他望风?”广东人冷笑道:“出去望望,我也知道是常事;但是今夜天阴月
黑,已经是看不见东西的了。他为甚还戴着墨晶眼镜?试问他看得见甚么东西?这不是明明
在那里装模做样么?”
我听到这里,暗想这广东人好机警,他若做了侦探,一定是好的。只见那广东人又对那
人说道:“说着了你没有?好了,还我东西便罢。不然,就让我在你房里搜一搜。”那人怒
道:“我是奉了上海道的公事,到南京见制台的,房里多是要紧文书物件,你敢乱动么!”
广东人回过头来对买办道:“得罪了客人,是我的事,与你无干。”又走上一步对那人道:
“你让我搜么?”那人大怒,回头叫两个底下人道:“你们怎么都同木头一样,还不给我撵
这王八蛋出去!”那两个人便来推那广东人,那里推得他动,却被他又走上一步,把那人一
推推了进去。广东人弯下腰来去搜东西。此时看的人,都代那广东人捏着一把汗,万一搜不
出赃证来,他是个官,不知要怎么办呢!
只见那广东人,伸手在他床底下一搜,拉出一个网篮来,七横八竖的放着十七八杆鸦片
烟枪,八九枝铜水烟筒。众人一见,一齐乱嚷起来。这个说:“那一枝烟筒是我的。”那个
说:“那根烟枪是我的。今日害我吞了半天的烟泡呢。”又有一个说道:“那一双新鞋是我
的。”一霎时都认了去。细看时,我所用的一枝烟筒,也在里面,也不曾留心,不知几时偷
去了。此时那人却是目瞪口呆,一言不发。当下买办便沉下脸来,叫茶房来把他看管着。要
了他的钥匙,开他的衣箱检搜。只见里面单的夹的,男女衣服不少;还有两枝银水烟筒,一
个金豆蔻盒,这是上海倌人用的东西,一定是赃物无疑。搜了半天,却不见那广东人的东
西。广东人便喝着问道:“我的长衫放在那里了?”那人到了此时,真是无可奈何,便说
道:“你的东西不是我偷的。”广东人伸出手来,很很的打了他一个巴掌道:“我只问你
要!”那人没法,便道:“你要东西跟我来。”此时,茶房已经将他双手反绑了。众人就跟
着他去。只见他走到散舱里面,在一个床铺旁边,嘴里叽叽咕咕的说了两句听不懂的话。便
有一个人在被窝里钻出来,两个人又叽叽咕咕着问答了几句,都是听不懂的。那人便对广东
人说道:“你的东西在舱面呢,我带你去取罢。”买办便叫把散舱里的那个人也绑了。大家
都跟着到舱面去看新闻。只见那人走到一堆篷布旁边,站定说道:“东西在这个里面。”广
东人揭开一看,果然两件长衫堆在一处,那小钟还在那里的得的得走着呢。到了此时,我方
才佩服那广东人的眼明手快,机警非常。
自回房去睡觉。想着这个人扮了官去做贼,却是异想天开,只是未免玷辱了官场了。我
初次单人匹马的出门,就遇了这等事,以后见了萍水相逢的人,倒要留心呢。一面想着,不
觉睡去。到了明日,船到南京,我便上岸去,昨夜那几个贼如何送官究治,我也不及去打听
了。
上得岸时,便去访寻我伯父;寻到公馆,说是出差去了。我要把行李拿进去,门上的底
下人不肯,说是要回过太太方可。说着,里面去了。半晌出来说道:“太太说:侄少爷来
到,本该要好好的招呼;因为老爷今日出门,系奉差下乡查办案件,约两三天才得回来,太
太又向来没有见过少爷的面,请少爷先到客栈住下,等老爷回来时,再请少爷来罢。”我听
了一番话,不觉呆了半天。没奈何,只得搬到客栈里去住下,等我伯父回来再说。
只这一等,有分教:家庭违骨肉,车笠遇天涯。要知后事如何,且待下文再记。
第三回 走穷途忽遇良朋 谈仁路初闻怪状
却说我搬到客栈里住了两天,然后到伯父公馆里去打听,说还没有回来。我只得耐心再
等。一连打听了几次,却只不见回来。我要请见伯母,他又不肯见,此时我已经住了十多
天,带来的盘缠,本来没有多少,此时看看要用完了,心焦的了不得。这一天我又去打听
了,失望回来,在路上一面走,一面盘算着:倘是过几天还不回来,我这里莫说回家的盘缠
没有,就是客栈的房饭钱,也还不晓得在那里呢!
正在那里纳闷,忽听得一个人提着我的名字叫我。我不觉纳罕道:“我初到此地,并不
曾认得一个人,这是那一个呢?”抬头看时,却是一个十分面熟的人,只想不出他的姓名,
不觉呆了一呆。那人道:“你怎么跑到这里来?连我都不认得了么?你读的书怎样了?”我
听了这几句话,方才猛然想起,这个人是我同窗的学友,姓吴,名景曾,表字继之。他比我
长了十年,我同他同窗的时候,我只有八九岁,他是个大学生,同了四五年窗,一向读书,
多承他提点我。前几年他中了进士,榜下用了知县,掣签掣了江宁。我一向未曾想着南京有
这么一个朋友,此时见了他,犹如婴儿见了慈母一般。上前见个礼,便要拉他到客栈里去。
继之道“我的公馆就在前面,到我那里去罢。”说着,拉了我同去。
果然不过一箭之地,就到了他的公馆。于是同到书房坐下。我就把去年至今的事情,一
一的告诉了他。说到我伯父出差去了,伯母不肯见我,所以住在客栈的话,继之愕然道:
“哪一位是你令伯?是甚么班呢?”我告诉了他官名,道:“是个同知班。”继之道:
“哦,是他!他的号是叫子仁的,是么?”我说:“是。”继之道:“我也有点认得他,同
过两回席。一向只知是一位同乡,却不知道就是令伯。他前几天不错是出差去了,然而我好
象听见说是回来了呀。还有一层,你的令伯母,为甚又不见你呢?”我说:“这个连我也不
晓得是甚么意思,或者因为向来未曾见过,也未可知。”继之道:“这又奇了,你们自己一
家人,为甚没有见过?”我道:“家伯是在北京长大的,在北京成的家。家伯虽是回过几次
家乡,却都没有带家眷。我又是今番头一次到南京来,所以没有见过。”继之道:“哦,是
了。怪不得我说他是同乡,他的家乡话却说得不象的很呢,这也难怪。然而你年纪太轻,一
个人住在客栈里,不是个事,搬到我这里来罢。我同你从小儿就在一起的,不要客气,我也
不许你客气。你把房门钥匙交给了我罢,搬行李去。”
我本来正愁这房饭钱无着,听了这话,自是欢喜。谦让了两句,便将钥匙递给他。继之
道:“有欠过房饭钱么?”我说:“栈里是五天一算的,上前天才算结了,到今天不过欠得
三天。”继之便叫了家人进来,叫他去搬行李,给了一元洋银,叫他算还三天的钱,又问了
我住第几号房,那家人去了。我一想,既然住在此处,总要见过他的内眷,方得便当。一想
罢,便道:“承大哥过爱,下榻在此,理当要请见大嫂才是。”继之也不客气,就领了我到
上房去,请出他夫人李氏来相见。继之告诉了来历。这李氏人甚和蔼,一见了我便道:“你
同你大哥同亲兄弟一般,须知住在这里,便是一家人,早晚要茶要水,只管叫人,不要客
气。”此时我也没有甚么话好回答,只答了两半“是”字。坐了一会,仍到书房里去。家人
已取了行李来,继之就叫在书房里设一张榻床,开了被褥。又问了些家乡近事。从这天起,
我就住在继之公馆里,有说有笑,免了那孤身作客的苦况了。
到了第二天,继之一早就上衙门去。到了向午时候,方才回来一同吃饭。饭罢,我又要
去打听伯父回来没有。继之道:“你且慢忙着,只要在藩台衙门里一问就知道的。我今日本
来要打算同你打听,因在官厅上面,谈一桩野鸡道台的新闻,谈了半天,就忘记了。明日我
同你打听来罢。”我听了这话,就止住了,因问起野鸡道台的话。继之道:“说来话长呢。
你先要懂得‘野鸡’两个字,才可以讲得。”我道:“就因为不懂,才请教呀。”继之道:
“有一种流娼,上海人叫做野鸡。”我诧异道:“这么说,是流娼做了道台了?”继之笑
道:“不是,不是。你听我说:有一个绍兴人,姓名也不必去提他了,总而言之,是一个绍
兴的‘土老儿’就是。这土老儿在家里住得厌烦了,到上海去谋事。恰好他有个亲眷,在上
海南市那边,开了个大钱庄,看见他老实,就用了他做个跑街——”我不懂得跑街是个甚么
职役,先要问明。继之道:“跑街是到外面收帐的意思。有时到外面打听行情,送送单子,
也是他的事。这土老儿做了一年多,倒还安分。一天不知听了甚么人说起‘打野鸡’的好
处,——”我听了,又不明白道:“甚么打野鸡?可是打那流娼么?”继之道:“去嫖流
娼,就叫打野鸡。这土老儿听得心动,那一天带了几块洋钱,走到了四马路野鸡最多的地
方,叫做甚么会香里,在一家门首,看见一个‘黄鱼’。”我听了,又是一呆道:“甚么叫
做黄鱼?”继之道:“这是我说错南京的土谈了,这里南京人,叫大脚妓女做黄鱼。”我笑
道:“又是野鸡,又是黄鱼,倒是两件好吃的东西。”
继之说:“你且慢说笑着,还有好笑的呢。当下土老儿同他兜搭起来,这黄鱼就招呼了
进去。问起名字,原来这个黄鱼叫做桂花,说的一口北京话。这土老儿化了几块洋钱,就住
了一夜。到了次日早晨要走,桂花送到门口,叫他晚上来。这个本来是妓女应酬嫖客的口头
禅,并不是一定要叫他来的。谁知他土头土脑的,信是一句实话,到了晚上,果然走去,无
聊无赖的坐了一会就走了。临走的时候,桂花又随口说道:‘明天来。’他到了明天,果然
又去了,又装了一个‘干湿’。”我正在听得高兴,忽然听见“装干湿”三个字,又是不
懂。继之道:“化一块洋钱去坐坐,妓家拿出一碟子水果,一碟子瓜子来敬客,这就叫做装
干湿。当下土老儿坐了一会,又要走了,桂花又约他明天来。他到了明天,果然又去了。桂
花留他住下,他就化了两块洋钱,又住了一夜。到天明起来,桂花问他要一个金戒指。他连
说:‘有有有,可是要过两三天呢。’过了三天,果然拿一个金戒指去。当下桂花盘问他在
上海做甚么生意,他也不隐瞒,一一的照直说了。问他一月有多少工钱,他说:‘六块洋
钱。’桂花道:‘这么说,我的一个戒指,要去了你半年工钱呀!’他说:‘不要紧,我同
帐房先生商量,先借了年底下的花红银子来兑的。’问他一年分多少花红,他说:‘说不定
的,生意好的年分,可以分六七十元;生意不好,也有二三十元。’桂花沉吟了半晌道:
‘这么说,你一年不过一百多元的进帐?’他说:‘做生意人,不过如此。’桂花道:‘你
为甚么不做官呢?’土老儿笑道:‘那做官的是要有官运的呀。我们乡下人,哪里有那种好
运气!’桂花道:‘你有老婆没有?’土老儿叹道:‘老婆是有一个的,可惜我的命硬,前
两年把他克死了。又没有一男半女,真是可怜!’桂花道:‘真的么?’土老儿道:‘自然
是真的,我骗你作甚!’桂花道:‘我劝你还是去做官。’土老儿道:‘我只望东家加我点
工钱,已经是大运气了,哪里还敢望做官!况且做官是要拿钱去捐的,听见说捐一个小老
爷,还要好几百银子呢!’桂花道:‘要做官顶小也要捐个道台,那小老爷做他作甚么!’
土老儿吐舌道:‘道台!那还不晓得是个甚么行情呢!’桂花道:‘我要你依我一件事,包
有个道台给你做。’土老儿道:‘莫说这种笑话,不要折煞我。若说依你的事,你且说出
来,依得的无有不依。’桂花道:‘只要你娶了我做填房,不许再娶别人。’土老儿笑道:
‘好便好,只是我娶你不起呀,不知道你要多少身价呢!’桂花道:‘呸!我是自己的身
子,没有甚么人管我,我要嫁谁就嫁谁,还说甚么身价呀!你当是买丫头么!’土老儿道:
‘这么说,你要嫁我,我就发个咒不娶别人。’桂花道:‘认真的么?’土老儿道:‘自然
是认真的,我们乡下人从来不会撒谎。’桂花立刻叫人把门外的招牌除去了,把大门关上,
从此改做住家人家。又交代用人,从此叫那土老儿做老爷,叫自己做太太。两个人商量了一
夜。
到了次日,桂花叫土老儿去钱庄里辞了职役。土老儿果然依了他的话。但回头一想,恐
怕这件事不妥当,到后来要再谋这么一件事就难了。于是打了一个主意,去见东家,先撒一
个谎说:‘家里有要紧事,要请个假回去一趟,顶多两三个月就来的。’东家准了。这是他
的意思,万一不妥当,还想后来好回去仍就这件事。于是取了铺盖,直跑到会香里,同桂花
住了几天。桂花带了土老儿到京城里去,居然同他捐了一个二品顶戴的道台,还捐了一枝花
翎,办了引见,指省江苏。在京的时候,土老儿终日没事,只在家里闷坐。桂花却在外面坐
了车子,跑来跑去,土老儿也不敢问他做甚么事。等了多少日子,方才出京,走到苏州去禀
到。桂花却拿出一封某王爷的信,叫他交与抚台。抚台见他土形土状的,又有某王爷的信,
叫好好的照应他。这抚台是个极圆通的人,虽然疑心他,却不肯去盘问他。因对他说道:
‘苏州差事甚少,不如江宁那边多,老兄不如到江宁那边去,分苏分宁是一样的。兄弟这里
只管留心着,有甚差事出了,再来关照罢。’土老儿辞了出来,将这话告诉了桂花。桂花
道:‘那么咱们就到南京去,好在我都有预备的。’于是乎两个人又来到南京,见制台也递
了一封某王爷的信。制台年纪大了,见属员是糊里糊涂的,不大理会;只想既然是有了阔阔
的八行书,过两天就好好的想个法子安置他就是了。不料他去见藩台,照样递上一封某王的
书。
这个藩台是旗人,同某王有点姻亲,所以他求了这信来。藩台见了人,接了信,看看他
不象样子,莫说别的,叫他开个履历,也开不出来;就是行动、拜跪、拱揖,没有一样不是
碍眼的。就回明了制台,且慢着给他差事,自己打个电报到京里去问,却没有回电;到如今
半个多月了,前两天才来了一封墨信,回得详详细细的。原来这桂花是某王府里奶妈的一个
女儿,从小在王府里面充当丫头。母女两个,手上积了不少的钱,要想把女儿嫁一个阔阔的
阔老,只因他在那阔地方走动惯了,眼眶子看得大了,当丫头的不过配一个奴才小子,实在
不愿意。然而在京里的阔老,那个肯娶一个丫头?因此母女两个商量,定了这个计策:叫女
儿到南边来拣一个女婿,代他捐上功名,求两封信出来谋差事。不料拣了这么一个土货!虽
是他外母代他连恳求带蒙混的求出信来,他却不争气,误尽了事!前日藩台接了这信,便回
过制台,叫他自己请假回去,免得奏参,保全他的功名。这桂花虽是一场没趣,却也弄出一
个诰封夫人的二品命妇了。只这便是野鸡道台的历史了,你说奇不奇呢?”
我听了一席话,心中暗想,原来天下有这等奇事,我一向坐在家里,哪里得知。又想起
在船上遇见那扮官做贼的人,正要告诉继之。只听继之又道:“这个不过是桂花拣错了人,
闹到这般结果。那桂花是个当丫头的,又当过婊子的,他还想着做命妇,已经好笑了。还有
一个情愿拿命妇去做婊子的,岂不更是好笑么?”我听了,更觉得诧异,急问是怎样情节。
继之道:“这是前两年的事了。前两年制台得了个心神仿佛的病。年轻时候,本来是好色
的;到如今偌大年纪,他那十七八岁的姨太太,还有六七房,那通房的丫头,还不在内呢。
他这好色的名出了,就有人想拿这个巴结他。他病了的时候,有一个年轻的候补道,自己陈
说懂得医道。制台就叫他诊脉。他诊了半晌说:‘大帅这个病,卑职不能医,不敢胡乱开
方;卑职内人怕可以医得。’制台道:‘原来尊夫人懂得医理,明日就请来看看罢。’到了
明日,他的那位夫人,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来了。诊了脉,说是:‘这个病不必吃药,只用按
摩之法,就可以痊愈。’制台问哪里有懂得按摩的人。妇人低声道:‘妾颇懂得。’制台就
叫他按摩。他又说他的按摩与别人不同,要屏绝闲人,炷起一炉好香,还要念甚么咒语,然
后按摩。所以除了病人与治病的人,不许有第三个人在旁。制台信了他的话,把左右使女及
姨太太们都叫了出去。有两位姨太太动了疑心,走出来在板壁缝里偷看。忽看出不好看的事
情来,大喝一声,走将进去,拿起门闩就打。一时惊动了众多姨太,也有拿门闩的,也有拿
木棒的,一拥上前,围住乱打。这一位夫人吓得走头无路,跪在地下,抱住制台叫救命。制
台喝住众人,叫送他出去。这位夫人出得房门时,众人还跟在后面赶着打,一直打到二门,
还叫粗使仆妇,打到辕门外面去。可怜他花枝招展的来,披头散发的去。这事一时传遍了南
京城。你说可笑不可笑呢?”
我道:“那么说,这位候补道,想来也没有脸再住在这里了?”继之道:“哼,你说他
没有脸住这里么?他还得意得很呢!”我诧异道:“这还有甚么得意之处呢?”继之不慌不
忙的说出他的得意之处来。
正是:不怕头巾染绿,须知顶戴将红。要知继之说出甚么话来,且待下文再记。
第四回 吴继之正言规好友 苟观察致敬送嘉宾
却说我追问继之:“那一个候补道,他的夫人受了这场大辱,还有甚么得意?”继之
道:“得意呢!不到十来天工夫,他便接连着奉了两个札子,委了筹防局的提调与及山货局
的会办了。去年还同他开上一个保举。他本来只是个盐运司衔,这一个保举,他就得了个二
品顶戴了。你说不是得意了吗?”我听了此话,不觉呆了一呆道:“那么说,那一位总督大
帅,竟是被那一位夫人——”我说到此处,以下还没有说出来,继之便抢着说道:“那个且
不必说,我也不知道。不过他这位夫人被辱的事,已经传遍了南京,我不妨说给你听听。至
于内中暧昧情节,谁曾亲眼见来,何必去寻根问底!不是我说句老话,你年纪轻轻的,出来
处世,这些暧昧话,总不宜上嘴。我不是迷信了那因果报应的话,说甚么谈人闺阃,要下拔
舌地狱,不过谈着这些事,叫人家听了,要说你轻薄。兄弟,你说是不是呢?”
我听了继之一番议论,自悔失言,不觉涨红了脸。歇了一会,方把在元和船上遇见扮了
官做贼的一节事,告诉了继之。继之叹了一口气,歇了一歇道:“这事也真难说,说来也话
长。我本待不说,不过略略告诉你一点儿,你好知道世情险诈,往后交结个朋友,也好留一
点神。你道那个人是扮了官做贼的么?他还是的的确确的一位候补县太爷呢,还是个老班
子。不然,早就补了缺了,只为近来又开了个郑工捐,捐了大八成知县的人,到省多了,压
了班。再是明年要开恩科,榜下即用的,不免也要添几个。所以他要望补缺,只好叫他再等
几年的了。不然呢,差事总还可以求得一个,谁知他去年办镇江木厘,因为勒捐闹事,被木
商联名来省告了一告,藩台很是怪他,马上撤了差,记大过三次,停委两年。所以他官不能
做,就去做贼了。”我听了这话,不觉大惊道:“我听见说还把他送上岸来办呢,但不知怎
么办他?”继之摇摇头叹道:“有甚么办法!船上人送他到了巡防局,船就开行去了。所有
偷来的赃物,在船上时已被各人分认了。他到了巡防局,那局里委员终是他的朋友,见了他
也觉难办。他却装做了满肚子委屈,又带着点怒气,只说他的底下人一时贪小,不合偷了人
家一根烟筒,叫人家看见了,赶到房舱里来讨去;船上买办又仗着洋人势力,硬来翻箱倒箧
的搜了一遍,此时还不知有失落东西没有。那委员听见他这么说,也就顺水推船,薄薄的责
了他的底下人几下就算了。你们初出来处世的,结交个朋友,你想要小心不要?他还不止做
贼呢,在外头做赌棍、做骗子、做拐子,无所不为,结交了好些江湖上的无赖,外面仗着官
势,无法无天的事,不知干了多少的了。”
我听了继之一席话,暗暗想道:“据他说起来,这两个道台、一个知县的行径,官场中
竟是男盗女娼的了,但继之现在也在仕路中,这句话我不便直说出来,只好心里暗暗好笑。
虽然,内中未必尽是如此。你看继之,他见我穷途失路,便留我在此居住,十分热诚,这不
是古谊可风的么?并且他方才劝戒我一番话,就是自家父兄,也不过如此,真是令人可
感。”一面想着,又谈了好些处世的话,他就有事出门去了。
过了一天,继之上衙门回来,一见了我的面,就气忿忿的说道:“奇怪,奇怪!”我看
见他面色改常,突然说出这么一句话,连一些头路也摸不着,呆了脸对着他。只见他又率然
问道:“你来了多少天了?”我说道:“我到了十多天了。”继之道:“你到过令伯公馆几
次了?”我说:“这个可不大记得了,大约总有七八次。”继之又道:“你住在甚么客栈,
对公馆里的人说过么?”我说:“也说过的;并且住在第几号房,也交代明白。”继之道:
“公馆里的人,始终对你怎么说?”我说:“始终都说出差去了,没有回来。”继之道:
“没有别的话?”我说:“没有。”继之气的直挺挺的坐在交椅上。半天,又叹了好几口气
说道:“你到的那几天,不错,是他差去了,但不过到六合县去会审一件案,前后三天就回
来了。在十天以前,他又求了藩台给他一个到通州勘荒的差使,当天奉了札子,当天就禀辞
去了。你道奇怪不奇怪?”我听了此话,也不觉呆了,半天没有话说。继之又道:“不是我
说句以疏间亲的话,令伯这种行径,不定是有意回避你的了。”
此时我也无言可答,只坐在那里出神!
继之又道:“虽是这么说,你也不必着急。我今天见了藩台,他说此地大关的差使,前
任委员已经满了期了,打算要叫我接办,大约一两天就可以下札子。我那里左右要请朋友,
你就可以拣一个合式的事情,代我办办。我们是同窗至好,我自然要好好的招呼你。至于你
令伯的话,只好慢慢再说,好在他终久是要回来的,总不能一辈子不见面。”我说道:“家
伯到通州去的话,可是大哥打听来的,还是别人传说的呢?”继之道:“这是我在藩署号房
打听来的,千真万真,断不是谣言。你且坐坐,我还要出去拜一个客呢。”说着,出门去了。
我想起继之的话,十分疑心,伯父同我骨肉至亲,哪里有这等事!不如我再到伯父公馆
里去打听打听,或者已经回来,也未可知。想罢了,出了门,一直到我伯父公馆里去。到门
房里打听,那个底下人说是:“老爷还没有回来。前天有信来,说是公事难办得很,恐怕还
有几天耽搁。”我有心问他说道:“老爷还是到六合去,还是到通州去的呢?”那底下人脸
上红了一红,顿住了口,一会儿方才说道:“是到通州去的。”我说:“到底是几时动身的
呢?”他说道:“就是少爷来的那天动身的。”我说:“一直没有回来过么?”他说:“没
有。”我问了一番话,满腹狐疑的回到吴公馆里去。
继之已经回来了,见了我便问:“到那里去过?”我只得直说一遍。继之叹道:“你再
去也无用。这回他去勘荒,是可久可暂的,你且安心住下,等过一两个月再说。我问你一句
话:你到这里来,寄过家信没有?”我说:“到了上海时,曾寄过一封;到了这里,却未曾
寄过。”继之道:“这就是你的错了,怎么十多天工夫,不寄一封信回去!可知尊堂伯母在
那里盼望呢。”我说:“这个我也知道。因为要想见了家伯,取了钱庄上的利钱,一齐寄
去,不料等到今日,仍旧等不着。”继之低头想了一想道:“你只管一面写信,我借五十两
银子,给你寄回去。你信上也不必提明是借来的,也不必提到未见着令伯,只糊里糊涂的说
先寄回五十两银子,随后再寄罢了;
不然,令堂伯母又多一层着急。”
我听了这话,连忙道谢。继之道:“这个用不着谢。你只管写信,我这里明日打发家人
回去,接我家母来,就可以同你带去。接办大关的札子,已经发了下来,大约半个月内,我
就要到差。我想屈你做一个书启,因为别的事,你未曾办过,你且将就些。我还在帐房一席
上,挂上你一个名字。那帐房虽是藩台荐的,然而你是我自家亲信人,挂上了一个名字,他
总得要分给你一点好处。还有你书启名下应得的薪水,大约出息还不很坏。这五十两银子,
你慢慢的还我就是了。”当下我听了此言,自是欢喜感激。便去写好了一封家信,照着继之
交代的话,含含糊糊写了,并不提起一切。到了明日,继之打发家人动身,就带了去。此
时,我心中安慰了好些,只不知我伯父到底是甚么主意,因写了一封信,封好了口,带在身
上,走到我伯父公馆里去,交代他门房,叫他附在家信里面寄去。叮嘱再三,然后回来。
又过了七八天,继之对我道:“我将近要到差了。这里去大关很远,天天来去是不便当
的;要住在关上,这里又没有个人照应。书启的事不多,你可仍旧住在我公馆里,带着照应
照应内外一切,三五天到关上去一次。如果有紧要事,我再打发人请你。好在书启的事,不
必一定到关上去办的。或者有时我回来住几天,你就到关上去代我照应,好不好呢?”我
道:“这是大哥过信我、体贴我,我感激还说不尽,那里还有不好的呢。”当下商量定了。
又过了几天,继之到差去了。我也跟到关上去看看,吃过了午饭,方才回来。从此之
后,三五天往来一遍,倒也十分清闲。不过天天料理几封往来书信。有些虚套应酬的信,我
也不必告诉继之,随便同他发了回信,继之倒也没甚说话。从此我两个人,更是相得。
一日早上,我要到关上去,出了门口,要到前面雇一匹马。走过一家门口,听见里面一
叠连声叫送客,呀的一声,开了大门。我不觉立定了脚,抬头往门里一看。只见有四五个家
人打扮的,在那里垂手站班。里面走出一个客来,生得粗眉大目;身上穿了一件灰色大布的
长衫,罩上一件天青羽毛的对襟马褂;头上戴着一顶二十年前的老式大帽,帽上装着一颗砗
磲顶子;脚上蹬着一双黑布面的双梁快靴,大踏步走出来。后头送出来的主人,却是穿的枣
红宁绸箭衣,天青缎子外褂,褂上还缀着二品的锦鸡补服,挂着一副象真象假的蜜蜡朝珠;
头上戴着京式大帽,红顶子花翎;脚下穿的是一双最新式的内城京靴,直送那客到大门以
外。那客人回头点了点头,便徜徉而去,也没个轿子,也没匹马儿。再看那主人时,却放下
了马蹄袖,拱起双手,一直拱到眉毛上面,弯着腰,嘴里不住的说“请,请,请”,直到那
客人走的转了个弯看不见了,方才进去,呀的一声,大门关了。我再留心看那门口时,却挂
着一个红底黑字的牌儿,象是个店家招牌。再看看那牌上的字,却写的是“钦命二品顶戴,
赏戴花翎,江苏即补道,长白苟公馆”二十个宋体字。不觉心中暗暗纳罕。
走到前面,雇定了马匹,骑到关上去,见过继之。
这天没有甚么事,大家坐着闲谈一会。开出午饭来,便有几个同事都过来,同着吃饭。
这吃饭中间,我忽然想起方才所见的一桩事体,便对继之说道:“我今天看见了一位礼贤下
士的大人先生,在今世只怕是要算绝少的了!”继之还没有开口,就有一位同事抢着问道:
“怎么样的礼贤下士?快告诉我,等我也去见见他。”我就将方才所见的说了一遍。继之对
我看了一眼,笑了一笑,说道:“你总是这么大惊小怪似的。”
继之这一句话,说的倒把我闷住了。
正是:礼贤下士谦恭客,犹有旁观指摘人。要知继之为了甚事笑我,且待下回再记。
第五回 珠宝店巨金骗去 州县官实价开来
且说我当下说那位苟观察礼贤下士,却被继之笑了我一笑,又说我少见多怪,不觉闷住
了。因问道:“莫非内中还有甚么缘故么?”继之道:“昨日扬州府贾太守有封信来,荐了
一个朋友,我这里实在安插不下了,你代我写封回信,送到帐房里,好连程仪一齐送给他
去。”我答应了,又问道:“方才说的那苟观察,既不是礼贤下士——”我这句话还没有说
完,继之便道:“你今天是骑马来的,还是骑驴来的?”我听了这句话,知道他此时有不便
说出的道理,不好再问,顺口答道:“骑马来的。”以后便将别话岔开了。
一时吃过了饭,我就在继之的公事桌上,写了一封回书,交给帐房,辞了继之出来,仍
到城里去。路上想着寄我伯父的信,已经有好几天了,不免去探问探问。就顺路走至我伯父
公馆,先打听回来了没有,说是还没有回来。我正要问我的信寄去了没有,忽然抬头看见我
那封信,还是端端正正的插在一个壁架子上,心中不觉暗暗动怒,只不便同他理论,于是也
不多言,就走了回来。细想这底下人,何以这么胆大,应该寄的信,也不拿上去回我伯母。
莫非继之说的话当真不错,伯父有心避过了我么?又想道:“就是伯父有心避过我,这底下
人也不该搁起我的信;难道我伯父交代过,不可代我通信的么?”想来想去,总想不出个道
理。
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忽然一个丫头走来,说是太太请我,我便走到上房去,见了继之
夫人,问有甚事。继之夫人拿出一双翡翠镯子来道:“这是人家要出脱的,讨价三百两银
子,不知值得不值得,请你拿到祥珍去估估价。”当下我答应了,取过镯子出来。
原来这家祥珍,是一家珠宝店,南京城里算是数一数二的大店家。继之与他相熟的,我
也曾跟着继之,到过他家两三次,店里的人也相熟了。当时走到他家,便请他掌柜的估价,
估得三百两银子不贵。
未免闲谈一会。只见他店中一个个的伙计,你埋怨我,我埋怨你;那掌柜的虽是陪我坐
着,却也是无精打彩的。我看见这种情形,起身要走。掌柜道:“阁下没事,且慢走一步,
我告诉阁下一件事,看可有法子想么?”我听了此话,便依然坐下,问是甚事。堂柜道:
“我家店里遇了骗子——”我道:“怎么个骗法呢?”掌柜道:“话长呢。我家店里后面一
进,有六七间房子,空着没有用,前几个月,就贴了一张招租的帖子。不多几天,就有人来
租了,说是要做公馆。那个人姓刘,在门口便贴了个‘刘公馆’的条子,带了家眷来住下。
天天坐着轿子到外面拜客,在我店里走来走去,自然就熟了。晚上没有事,他也常出来谈
天。有一天,他说有几件东西,本来是心爱的,此刻手中不便,打算拿来变价,问我们店里
要不要。‘要是最好;不然,就放在店里寄卖也好。’我们大众伙计,就问他是甚么东西。
他就拿出来看,是一尊玉佛,却有一尺五六寸高;还有一对白玉花瓶;一枝玉镶翡翠如意;
一个班指。这几件东西,照我们去看,顶多不过值得三千银子,他却说要卖二万;倘卖了
时,给我们一个九五回用。我们明知是卖不掉的,好在是寄卖东西,不犯本钱的;又不很占
地方,就拿来店面上作个摆设也好,就答应了他。摆了三个多月,虽然有人问过,但是听见
了价钱,都吓的吐出舌头来,从没有一个敢还价的。有一天来了一个人,买了几件鼻烟壶、
手镯之类,又买了一挂朝珠,还的价钱,实在内行;批评东西的毛病,说那东西的出处,着
实是个行家。过得两天,又来看东西。如此鬼混了几天。忽然一天,同了两个人来,要看那
玉佛、花瓶、如意。我们取出来给他看。他看了,说是通南京城里,找不出这东西来。赞赏
了半天,便问价钱。我们一个伙计,见他这么中意,就有心同他打趣,要他三万银子。他说
道:‘东西虽好,哪里值到这个价钱,顶多不过一个折半价罢了。’阁下,你想,三万折
半,不是有了一万五千了吗?我们看见他这等说,以为可以有点望头了,就连那班指拿出来
给他看,说明白是人家寄卖的。他看了那班指,也十分中意。又说道:‘就是连这班指,也
值不到那些。’我们请他还价。他说道:“我已说过折半的了,就是一万五千银子罢。’我
们一个伙计说:‘你说的万五,是那几件的价;怎么添了这个班指,还是万五呢?’他笑了
笑道:‘也罢,那么说,就是一万六罢。’讲了半天,我们减下来减到了二万六,他添到了
一万七,未曾成交,也就走了。他走了之后,我们还把那东西再三细看,实在看不出好处,
不知他怎么出得这么大的价钱。自家不敢相信,还请了同行的看货老手来看,也说不过值得
三四千银子。然而看他前两回来买东西,所说的话,没有一句不内行,这回出这重价,未必
肯上当。想来想去,总是莫明其妙。到了明天,他又带了一个人来看过,又加了一千的价,
统共是一万八,还没有成交。以后便天天来,说是买来送京里甚么中堂寿礼的,来一次加一
点价,后来加到了二万四。我们想连那姓刘的所许九五回用,已稳赚了五千银子了,这天就
定了交易。那人却拿出一张五百两的票纸来,说是一时没有现银,先拿这五百两作定,等十
天来拿。又说到了十天期,如果他不带了银子来拿,这五百两定银,他情愿不追还;但十天
之内,叫我们千万不要卖了,如果卖了,就是赔他二十四万都不答应。我们都应允了。他又
说交易太大,恐怕口说无凭,要立个凭据。我们也依他,照着所说的话,立了凭据,他就去
了。等了五六天不见来,到了第八天的晚上,忽然半夜里有人来打门。我们开了门问时,却
见一个人仓仓皇皇问道:‘这里是刘公馆么?’我们答应他是的。他便走了进来,我们指引
他进去。不多一会,忽然听见里面的人号啕大哭起来。吓得连忙去打听,说是刘老爷接了家
报,老太太过了。我们还不甚在意。到了次日一早,那姓刘的出来算还房钱,说即日要带了
家眷,奔丧回籍,当夜就要下船,向我们要还那几件东西。我们想明天就是交易的日期,劝
他等一天。他一定不肯。再四相留,他执意不从,说是我们做生意人不懂规矩,得了父母的
讣音,是要星夜奔丧的,照例昨夜得了信,就要动身,只为收拾行李没法,已经耽搁了一天
了。我们见他这么说,东西是已经卖了,不能还他的,好在只隔得一天,不如兑了银子给他
罢。于是扣下了一千两回用,兑了一万九千银子给他。他果然即日动身,带着家眷走了。至
于那个来买东西的呢,莫说第十天,如今一个多月了,影子也不看见。前天东家来店查帐,
晓得这件事,责成我们各同事分赔。阁下,你想那姓刘的,不是故意做成这个圈套来行骗
么?可有个甚么法子想想?”
我听了一席话,低头想了一想,却是没有法子。那掌柜道:“我想那姓刘的说甚么丁
忧,都是假话,这个人一定还在这里。只是有甚法子,可以找着他?”我说道:“找着他也
是无用。他是有东西卖给你的,不过你自家上当,买贵了些,难道有甚么凭据,说他是骗子
么?”那掌柜听了我的话,也想了一想,又说道:“不然,找着那个来买的人也好。”我
道:“这个更没有用。他同你立了凭据,说十天不来,情愿凭你罚去定银,他如今不要那定
银了,你能拿他怎样?”那掌柜听了我的话,只是叹气。我坐了一会,也就走了。
回去交代明白了手镯,看了一回书,细想方才祥珍掌柜所说的那桩事,真是无奇不有。
这等骗术,任是甚么聪明人,都要入彀;何况那做生意人,只知谋“利”,哪里还念着有个
“害”字在后头呢。又想起今日看见那苟公馆送客的一节事,究竟是甚么意思,继之又不肯
说出来,内中一定有个甚么情节,巴不能够马上明白了才好。
正在这么想着,继之忽地里回到公馆里来。方才坐定,忽报有客拜会。继之叫请,一面
换上衣冠,出去会客。我自在书房里,不去理会。歇了许久,继之才送过客回了进来,一面
脱卸衣冠,一面说道:“天下事真是愈出愈奇了!老弟,你这回到南京来,将所有阅历的
事,都同他笔记起来,将来还可以成一部书呢。”我问:“又是什么事?”继之道:“向午
时候,你走了,就有人送了一封信来。拆开一看,却是一位制台衙门里的幕府朋友送来的,
信上问我几时在家,要来拜访。我因为他是制台的幕友,不便怠慢他,因对来人说:‘我本
来今日要回家,就请下午到舍去谈谈。’打发来人去了,我就忙着回来。坐还未定,他就来
了。我出去会他时,他却没头没脑的说是请我点戏。”我听到这里,不觉笑起来,说道:
“果然奇怪,这老远的路约会了,却做这等无谓的事。”继之道:“哪里话来!当时我也是
这个意思,因问他道:‘莫非是哪一位同寅的喜事寿日,大家要送戏?若是如此,我总认一
个份子,戏是不必点的。’他听了我的话,也好笑起来,说不是点这个戏。我问他到底是甚
戏。他在怀里掏出一个折子来递给我。我打开一看,上面开着江苏全省的县名,每一个县名
底下,分注了些数目字,有注一万的,有注二三万的,也有注七八千的。我看了虽然有些明
白,然而我不便就说是晓得了,因问他是甚意思。他此时炕也不坐了,拉了我下来,走到旁
边贴摆着的两把交椅上,两人分坐了,他附着了我耳边,说道:‘这是得缺的一条捷径。若
是要想哪一个缺,只要照开着的数目,送到里面去,包你不到十天,就可以挂牌。这是补实
的价钱。若是署事,还可以便宜些。’我说:“大哥怎样回报他呢?”继之道:“这种人哪
里好得罪他!只好同他含混了一会,推说此刻初接大关这差,没有钱,等过些时候,再商量
罢。他还同我胡缠不了,好容易才把他敷衍走了。”我说:“果然奇怪!但是我闻得卖缺虽
是官场的惯技,然而总是藩台衙门里做的,此刻怎么闹到总督衙门里去呢?”继之道:“这
有甚么道理!只要势力大的人,就可以做得。只是开了价钱,具了手折,到处兜揽,未免太
不象样了!”我说道:“他这是招徕生意之一道呢。但不知可有‘货真价实,童叟无欺’的
字样没有?”说的继之也笑了。
大家说笑一番。我又想起寄信与伯父一事,因告诉了继之。继之叹道:“令伯既是那么
着,只怕寄信去也无益;你如果一定要寄信,只管写了交给我,包你寄到。”我听了,不觉
大喜。
正是:意马心猿萦梦寐,河鱼天雁托音书。要知继之有甚法子可以寄得信去,且待下回
再记。
第六回 彻底寻根表明骗子 穷形极相画出旗人
却说我听得继之说,可以代我寄信与伯父,不觉大喜。就问:“怎么寄法?又没有住址
的。”继之道:“只要用个马封,面上标着‘通州各属沿途探投勘荒委员’,没有个递不到
的;再不然,递到通州知州衙门,托他转交也可以使得。”我听了大喜道:“既是那么着,
我索性写他两封,分两处寄去,总有一封可到的。”
当下继之因天晚了,便不出城,就在书房里同我谈天。我说起今日到祥珍估镯子价,被
那掌柜拉着我,诉说被骗的一节。继之叹道:“人心险诈,行骗乃是常事。这件事情,我早
就知道了。你今日听了那掌柜的话,只知道外面这些情节,还不知内里的事情。就是那掌柜
自家,也还在那里做梦,不知是哪一个骗他的呢。”我惊道:“那么说,大哥是知道那个骗
子的了,为甚不去告诉了他,等他或者控告,或者自己去追究,岂不是件好事?”继之道:
“这里面有两层:一层是我同他虽然认得,但不过是因为常买东西,彼此相熟了,通过姓
名,并没有一些交情,我何若代他管这闲事;二层就是告诉了他这个人,也是不能追究的。
你道这骗子是谁?”继之说到这里,伸手在桌子上一拍道:“就是这祥珍珠宝店的东家!”
我听了这话,吃了一大吓,顿时呆了。歇了半晌,问道:“他自家骗自家,何苦呢?”继之
道:“这个人本来是个骗子出身,姓包,名道守。人家因为他骗术精明,把他的名字读别
了,叫他做包到手。后来他骗的发了财了,开了这家店。去年年下的时候,他到上海去,买
了一张吕宋彩票回来,被他店里的掌柜、伙计们见了,要分他半张;他也答应了,当即裁下
半张来。这半张是五条,那掌柜的要了三条;余下两条,是各小伙计们公派了。当下银票交
割清楚。过得几天,电报到了,居然叫他中了头彩,自然是大家欢喜。到上海去取了六万块
洋钱回来:他占了三万,掌柜的三条是一万八,其余万二,是众伙计分了。当下这包到手,
便要那掌柜合些股分在店里,那掌柜不肯。他又叫那些小伙计合股,谁知那些伙计们,一个
个都是要搂着洋钱睡觉,看着洋钱吃饭的,没有一个答应。因此他怀了恨了,下了这个毒
手。此刻放着那玉佛、花瓶那些东西,还值得三千两。那姓刘的取去了一万九千两,一万九
除了三千,还有一万六,他咬定了要店里众人分着赔呢。”
我道:“这个圈套,难为他怎么想得这般周密,叫人家一点儿也看不出来。”继之道:
“其实也有一点破绽,不过未曾出事的时候,谁也疑心不到就是了。他店里的后进房子,本
是他自己家眷住着的,中了彩票之后,他才搬了出去。多了几个钱,要住舒展些的房子,本
来也是人情。但腾出了这后进房子,就应该收拾起来,招呼些外路客帮,或者在那里看贵重
货物,这也是题中应有之义呀,为甚么就要租给别人呢?”我说道:“做生意人,本来是处
处打算盘的,租出几个房钱,岂不是好?并且谁料到他约定一个骗子进来呢?我想那姓刘的
要走的时候,把东西还了他也罢了。”继之道:“唔,这还了得!还了他东西,到了明天,
那下了定的人,就备齐了银子来交易,没有东西给他,不知怎样索诈呢!何况又是出了笔据
给他的。这种骗术,直是妖魔鬼怪都逃不出他的网罗呢。”
说到这里,已经是吃晚饭的时候了。
吃过晚饭,继之到上房里去,我便写了两封信。恰好封好了,继之也出来了,当下我就
将信交给他。他接过了,说明天就加封寄去。我两个人又闲谈起来。
我一心只牵记着那苟观察送客的事,又问起来。继之道:“你这个人好笨!今日吃中饭
的时候你问我,我叫你写贾太守的信,这明明是叫你不要问了,你还不会意,要问第二句。
其实我那时候未尝不好说,不过那些同桌吃饭的人,虽说是同事,然而都是甚么藩台咧、首
府咧、督署幕友咧——这班人荐的,知道他们是甚么路数。这件事虽是人人晓得的,然而我
犯不着传出去,说我讲制台的丑话。我同你呢,又不知是甚么缘法,很要好的,随便同你谈
句天,也是处处要想——教导呢,我是不敢说;不过处处都想提点你,好等你知道些世情。
我到底比你痴长几年,出门比你又早。”
我道:“这是我日夕感激的。”继之道:“若说感激,你感激不了许多呢。你记得么?
你读的四书,一大半是我教的。小时候要看闲书,又不敢叫先生晓得,有不懂的地方,都是
来问我。我还记得你读《孟子·动心章》:‘不得于言,勿求于心;不得于心,勿求于气’
那几句,读了一天不得上口,急的要哭出来了,还是我逐句代你讲解了,你才记得呢。我又
不是先生,没有受你的束脩,这便怎样呢?”此时我想起小时候读书,多半是继之教我的。
虽说是从先生,然而那先生只知每日教两遍书,记不得只会打,哪里有甚么好教法。若不是
继之,我至今还是只字不通呢。此刻他又是这等招呼我,处处提点我。这等人,我今生今世
要觅第二个,只怕是难的了!想到这里,心里感激得不知怎样才好,几乎流下泪来。因说
道:“这个非但我一个人感激,就是先君、家母,也是感激的了不得的。”此时我把苟观察
的事,早已忘了,一心只感激继之,说话之中,声音也咽住了。
继之看见忙道:“兄弟且莫说这些话,你听苟观察的故事罢。那苟观察单名一个才字,
人家都叫他狗才——”我听到这里,不禁扑嗤一声,笑将出来。继之接着道:“那苟才前两
年上了一个条陈给制台,是讲理财的政法。这个条陈与藩台很有碍的,叫藩台知道了,很过
不去,因在制台跟前,很很的说了他些坏话,就此黑了。后来那藩台升任去了,换了此刻这
位藩台,因为他上过那个条陈,也不肯招呼他,因此接连两三年没有差使,穷的吃尽当光
了。”
我说道:“这句话,只怕大哥说错了。我今天日里看见他送客的时候,莫说穿的是崭新
衣服,底下人也四五个,哪里至于吃尽当光。吃尽当光,只怕不能够这么样了。”继之笑
道:“兄弟,你处世日子浅,哪里知道得许多。那旗人是最会摆架子的,任是穷到怎么样,
还是要摆着穷架子。有一个笑话,还是我用的底下人告诉我的,我告诉了这个笑话给你听,
你就知道了。这底下人我此刻还用着呢,就是那个高升。这高升是京城里的人,我那年进京
会试的时候,就用了他。他有一天对我说一件事:说是从前未投着主人的时候,天天早起,
到茶馆里去泡一碗茶,坐过半天。京城里小茶馆泡茶,只要两个京钱,合着外省的四文。要
是自己带了茶叶去呢,只要一个京钱就够了。有一天,高升到了茶馆里,看见一个旗人进来
泡茶,却是自己带的茶叶,打开了纸包,把茶叶尽情放在碗里。那堂上的人道:‘茶叶怕少
了罢?’那旗人哼了一声道:‘你哪里懂得!我这个是大西洋红毛法兰西来的上好龙井茶,
只要这么三四片就够了。要是多泡了几片,要闹到成年不想喝茶呢。’堂上的人,只好同他
泡上了。高升听了,以为奇怪,走过去看看,他那茶碗里间,飘着三四片茶叶,就是平常吃
的香片茶。那一碗泡茶的水,莫说没有红色,连黄也不曾黄一黄,竟是一碗白冷冷的开水。
高升心中,已是暗暗好笑。后来又看见他在腰里掏出两个京钱来,买了一个烧饼,在那里撕
着吃,细细咀嚼,象很有味的光景。吃了一个多时辰,方才吃完。忽然又伸出一个指头儿,
蘸些唾沫,在桌上写字,蘸一口,写一笔。高升心中很以为奇,暗想这个人何以用功到如
此,在茶馆里还背临古帖呢!细细留心去看他写甚么字。原来他那里是写字,只因他吃烧饼
时,虽然吃的十分小心,那饼上的芝麻,总不免有些掉在桌上,他要拿舌头舐了,拿手扫来
吃了,恐怕叫人家看见不好看,失了架子,所以在那里假装着写字蘸来吃。看他写了半天
字,桌上的芝麻一颗也没有了。他又忽然在那里出神,象想甚么似的。想了一会,忽然又象
醒悟过来似的,把桌子狠狠的一拍,又蘸了唾沫去写字。你道为甚么呢?原来他吃烧饼的时
候,有两颗芝麻掉在桌子缝里,任凭他怎样蘸唾沫写字,总写他不到嘴里,所以他故意做成
忘记的样子,又故意做成忽然醒悟的样子,把桌子拍一拍,那芝麻自然震了出来,他再做成
写字的样子,自然就到了嘴了。”
我听了这话,不觉笑了。说道:“这个只怕是有心形容他罢,哪里有这等事!”继之
道:“形容不形容,我可不知道,只是还有下文呢。他烧饼吃完了,字也写完了,又坐了半
天,还不肯去。天已向午了,忽然一个小孩子走进来,对着他道:‘爸爸快回去罢,妈要起
来了。’那旗人道:‘妈要起来就起来,要我回去做甚么?’那孩子道:‘爸爸穿了妈的裤
子出来,妈在那里急着没有裤子穿呢。’那旗人喝道:‘胡说!妈的裤子,不在皮箱子里
吗?’说着,丢了一个眼色,要使那孩子快去的光景。那孩子不会意,还在那里说道:‘爸
爸只怕忘了,皮箱子早就卖了,那条裤子,是前天当了买米的。妈还叫我说:屋里的米只剩
了一把,喂鸡儿也喂不饱的了,叫爸爸快去买半升米来,才够做中饭呢。’那旗人大喝一声
道:‘滚你的罢!这里又没有谁给我借钱,要你来装这些穷话做甚么!’那孩子吓的垂下了
手,答应了几个‘是’字,倒退了几步,方才出去。那旗人还自言自语道:‘可恨那些人,
天天来给我借钱,我哪里有许多钱应酬他,只得装着穷,说两句穷话。这些孩子们听惯了,
不管有人没人,开口就说穷话;其实在这茶馆里,哪里用得着呢。老实说,咱们吃的是皇上
家的粮,哪里就穷到这个份儿呢。’说着,立起来要走。那堂上的人,向他要钱。他笑道:
‘我叫这孩子气昏了,开水钱也忘了开发。’说罢,伸手在腰里乱掏,掏了半天,连半根钱
毛也掏不出来。嘴里说:‘欠着你的,明日还你罢。’那个堂上不肯。争奈他身边认真的半
文都没有,任凭你扭着他,他只说明日送来,等一会送来;又说那堂上的人不生眼睛,‘你
大爷可是欠人家钱的么?’那堂上说:‘我只要你一个钱开水钱,不管你甚么大爷二爷。你
还了一文钱,就认你是好汉;还不出一文钱,任凭你是大爷二爷,也得要留下个东西来做抵
押。你要知道我不能为了一文钱,到你府上去收帐。’那旗人急了,只得在身边掏出一块手
帕来抵押。那堂上抖开来一看,是一块方方的蓝洋布,上头龌龊的了不得,看上去大约有半
年没有下水洗过的了。因冷笑道:‘也罢,你不来取,好歹可以留着擦桌子。’那旗人方得
脱身去了。你说这不是旗人摆架子的凭据么?”我听了这一番言语,笑说道:“大哥,你不
要只管形容旗人了,告诉了我狗才那桩事罢。”继之不慌不忙说将出来。
正是:尽多怪状供谈笑,尚有奇闻说出来。要知继之说出甚么情节来,且待下回再记。
第七回 代谋差营兵受殊礼 吃倒帐钱侩大遭殃
当下继之对我说道:“你不要性急。因为我说那狗才穷的吃尽当光了,你以为我言过其
实,我不能不将他们那旗人的历史对你讲明,你好知道我不是言过其实,你好知道他们各人
要摆各人的架子。那个吃烧饼的旗人,穷到那么个样子,还要摆那么个架子,说那么个大
话,你想这个做道台的,那家人咧、衣服咧,可肯不摆出来么?那衣服自然是难为他弄来
的。你知道他的家人吗?有客来时便是家人;没有客的时候,他们还同着桌儿吃饭呢。”我
问道:“这又是其么缘故?”继之道:“这有甚么缘故,都是他那些甚么外甥咧、表侄咧,
闻得他做了官,便都投奔他去做官亲;谁知他穷下来,就拿着他们做底下人摆架子。我还听
见说有几家穷候补的旗人,他上房里的老妈子、丫头,还是他的丈母娘、小姨子呢。你明白
了这个来历,我再告诉你这位总督大人的脾气,你就都明白了。这位大帅,是军功出身,从
前办军务的时候,都是仗着几十个亲兵的功劳,跟着他出生入死。如今天下太平了,那些亲
兵,叫他保的总兵的总兵,副将的副将,却一般的放着官不去做,还跟着他做戈什哈。你道
为甚么呢?只因这位大帅,念着他们是共过患难的人,待他们极厚,真是算得言听计从的
了,所以他们死命的跟着,好仗着这个势子,在外头弄钱。他们的出息,比做官还好呢。还
有一层:这位大帅因为办过军务,与士卒同过甘苦,所以除了这班戈什哈之外,无论何等兵
丁的说话,都信是真的。他的意思,以为那些兵丁都是乡下人,不会撒谎的。他又是个喜动
不喜静的人,到了晚上,他往往悄地里出来巡查,去偷听那些兵丁的说话,无论那兵丁说的
是甚么话,他总信是真的。久而久之,他这个脾气,叫人家摸着了,就借了这班兵丁做个谋
差事的门路。臂如我要谋差使,只要认识了几个兵丁,嘱托他到晚上,觑着他老人家出来偷
听时,故意两三个人谈论,说吴某人怎样好怎样好,办事情怎么能干,此刻却是怎样穷,假
作叹息一番,不出三天,他就是给我差使的了。你想求到他说话,怎么好不恭敬他?你说那
苟观察礼贤下士,要就是为的这个。那个戴白顶子的,不知又是那里的什长之类的了。”我
听了这一番话,方才恍然大悟。
继之说话时,早来了一个底下人,见继之话说的高兴,闪在旁边站着。等说完了话,才
走近一步,回道:“方才钟大人来拜会,小的已经挡过驾了。”继之问道:“坐轿子来的,
还是跑路来的?”底下人道:“是衣帽坐轿子来的。”继之哼了一声道:“功名也要快丢
了,他还要来晾他的红顶子!你挡驾怎么说的?”底下人道:“小的见晚上时候,恐怕老爷
穿衣帽麻烦,所以没有上来回,只说老爷在关上没有回来。”继之道:“明日到关上去,知
照门房,是他来了,只给我挡驾。”到底下人答应了两个“是”字,退了出去。我因问道:
“这又是甚么故事,可好告诉我听听?”继之笑道:“你见了我,总要我说甚么故事,你可
知我的嘴也说干了。你要是这么着,我以后不敢见你了。”我也笑道:“大哥,你不告诉我
也可以,可是我要说你是个势利人了。”继之道:“你不要给我胡说!我怎么是个势利
人?”我笑道:“你才说他的功名要快丢了,要丢功名的人,你就不肯会他了,可不是势利
吗?”
继之道:“这么说,我倒不能不告诉你了。这个人姓钟,叫做钟雷溪——”我抢着说
道:“怎么不‘钟灵气’,要‘钟戾气’呢?”继之道:“你又要我说故事,又要来打岔,
我不说了。”吓得我央求不迭。继之道:“他是个四川人,十年头里,在上海开了一家土
栈,通了两家钱庄,每家不过通融二三千银子光景;到了年下,他却结清帐目,一丝不欠。
钱庄上的人眼光最小,只要年下不欠他的钱,他就以为是好主顾了。到了第二年,另外又有
别家钱庄来兜搭了。这一年只怕通了三四家钱庄,然而也不过五六千的往来,这年他把门面
也改大了,举动也阔绰了。到了年下,非但结清欠帐,还些少有点存放在里面。一时钱庄帮
里都传遍了,说他这家土栈,是发财得很呢。过了年,来兜搭的钱庄,越发多了。他却一概
不要,说是我今年生意大了,三五千往来不济事,最少也要一二万才好商量。那些钱庄是相
信他发财的了,都答应了他。有答应一万的,有答应二万的,统共通了十六七家。他老先生
到了半年当中,把肯通融的几家,一齐如数提了来,总共有二十多万。到了明天,他却‘少
陪’也不说一声,就这么走了。土栈里面,丢下了百十来个空箱,伙计们也走的影儿都没
有。银庄上的人吃一大惊,连忙到会审公堂去控告,又出了赏格,上了新闻纸告白,想去捉
他。这却是大海捞针似的,哪里捉得他着!你晓得他到哪里去了?他带了银子,一直进京,
平白地就捐上一个大花样的道员,加上一个二品顶戴,引见指省,来到这里候补。你想市侩
要入官场,那里懂得许多。从来捐道员的,哪一个捐过大花样?这道员外补的,不知几年才
碰得上一个,这个连我也不很明白。听说合十八省的道缺,只有一个半缺呢。”
我说道:“这又奇了,怎么有这半个缺起来?”继之道:“大约这个缺是一回内放,一
回外补的,所以要算半个。你想这么说法,那道员的大花样有甚用处?谁还去捐他?并且近
来那些道员,多半是从小班子出身,连捐带保,迭起来的;若照这样平地捐起来,上头看了
履历,就明知是个富家子弟,哪里还有差事给他。所以那钟雷溪到了省好几年了,并未得过
差使,只靠着骗拐来的钱使用。上海那些钱庄人家,虽然在公堂上存了案,却寻不出他这个
人来,也是没法。到此刻,已经八九年了。直到去年,方才打听得他改了名字,捐了功名,
在这里候补。这十几家钱庄,在上海会议定了,要问他索还旧债,公举了一个人,专到这
里,同他要帐。谁知他这时候摆出了大人的架子来,这讨帐的朋友要去寻他,他总给他一个
不见:去早了,说没有起来;去迟了,不是说上衙门去了,便说拜客去了;到晚上去寻他
时,又说赴宴去了。累得这位讨帐的朋友,在客栈里耽搁了大半年,并未见着他一面。没有
法想,只得回到上海,又在会审公堂控告。会审官因为他告的是个道台,又且事隔多年,便
批驳了不准。又到上海道处上控。上海道批了出来,大致说是控告职官,本道没有这种权
力,去移提到案。如果实在系被骗,可到南京去告。云云。那些钱庄帮得了这个批,犹如唤
起他的睡梦一般,便大家商量,选派了两个能干事的人,写好了禀帖,到南京去控告。谁知
衙门里面的事,难办得很呢,况且告的又是二十多万的倒帐,不消说的原告是个富翁了,如
何肯轻易同他递进去。闹的这两个干事的人,一点事也不曾干上,白白跑了一趟,就那么着
回去了。到得上海,又约齐了各庄家,汇了一万多银子来,里里外外,上上下下,都打点到
了,然后把呈子递了上去。这位大帅却也好,并不批示,只交代藩台问他的话,问他有这回
事没有:‘要是有这回事,早些料理清楚;不然,这里批出去,就不好看了。’藩台依言问
他,他却赖得个一干二净。藩台回了制军,制军就把这件事搁起了。这位钟雷溪得了此信,
便天天去结交督署的巡捕、戈什哈,求一个消息灵通。此时那两个钱庄干事的人,等了好
久,只等得一个泥牛入海,永无消息,只得写信到上海去通知。过了几天,上海又派了一个
人来,又带了多少使费,并且带着了一封信。你道这封是甚么信呢?原来上海各钱庄多是绍
兴人开的,给各衙门的刑名师爷是同乡。这回他们不知在那里请出一位给这督署刑名相识的
人,写了这封信,央求他照应。各钱庄也联名写了一张公启,把钟雷溪从前在上海如何开土
栈,如何通往来,如何设骗局,如何倒帐卷逃,并将两年多的往来帐目,抄了一张清单,一
齐开了个白折子,连这信封在一起,打发人来投递。这人来了,就到督署去求见那位刑名师
爷,又递了一纸催呈。那刑名师爷光景是对大帅说明白了。前日上院时,单单传了他进去,
叫他好好的出去料理,不然,这个‘拐骗巨资’,我批了出去,就要奏参的。吓的他昨日去
求藩台设法。这位藩台本来是不大理会他的,此时越发疑他是个骗子,一味同他搭讪着。他
光景知道我同藩台还说得话来,所以特地来拜会我,无非是要求我对藩台去代他求情。你想
我肯同他办这些事么?所以不要会他。兄弟,你如何说我势利呢?”我笑道:“不是我这么
一激,哪里听得着这段新闻呢。但是大哥不同他办,总有别人同他办的,不知这件事到底是
个怎么样结果呢?”继之道:“官场中的事,千变万化,哪里说得定呢。时候不早了,我们
睡罢。明日大早,我还要到关上去呢。”说罢,自到上房去了。
一夜无话。到了次日早起,继之果然早饭也没有吃,就到关上去了。我独自一个人吃过
了早饭,闲着没事,踱出客堂里去望望。只见一个底下人,收拾好了几根水烟筒,正要拿进
去,看见了我,便垂手站住了。我抬头一看,正是继之昨日说的高升。因笑着问他道:“你
家老爷昨日告诉我,一个旗人在茶馆里吃烧饼的笑话,说是你说的,是么?”高升低头想
道:“是甚么笑话呀?”我说道:“到了后来,又是甚么他的孩子来说,妈没有裤子穿的
呢。”高升道:“哦!是这个。这是小的亲眼看见的实事,并不是笑话。小的生长在京城,
见的旗人最多,大约都是喜欢摆空架子的。昨天晚上,还有个笑话呢。”
我连忙问是甚么笑话。高升道:“就是那边苟公馆的事。昨天那苟大人,不知为了甚事
要会客。因为自己没有大衣服,到衣庄里租了一套袍褂来穿了一会。谁知他送客之后,走到
上房里,他那个五岁的小少爷,手里拿着一个油麻团,往他身上一搂,把那崭新的衣服,闹
上了两块油迹。不去动他,倒也罢了;他们不知那个说是滑石粉可以起油的,就糁上些滑石
粉,拿熨斗一熨,倒弄上了两块白印子来了。他们恐怕人家看出来,等到将近上灯未曾上灯
的时候,方才送还人家,以为可以混得过去。谁知被人家看了出来,到公馆里要赔。他家的
家人们,不由分说,把来人撵出大门,紧紧闭上;那个人就在门口乱嚷,惹得来往的人,都
站定了围着看。小的那时候,恰好买东西走过,看见那人正抖着那外褂儿,叫人家看呢。”
我听了这一席话,方才明白吃尽当光的人,还能够衣冠楚楚的缘故。
正这么想着,又看见一个家人,拿一封信进来递给我,说是要收条的。我接来顺手拆
开,抽出来一看,还没看见信上的字,先见一张一千两银子的庄票,盖在上面。
正是:方才悟彻玄中理,又见飞来意外财。要知这一千两银子的票是谁送来的,且待下
回再记。
第八回 隔纸窗偷觑骗子形 接家书暗落思亲泪
却说当下我看见那一千两的票子,不禁满心疑惑。再看那信面时,署着“钟缄”两个
字。然后检开票子看那来信,上面歪歪斜斜的,写着两三行字。写的是:
屡访未晤,为怅!仆事,谅均洞鉴。乞在方伯处,代圆转一二。附呈千金,作为打点之
费。尊处再当措谢。今午到关奉谒,乞少候。云泥两隐。
我看了这信,知道是钟雷溪的事。然而不便出一千两的收条给他,因拿了这封信,走到
书房里,顺手取过一张信纸来,写了“收到来信一件,此照,吴公馆收条”十三个字,给那
来人带去。歇了一点多钟,那来人又将收条送回来,说是:“既然吴老爷不在家,可将那封
信发回,待我们再送到关上去。”当下高升传了这话进来。我想,这封信已经拆开了,怎么
好还他。因叫高升出去交代说:“这里已经专人把信送到关上去了,不会误事的,收条仍旧
拿了去罢。”
交代过了,我心下暗想:这钟雷溪好不冒昧,面还未见着,人家也没有答应他代办这
事,他便轻轻的送出这千金重礼来。不知他平日与继之有甚么交情,我不可耽搁了他的正
事,且把这票子连信送给继之,凭他自己作主。要想打发家人送去,恐怕还有甚么话,不如
自己走一遭,好在这条路近来走惯了,也不觉着很远。想定了主意,便带了那封信,出门雇
了一匹马,上了一鞭,直奔大关而来。
见了继之,继之道:“你又赶来做甚么?”我说道:“恭喜发财呢!”说罢,取出那封
信,连票子一并递给继之。继之看了道:“这是甚么话!兄弟,你有给他回信没有?”我
说:“因为不好写回信,所以才亲自送来,讨个主意。”遂将上项事说了一遍。继之听了,
也没有话说。
歇了一会,只见家人来回话,说道:“钟大人来拜会,小的挡驾也挡不及。他先下了
轿,说有要紧话同老爷说。小的回说,老爷没有出来,他说可以等一等。小的只得引到花厅
里坐下,来回老爷的话。”继之道:“招呼烟茶去。交代今日午饭开到这书房里来。开饭
时,请钟大人到帐房里便饭。知照帐房师爷,只说我没有来。”那家人答应着,退了出去。
我问道:“大哥还不会他么?”继之道:“就是会他,也得要好好的等一会儿;不然,他来
了,我也到了,哪里有这等巧事,岂不要犯他的疑心。”于是我两个人,又谈些别事。继之
又检出几封信来交给我,叫我写回信。
过了一会,开上饭来,我两人对坐吃过了,继之方才洗了脸,换上衣服,出去会那钟雷
溪。我便跟了出去,闪在屏风后面去看他。
只见继之见了雷溪,先说失迎的话,然后让坐,坐定了,雷溪问道:“今天早起,有一
封信送到公馆里去的,不知收到了没有?”继之道:“送来了,收到了。但是……”继之这
句话并未说完,雷溪道:“不知签押房可空着?我们可到里面谈谈。”继之道:“甚好,甚
好。”说着,一同站起来,让前让后的往里边去。我连忙闪开,绕到书房后面的一条夹衖
里。这夹衖里有一个窗户,就是签押房的窗户。我又站到那里去张望。好奇怪呀!你道为甚
么,原来我在窗缝上一张,见他两个人,正在那里对跪着行礼呢!
我又侧着耳朵去听他。只听见雷溪道:“兄弟这件事,实在是冤枉,不知哪里来的对
头,同我顽这个把戏。其实从前舍弟在上海开过一家土行,临了时亏了本,欠了庄上万把银
子是有的,哪里有这么多,又拉到兄弟身上。”继之道:“这个很可以递个亲供,分辩明
白,事情的是非黑白,是有一定的,哪里好凭空捏造。”雷溪道:“可不是吗!然而总得要
一个人,在制军那里说句把话,所以奉求老哥,代兄弟在方伯跟前,伸诉伸诉,求方伯好歹
代我说句好话,这事就容易办了。”继之道:“这件事,大人很可以自己去说,卑职怕说不
上去。”雷溪道:“老哥万不可这么称呼,我们一向相好。不然,兄弟送一份帖子过来,我
们换了帖就是兄弟,何必客气!”继之道:“这个万不敢当!卑职——”雷溪抢着说道:
“又来了!纵使我仰攀不上换个帖儿,也不可这么称呼。”继之道:“藩台那里,若是自己
去求个把差使,许还说得上;然而卑职——”雷溪又抢着道:“嗳!老哥,你这是何苦奚落
我呢!”继之道:“这是名分应该这样。”雷溪道:“我们今天谈知己话,名分两个字,且
搁过一边。”继之道:“这是断不敢放肆的!”雷溪道:“这又何必呢!我们且谈正话
罢。”继之道:“就是自己求差使,卑职也不曾自己去求过,向来都是承他的情,想起来就
下个札子。何况给别人说话,怎么好冒冒昧昧的去碰钉子?”雷溪道:“当面不好说,或者
托托旁人,衙门里的老夫子,老哥总有相好的,请他们从中周旋周旋。方才送来的一千两银
子,就请先拿去打点打点。老哥这边,另外再酬谢。”继之道;“里面的老夫子,卑职一个
也不认得。这件事,实在不能尽力,只好方命的了。这一千银子的票子,请大人带回去,另
外想法子罢,不要误了事。”雷溪道:“藩台同老哥的交情,是大家都晓得的。老哥肯当面
去说,我看一定说得上去。”继之道:“这个卑职一定不敢去碰这钉子!论名分,他是上
司;论交情,他是同先君相好,又是父执。万一他摆出老长辈的面目来,教训几句,那就无
味得很了。”雷溪道:“这个断不至此,不过老哥不肯赏脸罢了。但是兄弟想来,除了老
哥,没有第二个肯做的,所以才冒昧奉求。”继之道:“人多着呢,不要说同藩台相好的,
就同制军相好的人也不少。”雷溪道:“人呢,不错是多着。但是谁有这等热心,肯鉴我的
冤枉。这件事,兄弟情愿拿出一万、八千来料理,只要求老哥肯同我经手。”继之道:“这
个——”说到这里,便不说了。歇了一歇,又道:“这票子还是请大人收回去,另外想法
子。卑职这里能尽力的,没有不尽力。只是这件事力与心违,也是没法。”雷溪道:“老哥
一定不肯赏脸,兄弟也无可奈何,只好听凭制军的发落了。”说罢,就告辞。
我听完了一番话,知道他走了,方才绕出来,仍旧到书房里去。
继之已经送客回进来了。一面脱衣服,一面对我说道:“你这个人好没正经!怎么就躲
在窗户外头,听人家说话?”我道:“这里面看得见么,怎么知道是我?”继之道:“面目
虽是看不见,一个黑影子是看见的,除了你还有谁!”我问道:“你们为甚么在花厅上不行
礼,却跑到书房里行礼起来呢?”继之道:“我哪里知道他!他跨进了门阆儿,就爬在地下
磕头。”我道:“大哥这般回绝了他,他的功名只怕还不保呢。”继之道:“如果办得好,
只作为欠债办法,不过还了钱就没事了;但是原告呈子上是告他棍骗呢。这件事看着罢
了。”我道:“他不说是他兄弟的事么?还说只有万把银子呢。”继之道:“可不是吗。这
种饰词,不知要哄哪个。他还说这件事肯拿出一万、八千来斡旋,我当时就想驳他,后来想
犯不着,所以顿住了口。”我道:“怎么驳他呢?”继之道:“他说是他兄弟的事,不过万
把银子,这会又肯拿出一万、八千来斡旋这件事。有了一万或八千,我想万把银子的老债,
差不多也可以将就了结的了,又何必另外斡旋呢?”
正在说话间,忽家人来报说:“老太太到了,在船上还没有起岸。”继之忙叫备轿子,
亲自去接。又叫我先回公馆里去知照,我就先回去了。到了下午,继之陪着他老太太来了。
继之夫人迎出去,我也上前见礼。这位老太太,是我从小见过的。当下见过礼之后,那老太
太道:“几年不看见,你也长得这么高大了!你今年几岁呀?”我道:“十六岁了。”老太
太道:“大哥往常总说你聪明得很,将来不可限量的,因此我也时常记挂着你。自从你大哥
进京之后,你总没有到我家去。你进了学没有呀?”我说:“没有,我的工夫还够不上呢。
况且这件事,我看得很淡,这也是各人的脾气。”老太太道:“你虽然看得淡,可知你母亲
并不看得淡呢。这回你带了信回去,我才知道你老太爷过了。怎么那时候不给我们一个讣
闻?这会我回信也给你带来了,回来行李到了,我检出来给你。”我谢过了,仍到书房里
去,写了几封继之的应酬信。
吃过晚饭,只见一个丫头,提着一个包裹,拿着一封信交给我。我接来看时,正是我母
亲的回信。不知怎么着,拿着这封信,还没有拆开看,那眼泪不知从哪里来的,扑簌簌的落
个不了。展开看时,不过说银子已经收到,在外要小心保重身体的话。又寄了几件衣服来,
打开包裹看时,一件件的都是我慈母手中线。不觉又加上一层感触。这一夜,继之陪着他老
太太,并不曾到书房里来。我独自一人,越觉得烦闷,睡在床上,翻来复去,只睡不着。想
到继之此时,在里面叙天伦之乐,自己越发难过。坐起来要写封家信,又没有得着我伯父的
实信,这回总不能再含含混混的了,因此又搁下了笔。顺手取过一叠新闻纸来,这是上海寄
来的。上海此时,只有两种新闻纸:一种是《申报》,一种是《字林沪报》。在南京要看,
是要隔几天才寄得到的。此时正是法兰西在安南开仗的时候。我取过来,先理顺了日子,再
看了几段军报,总没有甚么确实消息。只因报上各条新闻,总脱不了“传闻”、“或谓”、
“据说”、“确否容再探寻”等字样,就是看了他,也犹如听了一句谣言一般。看到后幅,
却刊上许多词章。这词章之中,艳体诗又占了一大半。再看那署的款,却都是连篇累牍,犹
如徽号一般的别号,而且还要连表字、姓名一齐写上去,竟有二十多个字一个名字的。再看
那词章,却又没有甚么惊人之句。而且艳体诗当中,还有许多轻薄句子,如《咏绣鞋》有句
云,“者番看得浑真切,胡蝶当头茉莉边”,又《书所见》云,“料来不少芸香气,可惜狂
生在上风”之类,不知他怎么都选在报纸上面。据我看来,这等要算是诲淫之作呢。
因看了他,触动了诗兴,要作一两首思亲诗。又想就这么作思亲诗,未免率直,断不能
有好句。古人作诗,本来有个比体,我何妨借件别事,也作个比体诗呢。因想此时国家用
兵,出戍的人必多。出戍的人多了,戍妇自然也多。因作了三章《戍妇词》道:
喔喔篱外鸡,悠悠河畔碪。鸡声惊妾梦,碪声碎妾心。妾心欲碎未尽碎,可怜落尽
思君泪!妾心碎尽妾悲伤,游子天涯道阻长。道阻长,君不归,年年依旧寄征衣!
嗷嗷天际雁,劳汝寄征衣。征衣待御寒,莫向他方飞。天涯见郎面,休言妾伤悲;郎君
如相问,愿言尚如郎在时。非妾故自讳,郎知妾悲郎忧思。郎君忧思易成病,妾心伤悲妾本
性。
圆月圆如镜,镜中留妾容。圆明照妾亦照君,君容应亦留镜中。两人相隔一万里,差幸
有影时相逢。乌得妾身化妾影,月中与郎谈曲衷?可怜圆月有时缺,君影妾影一齐没!
作完了,自家看了一遍,觉得身子有些困倦,便上床去睡。此时天色已经将近黎明了。
正在蒙胧睡去,忽然耳边听得有人道:“好睡呀!”
正是:草堂春睡何曾足,帐外偏来扰梦人。要知说我好睡的人是谁,且待下回再记。
第九回 诗翁画客狼狈为奸 怨女痴男鸳鸯并命
却说我听见有人唤我,睁眼看时,却是继之立在床前。我连忙起来。继之道:“好睡,
好睡!我出去的时候,看你一遍,见你没有醒,我不来惊动你;此刻我上院回来了,你还不
起来么?想是昨夜作诗辛苦了。”我一面起来,一面答应道:“作诗倒不辛苦,只是一夜不
曾合眼,直到天要快亮了,方才睡着的。”披上衣服,走到书桌旁边一看,只见我昨夜作的
诗,被继之密密的加上许多圈,又在后面批上“缠绵悱恻,哀艳绝伦”八个字。因说道:
“大哥怎么不同我改改,却又加上这许多圈?这种胡诌乱道的,有甚么好处呢?”继之道:
“我同你有甚么客气,该是好的自然是好的,你叫我改那一个字呢?我自从入了仕途,许久
不作诗了。你有兴致,我们多早晚多约两个人,唱和唱和也好。”我道:“正是,作诗是要
有兴致的。我也许久不作了,昨晚因看见报上的诗,触动起诗兴来,偶然作了这两首。我还
想誊出来,也寄到报馆里去,刻在报上呢。”继之道:“这又何必。你看那报上可有认真的
好诗么?那一班斗方名士,结识了两个报馆主笔,天天弄些诗去登报,要借此博个诗翁的名
色,自己便狂得个杜甫不死,李白复生的气概。也有些人,常常在报上看见了他的诗,自然
记得他的名字;后来偶然遇见,通起姓名来,人自然说句久仰的话,越发惯起他的狂焰逼
人,自以为名震天下了。最可笑的,还有一班市侩,不过略识之无,因为艳羡那些斗方名
士,要跟着他学,出了钱叫人代作了来,也送去登报。于是乎就有那些穷名士,定了价钱,
一角洋钱一首绝诗,两角洋钱一首律诗的。那市侩知道甚么好歹,便常常去请教。你想,将
诗送到报馆里去,岂不是甘与这班人为伍么?虽然没甚要紧,然而又何必呢。”
我笑道:“我看大哥待人是极忠厚的,怎么说起话来,总是这么刻薄?何苦形容他们到
这份儿呢!”继之道:“我何尝知道这么个底细,是前年进京时,路过上海,遇见一个报馆
主笔,姓胡,叫做胡绘声,是他告诉我的,谅来不是假话。”我笑道;“他名字叫做绘声,
声也会绘,自然善于形容人家的了。我总不信送诗去登报的人,个个都是这样。”继之道:
“自然不能一网打尽,内中总有几个不这样的,然而总是少数的了。还有好笑的呢,你看那
报上不是有许多题画诗么?这作题画诗的人,后幅告白上面,总有他的书画仿单,其实他并
不会画。有人请教他时,他便请人家代笔画了,自己题上两句诗,写上一个款,便算是他画
的了。”我说道:“这个于他有甚么好处呢?”继之道:“他的仿单非常之贵:画一把扇
子,不是两元,也是一元。他叫别人画,只拿两三角洋钱出去,这不是‘尚亦有利哉’么?
这是诗家的画。还有那画家的诗呢:有两个只字不通的人,他却会画,并且画的还好。倘使
他安安分分的画了出来,写了个老老实实的上下款,未尝不过得去。他却偏要学人家题诗,
请别人作了,他来抄在画上。这也还罢了。那个稿子,他又誊在册子上,以备将来不时之
需。这也罢了。谁知他后来积的诗稿也多了,不用再求别人了,随便画好一张,就随便抄上
一首,他还要写着‘录旧作补白’呢。谁知都被他弄颠倒了,画了梅花,却抄了题桃花诗;
画了美人,却抄了题钟馗诗。”
我听到这里,不觉笑的肚肠也要断了,连连摆手说道:“大哥,你不要说罢。这个是你
打我我也不信的。天下哪里有这种不通的人呢!”继之道:“你不信么?我念一首诗给你
听,你猜是甚么诗?这首诗我还牢牢记着呢。”因念道:
隔帘秋色静中看,欲出篱边怯薄寒。隐士风流思妇泪,将来收拾到毫端。
“你猜,这首诗是题甚么的?”我道:“这首诗不见得好。”继之道:你且不要管他好
不好,你猜是题甚么的?”我道:“上头两句泛得很;底下两句,似是题菊花、海棠合画
的。”继之忽地里叫一声:“来!”外面就来了个家人。继之对他道:“叫丫头把我那个湘
妃竹柄子的团扇拿来。”不一会,拿了出来。继之递给我看。我接过看时,一面还没有写
字;一面是画的几根淡墨水的竹子,竹树底下站着一个美人,美人手里拿着把扇子,上头还
用淡花青烘出一个月亮来。画笔是不错的,旁边却连真带草的写着继之方才念的那首诗。我
这才信了继之的话。继之道:“你看那方图书还要有趣呢。”我再看时,见有一个一寸多见
方的压脚图书打在上面,已经不好看了。再看那文字时,却是“画宗吴道子,诗学李青莲”
十个篆字,不觉大笑起来,问道:“大哥,你这把扇子哪里来的?”继之道:“我慕了他的
画名,特地托人到上海去,出了一块洋钱润笔求来的呀。此刻你可信了我的话了,可不是我
说话刻薄,形容人家了。”
说话之间,已经开出饭来。我不觉惊异道:“呀!甚么时候了?我们只谈得几句天,怎
么就开饭了?”继之道;“时候是不早了,你今天起来得迟了些。”我赶忙洗脸漱口,一同
吃饭。饭罢,继之到关上去了。
大凡记事的文章,有事便话长,无事便话短,不知不觉,又过了七八天,我伯父的回信
到了,信上说是知道我来了,不胜之喜。刻下要到上海一转,无甚大耽搁,几天就可回来。
我得了此信,也甚欢喜,就带了这封信,去到关上,给继之说知,入到书房时,先有一个同
事在那里谈天。这个人是督扦的司事,姓文,表字述农,上海人氏。当下我先给继之说知来
信的话,索性连信也给他看了。
继之看罢,指着述农说道:“这位也是诗翁,你们很可以谈谈。”于是我同述农重新叙
话起来,述农又让我到他房里去坐,两人谈的入彀。我又提起前几天继之说的斗方名士那番
话。述农道:“这是实有其事。上海地方,无奇不有,倘能在那里多盘桓些日子,新闻还多
着呢。”我道:“正是。可惜我在上海往返了三次,两次是有事,匆匆便行;一次为的是丁
忧,还在热丧里面,不便出来逛逛。这回我过上海时,偶然看见一件奇事,如今触发着了,
我才记起来。那天我因为出来寄家信,顺路走到一家茶馆去看看,只见那吃茶的人,男女混
杂,笑谑并作的,是甚么意思呢?”述农道:“这些女子,叫做野鸡的人,就是流娼的意
思,也有良家女子,也有上茶馆的,这是洋场上的风气。有时也施个禁令,然而不久就开禁
的了。”我道:“如此说,内地是没有这风气的了?”述农道:“内地何尝没有?从前上海
城里,也是一般的女子们上茶馆的,上酒楼的,后来被这位总巡禁绝了。”我道:“这倒是
整顿风俗的德政。不知这位总巡是谁?”述农道:“外面看着是德政,其实骨子里他在那里
行他那贼去关门的私政呢!”我道:“这又是一句奇话。私政便私政了,又是甚么贼去关门
的私政呢?
倒要请教请教。”
述农道:“这位总巡,专门仗着官势,行他的私政。从前做上海西门巡防局委员的时
候,他的一个小老婆,受了他的委屈,吃生鸦片烟死了。他恨的了不得,就把他该管地段的
烟馆,一齐禁绝了。外面看着,不是又是德政么?谁知他内里有这么个情节,至于他禁妇女
吃茶一节的话,更是丑的了不得。他自己本来是一个南货店里学生意出身,不知怎么样,被
他走到官场里去。你想这等人家,有甚么规矩?所以他虽然做了总巡,他那一位小姐,已经
上二十岁的人了,还没有出嫁,却天天跑到城隍庙里茶馆里吃茶。那位总巡也不禁止他。忽
然一天,这位小姐不见了。偏偏这天家人们都说小姐并不曾出大门,就在屋里查察起来。谁
知他公馆的房子,是紧靠在城脚底下,晒台又紧贴着城头,那小姐是在晒台上搭了跳板,走
过城头上去的。恼得那位总巡立时出了一道告示,勒令沿城脚的居民将晒台拆去,只说恐防
宵小,又出告示,禁止妇女吃茶。这不是贼去关门的私政么?”
我道:“他的小姐走到哪里去的呢?”述农道:“奇怪着呢!就是他小姐逃走的那一
天,同时逃走了一个轿班。”我道:“这是事有凑巧罢了,哪里就会跟着轿班走呢?”述农
道:“所以天下事往往有出人意外的,那位总巡因为出了这件事,其势不得不追究,又不便
传播出去,特地请出他的大舅子来商量,因为那个轿班是嘉定县人,他大舅子就到嘉定去访
问,果然叫他访着了,那位小姐居然是跟他走的,他大舅子就连夜赶回上海,告诉了底细。
他就写了封信,托嘉定县办这件事,只说那轿班拐了丫头逃走。嘉定县得了他的信,就把那
轿班捉将官里去。他大舅子便硬将那小姐捉了回来。谁知他小姐回来之后,寻死觅活的,闹
个不了,足足三天没有吃饭,看着是要绝粒的了,依了那总巡的意思,凭他死了也罢了。但
是他那位太太爱女情切,暗暗的叫他大舅再到嘉定去,请嘉定县尊不要把那轿班办的重了,
最好是就放了出来。他大舅只得又走一趟。走了两天,回来说:那轿班一些刑法也不曾受
着,只因他投在一家乡绅人家做轿班,嘉定乡绅是权力很大的,地方官都是仰承他鼻息的,
所以不到一天,还没问过,就给他主人拿片子要了去了。那位太太就暗暗的安慰他女儿。过
了些时,又给他些银子,送他回嘉定去。谁知到得嘉定,又闹出一场笑话来。”正说到这
里,忽听得外面一阵乱嚷,跑进来了两个人,就打断了话头。
正是:一夕清谈方入彀,何处闲非来扰人?要知外面嚷的是甚事,跑进来的是甚人,且
待下回再记。
第十回 老伯母强作周旋话 恶洋奴欺凌同族人
原来外面扦子手查着了一船私货,争着来报。当下述农就出去察验,耽搁了好半天。我
等久了,恐怕天晚入城不便,就先走了。从此一连六七天没有事。
这一天,我正在写好了几封信,打算要到关上去,忽然门上的人,送进来一张条子,即
接过来一看,却是我伯父给我的,说已经回来了,叫我到公馆里去。我连忙袖了那几封信,
一径到我伯父公馆里相见。我伯父先说道:“你来了几时了?可巧我不在家,这公馆里的
人,却又一个都不认得你,幸而听见说你遇见了吴继之,招呼着你。你住在那里可便当么?
