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生留得一分狂”:波士顿郊外的女作家 刘梦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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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生留得一分狂”   波士顿郊外的女作家     刘梦溪
        女作家的名字叫木令耆。她看上去一点也不狂,满身的幽雅淡如。我是说她家书房的一幅字,武汉大学世界史专家吴于廑先生写的,是一首浣溪沙词:


        丹枫何处不爱霜,谁家庭院菊初黄,登高放眼看秋光。
每于几微见世界,偶从木石觅文章,书生留得一分狂
        第一二句枫霜、菊黄,都指的秋天,故第三句明点“秋光”二字。木令耆长期主持的一本刊物叫《秋水》,因此词的上阕似指书赠对象的事业成就和视野胸襟;下阕则是说作家的职业特点了:以小见大、草木皆可成文。“木石”连用,寓《红楼梦》“木石因缘”之意,大约是说秋水主人的作品,总不离一个情字罢。尾句是对自己、对整个知识分子群体、当然也是对书赠对象的一种期许──不算太高的期许,只希望保留一分可爱的狂气。

        我和木令耆相识,是1992年的秋天。哈佛开“文化中国:诠释与传播”国际学术研讨会,我应邀前往。临行前王蒙说有几张照片顺便带给她,于是会后的一天下午我们见了面。他开车到我的住地来接,然后进一家餐馆,边吃龙虾边交谈。没有陌生感,如同旧相识。后来她来北京,到过我家里,对我的书房有兴趣。这样一个云淡风轻的人,居然不以我的书房之乱为意,也算识有别才了。
        1998年再次到哈佛,做访问学者,时间充裕,与木令耆有了更多的见面机会。
        一次是邀我去波士顿美术博物馆看特展,还是她开车来接。尽管天空飘着雪花,波士顿人的雅兴丝毫未减,不仅博物馆前的停车广场早已没有了空位,对面的停车楼里也是车满为患,至于特展的票更是早已售罄。而时间差不多已经到了中午,只好退而求其次,以口福代替眼福。二楼的餐厅有各式品种的主菜和开胃菜,1992年童元方陪我享用过,至今还记得雪鱼和布丁的美味绝伦。没想到波士顿人吃饭的热情也如同看特展一样高涨,二楼已经没有了座位,排队等号也停止了。幸好一楼的咖啡厅还在供应,但仍需排队,足足等了一刻多钟,轮到了我们,木令耆叫了一个汉堡沙拉,我叫的鸡肉沙拉,以为谈话之助。
        当时正是克林顿因莱文斯基而狼狈不堪的时候,美国的电视、报纸争抢头条,每天都有惊人的报道。甚至,一位长相很不起眼的女士声称,其千金是克林顿的私生女,几天之后就要到白宫去寻夫认父,而且连孩子的照片也堂而皇之地登在报上,并说可以随时接受DNA检查。决心整治克林顿的议员们如获至宝,表示一定把这个意外收获查个水落石出。克林顿则说并无此事。我到美国不久就赶上这场花样百出的猫捉老鼠的游戏,雾里看花,不很明底里。木令耆是一个有平民思想的作家,虽然看不大上克林顿,却寄许多同情给他,说这一事件有右翼的种族以及宗教的背景,一任发展下去,会走上孤立排外的道路。她说她为美国感到担忧。
        她有时也来中国,提到国内的城市,她说她喜欢南京、扬州,我说我也是。还有杭州,我特殊喜欢,她亦如此。她还喜欢洛阳,但我没去过,我说如果去了,我想会喜欢的。我们都不大喜欢广州,理由不一定充足,印象而已。她生在上海,因此对上海有摆不脱的怀恋。我说上海的特点是都市味浓,天生的与国际接轨。北京居然她没提我也没提。因为常年住在北京,它的不尽如人意处甚为了然,可是在国外或者外省住了一些时间以后重回北京,还是觉得北京好。流行的段子说,在上海人面前,都是乡下人,在深圳人面前都是穷人,在北京人面前都是下级。这是讽刺北京的官多、权位观念重,但北京的真正好处是适合作学问,在这点上没有哪个城市能够和北京相比。
        两个星期之后,即1998年12月21日,木令耆带着上次预定好的入场券,再次接我去美术博物馆看莫奈的画展。中间我去了旧金山,访问斯坦福大学和伯克力加洲大学,与两校东亚系的教授们交流中国学的有关问题。回来的第三天,我们就如愿以偿地观看了这位法国印象派大师的诸多杰作。莫奈的活动年代主要在20世纪初,第一次大战前后是他的创作旺盛期,绘画对象以睡莲为主,兼及意大利风景。最突出的特色是画水,把波、光、影的神奇变幻表现无遗。他个人精神宇宙的风起云涌,变成了水色天光的变奏。波士顿美术博物馆是西方绘画艺术的宝库,藏品之丰富,与世界上任何艺术馆相比都不会失去一流的地位。1992年童元方陪同我参观的时候,已经粗粗领略过。        元方是台湾大学中文系的高才生,当时正在哈佛东亚系撰写关于李笠翁的博士论文。她的艺术感悟力极强,对西方绘画的历史渊源和流派稔熟于心,遇到这样的好向导,不必担心在艺术之旅中茫然迷路。木令耆的鉴赏眼光也足令我叹服,每遇到交融着莫奈精神宇宙的作品,她会伫足久立,流连观赏。童元方也是木令耆的好友,看完特展到一楼咖啡厅小,我们还不时谈起她——她哈佛毕业后现在香港中文大学翻译系执教。1996年年初,我与内子自台湾中央研究院返回北京,在香港中文大学短期访学,一次在学校车站的排队处仿佛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回头一看,原来是木令耆,而站在她旁边的不是别人竟是童元方,人生的离合聚散有如此巧合者。
