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二则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7 22:08:52
山上的小屋和歌声
我的住处在山腰下的一个小木屋里,这是个人迹罕见的荒山。
每半年我下山一趟,用藤条编成粗粗的绳子,栓在我自己做的八轮小木车上,像拖一条巨兽的尸体一样,把食物衣物,生活用品,托到山上来。我的父母会把所有东西准备好,打理成一个巨大的包裹,藏在山脚下一个山洞里,同时他们会留意岩壁上我的字迹,知道下次带什么来。
实际上我并不需要那么多无用的东西,山上植物经过挑选有些是可以吃的,我也很乐意把我看到的各种树木 花草 昆虫 动物,分门别类记在脑子里。有的可以做为食物,食物里面有可以果腹的正餐,有餐后点心,还有消遣的零食。还有很多可以入药。对此我有很强的天赋,凭直觉就可以知道哪些是干什么的,差错极少发生。
我在刚会爬时莫名其妙的失踪了十多天,后来他们在一个柴火垛的角落里找到我,大人们看到我时,我依然洁净,身体无恙,只是眼神狡猾了很多,从此再没人愿意长时间看我眼睛,他们说我的眼睛像一把手术刀,能把人给解剖。我自己并没觉得有那么大的力量。我不觉得凭眼睛就可以让别人流血,这完全是没有道理的。什么是道理什么谬误我很早就有觉察。
我通常都是自己玩。在大多数时间里我沉默寡,没有侵略性。最初人们总是忘记我不是哑巴。
可是,在人们快乐,相聚,庆祝时我常会蹦出一些让人不知所措的话,越是欢乐的景象,越使我在欢乐下面后发现出别的什么
我看到你的坏牙里有一只蚯蚓的幼虫。没人告诉我蚯蚓是什么样的。却在邻居老太太99岁生日那天的宴席上喊出这样一句话来。所有笑声和笑脸都凝固了。迟钝的老太太在这时候也不迟钝了,眼睛只盯着我,迅速张开枯井一样的嘴巴,结果她的假牙落在了地上,这并不是一副完整的假牙,而是一颗接着一颗单个儿的假牙纷纷蹦落了下来。最后一颗也掉了下来,老太太依然固执的张着嘴,一只手战战巍巍指着自己的嘴巴。我也没弄明白她是想掩耳盗铃的证明给我看她有一口好牙,还是想求助我帮她把蚯蚓弄出来,她的眼睛空洞却异常专注,吓得我尿了妈妈一身。老太太的儿女立刻爆发了,愤怒的推搡着老太太的轮椅,使它载着老太太相当滑稽的转了很多圈,老太太还是木然的张着嘴,我好象听到了呼呼的声响在耳畔,那是风灌进她的牙窟窿里发出的声音。接着他的一儿一女赶走了我和我的父母以及宴请的所有宾客。我的父母羞愧难当,却不敢责备我,我不知道他们到底惧怕我什么。
我长到10岁时提出要搬到山上去住。他们并没有像父母该做出的正常反应那样极力反对。只是我感觉到他们听我说完这话时脊背发冷了,像听到了神秘的启示将要大难临头了一样,我的父母惶恐的对视了一下,又不敢在我面前流露出慌张,不知该答应还是拒绝。我第一次意识到可悲的人原来那么多。我就轻松的拍了拍他们肩膀说,你们可以礼节性的帮我搞点需要的东西,不会很多,也不会很复杂。这样你们就不用负罪了,也摆脱了我这个危险人物。他们像鸡捣米似的点头。
我找到一座适合我生活的山。在山上轻易就发现了这座木屋,里面的用具对于我来说不多不少,好象是几个世纪前就为我准备好的,我简单打扫一下就住下了。
搬到山上的第一夜里我怎么也睡不着,除我之外,我看不见的那些东西也都醒着。
晚上睡觉的时候总是听到蛇,蜈蚣,蜘蛛,蝎子各种爬虫戚戚嚓嚓的声音,时刻能感觉到它们在外墙,屋顶,地板缝隙,床头,枕边蠕动着狡猾的身体,白天却看不到它们的踪迹