如果不很便当,不如搬到我公馆里罢。”我说道;“住在那里很便当。继之自己不用说了,
就是他的老太太,他的夫人,也很好的,待侄儿就象自己人一般。”伯父道:“到底打搅人
家不便。继之今年只怕还不曾满三十岁,他的夫人自然是年轻的,你常见么?你虽然还是个
小孩子,然而说小也不小了,这嫌疑上面,不能不避呢。我看你还是搬到我这里罢。”我说
道:“现在继之得了大关差使,不常回家,托侄儿在公馆里照应,一时似乎不便搬出来。”
我这句话还没有说完,伯父就笑道:“怎么他把一个家,托了个小孩子?”我接着道:“侄
儿本来年轻,不懂得甚么,不过代他看家罢了,好在他三天五天总回来一次的。现在他书启
的事,还叫侄儿办呢。”伯父好象吃惊的样子道:“你怎么就同他办么?你办得来么?”我
说道:“这不过写几封信罢了,也没有甚么办不来。”伯父道:“还有给上司的禀帖呢,夹
单咧、双红咧,只怕不容易罢。”我道:“这不过是骈四俪六裁剪的工夫,只要字面工整富
丽,那怕不接气也不要紧的,这更容易了。”伯父道:“小孩子们有多大本事,就要这么说
嘴!你在家可认真用功的读过几年书?”我道:“书是从七岁上学,一直读的,不过就是去
年耽搁下几个月,今年也因为要出门,才解学的。”伯父道;“那么你不回去好好的读书,
将来巴个上进,却出来混甚么?”我道:“这也是各人的脾气,侄儿从小就不望这一条路
走,不知怎么的,这一路的聪明也没有。先生出了题目,要作‘八股’,侄儿先就头大了。
偶然学着对个策,做篇论,那还觉得活泼些。或者作个词章,也可以陶写陶写自己的性情。”
伯父正要说话,只见一个丫头出来说道:“太太请侄少爷进去见见。”伯父就领了我到
上房里去。我便拜见伯母。伯母道:“侄少爷前回到了,可巧你伯父出差去了。本来很应该
请到这里来住的,因为我们虽然是至亲,却从来没有见过,这里南京是有名的‘南京拐
子’,希奇古怪的光棍撞骗,多得很呢,我又是个女流,知道是冒名来的不是,所以不敢招
接。此刻听说有个姓吴的朋友招呼你,这也很好。你此刻身子好么?你出门的时刻,你母亲
好么?自从你祖老太爷过身之后,你母亲就跟着你老人家运灵柩回家乡去,从此我们妯娌就
没有见过了。那时候,还没有你呢。此刻算算,差不多有二十年了。你此刻打算多早晚回去
呢?”我还没有回答,伯父先说道:“此刻吴继之请了他做书启,一时只怕不见得回去
呢。”伯母道:“那很好了,我们也可以常见见,出门的人,见个同乡也是好的,不要说自
己人了。不知可有多少束脩?”我说道:“还没有知道呢,虽然办了个把月,因为——”这
里我本来要说,因为借了继之银子寄回去,恐怕他先要将束脩扣还的话,忽然一想,这句话
且不要提起的好,因改口道:“因为没有甚用钱的去处,所以侄儿未曾支过。”伯父道:
“你此刻有事么?”我道:“到关上去有点事。”伯父道:“那么你先去罢。明日早起再
来,我有话给你说。”我听说,就辞了出来,骑马到关上去。
走到关上时,谁知签押房锁了,我就到述农房里去坐。问起述农,才知道继之回公馆去
了。我道:“继翁向来出去是不锁门的,何以今日忽然上了锁呢?”述农道:“听见说昨日
丢了甚么东西呢。问他是甚么东西,他却不肯说。”说着,取过一迭报纸来,检出一张《沪
报》给我看,原来前几天我作的那三首《戍妇词》,已经登上去了。我便问道:“这一定是
阁下寄去的,何必呢!”述农笑道:“又何必不寄去呢!这等佳作,让大家看看也好。今天
没有事,我们拟个题目,再作两首,好么?”我道:“这会可没有这个兴致,而且也不敢在
班门弄斧,还是闲谈谈罢。那天谈那位总巡的小姐,还没有说完,到底后来怎样呢?”述农
笑道:“你只管欢喜听这些故事,你好好的请我一请,我便多说些给你听。”说着,用手在
肚子上拍了一拍道:“我这里面,故事多着呢。”我道;“几时拿了薪水,自然要请请你。
此刻请你先把那未完的卷来完了才好,不然,我肚子里怪闷的。”述农道:“呀!是呀。昨
天就发过薪水了,你的还没有拿么?”说着,就叫底下人到帐房去取。去了一会,回来说
道:“吴老爷拿进城去了。”述农又笑道:“今天吃你的不成功,只好等下次的了。”我
道:“明后天出城,一定请你,只求你先把那件事说完了。”述农道:“我那天说到甚么地
方,也忘记了,你得要提我一提。”我道:“你说到甚么那总巡的太太,叫人到嘉定去寻那
个轿班呢,又说出了甚么事了。”述农道;“哦!是了。寻到嘉定去,谁知那轿班却做了和
尚了。好容易才说得他肯还俗,仍旧回到上海,养了几个月的头发,那位太太也不由得总巡
做主,硬把这位许小姐配了他。又拿他自家的私蓄银,托他给舅爷,同他女婿捐了个把总。
还逼着那总巡,叫他同女婿谋差事。那总巡只怕是一位惧内的,奉了阃令,不敢有违,就同
他谋了个看城门的差事,此刻只怕还当着这个差呢。看着是看城门的一件小事,那‘东洋照
会’的出息也不少呢。这件事,我就此说完了,要我再添些出来,可添不得了。”
我道:“说是说完了,只是甚么‘东洋照会’我可不懂,还要请教。”述农又笑道:
“我不合随口带说了这么一句话,又惹起你的麻烦。这‘东洋照会’是上海的一句土谈。晚
上关了城门之后,照例是有公事的人要出进,必须有了照会,或者有了对牌,才可以开门;
上海却不是这样,只要有了一角小洋钱,就可以开得。却又隔着两扇门,不便彰明较著的大
声说是送钱来,所以嘴里还是说照会;等看门的人走到门里时,就把一角小洋钱,在门缝里
递了进去,马上就开了。因为上海通行的是日本小洋钱,所以就叫他作‘东洋照会’。”我
听了这才明白。因又问道:“你说故事多得很,何不再讲些听听呢?”述农道:“你又来
了。这没头没脑的,叫我从哪里说起?这个除非是偶然提到了,才想得着呀。”我说道:
“你只在上海城里城外的事想去,或者官场上面,或者外国人上面,总有想得着的。”述农
道:“一时之间,委实想不起来。以后我想起了,用纸笔记来,等你来了就说罢。”我道:
“我总不信一件也想不起,不过你有意吝教罢了。”述农被我缠不过,只得低下头去想。一
会道:“大海捞针似的,哪里想得起来!”我道:“我想那轿班忽然做了把总,一定是有笑
话的。”述农拍手道:“有的!可不是这个把总,另外一个把总。我就说了这个来搪塞罢。
有一个把总,在吴淞甚么营里面,当一个甚么小小的差事,一个月也不过几两银子。一天,
不知为了甚么事,得罪了一个哨官。这哨官是个守备。这守备因为那把总得罪了他,他就在
营官面前说了他一大套坏话,营官信了一面之词,就把那把总的差事撤了。那把总没了差
事,流离浪荡的没处投奔。后来到了上海,恰好巡捕房招巡捕,他便去投充巡捕,果然选上
了,每月也有十元八元的工食,倒也同在营里差不多。有一天,冤家路窄,这一位守备,不
知为了甚么事到上海来了,在马路上大声叫‘东洋车’。被他看见了,真是仇人相见,分外
眼明。正要想法子寻他的事,恰好他在那里大声叫车,便走上去,用手中的木棍,在他身上
很很的打了两下,大喝道:‘你知道租界的规矩么?在这里大呼小叫,你只怕要吃外国官司
呢!’守备回头一看,见是仇人,也耐不住道:‘甚么规矩不规矩!你也得要好好的关照,
怎么就动手打人?’巡捕道:‘你再说,请你到巡捕房去!’守备道:‘我又不曾犯法,就
到巡捕房里怕甚么!’巡捕听说,就上前一把辫子,拖了要去。那守备未免挣扎了几下。那
巡捕就趁势把自己号衣撕破了一块,一路上拖着他走。又把他的长衫,褫了下来,摔在路
旁。到得巡捕房时,只说他在当马路小便,我去禁止,他就打起人来,把号衣也撕破了。那
守备要开口分辩,被一个外国人过来,没得没脑的打了两个巴掌。你想,外国人又不是包龙
图,况且又不懂中国话,自然中了他的‘肤受之朔’了。不由分说,就把这守备关起来。恰
好第二天是礼拜,第三天接着又是中国皇帝的万寿,会审公堂照例停审,可怜他白白的在巡
捕房里面关了几天。好容易盼到那天要解公堂了,他满望公堂上面,到底有个中国官,可以
说得明白,就好一五一十的伸诉了。谁知上得公堂时,只见那把总升了巡捕的上堂说了一
遍。仍然说是被他撕破号衣。堂上的中国官,也不问一句话,便判了打一百板,押十四天。
他还要伸说时,已经有两个差人过来,不由分说,拉了下去,送到班房里面。他心中还想
道:“原来说打一百板,是不打的,这也罢了。”谁知到了下午三点钟时候,说是坐晚堂
了,两个差人来,拖了就走,到得堂上,不由分说的,劈劈拍拍打了一百板,打得鲜血淋
漓;就有一个巡捕上来,拖了下去,上了手銙,押送到巡捕房里,足足的监禁了十四天;又
带到公堂,过了一堂,方才放了。你说巡捕的气焰,可怕不可怕呢!”我说道:“外国人不
懂话,受了他那‘肤受之朔’,且不必说。那公堂上的问官,他是个中国人,也应该问个明
白,何以也这样一问也不问,就判断了呢?”述农道:“这里面有两层道理:一层是上海租
界的官司,除非认真的一件大事,方才有两面审问的;其余打架细故,非但不问被告,并且
连原告也不问,只凭着包探、巡捕的话就算了。他的意思,还以为那包探、巡捕是办公的
人,一定公正的呢,哪里知道就有这把总升巡捕的那一桩前情后节呢。第二层,这会审公堂
的华官,虽然担着个会审的名目,其实犹如木偶一般,见了外国人就害怕的了不得,生怕得
罪了外国人,外国人告诉了上司,撤了差,磕碎了饭碗,所以平日问案,外国人说甚么就是
甚么。这巡捕是外国人用的,他平日见了,也要带三分惧怕,何况这回巡捕做了原告,自然
不问青红皂白,要惩办被告了。”
我正要再往下追问时,继之打发人送条子来,叫我进城,说有要事商量。我只得别过述
农,进城而去。
正是:适闻海上称奇事,又历城中傀儡场。未知进城后有甚么要事,且待下回再说。
第十一回 纱窗外潜身窥贼迹 房门前瞥眼睹奇形
当下我别过述农,骑马进城。路过那苟公馆门首,只见他大开中门,门外有许多马匹;
街上堆了不少的爆竹纸,那爆竹还在那里放个不住。心中暗想,莫非办甚么喜事,然而上半
天何以不见动静?继之家本来同他也有点往来,何以并未见有帖子?一路狐疑着回去,要问
继之,偏偏继之又出门拜客去了。从日落西山,等到上灯时候,方才回来。一见了我,便说
道:“我说你出城,我进城,大家都走的是这条路,何以不遇见呢,原来你到你令伯那里去
过一次,所以相左了。”我道:“大哥怎么就知道了?”继之道;“我回来了不多一会,你
令伯就来拜我,谈了好半天才去。我恐怕明日一早要到关上去,有几天不得进城,不能回拜
他,所以他走了。我写了个条子请你进城,一面就先去回拜了他,谈到此刻才散。”我道:
“这个可谓长谈了。”继之道;“他的脾气同我们两样,同他谈天,不过东拉拉,西拉拉罢
了。他是个风流队里的人物,年纪虽然大了,兴致却还不减呢。这回到通州勘荒去,你道他
怎么个勘法?他到通州只住了五天,拜了拜本州,就到上海去玩了这多少日子。等到回来
时,又拢那里一拢,就回来了,方才同我谈了半天上海的风气,真是愈出愈奇了。大凡女子
媚人,总是借助脂粉,谁知上海的婊子,近来大行戴墨晶眼镜。你想这杏脸桃腮上面,加上
两片墨黑的东西,有甚么好看呢?还有一层,听说水烟筒都是用银子打造的,这不是浪费得
无谓么。”
我道:“这个不关我们的事,也不是我们浪费,不必谈他。那苟公馆今天不知有甚么喜
事?我们这里有帖子没有?要应酬他不要?”继之道:“甚么喜事!岂但应酬他,而且钱也
借去用了。今日委了营务处的差使,打发人到我这里来,借了五十元银去做札费。我已经差
帖道喜去了。”我道:“札费也用不着这些呀。”继之道:“虽然未见得都做了札费,然而
格外多赏些,摔阔牌子,也是他们旗人的常事。”我道:“得个把差使就这么张扬,放那许
多爆竹,也是无谓得很。今天我回来时,几乎把我的马吓溜了,幸而近来骑惯了,还勒得
住。”继之道:“这放爆竹是湖南的风气,这里湖南人住的多了,这风气就传染开来了。我
今天急于要见你,要托你暗中代我查一件事。可先同你说明白了:我并不是要追究东西,不
过要查出这个家贼,开除了他罢了。”我道:“是呀。今天我到关上去,听说大哥丢了甚么
东西。”继之道:“并不是甚么很值钱的东西,是失了一个龙珠表。这表也不知他出在那一
国,可是初次运到中国的,就同一颗水晶球一般,只有核桃般大。我在官厅上面,见同寅的
有这么一个,我就托人到上海去带了一个来,只值十多元银子,本来不甚可惜。只是我又配
上一颗云南黑铜的表坠,这黑铜虽然不知道值钱不值钱,却是一件希罕东西。而且那工作十
分精细,也不知他是雕的还是铸的,是杏仁般大的一个弥勒佛象,须眉毕现的,很是可
爱。”我道:“弥勒佛没有须的。”继之道:“不过是这么一句话,说他精细罢了,你不要
挑眼儿取笑。”我道:“这个不必查,一定是一个馋嘴的人偷的。”继之怔了一怔道:“怎
见得?”我道:“大哥不说么,表象核桃,表坠象杏仁,那表链一定象粉条儿的了。他不是
馋嘴贪吃,偷来做甚么呢。”继之笑了笑道:“不要只管取笑,我们且说正经话。我所用的
人,都是旧人,用上几年的了,向来知道是靠得住的。只有一个王富,一个李升,一个周
福,是新近用的,都在关上。你代我留心体察着,看是哪一个,我好开除了他。”我想了一
想道:“这是一个难题目。我查只管去查,可是不能限定日子的。”继之道:
“这个自然。”
正说着话时,门上送进来一分帖子,一封信。继之只看了看信面,就递给我。我接来一
看,原来是我伯父的信。拆开看时,上面写着明日申刻请继之吃饭,务必邀到,不可有误云
云。继之对我道;“令伯又来同我客气了。”我道:“吃顿把饭也不算甚么客气。”继之
道:“这么着,我明日索性不到关上去了,省得两边跑。明日你且去一次,看有甚么动静没
有。”我答应了。
继之就到上房里去,拿了一根钥匙出来。交给我道:“这是签押房钥匙,你先带着,恐
怕到那边有甚么公事。”又拿过一封银子来道:“这里是五十两:内中二十两是我送你的束
脩;账房里的赢余,本来是要到节下算的,我恐怕你又要寄家用,又要添补些甚么东西,二
十两不够,所以同他们先取了三十两来,付了你的账,到了节下再算清账就是了。你下次到
关上去,也到账房里走走,不要挂了你的名字,你一到也不到。”我道:“我此刻用不了这
些,前回借大哥的,请先扣了去。”继之道:“这个且慢着。你说用不了这些,我可也还不
等这个用呢。”我道:“只是我的脾气,欠着人家的钱,很不安的。”继之道:“你欠了人
家的钱,只管去不安;欠了我的钱,用不着不安。老实对你说:同我彀不上交情的,我一文
也不肯借;彀得上交情的,我借了就当送了,除非那人果然十分丰足了,有余钱还我。我才
受呢。”我听了,不便再推辞,只得收过了。
一宿无话。到了次日,梳洗过后,我就带了钥匙,先到伯父公馆里去。谁知还没有起
来。我在客堂里坐等了好半天,才见一个丫头出来,说太太请侄少爷。我进去见过伯母,谈
了些家常话。等到十点多钟,我实在等不及了,恐怕关上有事,正要先走,我伯父却醒了,
叫我再等一等,我只得又留住。等伯父起来,洗过了脸,吃了一会水烟,又吃了点心,叫我
同到书房里去,在烟床睡下。早有家人装好了一口烟,伯父取过来吸了,方慢慢的起来,在
书桌抽屉里面,取出一包银子道:“你母亲的银子,只有二千存在上海,五厘周息,一年恰
好一百两的利钱,取来了。我到上海去取,来往的盘缠用了二十两。这里八十两,你先寄回
去罢。还有那三千两,是我一个朋友王俎香借了去用的,说过也是五厘周息。但是俎香现在
湖南,等我写信去取了来,再交给你罢。”我接过了银子,告知关上有事,要早些去。伯父
问道:“继之今日来么?”我道:“来的。今天他不到关上去,也是为的晚上要赴这个
席。”伯父道:“这也是为你的事,他照应了你,我不能不请请他。
你有事先去罢。”
我就辞了出来,急急的雇了一匹马,加上几鞭,赶到关上,午饭已经吃过了,我开了签
押房门,叫厨房再开上饭来,一面请文述农来谈天。谁知他此刻公事忙,不得个空。我吃过
了饭,见没有人来回公事。因想起继之托我查察的事情,这件事没头没脑的,不知从哪里查
起。想了一会法子,取出那八十两银子,放在公事桌上,把房门虚掩起来。绕到签押房后面
的夹衖里后窗外面,立在一个里面看不见外面,外面却张得见里面的地方,在那里偷看。这
也不过是我一点妄想,想看有人来偷没有。看了许久,不见有人来偷。我想这样试法,两条
腿都站直了,只怕还试不出来呢。
正想走开,忽听得砉的一声门响,有人进去了。我留心一看,正是那个周福。只见他走
进房时,四下里一望,嘴里说道:“又没有人了。”一回头看见桌上那一包银子,拿在手里
颠了一颠,把舌头吐了一吐。伸手去开那抽屉,谁知都是锁着的;他又去开了书柜,把那一
包银子,放在书柜里面,关好了;又四下里望了一望,然后出去,把房门倒掩上了。我心中
暗暗想道:“起先见他的情形很象是贼,谁知倒不是贼。”于是绕了出来,走过一个房门
口,听见里面有人说话。这个房住的是一个同事,姓毕,表字镜江。我因为听见说话声音,
无意中往里面一望,只见镜江同着一个穿短衣赤脚的粗人,在那里下象棋。那粗人手里,还
拿着一根尺把长的旱烟筒,在那里吸着烟。我心中暗暗称奇。不便去招呼他,顺着脚步,走
回签押房。只见周福在房门口的一张板凳上坐着,见我来了,就站起来,说道:“师爷下次
要出去,请把门房锁了,不然,丢了东西是小的们的干纪。他一面说,我一面走到房里,他
也跟进来。又说道:“丢了东西,老爷又不查的,这个最难为情。”我笑道:“查不查有甚
么难为情?”周福道:“不是这么说。倘是丢了东西,马上就查,查明白了是谁偷的,就惩
治了谁,那不是偷东西的,自然心安了。此刻老爷一概不查,只说丢了就算了,这自然是老
爷的宽洪大量。但是那偷东西的心中,暗暗欢喜;那不是偷东西的,倒怀着鬼胎,不知主人
疑心的是谁。并且同事当中,除了那个真是做贼的,大家都是你疑我,我疑你,这不是不安
么?”我道:“查是要查的,不过暗暗的查罢了。并且老爷虽然不查,你们也好查的;查着
了真贼,还有得赏呢。”周福道:“赏是不敢望赏,不过查着了,可以明明心迹罢了。”我
道:“那么你们凡是自问不是做贼的,都去暗暗的查来,但是不可张扬,把那做贼的先吓跑
了。”周福答了两个“是”字,要退出去;又止住了脚步,说道:“小的刚才进来,看见书
桌上有一封银子,已经放在书柜里面了。”我道:“我知道了。毕师爷那房里,有一个很奇
怪的人,你去看看是谁。”周福答应着去了。
恰好述农公事完了,到这里来坐。一进房门便道:“你真是信人,今天就来请我了。”
我道:“今天还来不及呢,一会儿我就要进城了。”述农笑道:“取笑罢了,难道真要你请
么?”我道:“我要求你说故事,只好请你。”刚说到这里,周福来了,说道;“并没有甚
么奇怪人,只有一个挑水夫阿三在那里。”我问道:“在那里做甚么?”周福道:“好象刚
下完了象棋的样子,在那里收棋子呢。”说完,退了出去。述农便问甚么事,我把毕镜江房
里的人说了。述农道:“他向来只同那些人招接。”我道:“这又为甚么?”述农道:“你
算得要管闲事的了,怎么这个也不知道?”我道:“我只喜欢打听那古怪的事,闲事是不管
的。你这么一说,这里面一定又有甚么跷蹊的了,倒要请教请教。述农道:“这也没有甚么
跷蹊,不过他出身微贱,听说还是个“王八”,所以没有甚人去理他,就是二爷们见了他也
避的,所以他只好去结交些烧火挑水的了。”我道:“继翁为甚用了这等人?”述农道:
“继翁何尝要用他,因为他弄了情面荐来的,没奈何给他四吊钱一个月的干脩罢了。他连字
也不识,能办甚么事要用他!”我道:“他是谁荐的?”述农道:“这个我也不甚了利,你
问继翁去。你每每见了我,就要我说故事,我昨夜穷思极想的,想了两件事:一件是我亲眼
看见的实事,一件是相传说着笑的,我也不知是实事还是故意造出来笑的。我此刻先把这个
给你说了,可见得我们就这大关的事不是好事,我这当督扦的,还是众怨之的呢。”我听了
大喜,连忙就请他说。述农果然不慌不忙的说出两件事来。
正是:过来人具广长古,挥塵间登说法台。未如述农说的到底是甚么事,且待下回再记。
第十二回 查私货关员被累 行酒令席上生风
且说我当下听得述农没有两件故事,要说给我听,不胜之喜,便凝神屏息的听他说来,
只听他说道:“有一个私贩,专门贩土,资本又不大,每次不过贩一两只,装在坛子里面,
封了口,粘了茶食店的招纸,当做食物之类,所过关卡,自然不留心了。然而做多了总是要
败露的。这一次,被关上知道了,罚他的货充了公。他自然是敢怒不敢言的了。过了几天,
他又来了,依然带了这么一坛,被巡丁们看见了,又当是私土,上前取了过来,他就逃走
了。这巡丁捧了坛子,到师爷那里去献功。师爷见又有了充公的土了,正好拿来煮烟,欢欢
喜喜的亲手来开这坛子。谁知这回不是土了,这一打开,里面跳出了无数的蚱蜢来,却又臭
恶异常。原来是一坛子粪水,又装了成千的蚱蜢。登时闹得臭气熏天,大家躲避不及。这蚱
蜢又是飞来跳去的,闹到满屋子没有一处不是粪花。你道好笑不好笑呢?”我道:“这个我
也曾听见人家说过,只怕是个笑话罢了。”
述农道:“还有一件事,是我亲眼见的,幸而我未曾经手。唉!真是人心不古,诡变百
出,令人意料不到的事,尽多着呢。那年我在福建,也是就关上的事,那回我是办帐房,生
了病,有十来天没有起床。在我病的时候,忽然来了一个眼线,报说有一宗私货,明日过
关。这货是一大宗珍珠玉石,却放在棺材里面,装做扶丧模样。灯笼是姓甚么的,甚么衔
牌,甚么职事,几个孝子,一一都说得明明白白。大家因为这件事重大,查起来是要开棺
的,回明了委员,大众商量。那眼线又一口说定是私货无疑,自家肯把身子押在这里。委员
便留住他,明日好做个见证。到了明天,大家终日的留心,果然下午时候,有一家出殡的经
过,所有衔牌、职事、孝子、灯笼,就同那眼线说的一般无二。大家就把他扣住了,说他棺
材里是私货。那孝子又惊又怒,说怎见得我是私货。此时委员也出来了,大家围着商量,说
有甚法子可以察验出来呢?除了开棺,再没有法子。委员问那孝子:‘棺材里到底是甚么东
西?’那孝子道:‘是我父亲的尸首。’问此刻要送到哪里去?说要运回原籍去。问几时死
的?说昨日死的。委员道:‘既是在这作客身故,多少总有点后事要料理,怎么马上就可以
运回原籍?这里面一定有点跷蹊,不开棺验过,万不能明白。’那孝子大惊道:‘开棺见
尸,是有罪的。你们怎么仗着官势,这样模行起来!’此时大众听了委员的话,都道有理,
都主张着开棺查验。委员也喝叫开棺。那孝子却抱着棺材,号陶大哭起来。内中有一个同
事,是极细心的,看那孝子嘴里虽然嚷着象哭,眼睛里却没有一点眼泪,越发料定是私货无
疑。当时巡丁、扦子手,七手八脚的,拿斧子、劈柴刀,把棺材劈开了。一看,吓得大众面
元人色:那里是甚么私货,分明是直挺挺的睡着一个死人!那孝子便走过来,一把扭住了委
员,要同他去见上官,不由分说,拉了就走,幸得人多拦住了。然而大家终是手足无措的。
急寻那眼线的,不提防被他逃走去了。这里便闹到一个天翻地复。从这天下午起,足足闹到
次日黎明时候,方才说妥当了,同他另外买过上好棺材,重新收殓,委员具了素服祭过,另
外又赔了他五千两银子,这才了事。却从这一回之后,一连几天,都有棺材出口。我们是个
惊弓之鸟,哪里还敢过问。其实我看以后那些多是私货呢。他这法子想得真好,先拿一个真
尸首来,叫你开了,闹了事,吃了亏,自然不敢再多事,他这才认真的运起私货来。”我
道:“这个人也太伤天害理了!怎么拿他老子的尸首暴露一番,来做这个勾当?”述农道:
“你是真笨还是假笨?这个何尝是他老子,不知他在那里弄来一个死叫化子罢了。”
当下又谈了一番别话,我见天色不早了,要进城去。刚出了大门,只见那挑水阿三,提
了一个画眉笼子走进来。我便叫住了问道:“这是谁养的?”阿三道:“刚才买来的。是一
个人家的东西,因为等钱用,连笼子两吊钱就买了来;到雀子铺里去买,四吊还不肯呢。”
我道:“是你买的么?”阿三道:“不是,是毕师爷叫买的。”说罢,去了。我一路上暗
想,这个人只赚得四吊钱一月,却拿两吊钱去买这不相干的顽意儿,真是嗜好太深了。
回到家时,天已将黑,继之已经到我伯父处去了,留下话,叫我回来了就去。我到房
里,把八十两银子放好,要水洗了脸才去。到得那边时,客已差不多齐了。除了继之之外,
还有两个人:一个是首府的刑名老夫子,叫做郦士图;一个是督署文巡捕,叫做濮固修。大
家相让,分坐寒暄,不必细表。
又坐了许久。家人来报苟大人到了。原来今日请的也有他。只见那苟才穿着衣冠,跨了
进来,便拱着手道:“对不住,对不住!到迟了,有劳久候了!兄弟今儿要上辕去谢委,又
要到差,拜同寅,还要拜客谢步,整整的忙了一天儿。”又对继之连连拱手道:“方才亲到
公馆里去拜谢,那儿知道继翁先到这儿来了。昨天费心得很!”继之还没有回答他,他便回
过脸来,对着固修拱手道:“到了许久了!”又对士图道:“久违得很,久违得很!”又对
着我拱着手,一连说了六七个请字,然后对我伯父拱手道:“昨儿劳了驾,今儿又来奉扰,
不安得很!”伯父让他坐下,大众也都坐下。送过茶,大众又同声让他宽衣。就有他的底下
人,拿了小帽子过来;他自己把大帽子除下,又卸了朝珠。宽去外褂,把那腰带上面滴溜打
拉佩带的东西,卸了下来;解了腰带,换上一件一裹圆的袍子,又束好带子,穿上一件巴图
鲁坎肩儿。在底下人手里,拿过小帽子来;那底下人便递起一面小小镜子,只见他对着镜子
来戴小帽子;戴好了,又照了一照,方才坐下。便问我伯父道:“今儿请的是几位客呀?我
简直的没瞧见知单。”我伯父道:“就是几位,没有外客。”苟才道:“呀!咱们都是熟
人,何必又闹这个呢。”我伯父道:一来为给大人贺喜;二来因为——”说到这里,就指着
我道:“继翁招呼了舍侄,借此也谢谢继翁。”苟才道:“哦!这位是令侄么?英伟得很,
英伟得很!你台甫呀?今年贵庚多少了?继翁,你请他办甚么呢?”继之道:“办书启。”
苟才道:“这不容易办呀!继翁,你是向来讲究笔墨的,你请到他,这是一定高明的了。真
是‘后生可畏’!”又捋了捋他的那八字胡子道:“我们是‘老大徒伤’的了。”又扭转头
来,对着我伯父道:“子翁,你不要见弃的话,怕还是小阮贤于人阮呢!”说着,又呵呵大
笑起来。
当下满座之中,只听见他一个人在那里说话,如瓶泻水一般。他问了我台甫、贵庚,我
也来不及答应他。就是答应他,他也来不及听见,只管唠唠叨叨的说个不断。一会儿,酒席
摆好了,大众相让坐下。我留心打量他,只见他生得一张白脸,两撇黑须,小帽子上缀着一
块蚕豆大的天蓝宝石,又拿珠子盘了一朵兰花,灯光底下,也辨不出他是真的,是假的。只
见他问固修道:“今天上头有甚么新闻么?”固修道:“今天没甚事。昨天接着电报,说驭
远兵船在石浦地方遇见敌船,两下开仗,被敌船打沉了。”苟才吐了吐舌头道:“这还了
得!马江的事情,到底怎样?有个实信么?”固修道:“败仗是败定了,听说船政局也毁
了。但是又有一说,说法兰西的水师提督孤拔,也叫我们打死了。此刻又听见说福建的同乡
京官,联名参那位钦差呢。”
说话之间,酒过三巡,苟才高兴要豁拳。继之道:“豁拳没甚趣味,又伤气。我那里有
一个酒筹,是朋友新制,送给我的,上面都是四书句,随意掣出一根来,看是甚么句子,该
谁吃就是谁吃,这不有趣么?”大家都道:“这个有趣,又省事。”继之就叫底下人回去取
了来。原来是一个小小的象牙筒,里面插着几十枝象牙筹。继之接过来递给苟才道:“请大
人先掣。”苟才也不推辞,接在手里,摇了两摇,掣了一枝道:“我看该敬到谁去喝?”说
罢,仔细一看道:“呀,不好,不好!继翁,你这是作弄我,不算数,不算数!”继之忙在
他手里拿过那根筹来一看,我也在旁边看了一眼,原来上面刻着“二吾犹不足”一句,下面
刻着一行小字道:“掣此签者,自饮三杯。”继之道:“好个二吾犹不足!自然该吃三杯
了。这副酒筹,只有这一句最传神,大人不可不赏三杯。”苟才只得照吃了,把筹筒递给下
首郦士图。士图接过,顺手掣了一根,念道:“‘刑罚不中’,量最浅者一大杯。”座中只
有濮固修酒量最浅,凡乎滴酒不沾的,众人都请他吃。固修摇头道:“这酒筹太会作弄人
了!”说罢,攒着眉头,吃了一口,众人不便勉强,只得算了。士图下首,便是主位。我伯
父掣了一根,是“‘不亦乐乎’,合席一杯”。继之道:“这一根掣得好,又合了主人待客
的意思。这里头还有一根合席吃酒的,却是一句‘举疾首蹙頞’,虽然比这个有趣,却没有
这句说的快活。”说着,大家又吃过了,轮到固修制筹。固修拿着筒儿摇了一摇道:“筹儿
筹儿,你可不要叫我也掣了个二吾犹不足呢!”说着,掣了一根,看了一看,却不言语,拿
起筷子来吃菜。我问道:“请教该谁吃酒?是一句甚么?”固修就把筹递给我看。我接来一
看,却是一句“子归而求之”,下面刻着一行道:“问者即饮。”我只得吃了一杯。下来便
轮到继之。继之掣了一根是“将以为暴”,下注是“打通关”三个字。继之道:“我最讨厌
豁拳,他偏要我豁拳,真是岂有此理!”苟才道:“令上是这样,不怕你不遵令!”继之只
得打了个通关。我道:“这一句隐着‘今之为关也’一句,却隐得甚好。只是继翁正在办着
大关,这句话未免唐突了些。”继之道:“不要多说了,轮着你了,快掣罢。”我接过来掣
了一根,看时,却是“王速出令”一句,下面注着道:“随意另行一小令。”我道:“偏到
我手里,就有这许多周折!”苟才拿过去一看道:“好呀!请你出令呢。快出罢,我们恭听
号令呢。”
我道:“我前天偶然想起俗写的‘时’字,都写成日字旁一个寸字。若照这个‘时’字
类推过去,‘讨’字可以读做‘诗’字,‘付’字可以读做‘侍’字。我此刻就照这个意
思,写一个字出来,那一位认得的,我吃一杯;若是认不得,各位都请吃一杯。好么?”继
之道:“那么说,你就写出来看。”我拿起筷子,在桌上写了一个“汉”字。苟才看了,先
道:“我不识,认罚了。”拿起杯子,咕嘟一声,干了一杯。士图也不识,吃了一杯。我伯
父道:“不识的都吃了,回来你说不出这个字来,或是说的没有道理,应该怎样?”我道:
“说不出来,侄儿受罚。”我伯父也吃了一口。固修也吃了一口。继之对我道:“你先吃了
一杯,我识了这个字。”我道:“吃也使得,只请先说了。”继之道:“这是个‘漢’
字。”我听说,就吃了一杯。我伯父道:这怎么是个‘漢’字?”继之道:“他是照着俗写
的‘難’字化出来的,俗写‘難’字是个‘又’字旁,所以他也把这‘又’字替代了‘莫’
字,岂不是个‘漢’字。”我道:“这个字还有一个读法,说出来对的。大家再请一杯,好
么?”大家听了,都觉得一怔。
正是:奇字尽堪供笑谑,不须载酒问杨雄。未知这个字还有甚么读法,且待下回再记。
第十三回 拟禁烟痛陈快论 睹赃物暗尾佳人
当下我说这“汉”字还有一个读法,苟才便问:“读作甚么?”我道:“俗写的‘鷄’
字,是‘又’字旁加一个‘鸟’字;此刻借他这‘又’字,替代了‘奚’字,这个字就可以
读作‘溪’字。”苟才道:“好!有这个变化,我先吃了。”继之道:“我再读一个字出
来,你可要再吃一杯?”我道:“这个自然。”继之道:“照俗写的‘观’字算,这个就是
‘灌’字。”我吃了一杯。苟才道:“怎么这个字有那许多变化?奇极了!——呀,有了!
我也另读一个字,你也吃一杯,好么?”我道:“好,好!”苟才道:“俗写的‘对’字,
也是又字旁,把‘又’字替代了‘丵’字,是一个——呀!这是个甚么字?——呸!这个不
是字,没有这个字,我自己罚一杯。”说着,吐嘟的又干了一杯。固修道:“这个字竟是一
字三音,不知照这样的字还有么?”我道:“还有一个‘卩’字。这个字本来是古文的
‘节’字,此刻世俗上,可也有好几个音,并且每一个音有一个用处:书铺子里拿他代
‘部’字,铜铁铺里拿他代‘磅’字,木行里拿他代‘根’字。”士图道:“代‘部’字,
自然是单写一个偏旁的缘故,怎么拿他代起‘磅’字、‘根’字来呢?”我道:“‘磅’
字,他们起先图省笔,写个‘邦’字去代,久而久之,连这‘邦’字也单写个偏旁了;至于
‘根’字,更是奇怪,起先也是单写个偏旁,写成一个‘艮’字,久而久之,把那一撇一捺
也省了,带草写的就变了这么一个字。”说到这里,忽听得苟才把桌子一拍道:“有了!众
人都吓了一跳,忙问道:“有了甚么?”苟才道:“这个‘卩’字,号房里挂号的号簿,还
拿他代老爷的‘爷’字呢。我想叫认得古文的人去看号簿,他还不懂老卩是甚么东西呢!”
说的众人都笑了。
此时又该轮到苟才掣酒筹,他拿起筒儿来乱摇了一阵道:“可要再抽一个自饮三杯
的?”说罢,掣了一根看时,却是“则必餍酒肉而后反”,下注“合席一杯完令”。我道:
“这一句完令虽然是好,却有一点不合。”苟才道:“我们都是既醉且饱的了,为甚么不
合?”我道:“那做酒令的借着孟子的话骂我们,当我们是叫化子呢。”说得众人又笑了。
继之道:“这酒筹一共有六十根,怎么就偏偏掣了完令这根呢?”固修道:“本来酒也够
了,可以收令了,我倒说这根掣得好呢。不然,六十根都掣了,不知要吃到甚么时候呢。”
我道:“然而只掣得七‘节’,也未免太少。”我伯父道:“这洒筹怎么是一节一节的?”
继之笑道:“他要借着木行里的‘根’字,读作古音呢。这个还好,不要将来过‘节’的时
候,你却写了个古文,叫铜铁铺里的人看起来,我们都要过‘磅’呢。”说的众人又是一场
好笑。一面大家干了门面杯,吃过饭,散坐一会,士图、固修先辞去了;我也辞了伯父,同
继之两个步行回去。
我把今日在关上的事,告诉了继之。继之道:“这个只得慢慢查察去,一时哪里就查得
出来。”我忽然想起一件事,问道:“我有一件事,怀疑了许久,要问大哥,不知怎样,得
到见面的时候就忘记了;今天同席遇了郦士图,又想起来了。我好几次在路上碰见过那位江
宁太守,见他坐在轿子里,总是打磕睡的。这个人的精神,怎么这么坏法?”继之道:“你
说他磕睡么?他在那里死了一大半呢!”我听了,越发觉得诧异,忙问:“何以死了一大
半?”继之道:“此刻这位总督大帅,最恨的是吃鸦片烟,大凡有烟瘾的人,不要叫他知
道;他要是知道了,现任的撤任,有差的撤差,那不曾有差事的,更不要望求得着差事。只
有这一位太守,烟瘾大的了不得,他却又有本事瞒得过。大帅每天起来,先见藩台,第二个
客就是江宁府。他一早在家先过足了瘾,才上衙门;见了下来,烟瘾又大发了,所以坐在轿
子里,就同死了一般。回到衙门,轿子一直抬到二堂,四五个丫头,把他扶了出来,坐在醉
翁椅上,抬到上房里去。他的两三个姨太太,早预备好了,在床上下了帐子,两三个人先在
里面吃烟,吃的烟雾腾天的,把他扶到里面,把烟熏他,一面还吸了烟喷他。照这样闹法,
总要闹到二十几分钟时候,他方才回了过来,有气力自己吸烟呢。”
我道:“这又奇了!那位大帅见客的时候,或者可以有一定;然而回公事的话,不能没
有多少,比方这一天公事回的多,或者上头问话多,那就不能不耽搁时候了,那烟瘾不要发
作么?”继之道:“这就难说了。据世俗的话,都说他官运亨通,不应该坏事的,所以他的
烟瘾,就犹如懂人事的一般,碰了公事多的那一天,时候耽搁久了,那烟瘾也来得迟些,总
是他运气好之故。依我看来,哪里是甚么运气不运气,那烟瘾一半是真的,有一半是假的。
他回公事的时候,如果工夫耽搁久了,那瘾未尝不发作,只因他慑于大帅的威严,恐怕露出
马脚来,前程就保不住了,只好勉强支持,也未尝支持不住;等到退了出来,坐上轿子,那
时候是惟我独尊的了,任凭怎样发作,也不要紧了,他就不肯去支持,凭得他瘫软下来,回
到家去,好歹有人伏伺。至于回到家去,要把烟熏、拿烟喷的话,我看更是故作偃蹇的了。”
我笑道:“大哥这话,才是‘如见其肺肝焉’呢。这位大帅既然那么恨鸦片烟,为甚么
不禁了他?”继之道:“从前也商量过来,说是加重烟土烟膏的税,伸一个不禁自禁之法:
后来不知怎样,就沉了下来,再也不提起了。依我看上去,一省两省禁,也不中用,必得要
奏明立案,通国一齐禁了才好。”我道:“通国都禁,谈何容易!”继之道:“其实不难,
只要立定了案,凡系吃烟的人,都要抽他的吃烟税,给他注了烟册,另外编成一份烟户;凡
系烟户的人,非但不准他考式、出仕,并且不准他做大行商店。那吃烟的人,自然不久就断
绝了。我还有一句最有把握的话:大凡政事,最怕的是扰民;只有这禁烟一项,正不妨拿出
强硬手段去禁他,就是骚扰他点,也不要紧。那些鸦片鬼,任是怎样激怒他,他也造不起反
来,究竟吃烟枪不能作洋枪用,烟泡不能作大炮用。就是刻薄得他死了,也不足惜;而且多
死一个鸦片鬼,世上便少一个传染恶疾的人。如此说来,非但死不足惜,而且还是早死为佳
呢。怎奈此时官场中人,十居其九是吃烟的,那一个肯建这个政策作法自毙呢?——时候不
早了,睡罢,明天再谈。”
一宿无话,次日一早,继之到关上去了。此时我想着要寄家信,拿出银子来,秤了一百
两,打算要寄回去。又想买点南京的土货,顺便寄去。吃过午饭,就到街上去买。顺着脚步
走去,走到了城隍庙里,随意游玩。忽见有两名督辕的亲兵,叱喝而来;后面跟着一顶洋蓝
呢中轿,上着轿帘,想来里面坐的,定是一位女太太。那两名亲兵,走到大殿上,把烧香的
人赶开,那轿子就在廊下停住。旁边一个老妈子过来,把轿帘揭下,扶出一位花枝招展的美
人,打扮得珠围翠绕,锦簇花团,莲步姗姗的走上殿去。我一眼瞥见他襟头下挂着核桃大的
一颗水晶球,心下暗吃一惊道:“莫非继之失的龙珠表,到了他手里么?”忽又回想道:
“这是有得卖的东西,虽不知他是甚么人,然而看他那举动阔绰,自然他也是买来的,何必
一定是继之那个呢。”一面想着,只见他上到殿上,拈香膜拜。我忽然又想起,龙珠表虽是
有一般的,但是那黑铜表坠不是常有的东西。可惜离的远,看他不清楚,怎样能够走近他身
边一看就好。踌躇了一会,想起女子入庙烧香,一定要拜观音菩萨的,何妨去碰他一碰。想
着,就走到旁边的观音殿去等他。等了许久,还不见来,以为他去了,仍旧走出来,恰好迎
面同他遇着。留神一看,不禁又吃了一惊,他穿的是白灰色的衣裳,滚的是月白边,那一颗
水晶球似的东西虽然已经藏在襟底,那一根链条儿还搭在外面,分明直显出一颗杏仁大的黑
表坠来。这东西有九分九是继之的失赃了。但是他是甚么人,总要设法先打听着了,才可以
再查探是甚么人卖给他的。遂想了个法子,走到正殿上,同香火道人买了些香烛,胡乱烧了
香;又随意取过签筒来,摇了几摇,摇出一根签来,看了号码,又到香火道人那里去买签,
故意多给他几文钱,问他讨一碗茶来吃,略略同他谈两句,乘机就问他方才烧香的女子是甚
么人。香火道人道:“听说是制台衙门里面甚么人的内眷,我也不知道底细。他每月总来烧
几回香的。”我听了,仍是茫无头绪的,敷衍了两句就走了,不觉闷闷不乐。我虽然不是奉
西教的,然而向来也不拜偶象。今天破了我的成例,不过为的是打听这件事;谁知例是破
了,事情却打听不出来。当面见了真赃,势不能不打听个明白,站在庙门外面,呆呆的想法
子。
只见他的轿子已经出来了。恰好有个马夫牵着一匹马走过,我便赁了他骑上了,远远的
跟着那轿子去,要看他住在那里。谁知他并不回家,又到一个甚么观音庙里烧香去了。我好
不懊恼!不便再进去碰他,只骑了马在左近地方跑了一会。等的我心也焦了,他方才出来,
我又远远的跟着。他却又到一个关神庙去烧香。我不觉发烦起来,要想不跟他了,却又舍不
得当面错过,只得按辔徐行,走将过去。只见同他做开路神的两名督辕亲兵,一个蹲在庙门
外面,一个从里面走出来,嘴里打着湖南口音说:“哙!伙计,不要气了,大王庙是要到明
天去了。”一个道:“我们找个茶铺子歇歇罢,嘴里燥得很响。”一个道:“不必罢。这里
菩萨少,就要走了,等回去了我们再歇。”我听了这话,就走到街头等了一会,果然见他坐
着轿子出来了。我再远远的跟着他,转弯抹角,走了不少的路,走到一条街上,远远的看见
他那轿子抬进一家门里去,那两名亲兵就一直的去了。我放开辔头,走到他那门口一看,只
见一块朱红漆牌子,上刻着“汪公馆”三个大字。我拨转马头要回去,却已经不认得路了。
我到南京虽说有了些日子,却不甚出门;南京城里地方又大,那里认得许多,只得叫马夫在
前面引着走。心里原想顺路买东西,因为天上起了一片黑云,恐怕要下雨,只得急急的回去。
今天做了他半天的跟班,才知道他是一个姓汪的内眷,累得我东西也买不成功。但不知
他带的东西,到底是继之的失赃不是。如果是的,还不枉这一次的做跟班;要是不是的,那
可真冤枉了。想了一会,拿起笔来,先写好了一封家信,打算明天买了东西,一齐寄去。谁
知这一夜就下起个倾盆大雨来,一连三四天,不曾住点。到第五天,雨小了些,我就出去买
东西。打算买了回来,封包好了,到关上去问继之,有便人带去没有;有的最好,要是没
有,只好交信局寄去的了。回到家时,恰好继之已经回来了,我便同他商量,他答应了代我
托人带去。当下,我便把前几天在城隍庙遇见那女子烧香的话,一五一十的告诉了继之。继
之听了,凝神想了一想道:“哦!是了,我明白了。这会好得那个家贼就要走了。”
正是:迷离倘仿疑团事,打破都从一语中。未知继之明白了甚么,那家贼又是谁人,且
待下回再记。
第十四回 宦海茫茫穷官自缢 烽烟渺渺兵舰先沈
话说继之听了我一席话,忽然觉悟了道:“一定是这个人了。好在他两三天之内,就要
走的,也不必追究了。”我忙问:“是甚么人?”继之道:“我也不过这么想,还不知道是
他不是。我此刻疑心的是毕镜江。”我道:“这毕镜江是个甚么样人?大哥不提起他,我也
要问问。那天我在关上,看见他同一个挑水夫在那里下象棋,怎么这般不自重!”继之说:
“他的出身,本来也同挑水的差不多,这又何足为奇!他本来是镇江的一个龟子,有两个妹
子在镇江当娼,生得有几分姿色,一班嫖客就同他取起浑名来:大的叫做大乔,小的叫做小
乔。那大乔不知嫁到哪里去了;这小乔,就是现在督署的文案委员汪子存赏识了,娶了回去
作妾。这毕镜江就跟了来做个妾舅。子存宠上了小老婆,未免‘爱屋及乌’,把他也看得同
上客一般。争奈他自己不争气,终日在公馆里,同那些底下人鬼混。子存要带他在身边教
他,又没有这个闲工夫;因此荐给我,说是不论薪水多少,只要他在外面见识见识。你想我
那里用得他着?并且派他上等的事,他也不会做;要是派个下等事给他,子存面上又过不
去。所以我只好送他几吊钱的干脩,由他住在关上。谁料他又会偷东西呢!”
我道:“这么说,我碰见的大约就是小乔了?”继之道:“自然是的。这宗小人用心,
实在可笑。我还料到他为甚么要偷我这表呢。半个月以前,子存就得了消息,将近奉委做芜
湖电报局总办。他恐怕子存丢下他在这里,要叫他妹子去说,带了他去。因为要求妹子,不
能不巴结他,却又无从巴结起,买点甚么东西去送他,却又没有钱,所以只好偷了。你想是
不是呢?我道:“大哥怎么又说他将近要走了呢?莫非汪子存真是委了芜湖电报局了么?”
继之道:“就是这话。听说前两天札子已经到了。子存把这里文案的公事交代过了,就要去
接差。他前天喜孜孜的来对我说,说是子存要带他去,给他好事办呢。可不是几天就要走了
么?”我道:“这个也何妨追究追究他?”继之道:“这又何苦!这到底是名节攸关的。虽
然这种人没有甚么名节,然而追究出来,究竟与子存脸上有碍。我那东西又不是很值钱的;
就是那块黑铜表坠,也是人家送我的。追究他做甚么呢。”
正在说话之间,只见门上来回说:“有一个女人,带着一个小孩子,都是穿重孝的,要
来求见;说是姓陈,又没有个片子。”继之想了一想,叹一口气道:“请进来罢,你们好好
的招呼着。”门上答应去了。不一会,果然一个四十多岁的妇人,带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孩
子,都是浑身重孝的,走了进来。看他那形状,愁眉苦目,好象就要哭出来的样子。见了继
之,跪下来就叩头;那小孩子跟在后面,也跪着叩头。我看了一点也不懂,恐怕他有甚么碍
着别人听见的话,正想回避出去,谁知他站起了来,回过身子,对着我也叩下头去;吓得我
左不是,右不是,不知怎样才好。等他叩完了头,我倒乐得不回避,听听他说话了。继之让
他坐下。那妇人就坐下开言道:“本来在这热丧里面,不应该到人家家里来乱闯。但是出于
无奈,求吴老爷见谅!”继之道:“我们都是出门的人,不拘这个。这两天丧事办得怎样
了?此刻还是打算盘运回去呢,还是暂时在这里呢?”那妇人道:“现在还打不定主意,万
事都要钱做主呀!此刻闹到带着这孩子,抛头露面的——”说到这里,便咽住了喉咙,说不
出话来,那眼泪便从眼睛里直滚下来,连忙拿手帕去揩拭。继之道:“本来怪不得陈太太悲
痛。但是事已如此,哭也无益,总要早点定个主意才好。”那妇人道:“舍间的事,吴老爷
尽知道的,先夫咽了气下来,真是除了一个棕榻、一条草席,再无别物的了。前天有两位朋
友商量着,只好在同寅里面告个帮,为此特来求吴老爷设个法。”说罢,在怀里掏出一个梅
红全帖的知启来,交给他的小孩,递给继之。
继之看了,递给我。又对那妇人说道:“这件事不是这样办法。照这个样子,通南京城
里的同寅都求遍了,也不中用。我替陈太太打算,不但是盘运灵柩的一件事要用钱,就是孩
子们这几年的吃饭、穿衣、念书,都是要钱的。”那妇人道:“哪里还打算得那么长远!吴
老爷肯替设个法,那更是感激不尽了!继之道:“待我把这知启另外誊一份,明日我上衙门
去,当面求藩台佽助些。只要藩台肯了,无论多少,只要他写上一个名字就好了。人情势
利,大抵如此,众人看见藩台也解囊,自然也高兴些,应该助一两的,或者也肯助二两、三
两了。这是我这么一个想法,能够如愿不能,还不知道。藩台那里,我是一定说得动的,不
过多少说不定就是了。我这里送一百两银子,不过不能写在知启上,不然,拿出去叫人家看
见,不知说我发了多大的财呢。”那妇人听了,连忙站起来,叩下头去,嘴里说道:“妾此
刻说不出个谢字来,只有代先夫感激涕零的了!”说着,声嘶喉哽,又吊下泪来。又拉那孩
子过来道:“还不叩谢吴老伯!”那孩子跪下去,他却在孩子的脑后,使劲的按了三下,那
孩子的头便嘣嘣嘣的碰在地上,一连磕了三个响头。继之道:“陈太太,何苦呢!小孩子痛
呀!陈太太有事请便,这知启等我抄一份之后,就叫人送来罢。”那妇人便带着孩子告辞
道:“老太太、太太那里,本来要进去请安,因为在这热丧里面,不敢造次,请吴老爷转致
一声罢。”
说着,辞了出去。
我在旁边听了这一问一答,虽然略知梗概,然而不能知道详细,等他去了,方问继之。
继之叹道:“他这件事闹了出来,官场中更是一条危途了。刚才这个是陈仲眉的妻子。仲眉
是四川人,也是个榜下的知县,而且人也很精明的。却是没有路子,到了省十多年,不要说
是补缺、署事,就是差事也不曾好好的当过几个。近来这几年,更是不得了,有人同他屈指
算过,足足七年没有差事了。你想如何不吃尽当光,穷的不得了!前几天忽然起了个短见,
居然吊死了!”这句话,把我吓了一大跳道:“呀!怎么吊死了!救得回来么?”继之道:
“你不看见他么?他这一来,明明是为的仲眉死了,出来告帮,哪里还有救得活的话!”我
道:“任是怎样没有路子,何至于七八年没有差事,这也是一件奇事!”继之叹道:“老
弟,你未曾经历过宦途,哪里懂得这许多!大约一省里面的候补人员,可以分做四大宗:第
一宗,是给督抚同乡,或是世交,那不必说是一定好的了;第二宗,就是藩台的同乡世好,
自然也是有照应的;第三宗,是顶了大帽子,挟了八行书来的。有了这三宗人,你想要多少
差事才够安插?除了这三宗之外,腾下那一宗,自然是绝不相干的了,不要说是七八年,只
要他的命尽长着,候到七八百年,只怕也没有人想着他呢。这回闹出仲眉这件事来,岂不是
官场中的一个笑话!他死了的时候,地保因为地方上出了人命,就往江宁县里一报,少不免
要来相验。可怜他的儿子又小,又没有个家人,害得他的夫人,抛头露面的出来拦请免验,
把情节略略说了几句。江宁县已把这件事回了藩台,闻得藩台很叹了两口气,所以我想在藩
台那里同他设个法子。此刻请你把这知启另写一个,看看有不妥当的,同他删改删改,等我
明天拿去。”
我听了这番话,才晓得这宦海茫茫,竟与苦海无二的。翻开那知启重新看了一遍,词句
尚还妥当,不必改削的了,就同他再誊出一份来。翻到末页看时,已经有几个写上佽助的
了,有助一千钱的,也有助一元的,甚至于有助五角的,也有助四百文的,不觉发了一声
叹。回头来要交给继之,谁知继之已经出去了。我放下了知启,也踱出去看看。
走到堂屋里,只见继之拿着一张报纸,在那里发棱。我道:“大哥看了甚么好新闻,在
这里出神呢?”继之把新闻纸递给我,指着一条道:“你看我们的国事怎么得了!”我接过
来,依着继之所指的那一条看下去,标题是“兵轮自沉”四个字,其文曰:
驭远兵轮自某处开回上海,于某日道出石浦,遥见海平线上,一缕浓烟,疑为法兵
舰。管带大惧,开足机器,拟速逃窜。觉来船甚速,管带益惧,遂自开放水门,将船沉下,
率船上众人,乘舢舨渡登彼岸,捏报仓卒遇敌,致被击沉云。刻闻上峰将彻底根究,并劄上
海道,会商制造局,设法前往捞取矣。
我看了不觉咋舌道:“前两天听见濮固修说是打沉的,不料有这等事!”继之叹道:
“我们南洋的兵船,早就知道是没用的了,然而也料想不到这么一着。”我道:“南洋兵船
不少,岂可一概抹煞?”继之道:“你未从此中过来,也难怪你不懂得。南洋兵船虽然不
少,叵奈管带的一味知道营私舞弊,哪里还有公事在他心上。你看他们带上几年兵船,就都
一个个的席丰履厚起来,哪里还肯去打仗!”我道:“带一个兵船,哪里有许多出息?”继
之道:“这也一言难尽。克扣一节,且不要说他;单只领料一层,就是了不得的了。譬如他
要领煤,这里南京是没有煤卖的,照例是到支应局去领价,到上海去买。他领了一百吨的煤
价到上海去,上海是有一家专供应兵船物料的铺家,彼此久已相熟的,他到那里去,只买上
二三十吨。”我唶道:“那么那七八十吨的价,他一齐吞没了!”继之道:“这又不能。他
在这七八十吨价当中,提出二成贿了那铺家,叫他帐上写了一百吨;恐怕他与店里的帐目不
符,就教他另外立一个暗记号,开支了那七八十吨的价银就是了。你想他们这样办法,就是
吊了店家帐簿来查,也查不出他的弊病呢。有时他们在上海先向店家取了二三十吨煤,却出
他个百把吨的收条,叫店家自己到支应局来领价,也是这么办法。你说他们发财不发财呢!”
我道:“那许多兵船,难道个个管带都是这么着么?而且每一号兵船,未必就是一个管
带到底。头一个作弊罢了,难道接手的也一定是这样的么?”继之道:“我说你到底没有经
练,所以这些人情世故一点也不懂。你说谁是见了钱不要的?而且大众都是这样,你一个人
却独标高洁起来,那些人的弊端,岂不都叫你打破了?只怕一天都不能容你呢!就如我现在
办的大关,内中我不愿意要的钱,也不知多少,然而历来相沿如此,我何犯着把他叫穿了,
叫后来接手的人埋怨我;只要不另外再想出新法子来舞弊,就算是个好人了。”
我道:“历来的督抚难道都是睡着的,何以不彻底根查一次?”继之道:“你又来了!
督抚何曾睡着,他比你我还醒呢。他要是将一省的弊窦都厘剔干净,他又从哪里调剂私人
呢?我且现身说法,说给你听:我这大关的差事,明明是给藩台有了交情,他有心调剂我
的,所以我并未求他,他出于本心委给了我;若是没有交情的,求也求不着呢。其余你就可
以类推了。”正说话时,忽报藩台着人来请,继之便去更衣。
继之这一去,有分教:大善士奇形毕现,苦灾黎实惠难沾。未知藩台请继之去有甚么
事,且待下回再记。
第十五回 论善士微言议赈捐 见招贴书生谈会党
当下继之换了衣冠,再到书房里,取了知启道:“这回只怕是他的运气到了。我本来打
算明日再去,可巧他来请,一定是单见的,更容易说话了。”说罢,又叫高升将那一份知启
先送回去,然后出门上轿去了。
我左右闲着没事,就走到我伯父公馆里去望望。谁知我伯母病了,伯父正在那里纳闷,
少不免到上房去问病。坐了一会,看着大家都是无精打彩的,我就辞了出来。在街上看见一
个人在那里贴招纸,那招纸只有一寸来宽,五六寸长,上面写着“张大仙有求必应”七个
字,歪歪的贴在墙上。我问贴招纸的道:“这张大仙是甚么菩萨?在哪里呢?”那人对我笑
了一笑,并不言语。我心中不觉暗暗称奇。只见他走到十字街口,又贴上一张,也是歪的。
我不便再问他,一径走了回去。
继之却等到下午才回来,已经换上便衣了。我问道:“方伯那里有甚么事呢?”继之
道:“说也奇怪,我正要求他写捐,不料他今天请我,也是叫我写捐,你说奇怪不奇怪?我
们今天可谓交易而退了。”说到这里,跟去的底下人送进帖袋来,继之在里面抽出一本捐册
来,交给我看。我翻开看时,那知启也夹在里面,藩台已经写上了二十五两,这五字却象是
涂改过的。我道:“怎么写这几个字,也错了一个?”继之道:“不是错的,先是写了二十
四两,后来检出一张二十五两的票子来,说是就把这个给了他罢,所以又把那‘四’字改做
‘五’字。”我道:“藩台也只送得这点,怪不得大哥送一百两,说不能写在知启上了,写
了上去,岂不是要压倒藩台了么?”继之道:“不是这等说,这也没有甚么压倒不压倒,看
各人的交情罢了。其实我同陈仲眉并没有大不了的交情,不过是惺惺惜惺惺的意思。但是写
了上去,叫别人见了,以为我举动阔绰,这风声传了出去,那一班打抽丰的来个不了,岂不
受累么?说也好笑,去年我忽然接了上海寄来的一包东西,打开看时,却是两方青田石的图
书,刻上了我的名号。一张白折扇面,一面画的是没神没彩的两笔花卉,一面是写上几个怪
字,都是写的我的上款。最奇怪的是称我做‘夫子大人’。还有一封信,那信上说了许多景
仰感激的话,信末是写着‘门生张超顿首’六个字。我实在是莫名其妙,我从哪里得着这么
一个门生,连我也不知道,只好不理他。不多几天,他又来了一封信,仍然是一片思慕感激
的话,我也不曾在意。后来又来了一封信,诉说读书困苦,我才悟到他是要打把势的,封了
八元银寄给他,顺便也写个信问他为甚这等称呼。谁知他这回却连回信也没有了,你道奇怪
不奇怪?今年同文述农谈起,原来述农认得这个人,他的名字是没有一定的,是一个读书人
当中的无赖,终年在外头靠打把势过日子的。前年冬季,上海格致书院的课题是这里方伯出
的,齐了卷寄来之后,方伯交给我看,我将他的卷子取了超等第二。我也忘记了他卷上是个
甚么名字了。自从取了他超等之后,他就改了名字,叫做‘张超’。然而我总不明白他,为
甚这么神通广大,怎样知道是我看的卷,就自己愿列门墙,叫起我老师来?”我道:“这个
人也可以算得不要脸的了!”继之叹道:“脸是不要的了,然而据我看来,他还算是好的,
总算不曾下流到十分。你不知道现在的读书人,专习下流的不知多少呢!”
说话时我翻开那本捐册来看,上面粘着一张红单帖,印了一篇小引,是募捐山西赈款
的,便问道:“这是请大哥募捐的,还是怎样?”继之道:“这是上海寄来的。上海这几年
里面,新出了一位大善士,叫做甚么史绍经,竭尽心力的去做好事。这回又寄了二百份册子
来,给这里藩台,要想派往各州县募捐。你想这江苏省里,连海门厅算在里面,统共只有八
府、三州、六十八州县,内中还有一半是苏州那边藩台管的,哪里派得了一百册?只好省里
的同寅也派了开来,只怕还有得多呢。”
我道:“这位先生可谓勇于为善的了。”继之笑了一笑道:“岂但勇于为善,他这番送
册子来,还要学那古之人与人为善呢。其实这件事我就很不佩服。”我诧异道:“做好事有
甚么不佩服?”继之道:“说起来,这句话是我的一偏之见。我以为这些善事,不是我们做
的。我以为一个人要做善事,先要从切近地方做起,第一件,对着父母先要尽了子道,对着
弟兄要尽了弟道,对了亲戚本族要尽了亲谊之道,夫然后对了朋友要尽了友道。果然自问孝
养无亏了,所有兄弟、本族、亲戚、朋友,那能够自立,绰然有余的自不必说,那贫乏不能
自立的,我都能够照应得他妥妥帖帖,无忧冻馁的了,还有余力,才可以讲究去做外面的好
事。所以孔子说:‘博施济众,尧舜犹病。’我不信现在办善事的人,果然能够照我这等
说,由近及远么?”我道:“倘是人族大的,就是本族、亲戚两项,就有上千的人,还有不
止的,究的总要占了一半,还有朋友呢,怎样能都照应得来?”继之道:“就是这个话。我
舍间在家乡虽不怎么,然而也算得是一家富户的了。先君在生时,曾经捐了五万银子的田产
做赡族义田,又开了几家店铺,把那穷本家都延请了去,量材派事。所以敝族的人,希冀可
以免了饥寒。还有亲戚呢,还是照应不了许多呀,何况朋友呢。试问现在的大善士,可曾想
到这一着?”
我道:“碰了荒年,也少不了这班人。不然,闹出那铤而走险的,更是不得了了。”继
之道:“这个自然。我这话并不是叫人不要做善事,不过做善事要从根本上做起罢了。现在
那一班大善士,我虽然不敢说没有从根中做起的,然而沽名钓誉的,只怕也不少。”我道:
“三代以下惟恐不好名,能够从行善上沽个名誉也罢了。”继之道:“本来也罢了,但还不
止这个呢。他们起先投身入善会,做善事的时候,不过是一个光蛋;不多几年,就有好几个
甲第连云起来了。难道真是天富善人么?这不是我说刻薄话,我可有点不敢相信的了。”我
指着册子道:“他这上面,不是刻着‘经手私肥,雷殛火焚’么?”继之笑道:“你真是小
孩子见识。大凡世上肯拿出钱来做善事的,哪里有一个是认真存了仁人恻隐之心,行他那民
胞物与的志向!不过都是在那里邀福,以为我做了好事,便可以望上天默佑,万事如意的。
有了这个想头,他才肯拿出钱来做好事呢。不然,一个铜钱一点血,他哪里肯拿出来。世人
心上都有了这一层迷信,被那善士看穿了,所以也拿这迷信的法子去坚他的信,于是乎就弄
出这八个字来。我恐怕那雷没有闲工夫去处处监督着他呢。”我道:“究竟他收了款,就登
在报上,年年还有征信录,未必可以作弊。”继之道:“别的我不知,有人告诉我一句话,
却很在理上。他说,他们一年之中,吃没那无名氏的钱不少呢。譬如这一本册子,倘是写满
了,可以有二三百户,内中总有许多不愿出名的,随手就写个‘无名氏’。那捐的数目,也
没有甚么大上落,总不过是一两元,或者三四元,内中总有同是无名氏,同是那个数目的。
倘使有了这么二三十个无名氏同数目的,他只报出六七个或者十个八个来。就捐钱的人,只
要看见有了个无名氏,就以为是自己了,那个肯为了几元钱,去追究他呢。这个话我虽然不
知道是真的,是伪的,然而没有一点影子,只怕也造不出这个谣言来。还有一层:人家送去
做冬赈的棉衣棉裤,只要是那善士的亲戚朋友所用的轿班、车夫、老妈子,那一个身上没有
一套,还有一个人占两三套的。虽然这些也是穷人,然而比较起被灾的地方那些灾黎,是那
一处轻,那一处重呢?这里多分了一套,那里就少了一套,况且北边地方,又比南边来得
冷,认真是一位大善士,是拿人家的赈物来送人情的么?单是这一层,我就十二分不佩服
了。”
我道:“那么说,大哥这回还捐么?还去劝捐么?”继之道:“他用大帽子压下来,只
得捐点;也只得去劝上十户八户,凑个百十来元钱,交了卷就算了。你想我这个是受了大帽
子压的才肯捐。还有明日我出去劝捐起来,那些捐户就是讲交情的了。问他的本心实在不愿
意捐,因为碍着我的交情,好歹化个几元钱。再问他的本心,他那几元钱,就犹如送给我的
一般的了。加了方才说的希冀邀福的一班人,共是三种。行善的人只有这三种,办赈捐的法
子也只有这三个,你想世人那里还有个实心行善的呢?”说罢,取过册子,写了二十元;又
写了个条子,叫高升连册子一起送去。他这是送到那一位朋友处募捐,我可不曾留心了。
又取过那知启来,想了一想,只写上五两。我笑道:“送了一百两,只写个五两,这是
个倒九五呢。”继之道:“这上头万不能写的太多,因为恐怕同寅的看见我送多了,少了他
送不出,多了又送不起,岂不是叫人家为难么。”说着,又拿钥匙开了书柜,在柜内取出一
个小拜匣,在拜匣里面,翻出了三张字纸,拿火要烧。我问道:“这又是甚么东西?”继之
道:“这是陈仲眉前后借我的二百元钱。他一定要写个票据,我不收,他一定不肯,只得收
了。此刻还要他做甚么呢。”说罢,取火烧了。又对我说道:“请你此刻到关上走一次罢。
天已不早了,因为关上那些人,每每要留难人家的货船,我说了好几次,总不肯改。江面又
宽,关前面又没有好好的一个靠船地方,把他留难住了,万一晚上起了风,叫人家怎样呢!
我在关上,总是监督着他们,验过了马上就给票放行的。今日你去代我办这件事罢。明日我
要在城里跑半天,就是为仲眉的事,下午出城,你也下午回来就是了。”
我答应了,骑马出城,一径到关上去。发放了几号船,天色已晚了,叫厨房里弄了几样
菜,到述农房里同他对酌。述农笑道:“你这个就算请我了么?也罢。我听见继翁说你在你
令伯席上行得好酒令,我们今日也行个令罢。”我道:“两个人行令乏味得很,我们还是谈
谈说说罢。我今日又遇了一件古怪的事,本来想问继翁,因为谈了半天的赈捐就忘记了,此
刻又想起来了。”述农道:“甚么事呢?到了你的眼睛里,甚么事都是古怪的。”我就把遇
见贴招纸的述了一遍。述农道:“这是人家江湖上的事情,你问他做甚么。”我道:“江湖
上甚么事?倒要请教,到底这个张大仙是甚么东西?”述农道:“张大仙并没有的,是他们
江湖上甚么会党的暗号,有了一个甚么头目到了,住在哪里,恐怕他的会友不知道,就出来
满处贴了这个,他们同会的看了就知道了。只看那条子贴的底下歪在那一边,就往那一边转
弯;走到有转弯的地方,留心去看,有那条子没有,要是没有,还得一直走;但见了条子,
就照着那歪的方向转去,自然走到他家。”我道:“哪里认得他家门口呢?”述农道:“他
门口也有记认,或者挂着一把破蒲扇,或者挂着一个破灯笼,甚么东西都说不定。总而言
之,一定是个破旧不堪的。”我道:“他这等暗号已经被人知道了,不怕地方官拿他么?”
述农道:“拿他做甚么!到他家里,他原是一个好好的人,谁敢说他是会党。并且他的会友
到他家去,打门也有一定的暗号,开口说话也有一定的暗号,他问出来也是暗号,你答上去
也是暗号,样样都对了他才招接呢。”我道:“他这暗号是甚么样的呢?你可——”我这一
句话还不曾说完,忽听得轰的一声,犹如天崩地塌一般,跟着又是一片澎湃之声,把门里的
玻璃窗都震动了,桌上的杯箸都直跳起来,不觉吓了一跳。
正是:忽来霹雳轰天响,打断纷披屑玉谈。未知那声响究竟是甚么事,且待下回再记。
第十六回 观演水雷书生论战事 接来电信游子忽心惊
这一声响不打紧,偏又接着外面人声鼎沸起来,吓得我吃了一大惊。述农站起来道:
“我们去看看来。”说着,拉了我就走。一面走,一面说道:“今日操演水雷,听说一共试
放三个,赶紧出去,还望得见呢。”我听了方才明白。原来近日中法之役,尚未了结;这几
日里,又听见台湾吃了败仗,法兵已在基隆地方登岸,这里江防格外吃紧,所以制台格外认
真,吩咐操演水雷,定在今夜举行。我同述农走到江边一看,是夜宿雨初晴,一轮明月自东
方升起,照得那浩荡江波,犹如金蛇万道一般,吃了几杯酒的人,到了此时,倒也觉得一
快。只可惜看演水雷的人多,虽然不是十分挤拥,却已是立在人丛中的了。忽然又是轰然一
声,远响四应。那江水陡然间壁立千仞。那一片澎湃之声,便如风卷松涛。加以那山鸣谷应
的声音,还未断绝。两种声音,相和起来。这里看的人又是哄然一响。我生平的耳朵里,倒
是头一回听见。接着又是演放一个。虽不是甚么“心旷神怡”的事情,也可以算得耳目一新
的了。
看罢,同述农回来,洗盏更酌。谈谈说说,又说到那会党的事。我再问道:“方才你说
他们都有暗号,这暗号到底是怎么样的?”述农道:“这个我哪里得知,要是知道了,那就
连我也是会党了。他们这个会党,声势也很大,内里面戴红顶的大员也不少呢。”我道:
“既是那么说,你就是会党,也不辱没你了。”述农道:“罢,罢,我彀不上呢。”我道:
“究竟他们办些甚么事呢?”述农道:“其实他们空着没有一点事,也不见得怎么为患地
方,不过声势浩大罢了。倘能利用他呢,未尝不可借他们的力量办点大事;要是不能利用
他,这个养痈贻患,也是不免的。”
正在讲论时,忽然一个人闯了进来,笑道:“你们吃酒取乐呢!”我回头一看,不觉诧
异起来,原来不是别人,正是继之,还穿着衣帽呢。我道:“大哥不说明天下午出城么?怎
么这会来了?”继之坐下道:“我本来打算明天出城,你走了不多几时,方伯又打发人来
说,今天晚上试演水雷,制台、将军都出城来看,叫我也去站个班。我其实不愿意去献这个
殷勤,因为放水雷是难得看见的,所以出来趁个热闹。因为时候不早了,不进城去,就到这
里来。”我道:“公馆里没有人呢。”继之道:“偶然一夜,还不要紧。”一面说着,卸去
衣冠道:“我到帐房里去去就来,我也吃酒呢。”述农道:“可是又到帐房里去拿钱给我们
用呢?”继之笑了一笑,对我道:“我要交代他们这个。”说罢,弯腰在靴统里,掏出那本
捐册来道:“叫他们到往来的那两家钱铺子里去写两户,同寅的朋友,留着办陈家那件事
呢。”说罢,去了。歇了一会又过来。我已经叫厨房里另外添上两样菜,三个人借着吃酒,
在那里谈天。因为讲方才演放水雷,谈到中法战事。继之道:“这回的事情,糜烂极了!台
湾的败仗,已经得了官报了。那一位刘大帅,本来是个老军务,怎么也会吃了这个亏?真是
难解!至于马江那一仗,更是传出许多笑话来。有人说那位钦差,只听见一声炮响,吓得马
上就逃走了,一只脚穿着靴子,一只脚还没有穿袜子呢。又有人说不是的,他是坐了轿子逃
走的,轿子后面,还挂着半只火腿呢。刚才我听见说,督署已接了电谕,将他定了军罪了。
前两天我看见报纸上有一首甚么词,咏这件事的。福建此时总督、船政,都是姓何,藩台、
钦差都是姓张,所以我还记得那词上两句是:‘两个是傅粉何郎,两个是画眉张敞。’”我
道:“这两句就俏皮得很!”继之道:“俏皮么?我看轻薄罢了。大凡讥弹人家的话,是最
容易说的;你试叫他去办起事来,也不过如此,只怕还不及呢。这军务的事情,何等重大!
一旦败坏了,我们旁听的,只能生个恐惧心,生个忧愤心,哪里还有工夫去嬉笑怒骂呢?其
实这件事情,只有政府担个不是,这是我们见得到,可以讥弹他的。”述农道:“怎么是政
府不是呢?”继之道:“这位钦差年纪又轻,不过上了几个条陈,究竟是个纸上空谈,并未
见他办过实事,怎么就好叫他独当一面,去办这个大事呢?纵使他条陈中有可采之处,也应
该叫一个老于军务的去办,给他去做个参谋、会办之类,只怕他还可以有点建设,帮着那正
办的成功呢。象我们这班读书人里面,很有些听见放鞭爆还吓了一跳的,怎么好叫他去看着
放大炮呢?就象方才去看演放水雷,这不过是演放罢了,在那里伺候同看的人,听得这轰的
一声,就很有几个抖了一抖,吐出舌头的,还有举起双手,做势子去挡的。”我同述农不觉
笑了起来。继之又道:“这不过演放两三响已经这样了,何况炮火连天,亲临大敌呢,自然
也要逃走了。然而方才那一班吐舌头、做手势的,你若同他说起马江战事来,他也是一味的
讥评谩骂,试问配他骂不配呢?”当下一面吃酒,一面谈了一席话,酒也够了,菜也残了,
撤了出去,大家散坐。又到外面看了一回月色,各各就寝。
到了次日,我因为继之已在关上,遂进城去,赁了一匹马,按辔徐行。走到城内不多点
路,只见路旁有一张那张大仙的招纸,因想起述农昨夜的话,不知到底确不确,我何妨试去
看看有甚么影迹。就跟着那招纸歪处,转了个弯,一路上留心细看,只见了招纸就转弯,谁
知转得几转,那地方就慢慢的冷落起来了。我勒住马想道:“倘使迷了路,便怎么好?”忽
又回想道:“不要紧,我只要回来时也跟着那招纸走,自然也走到方才来的地方了。”忽听
得那马夫说了几句话,我不曾留心,不知他说甚么,并不理他,依然向前而去。那马夫在后
面跟着,又说了几句,我一些也听不懂,回头问道:“你说甚么呀?”他便不言语了。我又
向前走,走到一处,抬头一望,前面竟是一片荒野,暗想这南京城里,怎么有这么大的一片
荒地!
正走着,只见路旁一株紫杨树上,也粘了这么一张。跟着他转了一个弯,走了一箭之
路,路旁一个茅厕,墙上也有一张。顺着他歪的方向望过去时,那边一带有四五十间小小的
房子,那房子前面就是一片空地,那里还憩着一乘轿子。恰好看见一家门首有人送客出来,
那送客的只穿了一件斗纹布灰布袍子,并没有穿马褂,那客人倒是衣冠楚楚的。我一面看,
一面走近了,见那客人生的一张圆白脸儿,八字胡子,好生面善,只是想不起来。那客上了
那乘轿时,这里送客的也进去了。我看他那门口,又矮又小,暗想这种人家,怎样有这等阔
客。猛抬头看见他檐下挂着一把破扫帚,暗想道:“是了,述农的话是不错的了。”骑在马
上,不好只管在这里呆看,只得仍向前行。行了一箭多路,猛然又想起方才那个客人,就是
我在元和船上看见他扮官做贼,后来继之说他居然是官的人。又想起他在船上给他伙伴说的
话,叽叽咕咕听不懂的,想来就是他们的暗号暗话,这个人一定也是会党。猛然又想起方才
那马夫同我说过两回话,我也没有听得出来,只怕那马夫也是他们会党里人,见我一路上寻
看那招纸,以为我也是他们一伙的,拿那暗话来问我,所以我两回都听得不懂。
想到这里,不觉没了主意。暗想我又不是他们一伙,今天寻访的情形,又被他看穿了,
此时又要拨转马头回去,越发要被他看出来,还要疑心我暗访他们做甚么呢。若不回马,只
管向前走,又认不得那条路可以绕得回去,不要闹出个笑话来?并且今天不能到家下马,不
要叫那马夫知道了我的门口才好。不然,叫他看见了吴公馆的牌子,还当是官场里暗地访查
他们的踪迹,在他们会党里传播起来,不定要闹个甚么笑话呢。思量之间,又走出一箭多
路。因想了个法子,勒住马,问马夫道:“我今天怎么走迷了路呢?我本来要到夫子庙里
去,怎么走到这里来了?”马夫道:“怎么,要到夫子庙?怎不早点说?这冤枉路才走得不
少呢!”我道:“你领着走罢,加你点马钱就是了。”马夫道:“拨过来呀。”说着,先走
了,到那片大空地上,在这空地上横截过去,有了几家人家,弯弯曲曲的走过去,又是一片
空地。走完了,到了一条小衖,仅仅容得一人一骑。穿尽了小街,便是大街。到了此地,我
已经认得了。此处离继之公馆不远了,我下了马说道:“我此刻要先买点东西,夫子庙不去
了,你先带了马去罢。”说罢,付了马钱,又加了他几文,他自去了,我才慢慢的走了回
去。我本来一早就进城的,因为绕了这大圈子,闹到十一点钟方才到家,人也乏了,歇息了
好一会。
吃过了午饭,因想起我伯母有病,不免去探望探望,就走到我伯父公馆里去。我伯父也
正在吃饭呢,见了我便问道:“你吃过饭没有?”我道:“吃过了,来望伯母呢,不知伯母
可好了些?”伯父道:“总是这么样,不好不坏的。你来了,到房里去看看他罢。”我听说
就走了进去。只见我伯母坐在床上,床前安放一张茶几,正伏在茶几上啜粥。床上还坐着一
个十三四岁的丫头在那里捶背。我便问道:“伯母今天可好些?”我伯母道:“侄少爷请
坐。今日觉着好点了。难得你惦记着来看看我。我这病,只怕难得好的了。”我道:“那里
来的话。一个人谁没有三天两天的病,只要调理几天,自然好了。”伯母道:“不是这么
说。我这个病时常发作,近来医生都说要成个痨病的了。我今年五十多岁的人了,如果成了
痨病,还能够耽搁得多少日子呢!”我道:“伯母这回得病有几天了?”伯母道:“我一年
到头,那一天不是带着病的!只要不躺在床上,就算是个好人。这回又躺了七八天了。”我
道:“为甚不给侄儿一个信,也好来望望?侄儿直到昨天来了才知道呢。”伯母听了叹一口
气,推开了粥碗,旁边就有一个佣妇走过来,连茶几端了去。我伯母便躺下道:“侄少爷,
你到床跟前的椅子上坐下,我们谈谈罢。”我就走了过去坐下。
歇了一歇,我伯母又叹了一口气道:“侄少爷,我自从入门以后,虽然生过两个孩子,
却都养不住,此刻是早已绝望的了。你伯父虽然讨了两个姨娘,却都是同石田一般的。这回
我的病要是不得好,你看可怜不可怜?”我道:“这是甚么话!只要将息两天就好了,那医
生的话未必都靠得住。”伯母又道:“你叔叔听说有两个儿子,他又远在山东,并且他的脾
气古怪得很,这二十年里面,绝迹没有一封信来过。你可曾通过信?”我道:“就是去年父
亲亡故之后,曾经写过一封信去,也没有回信。并且侄儿也不曾见过,就只知道有这么一位
叔叔就是了。”伯母道:“我因为没有孩子,要想把你叔叔那个小的承继过来,去了十多封
信,也总不见有一封信来。论起来,总是你伯父穷之过,要是有了十万八万的家当,不要说
是自己亲房,只怕那远房的也争着要承继呢。你伯父常时说起,都说侄少爷是很明白能干的
人,将来我有个甚么三长两短,侄少爷又是独子,不便出继,只好请侄少爷照应我的后事,
兼祧过来。不知侄少爷可肯不肯?”我道:“伯母且安心调理,不要性急,自然这病要好
的,此刻何必耽这个无谓的心思。做侄儿的自然总尽个晚辈的义务,伯母但请放心,不要胡
乱耽心思要紧。”一面说话时,只见伯母昏昏沉沉的,象是睡着了。床上那小丫头,还在那
里捶着腿。我便悄悄的退了出来。
伯父已经吃过饭,往书房里去了,我便走到书房里去。只见伯父躺在烟床上吃烟,见了
我便问道:“你看伯母那病要紧么?”我道:“据说医家说是要成痨病,只要趁早调理,怕
还不要紧。”伯父站起来,在护书里面检出一封电报,递给我道:“这是给你的。昨天已经
到了,我本想叫人给你送去,因为我心绪乱得很,就忘了。”我急看那封面时,正是家乡来
的,吃了一惊。忙问道:“伯父翻出来看过么?”伯父道:“我只翻了收信的人名,见是转
交你的,底下我就没有翻了,你自己翻出罢。”我听得这话。心中十分忙乱,急急辞了伯
父,回到继之公馆,手忙脚乱的,检出《电报新编》,逐字翻出来。谁知不翻犹可,只这一
翻,吓得我:
魂飞魄越心无主,胆裂肝摧痛欲号!要知翻出些甚么话来,且待下回再记。
第十七回 整归装游子走长途 抵家门慈亲喜无恙
你道翻出些甚么来?原来第一个翻出来是个“母”字,第二个是“病”字;我见了这两
个字已经急了,连忙再翻那第三个字时,禁不得又是一个“危”字。此时只吓得我手足冰
冷!忙忙的往下再翻,却是一个“速”字,底下还有一个字,料来是个“归”字、“回”字
之类,也无心去再翻了。连忙怀了电报,出门骑了一匹马,飞也似的跑到关上,见了继之,
气也不曾喘定,话也说不出来,倒把继之吓了一跳。我在怀里掏出那电报来,递给继之道:
“大哥,这会叫我怎样!”继之看了道:“那么你赶紧回去走一趟罢。”我道:“今日就动
身,也得要十来天才得到家,叫我怎么样呢!”继之道:“好兄弟,急呢,是怪不得你急,
但是你急也没用。今天下水船是断来不及了,明天动身罢。”我呆了半晌道:“昨天托大哥
的家信,寄了么?”继之道:“没有呢,我因为一时没有便人,此刻还在家里书桌子抽屉
里。你令伯知道了没有呢?”我道:“没有。”继之道:“你进城去罢。到令伯处告诉过
了,回去拿了那家信银子,仍旧赶出城来,行李铺盖也叫他们给你送出来。今天晚上,你就
在这里住了,明日等下水船到了,就在这里叫个划子划了去,岂不便当?”
