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籍创造的世界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30 12:15:00
我时常站到图书馆的一排排书架前冥想不已。
我的想象之中,书架上面的一本本书籍不仅和读者发生关系,同时,这些书籍之间还隐藏着一种难以发现的秘密呼应。例如,这部马克思的著作之中摘引了多少黑格尔的语录?而黑格尔的著作又融汇了多少古希腊哲人的智慧?哪怕仅仅从字面上疏通几首唐诗,我们不是也要去翻一翻汉诗,翻一翻《诗经》,翻一翻先秦诸子的著作吗?想要知道爱因斯坦的意义,不知道牛顿的学说怎么行?想要知道牛顿的历史位置,不知道“地心说”怎么行?这样,书架上的许多书籍串通起来,它们的根须穿过了不同的时代和不同的作者,在文化知识的地表下面互相衔接起来。我将自己想象成一只蚯蚓,从这本书拱入那本书,寻找这些书籍之间种种奇妙的通道,直至发现了一个足以让自己的思想栖居的空间。无论如何,我十分乐于做一只这样的蚯蚓。
夜幕降下来的时候,图书馆里的书架还是那么平静吗?不,这时的书架猛烈地震颤起来了。一个个昔日的英雄、美人从书籍的封面背后踱出来,他们继续着过往的战争和爱情。青龙偃月刀、加农炮、套着裙箍的长裙和题上了情诗的手帕交替出现,栩栩如生。我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仿佛在一瞬之间同时看到了全部的历史。确实,图书馆的一个重大功能即是:让不同年代的历史聚拢到同一个屋顶下面。
书籍真实地制造了一个梦幻般的世界。
书籍梦幻般地制造了一个真实的世界。
一个书籍的时代导致了书籍崇拜的衰落。
那个时候,书籍无比神圣。如果书籍只能刻在竹简上面,那么,这种艰巨的写作形式本身即已包含了拒绝废话。那个时候的人们认为,只有说出了真理的经典才有资格享有书籍的荣誉。当然,反过来也一样:书籍里面的话语也就是真理的表述——这显然是书籍崇拜的一个重要源头。
除了作者的真知灼见,书籍生产同时还必须拥有足够的写作条件。这样,权力和财富无形地垄断了写作、知识和真理。
现代印刷术无疑带来了书籍生产的巨大解放,文化民主是这种解放的必然后果之一。书籍生产不再神秘,参与书籍生产的人数前所未有地增加了。如同人口爆炸一样,现在同样是一个书籍爆炸的年代。可是,在人们心目中,书籍与真理之间的联系是否依然那样牢固?
是不是可以想象,作家的增殖速度将由印刷厂的数量来决定?这样,一些作家的写作不再源于真理的发现,而是为了填补那些嗷嗷待哺的印刷机器。于是,许多书籍卸掉了神圣的传统,它们甚至不再稀罕古老的崇拜。
这样,“开卷有益”这句话已经令人生疑;某些书籍的阅读只给人们留下了一个结论:告诉你认识的所有人,再也不要读这本书了。
这个书籍的时代,书籍的功能正在改变,愈来愈多时候,“真理”这个词正在为一个更为时髦的词所置换——“信息”,书籍不过就是信息。
我站立在时间之轴的某一点上。历史上已经存有许许多多的书籍,未来还将出现许许多多的书籍。我在这两批书籍之间左顾右盼,就像寓言之中那一只面对着两堆稻草而不知所措的驴子。
有时候,我把远古想象得十分辉煌。那一部伟大的典范之作就在那个时候诞生。世界因为这本书而获得了基本的秩序。现今的所有书籍不过是这部典范之作的阐发、解释、复制、回响。尽管许多作家并没有读过这部典范之作,但他们都曲折辗转地从中得到启示,接受训诫。有时候,我又把未来想象得十分壮丽。当下的世界尚未就绪;人们难以满足的是,那一本终极性的典范之作仍然缺席。许多人已经将眼光投向了不远的未来,积极地断言这部典范之作将在何时何地冉冉地浮现。所以,现今的每一个作家都在孜孜不倦地写作,他们梦想着这一部典范之作经由自己手中创造出来。这构成了一个时代最为宏大的写作动机。
我不知道哪一种想象更为合理一些。我站在时间之轴的某一点上,我的阅读面对哪一个方向——过去,抑或未来?
