咬文嚼字三章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9 06:32:35
作者:张绍诚
·汃·
成都话说某人欺软怕硬是“半夜吃桃子——按到pā的捏”,嘲笑某人惧内是“pā耳朵”。此字收入《成都方言词典》,采用通行写法作 ,释义有:软,烂,无力,软弱,不过硬。组合词语还有:~和、~软、~噜噜、~子、下~蛋、~耳朵车等。
从造字思路分析,应是由烹饪食物联想,煮、蒸、煨、炖的结果,使其内部组织软化;故而义符从火,声符从巴。《现代汉语词典》“稀烂”词条解释:极烂,破碎到极点。也说稀巴烂,成都话说成“稀pā烂”;因为“巴”字两读:嘴巴(bā)、下巴(po)。巴蜀各地今已普遍通用这种写法。CCTV春节联欢会播放四川方言小品节目,字幕写作“ 耳朵”。
《蜀语》载:“八月为汃月。汃,普八切。”见《杨升庵集》。以汃即汃烂义,音与跋同。杨慎所注“汃,普八切”,拼音为pā。成都话的“跋”字亦读po。
造字思路是由水液(包括雨水)浸泡淹沤联想泥土软化情况,故而义符从水,声符从八。成都话读“扒、叭”为pɑ。
清人李实作《蜀语》,认为“凡肉之烂者、地之泥湿者、果之熟者、粮食之不干者、人之弱者、物不刚者,皆曰 ”。李实的义释全面而确切,但是所定字形写法仍然是“后出俗字”,比起“汃”字,既不好写,又不好记,所以未能推广。
流沙河老学长曾告诉我:pā字是四川话的特产,理当列入正规序列。他指出《说文》的 字就是pā的本字;且细说其意义和读音。于是我按图索骥,找出《说文》原文和段注(即括号内文字): ,雨濡革也(雨濡革则虚起,今俗语若朴),从雨革(会意),读若膊(匹各切,五部。霸字以为声)。确如老学长所分析,“霸”是形声字,“月”是义符,表示“月始生魄然也”,其另一部分即声符 表示读音。比照“巴”字两读之例, 字也属于两读字。
第二次讨论,老学长又言及“革”应该包括日用皮件和士兵鞍鞯铠甲,因雨水浸透而软化,故造此会意字。60年前当初中生,读过《国殇》的“操吴戈兮披犀甲”,看来“犀甲”应该是革制。后之人少读《说文》,不明本字,另造形声字也是理所当然。
顺带说说:《康熙字典》所引《说文》“雨需革也”,以“需”代“濡”,而该书《考证》未言有误,尚需识者指教。
“书到用时方恨少”,此言有理!
肮脏·腌臜·鏖糟·龌龊
“肮脏”,《现代汉语词典》注音为āng·zāng,义即不干净。其繁体写作“骯髒”。
但《辞源》、《辞海》所载“骯髒”,有注音为kāng·zāng者(音若慷臧),也写作“抗髒”,本义是“刚直倔强貌”、“高亢刚直貌”。“骯”似从“亢”取义得声。书证有李白诗“有如张公子,骯髒在风尘。”陆龟蒙诗“感物为牢愁,愤时颇骯髒。”元好问诗“楩楠千岁姿,骯髒空谷中。”文天祥诗“骯髒到头方是汉,娉婷更欲向何人!”由是可证,宋金以前,此“骯髒”是褒义词,绝非现今习用“骯髒”的贬义;研究者理当注意。
同是“骯髒”,却又形同而义异;而与“骯髒”音形俱异的词,却又意义相同。汉语词汇的特殊性,于此可见一斑。其说详下:
《国语词典》(1947年本)中没有收录“骯髒”,只收录有“腌臜”。
腌臜,ㄤㄗㄤ(āng zāng)不洁。另一读音为ㄚㄗㄚ(ā zā)。
以上两种读音都取自当时的口语。事实上是用“腌臜”表示“骯髒”。
《辞源》:“腌臜,不干净。”书证是宋赵叔向《肯綮录》云:“不洁曰腌臜。”《西厢记》:“腔子里热血权消渴,肺腑里生心且解馋,有什么腌臜!”
《辞海》:“腌臜ān zɑn,又读ā zɑ,肮脏;不洁。”书证还有《红楼梦》的“这里腌臜,你那里受得?”
试作比较:元曲的“腌臜”与曲中“贪、敢、淡、燂、馋”诸字叶韵,可读为ān zān。腌、臜二字的声符为奄、赞,也是如此读音的佐证。至于“腌臜ān zɑn又读ā zɑ”,当属韵母声随(ān zɑn的n)弱化,今存元音所致。成都人说张开嘴,用“奓”嘴,其音zhā(《广韵》“奓,张也”),用韵母声随弱化解释,就是“张zhāng”的声随ng消失的结果。
《国语词典》还有异形同义词:
腤■ㄢㄗㄢ(āng zāng)卑,污。“休笑我形骸土木腤■扮,强如紫绶,胜似白襕。”
腤■ㄢㄗㄤ(āng zāng)卑,污。“几曾做这般出丑■■勾当!”
也有重叠出现为“腤腤■■”的,如“天阿,这叫化头身子腤腤■■希臭的,你还想和他做伴。”
以上书证都取自元曲,可见当时口语中表示不洁的“肮脏”,写法不同。注音应该是ā zɑ、ān zɑn或者āng zāng,而且都是韵母相同的叠韵字。
《辞源》:鏖糟áo záo不洁,腌臜。”宋庄绰《鸡肋编》:“又有大泽,迷惘草莽,名为好草陂。而夏秋积水,沮洳泥淖,遂更名鏖糟陂。”前后对比,可知“鏖糟”之义。
《辞海》:引证有《辍耕录》“俗语以不洁为鏖糟。”元曲:“你哥哥更是个鏖糟头。”
《国语词典》增添:鏖槽ㄠㄘㄠ(áo cáo)元曲:“一个鏖槽叫化头,出去!”