我听了不敢耽搁,一匹马飞跑进城,见了伯父,告诉了一切,又到房里去告诉了伯母。
伯母叹道:“到底婶婶好福气,有了病,可以叫侄少爷回去;象我这个孤鬼——”说到这
里,便咽住了。憩了一憩道:“侄少爷回去,等婶婶好了,还请早点出来,我这里很盼个自
己人呢。今天早起给侄少爷说的话,我见侄少爷没有甚么推托,正自欢喜,谁知为了婶婶的
事,又要回去。这是我的孤苦命!侄少爷,你这回再到南京,还不知道见得着我不呢!”我
正要回答,伯父慢腾腾的说道:“这回回去了,伏伺得你母亲好了,好歹在家里,安安分分
的读书,用上两年功,等起了服,也好去小考。不然,就捐个监去下场。我这里等王俎香的
利钱寄到了,就给你寄回去。还出来鬼混些甚么!小孩子们,有甚么脾气不脾气的!前回你
说甚么不欢喜作八股,我就很想教训你一顿,可见得你是个不安分、不就范围的野性子。我
们家的子侄,谁象你来!”我只得答应两个“是”字。伯母道:“侄少爷,你无论出来不出
来,请你务必记着我。我虽然没有甚么好处给你,也是一场情义。”我方欲回答,我伯父又
问道:“你几时动身?”我道:“今日来不及了,打算明日就动身。”伯父道:“那么你早
点去收拾罢。”
我就辞了出来,回去取了银子。那家信用不着,就撕掉了。收拾过行李,交代底下人送
到关上去。又到上房里,别过继之老太太与及继之夫人,不免也有些珍重的话,不必细表。
当下我又骑了马,走到大关,见过继之。继之道:“你此刻不要心急,不要在路上自己急出
个病来!”我道:“但我所办的书启的事,叫哪个接办呢?”继之道:“这个你尽放心,其
实我抽个空儿,自己也可办了,何况还有人呢。你这番回去,老伯母好了,可就早点出来。
这一向盘桓熟了,倒有点恋恋不舍呢。”我就把伯父叫我在家读书的话,述了一遍。继之笑
了一笑,并不说话。憩了一会,述农也来劝慰。
当夜我晚饭也不能不咽,那心里不知乱的怎么个样子。一夜天翻来复去,何曾合得着
眼!天还没亮就起来了,呆呆的坐到天明。走到签押房,继之也起来了,正在那里写信呢。
见了我道:“好早呀!”我道:“一夜不曾睡着,早就起来了。大哥为甚么也这么早?”继
之道:“我也替你打算了一夜。你这回只剩了这一百两银子,一路做盘缠回去,总要用了
点。到了家,老伯母的病,又不知怎么样,一切医药之费,恐怕不够,我正在代你踌躇
呢。”我道:“费心得很!这个只好等回去了再说罢。”继之道:“这可不能。万一回去真
是不够用,那可怎么样呢?我这里写着一封信,你带在身边。用不着最好,倘是要用钱时,
你就拿这封信到我家里去。我接我家母出来的时候,写了信托我一位同族家叔,号叫伯衡
的,代我经管着一切租米。你把这信给了他,你要用多少,就向他取多少,不必客气。到你
动身出来的时候,带着给我汇五千银子出来。”我道:“万一我不出来呢?”继之道:“你
怎么会不出来!你当真听令伯的话,要在家用功么?他何尝想你在家用功,他这话是另外有
个道理,你自己不懂,我们旁观的是很明白的。”说罢,写完了那封信,又打上一颗小小的
图书,交给我。又取过一个纸包道:“这里面是三枝土术,一枝肉桂,也是人家送我的,你
也带在身边,恐怕老人家要用得着。”我一一领了,收拾起来。此时我感激多谢的话,一句
也说不出来,不知怎样才好。一会梳洗过了,吃了点心。继之道:“我们也不用客气了。此
时江水浅,汉口的下水船开得早,恐怕也到得早,你先走罢。我昨夜已经交代留下一只巡船
送你去的,情愿摇到那里,我们等他。”于是指挥底下人,将行李搬到巡船上去。述农也过
来送行。他同继之两人,同送我到巡船上面,还要送到洋船,我再三辞谢。继之道:“述农
恐怕有事,请先上岸罢。我送他一程,还要谈谈。”述农所说就别去了。继之一直送我到了
下关。等了半天,下水洋船到了,停了轮,巡船摇过去。我上了洋船,安置好行李。这洋船
一会儿就要开的,继之匆匆别去。
我经过一次,知道长江船上人是最杂的,这回偏又寻不出房舱,坐在散舱里面,守着行
李,寸步不敢离开。幸得过了一夜,第二天上午早就到了上海了,由客栈的伙伴,招呼我到
洋泾浜谦益栈住下。这客栈是广东人开的,栈主人叫做胡乙庚,招呼甚好。我托他打听几时
有船。他查了一查,说道:“要等三四天呢。”我越发觉得心急如焚,然而也是没法的事,
成日里犹如坐在针毡上一般,只得走到外面去散步消遣。
却说这洋泾浜各家客栈,差不多都是开在沿河一带,只有这谦益栈是开在一个巷子里
面。这巷子叫做嘉记衖。这嘉记衖,前面对着洋泾浜,后面通到五马路的。我出得门时,便
望后面踱去。刚转了个弯,忽见路旁站着一个年轻男子,手里抱着一个铺盖,地下还放着一
个鞋篮。旁边一个五十多岁的妇人,在那里哭。我不禁站住了脚,见那男子只管恶狠狠的望
着那妇人,一言不发。我忍不住,便问是甚么事。那男子道:“我是苏州航船上的人。这个
老太婆来趁船,没有船钱。他说到上海来寻他的儿子,寻着他儿子,就可以照付的了。我们
船主人就趁了他来,叫我拿着行李,同去寻他儿子收船钱。谁知他一会又说在甚么自来水
厂,一会又说在甚么高昌庙南铁厂,害我跟着他跑了二三十里的冤枉路,哪里有他儿子的影
儿!这会又说在甚么客栈了,我又陪着他到这里,家家客栈都问过了,还是没有。我哪里还
有工夫去跟他瞎跑!此刻只要他还了我的船钱,我就还他的行李。不然,我只有拿了他的行
李,到船上去交代的了。你看此刻已经两点多钟了,我中饭还没有吃的呢。”我听了,又触
动了母子之情,暗想这妇人此刻寻儿子不着,心中不知怎样的着急,我母亲此刻病在床上,
盼我回去,只怕比他还急呢。便问那男子道:“船钱要多少呢?”那男子道:“只要四百文
就够了。”我就在身边取出四角小洋钱,交给他道:“我代他还了船钱,你还他铺盖罢。”
那男子接了小洋钱,放下铺盖。我又取出六角小洋钱,给那妇人道:“你也去吃顿饭。要是
寻你儿子不着,还是回苏州去罢,等打听着了你儿子到底在那里,再来寻他未迟。”那妇人
千恩万谢的受了。我便不顾而去。
走到马路上逛逛,绕了个圈子,方才回栈。胡乙庚迎着道:“方才到你房里去,谁知你
出去了。明天晚上有船了呢。”我听了不胜之喜,便道:“那么费心代我写张船票罢。”乙
庚道:“可以,可以。”说罢,让我到帐房里去坐。只见他两个小儿子,在那里念书呢,我
随意考问了他几个字,甚觉得聪明。便闲坐给乙庚谈天,说起方才那妇人的事。乙瘐道:
“你给了钱他么?”我道:“只代他给了船钱。”乙庚道:“你上了他当了!他那两个人便
是母子,故意串出这个样儿来骗钱的。下次万不要给他!”我不觉呆了一呆道:“还不要
紧,他骗了去,也是拿来吃饭,我只当给了化子就是了。但是怎么知道他是母子呢?”乙庚
道:“他时常在这些客栈相近的地方做这个把戏,我也碰见过好几次了。你们过路的人,虽
然懂得他的话,却辨不出他的口音。象我们在这里久了,一一都听得出来的。若说这妇人是
从苏州来寻儿子的,自然是苏州人,该是苏州口音,航船的人也是本帮、苏帮居多。他那两
个人,可是一样的宁波口音,还是宁波奉化县的口音。你试去细看他,面目还有点相象呢,
不是母子是甚么?你说只当给了化子,他总是拿去吃饭的,可知那妇人并未十分衰颓,那男
子更是强壮的时候,为甚么那妇人不出来帮佣,那男子不做个小买卖,却串了出来,做这个
勾当!还好可怜他么?”此时天气甚短,客栈里的饭,又格外早些,说话之间,茶房已经招
呼吃饭。我便到自己房里去,吃过晚饭,仍然到帐房里,给乙庚谈天,谈至更深,方才就寝。
一宿无话。到了次日,我便写了两封信,一封给我伯父的,一封给继之的,拿到帐房,
托乙庚代我交代信局,就便问几时下船。乙庚道:“早呢,要到半夜才开船。这里动身的
人,往往看了夜戏才下船呢。”我道:“太晚了也不便当。”乙庚道:“太早了也无谓,总
要吃了晚饭去。”我就请他算清了房饭钱,结过了帐,又到马路上逛逛,好容易又捱了这一
天。
到了晚上,动身下船,那时船上还在那里装货呢,人声嘈杂得很,一直到了十点钟时
候,方才静了。我在房舱里没事,随意取过一本小说看看,不多一会,就睡着了。及至一觉
醒来,耳边只听得一片波涛声音,开出房门看看,只见人声寂寂,只有些鼾呼的声音。我披
上衣服,走上舱面一看,只见黑的看不见甚么;远远望去,好象一片都是海面,看不见岸。
舵楼上面,一个外国人在那里走来走去。天气甚冷,不觉打了一个寒噤,就退了下来。此时
却睡不着了,又看了一回书,已经天亮了。我又带上房门,到舱面上去看看,只见天水相
连,茫茫无际;喜得风平浪静,船也甚稳。
从此天天都在舱面上,给那同船的人谈天,倒也不甚寂寞。内中那些人姓甚名谁,当时
虽然一一请教过,却记不得许多了。只有一个姓邹的,他是个京官,请假出来的,我同他谈
的天最多。他告诉我:这回出京,在张家湾打尖,看见一首题壁诗,内中有两句好的,是
“三字官箴凭隔膜,八行京信便通神”。我便把这两句,写在日记簿上。又想起继之候补四
宗人的话,越见得官场上面是一条危途,并且里面没有几个好人,不知我伯父当日为甚要走
到官场上去,而且我叔叔在山东也是候补的河同知。幸得我父亲当日不走这条路,不然,只
怕我也要入了这个迷呢。
闲话少提,却说轮船走了三天,已经到了,我便雇人挑了行李,一直回家。入得门时,
只见我母亲同我的一位堂房婶娘,好好的坐在家里,没有一点病容,不觉心中大喜。只有我
母亲见了我的面,倒顿时呆了,登时发怒。
正是:天涯游子心方慰,坐上慈亲怒转加。要知我母亲为了甚事恼烦起来,且待下回再
记。
第十八回 恣疯狂家庭现怪状 避险恶母子议离乡
我见母亲安然无恙,便上前拜见。我母亲吃惊怒道:“谁叫你回来的,你接到了我的信
么?”我道:“只有吴家老太太带去的回信是收到的,并没有接到第二封信。”我母亲道:
“这封信发了半个月了,怎么还没有收到?”我此时不及查问寄信及电报的事,拜见过母亲
之后,又过来拜见婶娘。我那一位堂房姊姊也从房里出来,彼此相见。原来我这位婶娘,是
我母亲的嫡堂妯娌,族中多少人,只有这位婶娘和我母亲最相得。我的这位叔父,在七八年
前,早就身故了。这位姊姊就是婶娘的女儿,上前年出嫁的,去年那姊夫可也死了。母女两
人,恰是一对寡妇。我母亲因为我出门去了,所以都接到家里来住,一则彼此都有个照应,
二则也能解寂寞。表过不提。
当下我一一相见已毕,才问我母亲给我的是甚么信。我母亲叹道:“这话也一言难尽。
你老远的回来,也歇一歇再谈罢。”我道:“孩儿自从接了电报之后,心慌意乱——”这句
话还没有往下说,我母亲大惊道:“你接了谁的电报?”我也吃惊道:“这电报不是母亲叫
人打的么?”母亲道:“我何尝打过甚么电报!那电报说些甚么?”我道:“那电报说的是
母亲病重了,叫孩儿赶快回来。”我母亲听了,对着我婶娘道:“婶婶,这可又是他们作怪
的了。”婶娘道:“打电报叫他回来也罢了,怎么还咒人家病重呢!”母亲问我道:“你今
天上岸回来的时候,在路上有遇见甚么人没有?”我道:“没有遇见甚么人。”母亲道:
“那么你这两天先不要出去,等商量定了主意再讲。”
我此时满腹狐疑,不知究竟为了甚么事,又不好十分追问,只得搭讪着检点一切行李,
说些别后的话。我把到南京以后的情节,一一告知。我母亲听了,不觉淌下泪来道:“要不
是吴继之,我的儿此刻不知流落到甚么样子了!你此刻还打算回南京去么?”我道:“原打
算要回去的。”我母亲道:“你这一回来,不定继之那里另外请了人,你不是白回去么?”
我道:“这不见得。我来的时候,继之还再三叫我早点回去呢。”我母亲对我婶娘道:“不
如我们同到南京去了,倒也干净。”婶娘道:“好是好的,然而侄少爷已经回来了,终久不
能不露面,且把这些冤鬼打发开了再说罢。”我道:“到底家里出了甚么事?好婶婶,告诉
了我罢。”婶娘道:“没有甚么事,只因上月落了几天雨,祠堂里被雷打了一个屋角,说是
要修理。这里的族长,就是你的大叔公,倡议要众人分派,派到你名下要出一百两银子。你
母亲不肯答应,说是族中人丁不少,修理这点点屋角,不过几十吊钱的事,怎么要派起我们
一百两来!就是我们全承认了修理费,也用不了这些。从此之后,就天天闹个不休。还有许
多小零碎的事,此刻一言也难尽述。后来你母亲没了法子想,只推说等你回来再讲,自从说
出这句话去,就安静了好几天。你母亲就写了信去知照你,叫你且不要回来。谁知你又接了
甚么电报。想来这电报是他们打去,要骗你回来的,所以你母亲叫你这几天不要露面,等想
定了对付他们的法子再讲。”我道:“本来我们族中人类不齐,我早知道的。母亲说都到了
南京去,这也是避地之一法。且等我慢慢想个好主意,先要发付了他们。”我母亲道:“凭
你怎么发付,我是不拿出钱去的。”我道:“这个自然。我们自己的钱,怎么肯胡乱给人家
呢。”嘴里是这么说,我心里早就打定了主意。先开了箱子,取出那一百两银子,交给母
亲。母亲道:“就只这点么?”我道:“是。”母亲道:“你先寄过五十两回来,那五千银
子,就是五厘周息,也有二百五十两呀。”我听了这话,只得把伯父对我说,王俎香借去三
千的话,说了一遍。
我母亲默默无言。歇了一会,天色晚了,老妈子弄上晚饭来吃了。掌上灯,我母亲取出
一本帐簿来道:“这是运灵柩回来的时候,你伯父给我的帐。你且看看,是些甚么开销。”
我拿过来一看,就是张鼎臣交出来的盘店那一本帐,内中一柱一柱列的很是清楚。到后来就
是我伯父写的帐了。只见头一笔就付银二百两,底下注着代应酬用;以后是几笔不相干的零
用帐;往下又是付银三百两,也注着代应酬用;象这么的帐,不下七八笔,付去了一千八百
两。后来又有一笔是付找房价银一千五百两。我莫名其妙道:“甚么找房价呢?”母亲道:
“这个是你伯父说的,现在这一所房子是祖父遗下的东西,应该他们弟兄三个分住。此刻他
及你叔叔都是出门的人,这房子分不着了,估起价来,可以值得二千多银子,他叫我将来估
了价,把房价派了出来,这房子就算是我们的了,所以取去一千五百银子,他要了七百五,
还有那七百五是寄给你叔叔的。”我道:“还有那些金子呢?”母亲道:“哪里有甚么金
子,我不知道。”只这一番回答,我心中犹如照了一面大镜子一般,前后的事,都了然明
白,眼见得甚么存庄生息的那五千银子,也有九分靠不住的了。家中的族人又是这样,不如
依了母亲的话,搬到南京去罢。心中暗暗打定了主意。
忽听得外面有人打门,砰訇砰訇的打得很重。小丫头名叫春兰的,出去开了门,外面便
走进一个人来。春兰翻身进来道:“二太爷来了!”我要出去,母亲道:“你且不要露
面。”我道:“不要紧,丑媳妇总要见翁姑的。”说着出去了。母亲还要拦时,已经拦我不
住。我走到外面,见是我的一位嫡堂伯父,号叫子英的,不知在那里吃酒吃的满脸通红,反
背着双手,躄蹩着进来,向前走三步,往后退两步的,在那里蒙胧着一双眼睛。一见了我,
便道:“你——你——你回来了么?几——几时到的?”我道:“方才到的。”子英道:
“请你吃——”说时迟,那时快,他那三个字的一句话还不曾说了,忽然举起那反背的手
来,拿着明晁晁的一把大刀,劈头便砍。我连忙一闪,春兰在旁边哇的一声,哭将起来。子
英道:“你——你哭,先完了你!”说着提刀扑将过去,吓得春兰哭喊着飞跑去了。
我正要上前去劝时,不料他立脚不稳,訇的一声,跌倒在地,叮当一响,那把刀已经跌
在二尺之外。我心中又好气,又好恼。只见他躺在地下,乱嚷起来道:“反了,反了!侄儿
子打伯父了!”此时我母亲、婶娘、姊姊,都出来了。我母亲只气得面白唇青,一句话也没
有,婶娘也是徬徨失措。我便上前去搀他起来,一面说道:“伯父有话好好的说,不要动
怒。”我姊姊在旁道:“伯父起来罢,这地下冷呢。”子英道:“冷死了,少不了你们抵
命!”一面说,一面起来。我道:“伯父到底为了甚么事情动气?”子英道:“你不要管
我,我今天输的狠了,要见一个杀一个!”我道:“不过输了钱,何必这样动气呢?”子英
道:“哼!你知道我输了多少?”我道:“这个侄儿哪里知道。”子英忽地里直跳起来道:
“你赔还我五两银子!”我道:“五两只怕不够了呢。”子英道:“我不管你够不够,你老
子是发了财的人!你今天没有,就拚一个你死我活!”我连忙道:“有,有。”随手在身边
取出一个小皮夹来一看,里面只剩了一元钱,七八个小角子,便一齐倾了出来道:“这个先
送给伯父罢。”他伸手接了,拾起那刀子,一言不发,起来就走。我送他出去,顺便关门。
他却回过头来道:“侄哥,我不过借来做本钱,明日赢了就还你。”说着去了。我关好了
门,重复进内。我母亲道:“你给了他多少?”我道:“没有多少。”母亲道:“照你这样
给起来,除非真是发了财;只怕发了财,也供应他们不起呢!”我道:“母亲放心,孩儿自
有道理。”母亲道:“我的钱是不动的。”我道:“这个自然。”当下大家又把子英拿刀拚
命的话,说笑了一番,各自归寝。
一夜无话。明日我检出了继之给我的信,走到继之家里,见了吴伯衡,交了信。伯衡看
过道:“你要用多少呢?”我道:“请先借给我一百元。”伯衡依言,取了一百元交给我
道:“不够时再来取罢。继之信上说,尽多尽少,随时要应付的呢。”我道:“是,是,到
了不够时再来费心。”辞了伯衡回家,暗暗安放好了,就去寻那一位族长大叔公。此人是我
的叔祖,号叫做借轩。我见了他,他先就说道:“好了,好了!你回来了!我正盼着你呢。
上个月祠堂的房子出了毛病,大家说要各房派了银子好修理,谁知你母亲一毛不拔,耽搁到
此刻还没有动工。”我道:“估过价没有?到底要多少银子才够呢?”借轩道:“价是没有
估。此刻虽是多派些,修好了,余下来仍旧可以派还的。”我道:“何妨叫了泥水木匠来,
估定了价,大家公派呢?不然,大家都是子孙,谁出多了,谁出少了,都不好。其实就是我
一个人承认修了,在祖宗面上,原不要紧;不过在众兄弟面上,好象我一个人独占了面子,
大家反为觉得不好看。老实说,有了钱,与其这样化的吃力不讨好,我倒不如拿来孝敬点给
叔公了。”借轩拊掌道:“你这话一点也不错!你出了一回门,怎么就练得这么明白了?我
说非你回来不行呢。尤云岫他还说你纯然是孩子气,他那双眼睛不知是怎么生的!”我道:
“不然呢,还不想着回来。因为接了母亲的病信,才赶着来的。”借轩沉吟了半晌道:“其
实呢,我也不应该骗你;但是你不回来,这祠堂总修不成功,祖宗也不安,就是你我做子孙
的也不安呀,所以我设法叫你回来。我今天且给你说穿了,这电报是我打给你的,要想你早
点回来料理这件事,只得撒个谎。那电报费,我倒出了五元七角呢。”
我道:“费心得很!明日连电报费一齐送过来。”
说罢,辞了回家,我并不提起此事,只商量同到南京的话。母亲道:“我们此去,丢下
你婶婶、姊姊怎么?”我道:“婶婶、姊姊左右没有牵挂,就一同去也好。”母亲道:“几
千里路,谁高兴跟着你跑!知道你到外面去,将来混得怎么样呢?”婶娘道:“这倒不要
紧,横竖我没有挂虑。只是我们小姐,虽然没了女婿,到底要算人家的人,有点不便就是
了。”姊姊道:“不要紧。我明日回去问过婆婆,只要婆婆肯了,没有甚么不便。我们去住
他几年再回来,岂不是好?只是伯母这里的房子,不知托谁去照应?”我对母亲说道:“孩
儿想,我们在家乡是断断不能住的了,只有出门去的一个法子。并且我们今番出门,不是去
三五年的话,是要打算长远的。这房子同那几亩田,不如拿来变了价,带了现银出去,觑便
再图别的事业罢。”母亲道:“这也好。只是一时被他们知道了,又要来讹诈。”我道:
“有孩儿在这里,不要怕他,包管风平浪静。”母亲道:“你不要只管说嘴,要小心点才
好。”我道:“这个自然。只是这件事要办就办,在家万不能多耽搁日子的了。此刻没事,
孩儿去寻尤云岫来,他做惯了这等中人的。”说罢,去寻云岫,告明来意。云岫道:“近来
大家都知你父亲剩下万把银子,这会为甚么要变起产来?莫不是装穷么?”我道:“并不是
装穷,是另外有个要紧用处。”云岫道:“到底有甚么用处?”我想云岫不是个好人,不可
对他说实话,且待我骗骗他。因说道:“因为家伯要补缺了,要来打点部费。”云岫道:
“呀!真的么?补哪一个缺?”我道:“还是借补通州呢。”云岫道:“你老人家剩下的
钱,都用完了么?”我道:“哪里就用完了,因为存在汇丰银行是存长年的,没有到日子,
取不出来罢了。”云岫道:“你们那一片田,当日你老人家置的时候,也是我经手,只买得
九百多银子,近来年岁不很好,只怕值不到那个价了呢。我明日给你回信罢。”我听说便辞
了回家。入得门时,只见满座都挤满了人,不觉吓了一跳。
正是:出门方欲图生计,入室何来座上宾?要知那些都是甚么人,且待下回再记。
第十九回 具酒食博来满座欢声 变田产惹出一场恶气
及至定睛一看时,原来都不是外人,都是同族的一班叔兄弟侄,团坐在一起。我便上前
一一相见。大众喧哗嘈杂,争着问上海、南京的风景,我只得有问即答,敷衍了好半天。我
暗想今天众人齐集,不如趁这个时候,议定了捐款修祠的事。因对众人说道:“我出门了一
次,迢迢几千里,不容易回家;这回不多几天,又要动身去了。难得今日众位齐集,不嫌简
慢,就请在这里用一顿饭,大家叙叙别情,有几位没有到的,索性也去请来,大家团叙一
次,岂不是好?”众人一齐答应。我便打发人去把那没有到的都请了来。借轩、子英,也都
到了。众人纷纷的在那里谈天。
我悄悄的把借轩邀到书房里,让他坐下,说道:“今日众位叔兄弟侄,难得齐集,我的
意思,要烦叔公趁此议定了修祠堂的事,不知可好?”借轩绉着眉道:“议是未尝不可以议
得,但是怎么个议法呢?”我道:“只要请叔公出个主意。”借轩道:“怎么个主意呢?”
我看他神情不对,连忙走到我自己卧房,取了二十元钱出来,轻轻的递给他道:“做侄孙的
虽说是出门一次,却不曾挣着甚钱回来,这一点点,不成敬意的,请叔公买杯酒吃。”借轩
接在手里,颠了一颠,笑容可掬的说道:“这个怎好生受你的?”我道:“只可惜做侄孙的
不曾发得财,不然,这点东西也不好意思拿出来呢。只求叔公今日就议定这件事,就感激不
尽了!”借轩道:“你的意思肯出多少呢?”我道:“只凭叔公吩咐就是了。”
正说话时,只听得外面一迭连声的叫我。连忙同借轩出来看时,只见一个人拿了一封
信,说是要回信的。我接来一看,原来是尤云岫送来的,信上说:“方才打听过,那一片
田,此刻时价只值得五百两。如果有意出脱,三两天里,就要成交;倘是迟了,恐怕不及—
—”云云。我便对来人说道:“此刻我有事,来不及写回信,你只回去,说我明天当面来谈
罢。”那送信的去了,我便有意把这封信给众人观看。内中有两个便问为甚么事要变产起
来。我道:“这话也一言难尽,等坐了席,慢慢再谈罢。”登时叫人调排桌椅,摆了八席,
让众人坐下,暖上酒来,肥鱼大肉的都搬上来。借轩又问起我为甚事要变产,我就把骗尤云
岫的话,照样说了一遍。众人听了,都眉飞色舞道:“果然补了缺,我们都要预备着去做官
亲了。”我道:“这个自然。只要是补着了缺,大家也乐得出去走走。”内中一个道:“一
个通州的缺,只怕容不下许多官亲。”一个道:“我们轮着班去,到了那里,经手一两件官
司,发他一千、八百的财,就回来让第二个去,岂不是好!”又一个道:“说是这么说,到
了那个时候,只怕先去的赚钱赚出滋味来了,不肯回来,又怎么呢?”又一个道:“不要
紧。他不回来,我们到班的人到了,可以提他回来。”满席上说的都是这些不相干的话,听
得我暗暗好笑起来。借轩对我叹道:“我到此刻,方才知道人言难信呢。据尤云岫说,你老
子身后剩下有一万多银子,被你自家伯父用了六七千,还有五六千,在你母亲手里。此刻据
你说起来,你伯父要补缺,还要借你的产业做部费,可见得他的话是靠不住的了。”我听了
这话,只笑了一笑,并不回答。
借轩又当着众人说道:“今日既然大家齐集,我们趁此把修祠堂的事议妥了罢。我前天
叫了泥水木匠来估过,估定要五十吊钱,你们各位就今日各人认一分罢。至于我们族里,贫
富不同,大家都称家之有无做事便了。”众人听了,也有几个赞成的。借轩就要了纸笔,要
各人签名捐钱。先递给我。我接过来,在纸尾上写了名字,再问借轩道:“写多少呢?”借
轩道:“这里有六十多人,只要捐五十吊钱,你随便写上多少就是了。难道有了这许多人,
还捐不够么?”我听说,就写了五元。借轩道:“好了,好了!只这一下笔,就有十分之一
了。你们大家写罢。”一面说话时,他自己也写上一元。以后挨次写去,不一会都写过了。
拿来一算,还短着两元七角半。借轩道:“你们这个写的也太琐碎了,怎么闹出这零头
来?”我道:“不要紧,待我认了就是。”随即照数添写在上面。众人又复畅饮起来,酣呼
醉舞了好一会,方才散坐。
借轩叫人到家去取了烟具来,在书房里开灯吃烟。众人陆续散去,只剩了借轩一个人。
他便对我说道:“你知道众人今日的来意么?”我道:“不知道。”借轩道:“他们一个个
都是约会了,要想个法子的,先就同我商量过,我也阻止他们不住。这会见你很客气的,请
他们吃饭,只怕不好意思了。加之又听见你说要变产,你伯父将近补缺,当是又改了想头,
要想去做官亲,所以不曾开口。一半也有了我在上头镇压住,不然,今日只怕要闹得个落花
流水呢。”
正说话间,只见他所用的一个小厮,拿了个纸条儿递给他。他看了,叫小厮道:“你把
烟家伙收了回去。”我道:“何不多坐一会呢?”借轩道:“我有事,去见一个朋友。”说
着把那条子揣到怀里,起身去了。我送他出门,回到书房一看,只见那条子落在地下,顺手
捡起来看看,原来正是尤云岫的手笔,叫他今日务必去一次,有事相商。看罢,便把字条团
了,到上房去与母亲说知,据云岫说,我们那片田只值得五百两的话。母亲道:“哪里有这
个话!我们买的时候,连中人费一切,也化到一千以外,此刻怎么只得个半价?若说是年岁
不好,我们这几年的租米也不曾缺少一点。要是这个样子,我就不出门去了。就是出门,也
可以托个人经管,我断不拿来贱卖的。”我道:“母亲只管放心,孩儿也不肯胡乱就把他卖
掉了。”当夜我左思右想,忽然想起一个主意。
到了次日,一早起来,便去访吴伯衡,告知要卖田的话,又告知云岫说年岁不好,只值
得五百两的话。伯衡道:“当日买来是多少钱呢?”我道:“买来时是差不多上千银子。”
伯衡道:“何以差得到那许多呢?你还记得那图堡四至么?”我道:“这可有点糊涂了。”
伯衡道:“你去查了来,待我给你查一查。”我答应了回来,检出契据,抄了下来,午饭后
又拿去交给伯衡,方才回家。忽然云岫又打发人来请我。我暗想这件事已经托了伯衡,且不
要去会他,等伯衡的回信来了再商量罢。因对来人说道:“我今日有点感冒,不便出去,明
后天好了再来罢。”那来人便去了。
从这天起,我便不出门,只在家里同母亲、婶娘、姊姊,商量些到南京去的话,又谈谈
家常。过了三天,云岫已经又叫人来请过两次。这一天我正想去访伯衡,恰好伯衡来了。寒
暄已毕,伯衡便道:“府上的田,非但没有贬价,还在那里涨价呢。因为东西两至都是李家
的地界,那李氏是个暴发家,他嫌府上的田把他的隔断了,打算要买了过去连成一片,这一
向正打算要托人到府上商量——”正说到这里,忽然借轩也走了进来,我连忙对伯衡递个眼
色,他便不说了。借轩道:“我听见说你病了,特地来望望你。”我道:“多谢叔公。我没
有甚么大病,不过有点感冒,避两天风罢了。”当下三人闲谈了一会。伯衡道:“我还有点
事,少陪了。”我便送他出去,在门外约定,我就去访他。然后入内,敷衍借轩走了。我就
即刻去访伯衡,问这件事的底细。伯衡道:“这李氏是个暴发的人,他此刻想要买这田,其
实大可以向他多要点价,他一定肯出的。况且府上的地,我已经查过,水源又好,出水的路
又好,何至于贬价呢。还有一层:继之来信,叫我尽力招呼你,你到底为了甚么事要变产,
也要老实告诉我,倘是可以免得的就免了,要用钱,只管对我说。不然叫继之知道了,要怪
我呢。”我道:“因为家母也要跟我出门去,放他在家里倒是个累,不如换了银子带走的便
当。还有我那一所房屋,也打算要卖了呢。”伯衡道:“这又何必要卖呢。只要交给我代
理,每年的租米,我拿来换了银子,给你汇去,还不好么!就是那房子,也可以租给人家,
收点租钱。左右我要给继之经管房产,就多了这点,也不费甚么事。”我想伯衡这话,也很
有理,因对他说道:“这也很好,只是太费心了。且等我同家母商量定了,再来奉复罢。”
说罢,辞了出来。因想去探尤云岫到底是甚么意思,就走到云岫那里去。云岫一见了我
便道:“好了么?我等你好几天了。你那片田,到底是卖不卖的?”我道:“自然是卖的,
不过价钱太不对了。”云岫道:“随便甚么东西,都有个时价。时价是这么样,哪里还能够
多卖呢。”我道:“时价不对,我可以等到涨了价时再卖呢。”云岫道:“你伯父不等着要
做部费用么?”我道:“那只好再到别处张罗,只要有了缺,京城里放官债的多得很呢。”
云岫低头想了一想道:“其实卖给别人呢,连五百两也值不到。此刻是一个姓李的财主要
买,他有的是钱,才肯出到这个价。我再去说说,许再添点,也省得你伯父再到别处张罗
了。”我道:“我这片地,四至都记得很清楚。近来听说东西两至,都变了姓李的产业了,
不知可是这一家?”云岫道:“正是。你怎么知道呢?”我道:“他要买我的,我非但照原
价丝毫不减,并且非三倍原价我不肯卖呢。”云岫道:“这又是甚么缘故?”我道:“他有
的是钱,既然要把田地连成一片,就是多出几个钱也不为过。我的田又未少收过半粒租米,
怎么乘人之急,希图贱买,这不是为富不仁么!”云岫听了,把脸涨的绯红。歇了一会,又
道:“你不卖也罢。此刻不过这么谈谈,钱在他家里,田在你家里,谁也不能管谁的。但是
此刻世界上,有了银子,就有面子。何况这位李公,现在已经捐了道衔,在家乡里也算是一
位大乡绅。他的儿子已经捐了京官,明年是乡试,他此刻已经到京里去买关节,一旦中了举
人,那还了得,只怕地方官也要让他三分!到了那时,怕他没有法子要你的田!”我听了,
不觉冷笑道:“难道说中了举人,就好强买人家东西了么?”云岫也冷笑道:“他并不要强
买你的,他只把南北两至也买了下来,那时四面都是他的地方,他只要设法断了你的水源,
只怕连一文也不值呢。你若要同他打官司,他有的是银子、面子、功名,你抗得过他么?”
我听了这话,不由的站起来道:“他果然有了这个本事,我就双手奉送与他,一文也不要!”
说着,就别了出来。一路上气忿忿的,却苦于无门可诉,因又走到伯衡处,告诉他一
遍。伯衡笑道“哪里有这等事!他不过想从中赚钱,拿这话来吓唬你罢了。那么我们继之
呢,中了进士了,那不是要平白地去吃人了么?”我道:“我也明知没有这等事,但是可恨
他还当我是个小孩子,拿这些话来吓唬我。我不念他是个父执,我还要打了他的嘴巴,再问
他是说话还是放屁呢!”说到这里,我又猛然想起一件事来。
正是:听来恶语方奇怒,念到奸谋又暗惊。要知想起的是甚么事,且待下回再记。
第二十回 神出鬼没母子动身 冷嘲热谑世伯受窘
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来道:“他日这姓李的,果然照他说的这么办起来,虽然不怕他强横
到底,但是不免一番口舌,岂不费事?”伯衡道:“岂有此理!那里有了几个臭铜,就好在
乡里上这么横行!”我道:“不然,姓李的或者本无此心,禁不得这班小人在旁边唆摆,难
免他利令智昏呢。不如仍旧卖给他罢。”伯衡沉吟了半晌道:“这么罢,你既然怕到这一
着,此刻也用不着卖给他,且照原价卖给这里。也不必过户,将来你要用得着时,就可照原
价赎回。好在继之同你是相好,没有办不到的。这个办法,不过是个名色,叫那姓李的知道
已经是这里的产业,他便不敢十分横行。如果你愿意真卖了,他果然肯出价,我就代你卖
了。多卖的钱,便给你汇去。你道好么?”我道:“这个主意很好。但是必要过了户才好,
好叫他们知道是卖了,自然就安静些。不然,等他横行起来,再去理论,到底多一句说
话。”伯衡道:“这也使得。”我道:“那么就连我那所房子,也这么办罢。”伯衡道:
“不必罢,那房子又没有甚么姓李不姓李的来谋你,留着收点房租罢。”我听了,也无可无
不可。
又谈了些别话,便辞了回家,把上项事,一五一十的告诉了母亲。母亲道:“这样办法
好极了!难得遇见这般好人。但是我想这房子,也要照田地一般办法才好。不然,我们要走
了,房子说是要出租,我们族里的人,那一个不争着来住。你要想收房租,只怕给他两个还
换不转一个来呢。虽然吴伯衡答应照管,那里照管得来!说起他,他就说我们是自家人住自
家人的房子,用不着你来收甚么房租,这么一撒赖,岂不叫照管的人为难么?我们走了,何
苦要留下这个闲气给人家去淘呢。”我听了,觉得甚是有理。
到了次日,依然到伯衡处商量,承他也答应了。便问我道:“这房子原值多少呢?”我
道:“去年家伯曾经估过价,说是值二千四五百银子。要问原值时,那是个祖屋,不可查考
的了。”伯衡道:“这也容易,只要大家各请一个公正人估看就是了。”我道:“这又何
必!这个明明是你推继之的情照应我的,我也不必张扬,去请甚公正人,只请你叫人去估看
就是了。”伯衡答应了。到了下午,果然同了两个人来估看,说是照样新盖造起来,只要一
千二百银子,地价约摸值到三百两,共是一千五百两。估完就先去了。伯衡便对我说道:
“估的是这样,你的意思是怎样呢?”我道:“我是空空洞洞的,一无成见。既然估的是一
千五百两,就照他立契就是了。我只有一个意见,是愈速愈好,我一日也等不得,哪一天有
船,我就哪一天走了。伯衡道:“这个容易。你可知道几时有船么?”我道:“听说后天有
船。我们好在当面交易,用不着中保,此刻就可以立了契约,请你把那房价、地价,打了汇
单给我罢。还有继之也要汇五千去呢,打在一起也不要紧。”伯衡答应了。我便取过纸笔,
写了两张契约,交给伯衡。
忽然春兰走来,说母亲叫我。我即进去,母亲同我如此这般的说了几句话。我便出来对
伯衡说道:“还有舍下许多木器之类,不便带着出门,不知尊府可以寄放么?”伯衡道:
“可以,可以。”我道:“我有了动身日子,即来知照。到了那天,请你带着人来,等我交
割房子,并点交东西。若有人问时,只说我连东西一起卖了,方才妥当。”伯衡也答应了。
又摇头道:“看不出贵族的人竟要这样防范,真是出人意外的了。”谈了一会,就去了。
下午时候,伯衡又亲自送来一张汇票,共是七千两,连继之那五千也在内了。又将五百
两折成钞票,一齐交来道:“恐怕路上要零用,所以这五百两不打在汇票上了。”我暗想真
是会替人打算。但是我在路上,也用不了那许多,因取出一百元,还他前日的借款。伯衡
道:“何必这样忙呢,留着路上用,等到了南京,再还继之不迟。”我道:“这不行!我到
那里还他,他又要推三阻四的不肯收,倒弄得无味,不如在这里先还了干净,左右我路上也
用不了这些。”伯衡方才收了别去。
我就到外面去打听船期,恰好是在后天。我顺便先去关照了伯衡,然后回家,忙着连夜
收拾行李。此时我姊姊已经到婆家去说明白了,肯叫他随我出门去,好不兴头!收拾了一天
一夜,略略有点头绪。到了后天的下午,伯衡自己带了四个家人来,叫两个代我押送行李,
两个点收东西。我先到祖祠里拜别,然后到借轩处交明了修祠的七元二角五分银元,告诉他
我即刻就要动身了。借轩吃惊道:“怎么就动身了!有甚么要事么?”我道:“因为有点事
要紧要走,今天带了母亲、婶婶、姊姊,一同动身。”借轩大惊道:怎么一起都走了!那房
子呢?”我道:“房子已经卖了。”信轩道:“那田呢?”我道:“也卖了。”借轩道:
“几时立的契约?怎么不拿来给我签个字?”我道:“因为这都是祖父、父亲的私产,不是
公产,所以不敢过来惊动。此刻我母亲要走了,我要去招呼,不能久耽搁了。”
说罢,拜了一拜,别了出来。
借轩现了满脸怅惘之色。我心中暗暗好笑,不知他怅惘些甚么。回到家时,交点明白了
东西,别过伯衡,奉了母亲、婶娘、姊姊上轿,带了丫头春兰,一行五个人,径奔海边,用
划子划到洋船上,天已不早了。洋船规例,船未开行是不开饭的,要吃时也可以到厨房里去
买。当下我给了些钱,叫厨房的人开了晚饭吃过。伯衡又亲到船上来送行,拿出一封信,托
带给继之,谈了一会去了。
忽然尤云岫慌慌张张的走来道:“你今天怎么就动身了?”我道:“因为有点要紧事,
走得匆忙,未曾到世伯那里辞行,十分过意不去,此刻反劳了大驾,益发不安了。”云岫
道:“听说你的田已经卖了,可是真的么?”我道:“是卖了。”云岫道:“多少钱?卖给
谁呢?”我有心要呕他气恼,因说道:“只卖了六百两,是卖给吴家的。”云岫顿足道:
“此刻李家肯出一千了,你怎么轻易就把他卖掉?你说的是哪一家吴家呢?”我道:“就是
吴继之家。前路一定要买,何妨去同吴家商量;前路既然肯出一千,他有了四百的赚头,怕
他不卖么!”云岫道:“吴继之是本省数一数二的富户,到了他手里,哪里还肯卖出来!”
我有心再要呕他一呕,因说道:“世伯不说过么,只要李家把那田的水源断了,那时一文不
值,不怕他不卖!”只这一句话,气的云岫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半句话也没有,只瞪着
双眼看我。我又徐徐的说道:“但只怕买了关节,中了举人,还敌不过继之的进士;除非再
买关节,也去中个进士,才能敌个平手;要是点了翰林,那就得法了,那时地方官非但怕他
三分,只怕还要怕到十足呢。”云岫一面听我说,一面气的目定口呆。歇了一会,才说道:
“产业是你的,凭你卖给谁,也不干我事。只是我在李氏面前,夸了口,拍了胸,说一定买
得到的。你想要不是你先来同我商量,我哪里敢说这个嘴?你就是有了别个受主,也应该问
我一声,看这里我肯出多少,再卖也不迟呀。此刻害我做了个言不践行的人,我气的就是这
一点。”我道:“世伯这话,可是先没有告诉过我;要是告诉过我,我就是少卖点钱,也要
成全了世伯这个言能践行的美名。不是我夸句口,少卖点也不要紧,我是银钱上面看得很轻
的,百把银子的事情,从来不行十分追究。”云岫摇了半天的头道:“看不出来,你出门没
有几时,就历练的这么麻利了!”我道:“我本来纯然是一个小孩子,那里够得上讲麻利
呢,少上点当已经了不得了!”云岫听了,叹了一口气,把脚顿了一顿,立起来,在船上踱
来踱去,一言不发。踱了两回,转到外面去了。我以为他到外面解手,谁知一等他不回来,
再等他也不回来,竟是溜之乎也的去了。
我自从前几天受了他那无理取闹吓唬我的话,一向胸中没有好气,想着了就着恼;今夜
被我一顿抢白,骂的他走了,心中好不畅快!便到房舱里,告知母亲、婶娘、姊姊,大家都
笑着,代他没趣。姊姊道:“好兄弟!你今夜算是出了气了,但是细想起来,也是无谓得
很。气虽然叫他受了,你从前上他的当,到底要不回来。”母亲道:“他既不仁,我就可以
不义。你想,他要乘人之急,要在我孤儿寡妇养命的产业上赚钱,这种人还不骂他几句
么!”姊姊道:“伯娘,不是这等说。你看兄弟在家的时候,生得就同闺女一般,见个生人
也要脸红的;此刻出去历练得有多少日子,就学得这么着了。他这个才是起头的一点点,已
经这样了。将来学得好的,就是个精明强干的精明人;要是学坏了,可就是一个尖酸刻薄的
刻薄鬼。那精明强干同尖酸刻薄,外面看着不差甚么,骨子里面是截然两路的。方才兄弟对
云岫那一番话,固然是快心之谈。然而细细想去,未免就近于刻薄了。一个人嘴里说话是最
要紧的。我也曾读过几年书,近来做了未亡人,无可消遣,越发甚么书都看看,心里比从前
也明白多着。我并不是迷信那世俗折口福的话,但是精明的是正路,刻薄的是邪路,一个人
何苦正路不走,走了邪路呢。伯娘,你教兄弟以后总要拿着这个主意,情愿他忠厚些,万万
不可叫他流到刻薄一路去,叫万人切齿,到处结下冤家。这个于处世上面,很有关系的
呢!”我母亲叫我道:“你听见了姊姊的话没有?”我道:“听见了。我心里正在这里又佩
服又惭愧呢。”母亲道:“佩服就是了,又惭愧甚么?”我道:“一则惭愧我是个男子,不
及姊姊的见识;二则惭愧我方才不应该对云岫说那番话。”姊姊道:“这又不是了。云岫这
东西,不给他两句,他当人家一辈子都是糊涂虫呢。只不过不应该这样旁敲侧击,应该要明
亮亮的叫破了他。。”我道:“我何尝不是这样想,只碍着他是个父执,想来想去,没法开
口。”姊姊道:“是不是呢,这就是精明的没有到家之过;要是精明到家了,要说甚么就说
甚么。”正说话时,忽听得舱面人声嘈杂,带着起锚的声音,走出去一看,果然是要开行
了。时候已经不早了,大家安排憩息。
到了次日,已经出了洋海,喜得风平浪静,大家都还不晕船。左右没事,闲着便与姊姊
谈天,总觉着他的见识比我高得多着,不觉心中暗喜。我这番同了姊姊出门,就同请了一位
先生一般。这回到了南京,外面有继之,里面又有了这位姊姊,不怕我没有长进。我在家
时,只知道他会做诗词小品,却原来有这等大学问,真是有眼不识泰山了。因此终日谈天,
非但忘了离家,并且也忘了航海的辛苦。
谁知走到了第三天,忽然遇了大风,那船便颠波不定,船上的人,多半晕倒了。幸喜我
还能支持,不时到舱面去打听甚么时候好到,回来安慰众人。这风一日一夜不曾息,等到风
息了,我再去探问时,说是快的今天晚上,迟便明天早起,就可以到了。于是这一夜大家安
心睡觉。只因受了一日一夜的颠播,到了此时,困倦已极,便酣然浓睡。睡到天将亮时,平
白地从梦中惊醒,只听得人声鼎沸,房门外面脚步乱响。
正是:鼾然一觉邯郸梦,送到繁华境地来。要知为甚事人声鼎沸起来,且待下回再记。
第二十一回 作引线官场通赌棍 嗔直言巡抚报黄堂
当时平白无端,忽听得外面人声鼎沸,正不知为了何事,未免吃了一惊。连忙起来到外
面一看,原来船已到了上海,泊了码头,一班挑夫、车夫,与及客栈里的接客伙友,都一哄
上船,招揽生意,所以人声嘈杂。一时母亲、婶娘、姊姊都醒了,大家知道到了上海,自是
喜欢,都忙着起来梳洗。我便收拾起零碎东西来。过了一会,天已大亮了,遇了谦益栈的伙
计,我便招呼了,先把行李交给他,只剩了随身几件东西,留着还要用。他便招呼同伴的
来,一一点交了带去。我等母亲、婶婶梳洗好了,方才上岸,叫了一辆马车,往谦益栈里
去,拣了两个房间,安排行李,暂时安歇。
因为在海船上受了几天的风浪,未免都有些困倦,直到晚上,方才写了一封信,打算明
日发寄,先通知继之。拿到帐房,遇见了胡乙庚,我便把信交给他,托他等信局来收信时,
交他带去。乙庚道:“这个容易。今晚长江船开,我有伙计去,就托他带了去罢。”又让到
里间去坐,闲谈些路上风景,又问问在家耽搁几天。略略谈了几句,外面乱烘烘的人来人
往,不知又是甚么船到了,来了多少客人。乙庚有事出去招呼,我不便久坐,即辞了回房。
对母亲说道:“孩儿已经写信给继之,托他先代我们找一处房子,等我们到了,好有得住。
不然,到了南京要住客栈,继之一定不肯的,未免要住到他公馆里去。一则怕地方不够;二
则年近岁逼的,将近过年了,搅扰着人家也不是事。”母亲道:“我们在这里住到甚么时
候?”我道:“稍住几天,等继之回了信来再说罢。在路上辛苦了几天,也乐得憩息憩息。”
婶娘道:“在家乡时,总听人家说上海地方热闹,今日在车上看看,果然街道甚宽,但
不知可有甚么热闹地方,可以去看看的?”我道:“侄儿虽然在这里经过三四次,却总没有
到外头去逛过;这回喜得母亲、婶娘、姊姊都在这里,憩一天,我们同去逛逛。”婶娘道:
“你姊姊不去也罢!他是个年轻的寡妇,出去抛头露面的作甚么呢!”姊姊道:“我倒并不
是一定要去逛,母亲说了这句话,我倒偏要去逛逛了。女子不可抛头露面这句话,我向来最
不相信。须知这句话是为不知自重的女子说的,并不是为正经女子说的。”婶娘道:“依你
说,抛头露面的倒是正经女子?”姊姊道:“那里话来!须知有一种不自重的女子,专欢喜
涂脂抹粉,见了人,故意的扭扭捏捏,躲躲藏藏的,他却又不好好的认真躲藏,偏要拿眼梢
去看人;便惹得那些轻薄男人,言三语四的,岂不从此多事?所以要切戒他抛头露面。若是
正经的女子,见了人一样,不见人也是一样,举止大方,不轻言笑的,那怕他在街上走路,
又碍甚么呢。”
我母亲说道:“依你这么说,那古训的内言不出于阃,外言不入于阃,也用不着的
了?”姊姊笑道:“这句话,向来读书的人都解错,怪不得伯母。那内言不出,外言不入,
并不是泛指一句说话,他说的是治家之道,政分内外:阃以内之政,女子主之;阃以外之
政,男子主之。所以女子指挥家人做事,不过是阃以内之事;至于阃以外之事,就有男子主
政,用不着女子说话了。这就叫‘内言不出于阃’。若要说是女子的说话,不许阃外听见,
男子的说话,不许阃内听见,那就男女之间,永远没有交谈的时候了。试问把女子关在门
内,永远不许他出门一步,这是内言不出,做得到的;若要外言不入,那就除非男子永远也
不许他到内室,不然,到了内室,也硬要他装做哑子了。”一句话说的大家笑了。我道:
“我小时候听蒙师讲的,却又是一样讲法:说是外面粗鄙之言,不传到里头去;里面猥亵之
言,不传出外头来。”姊姊道:“这又是强作解人。这‘言’字所包甚广,照这所包甚广的
言字,再依那个解法,是外言无不粗鄙,内言无不猥亵的了。”
我道:“七年,男女不同席,这总是古训。”姊姊道:“这是从形迹上行教化的意思,
其实教化万不能从形迹上施行的。不信,你看周公制礼之后,自当风俗不变了,何以《国
风》又多是淫奔之诗呢?可见得这些礼仪节目,不过是教化上应用的家伙,他不是认真可以
教化人的。要教化人,除非从心上教起;要从心上教起,除了读书明理之外,更无他法。古
语还有一句说得岂有此理的,说甚么‘女子无才便是德’,这句话,我最不佩服。或是古人
这句话是有所为而言的,后人就奉了他做金科玉律,岂不是误尽了天下女子么?”我道:
“何所为而言呢?”姊姊道:“大抵女子读了书,识了字,没有施展之处,所以拿着读书只
当作格外之事。等到稍微识了几个字,便不肯再求长进的了。大不了的,能看得落两部弹
词,就算是才女;甚至于连弹词也看不落,只知道看街上卖的那三五文一小本的淫词俚曲,
闹得他满肚皮的佳人才子,赠帕遗金的故事,不定要从这个上头闹些笑话出来,所以才有
‘女子无才便是德’的一句话。这句话,是指一人一事而言;若是后人不问来由,一律的奉
以为法,岂不是因噎废食了么?”我母亲笑道:“依你说,女子一定要有才的了?”姊姊
道:“初读书的时候,便教他读了《女诫》、《女孝经》之类,同他讲解明白了,自然他就
明理;明了理,自然德性就有了基础;然后再读正经有用的书,哪里还有丧德的事干出来
呢。兄弟也不是外人,我今天撒一句村话,象我们这种人,叫我们偷汉子去,我们可肯干
么?”婶娘笑道:“呸!你今天发了疯了,怎么扯出这些话来!”姊姊道:“可不要这么
说。倘使我们从小就看了那些淫词艳曲,也闹的一肚子佳人才子风流故事,此刻我们还不知
干甚呢。这就是‘女子无才便是德’了。”婶娘笑的说不上话来,弯了腰,忍了一会,才说
道:“这丫头今天越说越疯了!时候不早了,侄少爷,你请到你那屋里去睡罢,此刻应该外
言不入于阃了。”说罢,大家又是一笑。
我辞了出来,回到房里。因为昨夜睡的多了,今夜只管睡不着。走到帐房里,打算要借
一张报纸看看。只见胡乙庚和一个衣服褴褛的人说话,唧唧哝哝的,听不清楚。我不便开
口,只在旁边坐下。一会儿,那个人去了,乙庚还送他一步,说道:“你一定要找他,只有
后马路一带栈房,或者在那里。”那人径自去了。乙庚回身自言自语道:“早劝他不听,此
刻后悔了,却是迟了。”我便和他借报纸,恰好被客人借了去,乙庚便叫茶房去找来。一面
对我说道“你说天下竟有这种荒唐人!带了四五千银子,说是到上海做生意,却先把那些钱
输个干净,生意味也不曾尝着一点儿!”我道:“上海有那么大的赌场么?”乙庚道:“要
说有赌场呢,上海的禁令严得很,算得一个赌场都没有;要说没有呢,却又到处都是赌场。
这里上海专有一班人靠赌行骗的,或租了房子冒称公馆,或冒称什么洋货字号,排场阔得
很,专门引诱那些过路行客或者年轻子弟。起初是吃酒、打茶围,慢慢的就小赌起来,从此
由小而大,上了当的人,不到输干净不止的。”我道:“他们拿得准赢的么?”乙庚道:
“用假骰子、假牌,哪里会不赢的!”我道:“刚才这个人,想是贵友?”乙庚道:“在家
乡时本来认得他,到了上海就住在我这里。那时候我栈里也住了一个赌棍,后来被我看破
了,回了那赌棍,叫他搬到别处去。谁知我这敝友,已经同他结识了,上了赌瘾,就瞒了
我,只说有了生意了,要搬出去。我也不知道他搬到那里,后来就输到这个样子。此刻来查
问我起先住在这里那赌棍搬到那里去了。我那里知道呢!并且这个赌棍神通大得很,他自称
是个候选的郎中,笔底下很好,常时作两篇论送到报馆里去刊登,底下缀了他的名字,因此
人家都知道他是个读书人。他却又官场消息极为灵通,每每报纸上还没有登出来的,他早先
知道了,因此人家又疑他是官场中的红人。他同这班赌棍通了气,专代他们作引线。譬如他
认得了你,他便请你吃茶吃酒,拉了两个赌棍来,同你相识;等到你们相识之后,他却避去
了。后来那些人拉你入局,他也只装不知,始终他也不来入局,等你把钱都输光了,他却去
按股分赃。你想,就是找着他便怎样呢?”我道:“同赌的人可以去找他的,并且可以告
他。”乙庚道:“那一班人都是行踪无定的,早就走散了,那里告得来!并且他的姓名也没
有一定的,今天叫‘张三’,明天就可以叫‘李四’,内中还有两个实缺的道、府,被参了
下来,也混在里面闹这个顽意儿呢。若告到官司,他又有官面,其奈他何呢!”此时茶房已
经取了报纸来,我便带到房里去看。
一宿无话。次日一早,我方才起来梳洗,忽听得隔壁房内一阵大吵,象是打架的声音,
不知何事。我就走出来去看,只见两个老头子在那里吵嘴,一个是北京口音,一个是四川口
音。那北京口音的攒着那四川口音的辫子,大喝道:“你且说你是个甚么东西,说了饶
你!”一面说,一面提起手要打。那四川口音的说道:“我怕你了!我是个王八蛋,我是个
王八蛋!”北京口音的道:“你应该还我钱么?”四川口音的道:“应该,应该!”北京口
音的道:“你敢欠我丝毫么?”四川口音的道:“不敢欠,不敢欠!回来就送来。”北京口
音的一撒手,那四川口音的就溜之乎也的去了。北京口音的冷笑道:“旁人恭维你是个名
士,你想拿着名士来欺我!我看着你不过这么一件东西,叫你认得我。”
当下我在房门外面看着,只见他那屋里罗列着许多书,也有包好的,也有未曾包好劫,
还有不曾装订好的,便知道是个贩书客人。顺脚踱了进去,要看有合用的书买两部。选了两
部京版的书,问了价钱,便同他请教起来。说也奇怪,就同那作小说的话一般,叫做无巧不
成书,这个人不是别人,却是我的一位姻伯,姓王,名显仁,表字伯述。说到这里,我却要
先把这位王伯述的历史,先叙一番。
看官们听者:这位王伯述,本来是世代书香的人家。他自己出身是一个主事,补缺之
后,升了员外郎,又升了郎中,放了山西大同府。为人十分精明强干。到任之后,最喜微服
私行,去访问民间疾苦。生成一双大近视眼,然而带起眼镜来,打鸟枪的准头又极好。山西
地方最多雕,他私访时,便带了鸟枪去打雕。有一回,为了公事晋省。公事毕后,未免又在
省城微行起来。在那些茶坊酒肆之中,遇了一个人,大家谈起地方上的事,那个人便问他:
“现在这位抚台的德政如何?”伯述便道:“他少年科第出身,在京里不过上了几个条陈,
就闹红了,放了这个缺。其实是一个白面书生,干得了甚么事!你看他一到任时,便铺张扬
厉的,要办这个,办那个,几时见有一件事成了功呢!第一件说的是禁烟。这鸦片烟我也知
道是要禁的,然而你看他拜折子也说禁烟,出告示也说禁烟,下札子也说禁烟,却始终不曾
说出禁烟的办法来。总而言之,这种人坐言则有余,至于起行,他非但不足,简直的是不
行!”说罢,就散了。
哈哈!真事有凑巧,你道他遇见的是什么人?却恰好是本省抚台。这位抚台,果然是少
年科第,果然是上条陈上红了的,果然是到了山西任上,便尽情张致。第一件说是禁烟,却
自他到任之后,吃鸦片烟的人格外多些。这天忽然高兴,出来私行察访,遇了这王伯述,当
面抢白了一顿,好生没趣!且慢,这句话近乎荒唐,他两个,一个是上司,一个是下属,虽
不是常常见面,然而回起公事来,见面的时候也不少,难道彼此不认得的么?谁知王伯述是
个大近视的人,除了眼镜,三尺之外,便仅辨颜色的了。官场的臭规矩,见了上司是不能戴
眼镜的,所以伯述虽见过抚台,却是当面不认得。那抚台却认得他,故意试试他的,谁知试
出了这一大段好议论,心中好生着恼!一心只想参了他的功名,却寻不出他的短处来,便要
吹毛求疵,也无处可求;若是轻轻放过,却又咽不下这口恶气,就和他无事生出事来。
正是:闲闲一席话,引入是非门。不知生出甚么事,且待下回再记。
第二十二回 论狂士撩起忧国心 接电信再惊游子魄
原来那位山西抚台,自从探花及第之后,一帆风顺的,开坊外放,你想谁人不奉承他。
并且向来有个才子之目,但得他说一声好,便以为荣耀无比的,谁还敢批评他!那天凭空受
了伯述的一席话,他便引为生平莫大之辱。要参他功名,既是无隙可乘,又咽不下这口恶
气。因此拜了一折,说他“人地不宜,难资表率”,请将他“开缺撤任,调省察看”。谁知
这王伯述信息也很灵通,知道他将近要下手,便上了个公事,只说“因病自请开缺就医”。
他那里正在办撤任的折子,这边禀请开缺的公事也到了,他倒也无可奈何,只得在附片上陈
明。王伯述便交卸了大同府篆。这是他以前的历史,以后之事,我就不知道了。因为这一门
姻亲隔得远,我向来未曾会过的,只有上辈出门的伯叔父辈会过。
当下彼此谈起,知是亲戚,自是欢喜。伯述又自己说自从开了缺之后,便改行贩书。从
上海买了石印书贩到京里去,倒换些京板书出来,又换了石印的去,如此换上几回,居然可
以赚个对本利呢。我又问起方才那四川口音的老头子。伯述道:“他么,他是一位大名士
呢!叫做李玉轩,是江西的一个实缺知县,也同我一般的开了缺了。”我道:“他欠了姻伯
书价么?”伯述道:“可不是么!这种狂奴,他敢在我跟前发狂,我是不饶他的。他狂的抚
台也怕了他,不料今天遇了我。”我道:“怎么抚台也怕他呢?”伯述道:“说来话长。他
在江西上藩台衙门,却带了鸦片烟具,在官厅上面开起灯来。被藩台知道了,就很不愿意,
打发底下人去对他说:‘老爷要过瘾,请回去过了瘾再来,在官厅上吃烟不象样。’他听了
这话,立刻站了起来,一直跑到花厅上去。此时藩台正会着几个当要差的候补道,商量公
事。他也不问情由,便对着藩台大骂说:‘你是个甚么东西,不准我吃烟!你可知我先师曾
文正公的签押房,我也常常开灯。我眼睛里何曾见着你来!你的官厅,可能比我先师的签押
房大——’藩台不等说完,就大怒起来,喝道:‘这不是反了么!快撵他出去!’他听了一
个‘撵’字,便把自己头上的大帽子摘了下来,对准藩台,照脸摔了过去。嘴里说道:‘你
是个甚么东西,你配撵我!我的官也不要了!’那顶帽子,不偏不倚的恰好打在藩台脸上。
藩台喝叫拿下他来。当时底下人便围了过去,要拿他。他越发了狂,犹如疯狗一般,在那里
乱叫。亏得旁边几个候补道把藩台劝住,才把他放走了。他回到衙门,也不等后任来交代,
收拾了行李,即刻就动身走了。藩台当日即去见了抚台,商量要动详文参他。那抚台倒说:
‘算了罢!这种狂士,本来不是做官的材料,你便委个人去接他的任罢。’藩台见抚台如
此,只得隐忍住了。他到了上海来,做了几首歪诗登到报上,有两个人便恭维得他是甚么姜
白石、李青莲,所以他越发狂了。我道:“想来诗总是好的?”伯述道:“也不知他好不
好。我只记得他《咏自来水》的一联是‘灌向瓮中何必井,来从湖上不须舟’,这不是小孩
子打的谜谜儿么?这个叫做姜白石、李青莲,只怕姜白石、李青莲在九泉之下,要痛哭流涕
呢!”我道:“这两句诗果然不好。但是就做好了,也何必这样发狂呢?”伯述道:“这种
人若是抉出他的心肝来,简直是一个无耻小人!他那一种发狂,就同那下婢贱妾,恃宠生骄
的一般行径。凡是下婢贱妾,一旦得了宠,没有不撒娇撒痴的。起初的时候,因他撒娇痴,
未尝不恼他;回头一想,已经宠了他,只得容忍着点,并且叫人家听见,只道自己不能容
物。因此一次两次的隐忍,就把他惯的无法无天的了。这一班狂奴,正是一类,偶然作了一
两句歪诗,或起了个文稿,叫那些督抚贵人点了点头,他就得意的了不得,从此就故作偃蹇
之态去骄人。照他那种行径,那督抚贵人何尝不恼他!只因为或者自己曾经赏识过他的,或
者同僚中有人赏识过他的,一时同他认起真来,被人说是不能容物,所以才惯出这种东西
来。依我说,把他绑了,赏他一千八百的皮鞭,看他还敢发狂!就如那李玉轩,他骂了藩台
两句甚么东西,那藩台没理会他,他就到处都拿这句话骂人了。他和我买书,想赖我的书
价,又拿这句话骂我,被我发了怒,攒着他的辫子,还问他一句,他便自己甘心认了是个
‘王八蛋’。你想这种人还有丝毫骨气么?孔子说的,‘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女子便
是那下婢贱妾,小人正是指这班无耻狂徒呢。还有一班不长进的,并没有人赏识过他,也学
着他去瞎狂,说什么‘贫贱骄人’。你想,贫贱有什么高贵,却可以拿来骄人?他不怪自己
贫贱是贪吃懒做弄出来的,还自命清高,反说富贵的是俗人。其实他是眼热那富贵人的钱,
又没法去分他几个过来,所以做出这个样子。我说他竟是想钱想疯了的呢!”说罢,呵呵大
笑。
又叹一口气道:“遍地都是这些东西,我们中国怎么了哪!这两天你看报来没有?小小
的一个法兰西,又是主客异形的,尚且打他不过,这两天听说要和了。此刻外国人都是讲究
实学的,我们中国却单讲究读书。读书原是好事,却被那一班人读了,便都读成了名士!不
幸一旦被他得法做了官,他在衙门里公案上面还是饮酒赋诗,你想,地方那里会弄得好?国
家那里会强?国家不强,那里对付那些强国?外国人久有一句说话,说中国将来一定不能自
立,他们各国要来把中国瓜分了的。你想,被他们瓜分了之后,莫说是饮酒赋诗,只怕连屁
他也不许你放一个呢!”我道:“何至于这么利害呢?”伯述方要答话,只见春兰丫头过
来,叫我吃饭。伯述便道:“你请罢,我们饭后再谈。”
我于是别了过来,告知母亲,说遇见伯述的话。我因为刚才听了伯述的话,很有道理,
吃了饭就要去望他,谁知他锁了门出去了,只得仍旧回房去。只见我姊姊拿着一本书看,我
走近看时,却画的是画,翻过书面一看,始知是《点石斋画报》。便问那里来的。姊姊道:
“刚才一个小孩子拿来卖的,还有两张报纸呢。”说罢,递了报纸给我。我便拿了报纸,到
我自己的卧房里去看。
忽然母亲又打发春兰来叫了我去,问道:“你昨日写继之的信,可曾写一封给你伯
父?”我道:“没有写。”母亲道:“要是我们不大耽搁呢,就可以不必写了;如果有几天
耽搁,也应该先写个信去通知。”我道:“孩儿写去给继之,不过托他找房子,三五天里面
等他回信到了,我们再定。”母亲道:“既是这么着,也应该写信给你伯父,请伯父也代我
们找找房子。单靠继之,人家有许多工夫么?”我答应了,便去写了一封信,给母亲看过,
要待封口,姊姊道:“你且慢着。有一句要紧话你没有写上,须得要说明了,无论房子租着
与否,要通知继之一声;不然,倘使两下都租着了,我们一起人去,怎么住两起房子呢。”
我笑道:“到底姊姊精细。”遂附了这一笔,封好了,送到帐房里去。
恰好遇了伯述回来,我又同到他房里谈天。伯述在案头取过一本书来递给我道:“我送
给你这个看看。看了这种书,得点实用,那就不至于要学那一种不知天高地厚的名士了。”
我接过来谢了。看那书面是《富国策》,便道:“这想是新出的?”伯述道:“是日本人著
的书,近年中国人译成汉文的。”又道:“此刻天下的大势,倘使不把读书人的路改正了,
我就不敢说十年以后的事了。我常常听见人家说中国的官不好,我也曾经做过官来,我也不
能说这句话不是。但是仔细想去,这个官是什么人做的呢?又没有个官种象世袭似的,那做
官的代代做官,那不做官的代代不能做官,倘使是这样,就可以说那句话了。做官原是要读
书人做的,那就先要埋怨读书人不好了。上半天说的那种狂士,不要说了;除此之外,还有
一种人,这里上海有一句土话,叫甚么‘书毒头’,就是此边说的‘书呆子’的意思。你
想,好好的书,叫他们读了,便受了毒,变了‘呆子’,这将来还能办事么?”
我道:“早上姻伯说的瓜分之后,连屁也不能放一个,这是甚么道理?”伯述叹道:
“现在的世界,不能死守着中国的古籍做榜样的了。你不过看了《廿四史》上,五胡大闹
时,他们到了中国,都变成中国样子,归了中国教化;就是本朝,也不是中国人,然而入关
三百年来,一律都归了中国教化了;甚至于此刻的旗人,有许多并不懂得满洲话的了,所以
大家都相忘了。此刻外国人灭人的国,还是这样吗?此时还没有瓜分,他已经遍地的设立教
堂,传起教来,他倒想先把他的教传遍了中国呢;那么瓜分以后的情形,你就可想了。我在
山西的时候,认得一个外国人,这外国人姓李,是到山西传教去的,常到我衙门里来坐。我
问了他许多外国事情,一时也说不了许多,我单说俄罗斯的一件故事给你听罢。俄罗斯灭了
波兰,他在波兰行的政令,第一件,不许波兰人说波兰话,还不许用波兰文字。”我道:
“那么要说甚话,用甚文字呢?”伯述道:“要说他的俄罗斯话,用他的俄罗斯文字呢!”
我道:“不懂的便怎样呢?”伯述道:“不懂的,他押着打着要学。无论在甚么地方,他听
见了一句波兰话,他就拿了去办。”我道:“这是甚么意思呢?”伯述道:“他怕的是这些
人只管说着故国的话,便起了怀想故国之念,一旦要光复起来呢。第二件政令,是不准波兰
人在路旁走路,一律要走马路当中。”我道:“这个意思更难解了。”伯述道:“我虽不是
波兰人,说着也代波兰人可恨!他说波兰人都是贱种,个个都是做贼的,走了路旁,恐怕他
偷了店铺的东西。”说到这里,把桌子一拍道:
“你说可恨不可恨!”
我听了这话,不觉毛骨悚然。呆了半晌,问道:“我们中国不知可有这一天?倘是要有
的,不知有甚方法可以挽回?”伯述道:“只要上下齐心协力的认真办起事来,节省了那些
不相干的虚糜,认真办起海防、边防来就是了。我在京的时候,曾上过一个条陈给堂官。到
山西之后,听那李教士说他外国的好处,无论那一门,都有专门学堂。我未曾到过外国,也
不知他的说话,是否全靠得住。然而仔细想去,未必是假的;倘是假的,他为甚要造出这种
谣言来呢。那时我又据了李教士的话,谗了自己的意思,上了一个条陈给本省巡抚,谁知他
只当没事一般,提也不提起。我们干着急,那有权办事的,却只如此。自从丢了官之后,我
自南自北的,走了不知几次,看着那些读书人,又只如此。我所以别的买卖不干,要贩书往
来之故,也有个深意在内。因为市上的书贾,都是胸无点墨的,只知道甚么书销场好,利钱
深,却不知什么书是有用的,什么书是无用的。所以我立意贩书,是要选些有用之书去卖。
谁知那买书的人,也同书贾一样,只有甚么《多宝塔》、《珍珠船》、《大题文府》之类,
是他晓得的。还有那石印能做夹带的,销场最利害。至于《经世文编》、《富国策》,以及
一切舆图册籍之类,他非但不买,并且连书名也不晓得;等我说出来请他买时,他却莫名其
妙,取出书来,送到他眼里,他也不晓得看。你说可叹不可叹!这一班混蛋东西,叫他侥幸
通了籍,做了官,试问如何得了!”我道:“做官的未必都是那一班人,然而我在南京住了
几时,官场上面的举动,也见了许多,竟有不堪言状的。”伯述道:“那捐班里面,更不必
说了,他们哪里是做官,其实也在那里同我此刻一样的做生意,他那牟利之心,比做买卖的
还利害呢!你想做官的人,不是此类,便是彼类,天下事如何得了!”我道:“姻伯既抱了
一片救世热心,何不还是出身去呢?将来望升官起来,势位大了,便有所凭借,可以设施
了。”伯述笑道:“我已是上五十岁的人了,此刻我就去销病假,也要等坐补原缺;再混几
年,上了六十岁,一个人就有了暮气了,如何还能办事!说中国要亡呢,一时只怕也还亡不
去。我们年纪大的,已是末路的人,没用的了。所望你们英年的人,巴巴的学好,中国还有
可望。总而言之,中国不是亡了。便是强起来;不强起来,便亡了;断不会有神没气的,就
这样永远存在那里的。然而我们总是不及见的了。”正说话时,他有客来,我便辞了去。从
此没事时,就到伯述那里谈天,倒也增长了许多见识。
过得两天,叫了马车,陪着母亲、婶娘、姊姊到申园去逛了一遍。此时天气寒冷,游人
绝少。又到静安寺前看那涌泉,用石栏围住,刻着“天下第六泉”。我姊姊笑道:“这总是
市井之夫做出来的,天下的泉水,叫他辱没尽了!这种混浊不堪的要算第六泉,那天下的清
泉,屈他居第几呢?”逛了一遍,仍旧上车回栈。刚进栈门,胡乙庚便连忙招呼着,递给我
一封电报。我接在手里一看是南京来的,不觉惊疑不定。
正是:无端天外飞鸿到,传得家庭噩耗来。不知此电报究竟是谁打来的,且待下回再记。
第二十三回 老伯母遗言嘱兼祧 师兄弟挑灯谈换帖
当下拿了电报,回到房里,却没有《电报新编》,只得走出来,向胡乙庚借了来翻,原
来是伯母没了,我伯父打来的,叫我即刻去。我母亲道:“隔别了二十年的老妯娌了,满打
算今番可以见着,谁知等我们到了此地,他却没了!”说着,不觉流下泪来。我道:“本来
孩儿动身的时候,伯母就病了。我去辞行,伯母还说恐怕要见不着了,谁知果然应了这句
话。我们还是即刻动身呢,还是怎样呢?但是继之那里,又没见有回信。”婶娘道:“既然
有电报叫到你,总是有甚么事要商量的,还是赶着走罢。”母亲也是这么说。我看了一看
表,已经四下多钟了,此时天气又短,将近要断黑了,恐怕码头上不便当,遂议定了明天动
身,出去知照乙庚。晚饭后,又去看伯述,告诉了他明天要走的话,谈了一会别去。
一宿无话。次日一早,伯述送来几份地图,几种书籍,说是送给我的。又补送我父亲的
一份奠仪,我叩谢了,回了母亲。大家收拾行李。到了下午,先发了行李出去,然后众人下
船,直到半夜时,船才开行。
一路无话。到了南京,只得就近先上了客栈,安顿好众人,我便骑了马,加上几鞭,走
到伯父公馆里去,见过伯父,拜过了伯母。伯父便道:“你母亲也来了?”我答道:
“是。”伯父道:“病好了?”我只顺口答道:“好了。”又问道:“不知伯母是几时过
的?”伯父道:“明天就是头七了。躺了下来,我还有个电报打到家里去的,谁知你倒到了
上海了。第二天就接了你的信,所以再打电叫你。此刻耽搁在那里?快接了你母亲来,我有
话同你母子商量。”我道:“还有婶婶、姊姊,也都来了。”伯父愕然道:“是那个婶婶、
姊姊?”我道:“是三房的婶婶。”伯父道:“他们来做甚么?”我道:“因为姊姊也守了
寡了,是侄儿的意思,接了出来,一则他母女两个在家没有可靠的,二则也请来给我母亲做
伴。”伯父道:“好没有知识的!在外头作客,好容易么?拉拉扯扯的带了一大堆子人来,
我看你将来怎么得了!我满意你母亲到了,可以住在我这里;此刻七拉八扯的,我这里怎么
住得下!”我道:“侄儿也有信托继之代租房子,不知租定了没有。”伯父道:“继之那里
住得下么?”我道:“并非要住到继之那里,不过托他代租房子。”伯父道:“你先去接了
母亲来,我和他商量事情。”我答应了出来,仍旧骑了马,到继之处去。继之不在家,我便
进去见了他的老太太和他的夫人。他两位知道我母亲和婶婶、姊姊都到了,不胜之喜。老太
太道:“你接了继之的信没有?他给你找着房子了。起先他找的一处,地方本来很好,是个
公馆排场,只是离我这里太远了,我不愿意。难得他知我的意思,索性就在贴隔壁找出一处
来。那里本来是人家住着的,不知他怎么和人家商量,贴了几个搬费,叫人家搬了去,我便
硬同你们做主,在书房的天井里,开了一个便门通过去,我们就变成一家了。你说好不好?
此刻还收拾着呢,我同你去看来。”说罢,扶了丫头便走。继之夫人也是欢喜的了不得,说
道:“从此我们家热闹起来了!从前两年我婆婆不肯出来,害得大家都冷清清的,过那没趣
的日子,幸得婆婆来了热闹些;不料你老太太又来了,还有婶老太太、姑太太,这回只怕乐
得我要发胖了!”一面说,一面跟了他同走。老太太道:“阿弥陀佛!能够你发了胖,我的
老命情愿短几年了。你瘦的也太可怜!”继之夫人道:“这么说,媳妇一辈子也不敢胖了!
除非我胖了,婆婆看着乐,多长几十年寿,那我就胖起来。”老太太道:“我长命,我长
命!你胖给我看!”
一面说着,到了书房,外面果然开了一个便门。大家走过去看,原来一排的三间正屋,
两面厢房,西面另有一大间是厨房。老太太便道:“我已经代你们分派定了:你老太太住了
东面一间;那西面一间把他打通了厢房,做个套间,你婶太太、姑太太,可以将就住得了;
你就屈驾住了东面厢房;当中是个堂屋,我们常要来打吵的;你要会客呢,到我们那边去。
要谨慎的,索性把大门关了,走我们那边出进更好。”我便道:“伯母布置得好,多谢费
心!我此刻还要出城接家母去。”老太太道:“是呀。房子虽然没有收拾好,我们那边也可
以暂时住住。不嫌委屈,我们就同榻也睡两夜了,没有住客栈的道理,叫人家看见笑话,倒
象是南京没有一个朋友似的。”我道:“等两天房子弄好了再来罢,此刻是接家母到家伯那
里去,有话商量的。”老太太道:“是呀。你令伯母听说没了,不知是甚么病,怪可怜的。
那么你去罢。”我辞了要行,老太太又叫住道:“你慢着。你接了你老太太来时,难道还送
出城去?倘使不去时,又丢你婶太太和姑太太在客栈里,人生路不熟的,又是女流,如何使
得!我做了你的主,一起接了来罢。”说罢,叫丫头出去叫了两个家人来,叫他先雇两乘小
轿来,叫两个老妈子坐了去,又叫那家人雇了马,跟我出城。我只得依了。
到了客栈,对母亲说知,便收拾起来。我亲自骑了马,跟着轿子,交代两个家人押行
李,一时到了,大家行礼厮见。我便要请母亲到伯父家去。老太太道:“你这孩子好没意
思!你母亲老远的来了,也不曾好好的歇一歇,你就死活要拉到那边去!须知到得那边去,
见了灵柩,触动了妯娌之情,未免伤心要哭,这是一层;第二层呢,我这里婆媳两个,寂寞
的要死了,好容易来了个远客,你就不容我谈谈,就来抢了去么?”我便问母亲怎样。母亲
道:“既然这里老太太欢喜留下,你就自己去罢;只说我路上辛苦病了,有话对你说,也是
一样的。我明天再过去罢。”
我便径到伯父那里去,只说母亲病了。伯父道:“病了,须不曾死了!我这里死了人,
要请来商量一句话也不来,好大的架子!你老子死的时候,为甚么又巴巴的打电报叫我,还
带着你运柩回去?此刻我有了事了,你们就摆架子了!”一席话说的我不敢答应。歇了一
歇,伯父又道:“你伯母临终的时候,说过要叫你兼祧;我不过要告诉你母亲一声,尽了我
的道理,难道还怕他不肯么。你兼祧了过来,将来我身后的东西都是你的;就算我再娶填房
生了儿子,你也是个长子了。我将来得了世职,也是你袭的。你赶着去告诉了你母亲,明日
来回我的话。”我听一句,答应一句,始终没说话。
等说完了,就退了出来,回到继之公馆里去,只对母亲略略说了兼祧的话,其余一字不
提。姊姊笑道:“恭喜你!又多一分家当了。”老太太道:“这是你们家事,你们到了晚上
慢慢的细谈。我已经打发人赶出城去叫继之了。今日是我的东,给你们一家接风。我说过从
此之后,不许回避,便是你和继之,今日也要围着在一起吃。我才给你老太太说过,你肯做
我的干儿子,我也叫继之拜你老太太做干娘。”我道:“我拜老太太做干娘是很好的,只是
家母不敢当。”母亲笑道:“他小孩子家也懂得这句话,可见我方刚不是瞎客气了。”我
道:“老太太疼我,就同疼我大哥一般,岂但是干儿子,我看亲儿子也不过如此呢。”当时
大家说说笑笑,十分热闹。
不一会,已是上灯时候,继之赶回来了,逐一见礼。老太太先拉着我姊姊的手,指着我
道:“这是他的姊姊,便是你的妹妹,快来见了。以后不要回避,我才快活;不然,住在一
家,闹的躲躲藏藏的呕死人!”继之笑着,见过礼道:“孩儿说一句斗胆的话:母亲这么欢
喜,何不把这位妹妹拜在膝下做个干女儿呢?况且我又没个亲姊姊、亲妹妹。”老太太听
说,欢喜的搂着我姊姊道:“姑太太,你肯么?”姊姊道:“老太太既然这么欢喜,怎么又
这等叫起女儿来呢?我从没有听见叫女儿做姑太太的。”老太太道:“是,是,这怪我不
是。我的小姐,你不要动气,我老糊涂了。”一面又叫摆上酒席来。继之夫人便去安排杯
箸,姊姊抢着也帮帮手。老太太道:“你们都不许动。一个是初来的远客;一个是身子弱得
怕人,今日早起还嚷肚子痛。都歇着罢,等丫头们去弄。”一会摆好了,老太太便邀入席。
席间又谈起干儿子干娘的事,无非说说笑笑。
饭罢,我和继之同到书房里去。只见我的铺盖,已经开好了。小丫头送出继之的烟袋
来,继之叫住道:“你去对太太说,预备出几样东西来,做明日我拜干娘,太太拜干婆婆的
礼。”丫头答应着去了我道:“大哥认真还要做么?”继之道:“我们何尝要干这个,这都
是女人小孩子的事。不过老人家欢喜,我们也应该凑个趣,哄得老人家快活快活,古人斑衣
戏彩尚且要做,何况这个呢。论起情义来,何在多此一拜;倘使没了情义的,便亲的便怎
么。”这一句话触动了我日间之事,便把两次到我伯父那里的话,一一告诉了继之。继之
道:“后来那番话,你对老伯母说了么?”我道:“没有说。”继之道:“以后不说也罢,
免得一家人存了意见。这兼祧的话,我看你只管糊里糊涂答应了就是。不过开吊和出殡两
天,要你应个景儿,没有甚么道理。”我不觉叹道:“这才是彼以伪来,此以伪应呢!”继
之道:“这不叫做伪,这是权宜之计。倘使你一定不答应,一时闹起来,又是个笑话。我料
定你令伯的意思,不过是为的开吊、出殡两件事,要有个孝子好看点罢了。”又叹道:“我
旁观冷眼看去,你们骨肉之间,实在难说!”我道:“可不是吗!我看着有许多朋友讲交情
的,拜个把子,比自己亲人好的多着呢。”
继之道:“你说起拜把子,我说个笑话给你听:半个月前,那时候恰好你回去了,这里
盐巡道的衙门外面,有一个卖帖子的,席地而坐。面前铺了一大张出卖帖子的诉词,上写
着:从某年某月起,识了这么个朋友;那时大家在困难之中,那个朋友要做生意,他怎么为
难,借给他本钱,谁知亏折尽了。那朋友又要出门去谋事,缺了盘费,他又怎么为难,借给
他盘费,才得动身。因此两个换了帖,说了许多贫贱相为命,富贵毋相忘的话。那朋友一去
几年,绝迹不回来,又没有个钱寄回家,他又怎么为难,代他养家。象这么乱七八糟的写了
一大套,我也记不了那许多了。后头写的是:那朋友此刻阔了,做了道台,补了实缺了;他
穷在家乡,依然如故。屡次写信和那朋友借几个钱,非但不借,连信也不回,因此凑了盘
费,来到南京衙门里去拜见;谁知去了七八十次,一次也见不着,可见那朋友嫌他贫穷,不
认他是换帖的了。他存了这帖也无用,因此情愿把那帖子拿出来卖几文钱回去。你们有钱的
人,尽可买了去,认一位道台是换帖;既是有钱的人,那道台自然也肯认是个换帖朋友云
云。末后摊着一张帖子,上面写的姓名、籍贯、生年月日、祖宗三代。你道是谁?就是那一
位现任的盐巡道!你道拜把子的靠得住么?”我道:“后来便怎么了?”继之道:“卖了两
天,就不见了。大约那位观察知道了,打发了几个钱,叫他走了。”
我道:“亏他这个法子想得好!”继之道:“他这个有所本的。上海招商局有一个总
办,是广东人。他有一个兄弟,很不长进,吃酒,赌钱,吃鸦片烟,嫖,无所不为。屡屡去
和他哥哥要钱,又不是要的少,一要就是几百元。要了过来,就不见了他了,在外面糊里糊
涂的化完了,却又来了。如此也不知几十次了,他哥哥恨的没法。一天他又来要钱,他哥哥
恨极了,给了他一吊铜钱。他却并不嫌少,拿了就走。他拿了去,买上一个炉子,几斤炭,
再买几斤山芋,天天早起,跑到金利源栈房门口摆个摊子,卖起煨山芋来。”我道:“想是
他改邪归正了?”继之道:“什么改邪归正!那金利源是招商局的栈房,栈房的人,那个不
认得他是总办的兄弟;见他蓬头垢面那副形状,那个不是指前指后的;传扬出去,连那推车
扛抬的小工都知道了,来来往往,必定对他看看。他哥哥知道了,气的暴跳如雷,叫了他去
骂。他反说道:‘我从前嫖赌,你说我不好也罢了;我此刻安分守己的做小生意,又怪我不
好,叫我怎样才好呢?’气得他哥哥回答不上来。好容易请了同乡出来调停,许了他多少
银,要他立了永不再到上海的结据,才把他打发回广东去。你道奇怪不奇怪呢?”我道:
“这两件事虽然有点相象,然而负心之人不同。”继之道:“本来善抄蓝本的人,不过套个
调罢了。”
我道:“朋友之间,是富贵的负心;骨肉之间,倒是贫穷的无赖。这个只怕是个通例
了。”继之道:“倒也差不多。只是近来很有拿交情当儿戏的,我曾见两个换帖的,都是膏
粱子弟,有一天闹翻了脸,这个便找出那份帖子来,嗤的撕破了,拿个火烧了,说:你不配
同我换帖。”说到这里,母亲打发春兰出来叫我,我就辞了继之走进去。
正是:莲花方灿舌,蘐室又传呼。不知进去又有何事,且待下回再记。
第二十四回 臧获私逃酿出三条性命 翰林伸手装成八面威风
当下我到里面去,只见已经另外腾出一间大空房,支了四个床铺,被褥都已开好。
老太太和继之夫人,都不在里面,只有我们的一家人。问起来,方知老太太酒多了,已经睡
了。
继之夫人有点不好过,我姊姊强他去睡了。
当下母亲便问我今天见了伯父,他说甚么来。我道:“没说甚么,不过就说是叫我兼
祧,将来他的家当便是我的;纵使他将来生了儿子,我也是个长子。这兼祧的话,伯母病的
时候先就同我说过,那时候我还当他是病中心急的话呢。”姊姊道:“只怕不止这两句话
呢。”我道:“委实没有别的话。”姊姊道:“你不要瞒,你今日回来的时候,脸上颜色,
我早看出来了。”母亲道:“你不要为了那金子银子去淘气,那个有我和他算帐。”我道:
“这个孩儿怎敢!其实母亲也不必去算他,有的自然伯父会还我们,没有的,算也是白算。
只要孩儿好好的学出本事来,那里希罕这几个钱!”姊姊道:“你的志气自然是好的,然而
老人家一生勤俭积攒下来的,也不可拿来糟蹋了。”我笑道:“姊姊向来说话我都是最佩服
的,今日这句话,我可要大胆驳一句了。这钱,不错,是我父亲一生勤俭积下来的,然而兄
弟积了钱给哥哥用了,还是在家里一般,并不是叫外人用了,这又怕甚么呢。”母亲道:
“你便这么大量,我可不行!”我道:“这又何苦!算起帐来,未免总要伤了和气,我看这
件事暂时且不必提起。倒是兼祧这件事,母亲看怎样?”母亲便和姊姊商量。姊姊道:“这
个只得答应了他。只是继之这里又有事,必得要商量一个两便之法方好。”母亲对我说道:
“你听见了,明日你商量去。”我答应了,便退了出来,继之还在那里看书呢。我便道:
“大哥怎么还不去睡?”继之道:“早呢。只怕你路上辛苦,要早点睡了。”我道:“在船
上没事只是睡,睡的太多了,此刻倒也不倦。”两个人又谈了些家乡的事,方才安歇。
一宿无话。次日,我便到伯父那里去,告知已同母亲说过,就依伯父的办法就是了。只
是继之那里书启的事丢不下,怕不能天天在这里。伯父道:“你可以不必天天在这里,不过
空了的时候来看看;到了开吊出殡那两天,你来招呼就是了。”因为今天是头七,我便到灵
前行过了礼,推说有事,就走了回来,去看看匠人收拾房子。进去见了母亲,告知一切。母
亲正在那里料理,要到伯父那里去呢。我问道:“婶婶、姊姊都去么?”姊姊道:“这位伯
娘,我们又不曾见过面的,他一辈子不回家乡,我去他灵前叩了头,他做鬼也不知有我这个
侄女,倒把他闹糊涂了呢,去做甚么!至于伯父呢,也未必记得着这个弟妇、侄女,不消
说,更不用去了。”一时我母亲动身,出来上轿去了。我便约了姊姊去看收拾房子,又同到
书房里看看。姊姊道:“进去罢,回来有客来。”我道:“继之到关上去了,没有客;就是
有客,也在外面客堂里,这里不来的。我有话和姊姊说呢。”姊姊坐下,我便把昨日两次见
伯父说的话,告诉了他。姊姊道:“我就早知道的,幸而没有去做讨厌人。伯娘要去,我娘
也说要去呢,被我止住了;不然,都去了,还说我母子没处投奔,到他那里去讨饭吃呢。”
说着,便进去了。将近吃饭的时候,母亲回来了。我等吃过饭,便骑了马到关上去拜望各同
事,彼此叙了些别后的话。傍晚时候,仍旧赶了入城。过得一天,那边房子收拾好了,我便
置备了些木器,搬了过去。老太太还忙着张罗送蜡烛鞭炮,虽不十分热闹,却也大家乐了一
天。下半天继之回来了,我便把那汇票交给他,连我那二千,也叫他存到庄上去。
晚上仍在书房谈天。我想起一事,因问道:“昨日家母到家伯那边去回来,说着一件奇
事:家伯那边本有两个姨娘,却都不见了。家母问得一声,家伯便回说不必提了。这两个姨
娘我都见过来,不知到底怎么个情节?”继之道:“这件事我本来不知道,却是郦士图告诉
我的。令伯那位姨娘,本来就是秦淮河的人物,和一个底下人干了些暧昧的事,只怕也不是
一天的事了。那天忽然约定了要逃走,他便叫那底下人雇一只船在江边等着,却把衣服、首
饰、箱笼偷着交给那底下人,叫他运到船上去。等到了晚上,自己便偷跑了出来。到得江
边,谁知人也没了,船也没了,不必说,是那底下人撇了他,把东西拐走了。到了此时,他
却又回去不得,没了主意,便跳到水里去死了。你令伯直到第二日天亮,才知道丢了人,查
点东西,却也失了不少,连忙着人四处找寻。到了下午,那救生局招人认尸的招帖,已经贴
遍了城厢内外,令伯叫人去看看,果然是那位姨娘。既然认了,又不能不要,只得买了一口
簿棺,把他殓了。令伯母的病,本来已渐有起色,出了这件事,他一气一个死,说这些当小
老婆的,没有一个好货。那时不是还有一个姨娘么?那姨娘听了这话,便回嘴说:‘别人干
了坏事,偷了东西,太太犯不着连我也骂在里面!’这里头不知又闹了个怎么样的天翻地
复,那姨娘便吃生鸦片烟死了。夫妻两个,又大闹起来。令伯又偏偏找了两件偷不尽的首
饰,给那姨娘陪装了去。令伯母知道了,硬要开棺取回,令伯急急的叫人抬了出去。夫妻两
个,整整的闹了三四天,令伯母便倒了下来。这回的死,竟是气死的!”我听了心中暗暗惭
愧,自己家中出了这种丑事,叫人家拿着当新闻去传说,岂不是个笑话!因此默默无言。
继之便用别话岔开,又谈起那换帖的事。我便追问下去,要问那烧了帖子之后便怎样。
继之道:“这一个被他烧了帖子,也连忙赶回去,要拿他那一份帖子也来烧了。谁知找了半
天,只找不着,早就不知那里去了。你道这可没了法了罢,谁知他却异想天开,另外弄一张
纸烧了,却又拿纸包起,叫人送去还他。”我笑道:“法子倒也想得好。只是和人家换了
帖,却把人家的帖子丢了,就可见得不是诚心相好的了。”继之道:“丢了算甚么!你还不
看见那些新翰林呢,出京之后,到一处打一处把势,就到一处换一处帖,他要存起来,等到
衣锦还乡的时候,还要另外雇人抬帖子呢。”我道:“难道随处丢了?”继之道:“岂敢!
