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将领的养成与形象反思—邱清泉将军

“无边秋色笼西山，冉冉飞鸥去复还，卅载英雄浪涛尽，祇今独峙碧鸡关。”
邱清泉赋昆明西山七绝
中国历史上的成王败寇与正统观念，让许多历史人物与经验教训常遭遗忘，曾在中国近代军事上崭露头角的邱清泉将军（西元一九零二年至一九四九年）即为一例，这位投身黄埔陆军军官学校第二期的浙江青年，与其他许多的中国年轻人一样，放弃了大学学业，改以军事作为救国的途径。
与多数黄埔前期毕业学生一样，邱清泉参与了东征丶北伐丶中原大战丶剿匪等诸多战役，但是更为特出的是，邱清泉凭藉着个人努力，成为民国二十年代，被选派前往德国留学的十名军官之首，得有机会在德国进行为期三年的专业进修，完成工兵兵科学校以及陆军大学的课程，在当时的中国，确属凤毛麟角。
邱清泉回国後不久，即被派赴当时最精锐的德式装备部队教导总队担任参谋长，之後参与了最为艰苦的淞沪会战及南京保卫战，国民政府的精锐部队在这些战役当中牺牲惨重，邱清泉在南京保卫战也为日军误为难民而俘虏，後来才逃离幸免於难。
在民国廿八年的昆仑关战役中，徐庭瑶丶杜聿明丶邱清泉丶郑洞国丶廖耀湘等堪称国军一时之选的将领，以国军仅有的机械化部队，奠定战果，之後这批人才发展出第五军丶新一军丶新六军丶第八军等数支劲旅，长年转战於各战场。
在艰苦的抗战当中，邱清泉几度滨於死神的召唤。昆仑关战役时，日军投下的炸弹在他数十步之遥爆炸，同样毕业於中央陆军军官学校的亲侄当场在眼前阵亡；之後调防时的车祸，让邱清泉上唇终身留下了缝合的伤口。
这道伤口一直跟随着邱清泉，延续到他参与国共内战时的形象。第五军是国民政府在中原地区的戡乱主力，邱清泉坚持战场判断，自有主张，强调火力，重视训练与後勤的统御方式，让第五军成为一支让共军迭遭败绩的劲旅，在G产党的宣传方式中，邱清泉被习称为「邱疯子」，他的德国教育背景，也很容易与法西斯式的军人加以联想，甚至是嘴上的疤痕，也有着不怀好意的斜气。
在中G拍摄的官方电影「大决战」当中，邱清泉牵着巨型狼狗，嘴巴时常语带轻蔑，对於友军不加救援。在大陆官方的说法中，邱清泉最後是如同失心疯一般，在战场上乱窜，终於被解放军开枪打死。
邱将军远比这样的想像多采多姿，他是一名娴熟中文丶英文与德文的军事专家，能够流利地交谈发表，同时有吟诗写对的雅兴；在领导统御上，他试图结合国外最新的管理概念，以及最能为士兵接受的简易歌谣三字经，融会出新的方式。在第五军驻防云南时，邱清泉将军聘请了两位原是美国哈佛大学心理学教授的美军少校，为第五军设计了一份军官心理量表，即便是以今日国军拔擢人才的标准来看，这项兼具量化与质化评量的评估，仍然具有意义。
在与国外接触交往的过程当中，中国不少将领开始学会跳舞，甚至以此为乐，邱清泉与他的长官杜聿明将军都是爱好者。对於德国军官团来说，跳舞是日常具有交谊性质的社交活动，单位主官办理的家庭舞会更是联系军官团上下的重要活动。邱清泉更分析过，跳舞可以化解经历残酷作战後，军官的紧张情绪与同侪间的气氛，但是从共军解读的角度，这种西方的玩意儿却自然而然被贴上了腐化反动的标记。
民国三十八年一月十日，邱清泉於江苏萧县壮烈牺牲，徐蚌会战（淮海战役）谱下终曲，国军丧失了中原作战的主力部队。邱清泉被代总统李宗仁明令褒扬，并且在民国三十九年，追赠为陆军上将，入祀忠烈祠；民国五十年时，曾与邱清泉同在德国留学的装甲兵司令蒋纬国将军建议将台中县大雅乡十三寮装甲兵训练基地改名为清泉岗。
随着时空变化，邱清泉将军之名几乎已经被两岸遗忘，仍在台湾的中华民国政府，已鲜有庆祝抗战的馀力，国共内战最终不光彩的结局，更被视为历史遗物；邱清泉也不可能是中国大陆庆祝抗战的前列英雄，八路军与新四军比起「邱疯子」与第五军更应该被历史所铭记。
从一篇 民国三十四年三月十八日的演讲稿「训练第一」当中，我们尝试重新回复历史的局部面貌，尽管邱清泉的相关文献留存不多，但是仍可窥得当时国民政府主力部队（被习称为中央军或蒋系部队，西方学者有时称为Chiang’s Own）的物质条件丶战斗能力以及主要将领的统御风貌。