        木令耆的家住在距波士顿市区三十公里外的一条公路的旁边,大约是西北方向,屋前屋后是很密的树林,树很高大,有常绿树,也有白桦。屋后的树木连着一片大湖,面积几十亩,湖四周点缀着稀疏的白色小屋。她在此安家已经有三十多年了,自建房,先买下了地。居室简朴,但格致通透,幽静绝尘。我说这所房子只适合一个人居住,谁是这里的女主人,第一步应该把先生先赶跑才是。木令耆说她的目标没有如此远大,只是在先生外出的时候感到特别高兴而已。客厅的壁上挂着木令耆尊人的书法,散淡、疏落、闲适。自署驭万,一个开阔不拘的名字。母名继孟,擅画梅,也挂出一幅,风格谨饬,一如其名。这一字一画,可知女作家韵致风度的来历出处。
        女作家的工作室在楼上,只一小间,兼卧室。窗外是湖面,大树遮掩,甚高致。屋顶有一天窗,星月直入,可照幽思。吴于廑先生的那首浣溪沙词就挂于此室之内。上款署“竹林幻叟”,我以为是木令耆的号,谁知是作者信手而书。我说这可是个了不得的称谓,特别用于女性,可谓千古独得,非知者断写不出。吴先生的中国学问的根底和超越精神由此可见一斑。木令耆为我的解读感到欣悦,说如果我见到吴先生,一定谈得来。可惜我生也晚,当代大儒世界史专家吴于廑先生竟无缘一见,但能够在新英格兰的一所湖边小屋欣赏到他的手泽,发遑心曲,体悟他的文学幻想,已是很幸运了。
        造访木令耆的家,是她精心安排的。原就约好等内子陈祖芬来了以后一同前往。祖芬在加拿大,大雪困住了她,未能按期来哈佛。两周前终于从多伦多过来,很快就有这次开心的波士顿郊外之旅。木令耆先陪我们到美术博物馆看美国一位女画家的特展,然后来到她郊外的这所清幽的住处。祖芬的感触是,作家用来写作的房间的确不需要很大。我们从她家出来,木令耆又开车带我们到不远的一个小镇,在一家“九九”餐馆用餐。三个人早已饥肠辘辘,木令耆给我要了一份牛排,祖芬要的去骨鸡沙拉,她自己要的土豆皮,都是这家餐馆的特色菜。本来想在另一家更有名的餐馆用餐的,那是华盛顿住过的一家客店,仍保持原来的面貌,由于是休息日,人多,没排上队,只楼上楼下看了看。这家“九九”餐厅,是美国最初开发西部的九十九个人的意思,所以颇具西部牛仔的粗犷风格。牛排的味道很美,两位女士也称赞她们的菜香甜可口。
        北美独立战争的发祥地列克星敦(Lexington)就在附近,我们吃饱喝足之后驱车来到这打响独立战争第一枪的地方。1775年4月19日,英国殖民者派兵到列克星敦和康克德(Concord)收缴武器,不料当地民兵事先已得到银匠里维尔送来的信息,便拿起反抗的武器,在北桥与英军发生冲突,揭开北美独立战争的序幕。北桥仍然完好如初,当年指挥民兵作战的约翰·帕克上尉的塑像威严地挺立在桥头。但路旁还有一处特殊的纪念地,就是一名英国士兵牺牲的地方,一个小小的水泥墓碑,插着一面小小的英国国旗。纪念反殖民主义的独立战争,也为牺牲的殖民者士兵难过,我们三位参观者不能不为之动容。
        这时我才恍然,今天木令耆带我们夫妇离开波士顿北行,不只是看她的湖边寓所,更主要是瞻仰旧北桥这里有过耀眼光辉的历史遗存。美国文豪《红字》的作者霍桑住过的老曼斯宅,也在距北桥不远的地方。爱默生也在这里住过。爱默生的祖父就是在这所房子目睹了北桥战役。我们来到这所名宅面前,天色已将晚,在房前拍了一张照,就匆匆离去了。
        这是我在波士顿收获最丰盈的一天。
        回康桥的路上,车外云淡风清,夕霞晚照,非常好看。我不停地吟诵吴于廑先生的词,尤其对“书生留得一分狂”句深深感会于心,并模仿吴诗的韵脚胡乱杜撰出一些句子,诸如“竹林幻叟有天窗”“有天窗处有斜阳”“我把圣地作大荒”等等。这后一句,其实有“今典”存焉。我们中午在“九九”餐厅喝了太多的饮品,包括冰水、咖啡,但坐在车上毫无感觉,不知水流何处。可到了北桥凭吊之际,我突然感到不妙,但附近绝无公用厕所。两位女士也为我着急,不约而同地建议我不妨使用初民的方法。犹豫再三,不得已只好走到约翰·帕克上尉塑像后面的草木深处行事一番。所以当我高声朗诵“我把圣地作大荒”的时候,祖芬和木令耆在车里笑了个人仰马翻。我赶紧劝止,说无论如何开车的人不能笑,我们三人的安全系在你一人身上。
        当然也怕有违吴于廑先生积毕生经验的教诲,超过书生之狂的规定限度,不是一分而是僭越达到二分或三分乃至三分以上就不好了。

 

原载2002年3月13日《中华读书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