我也不懂那些人骗不怕的,得那些新翰林同他点了点头,说了句话,便以为荣幸的了不得。
求着他一副对子,一把扇子,那就视同拱壁,也不管他的字好歹。这个风气,广东人最利
害。那班洋行买办,他们向来都是羡慕外国人的,无论甚么,都说是外国人好,甚至于外国
人放个屁也是香的。说起中国来,是没有一样好的,甚至连孔夫子也是个迂儒。他也懂得八
股不是枪炮,不能仗着他强国的,却不知怎么,见了这班新翰林,又那样崇敬起来,转弯托
人去认识他,送钱把他用,请他吃,请他喝,设法同他换帖,不过为的是求他写两个字。”
我道:“求他写字,何必要换帖呢?”继之道:“换了帖,他写起上下款来,便是如兄如弟
的称呼,好夸耀于人呢。最奇怪的:这班买办平日都是一钱如命的,有甚么穷亲戚、穷朋友
投靠了他,承他的情,荐在本行做做西崽,赚得几块钱一个月,临了在他帐房里吃顿饭,他
还要按月算饭钱呢。到见了那班新翰林,他就一百二百的滥送。有一位广东翰林,叫做吴日
升,路过上海时,住了几个月,他走了之后,打扫的人在他床底下扫出来两大箩帖子。后来
一个姓蔡的,也在上海住了几时,临走的时候,多少把兄把弟都送他到船上。他却把一个箱
子扔到黄浦江里去,对众人说:‘这箱子里都是诸君的帖,我带了回去没处放,不如扔了的
干净。’弄得那一班把兄把弟,一齐扫兴而去。然而过得三年,新翰林又出产了,又到上海
来了,他们把前事却又忘了。你道奇怪不奇怪!”
我道:“原来点了翰林可以打一个大把势,无怪那些人下死劲的去用功了。可惜我不是
广东人,我若是广东人,我一定用功去点个翰林,打个把势。”继之笑道:“不是广东人何
尝不能打把势。还有一种靠着翰林,周游各省去打把势的呢。我还告诉你一个笑话:有一个
广东姓梁的翰林,那时还是何小宋做闽浙总督,姓梁的是何小宋的晚辈亲戚,他仗着这个靠
山,就跑到福州去打把势。他是制台的亲戚,自然大家都送钱给他了。有一位福建粮道姓
谢,便送了他十两银子。谁知他老先生嫌少了,当时虽受了下来,他却换了一个封筒的签
子,写了‘代茶’两个字,旁边注上一行小字,写的是:‘翰林院编修梁某,借粮道库内赢
余代赏。’叫人送给粮道衙门门房。门房接着了,不敢隐瞒,便拿上去回了那位谢观察。那
位谢观察笑了一笑,收了回来,便传伺候,即刻去见制台,把这封套银子请制台看了,还请
制台的示,应该送多少。何小宋大怒,即刻把他叫了来一顿大骂,逼着他亲到粮道衙门请
罪;又逼着他把满城文武所送的礼都一一退了,不许留下一份。不然,你单退了粮道的,别
人的不退,是甚么意思。他受了一场没趣,整整的哭了一夜。明日只得到粮道那边去谢罪,
又把所收的礼,一一的都退了,悄悄的走了。你说可笑不可笑!”我道:“这件事自然是有
的,然而内中恐怕有不实不尽之处。”继之道:“怎么不实不尽?”我道:“他整整的哭了
一夜,是他一个人的事,有谁见来?这不是和那作小说的一般,故意装点出来的么?”继之
道:“那时候他就住在总督衙门里,他哭的时候,还有两个师爷在旁边劝着他呢,不然人家
怎么会知道。你原来疑心这个。”
我道:“这个人就太没有骨气了!退了礼,不过少用几两银子罢了,便是谢罪一层,也
是他自取其辱,何必哭呢?”继之道:“你说他没有骨气么?他可曾经上折子参过李中堂。
谁知非但参不动他,自己倒把一个翰林干掉了。折子上去,皇上怒了,说他末学新进,妄议
大臣,交部议处,部议得降五极调用。”我道:“编修降了五级,是个什么东西?”继之
道:“那里还有甚么东西!这明明是部里拿他开心罢了。”我屈着指头算道:“降级是降正
不降从的,降一级便是八品,两级九品,三级未入流,四级就是个平民。还有一级呢?哦,
有了!平民之下,还有娼、优、隶、卒四种人,也算他四级。他那第五级刚刚降到娼上,是
个婊子了。”继之道:“没有男婊子的。”我道:“那么就是个王八。”继之道:“你说他
王八,他却自以为荣耀得很呢,把这‘降五级调用’的字样做了衔牌,竖在门口呢。”我
道:“这有甚么趣味?”继之道:“有甚么趣味呢,不过故作偃蹇,闹他那狂士派头罢了。
其实他又不是真能狂的。他得了处分回家乡去,那些亲戚朋友有来慰问他的,他便哭了,说
这件事不是他的本意,李中堂那种阔佬,巴结他也来不及,那里敢参他。只因住在广州会
馆,那会馆里住着有狐仙,长班不曾知照他,他无意中把狐仙得罪了,那狐仙便迷惘了他,
不知怎样干出来的。”我道:“这个人倒善哭。”
我因为继之说起“狂士”两个字,想起王伯述的一番话,遂逐一告诉了他。继之道:
“他是你的令亲么?我虽不认得他,却也知道这个人,料不到倒是一位有心人呢。”我道:
“大哥怎么知道他呢?”继之道:“他前年在上海打过一回官司,很奇怪的,是我一个朋友
经手审问,所以知道详细,又因为他太健讼了,所以把这件案当新闻记着。后来那朋友到了
南京,我们谈天就谈起来。我的朋友姓窦,那时上海县姓陆。你那位令亲有三千两的款子,
存在庄上。也不是存的,是在京里汇出来,已经照过票,不过暂时没有拿去。谁知这一家钱
庄恰在这一两天内倒闭了,于是各债户都告起来,他自然也告了。他告时,却把一个知府藏
起来,只当一个平民。上海县断了个七成还帐。大家都具了结领了,他也具结领了。人家领
去了没事;他领了去,却到松江府上控,告的是上海县意存偏袒。府里自然仍发到县里来再
问。这回上海县不曾亲审,就是我那朋友姓窦的审的。官问他:‘你为甚告上海县意存偏
袒?怎么叫做偏袒?’他道:‘子程子曰:“不偏之谓中。”可见得不中之谓偏了。’问:
‘何以见得不中?’他道:‘若要中时,便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我交给他三千银子,为
甚么只断他还我二千一呢?’问道:‘你既然不服,为甚又具结领去?’他道:‘我本来不
愿领,因为我所有的就是这一笔银子,我若不领出来,客店里、饭店里欠下的钱没得还,不
还他们就要打我,只得先领了来开发他们。’问道:‘你既领了,为甚又上控?’他道:
‘断得不公,自然上控。’官只得问被告怎样。被告加了个八成。官再问他。他道:‘就是
加一成也好,我也领的;只是领了之后,怨不得我再上控。’官倒闹得没法,判了个交差理
楚,卒之被他收了个十足。差人要向他讨点好处,他倒满口应承,却伸手拉了差人,要去当
官面给,吓得那差人缩手不迭。后来打听了,才知道他是个开缺的大同府,从前就在上海公
堂上,开过顽笑的。”
正是:不怕狼官兼虎吏,却来谈笑会官司。不知王伯述从前又在上海公堂上开过甚么顽
笑,且待下回再记。
第二十五回 引书义破除迷信 较资财衅起家庭
我听说王伯述以前曾在上海公堂上开过一回顽笑,便急急的追问。继之道:“他放了大
同府时,往山西到任,路过上海,住在客栈里。一天邻近地方失火。他便忙着搬东西,匆忙
之间,和一个栈里的伙计拌起嘴来,那伙计拉了他一把辫子。后来火熄了,客栈并没有波累
着。他便顶了那知府的官衔,到会审公堂去告那伙计。问官见是极细微的事,便判那伙计罚
洋两元充公。他听了这种判法,便在身边掏出两块钱,放在公案上道:‘大老爷是朝廷命
官,我也是朝廷命官,请大老爷下来,也叫他拉一拉辫子,我代他出了罚款。’那问官出其
不意的被他这么一顶,倒没了主意,反问他要怎么办。他道:‘这一座法堂,权不自我操,
怎么问起我来!’问官没了法,便把那伙计送县,叫上海县去办。却写一封信知照上海县,
说明原告的出身来历,又是怎么个刁钻古怪。上海县得了信,便到客栈去拜访他,问他要怎
样办法。他道:‘我并非要十分难为他,不过看见新衙门判得太轻描淡写了,有意和他作
难;谁知他是个脓包,这一点他就担不起了。随便怎样办一办就是了。’上海县回去,就打
了那伙计一百小板,又把他架到客栈门口,示了几天众,这才罢了。他是你令亲,怎样这些
事都不知道?”我道:“从前我并不出门,这门姻亲远得很,不常通信,不是先君从前说
过,我还不知道呢。这个人在公堂上又能掉文,又能取笑,真是从容不迫。”继之道:“掉
文一层,还许是早先想好了主意的;这马上拿出两块钱来,叫他也下来受辱,这个倒是亏他
的急智。”我又把他在山西的一段故事,告诉了继之。
此时夜色已深,安排歇息。过了几天,伯父那边定了开吊出殡的日子,又租定了殡房,
赶着年内办事。又请了母亲去照应里面事情。到了日子,我便去招呼了两天。继之这边,又
要写多少的拜年信,家里又忙着要过年,因此忙了些时。到了新年上,方才空点,继之老太
太又起了忙头,要请春酒;请了不算,还叫继之夫人又做东请了一回,又要叫继之再请;我
母亲、婶娘,也分着请过。老太太又提起干娘、干儿子的事情,说去年白说了这句话,因为
事情忙,没有办到,此刻大家空了,要择日办起来了。于是办这件事又忙了两天,已是过了
元宵,我便到关上去。此时家中人多了,热闹起来,不必十分照应,我便在关上盘桓几天。
一天晚上,有两个同事,约着扶乩。这天继之进城去了,我便约了述农,看他们鬼混。
只见他们香花灯烛的供起来,在那里叩头膜拜;拜罢,又在那里书符念咒。鬼混已毕,便一
人一面的用指头扶起那乩,憩了半天,乩动起来,却只在乩盘内画大圈子,闹了半夜,不曾
写出一个字来。我便拉了述农回房,议论这件事。我道:“这都是虚无缥缈的事,那里有甚
么神仙鬼怪!我却向来不信这些。还有一说,最可笑的,说甚么‘信则有,不信则无’。照
这样说起来,那鬼神的有无,是凭人去作主的了。譬如你是信的,我是不信的,我两个同在
这屋里,这屋里还是有鬼神呢,还是没鬼神呢?”述农道:“这个我看将来必有一个绝世聪
明的人,去考求出来的。这件事我是不敢断定,因为我看见了几件希奇古怪的事。那年我在
福建,几个同事也欢喜顽这个,差不多天天晚上弄。请了仙来,却同作诗唱和的,从来不谈
祸福。”我道:“这个我也会。不信,我到外面扶起来,我只要自己作了往上写,我还成了
个仙呢。述农道:“这倒不尽然。那回扶乩的两个人,一个是做买卖出身,只懂得三一三十
一的打算盘,那里会作诗;一个是秀才,却是八股朋友,作起八韵诗来,连平仄都闹不明白
的。”我道:“那么他那里能进学?”述农道:“他到了考场时,是请人枪替做的,他却情
愿代人家作两股去换。你想这么个人,那里能作古、近体诗呢。并且作出来很有些好句子,
内中也有不通的,他们都抄起来,订成本子。我看见有两首很好,也抄了下来。”我道:
“抄的是甚么诗,可否给我看看?”述农道:“抄的是《帘钩》诗,我只誊在一张纸上,不
知道可还找得出来。”说罢,取过护书,找了一遍没有;又开了书橱,另取出一个护书来,
却捡着了,交给我看。只见题目是“帘钩”二字,那诗是:
银蒜双垂碧户中,樱桃花下约帘栊。楼东乙字初三月,亭北丁当廿四风。翡翠倒含春水
绿,珊瑚返挂夕阳红。双双燕子惊飞处,鹦鹉无言倚玉笼。
绿杨深处最关情,十二红楼界碧城。似我勾留原有约,殢人消息久无声。带三分暖收丁
字,隔一重纱放午晴。却是太真含笑入,钗光髩影可怜生。
丫叉扶上碧楼阑,押住炉烟玳瑁斑。四面有声珠落索,一拳无力玉弯环。攀来桃竹招红
袖,罥去杨花上翠环。记得昨宵踏歌处,有人连臂唱刀鐶。
曲琼犹记楚人词,落日偏宜子美诗。一样书空摹虿尾,三分月影却蛾眉。玲珑腕弱娇无
力,宛转绳轻风不知。玉凤半垂钗半堕,簪花人去未移时。
我看了便道:“这几首诗好象在哪里见过的。”述农道:“奇怪!人人见了都说是好象
见过的,就是我当时见了,也是好象见过的,却只说不出在哪里见过。有人说在甚么专集
上,有人说有《随园诗话》上。我想《随园诗话》是人人都看见过的,不过看了就忘了罢
了。这几首诗也许是在那上头,然而谁有这些闲工夫,为了他再去把《随园诗话》念一遍
呢。”我一面听说,一面取过一张纸来,把这四首诗抄了,放在衣袋里。述农也把原搞收好。
我道:“象这种当个顽意儿,不必问他真的假的,倒也无伤大雅。至于那一种妄谈祸福
的,就要不得。”述农道:“那谈祸福的还好,还有一种开药方代人治病的,才荒唐呢!前
年我在上海赋闲时,就亲眼看见一回坏事的。一个甚么洋行的买办,他的一位小姐得了个干
血痨的毛病,总医不好。女眷们信了神佛,便到一家甚么‘报恩堂’去扶乩,求仙方。外头
传说得那报恩堂的乩坛,不知有多少灵验;及至求出来,却写着‘大红柿子,日食三枚,其
病自愈’云云。女眷们信了,就照方给他吃。吃了三天之后,果然好了。”我道:“奇了!
怎么真是吃得好的呢?”述农道:“气也没了,血也冷了,身子也硬了,永远不要再受痨病
的苦了,岂不是好了么!然而也有灵的很奇怪的。我有一个朋友叫倪子枚,是行医的,他家
里设了个吕仙的乩坛。有一天我去看子枚,他不在家,只有他的兄弟子翼在那里。我要等子
枚说话,便在那里和子翼谈天。忽然来了一个乡下人,要请子枚看病,说是他的弟媳妇肚子
痛的要死。可奈子枚不在家。子翼便道:‘不如同你扶乩,求个仙方罢。’那乡下人没法,
只得依了。子翼便扶起来,写的是:‘病虽危,莫着急;生化汤,加料吃。’便对那乡下人
道:‘说加料吃,你就撮两服罢。那生化汤是药店里懂得的。’乡下人去了。我便问这扶乩
灵么。子翼道:‘其实这个东西并不是自己会动,原是人去动他的,然而往往灵验得非常,
大约是因人而灵的。我看见他那个慌张样子,说弟妇肚痛得要死。我看女人肚子痛得那么利
害,或者是作动要生小孩子,也未可知,所以给他开了个生化汤。’我听了,正在心中暗暗
怪他荒唐。恰好子枚回来,见炉上有香,便道:‘扶乩来着么?”子翼道:‘方才张老五来
请你看病,说他的弟妇肚痛得要死,他又不在家,我便同他扶乩,写了两服生化汤。’子枚
大惊道:‘怎么开起生化汤来?’子翼道:‘女人家肚痛得那么利害,怕不是生产,这正是
对症发药呢。’子翼跌足道:‘该死,该死!他兄弟张老六出门四五年了,你叫他弟妇拿甚
么去生产!’子翼呆了一呆道:‘也许他是血痛,生化汤未尝不对。’子枚道:‘近来外面
闹纹肠痧闹得利害呢,你倒是给他点痧药也罢了。’说过这话,我们便谈我们的事。谈完
了,我刚起来要走,只见方才那乡下人怒气冲天,满头大汗的跑了来,一屁股坐下,便在那
里喘气。我心中暗想不好了,一定闯了祸了,且听他说甚么。只见他喘定了,才说道:‘真
真气煞人!今天那贱人忽然嚷起肚子痛来,嚷了个神嚎鬼哭,我见他这样辛苦,便来请先
生。偏偏先生不在家,二先生和我扶了乩,开了个甚么生化汤来。我忙着去撮了两服,赶到
家里,一气一个死,原来他的肚子痛不是病,赶我到了家时,他的私孩子已经下地了!’这
才大家称奇道怪起来。照这一件事看起来,又怎么说他全是没有的呢。”我的心里本来是全
然不信的,被述农这一说,倒闹得半疑半信起来。
当下夜色已深,各各安歇。次日继之出来,我便进城去。回到家时,却不见了我母亲,
问起方知是到伯父家去了。我吃惊便问:“怎么想着去的?”婶娘道:“也不知他怎么想着
去的,忽然一声说要去,马上就叫打轿子。”我听了好不放心,便要赶去。姊姊道:“你不
要去!好得伯娘只知你在关上,你不去也断不怪你。这回去,不定是算账,大家总没有好
气,你此刻赶了去,不免两个人都要拿你出气。”我问:“几时去的?”姊姊道:“才去了
一会。等一等再不来时,我代你请伯娘回来。”
我只得答应了,到继之这边上房去走了一遍。
此时干娘,大嫂子,干儿子,叔叔的,叫得分外亲热。坐了一会,回到自己家去,把那
四首诗给姊姊看。姊姊看了,便问:“那里来的?这倒像是闺阁诗。”我道:“不要亵渎了
他,这是神仙作的呢。”’姊姊又问:“端的那里来的?”我就把扶乩的话说了一遍。姊姊
又把那诗看了再看,道:“这是神仙作的,也说不定。”我道:“姊姊真是奇人说奇话,怎
么看得出来呢?”妹道道:“这并不奇。你看这四首诗,炼字炼句及那对仗,看着虽象是小
品,然而非真正作手作不出来。但是讲究咏物诗,不重在描摹,却重在寄托。是一位诗人,
他作了四首之多,内中必有几联写他的寄托的,他这个却是绝无寄托,或者仙人万虑皆空,
所以用不着寄托。所以我说是仙人作的,也说不定。”
我不觉叹了一口气。姊姊道:“好端端的为甚么叹气?”我道:“我叹妇人女子,任凭
怎么聪明才干,总离不了‘信鬼神’三个字。天下那里有许多神仙!”姊姊笑道:“我说我
信鬼神,可见你是不信的了。我问你一句,你为甚么不信?”我道:“这是没有的东西,我
所以不信。”姊姊道:“怎见得没有?也要还一个没有的凭据出来。”我道:“只我不曾看
见过,我便知道一定是没有的。”姊姊道:“你这个又是中了宋儒之毒,甚么‘六合之外,
存而勿论’,凡自己眼睛看不见的,都说是没有的。天上有个玉皇大帝,你是不曾看见过
的,你说没有;北京有个皇帝,你也没有见过,你也说是没有的么?”我道:“这么说,姊
姊是说有的了?”姊姊道:“惟其我有了那没有的凭据,才敢考你。”我连忙问:“凭据在
那里?”姊姊道:“我问你一句书,‘先王以神道设教’,怎么解?”我想了一想道:“先
王也信他,我们可以不必谈了。”姊姊道:“是不是呢,这样粗心的人还读书么!这句书重
在一个‘设’字,本来没有的,比方出来,就叫做设。犹如我此刻没有死,要比方我死了,
行起文来,便是‘设我死’,或是‘我设死’,人家见了,就明知我没有死了。所以神道本
来是没有的,先王因为那些愚民有时非王法所能及,并且王法只能治其身,不能治其心,所
以先王设出一个神道来,教化愚民。我每想到这里就觉得好笑,古人不过闲闲的撒了一个
谎,天下后世多少聪明绝顶之人,一齐都叫他瞒住了,你说可笑不可笑呢。我再问你这个
‘如’字怎么解?”我道:“如,似也,就是俗话的‘象’字,如何不会解。”姊姊道:
“‘祭如在,祭神如神在’这两句,你解解看。”我想了一想,笑道:“又象在,又象神
在,可见得都不在,这也是没有的凭据了。”姊姊道:“既然没有,为甚么孔子还祭呢?两
个‘祭’字,为甚么不解?”我道:“这就是神道设教的意思了,难道还不懂么。”姊姊
道:“又错了!两个‘祭’字是两个讲法:上一个‘祭’字是祭祖宗,是追远的意思;鬼神
可以没有,祖宗不可没有,虽然死了一样是没有的,但念我身之所自来,不敢或忘,祖宗虽
没了,然而孝子慈孙,追远起来,便如在其上,如在其左右。下一个‘祭’字是祭神,那才
是神道设教的意思呢。”我不禁点头道:“我也不敢多说了,明日我送一份门生帖子来拜先
生罢。”姊姊道:“甚么先生门生!我这个又是谁教的,还不是自己体会出来。大凡读书,
总要体会出古人的意思,方不负了古人作书的一番苦心。”
讲到这里,姊姊忽然看了看表,道:“到时候了,叫他们打轿子罢。”我惊问甚事,姊
姊道:“我直对你说罢:伯娘是到那边算帐去的,我死活劝不住,因约了到了这个时候不回
来我便去,倘使有甚争执,也好解劝解劝。谈谈不觉过了时候了,此刻不知怎样闹呢。”我
道:“还是我去罢。”姊姊道:“使不得!你去白讨气受。伯娘也说过,你回来了,也不叫
你去。”说罢,匆匆打轿去了。
正是:要凭三寸莲花舌,去劝争多论寡人。不知此去如何,且待下回再记。
第二十六回 干嫂子色笑代承欢 老捕役潜身拿臬使
当下我姊姊匆匆的上轿去了。忽报关上有人到,我迎出去看时,原来是帐房里的同事多
子明。到客堂里坐下,子明道:“今日送一笔款到庄上去,还要算结去年的帐。天气不早
了,恐怕多耽搁了,来不及出城,所以我先来知照一声,倘来不及出城,便到这里寄宿。”
我道:“谨当扫榻恭候。”子明道:“何以忽然这么客气?”大家笑了一笑。子明便先到庄
上去了。
等了一会,母亲和姊姊回来了。只见母亲面带怒容。我正要上前相问,姊姊对我使了个
眼色,我便不开口。只见母亲一言不发的坐着,又没有说话好去劝解。想了一会,仍退到继
之这边,进了上房,对继之夫人道:“家母到家伯那边去了一次回来,好象发了气,我又不
敢劝,求大嫂子代我去劝劝如何?”继之夫人听说,立起来道:“好端端的发甚么气呢?”
说着就走。忽然又站着道:“没头没脑的怎么劝法呀!”低了头一会儿,再走到里间,请了
老太太同去。我道:‘怎么惊动了干娘?”继之夫人忙对我看了一眼,我不解其意,只得跟
着走。继之夫人道:“你到书房去憩憩罢!”我就到书房里看了一回书。憩了好一会,听得
房外有脚步声音,便问:“那个?”外面答道:“是我。”这是春兰的声音。我便叫他进
来,问作甚么。春兰道:“吴老太太叫把晚饭开到我们那边去吃。”我问:“此刻老太太做
甚么?”春兰道:“打牌呢。”我便走过去看看,只见四个人围着打牌,姊姊在旁观局;母
亲脸上的怒气,已是没有了。
姊姊见了我,便走到母亲房里去,我也跟了进来。姊姊道:“干娘、大嫂子,是你请了
来的么?”我道:“姊姊怎么知道?”姊姊道:“不然那里有这么巧?并且大嫂子向来是庄
重的,今天走进来,便大说大笑,又倒在伯娘怀里,撒娇撒痴的要打牌。这会又说不过去吃
饭了,要搬过来一起吃,还说今天这牌要打到天亮呢。”我道:“这可来不得!何况大嫂子
身体又不好。”姊姊道:“说说罢了,这么冷的天气,谁高兴闹一夜!”我道:“姊姊到那
边去,到底看见闹的怎么样?”姊姊道:“我也不知道。我到那里,已经闹完了。一个在那
里哭,一个在那里吓眉唬眼的。我劝住了哭,便拉着回来。临走时,伯父说了一句话道:
‘总而言之,我不曾提挈侄儿子升官发财,是我的错处。’”我道:“这个奇了,那里闹出
这么一句蛮话来?”姊姊道:“我那里得知。我教你,你只不要向伯娘问起这件事,只等我
便中探讨出来告诉你,也是一样的。”说话之间,外面的牌已收了,点上灯,开上饭,大家
围坐吃饭。继之夫人仍是说说笑笑的。吃过了饭,大家散坐。
忽见一个老妈子,抱了一个南瓜进来。原来是继之那边用的人,过了新年,便请假回去
了几天,此刻回来,从乡下带了几个南瓜来送与主人,也送我这边一个。母亲便道:“生受
你的,多谢了!但是大正月里,怎么就有了这个?”继之夫人道:“这还是去年藏到此刻的
呢。见了他,倒想起一个笑话来:有一个乡下姑娘,嫁到城里去,生了个儿子,已经七八岁
了。一天,那乡下姑娘带了儿子,回娘家去住了几天。及至回到夫家,有人问那孩子:‘你
到外婆家去,吃些甚么?’孩子道:‘外婆家好得很,吃菜当饭的。’你道甚么叫‘吃菜当
饭’?原来乡下人苦得很,种出稻子都卖了,自己只吃些杂粮。这回几天,正在那里吃南
瓜,那孩子便闹了个吃菜当饭。”说的众人笑了。
他又道:“还有一个城里姑娘,嫁到乡下去,也生下一个儿子,四五岁了。一天,男人
们在田里抬了一个南瓜回来。那南瓜有多大,我也比他不出来。婆婆便叫媳妇煮了吃。那媳
妇本来是个城里姑娘,从来不曾煮过;但婆婆叫煮,又不能不煮,把一个整瓜,也不削皮,
也不切开,就那么煮熟了。婆婆看见了也没法,只得大家围着那大瓜来吃。”说到这里,众
人已经笑了。他又道:“还没有说完呢。吃了一会,忽然那四五岁的孩子不见了,婆婆便吃
了一惊,说:‘好好同在这里吃瓜的,怎么就丢了?’满屋子一找,都没有。那婆婆便提着
名儿叫起来。忽听得瓜的里面答应道:‘奶奶呀,我在这里磕瓜子呢。’原来他把瓜吃了一
个窟窿,扒到瓜瓤里面去了。”说的众人一齐大笑起来。
老太太道:“媳妇今天为甚这等快活起来?引得我们大家也笑笑。我见你向来都是沉默
寡言的,难得今天这样,你只常常如此便好。”继之夫人道:“这个只可偶一为之,代老人
家解个闷儿;若常常如此,不怕失了规矩么!”老太太道:“哦!原来你为了这个。你须知
我最恨的是规矩。一家人只要大节目上不错就是了,余下来便要大家说说笑笑,才是天伦之
乐呢。处处立起规矩来,拘束得父子不成父子,婆媳不成婆媳,明明是自己一家人,却闹得
同极生的生客一般,还有甚么乐处?你公公在时,也是这个脾气。继之小的时候,他从来不
肯抱一抱。问他时,他说《礼经》上说的:‘君子抱孙不抱子。’我便驳他:‘莫说是几千
年前古人说的话,就是当今皇帝降的圣旨,他说了这句话,我也要驳他。他这个明明是教人
父子生疏,照这样办起来,不要把父子的天性都汩灭了么!’这样说了,他才抱了两回。等
得继之长到了十二三岁,他却又摆起老子的架子来了,见了他总是正颜厉色的。我同他本来
在那里说着笑着的,儿子来了,他登时就正其衣冠,尊其瞻视起来。同儿子说起活来,总是
呼来喝去的,见一回教训一回。儿子见了他,就和一根木头似的,挺着腰站着,除了一个
‘是’字,没有回他老子的话。你想这种规矩怎么能受?后来也被我劝得他改了,一般的和
儿子说说笑笑。”我道:“这个脾气,亏干娘有本事劝得过来。”老太太道:“他的理没有
我长,他就不得不改。他每每说为人子者,要色笑承欢。我只问他:‘你见了儿子,便摆出
那副阎王老子的面目来;他见了你,就同见了鬼一般,如何敢笑?他偶然笑了,你反骂他没
规矩,那倒变了色笑逢怒了,那里是承欢呢?古人斑衣戏彩,你想四个字当中,就着了一个
戏字;倘照你的规矩,虽斑衣而不能戏,那只好穿了斑衣,直挺挺的站着,一动也不许动,
那不成了庙里的菩萨了么?’”说的众人都笑了。老太太又道:“男子们只要在那大庭广众
之中,不要越了规矩就是了。回到家来,仍然是这般,怎么叫做父子有恩呢,那父子的天
性,不要叫这臭规矩磨灭尽了么?何况我们女子,婆媳、妯娌、姑嫂团在一处,第一件要紧
的是和气,其次就要大家取乐了。有了大事,当了生客,难道也叫你们这般么!”姊姊道:
“干娘说的是和气,我看和气两个字最难得。这个肯和,那个不肯和,也是没法的事。所以
家庭之中,不能和气的十居八九。象我们这两家人家,真是十中无一二的呢。”老太太道:
“那不和的,只是不懂道理之过,能把道理解说给他听了,自然就好了。”
姊姊道:“我也曾细细的考究过来,不懂道理,固然不错,然而还是第二层,还有第一
层的讲究在里头。大抵家庭不睦,总是婆媳不睦居多。今天三位老人家都是明白的,我才敢
说这句话:人家听说婆媳不睦,总要派媳妇的不是。据我看来,媳妇不是的固然也有,然而
总是婆婆不是的居多。大抵那个做婆婆的,年轻时也做过媳妇来,做媳妇的时候,不免受了
他婆婆的气,骂他不敢回口,打他不敢回手。捱了若干年,他婆婆死了,才敢把腰伸一伸。
等到自己的儿子大了,娶了媳妇,他就想这是我出头之日了,把自己从前所受的,一一拿出
来向媳妇头上施展。说起来,他还说是应该如此的,我当日也曾受过婆婆气来。你想叫那媳
妇怎样受?哪里还讲甚么和气?他那媳妇呢,将来有了做婆婆的一天,也是如此。所以天下
的家庭,永远不会和睦的了。除非把女子叫来,一齐都读起书来,大家都明了理,这才有得
可望呢。我常说过一句笑话:凡婆媳不睦的,不必说是不睦,只当他是报仇,不过报非其
人,受在上代,报在下代罢了。”
我笑道:“姊姊的婆婆,有报仇没有?”姊姊道:“我的婆婆,我起先当是天下独一无
二的;到这里来,见了干娘,恰是一对。自从我寡了,他天天总对我哭两三次,却并不是哭
儿子,哭的是我,只说怪贤德的媳妇,年纪又轻,怎么就叫他做了寡妇。其实我这么个人,
少点过处就了不得了,哪里配称到‘贤德’两个字!若是那个报仇的婆婆,一个寡媳妇,哪
里肯放他常回娘家,还跟着你跑几千里路呢,不硬留在家里,做一个出气的家伙么!”我
道:“这报仇之说,不独是女子,男子也是这样。我听见大哥说,凡是做官的,上衙门碰了
上司钉子,回家去却骂底下人出气呢。”姊姊道:“我这个不过是通论,大约是这样的居多
罢了,怎么加得上‘凡是’两个字,去一网打尽!”
说到这里,继之的家人来回说:“关上的多师爷又来了,在客堂里坐着。”我取表一
看,已经亥正了。暗想何以此刻才来,一面对姊姊道:“这个你明日问大哥去,不是我要一
网打尽的。”说着出来,会了子明,让到书房里坐。子明道:“还没睡么?”我道:“早
呢。你在哪里吃的晚饭?”子明道:“饭是在庄上吃的。倒是弄拧了一笔帐,算到此刻还没
有闹清楚,明日破天亮就要出城去查总册子。”我道:“何必那么早呢?”子明道:“还有
别的事呢。”我道:“那么早点睡罢,时候不早了。”子明道:“你请便罢。我有个毛病,
有了事在心上,要一夜睡不着的。我打算看几篇书,就过了这一夜了。”我道:“那么我们
谈一夜好么?”子明道:“你又何必客气呢,只管请睡罢。”我道:“此刻我还不睡,我和
你谈到要睡时,自去睡便了。我和继之谈天,往往谈到十二点、一点,不足为奇的。”子明
笑道:“我也听继之、述农都说你欢喜嬲人家说新闻故事。”我道:“你倘是有新闻故事和
我说,我就陪你谈两三夜都可以。”子明道:“哪里有许多好谈!”我道:“你先请坐,我
去去再来。”说罢,走到我那边去,只见老太太们已经散了,大家也安排睡觉。便对姊姊
道:“我们家可有干点心,弄点出去,有个同事来了,说有事睡不着,在那里谈天,恐怕半
夜里要饭呢。”姊姊道:“有。你去陪客罢,就送出来。”
我便回到书房,扯七扯八的和子明谈起来,偶然说起我初出门时,遇见那扮官做贼,后
来继之说他居然是官的那个人来。子明道:“区区一个候补县,有甚么希奇!还有做贼的现
任臬台呢。”我道:“是那个臬台?几时的事?”子明道:“事情是好多年了,只怕还是初
平‘长发军’时的事呢。你信星命不信?”我道:“奇了,怎么凭空岔着问我这么一句?”
子明道:“这件事因谈星命而起,所以问你。”我道:“你只管谈,不必问我信不信。”子
明道:“这个人本来是一个飞檐走壁的贼。有一天,不知哪里来了一个算命先生,说是灵得
很,他也去算。那先生把他八字排起来,开口便说:‘你是个贼。’他倒吃了一惊,问:
‘怎样见得?’那先生道:‘我只据书论命。但你虽然是个贼,可也还官星高照,你若走了
仕路,可以做到方面大员。只是你要记着我一句话:做官到了三品时,就要急流勇退,不然
就有大祸临头。’他听了那先生的话,便去偷了一笔钱,捐上一个大八成知县,一样的到省
当差,然而他还是偷。等到补了缺,他还是偷。只怕他去偷了治下的钱,人家来告了,他还
比差捉贼呢。可怜那差役倒是被贼比了,你说不是笑话么!那时正是有军务的时候,连捐带
保的,升官格外快。等到他升了道台时,他的三个儿子,已经有两个捐了道员、知府出身去
了。那捐款无非是偷来的。后来居然放了安徽臬台。到任之后,又想代第三的儿子捐道员
了。只是还短三千银子,要去偷呢。安庆虽是个省城,然而兵燹之后,元气未复,哪里有个
富户,有现成的三千银子给他偷呢。他忽然想着一处好地方,当夜便到藩库里偷了一千两。
到得明天,库吏知道了,立刻回了藩台,传了怀宁县,要立刻查办。怀宁县便传了通班捕
役,严饬查拿。谁知这一天没有查着,这一夜藩库里又失了一千银子。藩台大怒,又传了首
县去,立限严比。首县回到衙门,正要比差,内中一个老捕役禀道:‘请老爷再宽一天的
限,今夜小人就可以拿到这贼。’知县道:‘莫非你已经知道他踪迹了么?’捕役道:‘踪
迹虽然不知,但是这贼前夜偷了,昨夜再偷,一定还在城内。这小小的安庆城,尽今天一天
一夜,总要查着了。’官便准了一天限。谁知这老捕役对官说的是假话,他那里去满城查起
来,他只料定他今夜一定再来偷的。到了夜静时,他便先到藩库左近的房子上伏定了。到了
三更时,果然见一个贼,飞檐走壁而来,到藩库里去了。捕役且不惊动他,连忙跑在他的来
路上伏着。不一会,见他来了,捕役伏在暗处,对准他脸部,飕的飞一片碎瓦过来。他低头
一躲,恰中在额角上,仍是如飞而去。捕役赶来,忽见他在一所高大房子上,跳了下去。捕
役正要跟着下去时,低头一看,吃了一惊。”
正是:正欲投身探贼窟,谁知足下是官衙。不知那捕役惊的甚么,且待下回再记。
第二十七回 管神机营王爷撤差 升镇国公小的交运
“那老捕役往下一看,贼不见了,那房子却是臬台衙门,不免吃了一惊,不敢跟下去,
只得回来。等到了散更时,天还没亮,他就请了本官出来回了,把昨夜的事,如此这般的都
告诉了。又说道:‘此刻知道了贼在臬署。老爷马上去上衙门,请臬台大人把阖署一查,只
要额上受了伤的,就是个贼,他昨夜还偷了银子。老爷此刻不要等藩台传,先要到藩台那里
去回明了,可见得我们办公未尝怠慢。’知县听得有理,便连忙梳洗了,先上藩台衙门去,
藩台正在那里发怒呢。知县见了,便把老捕役的话说了一遍。藩台道:‘法司衙门里面藏着
贼,还了得么!赶紧去要了来!’知县便忙到了臬署。只见自己衙门里的通班捕役,都升布
在臬署左右,要想等有打伤额角的出来捉他呢。知县上了官厅,号房拿了手版上去,一会下
来,说‘大人头风发作,不能见客,挡驾’。知县只得仍回藩署里去,回明藩台。藩台怒不
可遏,便亲自去拜臬台。知县吓得不敢回署,只管等着。等了好一会,藩台回来了,也是见
不着。便叫知县把那老捕役传了来,问了几句话,便上院去,叫知县带着捕役跟了来。到得
抚院,见了抚台,把上项事回了一遍。抚台大怒,叫旗牌官快快传臬司去,说无论甚么病,
必要来一次,不然,本部院便要亲到臬署查办事件了。几句话到了臬署,阖署之人,都惊疑
不定。那臬台没法,只得打轿上院去。到得那里时,只见藩台以下,首道、首府、首县,都
在那里,还有保甲局总办、委员,黑压压的挤满一花厅。众官见他来,都起立相迎。只见他
头上扎了一条黑帕,说是头风痛得利害,扎上了稍为好些。众官都信以为实。抚台便告诉了
以上一节,他便答应了马上回去就查。只见那老捕役脱了大帽,跑上来对着臬台请了个安
道:‘大人的头风病,小人可以医得。’臬台道:‘莫非是个偏方?’捕役道:‘是一个家
传的秘方。只求大人把帕子去了,小人看看头部,方好下药。’臬台听了,颜色大变,勉强
道:‘这个帕子去不得的,去了痛得利害。’捕役道:‘只求大人开恩,可怜小人受本官比
责的够了!’臬台面无人色的说道:‘你说些甚么,我不懂呀!’当下众官听见他二人一问
一答,都面面相觑。那捕役一回身,又对首县跪下禀道:‘小人该死!昨夜飞瓦打伤的,正
是臬宪大人!’首县正要喝他胡说,那臬台早仓皇失措的道:‘你——你——你可是疯
了!’说着也不顾失礼,立起来便想踢他。当时首道坐在他下手,便拦住道:‘大人贵恙未
痊,不宜动怒。’那位藩台见了这副情形,也着实疑心。抚台只是呆呆的看着,在那里纳
闷。捕役又过来对他说道:‘好歹求大人把昨夜的情形说了,好脱了小人干系;不然,众位
大人在这里,莫怪小人无礼!’臬台又惊,又慌,又怒道:‘你敢无礼!’捕役走近一步
道:‘小人要脱干系,说不得无礼也要做一次!’说时便要动手。众官一齐喝住。首县见他
这般卤莽,更是手足无措,连连喝他,却只喝不住。捕役回身对抚台跪下道:‘求大人请臬
台大人升一升冠,露一露头部,倘没有受伤痕迹,小人死而无怨。’此时藩台也有九分信是
臬台做的了。失了库款,责罚非轻,不如试他一试。倘使不是的,也不过同寅上失了礼,罪
名自有捕役去当;倘果然是他,今日不验明白,过两天他把伤痕养好了,岂不是没了凭据。
此时捕役正对抚台跪着回话,藩台便站起来对臬台道:‘阁下便升一升冠,把帕子去了,好
治他个诬攀大员的重罪!’臬台正待支吾,抚台已吩咐家人,代臬宪大人升冠。一个家人走
了过来,嘴里说‘请大人升冠’,却不动手。此时官厅上乱烘烘的,闹了个不成体统。捕役
便乘乱溜到臬台背后,把他的大帽子往前一掀,早掉了,乘势把那黑帕一扯,扯了下来。臬
台不知是谁,忙回过头来看,恰好把那额上所受一寸来长的伤痕,送到捕役眼里。捕役扬起
了黑帕,走到当中,朝上跪下,高声禀道:‘盗藩库银子的真贼已在这里,求列位大人老爷
作主!’一时抚台怒了,藩台乐了,首道、首府惊的呆了,首县却一时慌的没了主了。那位
臬台却气得直挺挺的坐在椅子上,嘴里只说‘罢了罢了’。一时之间,倒弄得人声寂然,大
家面面相觑。却是藩台先开口,请抚台示下办法。抚台便叫传中军来,先看管了他。一时之
间,中军到了。那捕役等抚台吩咐了话,便抢上一步,对中军禀道:‘臬台大人飞檐走壁的
工夫很利害,请大人小心!’那臬台顿足道:‘罢了!不必多说了!待我当堂直供了,你们
上了刑具罢!’于是跪下来,把自从算命先生代他算命供起,一直供到昨夜之事,当堂画了
供,便收了府监。抚台一面拜折参办。这位臬台办了个尽法不必说,两个儿子的功名也就此
送了,还不知得了个甚么军流的罪。你说天下事不是无奇不有么。”
此时已响过三炮许久,我正要到里面催点心,回头一看,那点心早已整整的摆了四盘在
那里,还有鸡鸣壶炖上一壶热茶,便让子明吃点心。两个对坐下来,子明问道:“近来这城
里面,晚上安靖么?”我道:“还没听见甚么。你这问,莫非城外有甚么事?”子明道:
“近来外面贼多得很呢。只因和局有了消息,这里便先把新募的营勇,遣散了两营。”我
道:“要用就募起来,不用就遣散了,也怨不得那些散勇作贼。其实平时营里的缺额只要补
足了,到了要用时,只怕也够了。”子明道:“哪里会够!他倒正想借个题目招募新勇,从
中沾些光呢。莫说补足了额,就是溢出额来,也不够呢。”
我笑道:“不缺已经好了,那里还有溢额的?”子明道:“你真是少见多怪!外面的营
里都是缺额的,差不多照例只有六成勇额。到了京城的神机营,却一定溢额的,并且溢的不
少,总是溢个加倍。”我诧道:“那么这粮饷怎样呢?”子明笑道:“粮饷却没有领溢的。
但是神机营每出起队子来,是五百人一营的,他却足足有一千人,比方这五百名是枪队,也
是一千杆枪,”我道:“怎么军器也有得多呢?”子明道:“凡是神机营当兵的,都是黄带
子、红带子的宗室,他们阔得很呢!每人都用一个家人,出起队来,各人都带着家人走,这
不是五百成了一千了么。”我道:“军器怎么也加倍呢?”子明道:“每一个家人,都代他
老爷带着一杆鸦片烟枪,合了那五百枝火枪,不成了一千了么。并且火枪也是家人代拿着,
他自己的手里,不是拿了鹌鹑囊,便是臂了鹰。他们出来,无非是到操场上去操。到了操场
时,他们各人先把手里的鹰安置好了,用一根铁条儿,或插在树上,或插在墙上,把鹰站在
上头,然后肯归队伍。操起来的时候,他的眼睛还是望着自己的鹰;偶然那铁条儿插不稳,
掉了下来,那怕操到要紧的时候,他也先把火枪撂下,先去把他那鹰弄好了,还代他理好了
毛,再归到队里去。你道这种操法奇么?”我道:“那带兵的难道就不管?”子明道:“那
里肯管他!带兵的还不是同他们一个道儿上的人么。那管理神机营的都是王爷。前年有一位
郡王奉旨管理神机营,他便对人家说:‘我今天得了这个差使,一定要把神机营整顿起来。
当日祖宗入关的时候,神机营兵士临阵能站在马鞍上放箭的,此刻闹得不成样子了;倘再不
整顿,将来不知怎样了!’旁边有人劝他说:‘不必多事罢,这个是不能整顿的了。’他不
信。到差那一天,就点名阅操,拣那十分不象样的,照营例办了两个。这一办可不得了,不
到三天,那王爷便又奉旨撤去管理神机营的差使了。你道他们的神通大不大!”
我道:“他们既然是宗室,又是王爷都干得下来,那么大的神通,何必还去当兵?”子
明道:“当兵还是上等的呢。到了京城里,有一种化子,手里拿一根香,跟着车子讨钱。”
我道:“讨钱拿一根香作甚么?”子明道:“他算是送火给你吃烟的。这种化子,你可不能
得罪他;得罪了他时,他马上把外面的衣服一撂,里边束着的不是红带子,便是黄带子,那
就被他讹一个不得了!”我道:“他的带子何以要束在里层呢?”子明道:“束在里层,好
叫人家看不见,得罪了他,他才好讹人呀;倘使束在外层,谁也不敢惹他了。其实也可怜得
很,他们又不能作买卖,说是说得好听得很,‘天满贵胄’呢,谁知一点生机都没有,所以
就只能靠着那带子上的颜色去行诈了。他们诈到没得好诈的时候,还装死呢。”我道:“装
死只怕也是为的讹人?”子明道:“他们死了,报到宗人府去,照例有几两殡葬银子。他穷
到不得了,又没有法想的时候,便装死了,叫老婆、儿子哭丧着脸儿去报。报过之后,宗人
府还派委员来看呢。委员来看时,他便直挺挺的躺着,老婆、儿子对他跪着哭。委员见了,
自然信以为真,哪个还伸手去摸他,仔细去验他呢,只望望是有个躺着的就算是了。他领了
殡葬银,登时又活过来。这才是个活僵尸呢。”我道:“他已经骗了这回,等他真正死了的
时候,还有得领没有呢?”子明道:
“这可是不得而知了。”
我道:“他们虽然定例是不能作买卖,然而私下出来干点营生,也可以过活,宗人府未
必就查着了。”子明道:“这一班都是好吃懒做的人,你叫他干甚么营生!只怕赶车是会
的,京城里赶车的车夫里面,这班人不少;或者当家人也有的。除此之外,这班人只怕干得
来的,只有讹诈讨饭了。所以每每有些谣言,说某大人和车夫换帖,某大老和底下人认了干
亲家,起先听见,总以为是糟蹋人的话,谁知竟是真的。他们阔起来也快得很,等他阔了,
认识了大人先生,和他往来,自然是少不免的,那些人却把他从前的事业提出来作个笑
话。”我道:“他们怎么又很阔得快呢?”子明道:“上一科我到京里去考北闱,住在我舍
亲宅里。舍亲是个京官,自己养了一辆车,用了一个车夫,有好几年了,一向倒还相安无
事。我到京那几天,恰好一天舍亲要去拜两个要紧的客,叫套车,却不见了车夫,遍找没
有,不得已雇了一辆车去拜客。等拜完了客回来,他却来了,在门口站着。舍亲问他一天到
哪里去了。他道:‘今儿早起,我们宗人府来传了去问话,所以去了大半天。’舍亲问他问
甚么话。他道:‘有一个镇国公缺出了,应该轮到小的补,所以传了去问话。’舍亲问此刻
补定了没有。他道:‘没有呢,此刻正在想法子。’问他想甚么法子。他道:‘要化几十两
银子的使费,才补得上呢。可否求老爷赏借给小的六十两银子,去打点个前程,将来自当补
报。’说罢,跪下去就磕头,起来又请了一个安。舍亲正在沉吟,他又左一个安,右一个安
的乱请,嘴里只说求老爷的恩典。舍亲被他缠不过,给了他六十两银子。喜欢得他连忙叩了
三个响头,嘴里说谢老爷的恩典,并求老爷再赏半天的假,舍亲道:“既如此,你赶紧去打
点罢。’他欢欢喜喜的去了。我还埋怨我舍亲太过信他了,那里有穷到出来当车夫的,平白
地会做镇国公起来。舍亲对我说:‘这是常有的事。’我还不信呢。到得明天,他又欢欢喜
喜的来了说:‘一切都打点好了,明天就要谢恩。’并且还带了一个车夫来,说是他的朋
友,‘很靠得住的,荐给老爷试用用罢。’舍亲收了这车夫,他再是千恩万谢的去了。到了
明天,他车也有了,马也有了,戴着红顶子花翎,到四处去拜客。到了舍亲门口,他不好意
思递片子进来,就那么下了车进来了。还对舍亲请了个安说:‘小的今天是镇国公了!老爷
的恩典,永不敢忘!’你看这不是他们阔得很快么?”我道:“这么一个镇国公,有多少俸
银一年呢?”子明道:“我不甚了了,听说大约三百多银子一年。”我笑道:“这个给我们
就馆的差不多,阔不到哪里去。”子明道:“你要知道他得了镇国公,那讹人的手段更大
了。他天天跑到西苑门里去,在廊檐底下站着,专找那些引见的人去吓唬。那吓唬不动的,
他也没有法子。他那吓唬的话,总是说这是甚么地方,你敢乱跑。倘使被他吓唬动了,他便
说:‘你今日幸而遇了我,还不要紧,你谨慎点就是了。’这个人自然感激他,他却留着神
看你是第几班第几名,记了你的名字,打听了你的住处,明天他却来拜你,向你借钱。”我
道:“镇国公天天要到里面的么?”子明道:“何尝要他们去,不过他们可以去得。他去了
时,遇见值年旗王大臣到了,他过去站一个班,只算是他来当差的。”我道:“他们虽是天
潢贵胄,却是出身寒微得很,自然不见得多读书的了,怎么会当差办事?”子明道:“他们
虽不识字,然而很会说话,他们那黄带子,都是四品宗室,所以有人送他们一副对联是:
‘心中乌黑嘴明白,腰上鹅黄顶暗蓝。’”我道:“对仗倒很工的。”
说话之间,外面已放天明炮,子明便要走。我道:“太早了,洗了脸去。”便到我那
边,叫起老妈子,炖了热水出来,让子明盥洗,他匆匆洗了便去。
正是:一夕长谈方娓娓,五更归去太匆匆。未知子明去后如何,且待下回再记。
第二十八回 办礼物携资走上海 控影射遣伙出京师
我送子明去了,便在书房里随意歪着,和衣稍歇,及至醒来,已是午饭时候。自此之
后,一连几个月,没有甚事。忽然一天在辕门抄上,看见我伯父请假赴苏。我想自从母亲去
过一次之后,我虽然去过几次,大家都是极冷淡的,所以我也不很常去了。昨天请了假,不
知几时动身,未免去看看。走到公馆门前看时,只见高高的贴着一张招租条子,里面阒其无
人。暗想动身走了,似乎也应该知照一声,怎么悄悄的就走了。回家去对母亲说知,母亲也
没甚话说。
又过了几天,继之从关上回来,晚上约我到书房里去,说道:“这两天我想烦你走一次
上海,你可肯去?”我道:“这又何难。但不知办甚么事?”继之道:“下月十九是藩台老
太太生日,请你到上海去办一份寿礼。”我道:“到下月十九,还有一个多月光景,何必这
么亟亟?”继之道:“这里头有个缘故。去年你来的时候,代我汇了五千银子来,你道我当
真要用么?我这里多少还有万把银子,我是要立一个小小基业,以为退步,因为此地的钱不
够,所以才叫你汇那一笔来。今年正月里,就在上海开了一间字号,专办客货,统共是二万
银子下本。此刻过了端节,前几天他们寄来一笔帐,我想我不能分身,所以请你去对一对
帐。老实对你说:你的二千,我也同你放在里头了,一层做生意的官息比庄上好,二层多少
总有点赢余。这字号里面,你也是个东家,所以我不烦别人,要烦你去。再者,这份寿礼也
与前不同。我这里已经办的差不多了,只差一个如意。这里各人送的,也有翡翠的,也有羊
脂的。甚至于黄杨、竹根、紫檀、瓷器、水晶、珊瑚、玛瑙,无论整的、镶的都有了;我想
要办一个出乎这几种之外的,价钱又不能十分大,所以要你早去几天,好慢慢搜寻起来。还
要办一个小轮船——”我道:“这办来作甚么?大哥又不常出门。”继之笑道:“哪里是这
个,我要办的是一尺来长的顽意儿。因为藩署花园里有一个池子,从前藩台买过一个,老太
太欢喜的了不得,天天叫家人放着顽。今年春上,不知怎样翻了,沉了下去,好容易捞起
来,已经坏了,被他们七搅八搅,越是闹得个不可收拾,所以要买一个送他。”我道:“这
个东西从来没有买过,不知要多少价钱呢?”继之道:“大约百把块钱是要的。你收拾收
拾,一两天里头走一趟去罢。”
我答应了,又谈些别话,就各去安歇。
次日,我把这话告诉了母亲,母亲自是欢喜。此时五月里天气,带的衣服不多,行李极
少。继之又拿了银子过来,问我几时动身。我道:“来得及今日也可以走得。”继之道:
“先要叫人去打听了的好。不然老远的白跑一趟。”当即叫人打听了,果然今日来不及,要
明日一早。又说这几天江水溜得很,恐怕下水船到得早,最好是今日先到洋篷上去住着。于
是我定了主意,这天吃过晚饭,别过众人,就赶出城,到洋篷里歇下。果然次日天才破亮,
下水船到了,用舢船渡到轮船上。
次日早起,便到了上海,叫了小车推着行李,到字号里去。继之先已有信来知照过,于
是同众伙友相见。那当事的叫做管德泉,连忙指了一个房间,安歇行李。我便把继之要买如
意及小火轮的话说了。德泉道:“小火轮只怕还有觅处;那如意他这个不要,那个不要,又
不曾指定一个名色,怎么办法呢?明日待我去找两个珠宝掮客来问问罢。那小火轮呢,只怕
发昌还有。”当下我就在字号里歇住。
到了下午,德泉来约了我同到虹口发昌里去。那边有一个小东家叫方佚庐,从小就专考
究机器,所以一切制造等事,都极精明。他那铺子,除了门面专卖铜铁机件之外,后面还有
厂房,用了多少工匠,自己制造各样机器。德泉同他相识。当下彼此见过,问起小火轮一
事。佚庐便道:“有是有一个,只是多年没有动了,不知可还要得。”说罢,便叫伙计在架
子上拿了下来。扫去了灰土,拿过来看,加上了水,又点了火酒,机件依然活动,只是旧的
太不象了。我道:“可有新的么”佚庐道:“新的没有。其实铜铁东西没有新旧,只要拆开
来擦过,又是新的了。”我道:“定做一个新的,可要几天?”佚庐道:“此刻厂里忙得
很,这些小件东西,来不及做了。”我问他这个旧的价钱,他要一百元。我便道:“再商量
罢。”
同德泉别去,回到字号里。早有伙计们代招呼了一个珠宝掮客来,叫做辛若江。说起要
买如意,要别致的,所有翡翠、白玉、水晶、珊瑚、玛瑙,一概不要。若江道:“打算出多
少价呢?”我道:“见了东西再讲罢。”说着,他辞去了。是日天气甚热,吃过晚饭,德泉
同了我到四马路升平楼,泡茶乘凉,带着谈天。可奈茶客太多,人声嘈杂。我便道:“这里
一天到晚,都是这许多人么?”德泉道:“上半天人少,早起更是一个人没有呢。”我道:
“早起他不卖茶么?”德泉道:“不过没有人来吃茶罢了,你要吃茶,他如何不卖。”坐了
一会,便回去安歇。
次日早起,更是炎热。我想起昨夜到的升平楼,甚觉凉快,何不去坐一会呢。早上各伙
计都有事,德泉也要照应一切,我便不去惊动他们。一个人逛到四马路,只见许多铺家都还
没有开门。走到升平楼看时,门是开了;上楼一看,谁知他那些杌子都反过来,放在桌子
上。问他泡茶时,堂倌还在那里揉眼睛,答道:“水还没有开呢。”我只得惘惘而出。取出
表看时,已是八点钟了。在马路逛荡着,走了好一会,再回到升平楼,只见地方刚才收拾
好,还有一个堂倌在那里扫地。我不管他,就靠栏杆坐了,又歇了许久,方才泡上茶来。我
便凭栏下视,慢慢的清风徐来,颇觉凉快。忽见马路上一大群人,远远的自东而西,走将过
来,正不知因何事故。及至走近楼下时,仔细一看,原来是几个巡捕押着一起犯人走过,后
面围了许多闲人跟着观看。那犯人当中,有七八个蓬头垢面的,那都不必管他;只有两个好
生奇怪,两个手里都拿着一顶熏皮小帽,一个穿的是京酱色宁绸狐皮袍子,天青缎天马出风
马褂,一个是二蓝宁绸羔皮袍子,白灰色宁绸羔皮马褂,脚上一式的穿了棉鞋。我看了老大
吃了一惊,这个时候,人家赤膊摇扇还是热,他两个怎么闹出一身大毛来?这才是千古奇谈
呢!看他走得汗流被面的,真是何苦!然而此中必定有个道理,不过我不知道罢了。
再坐一会,已是十点钟时候,遂会了茶帐回去。早有那辛右江在那里等着,拿了一枝如
意来看,原是水晶的,不过水晶里面,藏着一个虫儿,可巧做在如意头上。我看了不对,便
还他去了。德泉问我到哪里去来。我告诉了他。又说起那个穿皮衣服的,煞是奇怪可笑。德
泉道:“这个不足为奇。这里巡捕房的规矩,犯了事捉进去时穿甚么,放出来时仍要他穿上
出来。这个只怕是在冬天犯事的。”旁边一个管帐的金子安插嘴道:“不错。去年冬月里那
一起打房间的,内中有两个不是判了押半年么。恰是这个时候该放,想必是他们了。”我问
甚么叫做“打房间”。德泉道:“到妓馆里,把妓女的房里东西打毁了,叫打房间。这里妓
馆里的新闻多呢,那逞强的便去打房间,那下流的,便去偷东西。”我道:“我今日看见那
个人穿的很体面的,难道在妓院里闹点小事,巡捕还去拿他么?”德泉道:“莫说是穿的体
面,就是认真体面人,他也一样要拿呢。前几年有一个笑话:一个姓朱的,是个江苏同知,
在上海当差多年的了;一个姓袁的知县,从前还做过上海县丞的。两个人同到棋盘街么二妓
馆里去顽。那姓朱的是官派十足的人,偏偏那么二妓院的规矩,凡是客人,不分老小,一律
叫少爷的。妓院的丫头,叫了他一声朱少爷,姓朱的劈面就是一个巴掌打过去道:‘我明明
是老爷,你为甚么叫我少爷!’那丫头哭了,登时就两下里大闹起来。妓馆的人,便暗暗的
出去叫巡捕。姓袁的知机,乘人乱时,溜了出去,一口气跑回城里花园衖公馆里去了。那姓
朱的还在那里‘羔子’‘王八蛋’的乱骂。一时巡捕来了,不由分晓,拉到了巡捕房里去,
关了一夜。到明天解公堂。他和公堂问官是认得的,到了堂上,他抢上一步,对着问官拱拱
手,弯弯腰道:‘久违了。’那问官吃了一惊,站起来也弯弯腰道:‘久违了。呀!这是朱
大老爷,到这里甚么事?’那捉他的巡捕见问官和他认得,便一溜烟走了。妓馆的人,本来
照例要跟来做原告的,到了此时,也吓的抱头鼠窜而去。堂上陪审的洋官,见是华官的朋
友,也就不问了,姓朱的才徜徉而去。当时有人编出了一个小说的回目,是:‘朱司马被困
棋盘街,袁大令逃回花园衖。’”
我道:“那偷东西的便怎么办法呢?”德泉道:“那是一案一案不同的。”我道:“偷
的还是贼呢,还是嫖客呢?”德泉道:“偷东西自是个贼,然而他总是扮了嫖客去的多。若
是撬窗挖壁的,那又不奇了。”子安插嘴道:“那偷水烟袋的,真是一段新闻。这个人的履
历,非但是新闻,简直可以按着他编一部小说,或者编一出戏来。”我忙问甚么新闻。德泉
道:“这个说起来话长,此刻事情多着呢,说得连连断断的无味,莫若等到晚上,我们说着
当谈天罢。”于是各干正事去了。
下午时候,那辛若江又带了两个人来,手里都捧着如意匣子,却又都是些不堪的东西,
鬼混了半天才去。我乘暇时,便向德泉要了帐册来,对了几篇,不觉晚了。晚饭过后,大家
散坐乘凉,复又提起妓馆偷烟袋的事情来。德泉道:“其实就是那么一个人,到妓馆里偷了
一支银水烟袋,妓馆报了巡捕房,被包探查着了,捉了去。后来却被一个报馆里的主笔保了
出来,并没有重办,就是这么回事了。若要知道他前后的细情,却要问子安。”
子安道:“若要细说起来,只怕谈到天亮也谈不完呢,可不要厌烦?”我道:“那怕今
夜谈不完,还有明夜,怕甚么呢。”子安道:“这个人性沈,名瑞,此刻的号是经武。”我
道:“第一句通名先奇,难道他以前不号经武么?”子安道:“以前号辑五,是四川人,从
小就在一家当铺里学生意。这当铺的东家是姓山的,号叫仲彭。这仲彭的家眷,就住在当铺
左近。因为这沈经武年纪小,时时叫到内宅去使唤,他就和一个丫头鬼混上了。后来他升了
个小伙计,居然也一样的成家生子,却心中只忘不了那个丫头。有一天,事情闹穿了,仲彭
便把经武撵了,拿丫头嫁了。谁知他嫁到人家去,闹了个天翻地复,后来竟当着众人,把衣
服脱光了。人家说他是个疯子,退了回来。这沈经武便设法拐了出来,带了家眷,逃到了湖
北,住在武昌,居然是一妻一妾,学起齐人来。他的神通可也真大,又被他结识了一个现任
通判,拿钱出来,叫他开了个当铺,不上两年就倒了。他还怕那通判同他理论,却去先发制
人,对那通判说:‘本钱没了,要添本;若不添本,就要倒了。’通判说:‘我无本可添,
只得由他倒了。’他说:‘既如此,倒了下来要打官司,不免要供出你的东家来;你是现任
地方官,做了生意要担处分的。’那通判急了,和他商量,他却乘机要借三千两银子讼费,
然后关了当铺门。他把那三千银子,一齐交给那拐来的丫头。等到人家告了,他就在江夏县
监里挺押起来。那丫头拿了他的三千银子,却往上海一跑。他的老婆,便天天代他往监里送
饭。足足的挺了三年,实在逼他不出来,只得取保把他放了。他被放之后,撇下了一个老
婆、两个儿子,也跑到上海来了。亏他的本事,被他把那丫头找着了,然而那三千银子,却
一个也不存了。于是两个人又过起日子来,在胡家宅租了一间小小的门面,买了些茶叶,搀
上些紫苏、防风之类,贴起一张纸,写的是‘出卖药茶’。两个人终日在店面坐着,每天只
怕也有百十来个钱的生意。谁知那位山仲彭,年纪大了,一切家事都不管,忽然高兴,却从
四川跑到上海来逛一趟。这位仲彭,虽是个当铺东家,却也是个风流名士,一到上海,便结
识了几个报馆主笔。有一天,在街上闲逛,从他门首经过,见他二人双双坐着,不觉吃了一
惊,就踱了进去。他二人也是吃惊不小,只道捉拐子、逃婢的来了,所以一见了仲彭,就连
忙双双跪下,叩头如捣蒜一般。仲彭是年高之人,那禁得他两个这种乞怜的模样,长叹一声
道:‘这是你们的孽缘,我也不来追究了!’二人方才放了心。仲彭问起经武的老婆,经武
便诡说他死了;那丫头又千般巴结,引得仲彭欢喜,便认做了女儿。那丫头本来粗粗的识得
几个字,仲彭自从认了他做女儿之后,不知怎样,就和一个报馆主笔胡绘声说起。绘声本是
个风雅人物,听说仲彭有个识字的女儿,就要见见。仲彭带去见了,又叫他拜绘声做先生。
这就是他后来做贼得保的来由了。从此之后,那经武便搬到大马路去,是个一楼一底房子,
胡乱弄了几种丸药,挂上一个京都同仁堂的招牌,又在报上登了京都同仁堂的告白。谁知这
告白一登,却被京里的真正同仁堂看见了,以为这是假冒招牌,即刻打发人到上海来告他。”
正是:影射须知干例禁,衙门准备会官司。未知他这场官司胜负如何,且待下回再记。
第二十九回 送出洋强盗读西书 卖轮船局员造私货
“京都大栅栏的同仁堂,本来是几百年的老铺,从来没有人敢影射他招牌的。此时看见
报上的告白,明明说是京都同仁堂分设上海大马路,这分明是影射招牌,遂专打发了一个能
干的伙计,带了使费出京,到上海来,和他会官司。这伙计既到上海之后,心想不要把他冒
冒失失的一告,他其中怕别有因由,而且明人不作暗事,我就明告诉了他要告,他也没奈我
何,我何不先去见见这个人呢。想罢,就找到他那同仁堂里去。他一见了之后,问起知道真
正同仁堂来的,早已猜到了几分。又连用说话去套那伙计。那伙计是北边人,直爽脾气,便
直告诉了他。他听了要告,倒连忙堆下笑来,和那伙计拉交情。又说:‘我也是个伙计当日
曾经劝过东家,说宝号的招牌是冒不得的,他一定不信,今日果然宝号出来告了。好在吃官
司不关伙计的事。’又拉了许多不相干的话,和那伙计缠着谈天。把他耽搁到吃晚饭时候,
便留着吃饭,又另外叫了几样菜,打了酒,把那伙计灌得烂醉如泥,便扶他到床上睡下。”
子安说到这里,两手一拍道:“你们试猜他这是甚么主意?那时候,他铺子里只有门外
一个横招牌,还是写在纸上,糊在板上的;其余竖招牌,一个没有。他把人家灌醉之后,便
连夜把那招牌取下来,连涂带改的,把当中一个‘仁’字另外改了一个别的字。等到明日,
那伙计醒了,向他道歉。他又同人家谈了一会,方才送他出门。等那伙计出了门时,回身向
他点头,他才说道:‘阁下这回到上海来打官司,必要认清楚了招牌方才可告。’那伙计听
说,抬头一看,只见不是同仁堂了,不禁气的目定口呆。可笑他火热般出京,准备打官司,
只因贪了两杯,便闹得冰清水冷的回去。从此他便自以为足智多谋,了无忌惮起来。上海是
个花天酒地的地方,跟着人家出来逛逛,也是有的。他不知怎样逛的穷了,没处想法子,却
走到妓馆里打茶围,把人家的一支银水烟袋偷了。人家报了巡捕房,派了包探一查,把他查
着了,捉到巡捕房,解到公堂惩办。那丫头急了,走到胡绘声那里,长跪不起的哀求。胡绘
声却不过情面,便连夜写一封信到新衙门里,保了出来。他因为辑五两个字的号,已在公堂
存了窃案,所以才改了个经武,混到此刻,听说生意还过得去呢。这个人的花样也真多,倘
使常在上海,不知还要闹多少新闻呢。”德泉道:“看着罢,好得我们总在上海。”我笑
道:“单为看他留在上海,也无谓了。”大家笑了一笑,方才分散安歇。
自此每日无事便对帐。或早上,或晚上,也到外头逛一回。这天晚上,忽然想起王伯述
来,不知可还在上海,遂走到谦益栈去望望。只见他原住的房门锁了,因到帐房去打听,乙
庚说:“他今年开河头班船就走了,说是进京去的,直到此时,没有来过。”我便辞了出
来。正走出大门,迎头遇见了伯父!伯父道:“你到上海作甚么?”我道:“代继之买东
西。那天看了辕门抄,知道伯父到苏州,赶着到公馆里去送行,谁知伯父已动身了。”伯父
道:“我到了此地,有事耽搁住了,还不曾去得。你且到我房里去一趟。”我就跟着进来。
到了房里,伯父道:“你到这里找谁?”我道:“去年住在这里,遇见了王伯述姻伯,今晚
没事,来看看他,谁知早就动身了。”伯父道:“我们虽是亲戚,然而这个人尖酸刻薄,你
可少亲近他。你想,放着现成的官不做,却跑来贩书,成了个甚么样了!”我道:“这是抚
台要撤他的任,他才告病的。”伯父道:“撤任也是他自取的,谁叫他批评上司!我问你,
我们家里有一个小名叫土儿的,你记得这个人么?”我道:“记得。年纪小,却同伯父一辈
的,我们都叫他小七叔。”伯父道:“是哪一房的?”我道:“是老十房的,到了侄儿这一
辈,刚刚出服。我父亲才出门的那一年,伯父回家乡去,还逗他顽呢。”伯父道:“他不知
怎么,也跑到上海来了,在某洋行里。那洋行的买办是我认得的,告诉了我,我没有去看
他。我不过这么告诉你一声罢了,不必去找他。家里出来的人,是惹不得的。”正说话时,
只见一个人,拿进一张条子来,却是把字写在红纸背面的。伯父看了,便对那人道:“知道
了。”又对我道:“你先去罢,我也有事要出去。”
我便回到字号里,只见德泉也才回来。我问道:“今天有半天没见呢,有甚么贵事?”
德泉叹口气道:“送我一个舍亲到公司船上,跑了一次吴淞。”我道:“出洋么?”德泉
道:“正是,出洋读书呢。”我道:“出洋读书是一件好事,又何必叹气呢?”德泉道:
“小孩子不长进,真是没法,这送他出洋读书,也是无可奈何的。”我道:“这也奇了!这
有甚么无可奈何的事?既是小孩子不长进,也就不必送他去读书了。”德泉道:“这件事说
出来,真是出人意外。舍亲是在上海做买办的,多了几个钱,多讨了几房姬妾,生的儿子有
七八个,从小都是骄纵的,所以没有一个好好的学得成人。单是这一个最坏,才上了十三四
岁,便学的吃喝嫖赌,无所不为了,在家里还时时闯祸。他老子恼了,把他锁起来。锁了几
个月,他的娘代他讨情放了。他得放之后,就一去不回。他老子倒也罢了,说只当没有生这
个孽障。有一夜,无端被强盗明火执仗的抢了进来,一个个都是涂了面的,抢了好几千银子
的东西。临走还放了一把火,亏得救得快,没有烧着。事后开了失单,报了官,不久就捉住
了两个强盗,当堂供出那为首的来。你道是谁?就是他这个儿子!他老子知道了,气得一个
要死,自己当官销了案,把他找了回去,要亲手杀他。被多少人劝住了,又把他锁起来。然
而终久不是可以长监不放的,于是想出法子来,送他出洋去。”我道:“这种人,只怕就是
出洋,也学不好的了。”德泉道:“谁还承望他学好,只当把他撵走了罢。”
子安道:“方才我有个敝友,从贵州回来的,我谈起买如意的事,他说有一支很别致
的,只怕大江南北的玉器店,找不出一个来。除非是人家家藏的,可以有一两个。”我问是
甚么的。子安道:“东西已经送来了,不妨拿来大家看看,猜是甚么东西。”于是取出一个
纸匣来,打开一看,这东西颜色很红,内中有几条冰裂纹,不是珊瑚,也不是玛瑙,拿起来
一照,却是透明的。这东西好象常常看见,却一时说不出他的名来。子安笑道:“这是雄精
雕的。”这才大家明白了。我问价钱。子安道:“便宜得很!只怕东家嫌他太贱了。”我
道:“只要东西人家没有的,这倒不妨。”子安道:“要不是透明的,只要几吊钱;他这是
透明的,来价是三十吊钱光景。不过贵州那边钱贵,一吊钱差不多一两银子,就合到三十两
银子了。”我道:“你的贵友还要赚呢。”子安道:“我们买,他不要赚。倘是看对了,就
照价给他就是了。”我道:“这可不好。人家老远带来的,多少总要叫他赚点,就同我们做
生意一般,哪里有照本买的道理。”子安道:“不妨,他不是做生意的。况且他说是原价三
十吊,焉知他不是二十吊呢。”我道:“此刻灯底,怕颜色看不真,等明天看了再说罢。”
于是大家安歇。
次日,再看那如意,颜色甚好,就买定了,另外去配紫檀玻璃匣子。只是那小轮船,一
时没处买。德泉道:“且等后天礼拜,我有个朋友说有这个东西,要送来看,或者也可以同
那如意一般,捞一个便宜货。”我问是哪里的朋友。德泉道:“是一个制造局画图的学生,
他自己画了图,便到机器厂里,叫那些工匠代他做起来的。”我道:“工匠们都有正经公事
的,怎么肯代他做这顽意东西?”德泉道:“他并不是一口气做成功的,今天做一件,明天
做一件,都做了来,他自己装配上的。”
这天我就到某洋行去,见那远房叔叔,谈起了家里一切事情,方知道自我动身之后,非
但没有修理祠堂,并把祠内的东西,都拿出去卖。起先还是偷着做,后来竟是彰明昭著的
了。我不觉叹了口气道:“倒是我们出门的,眼底里干净!”叔叔道:“可不是么!我母亲
因为你去年回去,办事很有点见地,说是到底出门历练的好。姑娘们一个人,出了一次门,
就把志气练出来了。恰好这里买办,我们沾点亲,写信问了他,得他允了就来,也是回避那
班人的意思。此刻不过在这里闲住着,只当学生意,看将来罢了。”我道:“可有钱用
么?”叔叔道:“才到了几天,还不曾知道。”谈了一会,方才别去。我心中暗想,我伯父
是甚么意思,家里的人,一概不招接,真是莫明其用心之所在;还要叫我不要理他,这才奇
怪呢!
过了两天,果然有个人拿了个小轮船来。这个人叫赵小云,就是那画图学生。看他那小
轮船时,却是油漆的崭新,是长江船的式子。船里的机器,都被上面装的房舱、望台等件盖
住。这房舱、望台,又都是活动的,可以拿起来,就是这船的一个盖就是了,做得十分灵
巧。又点火试过,机器也极灵动。德泉问他价钱。小云道:“外头做起来,只怕不便宜,我
这个只要一百两。”德泉笑道:“这不过一个顽意罢了,谁拿成百银子去买他!”小云道:
“这也难说。你肯出多少呢?”德泉道:“我不过偶然高兴,要买一个顽顽,要是二三十块
钱,我就买了他,多可出不起,也犯不着。”我见德泉这般说,便知道他不曾说是我买的,
索性走开了,等他去说。等了一会,那赵小云走了。我问德泉说的怎么。德泉道:“他减定
了一百元,我没有还他实价,由他摆在这里罢。他说去去就来。”我道:“发昌那个旧的不
堪,并且机器一切都露在外面的,也还要一百元呢。”德泉道:“这个不同。人家的是下了
本钱做的;他这个是拿了皇上家的钱,吃了皇上家的饭,教会了他本事,他却用了皇上家的
工料,做了这个私货来换钱,不应该杀他点价么!”
我道:“照这样做起私货来,还了得!”德泉道:“岂但这个!去年外国新到了一种纸
卷烟的机器,小巧得很,卖两块钱一个。他们局里的人,买了一个回去。后来局里做出来
的,总有二三千个呢,拿着到处去送人。却也做得好,同外国来的一样,不过就是壳子上不
曾镀镍。”我问甚么叫镀镍。德泉道:“据说镍是中国没有的,外国名字叫Nickel,
中国译化学书的时候,便译成一个‘镍’字。所有小自鸣钟、洋灯等件,都是镀上这个东
西。中国人不知,一切都说他是镀银的,哪里有许多银子去镀呢。其实我看云南白铜,就是
这个东西;不然,广东琼州巁峒的铜,一定是的。”我道:“铜只怕没有那么亮。”德泉笑
道:“那是镀了之后擦亮的;你看元宝,又何尝是亮的呢。”我道:“做了三千个私货,照
市价算,就是六千洋钱,还了得么!”德泉道:“岂只这个!有一回局里的总办,想了一件
东西,照插銮驾的架子样缩小了,做一个铜架子插笔。不到几时,合局一百多委员、司事的
公事桌上,没有一个没有这个东西的。已经一百多了,还有他们家里呢,还有做了送人的
呢。后来闹到外面铜匠店,仿着样子也做出来了,要买四五百钱一个呢。其余切菜刀、劈柴
刀、杓子,总而言之,是铜铁东西,是局里人用的,没有一件不是私货。其实一个人做一把
刀,一个杓子,是有限得很。然而积少成多,这笔帐就难算了,何况更是历年如此呢。私货
之外,还有一个偷——”
说到这里,只见赵小云又匆匆走来道:“你到底出甚么价钱呀?”德泉道:“你到底再
减多少呢?”小云道:“罢,罢!八十元罢。”德泉道:“不必多说了,你要肯卖时,拿四
十元去。”小云道:“我已经减了个对成,你还要折半,好狠呀!”德泉道:“其实多了我
买不起。”小云道:“其实讲交情呢,应该送给你,只是我今天等着用。这样罢,你给我六
十元,这二十元算我借的,将来还你。”德泉道:“借是借,买价是买价,不能混的,你要
拿五十元去罢,恰好有一张现成的票子。”说罢,到里间拿了一张庄票给他。小云道:“何
苦又要我走一趟钱庄,你就给我洋钱罢。”德泉叫子安点洋钱给他,他又嫌重,换了钞票才
去。临走对德泉道:“今日晚上请你吃酒,去么?”德泉道:“哪里?”小云道:“不是沈
月卿,便是黄银宝。”说着,一径去了。德泉道:“你看!卖了钱,又这样化法。”
我道:“你方才说那偷的,又是甚么?”德泉道:“只要是用得着的,无一不偷。他那
外场面做得实在好看,大门外面,设了个稽查处,不准拿一点东西出去呢。谁知局里有一种
烧不透的煤,还可以再烧小炉子的,照例是当煤渣子不要的了,所以准局里人拿到家里去
烧,这名目叫做‘二煤’,他们整箩的抬出去。试问那煤箩里要藏多少东西!”我道:“照
这样说起来,还不把一个制造局偷完了么!”说话时,我又把那轮船揭开细看。德泉道:
“今日礼拜,我们写个条子请佚庐来,估估这个价,到底值得了多少。”我道:“好极,好
极!”于是写了条子去请,一会到了。
正是:要知真价值,须俟眼明人。不知估得多少价值,且待下回再记。
第三十回 试开车保民船下水 误纪年制造局编书
当下方佚庐走来,大家招呼坐下。德泉便指着那小轮船,请他估价。佚庐离坐过来,德
泉揭开上层,又注上火酒点起来,一会儿机船转动。佚庐一一看过道:“买定了么?”德泉
道:“买定了。但不知上当不上当,所以请你来估估价。”佚庐道:“要三百两么?”德泉
笑道:“只化了一百两银子。”佚庐道:“哪里有这个话!这里面的机器,何等精细!他这
个何尝是做来顽的,简直照这个小样放大了,可以做大的,里面没有一样不全备。只怕你们
虽买了来,还不知他的窍呢。”说罢,把机簧一拨,那机件便转的慢了,道:“你看,这是
慢车。”又把一个机簧一拨,那机件全停了,道:“你看,这是停车了。”说罢,又另拨一
个机簧,那机件又动起来,佚庐问道:“你们看得出来么?这是倒车了。”留神一看,两傍
的明轮,果然倒转。佚庐又仔细再看道:“只怕还有汽筒呢。”向一根小铜丝上轻轻的拉了
一下,果然呜呜的放出一下微声,就象箫上的“乙”音。佚庐不觉叹道:“可称精极了!三
百两的价,我是估错的。此刻有了这个样子,就叫我照做,三百两还做不起来呢。但是白费
了工夫,那倒车、慢车、停车、放汽,都要人去弄的,哪里找个小人去弄他呢。倒底买了多
少?”德泉道:“的确是一百两买来的。”佚庐道:“没有的话,除非是贼赃。”德泉笑
道:“虽不是贼赃,却也差不多。”遂把画图学生私造的话说了。佚庐叹道:“这也难怪他
们。人家听见说他们做私货,就都怪学生不好;依我说起来,实在是总办不好。你所说的赵
小云,我也认识他,我并且出钱请他画过图。他在里面当了上十年的学生,本事学的不小
了。此刻要请一个人,照他的本事,大约百把银子一个月,也没有请处。他在局里,却还是
当一个学生的名目,一个月才四吊钱的膏火,你叫他怎么够用!可不要出这些花样了?可笑
那些总办,眼光比绿豆还小,有一回画图教习上去回总办,说这个赵小云本事学出了,求总
办派他个差事,起点薪水。你猜总办说句甚么话?他说:‘起初十两、八两的薪水,不够他
坐马车呢。’”我道:“奇了!怎么发出这么一句话来?”佚庐道:“总是赵小云坐了马
车,被他碰见了一两次,才有这话呢。本来为的是要人才,才教学生;教会了,就应该用
他;用了他,就应该给他钱;给了他钱,他化他的,你何必管他坐牛车、马车呢。就如从前
派到美国去的学生,回来了也不用,此刻有多少在外头当洋行买办,当律师翻译的。我化了
钱,教出了人,却叫外国人去用,这才是楚材晋用呢。此刻局里有本事的学生不少,听说一
个个都打算向外头谋事。你道这都不是总办之过么?”德泉道:“其实那做总办的,哪一个
懂得这些。几时得能够你去做了总办就好了。”佚庐道:“我又懂得甚么呢!不过有一层,
是考究过工艺的做起来,虽不敢说十分出色,也可以少上点当。你们知道那保民船,才笑话
呢!未开工之前,单为了这条船,专请了一个外国人做工师,打出了船样。总办看了,叫照
样做。那时锅炉厂有一个中国工师,叫梁桂生,是广东人,他说这样子不对,照他的龙骨,
恐怕走不动;照他的舵,怕转不过头来。锅炉厂的委员,就去回了总办。那总办倒恼起来
了,说:‘梁桂生他有多大的本领!外国人打的样子,还有错的么?不信他比外国人还
强!’委员碰了钉子,便去埋怨梁桂生。桂生道:‘不要埋怨,有一天我也会还他一个钉
子。就照他做罢。’于是乎劳民伤财的做起来,好容易完了工,要试车了。总办请了上海道
及多少官员到船上去,还有许多外国人也来看。出了船坞,便向闵行驶去。足足走了六七点
钟之久,才望见闵行的影子。及至要回来时,却回不过头来,凭你把那舵攀足了,那个船只
当不知;无可奈何,只得打倒车回来,益发走的慢了。各官员都是有事的,不觉都焦燥起
来,于是打发人放舢舨登岸,跑回局里去,招呼放了小轮船去,把主人接回。那保民船直到
天黑后,才捱了回来。这一来总办急了,问那外国人。那外国人说修得好的。谁知修了个把
月,依然如故。无可奈何,只得叫了梁桂生去商量。桂生道:‘这个都是依了外国人图样做
的,但不知有走了样没有;如果走了样,少不得工匠们都要受罚。’总办道:‘外国人说
过,并不曾走样。’桂生道:‘那么就问外国人。’总办道:‘他总弄不好,怎样呢?’桂
生道:‘外国人有通天的本事,哪里会做不好。既然外国人也做不好,我们中国人更是不敢
做了。’总办碰了他这么一个软钉子,气的又不敢恼出来,只得和他软商量。他却始终说是
没有法子。总办没奈他何,等他去了,又叫了委员去商量。那些委员懂得甚么,除了磕头请
安之外,便是拿钱吃饭,还有的是逢迎总办的意旨罢了。所以商量了半天,仍旧没法,只得
仍然和桂生商量。桂生道:‘这个有甚么法子呢,只好另做一个。’委员吐了舌头出来道:
‘那么怎样报销?’这件事被桂生作难了许久,把他前头受的恶气都出尽了,才换上一门
舵,把船后头的一段龙骨改了,这才走得动、回得转,然而终是走得慢。你们看,这不是笑
话么。倘使懂得工艺的总办,何至于上这个当!”我道:“最奇的他们只信服外国人,这是
甚么意思?”佚庐道:“这些制造法子,本来都是外国来的,也难怪他们信服外国人。但是
外国人也有懂的,也有不懂的,譬如我们中国人专门会作八股,然而也必要读书人才会。读
书人当中,也还有作的好,作的丑之分呢。叫我们生意人看着他,就一窍不通的了。难道是
个中国人就会作八股么?他们的工艺,也是这样。然而官场中人,只要看见一个没辫子的,
那怕他是个外国化子,也看得他同天上神仙一般。这个全是没有学问之过。”
我问道:“佚翁才说的,那里面的委员,甚么都不懂,他们办些甚么事呢?”佚庐道:
“其实那里头无所谓委员,一切都是司事。不过两个管厂的,薪水大点,就叫他委员罢了。
他们无非是记个工帐,还有甚么事办呢!还有连工帐都记不来的,一个字不识的人,都有在
里面。要问起他们的来历,却是当过兵的也有,当过底下人的也有。我小号和局里常有交
易,所以我也常常到局里去。前几年里头,有个笑话:我到了局里,只看见一个司事,抱着
一块虎头牌,在那里号啕大哭着,跑来跑去,一面哭着,嘴里嚷着叫老太太。”我道:“只
怕是他老太太没了。”德泉道:“只怕是的。”佚庐道:“没了老太太,他何必抱着虎头牌
呢?”我道:“不然,这个办公事的地方,何以忽然叫起个女人来?”佚庐道:“便是我当
日也疑惑得很。后来打听了他的同事,方才知道。那时候的总办是李勉林。这个司事叫甚么
周寄芸,从前兵燹的时候,曾经背负了那位李老太太,在兵火里逃出来的。后来这位李总办
得了这个差,便栽培他,在局里派他一件事。这天不知为了甚么事,李总办挂出牌来,开除
了他,所以他抱着那块牌子哭。”我道:“哭便怎样?这也无谓极了!”佚庐道:“你听我
说呢。那时那位李老太太迎养在局里,他哭跳了一回,扛着那牌去见老太太,果然被他把那
事情哭回来了。你想,代人家背负了女眷逃难的,是甚么出身!”我道:“讲究实业的地
方,用了这种人,哪里会搅得好!那李总办也无谓得很,你要报私恩,就送他几两银子罢
了。这种人哪里办得事来!”佚庐道:“你说他不能办事,他却是越弄越红起来呢。今年现
在的这位总办,给他一个札子,叫他管理船厂,居然是委员了。”
我笑了笑道:“偏是这样人他会红,真是奇事!”