一个经常读书的人生了重病,住院治疗。病愈出院之后,他对旁人说:饱读诗书,百无一用。一本书无论如何也挡不住疼痛和发烧。我总算明白了,面对坚硬的现实,书籍是一种自欺欺人的东西。
另一个并不经常读书的人生了重病,住院治疗。病愈出院之后,他对旁人说:幸亏有了那几本书,否则,我真不知道该怎样熬过病床上的时光。我总算明白了,面对坚硬的现实,书籍是一种抚慰人心的东西。
经典的尴尬。
事实证明,许多经典并非一问世就能得到出版商和读者的青睐。经典的先锋性质常常迫使它不得不经历一段痛苦的沉默。出版商的拒绝或者读者的冷淡无疑是这种沉默的首要原因。
当然,没有理由断定,出版商必然会背弃经典之作。如同名牌商品一样,经典同样是商人的宠儿。一旦确认为经典,即使像《尤利西斯》这样的晦涩之作也可能成为竞相出版的对象。可是,一部经典的确认不可能一蹴而就;一些社会学家的统计资料表明,至少要横穿20年的阅读检验而未曾沉没,这样的书籍才有可能被尊为经典。这是一个严酷的“时间差”。
多数出版商没有必要为经典的问世承担不可推卸的责任。考虑到资金的周转速度和难以预测的风险,他们不想贸然为可能的未来经典投资。另一方面,严酷的“时间差”又秘密地剥夺了经典作者的利益。的确,历经漫长的销售,一部经典赢得的利润可能超过许多畅销书籍。然而,这些利润已经和经典作者绝缘。今天的人们仍然津津有味地阅读《红楼梦》,可是“举家食粥”的曹雪芹又能得到什么?梵高的名画正在以天文数字的价格出售,而这种价格又怎么能拯救梵高于穷困潦倒之中?这个意义上,经典产生的利润和经典的创造者中断了联系。经典书籍与经济利益之间的良性循环并未使应该受益的人受益。如果只有未来的出版商充当坐享其成的最后赢家,那么,当今还有多少人会为经典的产生竭尽全力呢?
考察一个社会的文化环境,没有人能够忽略林林总总的杂志。经典寄存于精装书籍之中,矜持而典雅;杂志则散落在街头形形色色的书摊之上,生气勃勃同时又良莠不分。杂志的外观通常意味着休闲、随意和平民化。它是薄薄的一册,人们可以把它卷起来,塞到手提包或者裤兜里,这表明了杂志的亲切和无足轻重。
在诸多印刷品之中,杂志所拥有的空间十分宽敞。在书籍的庄重、厚实和报纸的轻灵、开放之间,杂志占据着开阔的中间地带。杂志之“杂”本来就是纵横自如的别一种说法。这将为许多富有创意的办刊想法腾出足够的地盘。
70年代末,法国哲学家利奥塔在他那本著名的《后现代状况》之中写下了一段话:“到目前为止,学术知识已经转换成电脑语言,教师的传统角色将被电脑储存库替代,教师的授业内容也将转让于‘传统记忆库’(如图书馆等)和电脑记忆库的器械,学生可以坐在终端机前随时调用。”的确,时间的推移已经让我们看得越来越清楚——电脑已经全面介人我们所置身的这个世界,成为一种超级的控制系统。电脑为这个世界制造了许多令人惊讶的奇迹,它甚至改变了知识这个概念的根本涵义,改变了传统知识机构之中种种既定的配置。
这理所当然地改变了书籍的位置。
在电脑出示的检索系统面前,昔日的类书又算什么?在一张光盘的储存量面前,图书馆的形态是否还能依然如故?在终端屏幕的立体图像面前,文字还有那样的魅力吗?在电脑网络面前,许多出版物还有存在的必要吗?
一个兴趣在“不明飞行物”的小团体曾经创办了一份属于自己的刊物。这个小团体通过这份刊物交流种种感想。然而,这个小团体的成员分别拥有了个人电脑之后,一件意味深长的事情出现了。某一天下午,这个小团体的一个成员电话通知其他人:他们可以打开自己家里的电脑,通过网络阅读他刚刚写成的一篇论文——从此,这个小团体的刊物寿终正寝。这件事情意味着什么呢?
仓促地预言书籍的时代已经进入尾声可能操之过急;然而,预言电脑将在诸多方面掠夺书籍的传统领域绝非危言耸听。或许目前还很难判断电脑可能产生的全部后果,但是,人们已经看到了一场革命的种种征兆。在这场革命的惊涛骇浪之中,书籍可能赢得什么样的地位?这是所有迷恋书籍的人所共同关注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