可见二词尾字(糟、槽)形异音异,但áo záo、áo cáo二字韵母都是áo,都是叠韵字。
另外两个形异义同词,也值得研究:
诸辞书之“龌龊”,注音wò chuò,词义为不干净。例句甚多,惟《简明古汉语字典》引宋方勺《青溪寇轨》之“当轴者皆龌龊邪佞之徒”,应该重视。盖此例可证“龌龊”一词已于宋代通用,较李伯元《官场现形记》序的“熟知夫官之龌龊卑鄙之要凡,昏聩糊涂之大旨”,元曲《黑旋风》的“他见我风吹得龌龊,是这鼻凹里黑”,都要早得多。
埋汰mái·tɑi,<方>脏。(见《现代汉语词典》)最早出现在周立波的小说《暴风骤雨》和曲波小说《林海雪原》中,如今这个东北方言词语,更常见于影视片对白中。
最后罗列以上几个同义词,比较其韵母,如:
肮脏āng·zāng,腌臜āng zāng,ān zɑn,ā zɑ
腤 āng zāng,臆臜āng zāng
鏖糟áo záo ,鏖槽áo cáo
龌龊wò chuò,埋汰mái·tɑi
可以确定两个字的韵部相同,它们都是叠韵字;而且后一字的读音,随前一字变化,这就是语音学中的“元音同化”现象,也值得研究者注意。
何其·何许·何如
网载广西横县中学李凤元的文章,略曰:
……于丹教授作为一个知名学者、硕导、博导,不可能不知道“何其”一词的意义与用法,但是,她在“于丹《庄子》心得”的第一集偏偏名之曰:“庄子何其人”。我一听就别扭,……她要表达的无非是“庄于是什么样的人”之意,此意不如用“何许”。
笔者由此联想到“何其”与“何许”的使用,乐意谈谈管见。
吕叔湘在《文言虚字》(1944年第1版,1963年第9次印刷)一书中讲解道:
“何”也作“怎么”讲,但不是疑问的语气,而是感叹的语气,和白话的“怎么这么……!”相当。“何其”的“其”本来等于“彼之”,但“何其”常联用,渐渐形成一个熟语;沿用到白话里,更加不能分析了。(引者按:范伟演小品不止一次使用“怎么那么……!”就像古人说“何其……!”)
吕先生举出的实例是:“君臣相顾,不知所归,至于誓天断发,泣下沾襟,何其衰也!”又,“聆其议论,何等明达;观其行事,何其颟顸!”
笔者60多年前上初中时,读过丘迟《与陈伯之书》,记得“将军勇冠三军,才为世出……朱轮华毂,拥旄万里,何其壮也!而或一旦为奔亡之虏,闻鸣镝而股战,对穹庐以屈膝,又何其劣也!”还记得《左传》有“二三子何其惑也!”归纳出“何其”与其他字词组合的特点是,“何其”处于形容词(如衰、颟顸、壮)之前,起修饰、限制作用,相当于副词作“状语”。与之相关联的“何等”、“又何(其)”都具有相应的意思和语法特点。《汉书》中东方朔的“自嘲”:“朔来朔来,受赐不待诏,何无礼也!拔剑割肉,亦何壮也!割之不多,又何廉也!归遗细君,又何仁也!”。如果把句中副词状语“何”改为“何其”,同样通顺传神。
徐晋如等10位语文同道说于丹教授是“一个古汉语知识连初中文化水平都达不到的‘影视学博士’”,倒使我联想到初中语文教学。近三四十年上初中的学生,语文课都读过《明日歌》这篇教材,开头几句是“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我生待明日,万事成蹉跎!”如果谁把那形容词“多”前面的“何其”讲错了,怕是语文水平太低了,难免遭先生们斥为“古汉语知识何其少也,语文水平何其低也!”
如果要谈论某人是个什么样的人,于丹教授完全可以照李凤元先生的建议那样,直接说“庄子是什么样的人?”还想要“文”一把的话,不妨照抄现成,仿照陶渊明《五柳先生传》的开头,“先生不知何许人也,亦不详其姓字”,大书“庄子何许人也”。据《文选》:“良辰在何许,凝霜霑衣襟。”可知“何许”指“什么地方”。
也可用说“庄子何如人也”。《史记·张释之列传》:“前曰:‘陛下以绛侯周勃何如人也?’上曰:‘长者也。’”“何如”就是“如何,怎么样”。巧得很,这“何如人”(答语“长者”也是名词,所答应对所问)之“何如”和“何许人”之“何许”都位于名词“人”之前,起限制、修饰作用,都充当“定语”。这样明显看出作定语的“何许、何如”与作状语的“何其”,不能通用。
区别定语和状语,当然属于初中学生必须具备的基础语文知识和基本功。
希望《百家讲坛》的主讲人能够在备课时,仔细阅读原文,充分理解词语的意义,必要时查阅辞书核对一下,切莫率尔操觚。这样才能准确地评介经典著作,有利于继承和弘扬优秀传统文化,更好地为构建和谐社会,促进精神文明建设服务。
(题图:陈沫吾作)
作者:四川省文史研究馆(成都)馆员、
成都大学师范学院退休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