佚庐道:“船厂的工师,告诉了我一件事,大家笑了好几天。他奉了札子,到了船厂,
便传齐了一切工匠、小工、护勇等人,当面分付说:‘今天蒙总办的恩典,做了委员,你们
从此要叫我“周老爷”了,不能再叫我“周师爷”的了。’”说的我和德泉都哈哈大笑起
来。金子安在帐房里,也出来问笑甚么。佚庐道:“还有好笑的呢。他到了船厂之日,先吊
了众工匠、小工花名册来看。这本来是一件公事。你道他看甚么?他看过之后,就指了几名
工匠来,逼勒着他们改了名字,说:‘你的名字犯了总办祖上的讳,他的名字犯了总办的
讳;虽然不是这个字,然而同音也是不应该的。你们怎么这等没王法!哪怕你犯了我的讳,
倒不要紧。’”说的众人又是一场好笑。佚庐道:“还有好笑的呢。局里有一个裁缝,叫做
冯涤生。有一回,这裁缝承办了一票号衣,未免写个承揽单,签上名字。不知怎样被他看见
了,吓得他面无人色。”说到这里,顿住了道:“你们猜他为甚么吃惊?”大家想了一会,
都猜不出,催他快点说。佚庐道:“他指着那裁缝的名字道:‘你好大胆!没规矩,没王法
的!犯了这制造局的开山始祖曾中堂、曾文正公的讳!况且曾中堂又是现任总办的丈人,你
还想吃饭么!’裁缝道:‘曾中堂叫曾国藩,不叫涤生。’他听了,登时暴跳如雷起来,大
喝道:‘你可反了!提了曾中堂的正讳叫起来!你知道这两个字,除了皇帝,谁敢提在口
里!你用的两个字,虽不是正讳,却是个次印。你快快换写一张,改了名字。这个拿上去,
总办看了,也要生气的。’”众人又是一笑。佚庐道:‘那裁缝只得换写一张,胡乱改了个
甚么阿猫、阿狗的名字,他才快活了,还拿这个话去回了总办请功呢。”众人更是狂笑不
止。我道:“这个人不料有许多笑话。还有没有,何妨再说点我们听听。”佚庐道:“我不
过道听途说罢了,倘使他们局里的人说起来,只怕新鲜笑话多着呢。”
此时已是晚饭的时候,便留佚庐便饭。他同德泉是极熟的,也不推辞。一时饭罢,大家
坐到院子里乘凉,闲闲的又谈起制造局来。我问起这局的来历。佚庐道:“制造局开创的总
办是冯竹儒,守成的是郑玉轩、李勉林,以后的就平常得很了。到了现在这一位,更是百事
都不管,天天只在家里念佛。你想那个局如何会办得好呢。”我道:“开创的颇不容易。”
佚庐道:“正是。不讲别的,偌大的一个局,定那章程规则,就很不容易。冯总办的时候,
规矩极严,此刻宽的不象样子了。据他们说,当日冯总办,每天亲巡各厂去查工,晚上还查
夜。有一夜极冷;有两三个司事同住在一个房里,大家烧了一小炉炭御寒。可巧冯总办查夜
到了,吓得他们甚么似的,内中一个,便把这个炭炉子藏在椅子底下,把身子挡住。偏偏他
老先生又坐下来谈了几句天才去。等他去后连忙取出炭炉时,那椅面已经烘的焦了。倘使他
再不走,坐这把椅子的那位先生,屁股都要烧了呢。此刻一到冬天,那一个司事房里没有一
个煤炉?只举此一端,其余就可想了。这位总办,别的事情不懂,一味的讲究节省,局里的
司事穿一件新衣服,他也不喜欢,要说闲话。你想赵小云坐马车,被他看见了,他也不愿
意,就可想而知了。其实我看是没有一处不糜费。单是局里用的几个外国人,我看就大可以
省得。他们拿了一百、二百的大薪水,遇了疑难的事,还要和中国工师商量,这又何苦用着
他呢!还有广方言馆那译书的,二三百银子一月,还要用一个中国人同他对译,一天也不知
译得上几百个字。成了一部书之后,单是这笔译费就了不得。”我道:“却译些甚么书
呢?”佚庐道:“都有。天文、地理、机器、算学、声光、电化,都是全的。”我道:“这
些书倒好,明日去买他两部看看,也可以长点学问。”佚庐摇头道:“不中用。他所译的
书,我都看过,除了天文我不懂,其余那些声光电化的书,我都看遍了,都没有说的完备。
说了一大篇,到了最紧要的窍眼,却不点出来。若是打算看了他作为谈天的材料,是用得着
的;若是打算从这上头长学问,却是不能。”我道:“出了偌大薪水,怎么译成这么样?”
佚庐道:“这本难怪。大凡译技艺的书,必要是这门技艺出身的人去译,还要中西文字兼通
的才行。不然,必有个词不达意的毛病。你想,他那里译书,始终是这一个人,难道这个人
就能晓尽了天文、地理、机器、算学、声光、电化各门么?外国人单考究一门学问,有考了
一辈子考不出来,或是儿子,或是朋友,去继他志才考出来的。谈何容易,就胡乱可以译
得!只怕许多名目还闹不清楚呢。何况又两个人对译,这又多隔了一层膜了。”我道:“胡
乱看看,就是做了谈天的材料也好。”佚庐道:“也未尝不可以看看,然而也有误人的地
方。局里编了一部《四裔编年表》,中国的年代,却从帝喾编起。我读的书很少,也不敢胡
乱批评他,但是我知道的,中国年代,从唐尧元年甲辰起,才有个甲子可以纪年,以前都是
含含糊糊的,不知他从哪里考得来。这也罢了。谁知到了周朝的时候,竟大错起来。你想,
拿年代合年代的事,不过是一本中西合历,只费点翻检的工夫罢了,也会错的,何况那中国
从来未曾经见的学问呢。”我道:“是怎么错法呢?是把外国年份对错了中国年份不是?”
佚庐道:“这个错不错,我还不曾留心。只是中国自己的年份错了,亏他还刻出来卖呢。你
要看,我那里有一部,明日送过来你看。
我那书头上,把他的错处,都批出来的。”
正是:不是山中无历日,如何岁月也模糊?当下夜色已深,大家散了。要知他错的怎
么,且待我看过了再记。
第三十一回 论江湖揭破伪术 小勾留惊遇故人
到了次日午后,方佚庐果然打发人送来一部《四裔编年表》。我这两天帐也对好了,东
西也买齐备了,只等那如意的装璜匣子做好了,就可以动身。左右闲着,便翻开来看。见书
眉上果然批了许多小字,原书中国历数,是从少昊四十年起的,却又注上“壬子”两个字。
我便向德泉借了一部《纲鉴易知录》,去对那年干。从唐尧元年甲辰起,逆推上去,帝挚在
位九年,帝喾在位七十年,颛顼氏在位七十八年,少昊氏在位八十四年。从尧元年扣至少昊
四十年,共二百零一年。照着甲辰干支逆推上去,至二百零一年应该是癸未,断不会变成壬
子之理。这是开篇第一年的中国干支已经错了。他底下又注着西历前二千三百四十九年。我
又检查一检查,耶稣降生,应该在汉哀帝元寿二年。逆推至汉高祖乙未元年,是二百零六
年。又加上秦四十二年,周八百七十二年,商六百四十四年,夏四百三十九年,舜五十年,
尧一百年,帝挚九年,帝喾七十年,颛顼氏七十八年,少昊共在位八十四年。扣至四十年
时,西历应该是耶稣降生前二千五百五十五年。其中或者有两回改换朝代的时候,参差了三
两年,也说不定的,然而照他那书上,已经差了二百年了。开卷第一年,就中西都错,真是
奇事。又翻到第三页上,见佚庐书眉上的批写着:“夏帝启在位九年,太康二十九年,帝相
二十八年。自帝启五年至帝相六年,中间相距五十一年。今以帝启五年作一千九百七十四
年,帝相六年作一千九百三十七年,中间相距才三十七年耳,此处即舛误十四年之多矣”云
云。以后逐篇翻去,都有好些批,无非是指斥编辑的,算去却都批的不错。
金子安跑过来对我一看道:“呀!你莫非在这里打铁算盘?”我此时看他错误的太多,
也就无心去看。想来他把中西的年岁,做一个对表,尚且如此错误,中间的事迹,我更无可
稽考的,看他做甚么呢。正在这么想着,听得金子安这话,我便笑问道:“怎么叫个铁算
盘?我还不懂呢。”金子安道:“这里又摆着历本,又摆着算盘,又堆了那些书,不是打铁
算盘么。”我问到底甚么叫铁算盘。子安道:“不是拿算盘算八字么?”我笑道:“我不会
这个,我是在这里算上古的年数。”子安道:“上古的年数还算他做甚么?”我问道:“那
铁算盘到底是甚么?”子安道:“是算命的一个名色。大概算命的都是排定八字,以五行生
克推算,那批出来的词句,都是随他意写出来的;惟有这铁算盘的词句,都在书上刻着。排
八字又不讲五行,只讲数目,把八个字的数目叠起来,往书上去查,不知他怎样的加法,加
了又查,每查着的,只有一个字,慢慢加上,自然成文,判断的很有灵验呢。”我道:“此
刻可有懂这个的,何妨去算算?”
说话间,管德泉走过来说道:“江湖上的事,哪里好去信他!从前有一个甚么吴少澜,
说算命算得很准,一时哄动了多少人。这里道台冯竹儒也相信了,叫他到衙门里去算,把合
家男女的八字,都叫他算起来。他的兄弟吉云有意要试那吴少澜灵不灵,便把他家一个底下
人和一个老妈子的八字,也写了搀在一起。及至他批了出来,底下人的命,也是甚么正途出
身,封疆开府。那老妈子的命,也是甚么恭人、淑人,夫荣子贵的。你说可笑不可笑呢!”
子安道:“这铁算盘不是这样的。拿八字给他看了,他先要算父母在不在,全不全,兄弟几
人;父母不全的,是哪一年丁的忧,或丧父或丧母。先把这几样算的都对了,才往下算;倘
有一样不对,便是时辰错了,他就不算了。”德泉道:“你还说这个呢!你可知前年京里,
有一个算隔夜数的。他说今日有几个人来算命,他昨夜已经先知道的,预先算下。要算命的
人,到他那里,先告诉了他八字;又要把自己以前的事情,和他说知,如父母全不全,兄弟
几个,那一年有甚么大事之类,都要直说出来。他听了,说是对的,就在抽屉里取出一张批
就的八字来,上面批的词句,以前之事,无一不应;以后的事,也批好了,应不应,灵不
灵,是不可知的了。”我道:“这岂不是神奇之极了么?”德泉笑道:“谁知后来却被人家
算去了!他的生意非常之好,就有人算计要拜他为师,他只不肯教人。后来来了一个人,天
天请他吃馆子。起先还不在意,后来看看,每吃过了之后,到柜上去结帐,这个人取出一包
碎银子给掌柜的,总是不多不少,恰恰如数。这算命的就起了疑心,怎么他能预先知道吃多
少的呢?忍不住就问他。他道:‘我天天该用多少银子,都是隔夜预先算定的,该在那里用
多少,那里用多少,一一算好、秤好、包好了,不过是省得临时秤算的意思。’算命的道:
‘那里有这个术数?’他道:‘岂不闻一饮一啄,莫非前定。既是前定,自然有术数可以算
得出了。’算命的求他教这法子。他道:‘你算命都会隔夜算定,难道这个小小术数都不会
么?’算命的求之不已,他总是拿这句话回他。算命的没法,只得直说道:‘我这个法子是
假的。我的住房,同隔壁的房,只隔得一层板壁,在板壁上挖了一个小小的洞。我坐位的那
个抽屉桌子,便把那小洞堵住,堵小洞的那横头桌子上的板,也挖去了,我那抽屉,便可以
通到隔壁房里。有人来算命时,他一一告诉我的话,隔壁预先埋伏了人,听他说一句,便写
一句。这个人笔下飞快,一面说完了,一面也写完了。至于那以后的批评,是糊里糊涂预写
下的,灵不灵那个去管他呢。写完了,就从那小洞口递到抽屉里,我取了出来给人,从来不
曾被人窥破。这便是我的法子了。’那人大笑道:‘你既然懂得这个,又何必再问我的法子
呢。我也不过预先算定,明日请你吃饭,吃些甚么菜,应该用多少银子,预先秤下罢了。’
算命的还不信,说道:‘吃的菜也有我点的,你怎么知道我点的是甚么菜、多少价呢?’那
人笑道:‘我是本京人,各馆子的情形烂熟。比方我打算定请你吃四个菜,每个一钱银子:
你点了一个钱二的,我就点一个八分的来就你;你点了个六分的,我也会点一个钱四的来凑
数。这有甚么难处呢。’算命的呆了一呆道:“然则你何必一定请我?’那人笑道:“我何
尝要请你,不过拿我这个法子,骗出你那个法子来罢了。’说罢一场干笑。那算命的被他识
穿了,就连忙收拾出京去了。你道这些江湖上的人,可以信得么!”一席话说得大家一笑。
德泉道:“我今年活了五十多岁,这些江湖上的事情,见得多了。起先我本来是极迷信
的,后来听见一班读书人,都斥为异端邪术,我反起了疑心。这等神奇之事,都有人不信
的,我倒怪那些读书人的不是呢。后来慢慢的听得多了,方才疑心到那江湖上的事情,不能
尽信,却被我设法查出了他许多作假的法子。从此以后,我的不信,是有凭据可指的。那一
班读书先生,倒成了徒托空言了。我说一件事给你两位听:当日我有一位舍亲,五十多岁,
只有一个儿子,才十一二岁,得了个痢症,请了许多医生,都医不好。后来请了几个茅山道
士来打醮禳灾,那为头的道士说他也懂得医道,舍亲就请他看了脉。他说这病是因惊而起,
必要吃金银汤才镇压得住。问他甚么叫金银汤,可是拿金子、银子煎汤?他说:‘煎汤吃没
有功效,必要拿出金银来,待他作了法事,请了上界真神,把金银化成仙丹,用开水冲服,
才能见效。’舍亲信了,就拿出一枝金簪、两元洋钱,请他作法。他道:‘现在打醮,不能
做这个;要等完了醮,另作法事,方能办到。’舍亲也依了。等完了醮,就请他做起法事
来。他又说:‘洋钱不能用,因为是外国东西,菩萨不鉴的,必要锭子上剪下来的碎银。’
舍亲又叫人拿洋钱去换了碎银来交与他。他却不用手接,先念了半天的经,又是甚么通诚。
通过了诚,才用一个金漆盘子,托了一方黄缎,缎上面画了一道符,叫舍亲把金簪、碎银放
在上面。他捧到坛上去,又念了一回经卷,才把他包起来放在桌子上,撤去金漆盘子,道众
大吹大擂起来。一面取二升米,撒在缎包上面;二升米撒完了,那缎包也盖没了。他又戟指
在米上画了一道符,又拜了许久,念了半天经咒,方才拿他那牙笏把米扫开,现出缎包。他
卷起衣袖,把缎包取来,放在金漆盘子里,轻轻打开。说也奇怪,那金簪、银子都不见了,
缎子上的一道符还是照旧,却多了一个小小的黄纸包儿。拿下来打开看时,是一包雪白的末
子。他说:‘这就是那金银化的,是请了上界真神,才化得出来,把开水冲来服了,包管就
好。’此时亲眷朋友,在座观看的人,总有二三十,就是我也在场同看,明明看着他手脚极
干净,不由得不信。然而吃了下去,也不见好,后来还是请了医生看好的。在当时人人都疑
是真有神仙,便是我也还在迷信时候上。多少读书人,却一口咬定是假的,他一定掉了包
去。然而几人虎视眈眈的看着他,拿缎包时,总是卷起袖子;如果掉包,岂没有一个人看穿
的道理。后来却被我考了出来,明明是假的,他仗着这个法子去拐骗金银,又乐得人人甘心
被他拐骗,这才是神乎其技呢!”我连忙问:“是怎么假法?”德泉取一张纸,裁了两方,
折了两个包,给我们看。
——看官,当日管德泉是当面做给我看的,所以我一看就明白。此刻我是笔述这件事,
不能做了纸包,夹在书里面,给看官们看。只能画个图出来,让看官们好按图去演做出来,
方知这骗法神妙。图见下页。
德泉折了这一式的两个纸包道:“你们看这两个纸包,是一式无异的了。他把两个包的
反面对着反面,用胶水粘连起来,不成了两面都是正面,都有了包口的了么?他在那一面先
藏了别的东西,却拿这一面包你的金银。纵使看的人疑心他做手脚,也不过留神在他身上袖
子里,那知道他在金漆盘里拿到桌子上,或在桌子上拿回金漆盘里时,轻轻翻一个身,已经
掉去了呢。”我道:“这个法子,说穿了也不算什么希奇。”德泉道:“说穿了,自然不希
奇,然而不说穿是再没有人看得出的。我初考得这个法子时,便小试其技,拿纸来做了一个
小包,预包了一角小洋钱在里面。却叫人家给一个铜钱,我包在这一面。攒在手里,假意叫
他吹一口气,把纸包翻过来,就变了个小洋钱。有一个年轻朋友看了,当以为真,一定要我
教他。我要他请我吃了好几回小馆子,才教了他。他懊悔的了不得。”我道:“教会了他,
为甚倒懊悔起来呢?”德泉道:“他以为果然一个铜钱,能变做一角小洋钱,他想学会了,
就可以发财,所以才破费了请我吃那许多回馆子。谁知说穿了是假的,他那得不懊悔!”子
安和我,不觉一齐笑起来。我又问道:“还有甚么作假的呢?”德泉道:“不必说起,没有
一件不是作假的,不过一时考不出来。我只说一两件,就可以概其余了。那‘祝由科’代人
治病,不用吃药,只画两道符就好了。最惊人的,用小刀割破舌头取血画符,看他割得血淋
淋的,又行所无事,人人都以为神奇。其实不相干,你试叫他拿刀来把舌头横割一下,他就
不能。原来这舌头竖割是不伤的,随割随就长合,并且不甚痛,常常割他,割惯了竟是毫无
痛苦的。若是横割了,就流血不止,极难收口的。只要大着胆,人人都可以做得来。不信,
你试细细的一想,有时吃东西,偶然大牙咬了舌边,虽有点微痛,却不十分难受;倘是门牙
咬了舌尖,就痛的了不得。论理大牙的咬劲,比门牙大得多,何以反为不甚痛?这就是一横
一竖的道理了。又有那茅山道士探油锅的法子,看看他作起法来,烧了一锅油,沸腾腾的滚
着,放了多少铜钱下去,再伸手去一个一个的捞起来,他那只手只当不知。看了他,岂不是
仙人了么?岂知他把些硼砂,暗暗的放在油锅里,只要得了些须暖气,硼砂在油里面要化
水,化不开,便变了白沫,浮到油面,人家看了,就犹如那油滚了一般,其实还没有大热
呢。”
说话之间,已到了晚饭时候。这一天格外炎热,晚饭过后,便和德泉到黄浦滩边,草皮
地上乘了一回凉,方才回来安歇。这一夜,热的睡不着,直到三点多钟,方才退尽了暑气,
朦胧睡去。忽然有人叫醒,说是有个朋友来访我。连忙起来,到堂屋一看,见了这个人,不
觉吃了一惊。
正是:昨听江湖施伪术,今看骨肉出新闻。未知此人是谁,且听下回再记。
第三十二回 轻性命天伦遭惨变 豁眼界北里试嬉游
哈哈!你道那人是谁?原来是我父亲当日在杭州开的店里一个小伙计,姓黎,表字景
翼,广东人氏。我见了他,为甚吃惊呢?只因见他穿了一身的重孝,不由的不吃一个惊。然
而叙起他来,我又为甚么哈哈一笑?只因我这回见他之后,晓得他闹了一件丧心病狂的事,
笑不得、怒不得,只得干笑两声,出出这口恶气。
看官们听我叙来——
这个人,他的父亲是个做官的,官名一个逵字,表字鸿甫。本来是福建的一个巡检,署
过两回事,弄了几文,就在福州省城,盖造了一座小小花园,题名叫做水鸥小榭。生平欢喜
做诗,在福建结交了好些官场名士,那水鸥小榭,就终年都是冠盖往来。日积月累的,就闹
得亏空起来。大凡理财之道,积聚是极难,亏空是极易的。然而官场中的习气,又看得那亏
空是极平常的事。所以越空越大,慢慢的闹得那水鸥小榭的门口,除了往来的冠盖之外,又
多添了一班讨债鬼。这位黎鸿甫少尹,明知不得了,他便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带了一妻两
妾三个儿子,逃了出来,撇了那水鸥小榭也不要了。走到杭州,安顿了家小,加捐了一个知
县,进京办了引见,指省浙江,又到杭州候补去了。我父亲开着店的时候,也常常和官场交
易,因此认识了他。
他的三个儿子,大的叫慕枚,第二的就是这个景翼,第三的叫希铨。你道他们兄弟,为
甚取了这么三个别致名字?只因他老子欢喜做诗,做名士,便望他的儿子也学他那样。因此
大的叫他仰慕袁枚,就叫慕枚;第二的叫他景企赵翼,就叫景翼;第三的叫他希冀蒋士铨,
就叫希铨。他便这般希望儿子,谁知他的三个儿子,除了大的还略为通顺,其次两个,连字
也认不得多少,却偏又要诌两句歪诗。当年鸿甫把景翼荐到我父亲店里,我到杭州时,他还
在店里,所以认得他。
当下相见毕,他就叙起别后之事来。原来鸿甫已经到了天津,在开平矿务局当差。家眷
都搬到上海,住在虹口源坊衖。慕枚到台湾去谋事,死在台湾。鸿甫的老婆,上月在上海寓
所死了,所以景翼穿了重孝。景翼把前事诉说已毕,又说道:“舍弟希铨,不幸昨日又亡故
了。家父远在开平,我近来又连年赋闲,所以一切后事,都不能举办。我们忝在世交,所以
特地来奉求借几块洋钱,料理后事。”我问他要多少。景翼道:“多也不敢望,只求借十元
罢了。”我听说,就取了十元钱给他去了。
今天早上,下了一阵雨,天气风凉,我闲着没事,便到谦益栈看伯父。谁知他已经动身
到苏州去了。又去看看小七叔,谈了一回,出来到虹口源坊衖,回看景翼,并吊乃弟之丧。
到得他寓所时,恰好他送灵柩到广肇山庄去了,未曾回来,只有同居的一个王端甫在那里,
代他招呼。这王端甫是个医生。我请问过姓氏之后,便同他闲谈,问起希铨是甚么病死的。
端甫只叹一口气,并不说是甚么病。我不免有点疑心,正要再问,端甫道:“听景翼说起,
同阁下是世交,不知交情可深厚?”我道:“这也无所谓深厚不深厚,总算两代相识罢
了。”端甫道:“我也是和鸿甫相好。近来鸿甫老的糊涂了,这黎氏的家运,也闹了个一败
涂地。我们做朋友的,看着也没奈何。偏偏慕枚又先死了,这一家人只怕从此没事的了。”
我道:“究竟希铨是甚么病死的?”端甫叹道:“哪里是病死的,是吃生鸦片烟死的呀!”
我惊道:“为着甚么事?”端甫道:“竟是鸿甫写了信来叫他死的。”我更是大惊失色,问
是甚么缘故。端甫道:“这也一言难尽。鸿甫的那一位老姨太太,本是他夫人的陪嫁丫头。
他弟兄三个,都是嫡出。这位姨太太,也生过两个儿子,却养不住。鸿甫夫人便把希铨指给
他,所以这位姨太太十分爱惜希铨。希铨又得了个瘫痪的病,总医不好。上前年就和他娶了
个亲。这种瘫子,有谁肯嫁他,只娶了人家一个粗丫头。去年那老姨太太不在了,把自己的
几口皮箱,都给了希铨。这希铨也索作怪,娶了亲来,并不曾圆房,却同一个朋友同起同
卧。这个朋友是一个下等人,也不知他姓甚么,只知道名字叫阿良。家里人都说希铨和那阿
良,有甚暧昧的事。希铨又本来生一张白脸,柔声下气,就和女人一般的,也怪不得人家疑
心。然而这总是房帏琐事,我们旁边人却不敢乱说。这一位景翼先生,他近来赋闲得无聊极
了,手边没有钱化,便向希铨借东西当。希铨却是一毛不拔的,因此弟兄们闹不对了。景翼
便把阿良那节事写信给鸿甫,信里面总是加了些油盐酱醋。鸿甫得了信,便写了信回来,叫
希铨快死;又另外给景翼信,叫他逼着兄弟自尽。我做同居的,也不知劝了多少。谁知这位
景翼,竟是别有肺肠的,他的眼睛只看着老姨太太的几口皮箱,哪里还有甚么兄弟,竟然亲
自去买了鸦片烟来,立逼着希铨吃了。一头咽了气,他便去开那皮箱,谁知竟是几口空箱
子,里面塞满了许多字纸、砖头、瓦石,这才大失所望。大家又说是希铨在时,都给了阿良
了。然而这个却又毫无凭据的,不好去讨。只好哑子吃黄连,自家心里苦罢了。”我听了一
番话,也不觉为之长叹。一会儿,景翼回来了,彼此周旋了一番,我便告辞回去。
过了两天,王端甫忽然气冲冲的走来,对我说道:“景翼这东西,真是个畜生!岂有此
理!”我忙问甚么事。端甫道:“希铨才死了有多少天,他居然把他的弟妇卖了!”我道:
“这还了得!卖到了甚么地方去了?”端甫道:“卖到妓院里去了!”我不觉顿足道:“可
曾成交?”端甫道:“今天早起,人已经送去了。成交不成交,还没知道。”我道:“总要
设法止住他才好。”端甫道:“我也为了这个,来和你商量。我今天打听了一早起,知道他
卖在虹口广东妓院里面。我想不必和景翼那厮说话,我们只到妓院里,和他把人要回来再
讲。所以特地来约同你去,因为你懂得广东话。”原来端甫是孟河人,不会说广东话。我笑
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懂广东话呢?”端甫道:“你前两天和景翼说的,不是广东话么。”
我道:“只怕他成了交,就是懂话也不中用。”端甫道:“所以要赶着办,迟了就怕误
事。”我道:“把人要了出来,作何安置呢?也要预先筹画好了呀。”端甫道:“且要了出
来再说。嫁总是要嫁的,他还没有圆过房,并且一无依靠的,又有了景翼那种大伯子,哪里
能叫人家守呢。”我道:“此刻天气不早了,你就在这里吃了晚饭,我同你去走走罢。左右
救出这个女子来,总是一件好事。”端甫答应了。
饭后便叫了两辆东洋车,同到虹口去。那一条巷子叫同顺里。走了进去,只见两边的人
家,都是乌里八糟的。走到一家门前,端甫带着我进去,一直上到楼上。这一间楼面,便隔
做了两间。楼梯口上,挂了一盏洋铁洋油灯,黑暗异常。入到房里,只见安设着一张板床,
高高的挂了一顶洋布帐子。床前摆了一张杉木抽屉桌子,靠窗口一张杉木八仙桌,桌上放着
一盏没有磁罩的洋灯,那玻璃灯筒儿,已是熏得漆黑焦黄的了。还有一个大瓦钵,满满的盛
着一钵切碎的西瓜皮,七横入竖的放着几双毛竹筷子。我头一次到这等地方,不觉暗暗称
奇,只得将就坐下。便有两上女子上来招呼,一般的都是生就一张黄面,穿了一套拷绸衫
裤,脚下没有穿袜,拖了一双皮鞋,一个眼皮上还长了一个大疤,都前来问贵姓。我道:
“我们不是来打茶围的,要来问你们一句话,你去把你们鸨母叫了上来。”那一个便去了。
我便问端甫,可认得希铨的妻子。端甫道:“我同他同居,怎么不认得。”
一会儿,那鸨妇上来了。我问他道:“听说你这里新来一个姑娘,为甚么不见?”鸨妇
脸上现了错愕之色,回眼望一望端甫,又望着我道:“没有呀。”说话时,那两个妓女,又
在那里交头接耳。我冷笑道:“今天姓黎的送来一个人,还没有么?”鸨妇道:“委实没
有。我家现在只有这两个。”我道:“这姓黎的所卖的人,是他自己的弟妇,如果送到这
里,你好好的实说,交了出来,我们不难为你。如果已经成交,我们还可以代你追回身价。
你倘是买了不交出来,你可小心点!”鸨妇慌忙道:“没有,没有!你老爷吩咐过,如果他
送来我这里,也断不敢买了。”我把这番问答,告诉了端甫。端甫道:“我懂得。我打听得
明明白白的,怎么说没有!”我对鸨妇道:“我们是打听明白了来的,你如果不交出人来,
我们先要在这里搜一搜。”鸨妇笑道:“两位要搜,只管搜就是。难道我有这么大的胆,敢
藏过一个人。我老实说了罢,人是送来看过的,因为身价不曾讲成。我不知道这里面还有别
样葛藤,幸得两位今夜来,不然,等买成了才晓得,那就受累了。”我道:“他明明带到你
这里来的,怎么不在这里?你这句话有点靠不住。”鸨妇道:“或者他又带到别处去看,也
难说的。吃这个门户饭的,不止我这一家。”我听了,又告诉了端甫,只得罢休。当下又交
代了几句万不可买的话,方才出来,与端甫分手。约定明日早上,我去看他,顺便觑景翼动
静,然后分投回去。
德泉问事情办得妥么。我道:“事情不曾办妥,却开了个眼界。我向来不曾到过妓院,
今日算是头一次。常时听见人说甚么花天酒地,以为是一个好去处,却不道是这么一个地
方,真是耳闻不如目见了。”德泉道:“是怎么样地方?”我就把所见的,一一说了。德泉
笑道:“那是最坏的地方。有好的,你没有见过。多咱我同你去打一个茶围,你便知道
了。”说时,恰好有人送了一张条子来,德泉看了笑道:“那有这等巧事!说要打茶围,果
然就有人请你吃花酒了。”说罢,把那条子递给我看。原来是赵小云请德泉和我到尚仁里黄
银宝处吃酒。那一张请客条子,是用红纸反过来写的。德泉便对来人说:“就来。”原来赵
小云自从卖了那小火轮之后,曾来过两次,同我也相熟了,所以请德泉便顺带着请我。我意
思要不去。德泉道:“这吃花酒本来不是一件正经事,不过去开开眼界罢了。只去一次,下
次不去,有甚么要紧呢。”看看钟才九点一刻,于是穿了长衣,同德泉慢慢的走去。在路
上,德泉说起小云近日总算翻了一个大身,被一个马矿师聘了去,每月薪水二百二十两,所
以就阔起来了。这是制造局里几吊钱一个月的学生。你想,值得到二百多两的价值,才给人
家几吊钱,叫人家怎么样肯呢!”我道:“然而既是倒贴了他膏火教出来的,也要念念这个
学出本事的源头。”德泉道:“自然做学生的也要思念本源,但是你要用他呀。搁着他不
用,他自然不能不出来谋事了。”我道:“化了钱,教出了人材,却被外人去用,其实也不
值得。”德泉道:“这个岂止一个赵小云,曾文正和李合肥,从前派美国的学生,回来之
后,去做洋行买办,当律师翻译的,不知多少呢。”一面说着话,不觉走到了,便入门一径
登楼。
这一登楼,有分教:涉足偶来花世界,猜拳酣战酒将军。
不知此回赴席,有无怪现状,且待下回再记。
第三十三回 假风雅当筵呈丑态 真义侠拯人出火坑
当下我两人走到楼上,入到房中,赵小云正和众人围着桌子吃西瓜。内中一个方佚庐是
认得的。还有一个是小云的新同事,叫做李伯申。一个是洋行买办,姓唐,表字玉生,起了
个别号,叫做啸庐居士,画了一幅《啸庐吟诗图》,请了多少名士题诗;又另有一个外号,
叫做酒将军。因为他酒量好,所以人家送他这么一个外号,他自己也居之不疑。当下彼此招
呼过了,小云让吃西瓜。那黄银宝便拿瓜子敬客,请问贵姓。我抬头看时,大约这个人的年
纪,总在二十以外了;鸡蛋脸儿,两颧上现出几点雀斑,搽了粉也盖不住;鼻梁上及两旁,
又现出许多粉刺;厚厚的嘴唇儿,浓浓的眉毛儿;穿一件广东白香云纱衫子,束一条黑纱百
裥裙,里面衬的是白官纱裤子。却有一样可奇之处,他的举动,甚为安详,全不露着轻佻样
子。敬过瓜子之后,就在一旁坐下。
他们吃完了西瓜,我便和佚庐说起那《四裔编年表》,果然错得利害,所以我也无心去
看他的事迹了。他一个年岁都考不清楚,那事迹自然也靠不住了,所以无心去看他。佚庐
道:“这个不然。他的事迹都是从西史上译下来的。他的西历并不曾错,不过就是错了华
历。这华历有两个错处:一个是错了甲子,一个是合错了西历。只为这一点,就闹的人家眼
光撩乱了。”唐玉生道:“怎的都被你们考了出来,何妨去纠正他呢?”佚庐笑道:“他们
都是大名家编定的,我们纵使纠正了,谁来信我们。不过考了出来,自己知道罢了。”玉生
道:“做大名家也极容易。象我小弟,倘使不知自爱,不过是终身一个买办罢了。自从结交
了几位名士,画了那《啸庐吟诗图》,请人题咏,那题咏的诗词,都送到报馆里登在报上,
此刻那一个不知道区区的小名,从此出来交结个朋友也便宜些。”说罢,呵呵大笑。又道:
“此刻我那《吟诗图》,题的人居然有了二百多人,诗、词、歌、赋,甚么体都有了,写的
字也是真、草、隶、篆,式式全备,只少了一套曲子。我还想请人拍一套曲子在上头,就可
以完全无憾了。”说罢,又把题诗的人名字,屈着手指头数出来,说了许多甚么生,甚么主
人,甚么居士,甚么词人,甚么词客,滔滔汩汩,数个不了。
小云道:“还是办我们的正经罢。时候不早了,那两位怕不来了,摆起来罢,我们一面
写局票。”房内的丫头老妈子,便一迭连声叫摆起来。小云叫写局票,一一都写了,只有我
没有。小云道:“没有就不叫也使得。”玉生道:“无味,无味!我来代一个。”就写了一
个西公和沈月英。一时起过手巾,大众坐席。黄银宝上来筛过一巡酒,敬过瓜子,方在旁边
侍坐。我们一面吃酒,一面谈天。我说起:“这里妓院,既然收拾得这般雅吉,只可惜那叫
局的纸条儿,太不雅观。上海有这许多的诗人墨客,为甚么总没有人提倡,同他们弄些好笺
纸?”玉生道:“好主意!我明天就到大吉楼买几盒送他们。”我道:“这又不好。总要自
己出花样,或字或画,或者贴切这个人名,或者贴切吃酒的事,才有趣呢。”玉生道:“这
更有趣了。画画难求人,还是想几个字罢。”说着,侧着头想了一会道:“‘灯红酒绿’好
么?”我道:“也使得。”玉生又道:“‘骚人韵士,絮果兰因’,八个字更好。”我笑
道:“有谁名字叫韵兰的,这两句倒是一副现成对子。”玉生道:“你既然会出主意,何妨
想一个呢?”我道:“现成有一句《西厢》,又轻飘,又风雅,又贴切,何不用呢?”玉生
道:“是那一句?”我道:“管教那人来探你一遭儿。”玉生拍手道:“好,好!妙极,妙
极!”又闭着眼睛,曼声念道:“管教那人来探你一遭儿。妙极,妙极!”小云道:“你用
了这一句,我明日用西法画一个元宝刻起来,用黄笺纸刷印了,送给银宝,不是‘黄银宝’
三个字都有了么?”说罢,大家一笑。
叫的局陆续都到,玉生代我叫的那沈月英也到了。只见他流星送目,翠黛舒眉,倒也十
分清秀。玉生道:“寡饮无味,我们何不豁拳呢?”小云道:“算了罢,你酒将军的拳,没
有人豁得过。”玉生不肯,一定要豁,于是打起通关来。一时履舄交错,钏动钗飞。我听见
小云说他拳豁得好,便留神去看他出指头,一路轮过来到我,已被我看的差不多了,同他对
豁五拳,却赢了他四拳。他不服气,再豁五拳,却又输给我三拳;他还不服气,要再豁,又
拿大杯来赌酒,这回他居然输了个“直落五”。小云呵呵大笑道:“酒将军的旗倒了!”我
道:“豁拳太伤气,我们何妨赌酒对吃呢。一样大的杯子,取两个来,一人一杯对吃,看谁
先叫饶,便是输了。”玉生道:“倒也爽快!”便叫取过两个大茶盅来,我和他两个对饮。
一连饮过二十多杯,方才稍歇;过了一会,又对吃起来,又是一连二三十杯。德泉道:“少
吃点罢,天气热呀。”于是我两人方才住了。一会儿,席散了,各人都辞去。
一同出门,好好的正走着,玉生忽然哇的一声吐了,连忙站到旁边,一只手扶着墙,一
面尽情大吐。吐完了,取手巾拭泪,说道:“我今天没有醉,这——这是他——他们的酒太
——太新了!”一句话还未说完,脚步一浮,身子一歪,几乎跌个筋斗,幸得方佚庐、李伯
申两个,连忙扶住。出了巷口,他的包车夫扶了他上车去了。各人分散。我和德泉两个回
去,在路上说起玉生不济。我道:“在南京时,听继之说上海的斗方名士,我总以为继之糟
蹋人,今日我才亲眼看见了。我恼他那酒将军的名字,时常诌些歪诗,登在报上,我以为他
的酒量有多大,所以要和他比一比。是你劝住了,又是天热,不然,再吃上十来杯,他还等
不到出来才吐呢。天底下竟有这些狂人,真是奇事!”当下回去,洗澡安歇。
次日,我惦着端甫处的事,一早起来,便叫车到虹口去。只见景翼正和端甫谈天。端甫
和我使个眼色,我就会了意,不提那件事,只说二位好早。景翼道:“我因为和端甫商量一
件事,今日格外早些。”我问甚么事。景翼叹口气道:“家运颓败起来,便接二连三的出些
古怪事。舍弟没了才得几天,舍弟妇又逃走去了!”我只装不知道这事,故意诧异道:“是
几时逃去的?”景翼道:“就是昨天早起的事。”我道:“倘是出去好好的嫁一个人呢,倒
还罢了;只不要葬送到那不相干的地方去,那就有碍府上的清誉了。”景翼听了我这句话,
脸上涨得绯红,好一会才答道:“可不是!我也就怕的这个。”端甫道:“景兄还说要去追
寻。依我说,他既然存了去志,就寻回来,也未必相安。况且不是我得罪的话,黎府上的境
况也不好,去了可以省了一口人吃饭,他妇人家坐在家里,也做不来甚么事。”我道:“这
倒也说得是。这一传扬出去,寻得着寻不着还不晓得,先要闹得通国皆知了。”景翼一句话
也不答,看他那样子,很是局促不安。我向端甫使个眼色,起身告辞。端甫道:“你还到哪
里去?”我道:“就回去。”端甫道:“我们学学上海人,到茶馆里吃碗早茶罢。”我道:
“左右没事,走走也好。”又约景翼,景翼推故不去,我便同端甫走了出来。端甫道:“我
昨夜回来,他不久也回来了,那脸上现了一种惊惶之色,不住的唉声叹气。我未曾动问他。
今天一早,他就来和我说,弟妇逃走了。这件事你看怎处?”我道:“我也筹算过来,我们
既然沾了手,万不能半途而废,一定要弄他个水落石出才好。只怕他已经成了交,那边已经
叫他接了客,那就不成话了。”端甫道:“此刻无踪无影的,往哪里去访寻呢。只得破了
脸,追问景翼。”我道:“景翼这等行为,就是同他破脸,也不为过。不过事情未曾访明,
似乎太早些。我们最好是先在外面访着了,再和他讲理。”端甫道:“外面从何访起呢?”
我道:“昨天那鸨妇虽然嘴硬,那形色甚是慌张,我们再到他那里问去。”端甫道:“也是
一法。”于是同走到那妓院里。
那鸨妇正在那里扫地呢,见了我们,便丢下扫帚,说道:“两位好早。不知又有甚么
事?”我道:“还是来寻黎家媳妇。”鸨妇冷笑道:“昨天请两位在各房里去搜,两位又不
搜,怎么今天又来问我?在上海开妓院的,又不是我一家,怎见得便在我这里?”我听了不
觉大怒,把桌子一拍道:“姓黎的已经明白告诉了我,说他亲自把弟妇送到你这里的,你还
敢赖!你再不交出来,我也不和你讲,只到新衙门里一告,等老爷和你要,看你有几个指头
捱拶子!”鸨妇闻了这话,才低头不语。我道:“你到底把人藏在那里?”鸨妇道:“委实
不知道,不干我事。”我道:“姓黎的亲身送他来,你怎么委说不知?你果然把他藏过了,
我们不和你要人,那姓黎的也不答应。”鸨妇道:“是王大嫂送来的,我看了不对,他便带
回去了,哪里是甚么姓黎的送来!”我道:“甚么王大嫂?是个甚么人?”鸨妇道:“是专
门做媒人的。”我道:“他住在甚么地方?你引我去问他。”鸨妇道:“他住在广东街,你
两位自去找他便是,我这里有事呢。”我道:“你好糊涂!你引了我们去,便脱了你的干
系;不然,我只向你要人!”鸨妇无奈,只得起身引了我们到广东街,指了门口,便要先回
去。我道:“这个不行!我们不认得他,要你先去和他说。”鸨妇只得先行一步进去。我等
也跟着进去。
只见里面一个浓眉大眼的黑面肥胖妇人,穿着一件黑夏布小衣,两袖勒得高高的,连胳
膊肘子也露了出来;赤着脚,穿了一双拖鞋,那裤子也勒高露膝;坐在一张矮脚小凳子上,
手里拿着一把破芭蕉扇,在那里扇着取凉。鸨妇道:“大嫂,秋菊在你这里么?”我暗问端
甫道:“秋菊是谁?”端甫道:“就是他弟妇的名字。”我不觉暗暗称奇。此时不暇细问,
只听得那王大嫂道:“不是在你家里么?怎么问起我来?你又带了这两位来做甚么?”鸨妇
涨红了脸道:“不是你带了他出来的,怎么说在我家?”王大嫂站起来大声道:“天在头
上!你平白地含血喷人!自己做事不机密,却想把官司推在我身上!”鸨妇也大声道:“都
是你带了这个不吉利、克死老公的货来带累我!我明明看见那个货头不对,当时还了你的,
怎么凭空赖起来!”王大嫂丢下了破芭蕉扇,口里嚷道:“天杀的!你自己胆小,和黎二少
交易不成,我们当场走开,好好的一个秋菊在你房里,怎么平白地赖起我来!我同你拚了
命,和你到十王殿里,请阎王爷判这是非!”说时迟,那时快,他一面嚷着,早一头撞到鸨
妇怀里去。鸨妇连忙用手推开,也嚷着道:“你昨夜被鬼遮了眼睛,他两个同你一齐出来,
你不看见么?”我听他两个对骂的话里有因,就劝住道:“你两个且不要闹,这个不是拚命
的事。昨夜怎么他两个一同出来,你且告诉了我,我自有主意,可不要遮三瞒四的。说得明
白,找出人来,你们也好脱累。”
王大嫂道:“你两位不厌烦琐,等我慢慢的讲来。”又指着端甫道:“这位王先生,我
认得你,你只怕不认得我。我时常到黎家去,总见你的。前天黎二少来,说三少死了,要把
秋菊卖掉,做盘费到天津寻黎老爷,越快越好。我道:‘卖人的事,要等有人要买才好讲
得,哪里性急得来。’他说:‘妓院里是随时可以买人的。’我还对他说:‘恐怕不妥当,
秋菊虽是丫头出身,然而却是你们黎公馆的少奶奶,卖到那里去须不好听,怕与你们老爷做
官的面子有碍。’他说:“秋菊何尝算甚么少奶奶!三少在日,并不曾和他圆房。只有老姨
太太在时,叫他一声媳妇儿;老太太虽然也叫过两声,后来问得他做丫头的名叫秋菊,就把
他叫着顽,后来就叫开了。阖家人等,那个当他是个少奶奶。今日卖他,只当卖丫头。’他
说得这么斩截,我才答应了他。”又指着鸨妇道:“我素知这个阿七妈要添个姑娘,就来和
他说了。昨天早起,我就领了秋菊到他家去看。到了晚上,我又带了黎二少去,等他们当面
讲价。黎二少要他一百五十元,阿七妈只还他八十。还是我从中说合,说当日娶他的时候,
也是我的原媒,是一百元财礼,此刻就照一百元的价罢。两家都依允了,契据也写好了,只
欠未曾交银。忽然他家姑娘来说,有两个包探在楼上,要阿七妈去问话。我也吃了一惊,跟
着到楼上去,在门外偷看,见你两位问话。我想王先生是他同居,此刻出头邀了包探来,这
件事沾不得手。等问完了话,阿七妈也不敢买了,我也不敢做中了。当时大家分散,我便回
来。他两个往哪里去了,我可不晓得了。”我问端甫道:“难道回去了?”端甫道:“断未
回去!我同他同居,统共只有两楼两底的地方,我便占了一底,回去了岂有不知之理。”我
道:“莫非景翼把他藏过了?然而这种事,正经人是不肯代他藏的,藏到哪里去呢?”端甫
猛然省悟道:“不错,他有一个咸水妹相好,和我去坐过的,不定藏在那里。”我道:“如
此,我们去寻来。”端甫道:“此刻不过十点钟,到那些地方太早。”我道:“我们只说有
要紧事找景翼,怕甚么!”说罢,端甫领了路一同去。
好得就在虹口一带地方,不远就到了。打开门进去,只见那咸水妹蓬着头,象才起来的
样子。我就问景翼有来没有。咸水妹道:“有个把月没有来了。他近来发了财,还到我们这
里来么,要到四马路嫖长三去了!”我道:“他发了甚么财?”咸水妹道:“他的兄弟死
了,八口皮箱里的金珠首饰、细软衣服,怕不都是他的么!这不是发了财了!”我见这情
形,不象是同他藏着人的样子,便和端甫起身出来。端甫道:“这可没处寻了,我们散了
罢,慢慢再想法子。”正想要分散,我忽然想起一处地方来道:“一定在那里!”便拉着端
甫同走。
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不知想着甚么地方,且待下回再记。
第三十四回 蓬荜中喜逢贤女子 市井上结识老书生
当下正要分手,我猛然想起那个甚么王大嫂,说过当日娶的时候,也是他的原媒,他自
然知道那秋菊的旧主人的了。或者他逃回旧主人处,也未可知,何不去找那王大嫂,叫他领
到他旧主人处一问呢。当下对端甫说了这个主意,端甫也说不错。于是又回到广东街,找着
了王大嫂,告知来意。王大嫂也不推辞,便领了我们,走到靖远街,从一家后门进去。门口
贴了“蔡宅”两个字。王大嫂一进门,便叫着问道:“蔡嫂,你家秋菊有回来么?”我等跟
着进去,只见屋内安着一铺床,床前摆着一张小桌子,这边放着两张竹杌;地下爬着两个三
四岁的孩子;广东的风炉,以及沙锅瓦罐等,纵横满地。原来这家人家,只住得一间破屋,
真是寝于斯、食于斯的了。我暗想这等人家也养着丫头,也算是一件奇事。只见一个骨瘦如
柴的妇人,站起来应道:“我道是谁,原来是王大嫂。那两位是谁?”王大嫂道:“是来寻
你们秋菊的。”那蔡嫂道:“我搬到这里来,他还不曾来过,只怕他还没有知道呢。要找他
有甚么事,何不到黎家去?昨天我听见说他的男人死了,不知是不是?”王大嫂道:“有甚
不是!此刻只怕尸也化了呢。”蔡嫂道:“这个孩子好命苦!我很悔当初不曾打听明白,把
他嫁了个瘫子,谁知他瘫子也守不住!这两位怎么忽然找起他来?”一面说,一面把孩子抱
到床上,一面又端了竹杌子过来让坐。王大嫂便把前情后节,详细说了出来。蔡嫂不胜错愕
道:“黎二少枉了是个读书人,怎么做了这种禽兽事!无论他出身微贱,总是明媒正娶的,
是他的弟妇,怎么要卖到妓院里去?纵使不遇见这两位君子仗义出头,我知道了也是要和他
讲理的,有他的礼书、婚帖在这里。我虽然受过他一百元财礼,我办的陪嫁,也用了七八
十。我是当女儿嫁的,不信,你到他家去查那婚帖,我们写的是义女,不是甚么丫头;就是
丫头,这卖良为娼,我告到官司去,怕输了他!你也不是个人,怎么平白地就和他干这个丧
心的事!须知这事若成了,被我知道,连你也不得了。你四个儿子死剩了一个,还不快点代
他积点德,反去作这种孽。照你这种行径,只怕连死剩那个小儿子还保不住呢!”一席话,
说得王大嫂哑口无言。我不禁暗暗称奇,不料这荜门圭窦中,有这等明理女子,真是十步之
内,必有芳草。因说道:“此刻幸得事未办成,也不必埋怨了,先要找出人来要紧。”蔡嫂
流着泪道:“那孩子笨得很,不定被人拐了,不但负了两位君子的盛心,也枉了我抚养他一
场!”又对王大嫂道:“他在青云里旧居时,曾拜了同居的张婶婶做干娘。他昨夜不敢回夫
家去,一定找我,我又搬了,张婶婶一定留住了他。然而为甚么今天还不送他来我处呢?要
就到他那里去看看,那里没有,就绝望了。”说着,不住的拭泪。我道:“既然有了这个地
方,我们就去走走。”蔡嫂站起来道:“恕我走路不便,不能奉陪了,还是王大嫂领路去
罢。两位君子做了这个好事,公侯万代!”说着,居然呜呜的哭起来,嘴里叫着“苦命的孩
子”。
我同端甫走了出来,王大嫂也跟着。我对端甫道:“这位蔡嫂很明白,不料小户人家里
面有这种人才!”端甫道:“不知他的男人是做甚么的?”王大嫂道:“是一个废人,文不
文,武不武,穷的没饭吃,还穿着一件长衫,说甚么不要失了斯文体统。两句书只怕也不曾
读通,所以教了一年馆,只得两个学生,第二年连一个也不来了。此刻穷的了不得,在三元
宫里面测字。”我对端甫道:“其妇如此,其夫可知,回来倒可以找他谈谈,看是甚么样的
人。”端甫道:“且等把这件正经事办妥了再讲。只是最可笑的是,这件事我始终不曾开一
句口,是我闹起来的,却累了你。”我道:“这是甚么话!这种不平之事,我是赴汤蹈火,
都要做的。我虽不认得黎希铨,然而先君认得鸿甫,我同他便是世交,岂有世交的妻子被辱
也不救之理。承你一片热心知照我,把这个美举分给我做,我还感激你呢。”
端甫道:“其实广东话我句句都懂,只是说不上来。象你便好,不拘那里话都能说。”
我道:“学两句话还不容易么,我是凭着一卷《诗韵》学说话,倒可以有‘举一反三’的效
验。”端甫道:“奇极了!学说话怎么用起《诗韵》来?”我道:“并不奇怪。各省的方
音,虽然不同,然而读到有韵之文,却总不能脱韵的。比如此地上海的口音,把歌舞的歌字
读成‘孤’音,凡五歌韵里的字,都可以类推起来:‘搓’字便一定读成‘粗’音,‘磨’
字一定读成‘模’音的了。所以我学说话,只要得了一个字音,便这一韵的音都可以贯通起
来,学着似乎比别人快点。”端甫道:“这个可谓神乎其用了!不知广东话又是怎样?”我
道:“上海音是五歌韵混了六鱼、七虞,广东音却是六鱼、七虞混了四豪,那‘都’‘刀’
两个字是同音的,这就可以类推了。”端甫道:“那么‘到’、‘妒’也同音了?”我道:
“自然。”端甫道:“‘道’、‘度’如何?”我道:“也同音。”端甫喜道:“我可得了
这个学话求音的捷径了。”
一面说着话,不觉到了青云里。王大嫂认准了门口,推门进去,我们站在他身后。只见
门里面一个肥胖妇人,翻身就跑了进去,还听得咯蹬咯蹬的楼梯响。王大嫂喊道:“秋菊,
你的救星恩人到了,跑甚么!”我心中一喜道:“好了!找着了!”就跟着王大嫂进去。只
见一个中年妇人在那里做针黹,一个小丫头在旁边打着扇。见了人来,便站起来道:“甚风
吹得王大嫂到?”王大嫂道:“不要说起!我为了秋菊,把腿都跑断了,却没有一些好处。
张婶婶,你叫他下来罢。”那张婶婶道:“怎么秋菊会跑到我这里来?你不要乱说!”王大
嫂道:“好张婶婶!你不要瞒我,我已经看见他了。”张婶婶道:“听见说你做媒,把他卖
了到妓院里去,怎么会跑到这里。你要秋菊还是问你自己。”王大嫂道:“你还说这个呢,
我几乎受了个大累!”说罢,便把如此长短的说了一遍。张婶婶才欢喜道:“原来如此。秋
菊昨夜慌慌张张的跑了来,说又说得不甚明白,只说有两个包探,要捉他家二少。这两位想
是包探了?”王大嫂道:“这一位是他们同居的王先生,那一位是包探。”我听了,不觉哈
哈大笑道:“好奇怪,原来你们只当我是包探。”王大嫂呆了脸道:“你不是包探么?”我
道:“我是从南京来的,是黎二少的朋友,怎么是包探。”王大嫂道:“你既然和他是朋
友,为甚又这样害他?”我笑道:“不必多说了,叫了秋菊下来罢。”张婶婶便走到堂屋门
口,仰着脸叫了两声。只听得上面答道:“我们大丫头同他到隔壁李家去了。”原来秋菊一
眼瞥见了王大嫂,只道是妓院里寻他,忽然又见他身后站着我和端甫两个,不知为了甚事,
又怕是景翼央了端甫拿他回去,一发慌了,便跑到楼上。楼上同居的,便叫自己丫头悄悄的
陪他到隔壁去躲避。张婶婶叫小丫头去叫了回来,那楼上的大丫头自上楼去了。
只见那秋菊生得肿胖脸儿,两条线缝般的眼,一把黄头发,腰圆背厚,臀耸肩横。不觉
心中暗笑,这种人怎么能卖到妓院里去,真是无奇不有的了。又想这副尊容,怎么配叫秋
菊!这秋菊两个字何等清秀,我们家的春兰,相貌甚是娇好,我姊姊还说他不配叫春兰呢。
这个人的尊范,倒可以叫做冬瓜。想到这里,几乎要笑出来。忽又转念:我此刻代他办正经
事,如何暗地里调笑他,显见得是轻薄了。连忙止了妄念道:“既然找了出来,我们且把他
送回蔡嫂处罢,他那里惦记得很呢。”张婶婶道:“便是我清早就想送他回去,因为这孩子
嘴舌笨,说甚么包探咧、妓院咧,又是二少也吓慌了咧,我不知是甚么事,所以不敢叫他露
脸。此刻回去罢。但不知还回黎家不回?”我道:“黎家已经卖了他出来了,还回去作甚
么!”于是一行四个人,出了青云里,叫了四辆车,到靖远街去。
那蔡嫂一见了秋菊,没有一句说话,搂过去便放声大哭。秋菊不知怎的,也哀哀的哭起
来。哭了一会,方才止住。问秋菊道:“你谢过了两位君子不曾?”秋菊道:“怎的谢?”
蔡嫂道:“傻丫头,磕个头去。”我忙说:“不必了。”他已经跪下磕头。那房子又小,挤
了一屋子的人,转身不得,只得站着生受了他的。他磕完了,又向端甫磕头。我便对蔡嫂
道:“我办这件事时,正愁着找了出来,没有地方安插他;我们两个,又都没有家眷在这
里。此刻他得了旧主人最好了,就叫他暂时在这里住着罢。”蔡嫂道:“这个自然,黎家还
去得么!他就在我这里守一辈子。我们虽是穷,该吃饭的熬了粥吃,也不多这一口。”我
道:“还讲甚么守的话!我听说希铨是个瘫废的人,娶亲之后,并未曾圆房,此刻又被景翼
那厮卖出来,已是义断恩绝的了,还有甚么守节的道理。赶紧的同他另寻一头亲事,不要误
了他的年纪是真。”蔡嫂道:“人家明媒正娶的,圆房不圆房,谁能知道。至于卖的事,是
大伯子的不是。翁姑丈夫,并不曾说过甚么。倘使不守,未免礼上说不过去,理上也说不过
去。”我道:“他家何尝把他当媳妇看待,个个都提着名儿叫,只当到他家当了几年丫头罢
了。”蔡嫂沉吟了半晌道:“这件事还得与拙夫商量,妇道人家,不便十分作主。”
我听了,又叮嘱了两句好生看待秋菊的话,与端甫两个别了出来。取出表一看,已经十
二点半了。我道:“时候不早了,我们找个地方吃饭去罢。”端甫道:“还有一件事情,我
们办了去。”我讶道:“还有甚么?”端甫道:“这个蔡嫂,煞是来得古怪,小户人家里
面,哪里出生这种女子。想来他的男人,一定有点道理的,我们何不到三元宫去看看他?”
我喜道:“我正要看他,我们就去来。只是三元宫在哪里,你可认得?”端甫向前指道:
“就在这里去不远。”于是一同前去。走到了三元宫,进了大门,却是一条甬道,两面空
场,没有甚么测字。再走到庙里面,廊下摆了一个测字摊。旁边墙上,贴了一张红纸条子,
写着“蔡侣笙论字处”。摊上坐了一人,生得眉清目秀,年纪约有四十上下,穿了一件捉襟
见肘的夏布长衫。我对端甫道:“只怕就是他。我们且不要说穿,叫他测一个字看。”端甫
笑着,点了点头。我便走近一步,只见摊上写着“论字四文”。我顺手取了一个纸卷递给
他。他接在手里,展开一看,是个“捌”字。他把字写在粉板上,便问叩甚么事。我道:
“走了一个人,问可寻得着。”他低头看了一看道:“这个字左边现了个‘拐’字之旁,当
是被拐去的;右边现了个‘别’字,当是别人家的事,与问者无干;然而‘拐’字之旁,只
剩了个侧刀,不成为利,主那拐子不利;‘别’字之旁明现‘手’字,若是代别人寻觅,主
一定得手。却还有一层:这个‘别’字不是好字眼,或者主离别;虽然寻得着,只怕也要离
别的意思。并且这个‘捌’字,照字典的注,含着有‘破’字、‘分’字的意思,这个字义
也不见佳。”我笑道:“先生真是断事如神!但是照这个断法,在我是别人的事,在先生只
怕是自己的事呢。”他道:“我是照字论断,休得取笑!”我道:“并不是取笑,确是先生
的事。”他道:“我有甚么事,不要胡说!”一面说着,便检点收摊。我因问道:“这个时
候就收摊,下半天不做生意么?”他也不言语,把摊上东西,寄在香火道人处道:“今天这
时候还不送饭来,我只得回去吃了再来。”我跟在他后头道:“先生,我们一起吃饭去,我
有话告诉你。”他回过头来道:“你何苦和我胡缠!”我道:“我是实话,并不是胡缠。”
端甫道:“你告诉了他罢,你只管藏头露尾的,他自然疑心你同他打趣。”他听了端甫的
话,才问道:“二位何人?有何事见教?”我问道:“尊府可是住在靖远街?”他道:“正
是。”我指着墙上的招帖道:“侣笙就是尊篆?”他道:“是。”我道:“可是有个尊婢嫁
在黎家?”他道:“是。”我便把上项事,从头至尾,说了一遍。侣笙连忙作揖道:“原来
是两位义士!失敬,失敬!适间简慢,望勿见怪!”
正在说话时,一个小女孩,提了一个篮,篮内盛了一盂饭,一盘子豆腐,一盘子青菜,
走来说道:“蔡先生,饭来了。你家今天有事,你们阿杏也没有工夫,叫我代送来的。”我
便道:“不必吃了,我们同去找个地方吃罢。”侣笙道:“怎好打搅!”我道:“不是这样
讲。我两个也不曾吃饭,我们同去谈谈,商量个善后办法。”侣笙便叫那小孩子把饭拿回
去,三人一同出庙。端甫道:“这里虹口一带没有好馆子,怎么好呢?”我道:“我们只要
吃两碗饭罢了,何必讲究好馆子呢。”端甫道:“也要干净点的地方。那种苏州饭馆,脏的
了不得,怎样坐得下!还是广东馆子干净点,不过这个要蔡先生才在行。”侣笙道:“这也
没有甚么在行不在行,我当得引路。”于是同走到一家广东馆子里,点了两样菜,先吃起酒
来。我对侣笙道:“尊婢已经寻了回来了。我听说他虽嫁了一年多,却不曾圆房,此刻男人
死了,景翼又要把他卖出来,已是义断恩绝的了。不知尊意还是叫他守,还是遣他嫁?”侣
笙低头想了一想道:“讲究女子从一而终呢,就应该守;此刻他家庭出了变故,遇了这种没
廉耻、灭人伦的人,叫他往哪里守?小孩子今年才十九岁,岂不是误了他后半辈子?只得遣
他嫁的了。只是有一层,那黎景翼弟妇都卖得的,一定是个无赖,倘使他要追回财礼,我却
没得还他。这一边任你说破了嘴,总是个再醮之妇,哪里还领得着多少财礼抵还给他呢。”
我筹思了半晌道:“我有个法子,等吃过了饭,试去办办罢。”
只这一设法,有分教:凭他无赖横行辈,也要低头伏了输。不知是甚法子,如何办法,
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五回 声罪恶当面绝交 聆怪论笑肠几断
我因想起一个法子,可以杜绝景翼索回财礼,因不知办得到与否,未便说穿。当下吃完
了饭,大家分散,侣笙自去测字,端甫也自回去。我约道:“等一会,我或者仍要到你处说
话,请你在家等我。”端甫答应去了。
我一个人走到那同顺里妓院里去,问那鸨妇道:“昨天晚上,你们几乎成交,契据也写
好了,却被我来冲散,未曾交易。姓黎的写下那张契据在哪里?你拿来给我。”鸨妇道:
“我并未有接收他的,说声有了包探,他就匆匆的走了,只怕他自己带去了。”我道:“你
且找找看。”鸨妇道:“往哪里找呀?”我现了怒色道:“此刻秋菊的旧主人出来了,要告
姓黎的,我来找这契据做凭据。你好好的拿了出来便没事;不然,呈子上便带你一笔,叫你
受点累!”鸨妇道:“这是哪里的晦气!事情不曾办成,倒弄了一窝子的是非口舌。”说
着,走到房里去,拿了一个字纸篓来道:“我委实不曾接收他的,要就团在这里,这里没有
便是他带去了。你自己找罢,我不识字。”我便低下头去细检,却被我检了出来,已是撕成
了七八片了。我道:“好了,寻着了。只是你还要代我弄点浆糊来,再给我一张白纸。”鸨
妇无奈,叫人到裁缝店里,讨了点浆糊,又给了我一张白纸,我就把那撕破的契据,细细的
粘补起来。那上面写的是:
立卖婢契人黎景翼,今将婢女秋菊一口,年十九岁,凭中卖与阿七妈为女,当收身
价洋二百元。自卖之后,一切婚嫁,皆由阿七妈作主。如有不遵教训,任凭为良为贱,两无
异言,立此为据。
下面注了年月日,中保等人。景翼名字底下,已经签了押。我一面粘补,一面问道:
“你们说定了一百元身价,怎么写上二百元?”鸨妇道:“这是规矩如此,恐怕他翻悔起
来,要来取赎,少不得要照契上的价,我也不至吃亏。”我补好了,站起来要走。鸨妇忽然
发了一个怔,问道:“你拿了这个去做凭据,不是倒像已经交易过了么?”我笑道:“正
是。我要拿这个呈官,问你要人。”鸨妇听了,要想来夺,我已放在衣袋里,脱身便走。鸨
妇便号啕大哭起来。我走出巷口,便叫一辆车,直到源坊衖去。
见了端甫,我便问:“景翼在家么?”端甫道:“我回来还不曾见着他,说是吃醉酒睡
了,此刻只怕已经醒了罢。”说话时,景翼果然来了。我猝然问道:“令弟媳找着了没
有?”景翼道:“只好由他去,我也无心去找他了。他年纪又轻,未必能守得住。与其他日
出丑,莫若此时由他去了的干净。”我冷笑道:“我倒代你找着了。只是他不肯回来,大约
要你做大伯伯的去接他才肯来呢。”景翼吃惊道:“找着在哪里?”我在衣袋里,取出那张
契据,摊在桌上道:“你请过来,一看便知。”景翼过来一看,只吓得他唇青面白,一言不
发。原来昨夜的事,他只知是两个包探,并不知是我和端甫干的。端甫道:“你怎么把这个
东西找了出来?”我一面把契据收起,一面说道:“我方才吃饭的时候,说有法子想,就是
这个法子。”回头对景翼道:“你是个灭绝天理的人,我也没有闲气和你说话!从此之后,
我也不认你是个朋友!今日当面,我要问你讨个主意。我得了这东西,有三个办法:第一个
是拿去交给蔡侣笙,叫他告你个卖良为贱;第二个是仍然交还阿七妈,叫他拿了这个凭据和
你要人,没有人交,便要追还身价;第三个是把这件事的详细情形,写一封信,连这个凭
据,寄给你老翁看。问你愿从哪一个办法?”景翼只是目定口呆,无言可对。我又道:“你
这种没天理的人!向你讲道理,就同向狗讲了一般!我也不值得向你讲!只是不懂道理,也
还应该要懂点利害。你既然被人知穿了,冲散了,这个东西,为甚还不当场烧了,留下这个
祸根?你不要怨我设法收拾你,只怨你自己粗心荒唐。”端甫道:“你三个办法,第一个累
他吃官司不好,第三个累他老子生气也不好,还是用了第二个罢。”景翼始终不发一言,到
了此时,站起来走出去。才到了房门口,便放声大哭,一直走到楼上去了。端甫笑向我道:
“亏你沉得下这张脸!”我道:“这种没天理的人,不同他绝交等甚么!他嫡亲的兄弟尚且
可以逼得死,何况我们朋友!”端甫道:“你拿了这凭据,当真打算怎么办法?”我悄悄的
道:“才说的三个办法,都可以行得,只是未免太狠了。他与我无怨无仇,何苦逼他到绝地
上去。我只把这东西交给侣笙,叫他收着,遣嫁了秋菊,怕他还敢放一个屁!”端甫道:
“果然是个好法子。”我又把对鸨妇说谎,吓得他大哭的话,告诉了端甫。端甫大笑道:
“你一会工夫,倒弄哭了两个人,倒也有趣。”
我略坐了一会,便辞了出来,坐车到了三元宫,把那契据交给侣笙道:“你收好了,只
管遣嫁秋菊。如他果来罗唆,你便把这个给他看,包他不敢多事。”侣笙道:“已蒙拯救了
小婢,又承如此委曲成全,真是令人感入骨髓!”我道:“这是成人之美的事情,何必言
感。如果有暇,可到我那里谈谈。”说罢,取一张纸,写了住址给他。侣笙道:“多领盛
情,自当登门拜谢。”我别了出来,便叫车回去。
我早起七点钟出来,此刻已经下午三点多钟了。德泉接着道:“到哪里畅游了一天?”
我道:“不是畅游,倒是乱钻。”德泉笑道:“这话怎讲?”我道:“今天汗透了,叫他们
舀水来擦了身再说。”小伙计们舀上水来。德泉道:“你向来不出门,坐在家里没事;今天
出了一天的门,朋友也来了,请吃酒的条子也到了,求题诗的也到了,南京信也来了。”我
一面擦身,一面说道:“别的都不相干,先给南京信我看。”德泉取了出来,我拆开一看,
是继之的信,叫我把买定的东西,先托妥人带去,且莫回南京,先同德泉到苏州去办一件
事,那件事只问德泉便知云云。我便问德泉。德泉道:“他也有信给我,说要到苏州开一家
坐庄,接应这里的货物。”我道:“到苏州走一次倒好,只是没有妥人送东西去。并且那个
如意匣子,不知几时做得好?”德泉道:“匣子今天早起送来了,妥人也有,你只写封回
信,我包你办妥。”说罢,又递了一张条子给我,却是唐玉生的,今天晚上请在荟芳里花多
福家吃酒,又请题他的那《啸庐吟诗图》。我笑道:“一之为甚,其可再乎?”德泉道:
“岂但是再,方才小云、佚庐都来过,佚庐说明天请你呢。上海的吃花酒,只要三天吃过,
以后便无了无休的了。”我道:“这个了不得,我们明天就动身罢,且避了这个风头再
说。”德泉笑道:“你不去,他又不来捉你,何必要避呢。你才说今天乱钻,是钻甚么
来?”我道:“所有虹口那些甚么青云里、靖远街都叫我走到了,可不是乱钻。”德泉道:
“果然你走到那些地方做甚么?”我就把今天所办的事,告诉了他一遍。德泉也十分叹息。
我到房里去,只见桌上摆了一部大册子,走近去一看,却是唐玉生的《啸庐吟诗图》。翻开
来看,第一张是小照,布景的是书画琴棋之类;以后便是各家的题咏,全是一班上海名士。
我无心细看,便放过一边。想起他那以吟诗命图,殊觉可笑。这四个字的字面,本来很雅
的,不知怎么叫他搬弄坏了,却一时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哪里有心去和他题。今日走的路
多,有点倦了,便躺在醉翁椅上憩息,不觉天气晚将下来。方才吃过夜饭,玉生早送请客条
子来。德泉向来人道:“都出去了,不在家,回来就来。”我忙道:“这样说累他等,不
好,等我回他。”遂取过纸笔,挥了个条子,只说昨天过醉了,今天发了病,不能来。德泉
道:“也代我写上一笔。”我道:“你也不去么?”德泉点头。我道:“不能说两个都有病
呀,怎么说呢?”想了一想,只写着说德泉忙着收拾行李货物,明日一早往苏州,也不得
来。写好了交代来人。过了一会,玉生亲身来了,一定拉着要去。我推说身子不好,不能
去。玉生道:“我进门就听见你说笑了,身子何尝不好,不过你不赏脸罢了。我的脸你可以
不赏,今日这个高会,你可不能不到。”我问是甚么高会。玉生道:“今天请的全是诗人,
这个会叫做竹汤饼会。”我道:“奇了!甚么叫做竹汤饼会?”玉生道:“五月十三是竹生
日,到了六月十三,不是竹满月了么。俗例小孩子满月要请客,叫做汤饼宴;我们商量到了
那天,代竹开汤饼宴,嫌那‘宴’字太俗,所以改了个‘会’字,这还不是个高会么。”我
听了几乎忍不住笑。被他缠不过,只得跟着他走。
出门坐了车,到四马路,入荟芳里,到得花多福房里时,却已经黑压压的挤满一屋子
人。我对玉生道:“今天才初九,汤饼还早呢。”玉生道:“我们五个人都要做,若是并在
一天,未免太局促了,所以分开日子做。我轮了第一个,所以在今天。”我请问那些人姓名
时,因为人太多,一时混的记不得许多了。却是个个都有别号的,而且不问自报,古离古怪
的别号,听了也觉得好笑。一个姓梅的,别号叫做几生修得到客;一个游过南岳的,叫做七
十二朵青芙蓉最高处游客;一个姓贾的,起了个楼名,叫做前生端合住红楼,别号就叫了前
身端合住红楼旧主人,又叫做我也是多情公子。只这几个最奇怪的,叫我听了一辈子都忘不
掉的,其余那些甚么诗人、词客、侍者之类,也不知多少。众人又问我的别号,我回说没
有。那姓梅的道:“诗人岂可以没有别号;倘使不弄个别号,那诗名就湮没不彰了。所以古
来的诗人,如李白叫青莲居士,杜甫叫玉溪生。”我不禁扑嗤一声笑了出来。忽然一个高声
说道:“你记不清楚,不要乱说,被人家笑话。”我忽然想起当面笑人,不是好事,连忙敛
容正色。又听那人道:“玉溪生是杜牧的别号,只因他两个都姓杜,你就记错了。”姓梅的
道:“那么杜甫的别号呢?”那人道:“樊川居士不是么。”这一问一答,听得我咬着牙,
背着脸,在那里忍笑。忽然又一个道:“我今日看见一张颜鲁公的墨迹,那骨董掮客要一千
元。字写得真好,看了他,再看那石刻的碑帖,便毫无精神了。”一个道:“只要是真的,
就是一千元也不贵,何况他总还要让点呢。但不知写的是甚么?”那一个道:“写的是苏东
坡《前赤壁赋》。”这一个道:“那么明日叫他送给我看。”我方才好容易把笑忍住了,忽
然又听了这一问一答,又害得我咬牙忍住;争奈肚子里偏要笑出来,倘再忍住,我的肚肠可
要胀裂了。姓贾的便道:“你们都不必谈古论今,赶紧分了韵,作竹汤饼会诗罢。”玉生
道:“先要拟定了诗体才好。”姓梅的道:“只要作七绝,那怕作两首都不要紧。千万不要
作七律,那个对仗我先怕:对工了,不得切题;切了题,又对不工;真是‘吟成七个字,捻
断几根髭’呢。”我戏道:“怕对仗,何不作古风呢?”姓梅的道:“你不知道古风要作得
长,这个竹汤饼是个僻典,哪里有许多话说呢。”我道:“古风不必一定要长,对仗也何必
要工呢。”姓梅的道:“古风不长,显见得肚子里没有材料;至于对仗,岂可以不工!甚至
杜少陵的‘香稻啄余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我也嫌他那‘香’字对不得‘碧’字,代
他改了个‘白’字。海上这一般名士哪一个不佩服,还说我是杜少陵的一字师呢。”忽然一
个问道:“前两个礼拜,我就托你查查杜少陵是甚么人,查着了没有?”姓梅的道:“甚么
书都查过,却只查不着。我看不必查他,一定是杜甫的老子无疑的了。”那个人道:“你查
过《幼学句解》没有?”姓梅的扑嗤一声,笑了出来道:“亏你只知得一部《幼学句解》!
