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暖(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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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暖
周晓枫 《 人民日报 》( 2009年11月11日   20 版)
许多年前的一天,我坐在尚还空旷的操场上,等着电影开演。那种无名的欢乐与期待,正和黄昏一起徐徐降临。高处的杨树叶子翻动着,有风,我知道放映的时候,银幕会像帆一样鼓起,女主角漂亮的五官会因此有些变形。
我的露天电影院,顶棚缀满星星的灯盏。如果只从带来的快乐方面衡量,没有谁比放映员更像天使。我在每个星期六晚上见到他,他的礼物样样不同。小黑板上提前预告片名,许多人因此提前晚饭时间,为了搬凳子占个好位置。
一辆吉普车径直开到操场外侧,他来了,如同电影中主角的出场,要引起周围某些反应和变化。我们匆匆收了皮筋,围在吉普车旁边。放映员是个年轻战士,有点儿腼腆,因为他在回答别人问题的时候声音轻柔,而且看对方一眼之后就很快低下头去忙手里的活计。不符合男性和军人的双重身份,他的手指少见的白净。他把装着拷贝的扁圆盒搬卸下来,又就地架起放映机。几个前来帮忙的战士在两根水泥电线杆间拉起粗绳,升高银幕。这时候,天,一块湖蓝的旧绸子那样美妙地暗下来。
在放映员灵巧手指的摆弄下,一道光柱诞生了,悬浮于我们的头颅上方。放映员调整镜头高低,对焦距,灰白银幕亮堂起来。这是小孩子最兴奋的时刻。我们争相做出各种手姿,狼,狗,鹅,蛇,鹿……动物剪影栩栩如生地呈现,如果没有光影的对比,我永远不会认识到我们的手有多么擅长比喻。直到片头出现闪耀金光的红五星或转动的工农兵塑像,人群才渐渐安静。
小时候,片目有限,每部电影孩子们都看过几遍,所以许多人至今仍可准确背诵它们的名字、情节和主人公。像《野火春风斗古城》、《洪湖赤卫队》、《渡江侦察记》、《烈火中永生》、《南征北战》、《闪闪的红星》、《上甘岭》等,我被英雄的无畏震撼:蔑视肉体疼痛,笑对利禄生死,他们信守诺言,永不屈服——英雄就是身上散发神性光辉的人。金环、江姐、韩英……为什么总要安排美而善良的人牺牲。冲天火光,照亮冬子妈慷慨就义的面庞,嘹亮歌声唱彻《映山红》……我无声流淌着滚烫泪水,不是要求什么物品未获满足的委屈,不,和我自己的任何利益无关,它是关于同情、爱和高尚的。我对自己未来的苦难毫无预感,却为虚幻人物泪落如雨——泪行,这一生中的水系,将为我提供最重要的营养物质。就像黑暗打造出烈焰,苦难打造着,以区分出人群中深藏不露的勇士,他们更早到来的死将被镀上庄严光晕。
放映露天电影时总是难免断片。观众一片起哄声,我们小孩子更是起劲叫喊。放映员在观众们威慑力不大的抗议中工作着,把胶片的药膜面刮掉,露出片基,直至刮出毛茬,用特制胶水将断开或烤化的内容重新衔接。我的台灯罩里,就镶嵌着废掉的电影胶片,是《杜鹃山》的剧照。闭掉台灯,这些彩色胶片只是一个个发暗的小格子;当内部的光到来,上面的人物马上苏醒,满怀激情地舞蹈、歌唱。电影永远为远逝之物作证,即便由于陈旧,上面刻满雨线般的划痕。
尽管露天放映会受到外力条件的困扰和限制,比如风雨突然来袭,比如蚊虫不懈的叮咬,比如观众会因为被遮挡视线而起争执;但我知道,自己之所以成为一个电影爱好者,起源于童年那些露天中的教育。
如今看影碟更自由便捷,可我格外喜欢影院的庄严与仪式感。银幕无数倍于自己,让我保持在艺术面前应有的低矮。
现在每个周四,只要我在北京,一定会去中国电影资料馆观摩影片,习惯已经持续了十几年。其间,资料馆经过数次改建和装修,观影条件越来越舒适。坐椅落差很大,任何前排的观众都不会遮挡银幕。排间距宽阔,足够高个子自如地伸展双腿。不像小时候的电影院,一路磕绊,连声“对不起”,才能从许多努力别到一侧的膝盖与木板椅背的狭窄间隙中挤过去。也许是某种怀念,我总是选择电影资料馆的最后一排:向上看,吊顶上的筒灯光晕,有若露天中那童年的星盏。
资料馆放的都是原声片,打字幕。虽然少女时期迷恋过童自荣、刘广宁、邱岳峰的配音,但今天我不能容忍异域的脸说本土的话。我宁愿看字幕,无论法文还是土耳其语。追随字幕会有难度,但穿越两个语言世界,我感觉自己也像一个正在被翻译的词。我在这里看过各种类型的电影,从经典片目到小成本的实验之作;参加过若干电影节——真的是节日,独自而安静,沉浸于内心的狂欢。电影开始了,两个小时……拧紧体内的弦,钟一样开始走动,感到自己在旋转中轻微晕眩。
除了资料馆,我在家和单位附近的影城也办了会员卡。影城里有若干放映厅,片目选择也丰富,加之场次循环,使我无需等待,随时可以从现实中退出,隐身于斑斓光影。电影像随时敞开的梦境,在黑暗中提供着持续的安慰;当它结束,甚至不会发出落叶破碎那样轻微的惊扰。
记得看露天电影的那个秋天的晚上,天气突然降温。那时我们还是一群小学生呢,骨骼单薄,甚至搬动椅子都吃力;身体瑟缩在冷风中,我们却都不舍得离去——因为子弹推上枪膛,电影中的战斗即将打响。而多年之后的寒夜,我舒服地坐在宽绰的椅座里,观看一部受到关注的获奖影片。电影结束我走出影院,才发现院子里铺了那么厚的雪。更多更大的雪,从更高的天空飘落下来,我无言驻足,温暖汹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