它们爬行的轨迹让我的皮肤都能感觉到。这让我很恼火,它们不止干扰了我的睡眠还想进一步侵犯我的神经,我在心里说,我拿这些虫子毫无办法,我拿这些虫子毫无办法,可我嘴里大喊着,你们都滚开吧。这些虫子好像看出了我的虚张声势,反而更嚣张了,发出的响动更大,也更整齐。
甚至,有两条蜈蚣,爬到了我脸上,一只蛇的芯子舔我的小腿。这两条蜈蚣一前一后的从脖子蠕动到脸上,我好象看到脸上落下了两条难看的疤痕。我很悲愤,却不敢想把它们拿开,也不敢策划下一步如何动作。它们可都是狡猾的家伙,我得在自己想出怎么对付它们之前下手。
其实我什么都不能想。无论想什么它们都知道的。
在这时,我的嘴巴不听使唤的唱起了歌。我第一次开口唱歌,用一种我从不了解的美妙旋律,里面有我想要的一切。
这首歌像第二次降临到我嘴巴里的语言。第一次是出生44天时莫名其妙的张口说了话。
只是这歌声更让我欢喜。我在想它是不是五脏六腹和流动的血液作为乐器演出来的这样一想就更有力气了,我听见我唱得声音越来越大,乐谱已经刻在身体了。我第一次这么酣畅的发出声音。
我的歌声,并没有吓退要钻进我嘴巴里蜈蚣。
而在一个亢奋的高音行至尾声时,我的手臂迅速的完成了一个优美的弧度,伸手抓住了这两条蜈蚣。它们在我手里挣扎着,我抓住它们的尾巴,只需狠狠的攥住就能使我解恨了。我没有这么做,而是把它们放在枕头底下,想在留到白天研究一下蜈蚣的真面目,这太难得一见了。我脚边的蛇溜得无影无踪了,只能让我冷笑。
第二天开始,一个无声的使命就形成了。我要日以继夜的想着怎么消灭这些让人不得安宁的虫子。我不能总是用突如起来的歌声去抵挡什么。
白天我根本不知道还有我会唱歌这回事。
一匹忧伤的马
推开许久未动的房门,沉积已久的尘埃在空气中飘荡,一米为界限它们突兀的停止了。对门走出的男子,穿着笔挺考究的西装,斜背着黑色皮革制公文包,戴一副精致的无框眼镜,雪白的衬衫,在不太明亮的过道里闪烁了一下,他关门的力度和姿势都带着一种习惯的弹性,他像被我推门动作带起的灰尘,他怔怔的停下来,手还扶在门把手上。我闻到了被我惊醒的颗粒,它们在我的鼻腔里缅怀被破坏的安宁。我想,这男人也被我惊扰了。
我有着和正常人相差无几的能力,也就是说我不缺乏审时度势的能力。这是一个不算阴沉的早上,忙碌的小鸟欢快的宣告为小小鸟觅食行动开始,广播里标准的男中音危言耸听的汇报动荡的伊拉克时局,家庭主妇奏响锅晚瓢盆交响曲,动听与否由炊具的质量决定,当然,还有早饭的内容是否庞大也决定谁家厨房传出的声音有气势。我是说,这是一个不存在任何瑕疵的城市标准清晨,除了我不合时宜的出现。
我长有一张马脸。这么说不是运用语言里叫做比喻的不可缺少的矫饰功能,不是像马脸,而是我长了一个马头。仅仅是头而已,我的身体目前还没看出变化的迹象。
我发现这个变化已经有几天的时间,我是在一个有着伪春梦的夜里发现的,梦境的内容暗示了我的纯情和委琐交替进行,我用比实际年轻得多的身体穿着华裳,头带凤冠,手捧鲜嫩的青草,准备勾引一个雪地中赤身裸体掩面哭泣的尼安格特少年,当我接近他时,轻轻的把他的手拿开,一张洁白干净的脸和我的惊叹同时显现了,当然,这不符合常规,尼安格特人 的脸 应该没有这么洁净。当我想仔细看看少年的脸,就不和时宜的醒了。没在镜子里发现我的马脸之前,有那么一小会我憎恨这是一个梦的事实,让我连青草的颜色都没记住。随后,我无暇顾及人生中若干个失落和遗憾中微不足道的一个,随后,永恒的震撼,降临了。