我连《龙文鞭影》都查过了。”我听了这些话,这回的笑,真是忍不住了,任凭咬牙切齿,
总是忍不住。
正在没奈何的时候,忽然一个人走过来递了一个茶碗,碗内盛了许多纸阄,道:“请拈
韵。”我倒一错愕道:“拈甚么韵?”那个人道:“分韵做诗呢。”我道:“我不会做诗,
拈甚么韵呢?”那个人道:“玉生打听了足下是一位书启老夫子,岂有书启老夫子不会做诗
的。我们遇了这等高会,从来不请不做诗的人,玉生岂是乱请的么。”我被他缠的不堪,只
得拈了一个阄出来;打开一看,是七阳,又写着“竹汤饼会即席分韵,限三天交卷”。那个
人便高声叫道:“没有别的新客号七阳。”那边便有人提笔记帐。那个人又递给姓梅的,他
却拈了五微,便悔恨道:“偏是我拈了个窄韵。”那个人又高声报道:“几生修得到客五
微。”如此一路递去。
我对姓梅的道:“照了尊篆的意思,倒可以加一个字,赠给花多福。”姓梅的道:“怎
么讲?”我道:“代他起个别号,叫做几生修得到梅客,不是隐了他的‘花’字么。”姓梅
的道:“妙极,妙极!”忽又顿住口道:“要不得。女人没有称客的,应该要改了这个
字。”我道:“就改了个女史,也可以使得。”姓梅的忽然拍手道:“有了。就叫几生修得
到梅词史。他们做妓女的本来叫做词史,我们男人又有了词人、词客之称,这不成了对了
么。”说罢,一叠连声,要找花多福,却是出局未回。他便对玉生道:“啸庐居士,你的贵
相好一定可以成个名妓了,我们送他一个别号,有了别号,不就成了名妓了么。”忽又听得
妆台旁边有个人大声说道:“这个糟蹋得还了得!快叫多福不要用!”原来上海妓女行用名
片,同男人的一般起一个单名,平常叫的只算是号;不知那一个客人同多福写了个名片,是
“花锡”二字,这明明是把“锡”贴切“福”字的意思。这个人不懂这个意思,一见了便大
惊小怪的说道:“富贵人家的女子,便叫千金小姐;这上海的妓女也叫小姐,虽比不到千
金,也该叫百金,纵使一金都不值,也该叫个银字,怎么比起锡来!”我听了,又是忍笑不
住。
忽然号里一个小伙计来道:“南京有了电报到来,快请回去。”我听了此信,吃了一大
惊,连忙辞了众人,匆匆出去。
正是:才苦笑肠几欲断,何来警信扰芳筵?不知此电有何要事,且待下回再记。
第三十六回 阻进身兄遭弟谮 破奸谋妇弃夫逃
我从前在南京接过一回家乡的电报,在上海接过一回南京的电报,都是传来可惊之信,
所以我听见了“电报”两个字,便先要吃惊。此刻听说南京有了电报,便把我一肚子的笑,
都吓回去了。匆匆向玉生告辞。玉生道:“你有了正事,不敢强留。不知可还来不来?”我
道:“翻看了电报,没有甚么要紧事,我便还来;如果有事,就不来了。客齐了请先坐,不
要等。”说罢,匆匆出来,叫了车子回去。
入门,只见德泉、子安陪侣笙坐着。我忙问:“甚么电报?可曾翻出来?”德泉道:
“哪里是有甚么电报。我知道你不愿意赴他的席,正要设法请你回来,恰好蔡先生来看你,
我便撒了个谎,叫人请你。”我听了,这才放心。蔡侣笙便过来道谢。我谦逊了几句,又对
德泉道:“我从前接过两回电报,都是些恶消息,所以听了电报两个字,便吓的魂不附
体。”德泉笑道:“这回总算是个虚惊。然而不这样说,怕他们不肯放你走。”我道:“还
亏得这一吓,把我笑都吓退了。不然,我进了一肚子的笑,又不敢笑出来,倘使没有这一
吓,我的肚子只怕要迸破了呢。”侣笙道:“有甚么事这样好笑?”我方把方才听得那一番
高论,述了出来。侣笙道:“这班人可以算得无耻之尤了!要叫我听了,怒还来不及呢,有
甚么可笑!”我道:“他平空把李商隐的玉溪生送给杜牧,又把牧之的樊川加到老杜头上,
又把少陵、杜甫派做了两个人,还说是父子,如何不好笑。况且唐朝颜清臣又写起宋朝苏子
瞻的文章来,还不要笑死人么。”侣笙笑道:“这个又有所本的。我曾经见过一幅《史湘云
醉眠芍药裀图》,那题识上,就打横写了这九个字,下面的小字是‘曾见仇十洲有此粉本,
偶背临之’。明朝人能画清朝小说的故事,难道唐朝人不能写宋朝人的文章么。”子安道:
“你们读书人的记性真了不得,怎么把古人的姓名、来历、朝代,都记得清清楚楚的?”我
道:“这个又算甚么呢。”侣笙道:“索性做生意人不晓得,倒也罢了,也没甚可耻。臂如
此刻叫我做生意,估行情,我也是一窍不通的,人家可不能说我甚么。我原是读书出身,不
曾学过生意,这不懂是我分内的事。偏是他们那一班人,胡说乱道的,闹了个斯文扫地,听
了也令人可恼。”
我又问起秋菊的事。侣笙道:“已和内人说定,择人遣嫁了。可笑那王大嫂,引了个阿
七妈来,百般的哭求,求我不要告他。我对他说,并不告他。他一定不信,求之不已,好容
易才打发走了。我本来收了摊就要来拜谢,因为白天没有工夫,却被他缠绕的耽搁到此刻。”
我道:“我们豁去虚文,且谈谈正事。那阿七妈是我吓唬他的,也不必谈他。不知阁下
到了上海几年,一向办些甚么事?这个测字摊,每天能混多少钱?”侣笙道:“说来话长。
我到上海有了十多年了。同治末年,这里的道台姓马、是敝同乡;从前是个举人,在京城里
就馆,穷的了不得,先父那时候在京当部曹,和他认得,很照应他。那时我还年纪轻,也在
京里同他相识,事以父执之礼;他对了先父,却又执子侄之礼。人是十分和气的。日子久
了,京官的俸薄,也照应不来许多。先母也很器重他,常时拿了钗钏之类,典当了周济他。
后来先父母都去世了,我便奉了灵柩回去。服满之后,侥幸补了个廪。听见他放了上海道,
我仗着从前那点交情,要出来谋个馆地。谁知上了二三十次衙门,一回也不曾见着。在上海
住的穷了,不能回去。我想这位马道台,不象这等无情的,何以这样拒绝我。后来仔细一打
听,才知道是我舍弟先见了他,在他跟前,痛痛的说了我些坏话。因他最恨的是吃鸦片烟,
舍弟便头一件说我吃上了烟瘾。以后的坏话,也不知他怎么说的了。因此他恼了。我又见不
着他,无从分辩,只得叹口气罢了。后来另外自己谋事,就了几回小馆地,都不过仅可糊
口。舍眷便寻到上海来,更加了一层累。这几年失了馆地,更闹的不得了。因看见敝同乡,
多有在虹口一带设蒙馆的,到了无聊之时,也想效颦一二,所以去年就设了个馆。谁知那些
学生,全凭引荐的。我一则不懂这个窍,二来也怕求人,因此只教得三个学生,所得的束
脩,还不够房租,到了今年,就不敢干了。然而又不能坐吃,只得摆个摊子来胡混,哪里能
混出几个钱呢。”我听了这话,暗想原来是个仕宦书香人家,怪不得他的夫人那样明理。因
问道:“你令弟此刻怎样了呢?”侣笙道:“他是个小班子的候补,那时候马道台和货捐局
说了,委了他浏河厘局的差使。不多两年,他便改捐了个盐运判,到两淮候补,近来听说可
望补缺了。”我道:“那测字断事,可有点道理的么?”侣笙道:“有甚么道理,不过胡说
乱道,骗人罢了。我从来不肯骗人,不过此时到了日暮途穷的时候,不得已而为之。好在测
一个字,只要人家四个钱,还算取不伤廉;倘使有一个小小馆地,我也决不干这个的了。”
我道:“是胡说乱道的,何以今日测那个‘捌’字,又这样灵呢?”侣笙笑道:“这不过偶
然说着罢了。况且测字本是窥测、测度的意思,俗人却误了个拆字,取出一个字来,拆得七
零八落,想起也好笑。还有一个测字的老笑话,说是:有人失了一颗珍珠,去测字,取了个
酉字,这个测字的断不出来。旁边一个朋友笑道:据我看这个酉字,那颗珠子是被鸡吃了。
你回去杀了鸡,在鸡肚里寻罢。那失珠的果然杀了家里几个鸡,在鸡肚子里,把珠子寻出来
了。欢喜得了不得,买了彩物去谢测字的,测字的也欢喜,便找了那天在旁边的朋友,要拜
他做先生,说是他测的字灵。过两天,一个乡下人失了一把锄头,来测字,也取了个酉字。
测字的猝然说道:这一把锄头一定是鸡吃了。乡人惊道:鸡怎的会吃下锄头去?测字的道:
这是我先生说过,不会错吃。你只回去把所养的鸡杀了,包你在鸡肚里找出锄头来。乡人那
里肯信,测字的便带了他去见先生说明缘故。先生道:这把锄头在门里面。你家里有甚么常
关着不开的门么?乡人道:有了门,哪里有常关着的呢。只有田边看更的草房,那两扇门是
关的时候多。先生道:你便往那里去找。乡人依言,果然在看更草房里找着了。又一天,铁
店里失了铁锤,也去测字,也拈了个酉字。测字的道:是鸡吃了。铁匠怒道:凭你牛也吃不
下一个铁锤去,莫说是鸡!测字的道:你家里有常关着的门,在那门里找去,包你找着。铁
匠又怒道:我店里的排门,是天亮就开,卸下来倚在街上的。我又不曾倒了店,哪里有常关
着的门!测字的道:这是我先生说的,无有不灵,别的我不知道。铁匠不依,又同去见先
生,说明缘故。先生道:起先那失珠的,因为十二生肖之中,酉生肖鸡,那珠子又是一样小
而圆的东西,所以说是鸡吃了;后来那把锄头,因为酉字象掩上的两扇门,所以那么断;今
天这个铁锤,他铁匠店里终日敞着门的,哪里有常关的门呢。这个酉字,竖看象铁砧,横看
象风箱,你只往那两处去找罢。果然是在铁砧底下找着了。这可虽是笑话,也可见得是测字
不是拆字。”我道:“测字可有来历?”侣笙道:“说到来历,可又是拆字不是测字了。曾
见《玉堂杂记》内载一条云:‘谢石善拆字,有士人戏以乃字为问。石曰:及字不成,君终
身不及第。有人遇于途,告以妇不能产,书日字于地。石曰:明出地上,得男矣。’又《夷
坚志》载:‘谢石拆字,名闻京师。’这个就是拆字的来历。”我道:“我曾见过一部书,
专讲占卜的,我忘了书名了。内中分开门类,如六壬课、文王课之类,也有测字的一门。”
侣笙道:“这都是后人附会的,还托名邵康节先生的遗法。可笑一代名人,千古之后,负了
这个冤枉。”
我暗想这位先生甚是渊博,连《玉堂杂记》那种冷书都看了。想要试他一试,又自顾年
纪比他轻得多,怎好冒昧。因想起玉生的图来,便对他说道:“有个朋友托我题一个图,我
明日又要到苏州去了,无暇及此,敢烦阁下代作一两首诗,不知可肯见教?”侣笙道:“不
知是个甚么图?”我便取出图来给他看。他一看见题签,便道:“图名先劣了。我常在报纸
上,见有题这个图的诗,可总不曾见过一句好的。”我道:“我也不曾细看里面的诗,也觉
得这个图名不大妥当。”侣笙道:“把这个诗字去了,改一个甚么吟啸图,还好些。”我
道:“便是。字面都是很雅的,却是他们安放得不妥当,便搅坏了。”侣笙翻开图来看了两
页,仍旧掩了,放下道:“这种东西,同他题些甚么!题了污了自己笔墨;写了名字上去,
更是污了自己名姓。只索回了他,说不会作诗罢了。见委代作,本不敢推辞,但是题到这上
头去的,我不敢作。倘有别样事见委,再当效劳。”我暗想这个人自视甚高,看来文字总也
好的,便不相强。再坐了一会,侣笙辞去。
德泉道:“此刻已经十点多钟了,你快去写了信,待我送到船上去,带给继之。”我
道:“还来得及么?”德泉道:“来得及之至!并且托船上的事情,最好是这个时候。倘使
去早了,船上帐房还没有人呢。”我便赶忙写了信,又附了一封家信,封好了交给德泉。德
泉便叫人拿了小火轮船及如意,自己带着去了。
子安道:“方才那个蔡侣笙,有点古怪脾气。他已经穷到摆测字摊,还要说甚么污了笔
墨,污了姓名,不肯题上去。难道题图不比测字干净么?”我道:“莫怪他。我今日亲见了
那一班名士,实在令人看不起。大约此人的脾气也过于梗直,所以才潦倒到这步地位。他的
那位夫人,更是明理慈爱。这样的人我很爱敬他,回去见了继之,打算要代他谋一个馆
地。”子安道:“这种人只怕有了馆地也不得长呢。”我道:“何以见得?”子安道:“他
穷到这种地位,还要看人不起;得了馆地,更不知怎样看不起人了。”我道:“这个不然。
那一班人本来不是东西,就是我也看他们不起。不过我听了他们的胡说要笑,他听了要恨,
脾气两样点罢了。”说着,我又想起他们的说话,不觉狂笑了一顿。一会,德泉回来了,便
议定了明日一准到苏州。大家安歇,一宿无话。
次日早起,德泉叫人到船行里雇船。这里收拾行李。忽然方佚庐走来,约今夜吃酒,我
告诉他要动身的话,他便去了。忽然王端甫又走来说道:“有一桩极新鲜的新闻。”我忙问
甚么事。端甫道:“昨日你走了之后,景翼还在楼上哭个不了,哭了许久,才不听见消息。
到得晚上八点来钟,他忽然走下来,找他的老婆和女儿。说是他哭的倦了,不觉睡去,此时
醒来,却不见老婆,所以下来找他。看见没有,他便仍上楼去。不一会,哭丧着脸下来,说
是几件银首饰、绸衣服都不见了,可见得是老婆带了那五岁的女儿逃走了。”我笑道:“活
应该的!他把弟妇拐卖了,还要栽他一个逃走的名字,此刻他的妻子真个逃走了也罢了。”
端甫道:“他的妻子来路本不甚清楚,又不曾听见他娶妻,就有了这个人。有人说他是个咸
水妹,还有人说他那女孩子也是带来的。”我一想道:“不错。我前年在杭州见他时,他还
说不曾娶妻。算他说过就娶,这三年的工夫,那里能养成个五岁孩子呢。”端甫道:“他也
是前年十月间到上海的。鸿甫把他们安顿好了,才带了少妾到天津去,不料就接二连三的死
人,此刻竟闹的家散人亡了。景翼从昨夜到此刻还没有睡,今天早起又不想出去寻找,不知
打甚么主意。”我道:“来路不正的,他自然见势头不妙,就先奉身以退了。他也明知寻亦
无益,所以不去寻了,这倒是他的见识。”端甫见我们行色匆匆,也不久坐,就去了。我同
德泉两个,叫人挑了行李,同到船上,解维向苏州而去。
一路上晓行夜泊,在水面行走,倒觉得风凉,不比得在上海那重楼迭角里面,热起来没
处透气。两天到了苏州,找个客栈歇下。先把客栈住址,发个电报到南京去,因为怕继之有
信没处寄之故。歇息已定,我便和德泉在热闹市上走了两遍。我道:“我们初到此地,人生
路不熟,必要找作一个人做向导才好。”德泉道:“我也这么想。我有一个朋友,叫做江雪
渔,住在桃花坞,只是问路不便。今天晚了,明日起早些乘着早凉去。”我道:“怕问路,
我有个好法子。不然我也不知这个法子,因为有一回在南京走迷了路,认不得回去,亏得是
骑着马,得那马夫引了回去。后来我就买了一张南京地图,天天没事便对他看,看得烂熟,
走起路来,就不会迷了。我们何不也买一张苏州地图看看。就容易找得多了。”德泉道:
“你骑了马走,怎么也会迷路?难道马夫也不认得么?”我便把那回在南京看见“张大仙有
求必应”的条子,一路寻去的话,说了一遍。德泉便到书坊店里要买苏州图,却问了两家都
没有。
到了次日,只得先从栈里问起,一路问到桃花坞,果然会着了江雪渔。只见他家四壁都
钉着许多画片,桌子上堆着许多扇面,也有画成的,也有未画成的。原来这江雪渔是一位画
师,生得眉清目秀,年纪不过二十多岁。当下彼此相见,我同他通过姓名。雪渔便问:“几
时到的?可曾到观前逛过?”原来苏州的玄妙观算是城里的名胜,凡到苏州之人都要去逛,
苏州人见了外来的人,也必问去逛过没有。当下德泉便回说昨日才到,还没去过。雪渔道:
“如此我们同去吃茶罢。”说罢,相约同行。我也久闻玄妙观是个名胜,乐得去逛一逛。谁
知到得观前,大失所望,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正是:徒有虚名传齿颊,何来胜地足遨游。未知逛过玄妙观之后,又有何事,且待下回
再记。
第三十七回 说大话谬引同宗 写佳画偏留笑柄
我当日只当苏州玄妙观是个甚么名胜地方,今日亲身到了,原来只是一座庙;庙前一片
空场,庙里摆了无数牛鬼蛇神的画摊;两廊开了些店铺,空场上也摆了几个摊。这种地方好
叫名胜,那六街三市,没有一处不是名胜了。想来实在好笑。山门外面有两家茶馆,我们便
到一家茶馆里去泡茶,围坐谈天。德泉便说起要找房子,请雪渔做向导的话。雪渔道:“本
来可以奉陪,因为近来笔底下甚忙,加之夏天的扇子又多,夜以继日的都应酬不下,实在腾
不出工夫来。”德泉便不言语。雪渔又道:“近来苏州竟然没有能画的,所有求画的,都到
我那里去。这里潘家、彭家两处,竟然没有一幅不是我的。今年端午那一天,潘伯寅家预备
了节酒,前三天先来关照,说请我吃节酒。到了端午那天,一早就打发轿子来请,立等着上
轿,抬到潘家,一直到仪门里面,方才下轿。座上除了主人之外,先有一位客,我同他通起
姓名来,才知道是原任广东藩台姚彦士方伯,官名上头是个觐字,底下是个元字,是喜庆己
未状元、姚文僖公的嫡孙。那天请的只有我们两个。因为伯寅系军机大臣,虽然丁忧在家,
他自避嫌疑,绝不见客。因为伯寅令祖文恭公,是嘉庆己未会试房官,姚文僖公是这科的进
士,两家有了年谊,所以请了来。你道他好意请我吃酒?原来他安排下纸笔颜料,要我代他
画钟馗。人家端午日画的钟馗,不过是用朱笔大写意,钩两笔罢了。他又偏是要设色的,又
要画三张之多,都是五尺纸的。我既然入了他的牢笼,又碍着交情,只得提起精神,同他赶
忙画起来。从早上八点钟赶到十一点钟,画好了三张,方才坐席吃酒。吃到了十二点钟正
午,方才用泥金调了朱砂,点过眼睛。这三张东西,我自己画的也觉得意,真是神来之笔。
我点过睛,姚方伯便题赞。我方才明白请他吃酒,原来是为的要他题赞。这一天直吃到下午
三点钟才散。我是吃得酩酊大醉,伯寅才叫打轿子送我回去,足足害了三天酒病。”
德泉等他说完了道:“回来就到我栈房里吃中饭,我们添两样菜,也打点酒来吃,大家
叙叙也好。”雪渔道:“何必要到栈里,就到酒店里不好么?”德泉道:“我从来没有到过
苏州,不知酒店里可有好菜?”雪渔道:“我们讲吃酒,何必考究菜,我觉得清淡点的好。
所以我最怕和富贵人家来往,他们总是一来燕窝,两来鱼翅的,吃得人也腻了。”我因为没
有话好说,因请问他贵府哪里。雪渔道:“原籍是湖南新宁县。”我道:“那么是江忠烈公
一家了?”雪渔道:“忠烈公是五服内的先伯。”我道:“足下倒说的苏州口音。”雪渔
道:“我们这一支从明朝万历年间,由湖南搬到无锡;康熙末年,再由无锡搬到苏州:到我
已经八代了。”我听了,就同在上海花多福家听那种怪论一般,忍不住笑,连忙把嘴唇咬
住。暗想今天又遇见一位奇人了,不知蔡侣笙听了,还是怒还是笑。因忍着笑道:“适在尊
寓,拜观大作,佩服得很!”雪渔道:“实在因为应酬太忙,草草得很。幸得我笔底下还
快,不然,就真正来不及了。”德泉道:“我们就到酒店里吃两杯如何?”雪渔道:“也
罢。我许久不吃早酒了。翁六先生由京里寄信来,要画一张丈二纸的寿星,待我吃两杯回
去,乘兴挥毫。”说着,德泉会了茶钱,相将出来,转央雪渔引路,到酒店里去。坐定,要
了两壶酒来,且斟且饮。雪渔的酒量,却也甚豪。酒至半酣,德泉又道:“我们初到此地,
路径不熟,要寻一所房子,求你指引指引,难道这点交情都没有么?”雪渔道:“不是这样
说。我实在一张寿星,明天就要的。你一定要我引路,让我今天把寿星画了,明天再来奉
陪。”德泉又灌了他三四大碗,说道:“你今天可以画得好么?”雪渔道:“要动起手来,
三个钟头就完了事了。”德泉又灌了他两碗,才说道:“我们也不回栈吃饭了,就在这里叫
点饭菜吃饭,同到你尊寓,看你画寿星,当面领教你的法笔。在上海时我常看你画,此刻久
不看见了,也要看看。”雪渔道:“这个使得。”于是交代酒家,叫了饭菜来,吃过了,一
同仍到桃花坞去。
到了雪渔家,他叫人舀了热水来,一同洗过脸。又拿了一锭大墨,一个墨海,到房里
去。又到厨下取出几个大碗来,亲自用水洗净;把各样颜色,分放在碗里,用水调开;又用
大海碗盛了两大碗清水。一面张罗,一面让我们坐。我也一面应酬他,一面细看他墙上画就
的画片:也有花卉翎毛,也有山水,也有各种草虫小品,笔法十分秀劲;然而内中失了章法
的也不少。虽然如此,也不能掩其所长。我暗想此公也可算得多才多艺了。我从前曾经要学
画两笔山水,东涂西抹的,闹了多少时候,还学不会呢。不知他这是从哪里学来的。因问
道:“足下的画,不知从那位先生学的?”雪渔道:“先师是吴三桥。”我暗想吴三桥是专
画美人的,怎么他画出这许多门来。可见此人甚是聪明,虽然喜说大话,却比上海那班名士
高的多了。我一面看着画,一面想着,德泉在那里同他谈天。
过了一会,只听见房里面一声“墨磨好了”,雪渔便进去,把墨海端了出来。站在那里
想了一想,把椅子板凳,都搬到旁边。又央着德泉,同他把那靠门口的一张书桌,搬到天井
里去。自己把地扫干净了,拿出一张丈二纸来,铺在地下,把墨海放在纸上。又取了一碗
水,一方干净砚台,都放下。拿一枝条幅笔,脱了鞋子,走到纸上,跪下弯着腰,用笔蘸了
墨,试了浓淡,先画了鼻子,再画眼睛,又画眉毛画嘴,钩了几笔胡子,方才框出头脸,补
画了耳朵。就站起来自己看了一看。我站在旁边看着,这寿星的头,比巴斗还大。只见他退
后看了看地步,又跪下去,钩了半个大桃子,才画了一只手;又把桃子补完全了,恰好是托
在手上。方才起来,穿了鞋子,想了半天,取出一枝对笔、一根头绳、一枝帐竿竹子,把笔
先洗净了,扎在帐竿竹子上,拿起地下的墨水等,把帐竿竹子扛在肩膀上,手里拿着对笔,
蘸了墨,试了浓淡,然后双手拿起竹子,就送到纸上去,站在地上,一笔一笔的画起来;双
脚一进一退的,以补手腕所不及。不一会儿,全身衣褶都画好了,把帐竿竹子倚在墙上,说
道:“见笑,见笑!”我道:“果然画法神奇!”雪渔道:“不瞒两位说,自我画画以来,
这种大画,连这张才两回。上回那个是借裱画店的裱台画的,还不如今日这个爽快。”德泉
道:“亏你想出这个法子来!”雪渔道:“不由你不想,家里哪里有这么大的桌子呢。莫说
桌子,你看铺在地下,已经占了我半间堂屋了。”一面谈着天,等那墨笔干了,他又拿了揸
笔,蹲到画上,着了颜色。等到半干时候,他便把钉在墙上的画片都收了下来,到隔壁借了
个竹梯子,把一把杌子放在桌上,自己站上去,央德泉拿画递给他,又央德泉上梯子上去,
帮他把画钉起来。我在底下看着,果然神采奕奕。
又谈了一会,我取表一看,才三点多钟。德泉道:“我们再吃酒去罢。”雪渔道:“此
刻就吃,未免太早。”德泉道:“我们且走着顽,到了五六点钟再吃也好。”于是一同走了
出来,又到观前去吃了一回茶,才一同回栈。德泉叫茶房去买了一坛原坛花雕酒来,又去叫
了两样菜,开坛炖酒,三人对吃。德泉道:“今天看房子来不及了,明日请你早点来,陪我
们同去。”雪渔道:“这苏州城大得很,象这种大海捞针一般,往哪里看呢?”德泉道:
“只管到市上去看看,或者有个空房子,或者有店家召盘的,都可以。”雪渔道:“召盘的
或者还可以碰着,至于空房子,市面上是不会有的。到明日再说罢。”
于是痛饮一顿,雪渔方才辞去。
德泉笑道:“几碗黄汤买着他了。”我道:“这个人酒量很好。”德泉道:“他生平就
是欢喜吃酒,画两笔画也过得去。就是一个毛病,第一欢喜嫖,又是欢喜说大话。”我想起
他在酒店里的话,不觉笑起来道:“果然是个说大话的人,然而却不能自完其说。他认了江
忠源做五服内的伯父,却又说是明朝万历年间由湖南迁江苏的,岂不可笑!以此类推,他说
的话,都不足信的了。”德泉道:“本来这扯谎说大话,是苏州人的专长。有个老笑话,说
是一个书呆子,要到苏州,先向人访问苏州风俗。有人告诉他,苏州人专会说谎,所说的
话,只有一半可信。书呆子到了苏州,到外面买东西,买卖人要十文价,他还了五文,就买
着了。于是信定了苏州人的说话,只能信一半的了。一天问一个苏州人贵姓,那苏州人说姓
伍。书呆子心中暗暗称奇道,原来苏州人有姓‘两个半’的。这个虽是形容书呆子,也可见
苏州人之善于扯谎,久为别处人所知的了。”
我道:“他今天那张寿星的画法,却也难为他。不知多少润笔?”德泉道:“上了这样
大的,只怕是面议的了。他虽然定了仿单,然而到了他穷极渴酒的时候,只要请他到酒店里
吃两壶酒,他就甚么都肯画了。”我道:“他说忙得很,家里又画下了那些,何至于穷到没
酒吃呢?”德泉笑道:“你看他有一张人物么?”我道:“没有。”德泉道:“凡是画人
物,才是人家出润笔请他画的;其余那些翎毛、花卉、草虫小品,都是画了卖给扇子店里
的,不过几角洋钱一幅中堂,还不知几时才有人来买呢。他们这个,叫做‘交行生意’。”
我道:“喜欢扯谎的人,多半是无品的,不知雪渔怎样?”德泉道:“岂但扯谎的无
品,我眼睛里看见画得好的画家,没有一个有品的。任伯年是两三个月不肯剃头的,每剃一
回头,篦下来的石青、石绿,也不知多少。这个还是小节。有一位任立凡,画的人物极好,
并且能小照。刘芝田做上海道的时候,出五百银子,请他画一张合家欢。先差人拿了一百
两,放了小火轮到苏州来接他去。他到了衙门里,只画了一个脸面,便借了二百两银子,到
租界上去顽,也不知他顽到那里,只三个月没有见面。一天来了,又画了一只手,又借了一
百两银子,就此溜回苏州来了。那位刘观察,化了四百银子只得了一张脸、一只手。你道这
个成了甚么品格呢?又吃的顶重的烟瘾,人家好好的出钱请他画的,却搁着一年两年不画;
等穷的急了,没有烟吃的时候,只要请他吃二钱烟,要画甚么是甚么。你想这种人是受人抬
举的么!说起来他还是名士派呢。还有一个胡公寿,是松江人,诗、书、画都好,也是赫赫
有名的。这个人人品倒也没甚坏处,只是一件,要钱要的太认真了。有一位松江府知府任满
进京引见,请他写的,画的不少,打算带进京去送大人先生礼的;开了上款,买了纸送去,
约了日子来取。他应允了,也就写画起来。到了约定那一天,那位太守打发人拿了片子去
取。他对来人说道:‘所写所画的东西,照仿单算要三百元的润笔,你去拿了润笔来取。’
来人说道:‘且交我拿去,润笔自然送来。’他道:‘我向来是先润后动笔的,因为是太尊
的东西,先动了笔,已经是个情面,怎么能够一文不看见就拿东西去!’来人没法,只得空
手回去,果然拿了三百元来,他也把东西交了出来。过了几天,那位太守交卸了,还住在衙
门里。定了一天,大宴宾客,请了满城官员,与及各家绅士,连胡公寿也请在内。饮酒中
间,那位太守极口夸奖胡公寿的字画,怎样好,怎样好。又把他前日所写所画的,都拿出来
彼此传观,大家也都赞好。太守道:‘可有一层,象这样好东西,自然应该是个无价宝了,
却只值得三百元!我这回拿进京去,送人要当一份重礼的;倘使京里面那些大人先生,知道
我仅化了三百元买来的,却送几十家的礼,未免要怪我悭吝,所以我也不要他了。’说罢,
叫家人拿火来一齐烧了。羞得胡公寿逃席而去。从此之后,他遇了求书画的,也不敢孳孳计
较了,还算他的好处。”我道:“这段故事,好象《儒林外史》上有的,不过没有这许多曲
折。这位太守,也算善抄蓝本的了。”说话之间,天色晚将下来,一宿无话。
次日起来,便望雪渔,谁知等到十点钟还不见到。我道:“这位先生只怕靠不住了。”
德泉道:“有酒在这里,怕他不来。这个人酒便是他的性命。再等一等,包管就到了。”说
声未绝,雪渔已走了进来,说道:“你们要找房子,再巧也没有,养育巷有一家小钱庄,只
有一家门面,后进却是三开间、四厢房的大房子,此刻要把后进租与人家。你们要做字号,
那里最好了。我们就去看来。”德泉道:“费心得很!你且坐坐,我们吃了饭去看。”雪渔
道:“先看了罢,吃饭还有一会呢;而且看定了,吃饭时便好痛痛的吃酒。”德泉笑道:
“也罢,我们去看了来。”于是一同出去,到养育巷看了,果然甚为合式。
说定了,明日再来下定。
于是一同回栈,德泉沿路买了两把团扇,几张宣纸,又买了许多颜料、画笔之类。雪渔
道:“你又要我画甚么了?”德泉道:“随便画甚么都好。”回到栈里,吃午饭时,雪渔又
吃了好些酒。饭后,德泉才叫他画一幅中堂。雪渔道:“是你自己的,还是送人的?”德泉
道:“是送一位做官的,上款写‘继之’罢。”雪渔拿起笔来,便画了一个红袍纱帽的人,
骑了一匹马,马前画一个太监,双手举着一顶金冠。画完了,在上面写了“马上升官”四个
字。问道:“这位继之是甚么官?”德泉道:“是知县。”他便写“继之明府大人法家教
正”。我暗想,继之不懂画,何必称他法家呢。正这么想着,只见他接着又写“质诸明眼,
以为何如”。这“明眼”两个字,又是抬头写的。我心中不觉暗暗可惜道:“画的很好,这
个款可下坏了!”再看他写下款时,更是奇怪。
正是:偏是胸中无点墨,喜从纸上乱涂鸦。要知他写出甚么下款来,且待下回再记。
第三十八回 画士攘诗一何老脸 官场问案高坐盲人
只见他写的下款是:“吴下雪渔江签醉笔,时同客姑苏台畔。”我不禁暗暗顿足道:
“这一张画可糟蹋了!”然而当面又不好说他,只得由他去罢。此时德泉叫人买了水果来醒
酒,等他画好了,大家吃西瓜,旁边还堆着些石榴莲藕。吃罢了,雪渔取过一把团扇,画了
鸡蛋大的一个美人脸,就放下了。德泉道:“要画就把他画好了,又不是杀强盗示众,单画
一个脑袋做甚么呢?”雪渔看见旁边的石榴,就在团扇上也画了个石榴,又加上几笔衣褶,
就画成了一个半截美人,手捧石榴。画完,就放下了道:“这是谁的?”德泉道:“也是继
之的。”雪渔道:“可惜我今日诗兴不来,不然,题上一首也好。”我心中不觉暗暗好笑,
因说道:“我代作一首如何?”雪渔道:“那就费心了。”我一想,这个题目颇难,美人与
石榴甚么相干,要把他扭在一起,也颇不容易。这个须要用作无情搭的钩挽钓渡法子,才可
以连得合呢。想了一想,取过笔来写出四句是:
兰闺女伴话喃喃,摘果拈花笑语憨。闻说石榴最多子,何须蘐草始宜男。
雪渔接去看了道:“萱草是宜男草,怎么这蘐草也是宜男草么?”他却把这“蘐”字念
成“爰”音,我不觉又暗笑起来。因说道:“这个‘蘐’字同‘萱’字是一样的,并不念做
‘爰’音。”雪渔道:“这才是呀,我说的天下不能有两种宜男草呢。”说罢,便把这首诗
写上去。那上下款竟写的是:“继之明府大人两政,雪渔并题。”我心中又不免好笑,这竟
是当面抢的。我虽是答应过代作,这写款又何妨含糊些,便老实到如此,倒是令人无可奈何。
只见他又拿起那一把团扇道:“这又是谁的?”德泉指着我道:“这是送他的。”雪渔
便问我欢喜甚么。我道:“随便甚么都好。”他便画了一个美人,睡在芭蕉叶上。旁边画了
一度红栏,上面用花青烘出一个月亮。又对我说道:“这个也费心代题一首罢。”我想这个
题目还易,而且我作了他便攘为己有的,就作得不好也不要紧,好在作坏了由他去出丑,不
干我事。我提笔写道:
一天凉月洗炎熇,庭院无人太寂寥。扑罢流萤微倦后,戏从栏外卧芭蕉。
雪渔见了,就抄了上去,却一般的写着“两政”“并题”
的款。我心中着实好笑,只得说了两声“费心”。
此时德泉又叫人去买了三把团扇来。雪渔道:“一发拿过来都画了罢。你有本事把苏州
城里的扇子都买了来,我也有本事都画了他。”说罢,取过一把,画了个浔阳琵琶,问写甚
么款。德泉道:“这是我送同事金子安的,写‘子安’款罢。”雪渔对我道:“可否再费心
题一首?”我心中暗想,德泉与他是老朋友,所以向他作无厌之求;我同他初会面,怎么也
这般无厌起来了!并且一作了,就攘为己有,真可以算得涎脸的了。因笑了笑道:“这个容
易。”就提笔写出来:
四弦弹起一天秋,凄绝浔阳江上头。我亦天涯伤老大,知音谁是白江州?
他又抄了,写款不必赘,也是“两政”“并题”的了。德泉又递过一把道:“这是我自
己用的,可不要美人。”他取笔就画了一幅苏武牧羊,画了又要我题。我见他画时,明知他
画好又要我题的了,所以早把稿子想好在肚里,等他一问,我便写道:
雪地冰天且耐寒,头颅虽白寸心丹。眼前多少匈奴辈,等作群羊一例看。
雪渔又照抄了上去,便丢下笔不画了。德泉不依道:“只剩这一把了,画完了我们再吃
酒。”我问德泉道:“这是送谁的?”德泉道:“我也不曾想定。但既买了来,总要画了
他。这一放过,又不知要搁到甚么时候了。”我想起文述农,因对雪渔道:“这一把算我求
你的罢。你画了,我再代你题诗。”雪渔道:“美人、人物委实画不动了,画两笔花卉还使
得。”我道:“花卉也好。”雪渔便取过来,画了两枝夹竹桃。我见他画时,先就把诗作好
了。他画好了,便拿过稿去,抄在上面。
诗云:
林边斜绽一枝春,带笑无言最可人。欲为优婆宣法语,不妨权现女儿身。
却把“宣”字写成了个“宜”字。又问我上款。我道:“述农。”他便写了上去。写
完,站起来伸一伸腰道:“够了。”我看看表时,已是五点半钟。德泉叫茶房去把藕切了,
炖起酒来,就把藕下酒。吃到七点钟时,茶房开上饭来,德泉叫添了菜,且不吃饭,仍是吃
酒;直吃到九点钟,大家都醉了,胡乱吃些饭,便留雪渔住下。
次日早起,便同到养育巷去,立了租折,付了押租,方才回栈。我便把一切情形,写了
封信,交给栈里帐房,代交信局,寄与继之。及至中饭时,要打酒吃,谁知那一坛五十斤的
酒,我们三个人,只吃了三顿,已经吃完了。德泉又叫去买一坛。饭后央及雪渔做向导,叫
了一只小船,由山塘摇到虎丘去,逛了一次。那虎丘山上,不过一座庙。半山上有一堆乱
石,内中一块石头,同馒头一般,上面錾了“点头”两个字,说这里是生公说法台的故址,
那一块便是点头的顽石。又有剑池、二仙亭、真娘墓。还有一块吴王试剑石,是极大的一个
石卵子,截做两段的,同那点头石一般,都是后人附会之物,明白人是不言而喻的。不过因
为他是个古迹,不便说破他去杀风景。那些无知之人,便啧啧称奇,想来也是可笑。
过了一天,又逛一次范坟。对着的山,真是万峰齐起,半山上錾着钱大昕写的“万笏朝
天”四个小篆。又逛到天平山上去。因为天气太热,逛过这回,便不再到别处了。这天接到
继之的信,说电报已接到,嘱速寻定房子,随后便有人来办事云云。这两天闲着,我想起伯
父在苏州,但不知住在哪里,何不去打听打听呢。他到此地,无非是要见抚台,见藩台,我
只到这两处的号房里打听,自然知道了。想罢,便出去问路,到抚台衙门号房里打听,没
有。因为天气热了,只得回栈歇息。过一天,又到藩台衙门去问,也没有消息,只得罢了。
这天雪渔又来了,嬲着要吃酒,还同着一个人来。这个人叫做许澄波,是一个苏州候补
佐杂。相见过后,我和德泉便叫茶房去叫了几样菜,买些水果之类,炖起酒来对吃。这位许
澄波,倒也十会倜傥风流,不象个风尘俗吏。我便和他谈些官场事情,问些苏州吏治。澄波
道:“官场的事情有甚么谈头,无非是靠着奥援与及运气罢了。所以官场与吏治,本来是一
件事。晚近官场风气日下,官场与吏治,变成东西背驰的两途了。只有前两年的谭中丞还
好,还讲究些吏治。然而又嫌他太亲细事了,甚至于卖烧饼的摊子,他也叫人逐摊去买一个
来,每个都要记着是谁家的,他老先生拿天平来逐个秤过,拣最重的赏他几百文,那最轻的
便传了来大加申斥。”我道:“这又何必呢,未免太琐屑了。”澄波道:“他说这些烧饼,
每每有贫民买来抵饭吃的,重一些是一些。做买卖的人,只要心平点,少看点利钱,那些贫
民便受惠多了。”我笑道:
“这可谓体贴入微了。”
澄波道:“他有一件小事,却是大快人意的。有一个乡下人,挑了一挑粪,走过一家衣
庄门口,不知怎样,把粪桶打翻了,溅到衣庄的里面去。吓的乡下人情愿代他洗,代他扫,
只请他拿水拿扫帚出来。那衣庄的人也不好,欺他是乡下人,不给他扫帚,要他脱下身上的
破棉袄来揩。乡下人急了,只是哭求。登时就围了许多人观看,把一条街都塞满了。恰好他
老先生拜客走过,见许多人,便叫差役来问是甚么事。差役过去把一个衣庄伙计及乡下人,
带到轿前,乡下人哭诉如此如此。他老先生大怒,骂乡下人道:‘你自己不小心,弄龌龊了
人家地方,莫说要你的破棉袄来揩,就要你舐干净,你也只得舐了。还不快点揩了去!’乡
下人见是官分付的,不敢违拗,哭哀哀的脱下衣服去揩。他又叫把轿子抬近衣庄门口,亲自
督看。衣庄里的人,扬扬得意。等那乡下人揩完了,他老先生却叫衣庄伙计来,分付‘在你
店里取一件新棉袄赔还乡下人’。衣庄伙计稍为迟疑,他便大怒,喝道:‘此刻天冷的时
候,他只得这件破棉袄御寒,为了你们弄坏了,还不应该赔他一件么。你再迟疑,我办你一
个欺压乡愚之罪!’衣庄里只得取了一件绸棉袄,给了乡下人。看的人没有一个不称快。”
我道:“这个我也称快。但是那衣庄里,就给他一件布的也够了,何必要给他绸的,格外讨
好呢?”澄波笑道:“你须知大衣庄里,不卖布衣服的呀。”我不觉拍手道:“这乡下人好
造化也!”
澄波道:“自从谭中丞去后,这里的吏治就日坏了。”雪渔道:“谭中丞非但吏治好,
他的运气也真好。他做苏州府的时候,上海道是刘芝田。正月里,刘观察上省拜年,他是拿
手版去见的。不多两个月,他放了粮道,还没有到任。不多几天,又升了臬台,便交卸了府
篆,进京陛见。在路上又奉了上谕,着毋庸来京,升了藩台,就回到苏州来到任。不上几个
月,抚台出了缺,他就护理抚台。那时刘观察仍然是上海道,却要上省来拿手版同他叩喜。
前后相去不过半年,就颠倒过来。你道他运气多好!”说罢,满满的干了一杯,面有得意之
色。
澄波道:“若要讲到运气,没有比洪观察再好的了!”雪渔愕然道:“是哪一位?”澄
波道:“就是洪瞎子。”雪渔道:“洪瞎子不过一个候补道罢了,有甚么好运气?”澄波
道:“他两个眼睛都全瞎了,要是别人一百个也参了,他还是络绎不绝的差使,还要署臬
台,不是运气好么。”我道:“认真是瞎子么?”澄波道:“怎么不是!难道这个好造他谣
言的么。”雪渔笑道:“不过是个大近视罢了,怎么好算全瞎。倘使认真全瞎了,他又怎样
还能够行礼呢?不能行礼,还怎样能做官?”澄波道:“其实我也不知他还是全瞎,还是半
瞎。有一回抚台请客,坐中也有他。饮酒中间,大家都往盘子里抓瓜子磕,他也往盘子里
抓,可抓的不是瓜子,抓了一手的糖黄皮蛋,闹了个哄堂大笑。你若是说他全瞎,他可还看
见那黑黑儿的皮蛋,才误以为瓜子,好象还有一点点的光。可是他当六门总巡的时候,有一
天差役拿了个地棍来回他,他连忙升了公座,那地棍还没有带上来,他就‘混帐羔子’‘忘
八蛋’的一顿臭骂。又问你一共犯过多少案子了,又问你姓甚么,叫甚么,是哪里人。问了
半天,那地棍还没有带上来,谁去答应他呢。两旁差役,只是抿着嘴暗笑。他见没有人答
应,忽然拍案大怒,骂那差役道:‘你这个狗才!我叫你去访拿地棍,你拿不来倒也罢了,
为什么又拿一个哑子来搪塞我!’”澄波这一句话,说的众人大笑。澄波又道:“若照这件
事论,他可是个全瞎的了。若说是大近视,难道公案底下有人没有都分不出么。”我道:
“难道上头不知道他是个瞎子?这种人虽不参他,也该叫他休致了。”澄波道:“所以我说
他运气好呢。”德泉道:“俗语说的好,朝里无人莫做官,大约这位洪观察是朝内有人的
了。”四个人说说笑笑,吃了几壶酒就散了。雪渔、澄波辞了去。
次日,继之打发来的人已经到了,叫做钱伯安。带了继之的信来,信上说苏州坐庄的
事,一切都托钱伯安经管。伯安到后,德泉可回上海。如已看定房子,叫我也回南京,还有
别样事情商量云云。当下我们同伯安相见过后,略为憩息,就同他到养育巷去看那所房子,
商量应该怎样装修。看了过后,伯安便去先买几件木器动用家伙,先送到那房子里去。在客
栈歇了一宿,次日伯安即搬了过去。我们也叫客栈里代叫一只船,打算明日动身回上海去。
又拖德泉到桃花坞去看雪渔,告诉他要走的话。雪渔道:“你二位来了,我还不曾稍尽地主
之谊,却反扰了你二位几遭。正打算过天风凉点叙叙,怎么就走了?”德泉道:“我们至
好,何必拘拘这个。你几时到上海去,我们再叙。”德泉在那里同他应酬,我抬头看见他墙
上,钉了一张新画的美人,也是捧了个石榴,把我代他题的那首诗写在上面,一样的是“两
政”“并题”的上下款,心中不觉暗暗好笑。雪渔又约了同到观前吃了一碗茶,方才散去。
临别,雪渔又道:“明日恕不到船上送行了。”德泉道:“不敢,不敢。你几时到上海去,
我们痛痛的吃几顿酒。”雪渔道:“我也想到上海许久了,看几时有便我就来。这回我打算
连家眷一起都搬到上海去了。”说罢作别,我们回栈。
次日早起,就结算了房饭钱,收拾行李上船,解维开行,向上海进发。回到上海,金子
安便交给我一张条子,却是王端甫的,约着我回来即给他信,他要来候我,有话说云云。我
暂且搁过一边,洗脸歇息。子安又道:“唐玉生来过两次,头一次是来催题诗,我回他到苏
州去了;第二次他来把那本册页拿回去了。”我道:“拿了去最好,省得他来麻烦。”当下
德泉便稽查连日出进各项货物帐目。我歇息了一会,便叫车到源坊衖去访端甫,偏他又出诊
去了。问景翼时,说搬去了。我只得留下一张条子出来,缓步走着,去看侣笙,谁知他也不
曾摆摊,只得叫了车子回来。回到号里时,端甫却已在座。相见已毕,端甫先道:“你可知
侣笙今天嫁女儿么?”我道:“嫁甚么女儿,可是秋菊?”端甫道:“可不是。他恐怕又象
嫁给黎家一样,夫家仍只当他丫头,所以这回他认真当女儿嫁了。那女婿是个木匠,倒也罢
了。他今天一早带了秋菊到我那里叩谢。因知道你去了苏州,所以不曾来这里。我此刻来告
诉你景翼的新闻。”我忙问:“又出了甚么新闻了?”端甫不慌不忙的说了出来。
正是:任尔奸谋千百变,也须落魄走穷途。未知景翼又出了甚么新闻,且待下回再记。
第三十九回 老寒酸峻辞干馆 小书生妙改新词
我听见端甫说景翼又出了新闻,便忙问是甚么事。端甫道:“这个人只怕死了!你走的
那一天,他就叫了人来,把几件木器及空箱子等,一齐都卖了,却还卖了四十多元。那房子
本是我转租给他的,欠下两个月房租,也不给我,就这么走了。我到楼上去看,竟是一无所
有的了。”我道:“他家还有慕枚的妻子呀,哪里去了?”端甫道:“慕枚是在福建娶的
亲,一向都是住在娘家,此刻还在福建呢。那景翼拿了四十多元洋钱,出去了三天,也不知
他到哪里去的。第四天一早,我还没有起来,他便来打门。我连忙起来时,家人已经开门放
他进来了。蓬着头,赤着脚,鞋袜都没有,一条蓝夏布裤子,也扯破了,只穿得一件破多罗
麻的短衫。见了我就磕头,要求我借给他一块洋钱。问他为何弄得这等狼狈,他只流泪不
答。又告诉我说,从前逼死兄弟,图卖弟妇,一切都是他老婆的主意。他此刻懊悔不及。我
问他要一块洋钱做甚么,他说到杭州去做盘费,我只得给了他,他就去了。直到今天,仍无
消‘息。前天我已经写了一封信,通知鸿甫去了。”我道:“这种人由他去罢了,死了也不
足惜。”端甫道:“后来我听见人说,他拿了四十多元钱,到赌场上去,一口气就输了一
半;第二天再赌,却赢了些;第三天又去赌,却输的一文也没了。出了赌场,碰见他的老
婆,他便去盘问。谁知他老婆已经另外跟了一个人,便甜言蜜语的引他回去,却叫后跟的男
人,把他毒打了一顿。你道可笑不可笑呢。”
我道:“侣笙今日嫁女儿,你有送他礼没有?”端甫道:“我送了他一元,他一定不
收,这也没法。”我道:“这个人竟是个廉士!”端甫道:“他不廉,也不至于穷到这个地
步了。况且我们同他奔走过一次,也更是不好意思受了。他还送给我一副对,写的甚好。他
说也送你一副,你收着了么?”我道:“不曾。”因走进去问子安。子安道:“不错,是有
的,我忘了。”说着,在架子上取下来。我拿出来同端甫打开来看,写的是“慷慨丈夫志,
跌宕古人心”一联,一笔好董字,甚是飞舞。我道:“这个人潦倒如此,真是可惜可叹!”
端甫道:“你看南京有甚么事,荐他一个也好。”我道:“我本有此意。而且我还嫌回南京
去急不及待,打算就在这号里安置他一件事,好歹送他几元银一月。等南京有了好事,再叫
他去。你道如何?”端甫道:“这更好了。”当下又谈了一会,端甫辞了去。我封了四元洋
银贺仪,叫出店的送到侣笙那里去。一会仍旧拿了回来,说他一定不肯收。子安笑道:“这
个人倒穷得硬直。”我道:“可知道不硬直的人,就不穷了。”子安道:“这又不然,难道
有钱的人,便都是不硬直的么?”我道:“不是如此说。就是富翁也未尝没有硬直的。不过
穷人倘不是硬直的,便不肯安于穷,未免要设法钻营,甚至非义之财也要妄想,就不肯象他
那样摆个测字摊的了。”当下歇过一宿。
次日,我便去访侣笙,怪他昨日不肯受礼。但笙道:“小婢受了莫大之恩,还不曾报
德,怎么敢受!”我道:“这些事还提他做甚么。我此刻倒想代你弄个馆地,只是我到南京
去,不知几时才有机会。不如先奉屈到小号去,暂住几时,就请帮忙办理往来书信。”侣笙
连忙拱手道:“多谢提挈!”我道:“日间就请收了摊,到小号里去。”侣笙沉吟了一会
道:“宝号办笔墨的,向来是那一位?”我道:“向来是没有的。不过我为足下起见,在这
里摆个摊,终不是事,不如到小号里去,奉屈几时,就同干俸一般。等我到南京去,有了机
会,便来相请。”侣笙道:“这却使不得!我与足下未遇之先,已受先施之惠;及至萍水相
遇,怎好为我破格!况且生意中的事情,与官场截然两路,断不能多立名目,以致浮费,岂
可为我开了此端。这个断不敢领教!如蒙见爱,请随处代为留心,代谋一席,那就受惠不浅
了。”我道:“如此说,就同我一起到南京去谋事如何?”侣笙道:“好虽好,只是舍眷无
可安顿,每日就靠我混几文回去开销,一时怎撇得下呢。”我道:“这不要紧,在我这里先
拿点钱安家便是。”侣笙道:“足下盛情美意,真是令人感激无地!但我向来非义不取,无
功不受;此刻便算借了尊款安家,万一到南京去谋不着事,将何以偿还呢。还求足下听我自
便的好。如果有了机会,请写个信来,我接了信,就料理起程。”我听了他一番话,不觉暗
暗嗟叹,天下竟有如此清洁的人,真是可敬!只得辞了他出来,顺路去看端甫。端甫也是十
分叹息道:“不料风尘中有此等气节之人!你到南京,一定要代他设法,不可失此朋友。但
不知你几时动身?”我道:“打算今夜就走。在苏州就接了南京信,叫快点回去,说还有
事,正不知是甚么事。”说话时,有人来诊脉,我就辞了回去。
是夜附了轮船动身,第三天一早,到了南京。我便叫挑夫挑了行李上岸,骑马进城,先
到里面见过吴老太太及继之夫人。老太太道:“你回来了!辛苦了!身子好么?我惦记你得
很呢。”我道:“托干娘的福,一路都好。”老太太道:“你见过娘没有?”我道:“还没
有呢。”老太太道:“好孩子!快去罢!你娘念你得很。你回来了,怎么不先见娘,却先来
见我?你见了娘,也不必到关上去,你大哥一会儿就回来了。我今天做东,整备了酒席,贺
荷花生日。你回来了,就带着代你接风了。”我陪笑道:“这个哪里敢当!不要折煞干儿子
罢!”
老太太道:“胡说!掌嘴!快去罢。”
我便出来,由便门过去,见过母亲、婶婶、姊姊。母亲问几时到的。我道:“才到。”
母亲问见过干娘和嫂子没有。我道:“都见过了。我这回在上海,遇见伯父的。”母亲道:
“说甚么来?”我道:“没说甚么,只告诉我说小七叔来了。”母亲讶道:“来甚么地
方?”我道:“到了上海,在洋行里面。我去见过两次。他此刻白天学生意,晚上念洋
书。”姊姊道:“这小孩子怪可怜的,六七岁上没了老子,没念上两年书就荒废了,在家里
养得同野马一般。此刻不知怎样了?”我道:“此刻好了,很沉静,不象从前那种七纵八跳
的了。”母亲瞅了我一眼道:“你小时候安静!”姊姊道:“没念几年书,就去念洋书,也
不中用。”我道:“只怕他自己还在那里用功呢。我看他两遍,都见他床头桌上,堆着些
《古文观止》、《分类尺牍》之类;有不懂的,还问过我些。他此刻自己改了个号,叫做叔
尧;他的小名叫土儿,读书的名字,就是单名叫一个‘尧’字,此刻号也用这个‘尧’字。
我问他是甚么意思。他说小时候,父母因为他的八字五行缺土,所以叫做土儿,取‘尧’字
做名字,也是这个意思。其实是毫无道理的,未必取了这种名字,就可以补上五行所缺。不
过要取好的号,取不出来。他底下还有老八、老九,所以按孟、仲、叔、季的排次,加一个
‘叔’字在上面做了号,倒爽利些。”姊姊讶道:“读了两年书的孩子,发出这种议论,有
这种见解,就了不得!”我道:“本来我们家里没有生出笨人过来。”母亲道:“单是你最
聪明!”我道:“自然。我们家里的人已经聪明了,更是我娘的儿子,所以又格外聪明
些。”婶婶道:“了不得,你走了一次苏州,就把苏州人的油嘴学来了。从来拍娘的马屁,
也不曾有过这种拍法。”我道:“我也不是油嘴,也不是拍马屁,相书上说的‘左耳有痣聪
明,右耳有痣孝顺’。我娘左耳朵上有一颗痣,是聪明人,自然生出聪明儿子来了。”姊姊
走到母亲前,把左耳看了看道:“果然一颗小痣,我们一向倒不曾留心。”又过来把我两个
耳朵看过,拍手笑道:“兄弟这张嘴真学油了!他右耳上一颗痣,就随口杜撰两句相书,非
但说了伯娘聪明,还要夸说自己孝顺呢。”我道:“娘不要听姊姊的话,这两句我的确在
《麻衣神相》上看下来的。”姊姊道:“伯娘不要听他,他连书名都闹不清楚,好好的《麻
衣相法》,他弄了个《麻衣神相》。这《麻衣相法》是我看了又看的,哪里有这两句。”我
道:“好姊姊!何苦说破我!我要骗骗娘相信我是个天生的孝子,心里好偷着欢喜,何苦说
破我呢。”说的众人都笑了。
只见春兰来说道:“那边吴老爷回来了。”我连忙过去,到书房里相见。继之笑着道;
“辛苦,辛苦!”我也笑道:“费心,费心!”继之道:“你费我甚么心来?”我道:“我
走了,我的事自然都是大哥自己办了,如何不费心。”坐下便把上海、苏州一切细情都述了
一遍。继之道:“我催你回来,不为别的,我这个生意,上海是个总字号,此刻苏州分设定
了,将来上游芜湖,九江、汉口,都要设分号,下游镇江,也要设个字号,杭州也是要的。
你口音好,各处的话都可以说,我要把这件事烦了你。你只要到各处去开辟码头,经理的我
自有人。将来都开设定了,你可往来稽查。这里南京是个中站,又可以时常回来,岂不好
么。”我道:“大哥何以忽然这样大做起来?”继之道:“我家里本是经商出身,岂可以忘
了本。可有一层:我在此地做官,不便出面做生意,所以一切都用的是某记,并不出名。在
人家跟前,我只推说是你的。你见了那些伙计,万不要说穿,只有管德泉一个知道实情,其
余都不知道的。”我笑道:“名者,实之宾也;吾其为宾乎?”继之也一笑。
我道:“我去年交给大哥的,是整数二千银子。怎么我这回去查帐,却见我名下的股
份,是二千二百五十两?”继之道:“那二百五十两,是去年年底帐房里派到你名下的。我
料你没有甚么用处,就一齐代你入了股。一时忘记了,没有告诉你。你走了这一次,辛苦
了,我给你一样东西开开心。”说罢,在抽屉里取出一本极旧极残的本子来。这本子只有两
三页,上面浓圈密点的,是一本词稿。我问道:“这是那里来的?”继之道:“你且看了再
说,我和述农已是读的烂熟了。”我看第一阕是《误佳期》,题目是“美人嚏”。我笑道:
“只这个题目便有趣。”继之道:“还有有趣的呢。”我念那词:
浴罢兰汤夜,一阵凉风恁好。陡然娇嚏两三声,消息难分晓。
莫是意中人,提着名儿叫?笑他鹦鹉却回头,错道侬家恼。
我道:“这倒亏他着想。”再看第二阕是《荆州亭》,题目是“美人孕。”我道:“这
个可向来不曾见过题咏的,倒是头一次。”再看那词是:
一自梦熊占后,惹得娇慵病久。个里自分明,羞向人前说有。
镇日贪眠作呕,茶饭都难适口。含笑问檀郎:梅子枝头黄否?
我道:“这句‘羞向人前说有’,亏他想出来。”又有第三阕是《解佩令》“美人
怒”,词是:
喜容原好,愁容也好,蓦地间怒容越好,一点娇嗔,衬出桃花红小,有心儿使乖弄
巧。问伊声悄,凭伊怎了,拚温存解伊懊恼。刚得回嗔,便笑把檀郎推倒,甚来由到底不晓。
我道:“这一首是收处最好。”第四阕是《一痕沙》“美人乳”。我笑道:“美人乳明
明是两堆肉,他用这《一痕沙》的词牌,不通!”继之笑道:“莫说笑话,看罢。”我看那
词是:
迟日昏昏如醉,斜倚桃笙慵睡。乍起领环松,露酥胸。
小簇双峰莹腻,玉手自家摩戏。欲扣又还停,尽憨生。我道:“这首只平平”。继之
道:“好高法眼!”我道:“不是我的法眼高,实在是前头三阕太好了;如果先看这首,也
不免要说好的。”再看第五阕是《蝶恋花》“夫婿醉归。”我道:“咏美人写到夫婿,是从
对面着想,这题目先好了,词一定好的。”看那词是:
日暮挑灯闲徙倚,郎不归来留恋谁家里?及至归来沈醉矣,东歪西倒难扶起。 不
是贪杯何至此?便太常般,难道侬嫌你?只恐瞢腾伤玉体,教人怜惜浑无计。
我道:“这却全在美人心意上着想,倒也体贴入微。”第六阕是《眼儿媚》“晓妆”:
晓起娇慵力不胜,对镜自忪惺。淡描青黛,轻匀红粉,约略妆成。 檀郎含笑将人
戏,故问夜来情。回头斜眄,一声低啐,你作么生!
我道:“这一阕太轻佻了,这一句‘故问夜来情’,必要改了他方好。”继之道:“改
甚么呢?”我道:“这种香艳词句,必要使他流入闺阁方好。有了这种猥亵句子,怎么好把
他流入闺阁呢!”继之道:“你改甚么呢?”我道:“且等我看完了,总要改他出来。”因
看第七阕,是《忆汉月》“美人小字”。词是:
恩爱夫妻年少,私语喁喁轻悄。问到小字每模糊,欲说又还含笑。 被他缠不过,
说便说郎须记了。切休说与别人知,更不许人前叫!
我不禁拍手道:“好极,好极!这一阕要算绝唱了,亏他怎么想得出来!”继之道:
“我和述农也评了这阕最好,可见得所见略同。”我道:“我看了这一阕,连那‘故问夜来
情’也改着了。”继之道:“改甚么?”我道:“改个‘悄地唤芳名’,不好么?”继之拍
手道:“好极,好极!改得好!”再看第八阕,是《忆王孙》“闺思”:
昨宵灯爆喜情多,今日窗前鹊又过。莫是归期近了么?鹊儿呵!再叫声儿听若何?
我道:“这无非是晨占喜鹊,夕卜灯花之意,不过痴得好顽。”第九阕是《三字令》
“闺情”。我道:“这《三字令》最难得神理,他只限着三个字一句,那得跌宕!”看那词
是:
人乍起,晓莺鸣,眼犹饧;帘半卷,槛斜凭,绽新红,呈嫩绿,雨初经。 开宝
镜,扫眉轻,淡妆成;才歇息,听分明,那边厢,墙角外,卖花声。
我道:“只有下半阕好。”这一本稿,统共只有九阕,都看完了。我问继之道:“词是
很好,但不知是谁作的?看这本子残旧到如此,总不见得是个时人了。”继之道:“那天我
闲着没事,到夫子庙前闲逛,看见冷摊上有这本东西,只化了五个铜钱买了来。只恨不知作
者姓名。这等名作,埋没在风尘中,也不知几许年数了;倘使不遇我辈,岂不是徒供鼠啮虫
伤,终于复瓿!”我因继之这句话,不觉触动了一桩心事。
正是:一样沉沦增感慨,伟人环宝共风尘。不知触动了甚么心事,且待下回再记。
第四十回 披画图即席题词 发电信促归阅卷
我听见继之赞叹那几阕词,说是倘不遇我辈,岂不是终于复瓿,我便忽然想起蔡侣笙
来,因把在上海遇见黎景翼,如此这般,告诉了一遍。又告诉他蔡侣笙如何廉介,他的夫人
如何明理,都说了一遍。继之道:“原来你这回到上海,干了这么一回事,也不虚此一
行。”我道:“我应允了蔡侣笙,一到南京,就同他谋事,求大哥代我留意。”继之道:
“你同他写下两个名条,我觑便同他荐个事便了。”
说话间,春兰来叫我吃午饭,我便过去。饭后在行李内取出团扇及画片,拿过来给继
之,说明是德泉送的。继之先看扇子,把那题的诗念了一遍道:“这回倒没有抄错。”我
道:“怎么说是抄的?”继之道:“你怎么忘了?我头回给你看的那把团扇,把题花卉的诗
题在美人上,不就是这个人画的么。”我猛然想起当日看那把团扇来,并想起继之说的那诗
画交易的故事,又想起江雪渔那老脸攘诗,才信继之从前的话,并不曾有意刻画他们。因把
在苏州遇见江雪渔的话,及代题诗的话,述了一遍。老太太在旁听见,便说道:“原来是你
题的诗,快念给我听。”继之把扇子递给他夫人。他夫人便念了一遍,又逐句解说了。老太
太道:“好口彩!好吉兆!果然石榴多子!明日继之生了儿子,我好好的请你。”我笑说
“多谢”。继之摊开那画片来看,见了那款,不觉笑道:“他自己不通,如何把我也拉到苏
州去?好好的一张画,这几个字写的成了废物了。”我道:“我也曾想过,只要叫裱画匠,
把那几个字挖了去,还可以用得。继之道:“只得如此的了。”我又回去,把我的及送述农
的扇子,都拿来给继之看。继之道:“这都是你题的么?”我道:“是的。他画一把,我就
题一首。”继之道:“这个人画的着实可以,只可惜太不通了。但既然不通,就安分些,好
好的写个上下款也罢了,偏要题甚么诗。你看这几首诗,他将来又不知要错到甚么画上去
了。”我道:“他自己说是吴三桥的学生呢。”继之道:“这也说不定的。说起吴三桥,我
还买了一幅小中堂在那里,你既喜欢题诗,也同我题上两首去。”我道:“画在那里?”继
之道:“在书房里,我同你去看来。”于是一同到书房里去。继之在书架上取下画来,原来
是一幅美人,布景是满幅梅花,梅梢上烘出一钩斜月,当中月洞里,露出美人,斜倚在熏笼
上。裱的全绫边,那绫边上都题满了,却剩了一方。继之指着道:“这一方就是虚左以待
的。”我道:“大哥那里去找了这些人题?”继之道:“我那里去找人题,买来就是如此的
了。”我道:“这一方的地位很大,不是一两首绝诗写得满的。”继之道:“你就多作几首
也不妨。”我想了一想道:“也罢。早上看了绝妙好词,等我也效颦填一阕词罢。”继之
道:“随你便。”我取出《诗韵》翻了一翻,填了一阕《疏影》,词曰:
香消烬歇,正冷侵翠被,霜禽啼彻。斜月三更,谁鼓城笳,一枕梦痕明灭。无端惊
起佳人睡,况酒醒天寒时节。算几回倚遍熏笼,依旧黛眉双结。 良夜迢迢甚
伴?对空庭寂寞,花光清绝。蓦逗春心,偷数年华,独自暗伤离别。年来消瘦知何似,
应不减素梅孤洁。且待伊塞上归来,密与拥炉愁说。
用纸写了出来,递给继之道:“大哥看用得,我便写上去。”继之看了道:“你倒是个
词章家呢。但何以忽然用出那离别字眼出来?”我道:“这有甚一定的道理,不过随手拈
来,就随意用去。不然,只管赞梅花的清幽,美人的标致,有甚意思呢。我只觉得词句生涩
得很。”继之道:“不生涩!很好!写上去罢。”我摊开画,写了上去,署了款。继之便叫
家人来,把他挂起。
日长无事,我便和继之对了一局围棋。又把那九阕香奁词抄了,只把《眼儿媚》的“故
问夜来情”,改了个“悄地唤芳名”,拿去给姊姊看,姊姊看了一遍道:“好便好,只是轻
薄些。”我道:“这个只能撇开他那轻薄,看他的巧思。”姊姊笑道:“我最不服气,男子
们动不动拿女子做题目来作诗填词,任情取笑!”我道:“岂但作诗填词,就是画画,何尝
不是!只画美人,不画男子;要画男子,除非是画故事,若是随意坐立的,断没有画个男子
之理。”姊姊道:“正是。我才看见你的一把团扇,画的很好,是在那里画来的?”我道:
“在苏州。姊姊欢喜,我写信去画一把来。”姊姊道:“我不要。你几时便当,顺便同我买
点颜料来,还要买一份画碟、画笔。我的丢在家里,没有带来。”我欢喜道:“原来姊姊会
画,是几时学会的?我也要跟着姊姊学。”
正说到这里,吴老太太打发人来请,于是一同过去。那边已经摆下点心。吴老太太道:
“我今天这个东做得着,又做了荷花生日,又和干儿子接风。这会请先用点心,晚上凉快些
再吃酒。”我因为荷花生日,想起了竹汤饼会来,和继之说了。继之道:“这种人只算得现
世!”我道:“有愁闷时听听他们的问答,也可以笑笑。”于是把在花多福家所闻的话,述
了一遍。母亲道:“你到妓院里去来?”我道:“只坐得一坐就走的。”姊姊道:“依我
说,到妓院里去倒不要紧,倒是那班人少亲近些。”我道:“他硬拉我去的,谁去亲近
他。”姊姊道:“并不是甚么亲近不得,只小心被他们熏臭了。”说的大众一笑。当夜陪了
吴老太太的高兴,吃酒到二炮才散。
次日,继之出城,我也到关上去,顺带了团扇送给述农。大家不免说了些别后的话,在
关上盘桓了一天。到晚上,继之设了个小酌,单邀了我同述农两个吃酒,赏那香奁词。述农
道:“徒然赏他,不免为作者所笑,我们也应该和他一阕。”我道:“香奁体我作不来;并
且有他的珠玉在前,我何敢去佛头着粪!”继之道:“你今天题画的那一阕《疏影》,不是
香奁么?”我道:“那不过是稍为带点香奁气。他这个是专写儿女的,又自不同。”述农
道:“说起题画,一个朋友前天送来一个手卷要我题,我还没工夫去作。不如拿出来,大家
题上一阙词罢。”我道:“这倒使得。”述农便亲自到房里取了来,签上题着“金陵图”三
字。展开来看,是一幅工笔青绿山水,把南京的大概,画了上去。继之道:“用个甚么词牌
呢?”述农道:“词牌倒不必限。”我道:“限了的好。不限定了,回来有了一句合这个
牌,又有一句合那个牌,倒把主意闹乱了。”继之道:“秦淮多丽,我们就用《多丽》
罢。”我道:“好。我已经有起句了:‘大江横,古今烟锁金陵。’述农道:“好敏捷!”
我道:“起两句便敏捷,这个牌,还有排偶对仗,颇不容易呢。”继之道:“我也有个起
句,是‘古金陵,秦淮烟水冥冥’。”我道:“既如此,也限了八庚韵罢。”于是一面吃
酒,一面寻思。倒是述农先作好了,用纸誊了出来。继之拿在手里,念道:
水盈盈,吴头楚尾波平。指参差帆樯隐处,三山天外摇青。丹脂销墙根蛩泣,金粉
灭江上烟腥。北固云颓,中泠泉咽,潮声怒吼石头城。只千古《后庭》一曲,回首不堪听!
休遗恨霸图销歇,王、谢飘零! 但南朝繁华已烬,梦蕉何事重醒?舞台倾夕烽惊雀,歌馆
寂磷火为萤。荒径香埋,空庭鬼啸,春风秋雨总愁凝。更谁家秦淮夜月,笛韵写凄清?伤心
处画图难足,词客牵情。
继之念完了,便到书案上去写,我站在前面,看他写的是:
古金陵,秦淮烟水冥冥。写苍茫势吞南北,斜阳返射孤城。泣胭脂泪干陈井,横铁锁缆
系吴舲。《玉树》歌残,铜琶咽断,怒潮终古不平声。算只有蒋山如壁,依旧六朝青。空余
恨凤台寂寞,鸦点零星。 叹豪华灰飞王、谢,那堪鼙鼓重惊!指灯船光销火蜃,凭水榭影
乱秋萤。坏堞荒烟,寒笳夜雨,鬼磷鹃血暗愁生。画图中长桥片月,如对碧波明。乌衣巷年
年燕至,故国多情。
我等继之写完,我也写了出来,交给述农看。我的词是:
大江横,古今烟锁金陵。忆六朝几番兴废,恍如一局棋枰。见风颿去来眼底,望楼橹颓
败心惊。几代笙歌,十年鼙鼓,不堪回首叹雕零。想昔日秦淮觞咏,似幻梦
初醒。空留得一轮明月,渔火零星。 最销魂红羊劫尽,但余一座孤城。剩铜驼无言衰
草,闻铁马凄断邮亭。举目沧桑,感怀陵谷,落花流水总关情。偶披图旧时景象,历历可追
凭。描摹出江山如故,输与丹青。
当下彼此传观,又吃了一回酒。述农自回房安歇。
继之对我道:“你将息两天,到芜湖走一次。你但找定了屋子,就写信给我,这里派人
去;你便再到九江、汉口,都是如此。”我道:“这找房子的事,何必一定要我?”继之
道:“你去找定了,回来可以告诉我一切细情;若叫别人去,他们去了,就在那里办事了。
还有一层:将来你往来稽查,也还可以熟悉些。”我道:“这里南京开办么?”继之道:
“这里叫德泉倒派人上来办,才好掩人耳目。你从上江回来,就可以到镇江去。”我道:
“这里书启的事怎样呢?”继之道:“我这个差事,上前天奉了札子,又连办一年;书启我
打算另外再请人。”我道:“那么何不就请了蔡侣笙呢?”继之道:“但不知他笔下如
何?”我道:“包你好!我虽然未见过他的东西,然而保过廪的人,断不至于不通;顶多作
出来的东西,有点腐八股气罢了,何况还不见得。他还送我一副对子,一笔好董字。”继之
道:“我就请了他,你明日就写信去罢,连关书一齐寄去也好。”我听说不胜之喜,连夜写
好了,次日一早,便叫家人寄去。又另外寄给王端甫一信,嘱他劝驾。
我便赁马进城,顺路买了画碟、画笔、颜料等件;又买了几张宣纸、扇面、画绢等,回
来送与姊姊,并央他教我画。姊姊道:“你只要在旁边留着心看我画,看多了就会了,难道
还要把着手教么。”我道:“我从前学画山水,学了三个多月,画出来的山,还象一个土馒
头,我就丢下了。”姊姊便裁了一张小中堂。我道:“画甚么?”姊姊道:“画一幅美人,
送我干嫂子。”说罢坐下,调开颜色,先画了个美人面,又布了一树梅花。我道:“姊姊可
是看见了书房那张,要背临他的稿子?”姊姊道:“大凡作画要临稿本,便是低手。书房那
是我看见的,我却并不临他。”我道:“初学时总是要临的。”姊姊道:“这个自然。但是
学会之后,总要胸中有了丘壑,要画甚么,就是甚么,才能称得画家。”
说话间,春兰拿了一卷东西进来,说是他家周二爷从关上带回来的。拆开看时,原是那
幅《金陵图》,昨夜的词,未曾写上,今天继之、述农都写了,拿来叫我写的。姊姊道:
“书房那张,你也题了一阕词,怎么这样词兴大发?我这张也要请教一阕了。”我道:“才
题过一张梅花美人,今日再题,恐怕要犯了。”姊姊道:“胡说!我不信你腹俭到如此。我
已经填了一阕《解语花》,在干嫂子那里,你去看来。”我道:“既如此,我不看词,且看
画的是甚么样子个大局,我好切题做去。”姊姊道:“没有甚么样子,就是一个月亮。一个
美人,站在梅花树下。”我便低头思索一会,问姊姊要纸写出来。姊姊道:“填的甚么词
牌?不必写,先念给我听。”我道:“自然也是《解语花》。”因念道:
思萦邓尉,梦绕罗浮,身似梅花瘦。故园依旧,慵梳掠,谁共寻芳携手?芳心恐负,正
酒醒天寒时候。唤丫鬟招鹤归来,请与冰魂守。 羌笛怕听吹骤,念陇头人远,怎堪回首,
翠蛾愁皱。相偎处,惹得暗香盈袖。凝情待久,无限恨,癯仙知否?应为伊惆怅江南,月落
参横后。
姊姊听了道:“大凡填词,用笔要如快马入阵,盘旋曲折,随意所之。我们不知怎的,
总觉着有点拙涩,词句总不能圆转,大约总是少用功之过。念我的你听:
芳痕淡抹,粉影含娇,隐隐云衣迭。一般清绝,偎花立,空自暗伤离别。销魂似妾,心
上事更凭谁说?倩何人寄语陇头,镜里春难折。 寂寞黄昏片月,伴珊珊环佩,满庭香雪,
蛾眉愁切。关情处,怕听丽谯吹彻。冰姿似铁,叹尔我,生来孤洁。恐飘残倦倚风前,一任
霜华拂。”
我道:“姊姊这首就圆转得多了。姊姊道:“也不见得。”此时那画已画好了,我便把
题词写上。又写了那《金陵图》的题词。
过得两天,我便到芜湖去,看定了房子,等继之派人来经理了,我又到九江,到汉口。
回南京歇了几天,又到镇江,到杭州。从此我便来往苏、杭及长江上下游。原来继之在家
乡,提了一笔巨款来,做这个买卖,专收各路的土货,贩到天津,牛庄、广东等处去发卖,
生意倒也十分顺手。我只管往来稽查帐目,在路的日子多,在家的日子少,这日子就觉得容
易过了。不知不觉过了一个周年。直到次年七月里,我稽查到了上海,正在上海号里住下,
忽接了继之的电报,叫速到南京去,电文简略,也不曾叙明何事。我想继之大关的差使,留
办一年,又已期满,莫非叫我去办交代。然而办交代用不着我呀。既然电报来叫,必定是一
件要事,我且即日动身去罢。
正是:只道书来询货殖,谁知此去却衡文。未知此去有何要事,且听下回再记。
第四十一回 破资财穷形极相 感知己沥胆披肝
我接了继之电信,便即日动身,到了南京,便走马进城,问继之有甚要事。恰好继之在
家里,他且不说做甚么,问了些各处生意情形,我一一据实回答。我问起蔡侣笙。继之道:
“上月藩台和我说,要想请一位清客,要能诗,能酒,能写,能画的,杂技愈多愈好;又要
能谈天,又要品行端方,托我找这样一个人,你想叫我往哪里去找。只有侣笙,他琴棋书
画,件件可以来得,不过就是脾气古板些;就把他荐去了,倒甚是相得。大关的差事,前天
也交卸了。”我道:“述农呢?”继之道:“述农馆地还连下去。”我道:“这回叫我回
来,有甚么事?”继之道:“你且见了老伯母,我们再细谈。”我便出了书房,先去见了吴
老太太及继之夫人,方才过来见了母亲、婶娘、姊姊,谈了些家常话。
我见母亲房里,摆着一枝三镶白玉如意,便问是哪里来的。母亲道:“上月我的生日,
蔡侣笙送来的,还有一个董其昌手卷。”我仔细看了那如意一遍,不觉大惊道:“这个东
西,怎么好受他的!虽然我荐他一个馆地,只怕他就把这馆地一年的薪水还买不来!这个如
何使得!”母亲道:“便是我也说是小生日,不惊动人,不肯受。他再三的送来,只得收
下。原是预备你来家,再当面还他的。”我道:“他又怎么知道母亲生日呢?”姊姊道:
“怕不是大哥谈起的。他非但生日那天送这个礼,就是平常日子送吃的,送用的,零碎东
西,也不知送了多少。”我道:“这个使不得!偏是我从荐了他的馆地之后,就没有看见过
他。”姊姊道:“难道一回都没见过?”我道:“委实一回都没见过。他是住在关上的,他
初到时,来过一次,那时我到芜湖去了。嗣后我就东走西走,偶尔回来,也住不上十天八
天,我不到关上,他也无从知道,赶他知道了,我又动身了,所以从来遇不着。还有那手卷
呢?”姊姊在抽屉里取出来给我看,是一个三丈多长的绫本。我看了,便到继之那边,和继
之说。继之道:“他感激你得很呢,时时念着你。这两样东西,我也曾见来。若讲现买起来
呢,也不知要值多少钱。他说这是他家藏的东西,在上海穷极的时候,拿去押给人家了。两
样东西,他只押得四十元。他得了馆地之后,就赎了回来,拿来送你。”我道:“是他先代
之物,我更不能受,明日待我当面还了他。此刻他在藩署里,近便得很,我也想看看他去。”
继之道:“你自从丢下了书本以来,还能作八股么?”我笑道:“我就是未丢书本之
前,也不见得能作八股。继之道:“说虽是如此说,你究竟是在那里作的。我记得你十三岁
考书院,便常常的取在五名前;以后两年出了门,我可不知道了。”我道:“此刻凭空还问
这个做甚么呢?”继之道:“只管胡乱谈谈,有何不可。”我道:“我想这个不是胡乱谈
的,或者另外有甚么道理。”继之笑着,指着一个大纸包道:“你看这个是甚么?”我拆开
来一看,却是锺山书院的课卷。我道:“只怕又是藩台委看的?”继之道:“正是。这是生
卷。童卷是侣笙在那里看。藩台委了我,我打算要烦劳了你。”我道:“帮着看是可以的,
不过我不能定甲乙。”继之道:“你只管定了甲乙,顺着迭起来,不要写上,等我看过再写
就是了。”我道:“这倒使得。但不知几时要?这里又是多少卷?要取几名?”继之道:
“这里其是八百多卷,大约取一百五十卷左右。佳卷若多,就多取几卷也使得。你几时可以
看完就几时要,但是越快越好,藩台交下来好几天了,我专等着你。你在这里看,还是拿过
去看?”我道:“但只看看,不过天把就看完了;但是还要加批加圈,只怕要三天。我还是
拿过去看的好。那边静点,这边恐怕有人来。”继之道:“那么你拿过去看罢。”我笑道;
“看了使不得,休要怪我。”继之道:“不怪你就是。”
当下又谈了一会,继之叫家人把卷子送到我房里去,我便过来。看见姊姊正在那里画
画。我道:“画甚么?”姊姊道:“九月十九,是干娘五十整寿,我画一堂海满寿屏,共是
八幅。”我道:“呀!这个我还不曾记得。我们送甚么呢?”姊姊道:“这里有一堂屏了;
还有一个多月呢,慢慢办起来,甚么不好送。”我道:“这份礼,是很难送的:送厚了,继
之不肯收;送薄了,过不去。怎么好呢?”想了一想道:“有了一样了,我前月在杭州,收
了一尊柴窑的弥勒佛,只化得四吊钱,的真是古货。只可惜放在上海。回来写个信,叫德泉
寄了来。”姊姊道:“你又来了,柴窑的东西,怎么只卖得四吊钱?”我道:“不然我也不
知,因为这东西买得便宜,我也有点疑心,特为打听了来。原来这一家人家,本来是杭州的
富户,祖上在扬州做盐商的。后来折了本,倒了下来,便回杭州。生意虽然倒了,却也还有
几万银子家资。后来的子孙,一代不如一代,起初是卖田,后来卖房产,卖桌椅东西,卖衣
服首饰,闹的家人仆妇也用不起了。一天在堆存杂物的楼上,看见有一大堆红漆竹筒子,也
不知是几个。这是扬州戴春林的茶油筒子,知道还是祖上从扬州带回来的茶油,此刻差不多
上百年了,想来油也干了,留下他无用,不如卖了,打定了主意,就叫了收买旧货的人来,
讲定了十来个钱一个,当堂点过,却是九十九个都卖了。过得几天,又在角子上寻出一个,
想道:‘这个东西原是一百个,那天怎样寻他不出来’。摇了一摇,没有声响,想是油都干
了。想这油透了的竹子,劈细了生火倒好,于是拿出来劈了。原来里面并不是油,却是用木
屑藏着一条十两重的足赤金条子。不觉又惊又喜,又悔又恨:惊的是许久不见这样东西,如
今无意中又见着了;喜的是有了这个,又可以换钱化了;悔的是那九十九个,不应该卖了;
恨的是那天见了这筒子,怎么一定当他是茶油,不劈开来先看看再卖。只得先把这金子去换
了银来。有银在手,又忘怀了,吃喝嫖赌,不上两个月又没了。他自想眼睁睁看着九百九十
两金子,没福享用,吊把钱把他卖了,还要这些东西作甚么,不如都把他卖了完事。因此索
性在自己门口,摆了个摊子,把那眼前用不着的家私什物,都拿出来。只要有人还价就卖。
那天我走过他门口,看见这尊佛,问他要多少钱,他并不要价,只问我肯出多少。我说了四
吊,原不过说着顽,谁知他当真卖了。”姊姊道:“不要撒谎,天下那里有这种呆人。”我
道:“惟其呆,所以才能败家;他不呆,也不至于如此了。这些破落户,千奇百怪的形状,
也说不尽许多,记得我小时候上学,一天放晚学回家,同着一个大学生走,遇了一个人,手
里提着一把酒壶,那大学生叫我去揭开他那酒壶盖,看是甚么酒。我顽皮,果然蹑足潜踪在
他后头,把壶盖一揭,你道壶里是些甚么?原来不是酒,不是茶,也不是水,不是湿的,是
干的,却是一壶米!”说的姊姊噗嗤的一声笑了道:“这是怎么讲?”我道:“那个人当时
就大骂起来,要打我,吓得我摔了壶盖,飞跑回家去。明日我问那大学生,才知道这个人是
就近的一个破落户,穷的逐顿买米;又恐怕人识笑,所以拿一把酒壶来盛米。有人遇了他,
他还说顿顿要吃酒呢。就是前年我回去料理祠堂的一回,有一天在路上遇见子英伯父,抱着
一包衣服,在一家当铺门首东张西望。我知道他要当东西,不好去撞破他,远远的躲着偷
看。那当门是开在一个转角子上,他看见没人,才要进去,谁知角子上转出一个地保来,看
见了他,抢行两步,请了个安,羞得他脸上青一片、红一片,嘴里喃喃呐呐的不知说些什
么,就走了,只怕要拿到别家去当了。”姊姊道:“大约越是破落户,越要摆架子,也是有
的。”我道:“非但摆架子,还要贪小便宜呢。我不知听谁说的,一个破落户,拾了一个斗
死了的鹌鹑,拿回家去,开了膛,拔了毛,要炸来吃,又嫌费事,家里又没有那些油。因拿
了鹌鹑,假意去买油炸脍,故意把鹌鹑掉在油锅里面,还做成大惊小怪的样子;那油锅是沸
腾腾的,不一会就熟了。人家同他捞起来,他非但不谢一声,还要埋怨说:‘我本来要做五
香的,这一炸可炸坏了,五香的吃不成了!’”姊姊笑道:“你少要胡说罢,我这里赶着要
画呢。”
我也想起了那尊弥勒佛,便回到房里,写了一封寄德泉的信,叫人寄去。一面取过课本
来看,看得不好的,便放在一边;好的,便另放一处。看至天晚,已看了一半。暗想原来这
件事甚容易的。晚饭后,又潜心去看,不知不觉,把好不好都全分别出来了。天色也微明
了,连忙到床上去睡下。一觉醒来,已是十点钟。母亲道:“为什睡到这个时候”我道:
“天亮才睡的呢。”母亲道:“晚上做甚么来?”我道:“代继之看卷子。”母亲便不言语
了。我便过来,和继之说了些闲话。饭后,再拿那看过好的,又细加淘汰,逐篇加批加圈
点。又看了一天,晚上又看了一夜,取了一百六十卷,定了甲乙,一顺迭起。天色已经大明
了,我便不再睡,等继之起来了,便拿去交给他,道:“还有许多落卷,叫人去取了来
罢。”继之翻开看了两卷,大喜道:“妙,妙!怎么这些批语的字,都摹仿着我的字迹,连
我自己粗看去,也看不出来。”我道:“不过偶尔学着写,正是婢学夫人,那里及得到大哥
什一!”继之道:“辛苦得很!今夜请你吃酒酬劳。”我道:“这算甚么劳呢。我此刻先要
出去一次。”继之问到那里。我道:“去看蔡侣笙。”继之道:“正是。他和我说过,你一
到了就知照他,我因为你要看卷子,所以不曾去知照得。你去看看他也好。”
我便出来,带了片子,走到藩台衙门,到门房递了,说明要见蔡师爷。门上拿了进去,
一会出来,说是蔡师爷出去了,不敢当,挡驾。我想来得不凑巧,只得怏怏而回,对继之说
侣笙不在家的话。继之道:“他在关上一年,是足迹不出户外的,此刻怎么老早就出去了
呢?”话还未说完,只见王富来回说:“蔡师爷来了。”我连忙迎到客堂上,只见蔡侣笙穿
了衣冠,带了底下人,还有一个小厮挑了两个食盒。侣笙出落得精神焕发,洗绝了从前那落
拓模样,眉宇间还带几分威严气象。见了我,便抢前行礼,吓的我连忙回拜。起来让坐。侣
笙道:“今日带了贽见,特地叩谒老伯母,望乞代为通禀一声。我道:“家母不敢当,阁下
太客气了!”侣笙道:“前月老伯母华诞,本当就来叩祝,因阁下公出,未曾在侍,不敢造
次;今日特具衣冠叩谒,千万勿辞!”我见他诚挚,只得进来,告知母亲。母亲道:“你回
了他就是了。”我道:“我何尝不回;他诚挚得很,特为具了衣冠,不如就见他一见罢。”
姊姊道:“人家既然一片诚心,伯娘何必推托,只索见他一见罢了。”母亲答应了,婶娘、
姊姊都回避过,我出来领了侣笙进去。侣笙叫小厮挑了食盒,一同进去,端端正正的行了
礼。我在旁陪着,又回谢过了。侣笙叫小厮端上食盒道:“区区几色敝省的土仪,权当贽
见,请老伯母赏收。”母亲道:“一向多承厚赐,还不曾道谢,怎好又要费心!”我道:
“侣笙太客气了!我们彼此以心交,何必如此烦琐?”侣笙道:“改日内子还要过来给老伯
母请安。”母亲道:“我还没有去拜望,怎敢枉驾!”我道:“嫂夫人几时接来的?”侣笙
道:“上月才来的,没有过来请安,荒唐得很。”我道:“甚么话!嫂夫人深明大义,一向
景仰的,我们书房里坐罢。”侣笙便告辞母亲,同到书房里来。我忙让宽衣。
侣笙一面与继之相见。我说道:“侣笙何必这样客气,还具起衣冠来?”侣笙道:“我
们原可以脱略,要拜见老伯母,怎敢亵渎。”我道:“上月家母寿日,承赐厚礼,概不敢
当,明日当即璧还。”侣笙道:“这是甚么话!我今日披肝沥胆的说一句话:我在穷途之
中,多承援手,荐我馆谷,自当感激。然而我从前也就过几次馆,也有人荐的;就是现在这
个馆,是继翁荐的,虽是一般的感激,然而总没有这种激切。须知我这个是知己之感,不是
恩遇之感。当我落拓的时候,也不知受尽多少人欺侮。我摆了那个摊,有些居然自命是读书
人的,也三三两两常来戏辱。所谓人穷志短,我哪里敢和他较量,只索避了。所以头一次阁
下过访时,我待要理不理的,连忙收了摊要走,也是被人戏辱的多了,吓怕了,所以才如
此。”我道:“这班人就很没道理,人家摆个摊,碍他甚么。要来戏侮人家呢?”侣笙道:
“说来有个缘故。因为我上一年做了个蒙馆,虹口这一班蒙师,以为又多了一个,未免要分
他们的润,就很不愿意了。次年我因来学者少,不敢再干,才出来测字。他们已经是你一嘴
我一嘴的说是只配测字的,如何妄想坐起馆来。我因为坐在摊上闲着,常带两本书去看看。
有一天,我看的是《经世文编》,被一个刻薄鬼看见了,就同我哄传起来。说是测字先生看
《经世文编》,看来他还想做官,还想大用呢。从此就三三两两,时来挖苦。你想我在这种
境地上处着,忽然天外飞来一个绝不相识、绝不相知之人,赏识我于风尘之中,叫我焉得不
感!”说到这里,流下泪来。“所以我当老伯母华诞之日,送上两件薄礼,并不是表我的
心,正要阁下留着,做个纪念;倘使一定要还我,便是不许我感这知己了。”说着,便起身
道:“方伯那里还有事等着,先要告辞了。”我同继之不便强留,送他出去。我回来对继之
说道:“在我是以为闲闲一件事,却累他送了礼物,还赔了眼泪,倒叫我难为情起来。”继
之道:“这也足见他的诚挚。且不必谈他,我们谈我们的正事罢。”我问谈甚么正事。继之
指着我看定的课卷,说出一件事来。
正是:只为金篦能刮眼,更将玉尺付君身。未知继之说出甚么事来,且待下回再记。
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 第四十二回 露关节同考装疯 入文闱童生射猎
当下继之对我说道:“我日来得了个闱差,怕是分房,要请一个朋友到里面帮忙去,所
以打电报请你回来。我又恐怕你荒疏了,所以把这课卷试你一试,谁知你的眼睛竟是很高
的,此刻我决意带你进去。”我道:“只要记得那八股的范围格局,那文章的魄力之厚薄,
气机之畅塞,词藻之枯腴,笔仗之灵钝,古文时文,总是一样的。我时文虽荒了,然而当日
也曾入过他那范围的,怎会就忘了,况且我古文还不肯丢荒的。但是怎能够同着进去?这个
顽意儿,却没有干过。”继之道:“这个只好要奉屈的了,那天只能扮作家人模样混进
去。”我道:“大约是房官,都带人进去的了?”继之道:“岂但房官,是内帘的都带人进
去的。常有到了里面,派定了,又更动起来的。我曾记得有过一回,一个已经分定了房的,
凭空又撤了,换了一个收掌。”我道:“这又为甚么?”继之道:“他一得了这差使,便在
外头通关节,收门生,谁知临时闹穿了,所以弄出这个笑话。”
我道:“这科场的防范,总算严密的了,然而内中的毛病,我看总不能免。”继之道:
“岂但不能免,并且千奇百怪的毛病,层出不穷。有偷题目出去的,有传递文章进号的,有
换卷的。”我道:“传递先不要说他,换卷是怎样换法呢?”继之道:“通了外收掌,初十
交卷出场,这卷先不要解,在外面请人再作一篇,誉好了,等进二场时交给他换了。广东有
了闱姓一项,便又有压卷及私拆弥封的毛病。广东曾经闹过一回,一场失了十三本卷子的。
你道这十三个人是哪里的晦气。然而这种毛病,都不与房官相干,房官只有一个关节是毛
病。”我道:“这个顽意儿我没干过,不知关节怎么通法?”继之道:“不过预先约定了几
个字,用在破题上,我见了便荐罢了。”我道:“这么说,中不中还不能必呢。”继之道:
“这个自然。他要中,去通主考的关节。”
我道:“还有一层难处,比如这一本不落在他房里呢?”继之道:“各房官都是声气相
通的,不落在他那里,可以到别房去找;别房落到他那里的关节卷子,也听人家来找。最怕
遇见一种拘迂古执的,他自己不通关节,别人通了关节,也不敢被他知道。那种人的房,叫
做黑房。只要卷子不落在黑房里,或者这一科没有黑房,就都不要紧了。”我笑道:“大哥
还是做黑房,还是做红房?”继之道:“我在这里,绝不交结绅士,就是同寅中我往来也
少,固然没有人来通我的关节,我也不要关节。然而到了里面,我却不做甚么正颜厉色的君
子,去讨人厌,有人来寻甚么卷子,只管叫他拿去。”我笑道:“这倒是取巧的办法,正人
也做了,好人也做了。”继之道:“你不知道,黑房是做不得的。现在新任的江宁府何太
尊,他是翰林出身,在京里时有一回会试分房,他同人家通了关节,就是你那个话,偏偏这
本卷子不曾到他房里。他正在那里设法搜寻,可巧来了一位别房的房官是个老翰林,著名的
是个清朝孔夫子,没有人不畏惮他的。这位何太尊不知怎样一时糊涂,就对他说有个关节的
话。谁知被他听了,便大嚷起来,说某房有关节,要去回总裁。登时闹的各房都知道了,围
过来看,见是这位先生吵闹,都不敢劝。这位太尊急了,要想个阻止他的法子,哪里想得出
来,只得对他作揖打拱的求饶。他哪里肯依,说甚么‘皇上家抡才大典,怎容得你们为鬼为
蜮!照这样做起来,要屈煞了多少寒畯,这个非回明白了,认真办一办,不足以警将来’。
何太尊到了此时,人急智生,忽的一下,直跳起来,把双眼瞪直了,口中大呼小叫,说神说
鬼的,便装起疯来。那位老先生还冷笑道:‘你便装疯,也须瞒不过去。’何太尊更急了,
便取起桌上的裁纸刀,飞舞起来,吓的众人倒退。他又是东奔西逐的,忽然又撩起衣服,在
自己肚子上划了一刀。众人才劝住了那位老先生,说他果然真疯了,不然哪里肯自己戳伤身
子。那位老先生才没了说话。当时回明了,开门把他扶了出去,这才了事。你想,自己要做
君子,立崖岸,却不顾害人,这又何苦呢。”我道:“这一场风波,确是闹的不小。那位先
生固然太过,然而士人进身之始,即以贿求,将来出身做官的品行,也就可想了。”继之
道:“这个固是正论,然而以‘八股’取士,那作‘八股’的就何尝都是正人!”