邱清泉当时担任第五军中将军长，第五军源出於陆军战车营与装甲兵团，民国三十四年时，第五军开始换装美式装备，改变编制，本篇演讲稿当中，主要提到了换装改编後，第五军的火力较原先加强了两倍以上，在给养与顾问训练方面，也有所提升：
陆军第五军改为美式编装後的变化
军直属部队改编
人力输送团（辎重兵团改编）丶兽力输送营（特务营改编）丶特务连（高机连）丶通信营丶工兵营与重炮营。
加强火力
每连编配迫击炮六门丶轻机枪廿挺丶掷弹筒六个。
每团编配迫击炮六十六门丶重机枪廿四挺丶轻机枪九十挺丶冲锋机枪三百馀挺。
改进特种部队
通讯营丶工兵营改采美式装备，并由美方教官训练。
改进给养
副食改发现品丶每人每日米廿 五两 丶豆子丶肉各 一两 丶青菜 十两 丶烧柴每月四十斤。
但是邱清泉紧接着点出了中国军队训练不足的问题，特别是通信丶工兵等特种部队，由於长期缺乏器械与训练，因此无法在战场上发挥专业，邱清泉认为，这些军直属部队在战场上对各师处於协助的角色，应该发挥小单位独立作战的功能，格外重要。
长期以来，中国军队的军官与士兵当中，一直维系着家父长式的关系。春秋时期的孙子兵法，以及陆军军官学校校长蒋中正对於教导第一团士兵的讲话当中，仅有文言与白话的差别：
视卒如婴儿，故可以与之赴深溪；视卒如爱子，故可与之俱死。厚而不能使，爱而不能令，乱而不能治，譬若骄子，不可用也。
你们现在当兵虽然是辛苦，没有好的衣穿，没有好的饭吃，一天到黑都要出操，有时还要挨官长的骂，但是你们要晓得你们团上的官长，就是你们在家里的父兄，总想要你们的本事好，你们的身体健，所以才来教训你们，才来痛责你们，越是希望你们的心切，越是要严厉，而且官长自己还要比你们辛苦，一天到黑的带着你们去操练，拼命的要为你们造出一个幸福快乐的国家，来给你们以後长久去享受[1]。
由现存的文件档案中，随处可以看出邱清泉对於官兵生活细节的重视，是无微不至的，他认为这些细节直接影响了组织的士气与战斗力，同时也印证了当时中国军队的物质短缺丶卫生习惯不良，即使是在第五军这样的嫡系部队里，官兵时常没有每周洗澡，睡在常有虱子的铺草之上，没有适当的季节衣物，与民众时常发生军纪纠纷。
邱清泉从细节开始规定，各连应该组织伙食委员会，采买帐单逐日公开，在今日组织当中习以为常之事，在当时却是立刻解决贪渎与官兵营养不良的良方；在与美军接触的过程当中，美军重视官兵福利与休闲的风气，也逐步影响了中国军队，第五军军长希望各营部与连部都要建设花园，美化营舍，官兵每周办理会餐与娱乐节目，这些观念，在当时都是异常新颖的。
重视提升这些细节，对於第五军这样的部队来说，无疑更能激励出身为主力部队的荣誉感，补给与後勤问题的重要性，在军事与组织管理的领域当中，常常未被赋予足够的重视，但是我们不妨把镜头拉到仅仅三年多之後，在徐蚌战场上，解放军最後最有力量的武器，不是弹药，而是热腾腾的肉包子，被围受饥的国军部队，许多选择了放下武器，先求温饱与存续，用最戏剧性的方式，验证了在马斯洛的需求金字塔，生理与安全需求永远不应为管理者所遗忘忽略。
当战斗力被认为举世无匹的美国陆军，描绘未来发展愿景时，他们仍然时刻不忘回顾二次大战中美军在凯撒琳隘口（the Kasserine Pass），以及韩战初期史密斯特遣队（the Smith Task Force）的惨败，美军的官方文件笔触中，对於当时击败美军的德军与北韩军队，仍带着敬意；对於当时美军的训练丶指挥与士气，只有中肯地评断与惋惜，这样的态度，让他们得以从经验中淬练出真正的组织智慧，透过大规模的知识管理与学习，让这些昂贵的教训真正得以协助组织成长。
谨以这篇导读文字，作为重新阅读邱清泉将军的一个起点，对於这位兼容中西，习惯穿着棉布军服，与士兵同甘共苦的将领来说，相信他最盼望的，还是这些用心体会的经验与教训，能为後人记取咀嚼，从而得到新的收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