说话时,春兰来说午饭已经开了,我就别了继之,过来吃饭,告诉母亲,说进场看卷的
话。母亲道:“你有本事看人家的卷,何不自己去中一个?你此刻起了服,也该回去赶小
考,好歹挣个秀才。”我道:“挣了秀才,还望举人;挣了举人,又望进士;挣了进士,又
望翰林;不点翰林还好,万一点了,两吊银子的家私,不上几年,都要光了;再没有差使,
还不是仍然要处馆。这些身外的功名,要他做甚么呢?”母亲道:“我只一句话,便惹了你
一大套。这样说,你是不望上进的了。然则你从前还读书做甚么?”我道:“读书只求明理
达用,何必要为了功名才读书呢。”姊姊道:“兄弟今番以童生进场看卷,将来中了几个出
来,再是他们去中了进士,点了翰林,却都是兄弟的门生了。”我笑道:“果然照姊姊这般
说,我以后不能再考试了。”姊姊道:“这却为何?”我道:“我去考试,未必就中,倘迟
了两科,我所荐中的都已出了身,万一我中在他们手里,那时候明里他是我的老师,暗里实
在我是他的老师,那才不值得呢。”
吃过了饭,我打算去回看侣笙,又告诉了他方才的话。姊姊道:“他既这样说,就不必
退还他罢。做人该爽直的地方,也要爽直些才好,若是太古板,也不入时宜。”母亲道:
“他才说他的太太要来,你要去回拜他,先要和他说明白,千万不要同他那个样子,穿了大
衣服来,累我们也要穿了陪他。”我道:“我只说若是穿了大衣服,我们挡驾不会他,他自
然不穿了。”说罢,便出来,到藩台衙门里,会了侣笙。只见他在那里起草稿。我问他作甚
么。侣笙道:“这里制军的折稿。衙门里几位老夫子都弄不好,就委了方伯,方伯又转委
我。”我道:“是甚么奏稿,这般烦难?”侣笙道:“这有甚么烦难,不过为了前回法越之
役,各处都招募了些新兵,事定了,又遣散了;募时与散时,都经奏闻。此时有个廷寄下
来,查问江南军政,就是这件事要作一个复折罢了。”我又把母亲的话,述了一遍。侣笙
道:“本来应该要穿大衣过去的,既然老伯母分付,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我又问是几时
来。侣笙道:“本来早该去请安了,因为未曾得先容,所以不敢冒昧。此刻已经达到了,就
是明天过来。”
我道:“尊寓在哪里?”侣笙道:“这署内闲房尽多着,承方伯的美意,指拨了两间,
安置舍眷。”我道:“秋菊没有跟了来么?”侣笙道:“他已经嫁了人,如何能跟得来。前
天接了信,已经生了儿子了。这小孩子倒好,颇知道点好歹。据内人说,他自从出嫁之后,
不象那般蠢笨了,聪明了许多。他家里供着端甫和你的长生禄位,旦夕香花供奉,朔望焚香
叩头。”我大惊道:“这个如何使得!快写信叫他不要如此。况且这件事是王端甫打听出来
的,我在旁边不过代他传了几句话,怎么这样起来。他要供,只供端甫就够了,攀出我来做
甚么呢。”侣笙笑道:“小孩子要这样,也是他一点穷心,由他去干罢了,又不费他甚
么。”我道:“并且无谓得很!他只管那样仆仆亟拜,我这里一点不知,彼有所施,我无所
受,徒然对了那木头牌子去拜,何苦呢!”侣笙道:“这是他出于至诚的,谅来止也止他不
住,去年端甫接了家眷到上海,秋菊那小孩子时常去帮忙;家眷入宅时,房子未免要另外装
修油漆,都是他男人做的,并且不敢收受工价,连物料都是送的。这虽是小事,也可见得他
知恩报恩的诚心,我倒很喜欢。”我道:“施恩莫望报,何况我这个断不能算恩,不过是个
路见不平,聊助一臂之意罢了。”侣笙道:“你便自己要做君子,施恩不望报;却不能责他
人必为小人,受恩竟忘报呀。”说得我笑了,然而心中总是闷闷不乐。辞了回来,告诉姊姊
这件事。母亲、婶婶一齐说道:“你快点叫他写信去止住了,不要折煞你这孩子!”姊姊笑
道:“那里便折得煞,他要如此,不过是尽他一点心罢了。”
我道:“这样说起来,我初到南京时,伯父出差去了,伯母又不肯见我,倘不遇了继
之,怕我不流落在南京;幸得遇了他,不但解衣推食,并且那一处不受他的教导,我也应该
供起继之的长生禄位了?”姊姊笑道:“枉了你是个读书明理之人!这种不过是下愚所为罢
了。岂不闻‘士为知己者死’?又岂不闻‘国士遇我,国士报之’?从古英雄豪杰,受人意
外之恩时,何尝肯道一个‘谢’字!等他后来行他那报恩之志时,却是用出惊天动地的手
段,这才是叫做报恩呢。据我看,继之待你,那给你馆地招呼你一层,不过是朋友交情上应
有之义;倒是他那随时随事教诲你,无论文字的纰缪,处世的机宜,知无不言,这一层倒是
可遇不可求的殊恩,不可不报的。”我道:“拿甚么去报他呢?”姊姊道:“比如你今番跟
他去看卷子,只要能放出眼光,拔取几个真才,本房里中的比别房多些,内中中的还要是知
名之士,让他享一个知文之名,也可以算得报他了。其余随时随事,都可以报得。只要存了
心,何时非报恩之时,何地非报恩之地,明人还要细说么。”我道:“只是我那回的上海走
的不好,多了一点事,就闹的这里说感激,那里也说感激,把这种贵重东西送了来,看看他
也有点难受。我从此再不敢多事了。”姊姊道:“这又不然。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本来是
抑强扶弱,互相维持之意。比如遇了老虎吃人,我力能杀虎的,自然奋勇去救;就是力不能
杀虎,也要招呼众人去救,断没有坐视之理。你见了他送你的东西难受,不过是怕人说你望
报的意思。其实这是出于他自己的诚心,与你何干呢。”我道:“那一天寻到了侣笙家里,
他的夫人口口声声叫我君子;见了侣笙,又是满口的义士,叫得人怪害臊的。”母亲道:
“叫你君子、义士不好,倒是叫你小人、混帐行子的好!“姊姊道:“不是的。这是他的天
真,也是他的稚气,以为做了这一点点的事,值不得这样恭维。你自己看见并没有出甚么大
力量,又没有化钱,以为是一件极小的事。不知那秋菊从那一天以后的日子,都是你和王端
甫给他过的了,如何不感激!莫说供长生禄位,就是天天来给你们磕头,也是该的。”我摇
头道:“我到底不以为然。”姊姊笑道:“所以我说你又是天真,又是稚气。你满肚子要做
施恩不受报的好汉,自己又说不出来。照着你这个性子,只要莫磨灭了,再加点学问,将来
怕不是个侠士!”我笑道:“我说姊姊不过,只得退避三舍了。”说罢,走了出来,暗想姊
姊今天何以这样恭维我,说我可以做侠士,我且把这话问继之去。走到书房里,继之出去
了,问知是送课卷到藩台衙门去的。我便到上房里去,只见老妈子、丫头在那里忙着迭锡
箔,安排香烛,整备素斋。我道:“干娘今天上甚么供?”吴老太太道:“今天七月三十,
是地藏王菩萨生日。他老人家,一年到头都是闭着眼睛的,只有今天是张开眼睛。祭了他,
消灾降福。你这小孩子,怎不省得?”我向来厌烦这些事,只为是老太太做的,不好说甚
么,便把些别话岔开去。
继之夫人道:“这一年来,兄弟总没有好好的在家里住。这回来了,又叫你大哥拉到场
里去,白白的关一个多月,这是那里说起。”我道:“出闱之后,我总要住到拜了干娘寿才
动身,还有好几天呢。”老太太道:“你这回进去帮大哥看卷,要小心些,只要取年轻的,
不要取年老的,最好是都在十七岁以内的。”我道:“这是何意?”老太太道:“你才十八
岁,倘使那五六十岁的中在你手里,不叫他羞死么!”我笑道:“我但看文章,怎么知道他
的年纪?”老太太道:“考试不要填了三代、年、貌的么?”我道:“弥封了的,看不
见。”老太太道:“还有个法子,你只看字迹苍老的,便是个老头子。”我道:“字迹也看
不见,是用誊录誊过的。”老太太笑道:“这就没法了。”正说笑着,继之回来了,问笑甚
么,我告诉了,大家又笑了一笑。我谈了几句,便回到自己房里略睡一会,黄昏时,方才起
来吃饭。
一宿无话。次日,蔡侣笙夫人来了,又过去见了吴老太太、继之夫人。我便在书房陪继
之。他们盘桓了一天才散。光阴迅速,不觉到了初五日入闱之期,我便青衣小帽,跟了继
之,带了家人王富,同到至公堂伺候。行礼已毕,便随着继之入了内帘。继之派在第三房,
正是东首的第二间。外面早把大门封了,加上封条。王富便开铺盖。开到我的,忽诧道:
“这是甚么?”我一看,原来是一枝风枪。继之道:“你带这个来做甚么?”我道:“这是
在上海买的,到苏、杭去,沿路猎鸟,所以一向都是卷在铺盖里的。这回家来了,家里有现
成铺陈,便没有打开他,进来时就顺便带了他,还是在轮船上卷的呢。”说罢,取过一边。
这一天没有事。
第二天早起,主考差人出来,请了继之去,好一会才出来。我问有甚么事。继之道:
“这是照例的写题目。”我问甚么题。继之道:“告诉了你,可要代我拟作一篇的。”我答
应了。继之告诉了我,我便代他拟作了一个次题、一首诗。
到了傍晚时候,我走出房外闲望,只见一个鸽子,站在檐上。我忽然想起风枪在这里,
这回用得着了。忙忙到房里,取了枪,装好铅子,跑出来,那鸽子已飞到墙头上;我取了准
头,板动机簧,飕的一声着了,那鸽子便掉了下来。我连忙跑过去拾起一看,不觉吃了一惊。
正是:任尔关防严且密,何如一弹破玄机。不知为了何事大惊,且待下回再记。
第四十三回 试乡科文闱放榜 上母寿戏彩称觞
当时我无意中拿风枪打着了一个鸽子,那鸽子便从墙头上掉了下来,还在那里腾扑。我
连忙过去拿住,觉得那鸽子尾巴上有异,仔细一看,果是缚着一张纸。把他解了下来,拆开
一看,却是一张刷印出来已经用了印的题目纸。不觉吃了一惊。丢了鸽子,拿了题目纸,走
到房里,给继之看。继之大惊道:“这是哪里来的?”我举起风枪道:“打来的。我方才进
来拿枪时,大哥还低着头写字呢。”继之道:“你说明白点,怎么打得来?”我道:“是拴
在鸽子尾巴上,我打了鸽子,取下来的。”继之道:“鸽子呢?”我道:“还在外面墙脚
下。”说话间,王富点上蜡烛来。继之对王富道:“外面墙脚下的鸽子,想法子把他藏过
了。”王富答应着去了。
我道:“这不消说是传递了。但是太荒唐些,怎么用这个笨鸽子传递?”继之道:“鸽
子未必笨,只是放鸽子的人太笨了,到了这个时候才放。大凡鸽子,到了太阳下山时,他的
眼睛便看不见,所以才被你打着。”说罢,便把题目纸在蜡烛上烧了。我道:“这又何必烧
了他呢?”继之道:“被人看见了,这岂不是嫌疑所在。你没有从此中过来,怨不得你不知
道此中利害。此刻你和我便知道了题目,不足为奇;那外面买传递的不知多少,这一张纸,
你有本事拿了出去,包你值得五六百元,所以里面看这东西很重。听说上一科,题目已经印
了一万六千零六十张,及至再点数,少了十张,连忙劈了板片,另外再换过题目呢。”我笑
道:“防这些士子,就如防贼一般。他们来考试,直头是来取辱。前几天家母还叫我回家乡
去应小考,我是再也不去讨这个贱的了。”
继之道:“科名这东西,局外人看见,似是十分名贵,其实也贱得很。你还不知,到中
了进士去殿试,那个矮桌子,也有三条腿的,也有两条腿的,也有破了半个面子的,也有全
张松动的。总而言之,是没有一张完全能用的。到了殿试那天,可笑一班新进士,穿了衣
冠,各人都背着一张桌子进去。你要看见了,管你肚肠也笑断了,嘴也笑歪了呢。”我笑
道:“大哥想也背过的了?”继之道:“背的又不是我一个。”我道:“背了进去,还要背
出来呢。”继之道:“这是定做的粗东西,考完了就撂下了,谁还要他。”
闲话少提。到了初十以后,就有朱卷送来了。起先不过几十本,我和继之分看,一会就
看完了;到后来越弄越多,大有应接不暇之势。只得每卷只看一个起讲:要得的就留着,待
再看下文;要不得的,便归在落卷一起。拣了好的,给继之再看;看定了,就拿去荐。头场
才了,二场的经卷又来;二场完了,接着又是三场的策问。可笑这第三场的卷子,十本有九
本是空策,只因头场的八股荐了,这个就是空策,也只得荐在里面。我有心要拣一本好策,
却只没有好的,只要他不空,已经算好了。后来看了一本好的,却是头、二场没有荐过,便
在落卷里对了出来;看他那经卷,也还过得去,只是那八股不对。我问继之道:“这么一本
好策,奈何这个人不会作八股!”继之看了道:“他这个不过枝节太多,大约是个古文家,
你何妨同他略为改几个字,成全了这个人。”我吐出舌头,提起笔道:“这个笔,怎么改得
上去?”继之道:“我文具箱里带着有银朱锭子。”我道:“亏大哥怎么想到,就带了来。
可是预备改朱卷的?”继之道:“是内帘的,那一个不带着。你去看,有两房还堂而皇之的
摆在桌上呢。”我开了文具箱,取了朱锭、朱砚出来,把那本卷子看了两遍,同他改了几个
字,收了朱砚,又给继之看。继之看过了,笑道:“真是点铁成金,会者不难,只改得二三
十个字,便通篇改观了。这一份我另外特荐,等他中了,叫他来拜你的老师。”我道:“大
哥莫取笑。请你倒是力荐这本策,莫糟蹋了,这个人是有实学的。”继之果然把他三场的卷
子,迭做一迭,拿进去荐。回来说道:“你特荐的一本,只怕有望了。两位主考正在那里发
烦,说没有好策呢。”
三场卷子都看完了,就没有事,天天只是吃饭睡觉。我道:“此刻没有事,其实应该放
我们出去了,还当囚犯一般,关在这里做甚么呢。此刻倒是应试的比我们逍遥了。”继之忽
地扑嗤的笑了一声。我道:“这有甚么好笑?”继之道:“我不笑你,我想着一个笑话,不
觉笑了。”我道:“甚么笑话?”继之道:“也不知是那一省那一科的事,题目是‘邦君之
妻’一章。有一本卷子,那破题是:‘圣人思邦君之妻,愈思而愈有味焉。’”我听了不觉
大笑。继之道:“当下这本卷子,到了房里,那位房官看见了,也象你这样一场大笑,拿到
隔壁房里去,当笑话说。一时惊动了各房,都来看笑话。笑的太利害了,惊动了主考,吊了
这本卷子去看,要看他底下还有甚笑话。谁知通篇都是引用《礼经》,竟是堂皇典丽的一篇
好文章。主考忙又交出去,叫把破题改了荐进去,居然中在第一名。”我道:“既是通篇好
的,为何又闹这个破题儿?”继之道:“传说是他梦见他已死的老子,教他这两句的,还说
不用这两句不会中。”我道:“那里有这么灵的鬼,只怕靠不住。”继之道:“我也这么
说。这件事没有便罢,倘若有的,那个人一定是个狂士,恐怕人家看不出他的好处,故意在
破题上弄个笑话,自然要彼此传观,看的人多了,自然有看得出的。是这个主意也不定。”
我道:“这个也难说。只是此刻我们不得出去,怎么好呢?”继之道:“你怎么那么野
性?”我道:“不是野性。在家里那怕一年不出门,也不要紧。此地关着大门,不由你出
去,不觉就要烦燥起来。只要把大门开了,我就住在这里不出去也不要紧。”继之道:“这
里左右隔壁,人多得很,找两个人谈天,就不寂寞了。”我道:“这个更不要说。那做房官
的,我看见他,都是气象尊严,不苟言笑的,那种官派,我一见先就怕了。那些请来帮阅卷
的,又都是些耸肩曲背的,酸的怕人;而且又多半是吃丫片烟的,那嘴里的恶气味,说起话
直喷过来,好不难受!里面第七房一个姓王的,昨天我在外面同他说了几句话,他也说了十
来句话,都是满口之乎者也的;十来句话当中,说了三个‘夫然后’”。继之笑道:“亏你
还同他记着帐!”我道:“我昨天拿了风枪出去,挂了装茶叶的那个洋铁罐的盖做靶子,在
那里打着顽。他出来一见了,便摇头摆尾的说道:“此所谓有文事者,必有武备。’他正说
这话时,我放了一枪,中了靶子,砉的一声响了。他又说道:‘必以此物为靶始妙,盖可以
聆声而知其中也;不然,此弹太小,不及辨其命中与否矣。’说罢,又过来问我要枪看,又
问我如何放法。我告诉了他,又放给他看。他拿了枪,自言自语的,一面试演,一面说道:
‘必先屈而折之,夫然后纳弹;再伸之以复其原,夫然后拨其机簧;机动而弹发,弹着于
靶,夫然后有声。’”继之笑道:“不要学了,倒是你去打靶消遣罢。”我便取了洋铁罐盖
和枪,到外头去打了一回靶,不觉天色晚了。
自此以后,天天不过打靶消遣。主考还要搜遗,又时时要斟酌改几个朱卷的字,这都是
继之自己去办了。直等到九月十二方才写榜,好不热闹!监临、主考之外,还有同考官、内
外监试、提调、弥封、收掌、巡绰各官,挤满了一大堂。一面拆弥封唱名,榜吏一面写,从
第六名写起,两旁的人,都点了一把蜡烛来照着,也有点一把香的,只照得一照,便拿去熄
了,换点新的上来,这便是甚么“龙门香”、“龙门烛”了。写完了正榜,各官歇息了一
回,此时已经四更天光景了,众官再出来升座,再写了副榜,然后填写前五名。到了此时,
那点香点烛的,更是热闹。直等榜填好了,卷起来,到天色黎明时,开放龙门,张挂全榜。
此时继之还在里面,我不及顾他,犹如临死的人得了性命一般,往外一溜,就回家去
了。时候虽早,那看榜的人,却也万头攒动。一路上往来飞跑的,却是报子分投报喜的。我
一面走,一面想着:“作了几篇臭八股,把姓名写到那上头去,便算是个举人,到底有甚么
荣耀?这个举人,又有甚么用处?可笑那班人,便下死劲的去争他,真是好笑!”又想道:
“我何妨也去弄他一个。但是我未进学,必要捐了监生,才能下场。化一百多两银子买那张
皮纸,却也犯不着。”一路想着,回到家,恰好李升打着轿子出来去接继之。我到里面去,
家里却没有人,连春兰也不看见,只有一个老妈子在那里扫地。我知道都在继之那边了,走
了过去,果然不出我之所料,上前一一见过。
母亲道:“怎么你一个人回来?大哥呢?”我道:“大哥此刻只怕也就要出来了。我被
关了一个多月,闷得慌了,开了龙门就跑的。”吴老太太道:“我的儿,你辛苦了!我们昨
天晚上也没有睡,打了一夜牌,一半是等你们,一半也替你们分些辛苦。”说着,自己笑
了。姊姊道:“只关一个多月,便说是慌了,象我们终年不出门的怎样呢!”我道:“不是
这要说。叫我在家里不出门,也并不至于发闷。因为那里眼睁睁看着有门口,却是封锁了,
不能出来的,这才闷人呢。而且他又不是不开,也常常开的,拿伙食东西等进来,却不许人
出进,一个在门外递入,一个在门里接收;拿一个碗进来,连碗底都要看过。无论何人,偶
然脚踹了门阆,旁边的人便叱喝起来。主考和监临说话,开了门,一个坐在门里,一个坐在
门外。”母亲道:“怎么场里面的规矩这么严紧?”我道:“甚么规矩!我看着直头是捣
鬼!要作弊时,何在乎这个门口。我还打了一个鸽子,鸽子身上带着题目呢。”老太太道:
“规矩也罢,捣鬼也罢,你不要管了,快点吃点心罢。”说着,便叫丫头:“拿我吃剩下的
莲子汤来。”我忙道:“多谢干娘。”
等了一会,继之也回来了。与众人相见过,对我说道:“本房中了几名,你知道了
么?”我道:“我只管看卷子,不管记帐,哪里知道。”继之道:“中了十一卷,又拨了三
卷给第一房,这回算我这房最多了。你特荐的好策,那一本中在第十七名上。两位主考都赞
我好法眼,那里知道是你的法眼呢。”我道:“大哥自己也看的不少,怎么都推到我身
上?”继之道:“说也奇怪,所中的十一卷,都是你看的,我看的一卷也不曾中。”说罢,
吃了点心,又出去了。大约场后的事,还要料理两天,我可不去帮忙了。
坐了一会,我便回去。母亲、婶婶、姊姊,也都辞了过来。只见那个柴窑的弥勒佛,已
经摆在桌上了。我问寿屏怎样了。姊姊道:“已经裱好了。但只有这两件,还配些甚么呢?
伯娘意思,要把这如意送去。我那天偶然拿起来看,谁知紫檀柄的背后,镶了一块小小的象
牙,侣笙把你救秋菊和遇见他的事,详详细细的撰了一篇记刻在上面,这如何能送得人。”
我听见连忙开了匣了,取出如意来看,果然一片小牌子,上面刻了一篇记。那字刻得细入毫
芒,却又波磔分明。不觉叹道:“此公真是多才多艺!”姊姊道:“你且慢赞别人,且先料
理了这件事,应该再配两样甚么?”我道:“急甚么!明日去配上两件衣料便是。”
忽然春兰拿了一封信来,是继之给我的。拆开看时,却是叫我写请帖的签条,说帖子都
在书房里。我便过去,见已套好了一大叠帖子,签条也粘好了,旁边一本簿子,开列着人
名,我便照写了。这一天功夫,全是写签条,写到了晚上九点钟,才完了事。交代家人,明
日一早去发。一宿无话。
次日,我便出去,配了两件衣料回来,又配了些烛酒面之类,送了过去。却只受了寿
屏、水礼,其余都退了回来。往返推让了几次,总是不受,只得罢了。
继之商通了隔壁,到十九那天,借他的房子用,在客堂外面天井里,拆了一堵墙,通了
过去。那隔壁是一所大房子,前面是五开间大厅;后进的宽大,也相仿佛,不过隔了东西两
间暗房,恰好继之的上房开个门,可以通得过去。就把大厅上的屏风撤去,一律挂了竹帘,
以便女客在内看戏。前面天井里,搭了戏台;在自己的客堂里,设了寿座。先一天,我备了
酒,过去暖寿。又叫了变戏法的来,顽了一天。连日把书房改做了帐房,专管收礼、发赏号
的事。
到了十九那一天,一早我先过去拜寿。只见继之夫妇,正在盛服向老太太行礼。铺设得
五色缤纷,当中挂了姊姊画的那一堂寿屏,两旁点着五六对寿烛。我也上前去行过礼。那边
母亲、婶婶、姊姊,也都过来了。我恐怕有女客,便退了出来,到外面寿堂上去。只见当中
挂着一堂泥金寿屏,是藩台送的,上面却是侣笙写的字;两旁是道台、首府、首县的寿幛;
寿座上供了一匣翡翠三镶如意,还有许多果品之类,也不能尽记。地下设了拜垫,两旁点了
两排寿烛,供了十多盆菊花。走过隔壁看时,一律的挂着寿联、寿幛,红光耀眼。阶沿墙
脚,都供了五色菊花。不一会,继之请的几位知客,都衣冠到了。除了上司挡驾之外,其余
各同寅纷纷都到,各局所的总办、提调、委员,无非是些官场。
到了午间,摆了酒席,一律的是六个人一桌。入席开戏,席间每来一个客,便跳一回加
官,后面来了女客,又跳女加冠,好好的一本戏,却被那跳加官占去了时候不少。
到了下午时候,我回到后面去解手,方才走到寿座的天井里,只见一个大脚女人,面红
耳赤,满头是汗,直闯过来。家人们连忙拦住道:“女客从这边走。”就引他到上房里去。
我回家解过手,仍旧过来,只见座上各人,都不看戏,一个个的都回过脸来,向帘内观看。
那帘内是一片叫骂之声,不绝于耳。
正是:庭前方竞笙歌奏,座后何来叫骂声?不知叫骂的是谁,又是为着甚事叫骂,且待
下回再记。
第四十四回 苟观察被捉归公馆 吴令尹奉委署江都
当日女客座上,来的是藩台夫人及两房姨太太,两位少太太、一位小姐,这是他们向有
交情的,所以都到了;其余便是各家官眷,都是很有体面的,一个个都是披风红裙。当这个
热闹的时候,那里会叫骂起来?原来那位苟才,自从那年买嘱了那制台亲信的人,便是接二
连三的差事;近来又委了南京制造局总办,又兼了筹防局、货捐局两个差使,格外阔绰起
来。时常到秦淮河去嫖,看上了一个妓女,化上两吊银子,讨了回去做妾,却不叫大老婆得
知,另外租了小公馆安顿。他那位大老婆是著名泼皮的,日子久了,也有点风闻,只因不曾
知得实在,未曾发作。这回继之家的寿事,送了帖子去,苟才也送了一份礼。请帖当中,也
有请的女客帖子。他老婆便问去不去。苟才说:“既然有了帖子,就去一遭儿也好。”谁知
到了十八那天,苟才对他说:“吴家的女帖是个虚套,继之夫人病了,不能应酬,不去也
罢。”他老婆倒也信了。你道他为何要骗老婆?只因那讨来的婊子,知道这边有寿事唱戏,
便撒娇撒痴的要去看热闹。苟才被他缠不过,只得应许了。又怕他同老婆当面不便,因此撒
了一个谎,止住了老婆,又想只打发侍妾来拜寿,恐怕继之见怪。好在两家眷属不曾来往
过,他便置备了二品命妇的服式,叫婊子穿上,扮了旗装,只当是正室。传了帖子进去,继
之夫人相见时,便有点疑心,暗想他是旗人,为甚裹了一双小脚,而且举动轻佻,言语鹘
突,喜笑无时,只是不便说出。
苟才的公馆与继之处相去不过五六家,今日开通了隔壁,又近了一家,这边锣鼓喧天,
鞭炮齐放,那边都听得见。家人仆妇在外面看见女客来的不少,便去告诉了那苟太太。这几
个仆妇之中,也有略略知道这件事的,趁便讨好,便告诉他说:听说老爷今天叫新姨太太到
吴家拜寿听戏,所以昨天预先止住了太太,不叫太太去。他老婆听了,便气得三尸乱暴,七
窍生烟。趁苟才不在家,便传了外面家人来拷问。家人们起先只推不知,禁不起那妇人一番
恫喝,一番软骗,只得说了出来。妇人又问了住处,便叫打轿子。再三吩咐家人,有谁去送
了信的,我回来审出来了,先撕下他的皮,再送到江宁县里打屁股,因此没有人敢给信。他
带了一个家人,两名仆妇,径奔小公馆来。进了门去,不问情由,打了个落花流水。喝叫把
这边的家人仆妇绑了,叫带来的家人看守,“不是我叫放,不准放”。
又带了两名仆妇,仍上轿子,奔向继之家来。我在寿座天井里碰见的正是他。因为这天
女客多,进出的仆妇不少,他虽跟着有两个仆妇,我可不曾留意。他一径走到女座里,又不
认得人,也不行礼,直闯进去。继之夫人也不知是甚么事,只当是谁家的一个仆妇。他竟直
闯第一座上,高声问道:“那一个是秦准河的蹄子?”继之夫人吃了一惊。我姊姊连忙上去
拉他下来,问他找谁,“怎么这样没规矩!那首座的是藩台、盐道的夫人,两边陪坐的都是
首府、首县的太太,你胡说些甚么!”妇人道:“便是藩台夫人便怎么!须知我也不弱!”
继之夫人道:“你到底找谁?”妇人道:“我只找秦淮河的蹄子!”我姊姊怒道:“秦淮河
的蹄子是谁?怎么会走到这里来?那里来的疯婆子,快与我打出去!”妇人大叫道:“你们
又下帖子请我,我来了又打我出去,这是甚么话!”继之夫人道:“既然如此,你是谁家宅
眷?来找谁?到底说个明白。”妇人道:“我找苟才的小老婆。”继之夫人道:“苟大人的
姨太太没有来,倒是他的太太在这里。”妇人问是哪一个,继之夫人指给他看。妇人便撇了
继之夫人,三步两步闯了上去,对准那婊子的脸上,劈面就是一个大巴掌。那婊子没有提
防,被他猛一下打得耳鸣眼热,禁不得劈拍劈拍接连又是两下,只打得珠花散落一地。连忙
还手去打,却被妇人一手挡开。只这一挡一格,那婊子带的两个镀金指甲套子,不知飞到哪
里去了。妇人顺手把婊子的头发抓住,拉出座来,两个扭做一堆,口里千蹄子,万淫妇的乱
骂。婊子口里也嚷骂老狐狸,老泼货。我姊姊道:“反了!这成个甚么样子!”喝叫仆妇把
这两个怪物,连拖带拽的拉到自己上房那边去;又叫继之夫人,“只管招呼众客,这件事我
来安排”;又叫家人快请继之。此时我正解完了手,回到外面,听见里面叫骂,正不知为着
甚事,当中虽然挂的是竹帘,望进去却隐隐约约的,看不清楚。看见家人来请继之,我也跟
了进去看看。只见他两个在天井里仍然扭做一团,妇人伸出大脚,去跺那婊子的小脚;跺着
他的小脚尖儿,痛的他站立不住,便倒了下来,扭着妇人不放;妇人也跟着倒了;婊子在妇
人肩膀上,死命的咬了一口,而且咬住了不放;妇人双手便往他脸上乱抓乱打,两个都哭
了。我姊姊却端坐在上面不动。各家的仆妇挤了一天井看热闹。继之忙问甚么事。姊姊道:
“连我们都不知道。大哥快请苟大人进来,这总是他的家事,他进来就明白了,也可以解散
了。”继之叫家人去请。姊姊便仍到那边去了。
不一会,家人领着苟才进来。那妇人见了,便撇了婊子,尽力挣脱了咬口,飞奔苟才,
一头撞将过去,便动手撕起来,把朝珠扯断了,撒了一地。妇人嘴里嚷道:“我同你去见将
军去!问问这宠妾灭妻,是出在《大清会典》那一条上?你这老杀才!你嫌我老了,须知我
也曾有年轻的时候对付过你来!你就是讨婊子,也不应该叫他穿了我的命服,居然充做夫
人!你把我安放到哪里?须知你不是皇帝,家里没有冷宫!你还一个安放我的所在来,我便
随你去干!”苟才气的目瞪口呆,只连说“罢了罢了”。那婊子盘膝坐在地上,双手握着脚
尖儿,嘴里也是老泼货,老不死的乱骂。一面爬起来,一步一拐的,走到苟才身边撕住了哭
喊道:“你当初许下了我,永远不见泼辣货的面,我才嫁你;不然,南京地面,怕少了年轻
标致的人,怕少了万贯家财的人,我要嫁你这个老杀才!你骗了我入门,今天做成这个圈套
捉弄我!到了这里,当着许多人羞辱我!”一边一个,把苟才褫住,倒闹得苟才左右为难。
我同继之又不好上前去劝。”苟才只有叹气顿足,被他两个闹得衣宽带松,补服也扯了下
来。闹了好一会,方才说道:“人家这里拜寿做喜事,你们也太闹的不成话了,有话回家去
说呀。”妇人听说,拉了苟才便走。继之倒也不好去送,只得由他去了。婊子倒是一松手
道:“凭你老不要脸的抢了汉子去,我看你死了也搂他到棺材里!”继之对我道:“还是请
你姊姊招呼他罢。”说着出去了。我叫仆妇到那边,请了姊姊过来,姊姊便带那婊子到我们
那边去,我也到外面去了。
此时众人都卸了衣冠,撤了筵席,桌上只摆了瓜子果碟。众人看见继之和我出去,都争
着问是甚么事,只得约略说了点。大家议论纷纷,都说苟才的不是,怎么把命服给姨娘穿起
来,怪不得他夫人动气,然而未免暴燥些。有个说苟观察向来讲究排场,却不道今天丢了这
个大脸。
正在议论之间,忽听得外面一迭连声叫报喜。正要叫人打听时,早抢进了一个人,向继
之请了个安道:“给吴老爷报喜、道喜!”继之道:“甚么事?”那人道:“恭喜吴老爷!
署理江都县,已经挂了牌了!”原来藩台和继之,是几代的交情,向来往来甚密;只因此刻
彼此做了官,反被官礼拘束住了,不能十分往来,也是彼此避嫌的意思。藩台早就有心给继
之一个署缺,因知道今天是他老太太的整寿,前几天江都县出了缺,论理就应该即刻委人,
他却先委了扬州府经历暂行代理,故意挨到今日挂牌,要博老太太一笑。这来报喜的,却是
藩台门上。向来两司门上是很阔的,候补州县官,有时要望同他拜个把子也够不上呢,他如
何肯亲来报喜?因为他知道藩台和继之交情深,也知道藩台今天挂牌的意思,所以特地跑来
讨好。又出来到寿座前拜了寿。继之让他坐,他也不敢就坐,只说公事忙,便辞去了。这话
传到了里头去,老太太欢喜不尽,传话出来,叫这出戏完了,点一出《连升三级》(戏名
也)。戏班里听见这个消息,等完了这出戏,又跳了一个加官讨了赏,才唱点戏。
到了晚上,点起灯烛,照耀如同白日,重新设席,直到三鼓才散。我进去便向老太太道
喜。劳乏了一天,大家商量要早点安歇。我和姊姊便奉了母亲、婶婶回家。我问起那位苟姨
太太怎样了。姊姊道:“那种人真是没廉耻!我同了他过来,取了奁具给他重新理妆,他洗
过了脸,梳掠了头髻,重施脂粉,依然穿了命服,还过去坐席,毫不羞耻。后来他家里接连
打发三起人接他,他才去了。”我道:“回去还不知怎样吵呢。”姊姊道:“这个我们管他
做甚!”说罢,各自回房歇息。
次日,继之先到藩署谢委,又到督辕禀知、禀谢,顺道到各处谢寿。我在家中,帮着指
挥家人收拾各处,整整的忙了三天,方才停当。此时继之已经奉了劄子,饬知到任,便和我
商量。因为中秋节后,各码头都未去过,叫我先到上江一带去查一查帐目,再到上海、苏、
杭,然后再回头到扬州衙门里相会。我问继之,还带家眷去不带。继之道:“这署事不过一
年就回来了,还搬动甚么呢。我就一个人去,好在有你来往于两间,这一年之中,我不定因
公晋省也有两三次,莫若仍旧安顿在这里罢。”我听了,自然无甚说话。当下又谈谈别的事
情。
忽然家人来报说:“藩台的门上大爷来了。”继之便出去会他。一会儿进来了,我忙问
是甚么事。继之道:“方伯升了安徽巡抚,方才电报到了,所以他来给我一个信。”说着,
便叫取衣服来,换过衣帽,上衙门去道喜。继之去后,我便到上房里去,恰好我母亲和姊姊
也在这边,大家说起藩台升官,都是欢喜,自不必说。只有我姊姊,默默无言,众人也不在
意。过了一会,继之回来了,说道:“我本来日间便要禀辞到任,此刻只得送过中丞再走的
了。”我道:“新任藩台是谁?只怕等新任到了算交代,有两个月呢。”继之道;“新藩台
是浙江臬台升调的,到这里本来有些日子,因为安徽抚台是被参的,这里中丞接的电谕是
‘迅赴新任,毋容来京请训’,所以制台打算委巡道代理藩司,以便中丞好交卸赴新任去,
大约日子不能过远的,顶多不过十天八天罢了。”说着话,一面卸下衣冠,又对我说道:
“起先我打算等我走后,你再动身;此刻你犯不着等我了,过一两天,你先到上江去,我们
还是在江都会罢。我近来每处都派了自己家里人在那里,你顺便去留心查察,看有能办事
的,我们便派了他们管理;算来自己家里人,总比外人靠得住。”我答应了。
过了两天,附了上水船,到汉口去,稽查一切。事毕回到九江,一路上倒没有甚么事。
九江事完之后,便附下水船到了芜湖,耽搁了两天。打听得今年米价甚是便宜,我便译好了
电码,亲自到电报局里去,打电报给上海管德泉,叫他商量应该办否。刚刚走到电报局门
口,只见一乘红轿围的蓝呢中轿,在局门口憩下,轿子里走出一个人来,身穿湖色绉纱密行
棉袍,天青缎对襟马褂,脸上架了一副茶碗口大的墨晶眼镜,头上戴着瓜皮纱小帽。下得轿
来,对我看了一眼,便把眼镜摘下,对我拱手道:“久违了!是几时到的?”我倒吃了一个
闷葫芦,仔细一看,原来不是别人,正是在大关上和挑水阿三下象棋的毕镜江;面貌丰腴的
了不得,他不向我招呼,我竟然要认不得他了。当下只得上前厮见。镜江便让我到电局里客
堂上坐。我道:“我要发个电信呢。”他道:“这个交给我就是。”我只得随他到客堂里
去,主宾坐下。他便要了我的底子,叫人送进去。一面问我现在在甚么地方,可还同继之一
起。我心里一想,这种人何犯上给他说真话,因说道:“分手多时了。此刻在沿江一带跑
跑,也没有一定事情。”他道:“继之这种人,和他分了手倒也罢了,这个人刻薄得很。舍
亲此刻当这局子的老总,带了兄弟来,当一个收支委员。本来这收支上面还有几位司事,兄
弟是很空的;无奈舍亲事情忙,把一切事都交给兄弟去办,兄弟倒变了这局子的老总了。说
来也不值当,拿了收支的薪水,办的总办的事,你说冤不冤呢。”我听了一席话,不觉暗暗
好笑,嘴里只得应道:“这叫做能者多劳啊。”正说话时,便来了两个人,都是趾高气扬
的,嚷着叫调桌子打牌。镜江便邀我入局,我推说不懂,要了电报收单,照算了报费,便辞
了回去。
第二天德泉回电到了,说准定赁船来装运。我一面交代照办,便附了下水船,先回南京
去一趟。继之已经送过中丞,自己也到任去了。姊姊交给我一封信,却是蔡侣笙留别的,大
约说此番随中丞到安徽去,后会有期的话。我盘恒了两天,才到上海,和德泉商量了一切。
又到苏州走了一趟,才到杭州去。料理清楚,要打算回上海去,却有一两件琐事不曾弄明
白,只得暂时歇下。
这天天气晴明,我想着人家逛西湖都在二三月里,到了这个冬天,湖上便冷落得很;我
虽不必逛湖,又何妨到三雅园去吃一杯茶,望望这冬天的湖光山色呢。想罢,便独自一人,
缓步前去。刚刚走到城门口,劈头遇见一个和尚,身穿破衲,脚踏草鞋,向我打了一个问讯。
正是:不是偷闲来竹院,如何此地也逢僧?不知这和尚是谁,且待下回再记。
第四十五回 评骨董门客巧欺蒙 送忤逆县官托访察
你道那和尚是谁?原来不是别人,正是那逼死胞弟、图卖弟妇的黎景翼。不觉吃了一
惊,便问道:“你是几时出家的?为甚弄到这个模样?”景翼道:“一言难尽!自从那回事
之后,我想在上海站不住了,自己也看破一切,就走到这里来,投到天竺寺,拜了师傅做和
尚。谁知运气不好,就走到哪里都不是。那些僧伴,一个个都和我不对。只得别了师傅,到
别处去挂单,终日流离浪荡,身边的盘费,弄的一文也没了,真是苦不胜言!”他一面说
话,我一面走,他只管跟着,不觉到了三雅园。我便进去泡茶,景翼也跟着进去坐下。茶博
士泡上茶来。景翼又问我到这里为甚事,住在哪里。我心中一想,我个人招惹他不得,因说
道:“我到这里没有甚么事,不过看个朋友,就住我朋友家里。”景翼又问我借钱,我无
奈,在身边取了一圆洋银给他,他才去了。
那茶博士见他去了,对我说道;“客人怎么认得这个和尚?”我道:“他在俗家的时
候,我就认得他的。”茶博士道:“客人认得他也罢!”我道:“这话奇了!我已经认得他
了,怎么能够不认得呢。”茶博士道:“客人有所不知:这个和尚不是个好东西,专门调戏
人家妇女,被他师傅说他不守清规,把他赶了出来。他又投到别家庙儿里去。有一回,城里
乡绅人家做大佛事,请了一百多僧众念经,他也投在里面,到了人家,却乘机偷了人家许多
东西,被人家查出了,送他到仁和县里去请办,办了个枷号一个月示众。从此他要挂单,就
没有人家肯留他了。”我听了这话,只好不做理会。闲坐了一回,眺望了一回湖光山色,便
进城来。
忽然想起当年和我办父亲后事的一位张鼎臣,我来到杭州几次,总没有去访他;此时想
着访他谈谈,又不知他住在哪里。仔细想来,我父亲开店的时想,和几家店铺有来往,我在
帐簿上都看见过的,只是一是时想不起来。猛可想起鼓楼弯保合和广东丸药店,是当日来往
极熟的,只怕他可以知道鼎臣下落。想罢,便一径问路到鼓楼弯去,寻到了保合和,只见里
面纷纷发行李出来,不知何故。我便挨了进去,打着广东话,向一位有年纪的拱手招呼,问
他贵姓。那人见我说出广东话,以为是乡亲,便让坐送茶,说是姓梁,号展图。又转问了
我,我告诉了,并说出来意,问他知道张鼎臣下落不知。展图道:“听说他做了官了,我也
不知底细,等我问问舍侄便知道了。”说罢,便向一个后生问道:“你知道张鼎臣现在哪
里?”那后生道:“他捐了个盐知事,到两淮候补去了。”只见一个人闯了进来道:“客人
快点下船罢,不然潮要来了!”展图道:“知道,我就来。”我道:“原来老丈要动身,打
扰了!”说罢起身。展图道:“我是要到兰溪去走一次。”我别了出来,自行回去。
到了次日,便叫了船仍回上海,耽搁一天,又到镇江稽查了两天帐目,才雇了船渡江到
扬州去。入到了江都县衙门,自然又是一番景象。除了继之之外,只有文述农是个熟人。我
把各处的帐目给继之看了,又述了各处的情形,便与述农谈天。此时述农派做了帐房,彼此
多时未见,不免各诉别后之事。我便在帐房里设了榻位,从此和述农联床夜话。好得继之并
不叫我管事,闲了时,便到外面访访古迹,或游几处名胜。最好笑的,是相传扬州的二十四
桥,一向我只当是个名胜地方。谁知到了此地问时,那二十四桥竟是一条街名。被古人欺了
十多年,到此方才明白。继之又带了我去逛花园。原来扬州地方,花园最多,都是那些盐商
盖造的。上半天任人游玩,到了下午,园主人就来园里请客,或做戏不等。
这天述农同了我去逛容园。据说这容园是一个姓张的产业,扬州花园,算这一所最好;
除了各处楼台亭阁之外,单是厅堂,就有了三十八处,却又处处的装璜不同。游罢了回来,
我问起述农,说这容园的繁华,也可以算绝顶了。久闻扬州的盐商阔绰,今日到了此地,方
才知道是名不虚传。述农道:“他们还是拿着钱不当钱用,每年冤枉化去的不知多少;若是
懂得的,少化几个冤枉钱,还要阔呢。”我道:“银钱都积在他们家里也不是事,只要他肯
化了出来,外面有得流通便好,管他冤枉不冤枉。搁不住这班人都做了守财奴,年年只有入
款,他却死搂着不放出来,不要把天下的钱,都辇到他家么。”述农道:“你这个自是正
论。然而我看他们化的钱,实在冤枉得可笑!平白无端的,养了一班读书不成的假名士在家
里,以为是亲近风雅,要借此洗刷他那市侩的名字。化了钱养了几个寒酸倒也罢了,那最奇
的,是养了两班戏子,不过供几个商家家宴之用,每年要用到三万多银子!这还说是养了几
个人;只有他那买古董,却另外成就一种癖性,好好的东西拿去他不买,只要把东西打破了
拿去,他却出了重价。”我不觉笑道:“这却为何?”述农道:“这件事你且慢点谈,可否
代我当一个差,我请你吃酒。”我道:“说得好好的,又当甚么差?”
述家在箱子里,取出一卷画来,展开给我看,却是一幅横披,是阮文达公写的字。我
道:“忽然看起这个做甚么?”述农指着一方图书道:“我向来知道你会刻图书,要请你摹
出这一个来,有个用处。”我看那图书时,却是“节性斋”三个字。因说道:“这是刻的近
于邓石如一派,还可以仿摹得来,若是汉印就难了。但不知你仿来何用?”述农一面把横披
卷起,仍旧放在箱子里道:“摹下来自有用处。方才说的那一班盐商买古董,好东西他不
要,打破了送去,他却肯出价钱,你道他号甚么意思?原来他拿定了一个死主意,说是那东
西既是千百年前相传下来的,没有完全之理;若是完全的,便是假货。因为他们个个如此,
那一班贩古董的知道了,就弄了多少破东西卖给他们。你说冤枉不冤枉?有一个在江西买了
一个花瓶是仿成化窑的东西,并不见好,不过值上三四元钱;这个人却叫玉工来,把瓶口磨
去了一截,配了座子,贩到扬州来,却卖了二百元。你说奇不奇呢。他那买字画,也是这个
主意,见了东西,也不问真假,先要有名人图书没有;也不问这名人图书的真假,只要有了
两方图书,便连字画也是真的了。我有一个董其昌手卷,是假的,藏着他没用,打算冤给他
们,所以请你摹了这方图书下来,好盖上去。”我笑道:“这个容易,只要买了石来。但怕
他看出是假的,那就无谓了。”述农道:“只要先通了他的门客,便不要紧。”我道:“他
的门客,难道倒帮了外人么?”述农道:“这班东西懂得甚么外人内人,只要有了回用,他
便拍合。有一回有个人拿了一幅画去卖,要价一千银子,那门客要他二成回用,那人以为做
生意九五回用,是有规矩的,如何要起二成来,便不答应他。他说若不答应,便交易不成,
不要后悔。卖画的自以为这幅画是好的,何忧卖不去,便没有答应他。及至拿了画去看,却
是画的一张人物,大约是‘岁朝图’之类,画了三四个人,围着掷骰子,骰盘里两颗骰子坐
了五,一个还在盘里转,旁边一个人,举起了手,五指齐舒,又张开了口,双眼看着盘内,
真是神彩奕奕。东家看了,十分欢喜,以为千金不贵。那门客却在旁边说道:‘这幅画虽
好,可惜画错了,便一文不值。’东家问他怎么画错了。他说:‘三颗骰子,两顶坐了五,
这一颗还转着未定,喝骰子的人,不消说也喝六的了;他画的那喝骰子的,张开了口,这
“六”字是合口音,张开了口,如何喝得“六”字的音来?”东家听了,果然不错,便价也
不还,退了回去。那卖画的人,一场没趣,只得又来求那门客。此时他更乐得拿腔了,说已
经说煞了,挽回不易,必要三成回用。卖画的只得应允了。他却拿了这幅画,仍然去见东
家,说我仔细看了这画,足值千金。东家问有甚凭据。他说:‘这幅画是福建人画的,福建
口音叫“六”字,犹如扬州人叫“落”字一般,所以是开口的;他画了开口,正所以传那叫
“六”字之神呢。’他的东家听了,便打着扬州话‘落落’的叫了两声,果然是开口的,便
乐不可支,说道:‘亏得先生渊博,不然几乎当面错过。’马上兑了一千银子出来,他便落
了三百。”我听了,不觉笑起来道:“原来多懂两处方言,却有这等用处。但不知这班盐商
怎么弄得许多钱?我看此中必定有个弊端。”述农道:“这个何消说得。这里面的毛病,我
也弄不清楚。闻得两淮盐额有一千六百九万多引,叫做纲盐。每引大约三百七十斤,每斤场
价不过七八文,课银不过三厘多。运到汉口,便每斤要卖五六十文不等。愈远愈贵,并且愈
远愈杂。这里场盐是雪白的,运到汉口,便变了半黄半黑的了。有部帖的盐商,叫做根窝。
有根窝的,每盐一引,他要抽银一两,运脚公用。每年定额是七十万,近来加了差不多一
倍。其实运脚所用,不及四分之一,汉口的岸费,每引又要派到一两多,如何不发财!所以
盐院的供应,以及缉私犒赏,瞻养穷商子孙,一切费用,都出在里面。最奇的,他们自己对
自己,也要做弊:总商去见运司,这是他们商家的公事了,见运司那个手本,不过几十文就
买来了,他开起帐来,却是一千两。你说奇不奇?”我听到这里,不觉吐出了舌头道:“这
还了得!难道众商家就由得他混开么?”述农道:“这个我们局外人哪里知道,他自然有许
多名目立出来。其实纲盐之利,不在官不在民,商家独占其利;又不能尽享,大约幕友、门
客等辈分的不少,甚至用的底下人、丫头、老妈子,也有余润可沾。船户埠行,有许多代运
盐斤,情愿不领脚价,还怕谋不到手的,所以广行贿赂,连用人也都贿遍了,以求承揽载
运。”我道:“不领脚价,也有甚好处么?”述农道:“自然有好处。凡运盐到了汉口,靠
在码头上,逐船编了号头,挨号轮销。他只要弄了手脚,把号头编得后些,赶未及轮到他船
时,先把盐偷着卖了;等到轮着他时,却就地买些私盐来充数。这个办法,叫做过笼蒸糕。
万一买不着私盐,他便连船也不要了,等夜静时,凿穿了船底,由他沉下去,便报了个沉
没。这个办法叫做‘放生’。后来两江总督陶文毅公知道这种弊端,便创了一个票盐的办
法:无论哪一省的人,都可以领票,也不论数目多少;只要领了票,一样的到场灶上计引授
盐,却仍然要按着引地行销。此时一众盐商,无弊可作,窘的了不得,于是怨恨陶公,入于
骨髓。无可发泄,却把陶公的一家人编成了纸牌。我还记得有一张是画了一个人,拿了一双
斧头砍一棵桃树,借此以为咒诅之计。你道可笑么。”我道:“这种不过儿戏罢了,有甚益
处。”述农道:“从行了票盐之后,却是倒了好几家盐商,盐法为之一变。此时为日已久,
又不知经了多少变局了。”
我因为谈了半天盐务,忽然想起张鼎臣,便想去访他,因开了他的官阶名姓,叫人到盐
运司衙门去打听。一面踱到继之签押房里来。继之正在那里批着公事,见了我,便放下了笔
道:“我正要找你,你来得恰好。”我道:“有甚么事找我呢?”继之道:“我到任后,放
告的头一天,便有一个已故盐商之妾罗魏氏,告他儿子罗荣统的不孝。我提到案下问时,那
罗荣统呆似木鸡,一句话也说不出。问他话时,他只是哭。问罗魏氏,却又说不出个不孝的
实据,只说他不听教训,结交匪人。问他匪人是哪个,他又说不出,只说是都已跑了。只得
把罗荣统暂时管押。不过一天,又有他罗氏族长来具结保了去,只说是领回管束。本来就放
下了,前几天我偶然翻检旧案卷,见前任官内,罗魏氏已经告过他一次忤逆,便问起书吏。
据那书吏说:罗荣统委实不孝,有一年结交了几个匪徒,谋弑其母。幸而机谋不密,得为防
备,那匪徒便逃走了。罗魏氏便把儿子送了不孝,经族长保了出去。从此每一个新官到任,
罗魏氏便送一次,一连四五任官,都是如此。我想这个里面,必定有个缘故。你闲着没事,
何妨到外面去查访个明白。”我道:“他母亲送了不孝,他族长保了去便罢了。自古说,清
官难断家务事,哪里管得许多呢,访他做甚么。”继之道:“这件事可小可大。果然是个不
孝之子,也应该设法感化他,这是行政上应有之义。万一他果然是个结交匪类的人,也要提
防他,不要在我手里出了个逆伦重案,这是我们做官的私话,如何好看轻了。”我道:“既
如此,我便去查访便了。只是怎么个访法呢?”继之道:“这个哪里论得定。好在不是限定
日子,只要你在外面,随机应变的暗访罢了。茶坊酒肆之中,都可以访得。况且他罗家也是
著名的盐商,不过近年稍为疲了点罢了,在外面还是赫赫有名的,怕没人知道么。”
于是我便答应了。
谈了一会,仍到帐房里来。述农正在有事,我只在旁边闲坐。过一会,述农事完了,对
我笑道:“我恰才开发厨房里饭钱,忽然想着一件可笑的事,天下事真是无奇不有。”我忙
问是甚么事。述农不慌不忙,说出一件事来。
正是:一任旁人讥龌龊,无如廉吏最难为。不知述农到底说出甚么事,且待下回再记。
第四十六回 翻旧案借券作酬劳 告卖缺县丞难总督
当下我笑对述农道:“因为开销厨子想出来的话,大约总不离吃饭的事情了?”述农
道:“虽然是吃饭的事情,却未免吃的龌龊一点。前任的本县姓伍,这里的百姓起他一个浑
名,叫做‘五谷虫’。”我笑道:“《本草》上的‘五谷虫’不是粪蛆么?”述农道:“因
为粪蛆两个字不雅,所以才用了这个别号呀。那位伍大令初到任时,便发誓每事必躬必亲,
绝不假手书吏家丁;大门以内的事,无论公私,都要自己经手。百姓们听见了,以为是一个
好官,欢喜的了不得。谁知他到任之后,做事十分刻薄,又且一钱如命。别的刻剥都不说
了,这大门里面的一所毛厕,向来系家丁们包与乡下人淘去的,每月多少也有几文好处。这
位伍大令说:‘是我说过不假手家丁的,还得我老爷自己经手。’于是他把每月这几文臭钱
也囊括了,却叫厨子经手去收,拿来抵了饭钱。这不是个大笑话么。”
我道:“那有这等琐碎的人,真是无奇不有了!”
说话之间,去打听张鼎臣的人回来了,言是打听得张老爷在古旗亭地方租有公馆。我听
了便记着,预备明日去拜访。一面正和述农谈天,忽然家人来报说:“继之接了电报。”我
连忙和述农同到签押房来,问是甚事。原来前回那江宁藩台升了安徽扶台,未曾交卸之前数
天,就把继之请补了江都县,此时部复回来议准了,所以藩署书吏,打个电报来通知。于是
大家都向继之道喜。
过了这天,明日一早,我便出了衙门,去拜张鼎臣。鼎臣见了我,十分欢喜,便留着谈
天。问起我别后的事,我便大略告诉了一遍。又想起当日我父亲不在时,十分得他的力。他
又曾经拦阻我给电信与伯父,是我不听他的话,后来闹到如此。我虽然不把这些事放在心
上,然而母亲已是大不愿意的了。当日若是听了他的话,何至如此。鼎臣又问起我伯父来,
我只得也略说了点。说到自从他到苏州以后,便杳无音信的话,鼎臣叹了一口气道:“我拿
一样东西你看。”说罢,引我到他书房去坐,他在文具箱里,取出一个信封,在信封里面,
抽出一张条子来递给我。我接过来一看,不觉吃了一惊。原来是我伯父亲笔写给他的一百两
银子借票。我还没有开口,鼎臣便说道:“那年在上海长发栈,令伯当着大众说谢我一百两
银子的,我为人爽直,便没有推托。他到了晚上,和我说穷的了不得,你令先翁遗下的钱,
他又不敢乱用,要和我借这一百银子。你想当时我怎好回复他,只好允了,他便给了我这么
一张东西。自别后,他并一封信也不曾有来过。我前年要办验看,寄给他一封信,要张罗点
盘费,他只字也不曾回。”我道:“便是小侄别后,也不曾有信给世伯请安,这两年事情又
忙点,还求世伯恕我荒唐。”鼎臣道;“这又当别论。我们是交割清楚的了,彼此没了手
尾,便是事忙路远,不写信也极平常。纠葛未清的,如何也好这样呢。”此时我要代伯父分
辩几句,却是辩无可辩,只好不做声;而且自己家里人做下这等对不住人的事,也觉得难为
情。想到这里,未免局促不安。鼎臣便把别话岔开,谈谈他的官况,又讲讲两淮的盐务。
我便说起述农昨天所说纲盐的话。鼎臣道:“这是几十年前的话了。自从改了票盐之
后。盐场的举动都大变了。大约当改盐票之时,很有几家盐商吃亏的;慢慢的这个风波定了
之后,倒的是倒定了,站住的也站住了。只不过商家之外,又提拔了多少人发财,那就是盐
票之功了。当日曾文正做两江时,要栽培两个戚友,无非是送两张盐票,等他们凭票贩盐,
这里头发财的不少。此刻有盐票的人,自己不愿做生意,还可以拿这票子租给人家呢。”我
道:“改了票盐之后,只怕就没有弊病了。”鼎臣道:“天下事有一利即有一弊,哪里有没
有弊病的道理。不过我到这里日子浅,统共只住了一年半,不曾探得实在罢了。”当下又谈
了一会,便辞了回来。
回到衙门口,只见许多轿马。到里面打听,才知道继之补实的信,外面都知道了,此时
同城各官与及绅士,都来道喜。过得几天,南京藩台的饬知到了,继之便打点到南京去禀
谢。我此时离家已久,打算一同前去。继之道:“我去,顶多前后五天,便要回到此地的,
你何不等我回来了再走呢。”
我便答应了。
过一天,继之便到府里禀知动身。我无事便访鼎臣;或者不出门,便和述农谈天。忽然
想起继之叫我访察罗荣统的事,据说是个盐商,鼎臣现在是个盐官,我何不问问鼎臣,或者
他知道些,也说不定。想罢,便到古旗亭去,访着鼎臣,寒暄已毕,我问起罗荣统的事。鼎
臣道:“这件事十分奇怪,外面的人言不一,有许多都说是他不孝,又有许多说他母亲不好
的。大抵家庭不睦是有的,那罗荣统怎样不孝,只怕不见得。若要知道底细,只有一个人知
道。”我忙问是谁。鼎臣道:“大观楼酒馆里的一个厨子,是他家用的多年老仆,今年不知
为着甚么,辞了出来,便投到大观楼去。他是一定知道的。”我道:“那厨子姓甚么?叫甚
么呢?”鼎臣道:“这可不知道了。不过前回有人请我吃馆子,说是罗家出来了一个厨子,
投到大观楼去,做得好鱼翅。这厨子是在罗家二十多年,专做鱼翅的,合扬州城里的盐商请
客,只有他家的鱼翅最出色。后来无论谁家请客,多有借他这厨子的。我不过听了这句话罢
了,哪里去问他姓名呢。”我道:“这就难了。不比馆子里当跑堂的,还可以去上馆子,假
以辞色,问他底细。这厨子是虽上他馆子,也看不见的,怎样打听呢。”鼎臣道:“你苦苦
的打听他做甚么呢?”我道:“也不是一定要苦苦打听他,不过为的人家多说扬州城里有个
不孝子,顺便问一声罢了。”
当下又扯些别话,谈了几句,便辞了鼎臣回去,和述农商量,有甚法子可以访察得出
的。述农道:“有了这厨子,便容易了。多倃继翁请客,叫他传了那厨子来当一次差,我们
在旁边假以辞色,逐细盘问他,怕问不出来!”我道:“这却不好。我们这里是衙门,他那
里敢乱说,不怕招是非么。”述农道:“除此之外,可没有法子了。”我道:“因为那厨
子,我又想起一件事来:他罗家用的仆人,一定不少,总有辞了出来的,只要打听着一个,
便好商量。”述农道:“这又从何打听起来呢?”我道:“这个只好慢慢来的了。”当时便
把这件事暂行搁下。
不多几天,继之回来了,又到本府去禀知,即日备了文书,申报上去,即日作为到任日
子。一班书吏衙役,都来叩贺;同城文武官和乡绅等,重新又来道喜。继之一一回拜谢步,
忙了几天,方才停当。我便打算回南京去走一遭。继之便和我商量道:“日子过的实在是
快,不久又要过年了。你今番回去,等过了年,便到上江一带去查看。我陆续都调了些自己
本族人在各号里,你去查察情形,可以叫他们管事的,就派了他们管事,左右比外人靠得住
些;回头便到下江一带去,也是如此。都办好了,大约二月底三月初,可以到这里,我到了
那时,预备和你接风。”我笑道:“一路说来,都是正事,忽然说这么一句收梢,倒象唱戏
的好好一出正戏,却借着科诨下场,格外见精神呢。”说的继之也笑了。
我因为日内要走,恐怕彼此有甚话说,便在签押房和继之盘桓,谈谈说说。我问起新任
方伯如何,继之摇头道:“方伯倒没有甚么,所用的人,未免太难了,到任不到两个月,便
闹了一场大笑话。”我道:“是甚么事呢?”继之道:“总不过为补缺的事。大约做藩台
的,照例总有一个手折,开列着各州县姓名;那捐班人员,另有一个轮补的规矩。这件事连
我也闹不清楚。大抵每出了一个缺,看应该是哪一个轮到,这个轮到的人,才具如何,品行
如何,藩台都有个成见的。或者虽然轮到,做藩台的也可以把他捺住;那捺住之故,不是因
这个人才具不对,品行不好,便是调剂私人,应酬大帽子了。他拟补的人,便开在手折上
面;所开又不止一个人,总开到两三个,第一个总是应该补的,第二三个是预备督抚拣换
的。然而历来督抚拣换的甚少。藩台写了这本手折,预备给督抚看的,本来办得十分机密。
这一回那藩台开了手折,不知怎样,被他帐房里一位师爷偷看见了,便出来撞木钟。听说是
盐城的缺,藩台拟定一个人,被他看见了,便对那个人说:‘此刻盐城出了缺,你只消给我
三千银子,我包你补了。’那个人信了他,兑给他三千银子。谁知那藩台不知怎样,忽然把
那个人的名字换了,及至挂出牌来,竟不是他。那个人便来和他说话。他暗想这个木钟撞哑
了,然而句容的缺也要出快了,这个人总是要轮到的,不如且把些说话搪塞过去再说。便说
道:‘这回本来是你的,因为制台交代,不得不换一个人;几天句容出缺,一定是你的
了。’句容与盐城都是好缺,所以那个人也答应了。到过了几天,挂出句容的牌来,又不是
的。那个人又不答应了。他又把些话搪塞过去。再过了几天,忽然挂出一张牌来,把那个人
补了安东。这可不得了了,那个人跑到官厅上去,大闹起来,说安东这个缺,每年要贴三千
的,我为甚反拿三千银子去买!他闹得个不得了,藩台知道了,只得叫那帐房师爷还了他三
千银子,并辞了他的馆地,方才了事。”我道:“凡赃私的银,是与受同科的,他怎敢闹出
来?”继之道:“所以这才是笑话啊。”
我道:“这个人也可谓胆大极了。倘使藩台是有脾气的,一面撵了帐房,一面详参了
他,岂不把功名送掉了。大不了藩台自己也自行检举起来,失察在先,正办在后,顶多不过
一个罚俸的处分罢了。”继之笑道:“照你这样火性,还能出来做官么。这个人闹了一场,
还了他银子便算了,还算好的呢。前几年福建出了个笑话,比这个还利害,竟是总督敌不过
一个县丞,你说奇不奇呢。”我道:“这一定又是一个怪物了。”继之道:“这件事我直到
此刻,还有点疑心,那福建侯官县县丞的缺怎么个好法,竟有人拿四千银子买他!我仿佛记
得这县丞姓彭,他老子是个提督。那回侯官县丞是应该他轮补的,被人家拿四千银子买了
去。他便去上制台衙门,说有要紧公事禀见;制台不知是甚么,便见了他。他见了面不说别
的,只诉说他这个县丞捐了多少钱,办验看、指省又是多少钱,从某年到省,直到如今,候
补费又用了多少钱,要制台照数还了他,注销了这个县丞,不做官了。制台大怒,说他是个
疯子。又说:‘都照你这样候补得不耐烦,便要还银注销,哪里还成个体统!’他说:‘还
银注销不成体统,难道买缺倒是个体统么?这回侯官县丞,应该是卑职轮补的,某人化了四
千银子买了去,这又是个甚么体统?’制军一想,这回补侯官县丞的,却是自己授意藩司,
然而并未得钱,这句话是哪里来的。不觉又大怒起来,说道:‘你说的话可有凭据么?’他
道:‘没有真凭实据,卑职怎敢放恣!’制台就叫他拿凭据出来。他道:‘凭据是可以拿
得,但是必要请大帅发给两名亲兵,方能拿到。’制台便传了两名亲兵来,叫他带去。他当
着制台,对两名亲兵说:‘这回我是奉了大帅委的,我叫你拿甚么人,便拿甚么人。’制台
也分付,只管听彭县丞的指挥去拿人。他带了两个亲兵,只走到麒麟门外,便把一个裁缝拿
了,翻身进去回话,说这个便是凭据。制台又大怒起来,说:‘这是我从家乡带来的人,最
安分,哪有这等事!并且一个裁缝,怎么便做得动我的主?’他却笑道:‘大帅何必动怒。
只要交委员问他的口供,便知真假。他是大帅心爱的人,承审委员未必敢难为他。等到问不
出凭据时,大帅便把卑职参了,岂不干净!’制台一肚子没好气,只得发交闽县问话。他便
意气扬扬的跑到闽县衙门,立等着对质。闽县知县哪里肯就问。他道:‘堂翁既是不肯问,
就请同我一起去辞差。这件事非同小可,我在这里和制军拚命拚出来的,稍迟一会,便有了
传递,要闹不清楚了。这件事闹不清楚,我一定丢了功名。我的功名不要紧,只怕京控起
来,那时就是堂翁也有些不便。’知县被他逼的没法,只得升座提审,他却站在底下对质。
那裁缝一味抵赖。他却嬉皮笑脸的,对着裁缝蹲了下来,说道:‘你不要赖了。某日有人来
约你在某处茶楼吃茶;某日又约你某处酒楼吃酒;某日你到某人公馆里去;某日某人引你家
里来,送给你四千两银子的票子,是某家钱庄所出的票,号码是第几号,你拿到庄上去照
票,又把票打散了,一千的一张,几百的几张,然后拿到衙门里面去。你好好的说了,免得
又要牵累见证。你再不招,我可以叫一个人来,连你们在酒楼上面,坐那一个座,吃那几样
菜,说的甚么话,都可以一一说出来的呢。’那裁缝没得好赖,只得供了,说所有四千银
子,是某人要补侯官县丞缺的使费,小姐得了若干,某姨太太得了若干,某姨太太得了若
干,太太房里大丫头得了若干,孙少爷的奶妈得了若干,一一招了,画了供。闽县知县便要
去禀复。他说问明了便不必劳驾,我来代回话罢。说罢,攫取了那张亲供便走。”
正是:取来一纸真凭据,准备千言辨是非。要知那县丞到底闹到甚么样子,且待下回再
记。
第四十七回 恣儿戏末秩侮上官 忒轻生荐人代抵命
继之说到这里,我便插嘴道:“法堂上的亲供,怎么好攫取?这不成了儿戏么。”继之
道:“他后来更儿戏呢!拿了这张亲供去见制台,却又不肯交过手,只自己拿着张开了给制
台看。嘴里说道:‘凭据有在这里,请教大帅如何办法?’制台见了,倒不能奈何他,只得
说道:‘我办给你看!’他道:‘不知大帅几时办呢?’制台没好气的说道:‘三天之内总
办了。’说罢不睬他,便进去了。他出来等了三天,不见动静,又去上衙门,制台给他一个
不见。他等到了衙门期那天,司道进见的时候,却跟着司道掩了进去。人家正在拱揖行礼的
时候,他突然走近制台跟前,把制台的衣裳一拉,说道:‘喂!你说三天办给我看啊,今天
第几天了?我看见那裁缝,又在那里安安稳稳的做衣裳了!’此时他闯在前面,藩台恰好在
他后头,看见这种情形,便轻轻的拉他一把。他回头看时,藩台又轻轻的说道:‘没规
矩!’他听见藩台又说了这句话,便大声道:‘没规矩!卖缺的便没规矩!我不象一班奴颜
婢膝的,只知道巴结上司,自以为规矩的了不得。我明日京控起来,看谁没规矩!’说罢,
又把那裁缝的亲供背诵了一遍,对臬台说道:‘你是司刑名的,画了这过付赃私的供,只要
这里姨太太一句话便要了出来,是有规矩是没规矩?’此时一众官员,面面相觑,没奈他
何。制台是气的三尸乱暴,七窍生烟,一迭连声叫把裁缝锁了,交首县去,是谁叫他出来
的!他却冷笑道:‘是七姨太太叫出来的。我也知道了,还装湖涂呢!’说着,便扬长而
出。嘴里自言自语道:‘搁不住我不干了,看你咬掉了我的■!甚么叫个规矩!’走到了
大堂以外,看见两个戈什哈,正押着那裁缝要走。那裁缝道:‘太爷,你何苦定要和我作对
呢!’他笑道:‘却是难为了你,你再求七姨太太去罢。’戈什哈道:‘好大的县丞!’他
道:‘大也罢,小也罢,豁着我这县丞和总督去碰,总碰得他过。’说着,自去了。到了下
半天,忽然藩台传他去见。对他说:‘制军也知道这回老兄受了委屈了,交代给你老兄一个
缺。’他却呵呵大笑起来道:‘我若是要了缺,我便是为私不为公了。我一心要和他整顿整
顿吏治,个把缺何足以动我心。他若不照例好好的办,我便到京里上控,方见得我始终是为
公事。我此刻受了一个缺,一年半载之后,他何难把我奏参了。他虽然年纪大,须知我年纪
虽不及他,然而也不是个小孩子,他不要想把这点小甜头来哄我。我只等三天不见明文,或
者他的办法不对,我便打算进京去上控,你叫他小心点就是!’说罢,竟就不别而行的去
了。”我道:“这个人倒是有心要整顿的。”继之道:“甚么有心整顿!不过乘机讹诈,故
为刁难罢了。你想这件事牵涉到上房姨太太、小姐,叫那制台怎样办法呢;那裁缝的亲供,
又落在他手里。所以后来反是制台托人出来说话,同他讲和。据说那侯官县丞缺,一年有八
千的好处,三年一任,共是二万四千金,被他讹的一定要了一任好处才罢了手呢。”我笑
道:“这倒是桩爽快事。假使候补官个个如此,那卖缺之风,可以绝了。”
继之也笑道:“你这句话,只好在这里说;若到外面说了,人家就要说此风不可长了。
其实官场上面的笑话,车载斗量,也不知多少。前年和法兰西打仗的时候,福建长门炮台,
没有人敢去守,只有一个姓蓝的都司肯去。”他叫做蓝宝堂,得了札子到差之后,便去见总
督,回说向来当炮台统领的都是提督、总兵,此刻卑职还是个都司,镇压不住,求大帅想法
子。总督说:‘你本是个都司,有甚法子好想呢。’他说:‘大帅不能想法子,卑职驾驭不
来,只好要辞差了。’制台一想,那法兰西虎视眈眈的看着福建,这个差事大家都不肯当,
若准他辞了,又委哪个呢。只得答应他道:‘你且退去,我这里同你想法子便了。’他道:
‘顶色不红,一天也驾驭不住。卑职只得在这里等着,等大帅想了法子之后,再回防次去的
了。’制台被他嬲的没了法,便发气道:‘那么你去戴个红顶子,暂算一个总兵罢。’他便
打了个扦,说:‘谢过大帅。’居然戴起红顶子来。”我道:“这竟是无赖了。”
继之道:“这个人听说从小就无赖。他小时候和他娘住在娘舅家里,大约是没了老子的
了。却又不安分,一天偷了他娘舅四十元银,没处安放,怕人在身上搜出,却拿到当铺里当
了两元。他娘舅疑心到他,却又搜不出赃证。他娘等他睡着了,搜他衣袋,搜出当票来,便
去赎了出来,正是四十元的原赃。他娘未免打了他一顿,他便逃走了,走到夹板船上去当水
手,几年没有音信回去。过了三四年,他忽然托人带了八十元银送给他母亲。他母亲盘问来
人,知道他在夹板船上,并且船也到了,便要见他一面,叫来人去说。来人对他说了,他又
打发人去说,说道:‘我今生今世不回家的了!要见我,可到岸边来见。’他娘念子情切,
便飞奔岸边来。他却早已上岸,远远望见他母亲来了,便爬上树去。那棵树又高又大,他一
直爬到树梢。他娘来了,他便问:‘你要见我做甚么?’他娘说:‘你爬到树上做甚么,快
下来相见。’他说:‘我下来了,你要和我覙琐。我是发过誓不回家的了。从前为了四十元
银,你已经和我绝了母子之情,我此刻加倍还了你,从此义绝恩绝了。你要见我,无非是要
看看我的面貌,此刻看见了,你可回去了。’他娘说:‘我等在此处,你终要下来。’他
说:‘你再不走,我这里一撒手,便跌下来死了,看你怎样!’他娘没了法,哀求他下来,
他始终不下,哭哭啼啼的去了。他便笑嘻嘻的下来。对着娘,他还这等无赖呢。”我道:
“这不独无赖,竟是灭尽天性的了。”
继之道:“他还有无赖的事呢。他管带海航差船的时候,有一个福建船政局的提调,奉
了船政大臣的委,到台湾去公干,及至回福州时,坐了他的船。那提调也不好,好好的官舱
他不坐,一定要坐管带的房。若是别人,也没有不将就的。谁知遇了他这个宝货,一听说提
调要坐他的房,他马上把一房被褥家伙都搬了出来,只剩下一所空房,便请那提调去住。骗
得提调进房,他却把门锁了,自己带了钥匙,然后把船驶到澎湖附近,浪头最大的地方,颠
播了一日一夜;又不开饭给他吃。那提调被他颠播得呕吐狼籍,腹中又是饥饿不堪,房门又
锁着,叫人也没得答应。同他在海上飘了三天,才驶进口。进口之后,还不肯便放,自己先
去见船下政大臣,说‘此番提调坐了船来,卑职伺候不到,被提调大人动了气,在船上任情
糟蹋,自己带了爨具,便在官舱烧饭,卑职劝止,提调又要到卑职房里去烧饭,卑职只得把
房让了出来;下次遇了提调的差,请大人另派别人’云云。告诉了一遍,方才回船,把他放
了。那提调狼狈不堪,到了岸上,见了钦差,回完了公事话,正要诉苦,才提到了‘海航管
带’四个字,被钦差拍着桌子,狗血喷头的一顿大骂。”我笑道:“虽然是无赖,却倒也爽
快。”
继之道:“虽然是爽快,然而出来处世,究竟不宜如此。我还记得有一个也是差船管
带,却忘记了他的姓名了,带的是伏波轮船。他是广东人,因为伏波轮常时驻扎福州,便回
广东去接取家眷,到福州居住。在广东上轮船时,恰好闽浙总督何小宋的儿子中了举,也带
着家眷到福州。海船的房舱本来甚少,都被那位何孝廉定去了。这位管带也不管是谁,便硬
占了人家定下的两个房舱。那何孝廉打听得他是伏波管带,只笑了一笑,不去和他理论。等
到了福州,没有几天,那管带的差事就撤掉了。你想取快一时的,有甚益处么。不过这蓝宝
堂虽然无赖,却有一回无赖得十分爽快的:是前年中法失和时,他守着长门炮台。忽然有一
天来了一艘外国兵船。我忘了是那一国的了,总而言这之,不是法兰西的。他见了,以为我
们正在海疆戒严的时候,别国兵轮如何好到我海口里来,便拉起了旗号,叫他停轮。那船上
不理,仍旧前行。他又打起了旗号知照他,再不停轮,便开炮了。那船上仍旧不理。他便开
了一炮,轰的一声,把那船上的望台打毁了,吊桥打断了,一个大副受了重伤,只得停了
轮。到了岸上来,惊动了他的本国领事打官司。一时福建的大小各官,都吓得面无人色,战
战兢兢的出来会审。领事官也气忿忿的来到。这蓝宝堂却从从容容的,到了法堂之上,侃侃
直谈,据着公理争辩,竟被他得了赢官司。岂不争气!谁知当时闽省大吏,非独不奖他,反
责备他,交代说这一回是侥幸的,下次无论何国船来,不准如此。后来法国船来了,他便不
敢做主,打电报到里面去请示,回电来说不准开炮;等第二艘来了,再请示,仍旧不准;于
是法兰西陆续来了二十多号船,所以才有那马江之败呢。”
我道:“说起那马江之败,近来台湾改了行省,说的是要展拓生番的地方。头回我在上
海经过,听得人说,这件事颇觉得有名无实。不知到底是怎么回事?”继之道:“便是我这
回到省里去,也听得这样说。有个朋友从那边来,说非但地方弄不好,并且那一位刘省三大
帅,自己害了自己。”我道:“这又为何?”继之道:“那刘省帅向来最恨的是吃鸦片烟,
这是那一班中兴名将公共的脾气,惟有他恨的最利害。凡是属下的人,有烟瘾的,被他知道
了,立刻撤差驱逐,片刻不许停留。是他帐下的兵弁犯了这个,还要以军法从事呢。到了台
湾,瘴气十分利害,凡是内地的人,大半都受不住,又都说是鸦片烟可以销除瘴气,不免要
吃几口,又恐怕被他知道,于是设出一法,要他自己先上了瘾。”我道:“他不吃的,如何
会上瘾?”继之道:“所以要设法呀。设法先通了他的家人,许下了重谢。省帅向来用长烟
筒吃旱烟,叫他家人代他装旱烟时,偷搀了一个鸦片烟泡在内,天天如是。约过了一个多
月,忽然一天不搀烟泡了,老头子便觉得难过,眼泪鼻涕,流个不止。那家人知道他瘾来
了,便乘机进言,说这里瘴气重得很,莫非是瘴气作怪,何不吃两口鸦片试试看。他哪里肯
吃,说既是瘴气,自有瘴气的方子,可请医生来诊治。那里禁得医生也是受了贿嘱的,诊过
了脉,也说是瘴气,非鸦片不能解。他还是不肯吃。熬了一天,到底熬不过,虽然吃了些
药,又不见功效,只得拿鸦片烟来吃了几口下肚,便见精神,从此竟是一天不能离的了。这
不是害了自己么?”
我道:“这种小人,真是防不胜防。然而也是吃旱烟之过,倘使连这旱烟都不吃,他又
从何下手呢。”继之道:“就是连旱烟不吃,也可以有法子的。我初到省那一年,便当了一
个洋务局的差事。一个同寅是广东人,他对我说:香港有一个外国人,用了一个厨子,也不
知用了多少年了,一向相安无事,忽然一天,把那厨子辞掉了,便觉得合家人都无精打彩起
来,吃的东西,都十分无味。以为新来的厨子不好,再换一个,也是如此。没了法,只得再
叫那旧厨子来,说也奇怪,他一回来,可合家都好了。”我道:“难道酒菜里面也可以下鸦
片烟么?”继之道:“酒菜里面虽不能下,外国人饭后,必吃一杯咖啡,他煮咖啡之时,必
用一个烟泡放在里面,等滚了两滚,再捞起来。这咖啡本来是苦的,又搀上糖才吃,如何吃
得出来。久而久之,就上了瘾了。”我道:“鸦片烟本是他们那里来的,就叫他们吃上了,
不过是‘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但不知那刘省帅吃上了之后怎么样?”继之道:
“已经吃上了,还怎么样呢。”
我道:“他说要开拓生番的地方,到底不知开拓了多少?”继之道:“头回看见京报有
他的奏章,说是已经降了多少,每人给与剃刀一把,大约总有些降服的。然而究竟是未开化
的人,纵然降服了,也不见得是靠得住。他那杀人不眨眼的野性,忽然高兴,又杀个把人来
顽顽,如何约束得住他呢。而且他杀人专杀的是我们这些人,自己却不肯相杀的。他还有一
层,绝不怕死,说出来还要令人可笑呢。那生番里面,也有个头目,省帅因为生番每每出来
杀人,便委员到里面去,和他的头目立了一个约:如果我们这些人杀了生番,便是一人抵一
命;若是生番杀了我们这些人,却要他五个人抵一个命。这不过要吓得他不敢再杀人的意
思。他那头目也应允了。谁知立了约不多几天,就有了生番杀人的事。地方官便捉拿凶手。
谁知这个生番,只有夫妻两个,父母、兄弟、子女都没有的,虽捉了来,还不够抵命。也打
算将就了结了。谁知过得几天,有三个生番自行投到,说是凶手的亲戚荐他来抵命,以符五
人之数的。你说奇不奇。”
正是:义侠捐生践然诺,鸿毛番重泰山轻。要知后事如何,且待下回再记。
第四十八回 内外吏胥神奸狙猾 风尘妓女豪侠多情
我正和继之说着话时,只见刑房书吏拿了一宗案卷进来。继之叫且放下,那书吏便放
下,退了出去。我道:“人家都说衙门里书吏的权,比官还大,差不多州县官竟是木偶,全
凭书吏做主的,不知可有这件事?”继之道:“这看本官做得怎样罢了,何尝是一定的。不
过此辈舞弊起来,最容易上下其手。这一边想不出法子,便往那一边想;那一边又想不出
来,他也会别寻门路。总而言之,做州县官的,只能把大出进的地方防闲住了;那小节目不
能处处留心,只得由他去的了。”我道:“把大出进的防闲住了,他们纵在小节目上出些花
样,也不见得能有多少好处了。怎么我见他们都是很阔绰的呢?”继之道:“这个哪里说得
定。他们遇了机会,只要轻轻一举手,便是银子。前年苏州接了一角刑部的钉封文书。凡是
钉封文书,总是斩决要犯的居多。拆开来一看,内中却是云南的一个案件。大家看见,莫名
其妙,只得把他退回去。直等到去年年底,又来了一角,却是处决一名斩犯。事后大家传
说,才知道这里面一个大毛病。原来这一名斩犯,本来是个富家之子,又是个三代单传,还
没有子女,不幸犯了个死罪。起先是百计出脱,也不知费了多少钱,无奈证据确凿,情真罪
当,无可出脱,就定了个斩立决,通详上去。从定罪那天起,他家里便弄尽了神通,先把县
署内监买通了,又出了重价,买了几个乡下姑娘,都是身体朏壮的,轮流到内监去陪他住
宿,希图留下一点血脉。然而这件事迟早却不由人做主的,所以多耽搁一天好一天,于是又
在臬司和抚台那里,设法耽搁,这里面已经不知捺了多少日子了。却又专差了人到京里去,
在刑部里打点。铁案如山的,虽打点也无用。于是用了巨款,贿通了书吏,求他设法,不求
开脱死罪,只求延缓日子。刑部书吏得了他的贿赂,便异想天开的,设出一法来。这天该发
两路钉封文书,一路是云南的,一路是江苏的,他便轻轻的把江苏案卷放在云南文书壳里,
把云南案卷放在江苏文书壳里;等一站站的递到了江苏,拆开看过,知道错了,又一站站的
退回刑部。刑部堂司各官,也是莫名其妙,跟查起来,知道是错封了,只好等云南的回来再
发。又不知等了多少时候,云南的才退回来,然后再封发了。这一转换间,便耽搁了一年
多。你说他们的手段利害么!”我道:“耽搁了这一年多,不知这犯人有生下子女没有?”
继之道:“这个谁还打听他呢。”我道:“文书何以要用钉封?这却不懂,并且没有看见过
这样东西。”继之道:“儿戏得很!那文书不用浆糊封口,只用锥子在上面扎一个眼儿,用
纸拈穿上,算是一个钉子,算是这件事情非常紧急,来不及封口的意思。”我道:“不怕人
家偷拆了看么?”继之道:“怕甚么!拆看钉封公文是照例的。譬如此刻有了钉封公文到
站,遇了空的时候,只管拆开看看,有甚么要紧,只要不把他弄残缺了就是了。”我道:
“弄残缺了就怎样呢?”继之道:“此刻譬如我弄残缺了,倒有个现成的法子了。从前有一
个出过事的,这个州县官是个鸦片鬼,接到了这件东西,他便抽了出来,躺在烟炕上看。不
提防发了一个烟迷,把里面文书烧了一个角。这一来吓急了,忙请了老夫子来商量。这个老
夫子好得很,他说幸而是烧了里面的,还有法子好想;若是烧了壳子,就没法想了。然而这
个法子要卖五千银子呢。那鸦片鬼没法,只得依了他。他又说,这个法子做了出来便不希
奇,怕东翁要赖,必得先打了票子再说出来。鸦片鬼没法,只得打了票子给他。他接了票
子,拿过那烧不尽的文书,索性放在灯头上烧了。可笑那鸦片鬼吓得手足无措,只说:‘这
回坑死我了!’他却不慌不忙,拿一张空白的文书纸,放在壳子里面,仍然钉好,便发出
去。那鸦片鬼还不明白,扭着他拚命。他偏不肯就说出这里面的道理来,故意取笑,由得那
鸦片鬼着急。闹了半天,他方才说道:‘这里发出去,交到下站,下站拆开看了,是个空
白,请教他敢声张么,也不过照旧封好发去罢了;以下站站如此,直等到了站头,当堂开
拆,见了个空白,他哪里想得到是半路掉换的呢,无非是怪部吏粗心罢了。如此便打回到部
里去。部里少不免要代你担了这粗心疏忽的罪过;纵不然,他便行文到各站来查,试问所过
各站,谁肯说是我私下拆开来看过的呢,还不是推一个不知。就是问到这里,也把‘不知’
两个字还了他,这件事不就过去了么。’可笑那鸦片鬼,直到此时才恍然大悟,没命的去追
悔那五千银子。”我笑道:“大哥说话,一向还是这样,只管形容别人。”继之也笑道:
“这一个小小玄虚,说穿了一文不值的,被他硬讹了五千银子,如何不懊悔。便是我凭空上
了这个当,我也要懊悔的,何尝是形容人家呢。”
说话时,述农着人来请我到帐房里,我便走了过去。原来述农已买了一方青田石来,要
我仿刻那一方节性斋的图书。我笑道:“你真要干这个么?”述农道:“无论干不干,仿刻
一个,总不是犯法的事。”说着,取出那幅横披来。我先把图书石验了大小,嫌他大了些,
取过刀来,修去了一道边。验得大小对了,然后摹了那三个字,镌刻起来。刻了半天,才刻
好了。取过印色,盖了一个,看有不对的去处,又修改了一会,盖出来看,却差不多了。述
农看了,说象得很。另取一张薄贡川纸来,盖了一个,蒙在那横披的图书上去对。看了又看
道:“好奇怪!竟是一丝不走的。”不觉手舞足蹈起来,连横披一共拿给继之看去。继之也
笑道:“居然充得过了。”述农笑道:“继翁,你提防他私刻你的印信呢。”我笑道:“不
合和你作了这个假,你倒要提防我做贼起来了。”
继之道:“只是印色太新了,也是要看出来的。”述农道:“我学那书画家,撒上点桃
丹,去了那层油光,自然不新了。”我道:“这个不行。要弄旧他也很容易,只是卖了东
西,我要分用钱的。”述农笑道:“阿弥陀佛!人家穷的要卖字画了,你还要分用钱呢。”
我笑道:“可惜不是福建人画的掷骰子图,不然,我还可望个三七分用呢。”述农笑道:
“罢,罢,我卖了好歹请你。你说了那甚么法子罢,说了出来,算你是个金石家。”我道:
“这又不是甚么难事。你盖了图书之后,在图书上铺上一层顶薄的桑皮纸,在纸上撒点石膏
粉,叫裁缝拿熨斗来熨上几熨,那印色油自然都干枯了,便是旧的;若用桃丹,那一层鲜
红,火气得很,哪里充得过呢。”述农道:“那么我知道了,你哪里是甚么金石家,竟是一
个制造赝鼎的工匠!”
说的继之也笑了道:“本来作假是此刻最趋时的事。方才我这里才商量了一起命案的供
词。你想命案供词还要造假的,何况别样。”我诧道:“命案怎么好造假的?”继之道:
“命案是真的,因这一起案子牵连的人太多,所以把供词改了,免得牵三搭四的;左右‘杀
人者死’,这凶手不错就是了。”述农道:“不错,从前我到广东去就事,恰好就碰上一
回,几乎闹一个大乱子,也是为的是真命假案。”我道:“甚么又是真命假案呢?”述农
道:“就是方才说的,改供词的话了。总而言之:出了一个命案,问到结案之后,总要把本
案牵涉的枝叶,一概删除净尽,所以这案就不得不假了。那回广东的案子,实在是械斗起
的。然而叙起械斗来,牵涉的人自然不少,于是改了案卷,只说是因为看戏碰撞,彼此扭殴
致毙的,这种案卷,总是臬司衙门的刑名主稿。那回奏报出去之后,忽然刑部里来了一封
信,要和广州城大小各衙门借十万银子。制台接了这封信,吃了一大惊,却又不知为了甚么
事。请了抚台来商量,也没有头绪。一时两司、道、府都到了,彼此详细思索,才想到了奏
报这案子,声称某月某日看戏肇事,所以说这一天恰好是忌辰;凡忌辰是奉禁鼓乐的日子,
省会地方,如何做起戏来!这个处分如何担得起!所以部里就借此敲诈了。当下想出这个缘
故,制台便狠命的埋怨臬司;臬司受了埋怨,便回去埋怨刑名老夫子。那刑名老夫子检查一
检查,果然不错。因笑道:‘我当是甚么大事,原来为了这个,也值得埋怨起来!’臬台见
他说得这等轻描淡写,更是着急,说道:‘此刻大部来了信,要和合省官员借十万银子。这
个案是本衙门的原详,闹了这个乱子,怕他们不向本衙门要钱,却怎生发付?’那刑名师爷
道:‘这个容易。只要大人去问问制台,他可舍得三个月俸?如果舍得,便大家没事;如果
舍不得,那就只可以大家摊十万银子去应酬的了。’臬台问他舍得三个月俸,便怎么办法。
他又不肯说,必要问明了制台,方才肯把办法说出来。臬台无奈,只得又去见制台。制台听
说只要三个月俸,如何不肯,便一口应承了。交代说:‘只要办得妥当,莫说三个月,便是
三年也愿意的。’臬司得了意旨,便赶忙回衙门去说明原委。他却早已拟定一个折稿了。那
折稿起首的帽子是:‘奏为自行检举事:某月日奏报某案看戏肇事句内,看字之下,戏字之
上,误脱落一猴字’云云。照例奏折内错一个字,罚俸三个月,于是乎热烘烘的一件大事,
轻轻的被他弄的瓦解冰销。你想这种人利害么。”这笑道:原来这等大事也可以假的,区区
一个图章,更不要紧了。”当下谈了一会各散。我到鼎臣处,告诉他要到南京,顺便辞行。
到了次日,我便收拾行李,渡江过去。到得镇江号里,却得了一封继之的电报,说上海有电
来,叫我先到上海去一次。我便附了下水轮船,径奔上海,料理了些生意的事,盘桓了两
天,又要动身。这天晚上,正要到金利源码头上船,忽然金子安从外面走来,说道:“且慢
着走罢,此刻黄浦滩一带严紧得很!”管德泉吃了一惊道:“为着甚么事?”子安道:“说
也奇怪,无端来了几十个人去打劫有利银行,听说当场拿住了两个。此刻派了通班巡捕,在
黄浦滩一带稽查呢。”我道:“怎么银行也去打劫起来,真是无奇不有了。”子安道:“在
上海倒是头一次听见。”德泉道:“本来银行最易起歹人的觊觎,莫说是打劫,便是冒取银
子的也不少呢。他的那取银的规矩,是上半天送了支票去,下半天才拿银子,所以取银的
人,放下票子就先走了,到下半天才去拿。等再去拿的时候,是绝无凭据的了,倘被一个冒
取了去,更从哪里追寻呢。”子安道:“这也说说罢了,哪里便冒得这般容易。”德泉道:
“我不是亲眼见过的,也不敢说。前年我一个朋友到有利去取银,便被人冒了。他先知道了
你的数目,知道你送了票子到里面去了,他却故意和你拉殷勤,请你吃茶吃酒,设法绊住你
一点、半点钟,却另差一个人去冒取了来,你奈他何呢。”
这里正在说话,忽然有人送来一张条子,德泉接来看了,转交与我,原来是赵小云请到
黄银宝处吃花酒,请的是德泉、子安和我三个人。德泉道:“横竖今夜黄浦滩路上不便,缓
一天动身也不要紧,何妨去扰他这一顿呢。”我是无可无不可的,便答应了。德泉又叫子
安。子安道:“我奉陪不起,你二位请罢,替我说声心领谢谢。”我和德泉便不再强。二人
出来,叫了车,到尚仁里黄银宝家,与赵小云厮见。
此时坐上已有了四五个客,小云便张罗写局票。内中只有我没有叫处。小云道:“我来
荐给你一个。”于是举笔一挥而就。我看时,却是写的“东公和里沈月卿。”一一写过了发
下去,这边便入席吃酒。不一会,诸局陆续到了。沈月卿坐在我背后。我回头一看,见是个
瘦瘦的脸儿,倒还清秀。只见他和了琵琶,唱了一枝小曲。又坐了一会,便转坐到小云那边
去,与我恰好是对面;起先在我后面时,不便屡屡回头看他,此时倒可以任我尽情细看了。
只见他年纪约有二十来岁,清俊面庞,眉目韶秀,只是隐隐含着忧愁之色。更有一层奇特之
处:此时十一月天气,明天已是冬至,所来的局,全都穿着细狐、洋灰鼠之类,那面子更是
五光十色,头上的首饰,亦都甚华灿,只有那沈月卿只穿了一件玄色绉纱皮袄,没有出锋,
看不出甚么统子,后来小云输了拳,他伸手取了酒杯代吃,我这边从他袖子里看去,却是一
件羔皮统子;头上戴了一顶乌绒女帽,连帽准也没有一颗。我暗想这个想是很穷的了。正在
出神之时,诸局陆续散去,沈月卿也起身别去。他走到房门口,我回眼一望,头上扎的是白
头绳,押的是银押发,暗想他原来是穿着孝在这里。
正在想着,猛听得小云问道:“我这个条子荐得好么?”我道:“很静穆!也很清
秀!”小云道:“既然你赏识了,回来我们同去坐坐。”一时席散了,各人纷纷辞去。小云
留下我和德泉,等众人散完了,便约了同到沈月卿家去。于是出了黄银宝家,径向东公和里
来。一路上只见各妓院门首,都是车马盈门,十分热闹。及到了沈月卿处,他那院里各妓房
内,也都是有人吃酒,只有月卿房内是静悄悄的。三人进内坐定,月卿过来招呼。小云先说
道:“我荐了客给你,特为带他来认认门口,下次他好自己来。”月卿一笑道谢。小云又
道:“那柳老爷可曾来?”月卿见问,不觉眼圈儿一红。
正是:骨肉每多乖背事,风尘翻遇有情人。未知月卿为着甚事伤心,且待下回再记。
第四十九回 串外人同胞遭晦气 擒词藻嫖界有机关
当下我看见沈月卿那种神情,不禁暗暗疑讶。只见他用手向后面套房一指道:“就在那
里。”小云道:“怎么坐到小房间里去?我们是熟人,何妨请出来谈谈。”月卿道:“他怕
有人来吃酒,不肯坐在这里。”小云道:“吃过几台了?”月卿摇摇头。小云讶道:“怎么
说?”我笑道:“你又怎么说?难道必要有人吃酒的么?”小云道:“你不懂得,明天冬
至,今天晚上叫‘冬至夜’,他们的规矩,这一夜以酒多为荣,视同大典的。”我听了,方
才明白沿路上看见热闹之故。小云又对月卿道:“不料你为了柳老爷,弄到这个样子!”月
卿道:“我已是久厌风尘,看着这等事,绝不因之动心。只是外间的飞短流长,未免令人闻
而生厌罢了。”我听了这几句话,觉得他吐属闲雅,又不觉纳罕起来。小云道:“我倒并不
为飞短流长所动,你就叫他们摆起一桌来。”小云这句话才说出来,早有一个十七八岁的丫
头,走近一步问道:“赵老爷可是要吃酒?”小云点点头。那丫头便请点菜。小云说:“不
必点。”他便咯蹬咯蹬的走到楼下去了。小云笑着对我道:“这一桌酒应该让了你;你应酬
了他这个大典,也是我做媒人的面子。”我道:“我向来没干过这个。”小云笑道:“谁是
出世便干的?总是从没干过上来的啊。”月卿道:“这位老爷是初交,赵老爷,何必呢。”
小云又对我道:“你不知道这位月卿,是一个又豪侠,又多情的人,并且作得好诗。你要是
知道了他的底细,还不知要怎样倾倒呢。”月卿道:“赵老爷不要谬奖,令人惭愧!”我问
小云道:“你要吃酒,还不赶紧请客?况且时候不早了。”小云道:“时候倒不要紧,上海
本是个不夜天,何况今夜。客倒是不必请了,大众都有应酬,难请得很,就请了柳采卿过来
罢。”说着,又对月卿道:“就央及你去请一声罢,难道还要写请客票么。”月卿便走到后
房去,一会儿,同着柳采卿过来。只见那采卿,生得一张紫色胖脸儿,唇上疏疏的两撇八字
黑须;身裁是痴肥笨重,步履蹒跚;身穿着一件大团花二蓝线绉皮袍,天青缎灰鼠马褂。当
下各人一一相见,通过姓名;小云道过违教,方才坐下,外场早已把席面摆好,小云忙着要
写局票。采卿不叫外局,只写了本堂沈月卿。小云道:“客已少了,局再少,就太寂寞
了。”我道:“人少点,清谈也很好;并且你同采翁两位,都是月卿的老客,你说月卿豪侠
多情,何妨趁此清谈,把那豪侠多情之处告诉我呢。”小云道:“你要我告诉你也容易,不
过你要把今日这一席,赏赏他那豪侠多情之处才好呢。”我一想,我前回买他那个小火轮船
时,曾经扰过他一顿,今夜又是他请的,我何妨借此作为还席呢。因说道:“就是我的,也
没甚要紧。”小云大喜,便乱七八糟,自己写了多少局票,嘴里乱叫起手巾。于是大家坐席。
我坐了主位,月卿招呼过一阵,便自坐向后面唱曲。我便急要请问这沈月卿豪侠多情的
梗概。小云猛然指了采卿一下道:“你看采翁这副尊范,可是能取悦妇人的么?”我被他突
然这一问,倒棱住了,不懂是甚么意思。小云又道:“外间的人,传说月卿和采卿是恩相
好。”我道:“甚么叫做‘恩相好’?”小云笑道:“这是上海的一句俗话,就是要好得很
的意思。”我道:“就是要好,也平常得很。”小云道:“不是这等说。凡做妓女的,看上
了一个客人,只一心向他要好,置他客于不顾,这才叫恩相好。凡做恩相好的,必要这客人
长得体面,合了北边一句话,叫做‘小白脸儿’,才够得上呢。你看采翁这副尊范,象这等
人不象?”我道:“然则这句话从何而来的呢?”小云道:“说来话长。你要知底细,只问
采翁便知。”柳采卿这个人倒也十分爽快,不等问,便一五一十的告诉了我。
原来采卿是一个江苏候补府经历,分在上海道差遣。公馆就在城内。生下两个儿子,大
的名叫柳清臣,才一十八岁,还在家里读书,资质向来鲁钝,看着是不能靠八股猎科名的
了;采卿有心叫他去学生意,却又高低不就。忽然一天,他公馆隔壁一个姓方的,带了一个
人来相见,说是姓齐,名明如,向做洋货生意,专和外国人交易。此刻有一个外国人,要在
上海开一家洋行,要请一个买办;这买办只要先垫出五千银子,不懂外国话也使得。因听姓
方的说起,说柳清臣要做生意,特地来推荐。采卿听了一想,向来做买办,是出息甚好的,
不禁就生了个侥幸之心。当下便对那齐明如说:“等商量定了,过一天给回信。”于是就出
来和朋友商量,也有说好的,也有说不好的。采卿终是发财心胜,听了那说不好的,以为人
家妒忌;听了那说好的,就十分相信。便在沈月卿家请齐明如吃了一回酒,准定先垫五千银
子,叫儿子清臣去做买办。又叫明如带了清臣去见过外国人,问答的说话,都是由明如做通
事。过了几天,便订了一张洋文合同,清臣和外国人都签了字,齐明如做见证,也签了字。
采卿先自己拼凑了些,又向朋友处通融挪借,又把他夫人的金首饰拿去兑了,方才凑足五千
银子,交了出去。就在五马路租定了一所洋房,取名叫景华洋行。开了不彀三个月,五千银
子被外国人支完了不算,另外还亏空了三千多;那外国人忽然不见了,也不知他往别处去
了,还是藏起来。这才着了忙,四面八方去寻起来,哪里有个影子?便是齐明如也不见了。
亏空的款子,人家又来催逼,只得倒闭了。往英国领事处去告那外国人,英领事在册籍上一
查,没有这个人的名字;更是着忙,托了人各处一查,总查不着,这才知道他是一个没有领
事管束的流氓。也不知他是哪一国的,还不知他是外国人不是。于是只得到会审公堂去告齐
明如。谁知齐明如是一个做外国衣服的成衣匠,本是个光蛋,官向他追问外国人的来历,他
只供说是因来买衣服认得,并且不知他的来历。官便判他一个串骗,押着他追款。俗语说得
好:“不怕凶,只怕穷。”他光蛋般一个人,任凭你押着,粃糠哪里榨得出油来!此刻这件
事已拖了三四个月,还未了结,讨债的却是天天不绝。急得采卿走头无路,家里坐不住,便
常到沈月卿家避债。这沈月卿今年恰好二十岁,从十四岁上,采卿便叫他的局,一向不曾再
叫别人。缠头之费,虽然不多,却是节节清楚;如今六七年之久,积算起来,也不为少了。
前两年月卿向鸨母赎身时,采卿曾经帮了点忙,因此月卿心中十分感激。这回看见采卿这般
狼狈,便千方百计,代采卿凑借了一千元;又把自己的金珠首饰,尽情变卖了,也凑了一千
元,一齐给与采卿,打点债务。这种风声,被别个客人知道了,因此造起谣言来,说他两人
是恩相好。采卿覙缕述了一遍,我不觉抬头望了月卿一眼,说道:“不图风尘中有此人,我
们不可不赏一大杯!”正待举杯要吃,小云猛然说道:“对不住你!你化了钱请我,却倒装
了我的体面。”我举眼看时,只见小云背后,珠围翠绕的,坐了七八个人。内中只有一个黄
银宝是认得的,却是满面怒容,冷笑对我道:“费你老爷的心!”我听了小云的话,已是不
懂,又听了这么一句,更是茫然,便问怎么讲。小云道:“无端的在这里吃寡醋,说这一席
是我吃的,怕他知道,却屈你坐了主位,遮他耳目,你说奇不奇。”我不禁笑了一笑道:
“这个本来不算奇,律重主谋,怪了你也不错。”那黄银宝不懂得“律重主谋”之说,只听
得我说怪得不错,便自以为料着了,没好气起身去了。小云道:“索性虚题实做一回。”便
对月卿道:“叫他们再预备一席,我请客!”我道:“时候太晚了,留着明天吃罢。”小云
道:“你明天动身,我给你饯行;二则也给采翁解解闷。今夜四马路的酒,是吃到天亮不希
奇的。”我道:“我可不能奉陪了。”管德泉道:“我也不敢陪了,时候已经一下钟了。”
小云道:“只要你二位走得脱!”说着,便催着草草终席。我和德泉要走,却被小云苦苦拉
着,只得依他。小云又去写局票,问我叫那一个。我道:“去年六月间,唐玉生代我叫过一
个,我却连名字也忘了,并且那一个局钱还没有开发他呢。”德泉道:“早代你开发了,那
是西公和沈月英。”小云道:“月英过了年后,就嫁了人了。”我道:“那可没有了。”小
云道:“我再给你代一个。”我一定不肯,小云也就罢了,仍叫了月卿。大家坐席。此时人
人都饱的要涨了,一样一样的菜拿上来,只摆了一摆,便撤了下去,就和上供的一般,谁还
吃得下!幸得各人酒量还好,都吃两片梨子、苹果之类下酒。
我偶然想起小云说月卿作得好诗的话,便问月卿要诗看。月卿道:“这是赵老爷说的笑
话,我何尝会作诗。”小云听说,便起身走向梳妆台的抽屉里,一阵乱翻,却翻不出来。采
卿对月卿道:“就拿出来看看何妨。”月卿才亲自起身,在衣橱里取出薄薄的一个本子来,
递给采卿;采卿转递给我。我接在手里,翻开一看,写的小楷虽不算好,却还端正。内中有
批的,有改的,有圈点的。我道:“这是谁改过的?”月卿接口道:“柳老爷改的;便是我
诌两句,也是柳老爷教的。”我对采卿道:“原来你二位是师弟,怪不得如此相待了。”采
卿道:“说着也奇!我初识他时,才十四岁。我见他生得很聪明,偶尔教他识几个字,他认
了,便都记得;便买了一部《唐诗》教教他,近来两年,居然被他学会了。我想女子学作
诗,本是性之所近,苏、常一带的妓女,学作诗更应该容易些。”我道:“这句话很奇,倒
要请教是怎么讲?”采卿道:“他们从小学唱那小调,本来就是七字句的有韵之文;并且那
小调之中,有一种马如飞撰的叫做‘马调’,词句之中,很有些雅驯的。他们从小就输进了
好些诗料在肚子里,岂不是学起来更容易么。”我点头道:“这也是一理。”因再翻那诗
本,拣一首浓圈密点的一看,题目是《无题》,诗是:
自怜生就好丰裁,疑是云英谪降来。弄巧试调鹦鹉舌,学愁初孕杜鹃胎。铜琶铁板声声
恨,剩馥残膏字字哀。知否有人楼下过,一腔心事暗成灰。
好春如梦酿愁天,何必能痴始可怜!杨柳有芽初蘸水,牡丹才蕊不胜烟。从知眼底花皆
幻,闻说江南月未圆。人静漏残灯惨绿,碧纱窗外一声鹃。
我看了,不觉暗暗惊奇。古来才妓之说,我一向疑为后人附会,不图我今日亲眼看见
了。据这两首诗,虽未必便可称才,然而在闺秀之中,已经不可多得,何况在北里呢。因对
采卿道:“这是极力要炼字炼句的,真难为他!”月卿接口道:“这都是柳老爷改过才誊正
的。”采卿道:“这里面有两首《野花》诗,我始终未改一字,请你批评批评。”说罢,取
过本子去,翻给我看。只见那诗是:
蓬门莫笑托根低,不共杨花逐马蹄。混迹自怜依旷野,添妆未许入深闺。荣枯有命劳嘘
植,闻达无心谢品题。
我看到这里,不觉击节道:“好个‘闻达无心谢品题’!往往看见报上,有人登了些诗
词,去提倡妓女。我看着那种诗词,也提倡不出甚么道理来。”采卿道:“姑勿论提倡出甚
么道理,先问他被提倡的懂得不懂,再提倡不迟。”
月卿听说,忽然嗤的一声笑。我问笑甚么。月卿道:“前回有一位客人,叫甚么遁叟,
填了一阕《长相思》词,赠他的相好吴宝香,登了报。过得一天,那遁叟到宝香家去,忽然
被宝香扭住了不依。”我笑道:“这又为何?”月卿道:“总是被那些识一个字不识一个字
的人见了,念给他听,他听了题目《赠吴宝香调寄长相思》一句,所以恼了,说遁叟造他谣
言,说他害相思病了,所以和他不依。”说得我和小云都笑了。我再看那《野花》诗是:
……惆怅秋风明月夜,荒烟蔓草助凄凄。惭愧飘零古道旁,本来无意绽青黄。东皇曾许
分余润,村女何妨理俭妆。讵借馨香迷蛱蝶,不胜蹂躏怨牛羊。可怜车马分驰后,剩粉残脂
吊夕阳!
我看毕道:“寄托恰合身分,居然名作了。”只见月卿附着采卿耳朵说了两句话。采卿
便问我和唐玉生可是相识。我道:“只去年六月里同过一回席,这两回到上海都未遇着。”
采卿道:“倘偶然遇见了,请不必谈起月卿作诗的事。”我道:“作诗又不是甚么坏事,何
必要秘密呢?”采卿道:“不是要秘密,是怕他们闹不清楚。”我想起那一班人的故事,不
觉又好笑。便道:“也怪不得月卿要避他们,他们那死不通的材料,实在令人肉麻!”说
着,便把他们竹汤饼会的故事,略略述了一遍。月卿也是笑不可仰。采卿道:“我教月卿识
几个字,虽不是有意秘密,却除了几个熟人之外,没有人知道,不象那堂哉皇哉收女弟子
的。”我道:“不错。我常在报上看见有个甚么侍者收甚么女弟子,弄了好些诗词之类,登
在报上面,还有作诗词贺他的。”采卿道:“可不是!这都是那轻薄少年做出来的,要借这
报纸做他嫖的机关。”我道:“嫖还有甚么机关,这说奇了。”采卿道:“这一班本是寒
畯,掷不起缠头,便弄些诗词登在报上,算揄扬他,以为市恩之地,叫那些妓女们好巴结
他,不敢得罪他;倘得罪了他时,他又弄点讥刺的诗词去登报,这还不是机关么。其实有几
个懂得的,所以有遁叟与吴宝香那回事。”
说犹未了,忽听得楼下外场高叫一声“客来”,便听得咯蹬咯蹬上楼梯的声音,房里丫
头便迎了出去。
正是:毁誉方闻凭喜怒,蹒跚又听上梯阶。未知那来人是谁,且待下回再记。
第五十回 溯本源赌徒充骗子 走长江舅氏召夫人
那丫头掀帘出去,便听得有人问道:“赵老爷在这里么?”丫头答应在,那人便掀帘进
来。抬头看时,却是方佚庐。大家起身招呼。只见他吃的满面通红,对众人拱一拱手,走到
席边一看,呵呵大笑道:“你们整整齐齐的摆在这里,莫非是摆来看的?不然,何以热炒盘
子,也不动一动呢?”小云便叫取凳子让他坐。佚庐道:“我不是赴席的,是来请客的,请
你们各位一同去。”小云道:“是你请客?”佚庐道:“不是我请,是代邀的。”小云在身
边取出表来一看,吐出舌头道:“三下一刻了。是你请客我便去,你代邀的我便少陪了。”
月卿插嘴道:“便是方老爷也可以不必去了。外面西北风大得很,天已阴下来,提防下雪。
并且各位的酒都不少了,到外面去吹了风,不是顽的。”佚庐道:“果然。我方才在外面走
动,很作了几个恶心,头脑子生疼,到了屋里,暖和多了。”说着便坐下,叫拿纸笔来,写
个条子回了那边,只说寻不着朋友,自己也醉了,要回去了。写毕,叫外场送去。方才和采
卿招呼,彼此通过姓名。坐了一会便散席。月卿道:“此刻天要快亮了,外面寒气逼人,各
位不如就在这里谈谈,等天亮了去;或者要睡,床榻被窝,都是现成的。”众人或说走,或
说不走,都无一定。只有柳采卿住在城里,此时叫城门不便,准定不能走的。便说道:“不
然,我再请一席,就可以吃到天亮了。”小云道:“这又何苦呢。方才已经上了一回供了,
难道再要上一回么。”月卿道:“那么各位都不要走,我叫他们生一盆炭火来,昨天有人送
给我一瓶上好的雨前龙井茶,叫他们酽酽的泡上一壶,我们围炉品茗,消此长夜,岂不好
么。”众人听说,便都一齐留下。
佚庐道:“月卿一发做了秀才了,说起话来,总是掉文。”月卿笑道:“这总是识了几
个字,看了几本书的不好,不知不觉的就这样说起来,其实并不是有意的。”小云道:“有
一部小说,叫做《花月痕》,你看过么?”月卿道:“看过的。”小云道:“那上头的人,
动辄嘴里就念诗,你说他是有意,是无意?”月卿道:“天下哪里有这等人,这等事!就是
掉文,也不过古人的成句,恰好凑到我这句说话上来,不觉冲口而出的,借来用用罢了;不
拘在枕上,在席上,把些陈言老句,吟哦起来,偶一为之,倒也罢了,却处处如此,哪有这
个道理!这部书作得甚好,只这一点是他的疵瑕。”采卿道:“听说这部书是福建人作的,
福建人本有这念诗的毛病。”小云忽然呵呵大笑起来。众人忙问他笑甚么。小云道:“我才
听了月卿说甚么疵瑕,心中正在那里想:‘疵瑕者,毛病之文言也。’这又是月卿掉文。不
料还没有想完,采翁就说出‘毛病’两个字来,所以好笑。”说话间,丫头早把火盆生好,
茶也泡了,一齐送了进来,众人便围炉品茗起来。
佚庐与采卿谈天,采卿又谈起被骗一事。佚庐道:“我们若是早点相识,我断不叫采翁
去上这个当。你道齐明如是个甚么人?他出身是个外国成衣匠,却不以成衣匠为业,行径是
个流氓,事业是靠局赌。从前犯了案,在上海县监禁了一年多;出来之后,又被我办过他一
回。”采卿道:“办他甚么?”佚庐道:“他有一回带了两个合肥口音的人来,说是李中堂
家里的帐房,要来定做两艘小轮船,叫我先打了样子看过,再定价钱。这两艘小轮船,到有
七八千银子的生意,自然要应酬他,未免请他们吃一两回酒;他们也回请我,却是吃花酒。
吃完之后,他们便赌起来,邀我入局。我只推说不会,在旁边观看,见他们输赢很大,还以
为他们是豪客。后来见一个输家输的急了,竟拿出庄票来赌,也输了,又在身边掏出金条
来。我心里才明白了,这是明明局赌,他们都是通同一气的,要来引我。须知我也是个老江
湖,岂肯上你的当。然而单是避了你,我也不为好汉,须给点颜色你看看。当夜局散之后,
我便有意说这赌牌九很有趣,他们便又邀我入局。我道:‘今天没有带钱,过天再来。’于
是散了。我一想,这两艘小轮船,不必说是不买的了,不过借此好入我的门。但是无端端的
要我打那个图样,虽是我自己动手,不费本钱,可是耽搁了我多少事;若是别人请我画起
来,最少也要五十两银子。我被他们如此玩弄,哪里肯甘心。到明天齐明如一个人来了,我
便向他要七十两画图银,请他们来看图。明如邀我出去,我只推说有事,一连几天,不会他
们。于是齐明如又同了他们来,看过图样,略略谈了一谈船价。我又先向他要这画图钱。齐
明如从中答应,说傍晚在一品香吃大菜面交,又约定了是夜开局。我答应了,送了他们去。
到了时候,我便到一品香取了他七十两的庄票。看看他们一班人都齐了,我推说还有点小
事,去去就来。出来上了马车,到后马路照票,却是真的。连忙回到四马路,先到巡捕房里
去。那巡捕头是我向来认得的,我和他说了这班人的行径,叫他捉人;捕头便派了几名包
探、巡捕,跟我去捉人。我和那探捕约好,恐怕他们这班人未齐,被他跑了一个,也不值
得,不如等我先上去,好在坐的是靠马路的房间,如果他们人齐了,我掷一个酒杯下来,这
边再上去,岂不是好。那探捕答应了,守在门口。我便走了上楼,果然内中少了一个人,问
起来,说是取本钱去的。一面让我点菜。俄延了一会,那个人来了,手里提了一个外国皮
夹,嘴里嚷道:‘今天如果再输,我便从此戒赌了!’我看见人齐,便悄悄拿了一个玻璃
杯,走到栏杆边,轻轻往下一丢,四五名探捕,一拥上楼,入到房间,见人便捉。我一同到
了捕房,做了原告。在他们身边,搜出了不少的假票子、假金条。捕头对我说:‘这些假东
西,告他们骗则可以,告他赌,可没有凭据。’说时,恰好在那皮夹里搜出两颗象牙骰子。
我道:‘这便是赌具。’捕头看了看,问怎么赌法。我道:‘单拿这个赌还不算骗人,我还
可以在他这里拿出骗人的凭据。’捕头疑讶起来,拿起骰子细看。我道:‘把他打碎了,这
里面有铅。’捕头不信。我问他要了个铁锤,把骰子磕碎了一颗,只见一颗又白又亮的东
西,骨碌碌滚到地下,却不是铅,是水银。捕头这才信了。这一个案子,两个合肥人办了递
解;还有两个办了监禁一年,期满驱逐出境,齐明如侥幸没有在身上搜出东西,只办了个监
禁半年。你想这种人结交出甚么好外国人来。”
采卿道:“此刻这外国人逃走了,可有甚么法子去找他?”佚庐道:“往哪里找呢?并
且找着了也没用。我们中国的官,见了外国人比老子还怕些,你和他打官司哪里打得赢。”
德泉道:“打官司只讲理,管他甚么外国人不外国人!”佚庐道:“有那许多理好讲!我前
回接了家信,敝省那里有一片公地,共是二十多亩,一向荒弃着没用,却被一个土棍瞒了众
人,四两银子一亩,卖给了一个外国人。敝省人最迷信风水,说那片地上不能盖造房子,造
了房子,与甚么有碍的。所以众人得了这个信息慌了,便往县里去告。提那土棍来问,已经
卖绝了,就是办了他,也没用。众人又情愿备了价买转来,那外国人不肯。众人又联名上
控,省里派了委员来查办。此时那外国人已经兴工造房子了。那公地旁边,本来有一排二三
十家房子,单靠这公地做出路的。他这一造房子,却把出路塞断了,众人越发急了。等那委
员到时,都拿了香,环跪在委员老爷跟前,求他设法。”佚庐说到这里,顿住了口道:“你
几位猜猜看:这位委员老爷怎么个办法?”众人听得正在高兴,被他这一问,都呆着脸去想
那办法。我道:“我们想不出,你快说了罢。”佚庐道:“大凡买了贼赃,明知故买的,是
与受同科;不知误买的,应该听凭失主备价取赎。这个法律,只怕是走遍地球,都是一样的
了。地棍私卖公地,还不同贼赃一般么。这位委员老爷,才是神明父母呢,他办不下了,却
叫人家把那二三十家房子,一齐都卖给了那外国人算完案。”
一席话说得众人面面相觑,不能赞一词。
佚庐又道:“做官的非但怕外国人,还有一种人,他怕得很有趣的。有一个人为了一件
事去告状,官批驳了,再去告,又批驳了。这个人急了,想了个法子,再具个呈子,写的是
‘具禀教民某某’。官见了,连忙传审。把这个案判断清楚了之后,官问他:‘你是教民,
信的是甚么教?’这个人回说道:‘小人信的是孔夫子教。’官倒没奈他何。”说的众人一
齐大笑。
当下谈谈说说,不觉天亮。月卿叫起下人收拾地方,又招呼了点心,众人才散,其时已
经九点多钟了。我和德泉走出四马路,只见静悄悄的绝少行人,两旁店铺都没有开门。便回
到号里,略睡一睡。是夜便坐了轮船,到南京去。
到家之后,彼此相见,不过都是些家常说话,不必多赘。停顿下来,母亲取出一封信,
及一个大纸包,递给我看。我接在手里一看,是伯父的信,却从武昌寄来的。看那信上时,
说的是王俎香现在湖南办捐局差事,前回借去的三千银子,已经写信托他代我捐了一个监
生,又捐了一个不论双单月的候选通判,统共用了三千二百多两银子,连利钱算上,已经差
不多。将来可以到京引见,出来做官,在外面当朋友,终久不是事情。云云。又叙上这回到
湖北,是两湖总督奏调过去,现在还没有差使。我看完了,倒是一怔。再看那大纸包的是一
张监照、一张候选通判的官照,上面还填上个五品衔。我道:“拿着三千多银子,买了两张
皮纸,这才无谓呢;又填了我的名字,我要他做什么!”母亲道:“办个引见,不知再要化
多少?就拿这个出去混混也好,总比这跑来跑去的好点。”我道:“继之不在这里,我敢说
一句话:这个官竟然不是人做的!头一件先要学会了卑污苟贱,才可以求得着差使;又要把
良心搁过一边,放出那杀人不见血的手段,才弄得着钱。这两件事我都办不到的,怎么好做
官!”母亲道:“依你说,继之也卑污苟贱的了?”我道:“怎么好比继之。他遇了前任藩
台同他有交情,所以样样顺手。并且继之家里钱多,就是永远没差没缺,他那候补费总是绰
绰有余的。我在扬州看见张鼎臣,他那上运司衙门,是底下人背了包裹,托了帽盒子,提了
靴子,到官厅上去换衣服的;见了下来,又换了便衣出来。据说这还是好的呢,那比张鼎臣
不如的,还要难看呢。”母亲道:“那么这两张照竟是废的了?”我道:“看着罢,碰个机
会,转卖了他。”母亲道:“转卖了,人家顶了你的名字也罢了,难道还认了你的祖宗三代
么?”我道:“这不要紧,只要到部里化上几个钱,可以改的。”母亲道:“虽如此说,但
是那个要买,又哪个知道你有官出卖?”我道:“自从前两年开了这个山西赈捐,到了此
刻,已成了强弩之末,我看不到几时,就要停止的了。到了停止之后,那一班发官迷的,一
时捐不及,后来空自懊悔,倘遇了我这个,他还求之不得呢。到了那时,只怕还可以多卖他
几百银子。”姊姊从旁笑道:“兄弟近来竟入了生意行了,处处打算赚钱,非但不愿意做
官,还要拿着官来当货物卖呢。”我笑道:“我这是退不了的,才打算拿去卖;至于拿官当
货物,这个货只有皇帝有,也只有皇帝卖,我们这个,只好算是‘饭店里买葱’。”当下说
笑一回,我仍去料理别的事。
有话便长,无话便短。不知不觉,早又过了新年,转瞬又是元宵佳节,我便料理到汉口
去。打听得这天是怡和的上水船。此时怡和、太古两家,南京还没有趸船,只有一家,因官
场上落起见,是有的。我便带了行李,到怡和洋篷上去等。等不多时,只见远远的一艘轮
船,往上水驶来,却是有趸船一家的。暗想今日他家何以也有船来,早知如此,便应该到他
那趸船去等,也省了坐划子。正想着时,洋篷里的人,也三三两两议论起来。那船也渐驶渐
近了,趸船上也扯起了旗子。谁知那船一直上驶,并不停轮。我向来是近视眼,远远的只隐
约看见船名上,一个字是三点水旁的,那一个字便看不出了。旁边的人都指手画脚,有人说
是这个,有个说是那个,有个说断不是那个,那个字笔画没有那么多。然而为甚么一直上
驶,并不停轮呢?于是又纷纷议论起来:有个说是恐怕上江那里出了乱事,运兵上去的;有
个说是不知专送甚么大好老到哪里的;有个说怕是因为南京没有客,没有货,所以不停泊
的。大众瞎猜瞎论了一回,早望见红烟囱的元和船到了,在江心停轮。这边的人,纷纷上了
划子船,划到轮船边上去。轮船上又下来了多少人。一会儿便听得一声铃响,船又开行了。
我找了一个房舱,放下行李,走出官舱散坐,和一班搭客闲谈,说起有一艘船直放上水的
事,各人也都不解。恰好那里买办走来,也说道:“这是向来未曾见过之事,并且开足了快
车。我们这元和船,上水一点钟走十二英里,在长江船里,也算头等的快船了。我们在镇江
开行,他还没有到,此刻倒被他赶上前头去了。”旁边一个帐房道:“他那个船只怕一点货
也不曾装,你不看他轻飘飘的么,船轻了,自然走得快些。但不知到底为了甚么事。”当下
也是胡猜乱度了一回,各自散开。
第三天船到了汉口,我便登岸,到蔡家巷字号里去。一路上只听见汉口的人,三三两两
的传说新闻。
正是:直溯长江翻醋浪,谁教平地起酸风?不知传说甚么新闻,且待下回再记。
第五十一回 喜孜孜限期营簉室 乱烘烘连夜出吴淞
耳边只听得那些汉口人说甚么,吃醋吃到这个样子,才算是个会吃醋的;又有个说,自
然他必要有了这个本事,才做得起夫人;又有个说,这有甚么希奇,只要你做了督办,你的
婆子也会这样办法。我一路上听得不明不白。一直走到字号里,自有一班伙友接待,不消细
说。我稽查了些帐目,掉动了两个人。与众人谈起,方才知道那艘轮船直放上水的缘故,怪
不得人家三三两两,当作新闻传说,说甚么吃醋吃醋;
照我看起来,这场醋吃的,只怕长江的水也变酸了呢!
原来这一家轮船公司有一个督办,总公司在上海,督办自然也在上海了。这回那督办到
汉口来勾当公事,这里分公司的总理,自然是巴结他的了。那一位督办,年纪虽大,却还色
心未死。有一天出门拜客,坐在轿子里,走到一条甚么街,看见一家门首,有一个十七八岁
的姑娘,生得十分标致。他看在眼里,记在心上,回到分公司里,便说起来。那总理要巴结
他,便问了街名及门口的方向,着人去打听。打听了几天,好容易打听着了,便挽人去对那
姑娘的父母说,要代督办讨他做小。汉口人最是势利,听见说督办要,如何不乐从。可奈这
姑娘虽未出嫁,却已是许了人家的人。总理听说,便着人去叫了那姑娘的老子来,当面和他
商量,叫他先把女儿送到公司里来,等督办看过,看得果然对了,另有法子商量;虽然许了
人家,也不要紧的。这是那总理小心,恐怕督办遇见的不是这个人,自己打听错了的意思。
那姑娘的老子道:“他女孩子家害臊,怕不肯来,你家。”总理道:“我明天请督办在这屋
里吃大菜。”又指着一个窗户道:“这窗户外面是个走廊,我们约定了时候,等吃大菜时,
只叫你女儿在窗户外面走过便是,又不要当面看他。”那姑娘的老子答应着,约了时候去
了。回到家里,和他婆子商量。如何骗女儿去呢?想来想去,没有法子,只得直说了。谁知
他女儿非但不害臊,并且听见督办要讨他做姨太太,欢喜得甚么似的,一口便答应了。
到了明天,一早起来,着意打扮,浑身上下都换过衣服,又穿上一条撒腿裤子。打扮好
了,便盼太阳落山。到了下午四点钟时,他老子叫了一乘囚笼似的小轿子,叫女儿坐了;自
己跟在后头,直抬到公司门前歇下。他老子悄悄地领他走了进去。那看门的人,都是总理预
先知照过的,所以并无阻挡。那位姑娘走到走廊窗户外面,故意对着窗户里面嫣然一笑,俄
延了半晌。此时总理正在那里请督办吃大菜,故意请督办坐在正对窗户的一把椅子上。此时
吃的是英腿蛋,那督办用叉子托了一个整蛋,低下头正要往嘴里送,猛然瞥见窗外一个美
人,便连忙把那蛋往嘴里一送,意思要快点送到嘴里,好快点抬起头来看;谁知手忙脚乱,
把蛋送歪了,在胡子上一碰,碰破了那蛋,糊的满胡子的蛋黄,他自己还不觉着。抬头看见
那美人,正在笑呢。回头对总理道:“莫非我在这里做梦?”总理道:“明明在这里吃大
菜,怎么是做梦。”督办道:“我前天看见的那姑娘,怎么会跑到这里来?还不是做梦么。”
说完,再回头看时,已不见了。
督办道:“可惜,可惜走了。不然,请他来吃两样。想他既然来得,想来总肯吃的。”
总理听了,连忙亲自离座,出来招呼,幸得他父女两个还不曾走。总理便对那姑娘的老子
道:“督办要请你女儿吃大菜,但不知他肯吃不肯?”他老子道:“督办赏脸,哪里敢说个
不字,你家。姑娘进去罢,我在外面等你。”那姑娘便扭扭捏捏的跟了总理进去,也不懂得
叫人,也不懂得万福,只远远的靠桌子坐下。早有当差的送上一份汤匙刀叉。总理对那姑娘
说道:“这是本公司的督办。”那姑娘回眼望了督办一望,嗤的一声笑了;连忙用手帕掩着
口,尽情狂笑。那督办一怔道:“笑甚么?莫非笑我老么?”那姑娘忍着笑,轻轻的说道:
“胡子。”只说得两个字,又复笑起来。总理对督办仔细一望,只见那碰在胡子上的鸡蛋
黄,流到胡子尖儿上,凝结得圆圆儿的,倒象是小珊瑚珠儿挂在上面,还有两处被蛋黄把胡
子粘连起来的。因说道:“胡子脏了。”便回头叫手巾。谁知蛋黄有点干了,擦不下来。当
差的送上洗脸水,方才洗净了。
此时当差的早把一盘汤,送到那姑娘跟前。督办便道:“请吃汤。”那女子又掩着口,
笑了一会道:“我们湖北汤是喝的,不是吃的。”又道:“拿盘子盛汤,回来拿么子盛
菜?”说罢,拿起汤匙喝汤,却把汤匙碰得那盘子砰訇砰訇乱响。喝完了,还有点底子,他
却放下汤匙,双手拿起盘子来喝,恰好把盘子盖在脸上。这回却是督办呵呵一笑,引得陪席
众人都笑了。那姑娘道:“喝剩下来糟蹋了罪过的,你家。”此时当差的受了总理的分付,
把各人的菜先停一停,先把那姑娘吃的送上,好等后来一齐吃,一齐完,于是收了汤盘上
去,送上一盘白汁鳜鱼来。那姑娘怔怔的道:“怎么没得筷子?”督办道:“吃大菜是用刀
叉吃的,不用筷子。”说罢,又取自己跟前的刀叉,演给他看。那姑娘果然如法泡制吃了。
却剩了一段鱼脊骨吃不干净,只得用手拿起来吮了又吮。总理暗想:他将来是督办的姨太
太,今天岂可以叫他尽着闹笑话。又不便教他,于是又分付当差的,以后只拣没有骨头的给
那姑娘吃。当差的自然到厨房里关照去了。谁知到后来,吃着一样纸围鸽,他却又拿起那张
纸来,舐了几舐。一时吃毕,喝过咖啡,大家散坐。有两个本公司里的人请来陪坐的,都各
自办事去了。那姑娘也告辞走了。
此时只有督办、总理及督办的舅老爷在座。这舅老爷是从上海跟着来的。三人散坐闲
谈。那舅老爷便道:“哪里弄来的这个姑娘?粗得很!”督办道:“这是女孩子的憨态,要
这样才有意味呢。”总理方才看见情形,本来也虑到督办嫌他粗,今得了此言,便放下了
心。因自献殷勤,把如何去打听,如何挽人去说,如何叫他来看,一一都说了。又道:“这
姑娘已经许了人家了,我想只要给他点银子,叫他退了婚,他们小户人家,有了银子,怕他
不答应么。并且可以许他女婿,如果肯退婚时,看他是个甚么材料,就在公司里派他一个事
情。我想又有了银子,又有了事情,他断乎不会不肯的。”督办听了一番言语,只快活得眉
花眼笑,说道:“多谢!费心得很!但是我还有个无厌之求,求你要办就从速办,因为我三
五天就要到上海去的。”总理道:“就是说成了,也要看个日子啊。”督办笑道:“我们吃
了一辈子洋务饭,还信这个么。说定了,一乘轿子抬了来就完了。”总理连连答应。当下各
自散开。
不提防那舅老爷从旁听了,连忙背着督办,把这件事情写了出来,译成电码,到电报局
里,打了一个急电到上海给他姊姊去了。他姊姊是谁?就是这位督办的继室夫人。那夫人比
督办小了二十多岁。督办本来是满堂姬妾的了,因为和官场往来,正室死了之后,内眷应酬
起来,没有个正室不象样子,所以才娶了这位继室。这位继室夫人生得十分精明强干,成亲
的第三天,便和督办约法三章,约定从此之后,不许再娶姨太太。督办那时老夫得其少妻,
心中无限欢喜,自然一口应允了。夫人终是放心不下,每逢督办出门,必要叫着他兄弟同
走。嘴里说是等他兄弟练点见识,其实是叫他兄弟暗中做督办的监督,恐怕他在外头胡混。
这回得了他兄弟的电报,不觉酸风勃发,巴不得拿自己拴在电报局的电线上,一下子就
打到汉口去才好。叫人到公司里去问,今天本公司有长江船开没有。去了一会,回来说是长
江船刚刚昨天开了,今天上午到了一艘,要后天才是本公司的船期。夫人低头想了一想,便
叫人预备马车,连忙收拾了几件随身衣服及梳头东西,带了两个老妈子,坐上马车,直到本
公司码头上,上了那长江轮船,入到大餐间坐下,便叫请船主,请买办,谁知都不在船上。
夫人恼了,叫快去寻来。船上执事人等见是督办夫人,如何敢违拗,便忙着分头去寻。此时
已是晚上八点来钟的时候,夫人等得十分焦燥。幸得分头去寻的人多,一会儿在外国总会里
把船主找来了。见了夫人,自然脱帽为礼。怎奈言语不通,夫人说的话,船主一句也听不
懂。船主便叫了西崽来传话,那西崽又懂一句不懂一句的,说不完全。夫人气的三尸乱暴,
七窍生烟。船主虽然不懂话。气色是看得出来的,又不知他恼些甚么。那西崽传话,只传得
一句,说夫人要马上开船去汉口;问他为着甚么事,西崽又闹不清楚。船主一想,船上的管
事只怕比西崽好点,便叫西崽去叫管事,偏偏管事也上岸去了。
正在无可奈何的时候,幸得茶房在妓院里把买办找来了。夫人一见了,便冷笑道:“好
买办!督办整个船交给你,船一到了码头就跑了!万一有点小事出了,这个干纪谁担戴得起
来!”一句话吓得买办不敢答应,只垂了手,说得两个“是”字。夫人又道:“我有要紧事
情,要到汉口。你替我传话,叫船主即刻开船赶去,我赏他三千银子,叫他辛苦一次。”买
办听了,不知是何等要事,想了一想道:“开船是容易,夫人说一声,怕他敢不开!只是还
有半船货未曾起上,要等明天起完了货,才可以开得呢。”夫人怔了一怔道:“就带着这货
走,等回头来再起,不一样么?”买办想了一想道:“带着货走是可以的,只是关上要罗
唆。这边出口要给他出口税,到那边进口又要给他进口税;等回头来,那边又要出口税,这
边又要进口税:我们白白代人上那些冤枉税,何犯着呢。上江来的又都是土货,不比洋货,
仍复退出口有退税的例。单是这件事为难。”夫人道:“你和船主说说看,可有甚么法子商
量。”买办便先对船主说明了夫人要他即刻开船,赏他三千银子的话。说了,又把还有半船
货未起完的话说了,和他商量。船主听说有三千银子,自然乐从。又想了一想道:“即刻连
夜开夜工起货,只怕到天亮也起完了;起完了就可以开船。随便甚么大事,也不在乎这一
夜。只是这件事要公司做主,我们先要和公司商量妥了才对。”买办道:“督办夫人要特开
一次船,公司也没有不答应之理。”船主点头称是。买办把这番话转对夫人说了。夫人道:
“好,好!那么你们就快点去办,一面多叫小工,能够半夜里起完更好。”买办听了,方答
应一个“是”字,回身要走。夫人又叫住道:“能在天亮以前起完了,我再赏你一千银子。
快去干罢。”买办答应了,连忙出来,自己到公司里说知原委。公司执事人听得督办夫人要
开船,不知是何等大事,哪里敢违拗,只得援例请关,报关出口。那买办又分投打发人去开
栈房门,又去找管舱的,一面招呼工头去叫小工;船主也打发人去寻大伙、二伙,大车、二
车,叫一律回船预备;大伙回来了,便叫人传知各水手,大车回来了,便叫人传知各火夫:
一时间忙乱起来。偏偏栈房开了,货舱开了,小工也到得不少了,那两个收筹的却还没有找
得来。当时帐房里还有一个人未曾上岸,买办把他叫来,当了收筹脚色;然而只管得一个舱
口,还有一个,买办便自己动起手来。好忙呀,顿时乱纷纷,呀许之声大作!
看官,大凡在船上当职事的人,一到了码头,便没魂灵的往岸上跑:也有回家的,也有
打茶围、吃花酒的,也有赌钱的,也有吃花烟的,也有打野鸡的,也有看朋友的。这是个个
船上如此,个个船上的人如此,不足为奇的。但是这几种人之中,那回家的自然好找;就是
嫖的赌的,他们也有个地方好追寻;那看朋友的,虽然行无定踪,然而看完了朋友,有家的
自然回家,可以交代他家里通知,没有家的,到半夜里自然回船上来了;只有那打野鸡的踪
迹,最是没处追寻。这船上的两个收筹朋友,船到了之后,别人都上岸去了,只有他两个要
管着起货;到了晚上收了工,焉有不上岸之理。偏又他两个上岸之后,约定同去打野鸡,任
凭你翻天复地去找,只是找不着。这买办和那帐房,便整整的当了一夜收筹,直到船开了出
口,他两个还在那里做梦呢。
买办心中要想捞夫人那一千银子,叫了工头来,要他加班,只要能在四点钟以前清了
舱,答应他五十元酬谢。工头起初不肯,后来听见有了五十元的好处,便应允了。叫人再分
投去叫小工,加班赶快。船主忽然想起,又叫人去把领港的找了回来。
夫人在船上也是陪着通霄不寐。到半夜里,忽然想想,叫一个老妈子来,交给他一个钥
匙,叫他回公馆里去,“请金姨太太快点收拾两件随身衣服到船上来,和我一起到汉口去;
这个钥匙,叫金姨太太开了我那个第六十五号皮箱,箱里面有一个红皮描金小拜匣,和我拿
得来,钥匙带好。”老妈子答应去了。过了一点钟的时候,金姨太太果然带了那老妈子坐马
车来了。老妈子扶到船上,与夫人相见,交代了拜匣、钥匙,夫人才把接电报的话,告诉了
一遍。原来督办公馆的房子极大,夫人接了电报,众人都不曾知道,只知道夫人乘怒坐了马
车出门,又不知到哪里去的;及至马夫回来说起,方才知道,又不知为了甚么,要干甚么,
所以此时夫人对金姨太太追述一遍,金姨太太方才明白。陪着夫人闲谈,一会走到外面栏杆
上俯看,一会怕冷了,又退了回来。要睡哪里睡得着,只好坐在那里,不住的掏出金表来看
时候。真是“有钱使得鬼推磨’,到了四点一刻钟时候,只见买办进来回说:“货起完了,
马上开船了。”果然听得起锚声,拔跳声,忽的汽筒里呜呜的响了一声,船便移动了。此时
正是正月十七八的时候,乘着下半夜的月色,鼓轮出口,到了吴淞,天色方才平明。这夫人
的心,方才略定。
正是:老夫欲置房中宠,娘子班来水上军。要知走了几时方到汉口,到汉口之后,又是
什么情形,且待下回再记。
第五十二回 酸风醋浪拆散鸳鸯 半夜三更几疑鬼魅
当下出了吴淞口,天色才平明。夫人和金姨太太到床上略躺了一躺。到十点钟时起来,
梳洗过了。西崽送上牛奶点心,用过之后,夫人便叫西崽去叫买办来。一会儿买办来了,垂
手请示。夫人在描金拜匣里,取出一千两的一张票子来,放在桌上道:“你辛苦了一夜,这
个给你喝杯酒罢。你去和我叫船主来。”买办看见了银票,满脸堆下笑来,连忙请了一个
安,说“谢夫人赏”,便伸手取了。夫人见他请安没有样式,不觉好笑。那买办辞了夫人出
去,一会儿进来,回道:“船主此刻正在那里驶船,不能走开,等下了班就来。”夫人道:
“那么你代我给了他罢。”说罢,又在描金拜匣里,取出一张三千两的银票来,放在桌上,
买办便拿了出去。到了十二点钟,西崽送上大餐,夫人和金姨太太对坐着吃大菜。只见船主
和买办,在窗户外面幌了一幌去了,夫人也没做理会。一会吃完了大菜,那买办才带了船主
进来。那船主满面笑容,脱下帽子,对着夫人叽咕叽咕的说了两句。买办便代他传说道:
“船主说,谢夫人的赏赐!他祝夫人身体康健!”夫人笑了一笑道:“你问他,我们沿路不
要耽搁,开足了快车,几时可以到汉口?”买办问了船主,回道:“约后天晚上半夜里可以
到得。因为是个空船,不敢十分开足了车,恐怕船要颠播。”夫人着急道:“我不怕颠播;
那怕把船颠播坏了,有督办担当。你叫他赶紧开足了快车,不要误了我的事!”买办和船主
说了,船主只得答应了,和买办辞了出来。此时是大伙的班,船主便到船头上和大伙说知;
大伙便发下快车号令。大车听了号铃,便把机器开足,那船便飞也似的向上水驶去。所过各
处码头,本公司的趸船望见船来了,都连忙拉了旗子迎接,谁知那船理也不理,一直过去
了。趸船上只得又把旗子扯下。这里船上的水手人等看见了,嘻嘻哈哈的说着笑。
果然好快船,走了两天半,早到了汉口了。汉口趸船上的人,远远望见了来船,便扯起
了旗子。众人望见来船甚轻,都十分疑讶。并且算定今天不是有船到的日期,不解是何缘
故。来船驶近趸船,相隔还有一丈多远,那买办便倚在船栏上,和趸船司事招呼,高声说
道:“快点预备轿子!督办太太和姨太太到了。”司事吃了一惊,连忙叫人去把督办的绿呢
大轿及总理的蓝呢官轿请来,当差人等飞奔的去了。司事连忙叫人取出现成的红绸,满趸船
上张挂起来。一面将闲杂人等,一齐驱散;一面自己和同事几个人,换了衣帽,拿了手本,
来船还隔着一尺多远,便一跃而过,直到大餐间禀见请安,恭迎宪太太、宪姨太太。公司里
面此时早知道了,督办不免吃了一惊,不知为了甚事。
总理自从那晚上吃了大菜之后,次日一早,就打发人叫了那姑娘的老子来,叫他去找着
原媒,去说退亲,限今天一天之内回话。“他若是肯退,我这里贴还他一百吊钱,并且在公
司里面安置他一个事;他若是不肯,我却另有办法。”那姑娘的老子,连连答应着去了。到
了下午,便带了他那个未曾成亲的女婿来,却是个白脸小后生。见了总理,便抢上前,打了
个扦道:“谢你家栽培!”总理只伸了一伸手,问那姑娘的老子道:“他就是你的女婿
么?”姑娘的老子道:“起头是我的女婿,此刻他退了亲,就不是的咧,你家。”总理问那
后生道:“你是肯退亲了么?”后生道:“莫说还没成亲的,就是成过了亲,督办说要,那
个敢道个不字,你家。”总理笑了一笑,叫当差的到帐房取一百吊钱来。总理又问后生道:
“你向来做甚么的?”后生道:“向来在森裕木器店里当学徒,你家。”总理道:“可是学
木匠?”后生道:“不是。他家的木器,都是从宁波运来的。”总理道:“那么是学写
算?”后生道:“是,你家。”说话时,当差的送来一百吊的钱票。回道:“师爷问,出在
甚么帐上?”总理想了一想道:“一百吊钱,杂用帐上随便那一笔带过去就是了。”当差答
应“是”,回头就走。总理又叫“来”,当差回来站住。总理出了一会神道:“再去拿一百
吊来。这一百吊暂时宕一宕,我再想法子报销。”当差答应去了。总理把钱票给与后生道:
“这里一百吊钱,给你另外说一头亲事。”后生连忙接了,又打了个扦道:“谢你家!”总
理道:“你这孩子还有点意思。你常来走走,我觑便看公司的职事有缺,我派你一个事
情。”后生又忙打了一个扦道:“谢你家。”总理道:“没事你先去罢。”后生道:“是,
你家。”遂退了出来。
恰好当差取到一百吊钱票子,总理便交给姑娘的老子道:“这个给你做聘金。三两天里
头,督办就来娶的。”姑娘老子道:“这是多少?你家。”总理道:“一百吊。”姑娘老子
陪笑道:“请你家高升点罢,你家。”总理道:“督办赏识了你的女儿,后来的福气正长
呢,此刻争甚么。”姑娘老子道:“是,你家。高升点,你家。我家姑娘头回定亲的时节,
受了他家二十吊钱定礼;此时退了亲,这二十吊就要退还他了,你家一百吊,我只落了八十
吊,你家。请高升点,你家。”总理道:“那么那二十吊我再贴给你就是了。”姑娘老子陪
笑道:“谢你家。再请高升点,你家。你家不在乎此,你家。”总理被他嬲不过,又给了他
五十吊的票子,方才罢休。又约定了后天傍晚去娶,他方才退去。总理又去告诉了督办,督
办自是欢喜。
一时合公司都忙起来。你想督办要娶姨太太,那一个不趋承巴结!还有那赶不上巴结
的,引为憾事呢。这里乱烘烘的忙着,那里会做梦想到太太已经动身了呢。到了后天,一切
事情都妥当了,只等傍晚去迎娶。总理把自己的一乘蓝呢官轿,换上红绸轿帏,在轿顶上打
叉儿披了两条红绿彩绸。恰好停妥下来,忽报督办太太和姨太太来了,要这乘轿子去接。总
理听了一想,这是预备的喜轿,不宜再动,且去借一乘官轿来罢。交代当差的去了,自己便
连忙换了衣帽,走到趸船上去迎接。这公司本是背江建造,前门在街上,后面就是大江,所
以不出大门一步,就到了江边。一时到了趸船,跨过船上去,夫人及姨太太还没有出来。总
理这才想起,不曾拿手本,忙着叫当差去取,自己等在船上。买办连忙过来招呼,让到官舱
里坐等。此时督办带来的家人,已有七八个戴了大帽过来伺候。总理问起宪太太几时动身,
为着甚事,何以不先给一个信。买办道:“到底不知为了甚事。上前天我们才到上海,货还
没有起完,到了半夜里,忽然宪太太来了,风雷火炮的一阵,马上就要开船,脸上很带点怒
色。”总理吃了一惊道:“为甚么?”买办道:“不知道啊。”道犹未了,忽听得外面一叠
连声的喊“传伺候”。总理、买办两个连忙出来,只见两位宪太太,已经在上层梯子下来
了。总理、买办连忙垂了手站班。谁知那位宪太太,正眼也不看一看;倒是那宪姨太太,含
笑点了点头。两个老妈子搀着过了趸船,自有趸船司事站班伺候宪太太上轿,然后随了总理
先行一步,急急过了跳板,步上码头,飞奔到公司花厅门口站班伺候。此处公司办事人,是
备有衣帽的,都穿着了来站班迎接。不一会,宪太太轿子到了,在花厅门口下轿,姨太太也
下轿,先后都到花厅里,和督办厮见,总理及各人方才退去回避了。
那督办和舅老爷早等在花厅里面。夫人一见了面,便对督办冷笑道:“哼!办得好
事!”督办听说夫人来了,早有三分猜到这件事泄漏了;忙着人到船上去打听,知道那种忙
促动身情形,就猜到了五分,然而不知他怎生知道的。此时见面,见了这个情形,已是十分
猜透。猛然想起这件事,一定是舅老爷打了电报去的,不觉对舅老爷望了一眼。舅老爷不好
意思,把头一低。夫人道:“新姨娘几时过的门?生得怎么个标致模样儿?也好等我们见识
见识。”督办道:“哪里有这个事!怪不得夫人走进来满脸怒气。这是谁造出来的谣言?”
夫人冷笑道:“你要办这个事,除非我眼睛瞎了,耳朵聋了!你把人家已经定亲的姑娘,要
硬逼着人家退亲,就是有势力,也不是这等用法!”督办猛吃一惊,暗想难道这些枝节,也
由电信传去的?因勉强分辩道:“这个不过说着玩的一句笑话,哪里人家便肯退亲!”夫人
听说,望着舅老爷,怔了一怔。舅老爷望着夫人,把嘴对着花厅后面,努了一努。夫人道:
“有话便说,做这些鬼脸做甚么!”舅老爷把头一低,默默无言。夫人站起来道:“金姨,
我们到里面看看新姨去。”说着,扶了老妈子先走,姨太太也跟着进去。夫人走到花厅后
进,只见三间轩敞平屋,一律的都张灯结彩,比花厅上尤觉辉煌,却都是客座陈设,看不出
甚么,也没有新姨,只有几个仆人,垂手侍立。回头一望,院子东面有个便门,便走过去一
看,只见另外一个院落,种的竹木森森,是个花园景致。靠北有三间房子,走进去一看,也
是张着灯彩,当中明晃晃的点着一对龙凤花烛。有两个老妈子,过来相见招呼。这两个老妈
子,是总理新代雇来,预备粗使的,村头村脑,不懂规矩,也不知是督办太太。夫人问道:
“新姨娘呢?”老妈子道:“新姨娘还没娶过来,听说要三点钟呢,你家。你家请屋里坐坐
罢,这边是新房,你家。”早有跟来的老妈子打起大红缎子硬门帘,夫人进去一看,一式的
是西式陈设:房顶上交加纵横,绷了五色绸彩花,外国床上,挂了湖色绉纱外国式的帐子,
罩着醉杨妃色的顾绣帐檐,两床大红鹦哥绿的绉纱被窝,白褥子上罩了一张五彩花洋毡,床
当中一叠放了两个粉红色外国绸套的洋式枕头;床前是一张外国梳妆台,当中摆着一面俯仰
活动的屏镜,旁边放着一瓶林文烟花露水,一瓶兰花香水。随手把小抽屉拉开一看,牙梳、
角抿,式式俱全,还有两片柏叶,几颗莲子、桂圆之类;再拉开大抽屉一看,是一匣夹边小
手巾,一叠广东绣花丝巾,还有一绞粉红绒头绳。不觉转怒为笑道:“这班办差的倒也周
到!”说的金姨太太也笑了。再看过去,梳妆台那边,是一排外国椅子;对着椅子那边,是
一口高大玻璃门衣柜;外面当窗是一张小圆桌子,上面用哥窑白磁盆供着一棵蟹爪水仙花,
盆上贴着梅红纸剪成的双喜字。
猛抬头看见窗外面一个人,正是舅老爷,夫人便叫他进来。舅老爷进来笑道:“姊姊来
得好快!幸得早到了三四点钟工夫,不然,还有戏看呢。那时生米成了熟饭,倒不好办
了。”夫人道:“此刻怎样?”舅老爷道:“此刻说是不娶了,姊夫已经对总理说过,叫人
去回了那家。但不知人家怎样。”夫人道:“此刻姊夫在哪里?”舅老爷道:“步行出去
了,不知往哪里去的。”夫人听说,便仍旧带了金姨太太,步出花厅,舅老爷也跟在后面。
恰好迎头遇了督办回来。夫人冷笑道:“好个说着顽的笑话!里面新房也是摆着顽的笑
话么?”督办涎着脸道:“这是替夫人办的差。”说的夫人和金姨太太都扑嗤的一声笑了。
舅老爷道:“其实姊夫并无此心,都是这里的总理撮弄出来的。”督办乘机又涎脸道:“就
是这句话。人家好意送给我一个姨娘,难道我好意思说我怕老婆,不敢要么。”说的金姨太
太和舅老爷都笑个不住。夫人却正颜厉色的对舅老爷说道:“叫他们叫总理来!”站在廊下
伺候的家人,便一迭连声的叫“传总理”。
原来这位夫人,向来庄重寡言,治家严肃,家人们对了夫人,比对了督办还惧怕三分,
所以一听了这话,便都争先恐后的去了,督办要阻止也来不及。一会儿总理到了,捏手捏脚
的走上来,对夫人请了个安,回身又对金姨太太请了个安。督办便让他坐。他只在下首,斜
签着坐了半个屁股。夫人歇了半天,没有言语,忽然对着总理道:“督办年纪大了,要你们
代他活的不耐烦!”这句话吓得总理不知所对,挺着腰,两个眼睛看着鼻子,回道:“是,
是,是。”这三个“是”字一说,倒引的夫人和金姨太太扑嗤一声笑了出来,督办也笑了,
舅老爷一想也笑了;总理自己回想一想,满脸涨的绯红。夫人又敛容正色道:“你们为着差
使起见,要巴结督办,那是我不来管你;但是巴结也走一条正路,甚么事情不好干,甚么东
西不好送,却弄一个妖狐狸来媚他老头子。可是你代他活的不耐烦?”总理这才回道:“卑
职不敢。”夫人道:“别处我不管,以后督办到了汉口,走差了一步,我只问你!”总理一
句话也回不出来。督办着实代他难过,因对他说道:“你有公事,请便罢。”总理巴不得一
声,站起来辞了就走,到了外面,已是吓的汗透重裘了。
过了一天,便是本公司开船日期,夫人率领金姨太太,押着督办下船,回上海去了。他
们下船那一天,恰好是我到汉口那一天。这公司里面,地大人多,知道了这件事,便当做新
闻,到外头来说,一人传十,十人传百,不到半天,外面便沸沸扬扬的传遍了,比上了新闻
纸传的还快。
我在汉口料理各事停当,想起伯父在武昌,不免去看看。叫个划子,划过对江,到几处
衙门里号房打听,都说是新年里奉了札子,委办宜昌土捐局,带着家眷到差去了。我只得仍
旧渡江回来。但是我伯父不曾听见说续弦纳妾,何以有带家眷之说,实在不解。
即日趁了轮船,沿路到九江、芜湖一带去过,回到南京。南京本来也有一家字号,这天
我在字号里吃过晚饭,谈了一回天,提着灯笼回家。走过一条街上,看见几团黑影子,围着
一炉火,吃了一惊。走近看时,却是三四个人在那里蹲着,口中唧喳有声;旁边是一个卖汤
圆的担子,那火便是煮汤圆的火。我走到近时,几个人一齐站起来。
正是:怪状奇形呈眼底,是人是鬼不分明。不知那几个是甚么人,且待下回再记。
第五十三回 变幻离奇治家无术 误交朋友失路堪怜
那几个人却是对着我走来,一个提着半明不灭的灯笼,那两个每人扛着一根七八尺长的
竹竿子。走到和我摩肩而过的时候,我举起灯笼向他们一照,那提灯笼的是个驼子,那扛竹
竿子的一个是一只眼的,一个满面烟容,火光底下看他,竟是一张青灰颜色的脸儿,却一律
的都穿着残缺不完全的号衣,方才想着是冬防查夜的,那两根不是竹竿,是长矛。不觉叹一
口气,暗想这还成了个甚么样子。不觉站住了脚,回头看他,慢慢的见他走远了。
忽听得那卖汤圆的高叫一声:“卖圆子咧!”接着又咕哝道:“出来还没做着二百钱的
生意,却碰了这几个瘟神,去了二十多个圆子,汤瓢也打断了一个!”一面唠叨,一面洗
碗。猛然又听得一声怪叫,却是那几个查夜的在那里唱京调。我问那卖汤圆的道:“难道他
们吃了不给钱的么?怎么说去了二十几个?”卖汤圆的道:“给钱!不要说只得两只手,就
再多生两只手,也拿他不动。”我道:“这个何不同他理论?”卖汤圆的道:“哪里闹得他
过!闹起来,他一把辫子拉到局里去,说你犯夜。”我道:“何不到局里告他呢?”卖汤圆
的道:“告他,以后还想做生意么!”我一想,此说也不错,叹道:“那只得避他的了!”
卖汤圆的道:“先生,你不晓得我们做小生意的难处,出来做生意要喊的,他们就闻声而来
了。”我听了不觉叹气,一路走回家去。
我再表明一遍,我的住家虽在继之公馆隔壁,然而已经开通了,我自己那边大门是长关
着的,总是走继之公馆大门出进的。我走进大门,继之的家人迎着说道:“扬州文师爷来
了,住在书房里。”我听了,便先到书房里来,和述农相见,问几时到的,为甚事上省。述
农道:“下午傍晚到的,有点公事来。”又问我几时到下江去。我道:“三五天里面,也打
算动身了。我打算赶二月中旬到杭州逛一趟西湖,再到衙门里去。”述农道:“你今年只怕
要出远门呢。听见继之说,打算请你到广东去。”我道:“也好。等我多走一处地方,也多
开一个眼界。”说罢,我便先到两边上房里都去走一次,然后再出来和述农谈天。我说起方
才遇见那冬防查夜兵的情形。述农道:“你上下江走了这两年,见识应该增长得多了,怎么
还是这样少见多怪的?他们穿了号衣出来,白吃两个汤圆,又算得甚么!你不知道这些营
兵,有一个上好徽号,叫做当官强盗呢。近边地方有了一个营盘,左右那一带居民,就不要
想得安逸。田里种的菜,池里养的鱼,放出来的鸡子鸭子,那一种不是任凭那些营兵随意携
取,就同是营里公用的东西一般。过往的乡下妇女,任凭他调笑,谁敢和他较量一句半句。
你要看见那种情形,还不知要怎样大惊小怪呢。头回继之托你查访那罗魏氏送罗荣统不孝的
一节,你访着了没有?”我道:“我在扬州的时候很少,哪里访得着。”述农道:“倒被我
查得清清楚楚的了。说起他这件事,倒可以做一部传奇。”我道:“是怎样访着的?继之可
曾知道?”述农道:“我这回来在镇江访着的,继之还不曾得知。”我道:“扬州的事何以
倒到镇江去访得来,这也奇了!”述农道:“罗家那个厨子不在大观楼了,到镇江去开了个
馆子。这回到镇江,遇了几个朋友,盘桓了几天,天天上他那馆子,就被我问了个底细。原
来这罗魏氏不是个东西!罗荣统是个过继的儿子。他家本是个盐商,自从废了纲盐,改了票
盐之后,他家也领了有二十多张盐票,也是数一数二的富家。罗魏氏本来生过一个儿子,养
到三岁上就死了。不久他的丈夫也死了。就在近支里面,抱了这个罗荣统来承嗣。罗魏氏自
从丈夫死后,便把一切家政,都用自己娘家人管了。那一班人得到事权到手,便没有一处不
侵蚀,慢慢的就弄的不成样子了。把那些盐票,一张一张的都租给人家去办,竟有一大半租
出去的了。剩下的自己又无力去办了,只得弃置在一旁。那租出去的,慢慢把租费拖欠了,
也没有人去追取。大凡做盐商的,向来是阔绰惯的了,吃酒唱戏,是他的家常事。那罗府上
已经败到这个样子,那一位罗太太还是循着他的老例去闹阔绰,只要三天自己家里没请客,
便闹说饥荒了、寒尘了。
“当时罗荣统还是个小孩子,自然不懂得。及至那锦绣帷中,弦歌队里长大起来,仍然
是不知稼穑艰难,混混沌沌的过日子。他家里有个老家人,看不过了,便觑个便,劝罗荣统
把家务整顿整顿,又把家里的弊病,逐一说了出来。这罗荣统起初不以为意,禁不得这老家
人屡次苦劝,罗荣统也慢慢留起心来,到帐房里留意稽查。那老家人又从旁指点,竟查出好
些花帐来。无奈管帐的、当事的,都是他的娘舅、姨夫、表兄之类,就有一两个本族的人,
也是仰承他母亲鼻息的,哪里敢拿他怎样。只好去给他母亲商量,却碰了他母亲一个大钉
子,说‘我青年守节,苦苦的绷着这个家,抚养你成人,此刻你长大人,连我娘家人也不能
容一个了!’罗荣统碰了这个钉子,吓得不敢则声,只得仍旧去和那老家人商量。那老家人
倒有主意,说道:‘现在家里虽然还有几张盐票,然而放着不用,也同没有一般。此刻家里
闹拮据了,外面看着很好,不知内里已经空得不象样子了,哪里还能办盐!只好设法先把糜
费省了,家里现有的房产田产,或者可以典借几万银子,逐渐把盐办起来,等办有起色,再
取赎回来,慢慢的整顿,还可以把租给人家的盐票要回来,仍旧自己办。趁着此时动手,还
可望个挽回;再过几年,便有办法,也怕来不及了。然而要办这件事,非得要先把几个当权
的去了不行;若要去了这几个当权的,非下辣手不行。还有一层:去了这几个,也要添进几
个办事的,方才妥当。’主仆两个,安排计策,先把那当权的历年弊病,查了好几件出来;
又暗暗地约了几个本族可靠的人,前来接事。一面写了一张呈子,告那当权的盘踞舞弊。约
定了日子,往江都县去告。连衙门上下人,都打点好了,只等呈子进去,即刻传人收押,一
面便好派人接管一切。也是合当有事,他主仆两个商议这件事时,只有一个小书僮在旁,也
算是机密到极处的了。一天,书僮到帐房里去领取工钱,不知怎样,碰了个钉子。这书僮便
咕哝起来,背转身出去,一路自言自语道:‘此刻便是你强,过两天到了江都县监里,看你
还强到那里!’这句话却被那帐房听了一半,还有一半听不清楚,便喝叫仆人,把书僮抓了
回来,问他说甚么。那帐房本来是罗魏氏的胞兄,合宅人都叫他舅太爷,平日仗着妹子信
用,作威作福,连罗荣统都不放在眼里,被那书僮咕哝了,如何不怒!况且又隐约听得他说
甚么江都县监里的话,益发动了真火,抓了回来,便喝令打了一顿嘴巴,问他说甚么。书僮
吓的不敢言语,只哀哀的哭。舅太爷又很很的踢了两脚,一定要追问他说甚么江都县监里;
再不说,便叫拿绳子捆了吊起来。
“这十来岁的小孩子,怎么禁得起这般的吓唬,只得把罗荣统主仆两个商量的话,说了
一遍,却又说不甚清楚。舅太爷听了,暴跳如雷,喝叫捆了书僮,径奔上房来,把书僮的
话,一五一十对妹子说了。罗魏氏不听犹可,一听了这话,只气得三尸乱暴,七窍生烟,一
迭连声,喝叫把畜生拿来。家人们便赶到书房去请罗荣统。荣统知道事情发觉,吓得瑟瑟乱
抖,一步一俄延的,到了上房。罗魏氏只恨的咬牙跺脚,千畜生、万畜生的骂个不了。又
说:‘我苦守了若干年,守大了你,成了个人,连娘舅也要告起来了,眼睛里想来连娘也没
有的了!你是个过继的,要是我自己生的,我今天便剐了你!’罗荣统一个字也不敢回答。
罗魏氏便带了舅太爷,到书房里去搜。把那呈子搜了出来,舅太爷念了一遍,把罗魏氏气一
个死!喝叫仆人把老家人捆了,先痛打了一顿;然后送到县里去,告他引诱少主人为非;又
在禁卒处化上几文,竟把那老家人的性命,不知怎样送了,报了个病毙。那舅太爷还放心不
下,恐怕罗荣统还要发作,叫罗魏氏把他送了不孝,先存下案,好叫他以后动不得手。然后
弄两个本族父老,做好做歹,保了出来,把他囚禁在家里。从此遇了一个新官到任,便送他
一回不孝。你说这件事冤枉不冤枉呢。”我道:“天下事真无奇不有!母子之间,何以闹到
如此呢?”
述农道:“近来江都又出了一个笑话,那才奇呢。有一天,县里接了一个呈子,是告一
个盐商的,说那盐商从前当过长毛,某年陷某处,某年掠某处,都叙得原原本本。叙到后
来,说是克复南京时,这盐商乘乱混了出城,又到某处地方,劫了一笔巨赃,方才剃了头
发,改了名字,冒领了几张盐票,贩运淮盐。此时老而不死,犹复包藏祸心,若不尽法惩
治,无以彰国法云云。继之见他告得荒唐,并且说甚么包藏祸心,又没有指出证据,便没有
批出来。那些盐商,时常也和官场往来,被告的这个,继之也认得他,年纪已上七十岁的
了。有一日,遇见了他,继之同他谈起,有人将他告了。他听了很以为诧异。过一天,便到
衙门里来拜会,要那呈子来看。谁知他只看得一行,便气的昏迷过去,几乎被他死在衙门里
面。立刻传了官医,姜汤开水,一泡子乱救,才把他救醒过来。问他为甚么这般气恼?你猜
他为甚么来?”
我道:“我不知道,你快说罢。”述农站起来,双手一拍道:“这具名告他的,是他的
嫡嫡亲亲的儿子!你说奇不奇!”我听了,不觉愕然道:“天底下那里有这种儿子,莫不是
疯了!”述农道:“总而言之,姬妾众多,也是一因。据那盐商自己说,有五六房姬妾,儿
子也七八个,告他的是嫡出。盐商自己因为年纪大了,预先把家当分开,每个儿子若干,都
是很平均的。他却又每一个妾,另外分他三千银子,正室早亡故了,便没有分着。这嫡出的
儿子,不肯甘心,在家里不知闹成个甚么样的了。末末了,却闹出这个顽意来。”我道:
“这种儿子,才应该送他不孝呢。”述农道:“何尝不想送他!他递了呈子之后,早跑的不
知去向了。”当下夜色已深,各自归寝。
过了两天,述农的事勾当妥了,便赶着要回扬州,我便和他同行。到了镇江,述农自过
江去。我在镇江料理了两天,便到上海。管德泉、金子安等辈,都一一相见,自不必说。
一天没事,在门口站着闲看,忽然一个人手里拿着一纸冤单,前来诉冤告帮。抬头看
时,是一个乡下老头子,满脸愁容,对着我连连作揖,嘴里说话是绍兴口气。我略问他一
句,他便唠唠叨叨的,述了一遍。我在衣袋里随意掏了几角洋钱给他去了。据他说是绍兴
人,一向在绍兴居住,不曾出过门。因为今年三月要嫁女儿,拿了一百多洋钱,到上海来要
办嫁装,便有许多亲戚、朋友、街邻等人,顺便托他在上海带东西,这个十元,那个八元,
统共也有一百多元,连自己的就有了三百外洋钱了。到了杭州住在客栈里,和一个同栈的人
相识起来。知道这个人从上海来的,就要回上海去,这老头子便约他同行,又告诉他到上海
买东西,求他指引。那人一口应允,便一同到了上海去,也同住在一个客栈里,并且同住一
个房间。那个人会作诗,在船上作了两首诗,到了栈房时,便誊了出来,叫茶房送到报馆里
去,明天报上,便同他登了出来。那老头子便以为他是体面的了不得的人。又带着老头子到
绸缎店里,剪了两件衣料,到算帐时,洋钱又多用了一二分,譬如今天洋钱价应该是七钱三
分的,他却用了个七钱四五。老头子更是欢喜感激,说是幸亏遇见了先生,不然,我们乡下
人哪里懂得这些法门。过了一两天,他写了一封信,交给老头子,叫他代送到徐家汇甚么学
堂里一个朋友,说是要请这个朋友出来谈谈,商量做生意;又给了二百铜钱他坐车。
老头子答应了,坐了车子,到了徐家汇,问那学堂时,却是没有人知道。人生路不熟
的,打听了半天,却只打听不着。看看天色早晚下来了,这条路又远,只得回去。却又想
着,信没有给他送到,怎好拿他的钱坐车,遂走了回去。好在走路是乡人走惯的。然而徐家
汇到西门是一条马路,自然好走。及至到了租界外面,便道路纷歧,他初到的人,如何认
得!沿途问人,还走错了不少路,竟到晚上八点多钟,才回到客栈。走进自己住的房一看,
哎呀!不好了!那个人不见了,便连自己的衣箱行李,也没有了,竟是一间空房。连忙走到
帐房问时,帐房道:“他动身到苏州去了。”老头子着了急,问他走他的,为甚么连我的行
李也搬了去。帐房道:“你们本是一起来的,我们哪里管得许多。”老头子急的哭了。帐房
问了备细情由,知道他是遇了骗子,便教他到巡捕房里去告。老头子只得去告了。巡捕头虽
然答应代他访缉,无奈一时哪里就缉得着。他在上海举目无亲,一时又不敢就走,要希冀拿
着了骗子,还要领赃,只得出来在外面求乞告帮。
正是:谁知萍水相逢处,已种天涯失路因。未知后事如何,且待下回再记。
第五十四回 告冒饷把弟卖把兄 戕委员乃侄陷乃叔
那绍兴老头子唠叨了一遍,自向别家去了。我回到里面,便对德泉说知。德泉道:“骗
个把乡下人,有甚么希奇。藩库里的银子,也有人有本事去骗出来呢。”我道:“这更奇
了!不知是那里的事?”德泉道:“这就是前两年山东的事。说起来,话长得很,这里还象
有点因果报应在里面呢。先是有两个人,都是县丞班子,向来都是办粮台差事的。两个人的
名字,我可记不清楚了,单记得一个姓朱的,一个姓赵的,两个人是拜把子的兄弟,非常要
好,平日无话不谈。后来姓朱的办了验看,到山东候补去了,和姓赵的许久不通音问了。山
东藩库里存了一笔银子,是预备支那里协饷的。“忽然一天,来了个委员,投到了一封提饷
文书,文书上叙明即交那委员提解来,这边便备了公事,把饷银交那委员带去了。谁知过了
两个月,那边又来了一角催饷文书,不觉大惊,查察起来,才知道起先那个文书是假的。只
得另外筹了款顶解了过去。一面出了赏格,访拿这个冒领的骗子,却是大海捞针似的,哪里
拿得着。看看过了大半年,这件事就搁淡下来了。
忽然一天,姓赵的到了山东,去拜那姓朱的老把弟,说是已经加捐了同知,办了引见,
指省江苏;因为惦着老把弟,特为绕着道儿,到济南来探望的。两个人自有一番阔叙。明
天,姓朱的到客栈里回拜,只见他行李甚多,仆从煊赫,还带着两个十七八岁的侍妾,长得
十分漂亮。姓朱的心中暗暗称奇,想起相隔不过几年,何以他便阔到如此,未免歆羡起来。
于是打算应酬他几天,临了和他借几百银子。看见人家阔了,便要打算向人家借钱,这本是
官场中人的惯技,不足为奇的。于是那姓朱的便请他吃花酒,逛大明湖,盘桓了好几天,老
把兄叫得应天响。这天又叫了船,在大明湖吃酒,姓朱的慢慢的把羡慕他的话也说出来了。
姓赵的叹口气道:‘大凡我们捐个小功名,出来当差的,大半都是为贫而仕;然而十成人当
中,倒有了九成九是越仕越贫的。就以你我而论,办了多少年粮台,从九品保了一个县丞,
算是过了一班;讲到钱呢,还是囊空如洗,一天停了差使,便一天停了饭碗。如果不是用点
机变,发一注横财,哪里能够发达。’姓朱的道:‘机变便怎样?老把兄何不指教我一
点。’姓赵的道:‘机变是要随机应变的,哪里教得来。’姓朱的道:‘老把兄只要把自己
行过的机变,告诉我一点,就是指教了。’姓赵的此时已经吃了不少的酒,有点醉了,便正
色道:‘老弟,我告诉你一句话,只许你我两个知道,不能告诉第三个人的。’说着,便附
耳说道:‘老把弟,你知道我的钱是哪里来的?就是你们山东藩库的银子啊。我当着粮台差
使时,便偷着用了几颗印,印在空白文书上;当时我也不曾打算定是怎样用法,后来撤了
差,便做了个提饷文书,到这里来提去一笔款。这不是神不知、鬼不觉的事么。’姓朱的大
惊道:‘那么你还到这里来!上头出着赏格拿人呢!’姓赵的道:‘那时候我用的是假名
姓。并且我的头发早已苍白了,又没有留须;头回我到这里,上院的时候,先把乌须药拿头
发染的漆黑,把胡子根儿刮得光光儿的,用引见胰子把脸擦得亮亮儿的,谁还看得出我的年
纪。我到手之后,一出了济南,便把胡子留起来。你看我此刻须发都是苍白的了,谁还知道
是我。并且犯了这等大事,没有不往远处逃的,谁还料到我自到这里来。老弟,你千万要机
密,这是我贴身的姬妾都不知道的,咱们自己弟兄不要紧,所以我告诉你一点。’姓朱的连
连答应。
“及至席散之后,天色已晚。姓朱的回到家里,暗想老把兄真有能耐,平白地藩库的银
子也拿去用了,怎能够也有机会学他一遭便好。想来想去,没有法子。忽然一转念道:‘放
着现成机会在这里,何不去干他一干呢。’又想了一想道:‘不错啊,升官发财,都靠着这
一回了。’打定了主意,便换过衣冠,连夜上院,口称禀报机密。抚台听见说有机密事,便
传进去见。他便把这姓赵的前情后节,彻底禀明。禀完,又请了一个安说:‘本来上头出过
赏格拿这个人,此刻不敢领赏银,只求大帅给一个破格保举。’抚台道:‘老兄既然不领官
赏,就把他随身所带的尽数充赏便了;至于保举一层,自然要给你的。’他又打了个扦谢
过。抚台道:‘那么老兄便去见历城令商量罢。’他辞了出来,又忙去找历城县。历城县听
说是抚台委来的,连忙请见。他先把情节说了,然后请知县派差去拿人。知县道:‘还是连
夜去拿吧,还是等明天呢?’他此时跑的乏了,因说道:‘等明天去罢。明天请派差先到晚
生公馆里去,议定了下手方法才好。不然,冒冒失失的跑去,万一遇不见,倒走了风声,把
他吓跑了,就费手脚了。’知县便连连答应。他就回家安歇。
“到了明天,县里因为拿重要人犯,派了通班捕役,到他公馆伺候。他和捕役说明,叫
他们且在客栈前后门守住,等听见里面鞭炮响,才进去拿人。说定了,他便叫人买了一挂鞭
炮,揣在怀里,带了通班捕役,去找他老把兄。
“两人相见,谈了几句天。他故意拿了一枝水烟筒吸烟,顺脚走到院子里去,把鞭炮放
起来。姓赵的在屋里听见,甚是诧异道:‘这是谁放的鞭——’说犹未了,一班差役,早蜂
拥进来。姓朱的伸手把姓赵的一指,众差役便上前擒住。姓赵的慌了,忙问道:‘为了甚么
事?’差役们不由分说,先上了刑具。便问:‘朱太爷,犯眷怎样发落?’姓朱的道:‘奉
宪只拿他一个,这些有我在这里看管。’姓赵的这才知道被老把弟卖了。不觉叹一口气道:
‘好老把弟!卖得我好!这回我的脑袋可送在你手里了!然而你这样待朋友,只怕你的脑袋
也不过暂时寄在脖子上罢了!’众差役不等他说完,便簇拥着他去了。“这姓朱的便沈下脸
来,把那带来的仆从,都撵走了。叫了人来,把那些行李,都抬回自家公馆里去;那两个侍
妾,也叫轿子抬去,居然拥为己有了。这行李里面,有十多口皮箱子,还有一千多现银,真
是人财两进。过得几天,定了案,这姓赵的杀了。抚台给他开了保举,免补县丞,以知县留
省尽先补用。部里议准了,登时又升了官。抚台还授意藩台,给他一个缺。藩台不知怎样,
知道他两个的底细,以为姓赵的所犯的罪,本来该杀,然而姓朱的是他至交,不应该出他的
首。若说是为了国法,所以公尔忘私,然而姓朱的却又明明为着升官发财,才出首的,所以
有点看不起这个人。这会抚台要给他缺,藩台有意弄一个苦缺给他,就委他署了一个兖州府
的峄县。
“这衮县是著名的苦缺,他虽然不满意,然而不到一年,一个候补县丞升了一个现任知
县,也是兴头的,便带了两个侍妾去到任,又带了一个侄儿去做帐房。做到年底下,他那侄
少爷嫌出息少,要想法子在外面弄几文,无奈峄县是个苦地方,想遍了城里城外各家店铺,
都没有下手的去处。只有一家当铺,资本富足,可以诈得出的。便和稿案门丁商量,拿一个
皮箱子,装满了砖头瓦石之类,锁上了,加了本县的封条,叫人抬了,门丁跟着到当铺里去
要当八百银子。当铺的人见了,便说道:‘当是可以当的,只是箱子里是甚么东西,总得要
看看。’门丁道:‘这是本县太爷亲手加封的,哪个敢开!’当铺里人见不肯开看,也就不
肯当。那门丁便叫人抬了回去。当铺里的伙计,大家商量,县太爷来当东西,如何好不应酬
他;不过他那箱子封锁住了,不知是甚么东西,怎好胡乱当他的,倒是借给他点银子,也没
甚要紧。我们在他治下,总有求他的时候,不如到衙门里探探口气,简直借给他几百银子
罢。商量妥当,等到晚上关门之后,当铺的当事便到衙门里来,先寻见了门丁,说明来意。
门丁道:‘这件事要到帐房里和侄少爷商量。’当事的便到帐房里去。那侄少爷听见说是当
铺里来的,登时翻转脸皮,大骂门上人都到那里去了,‘可是瞎了眼睛,夤夜里放人闯到衙
门里来!还不快点给我拿下!’左右的人听了这话,便七手八脚,把当事拿了,交给差役,
往班房里一送。当铺里的人知道了,着急的了不得;又是年关在即,如何少得了一个当事的
人。便连夜打了电报给东家讨主意。这东家是黄县姓丁的,是山东著名的富户,所有阖山东
省里的当铺,十居六七是他开的。得了电报,便马上回了个电,说只要设法把人放出来,无
论用多少钱都使得。当铺里人得了主意,便寻出两个绅士,去和侄少爷说情,到底被他诈了
八百银子,方才把当事的放了出来。
“等过了年,那当铺的东家,便把这个情形,写了个呈子,到省里去告了。然而衙门里
的事,自然是本官作主,所以告的是告县太爷,却不是告侄少爷。上头得了呈子,便派了两
个委员到峄县去查办。这回派的委员,却又奇怪,是派了一文一武。那文的姓傅,我忘了他
的官阶了;一个姓高的,却是个都司,就是本山东人。等两个委员到了峄县,那位姓朱的县
太爷,方才知道侄少爷闯子祸,未免埋怨一番。正要设法弥缝,谁知那侄少爷私下先去见那
两个委员。那姓傅的倒还圆通,不过是拿官场套语‘再商量’三个字来敷衍;那姓高的却摆
出了一副办公事的面目,口口声声,只说公事公办。那侄少爷见如此情形,又羞又怒又怕。
回去之后,忽然生了一个无毒不丈夫的主意来,传齐了本衙门的四十名练勇,桌上放着两个
大元宝,问道:‘你们谁有杀人的胆量,杀人的本事,和我去杀一个人?这二百两银子,就
是赏号;我还包他没事。’四十名练勇听了,有三十九名面面相觑;只有一个应声说道:
‘我可以杀人!但不知杀的是谁?”侄少爷道:‘你可到委员公馆里去,他们要问你做甚
么,你只说本县派来看守的;觑便把那高委员杀了,回来领赏。’那练勇答应下来,回去取
一把尖刀,磨得雪亮飞快,带在身边,径奔委员公馆来。傅委员听了,倒不以为意;那高委
员可不答应了,骂道:‘这还了得!省里派来的委员,都被他们看守了,这成了个甚么
话!’倒是傅委员把他劝住。到了傍晚时,高委员到院子里小便,那练勇看见了,走到他后
头,拔出尖刀,飕的一下,雪白的一把尖刀,便从他后心刺进去,那刀尖直从前心透出,拔
了红刀子出来,翻身便走。一个家人在堂屋里看见,大喊道:‘不好了!练勇杀人啊!’这
一声喊,惊起众家人出来看时,那练勇早出大门去了。众人见他握刀在手,又不敢追他。看
那高委员时,只有双脚乱蹬了一阵,就直挺了。傅委员见此情形,急的了不得,忙喝众人
道:‘怎么放那凶手跑了,还不赶上去拿了来!’说话时便迟,那时却是甚快,那练勇离了
大门,不过几丈远,众人听傅委员的话,便硬着胆子赶上去。那练勇听见有人追来,却返身
仗刀在手道:‘本官叫我来杀他的,谁能奈我何!你们要赶我,管叫你来一个死一个!’说
罢,回身徜徉而去。众人谁敢向前,只得回报傅委员。傅委员听了,吓得魂不附体,暗想他
能杀姓高的,便能杀我,这个虎口之地,如何住得!便连夜出城,就近飞奔到兖州府告变去
了。兖州府得报,也吓得大惊失色。连忙委了本府经历厅,到峄县去摘了印绶,权时代理县
事;另外委员去把姓朱的押送来府,暂时看管。因为原告呈子,词连稿案门丁,叫一并提了
来。一面飞详上宪。等经历厅到峄县时,那侄少爷和那练勇,早不知逃到哪里去了。不多几
天,省里来了委员,把姓朱的上了刑具,提回省里,原来已经揭参出去了。可笑一向还说是
侄儿子做的事,与他无涉;直到此时,方才悔恨起来。到了省城,审了两堂,他只供是侄儿
子所做的,自己只承了个约束不严。上面便把他押着,一面悬赏缉凶。
“这件事本就可以延宕过去了,谁知那高委员也有个侄儿子,却是个翰林,一向在京供
职,得了这个消息,不觉大怒,惊动了同乡,联合了山东同乡京官,会衔参了一折,坐定了
是姓朱的主谋,奉旨着山东巡抚彻底根究,不得徇情回护。抚台接到了廷寄,看见词旨严
厉,重新又把这个案提起来,严刑审讯。那门丁熬刑不过,便瘐死了。那姓朱的也备尝三
木,终是熬不住痛苦,便承了主谋。这才定了案,拿他论抵。那时他还有些同寅朋友,平素
有交情的,都到监里去看他,也有安慰他的,也有代他筹后事的,也有送饮食给他的。最有
见识的一个,是劝他预先服毒自尽的。谁知他不以为忠言,倒以为和他取笑,说是正凶还没
有缉着,焉见得就杀我。那劝他的人,倒不好再说了。他自从听了那朋友这句话之后,连人
家送他的饮食也不敢入口,恐怕人家害他,天天只把囚粮果腹。直等到钉封文书到了,在监
里提了出来绑了,历城县会了城守,亲自押出西关。他那忠告的朋友,化了几十吊钱,买了
一点鹤顶红,搀在茶里面,等在西关外面,等到他走过时,便劝他吃一口茶;谁知他偏不肯
吃。一直到了法场上,就在三年前头杀姓赵的地方,一样的伸着脖子,吃了一刀。”
正是:富贵浮云成一梦,葫芦依样只三年。要知后事如何,且待下回再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