我在卫生间的镜子里看到一匹马,一开始我不相信,不是真的不相信,是没有看清楚。我揉揉了眼睛,我想在面前的应该是个尼安格特少年而不是一匹马啊。不,也不应该是少年吧,我明明已经醒了,在床边摸索拖鞋也摸了半天的。和所有不相信梦,把梦当做现实,以及不相信现实,欺骗自己这是一场梦的人一样,我混淆了所有感官所能到达的真实和幻境,最后,只能冷静的相信,我的脑袋变成了马头。
我一直认为马的面容显示了它是天生忧伤的动物。它的眼神阴柔虔卑,花大把金钱浪费在名牌睫毛膏上的姑娘们嫉妒它得天独厚的优点,它的嘴唇大多数时间保守而谨慎的抿着。
我对马谈不上喜欢,也没有讨厌。这些结论都是我常年没机会和一匹真正的马熟悉得出来的。我更没有到处酸不拉讥的以忧伤诗人自居。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会变成一匹马。我的思维习惯总是追究事物的细枝末节,而底部的危险和困境对我的撼动总是珊珊来迟,否则我该追问的应该是我的脸为什么变成了一个动物。
我对这个变化饶有兴致的研究,从各门各类的科学到古今奇文佚事凡是和此类事件挨得上边儿的我一概不放过,只是类似文学作品忽略不计较。我很清楚这件事与科学与文艺作品的联系哪个紧密。埋头找了几天也没有结果,这个离奇的事发生在我身上我不知是悲伤还是欢喜。人们惊奇的目光已经漂浮在屋子各处了,随着我照镜子的次数越来越多。我不思饮食,也不知冷暖。心思全没了其他事务的牵绊。专心的适应和接受马头事件。
我在房间里关了几天也没有任何结果,用尽了各种办法,查找能找到的所有资料,最后像神迹降临一样想到,我应该走出房间,或许能得到启发。我为这个想法鼓舞着,习惯性的一拍脑门,这毛茸茸的触摸可让我不习惯。从此以后我可以避免不适,避免洗脸了。
我推开门就看见这个穿西装的男人,他惊讶的表情和我的尴尬一起凝固在和暖的空气中,大概是出于从小就受到宠辱不惊威武不屈的男性守则的约束,他条件反射式的用肢体和声音保持镇定,没有立刻跌坐在地上,更没有惊呼出来。看着他一尘不染的西装和线条分明的白衬衫,我着实不落忍,对于我的马脸给他的刺激和他伪装的镇定。我款步向前,我穿着一条红色的连衣裙,身体瘦弱,根本不像一个有可能长出马脑袋的人。我想他还能保持镇定和我美观的身体应该有一点关系。趁他的怀疑和潜在的惊恐没达到顶点之前,我对他友好的打了个招呼:早上好,这个,你不用担心。这是我为参加派对所准备的面具。我的声音略带沙哑且不失女性的柔美,回荡在固定的画面中,我很满意。这是一种使人产生信任的声音。
这个男人丝毫不怀疑我信手拈来的谎言,如果我说出实话,他才会捧腹大笑,随后严厉谴责我的恶作剧。他对我认真的态度表示赞许,能看得出来他是个一丝不苟的人把工作和生活都安排得充实。他说,您对游戏的态度真虔诚,我们的时代缺少像您这样虔诚的人,我轻易不使用虔诚这个词的。我伸出手,咧开马嘴一笑。他看到我的“面具”如此精美,牙齿的大小,个数,形状完全区别于人类,他的镜片背后的目光表示赞叹。
走到电梯间的时候他告诉我,他是科学家。随后他谦虚的扶了扶并没有划落的眼镜说,家不家的这只是个好听的称呼。我做的事情很普通,很普通。
他说小姐,如果不介意的话你可以去我的梦境里看看,能碰到你这么虔诚的人我很荣幸。我接受了他的邀请,他是一个和善没有攻击倾向的人,很轻易的使人产生信任,况且他的科学家身份吸引了我,我没有追问他研究的课题,在他开的交通工具里,我们都很安静,之后,他再也没有打量过我的马脸,他心里精致的马面具和对认真对待生活的女人。
后来我们到了他的梦里,还是同样的早晨,还是同样的际遇。他的梦是一个冷清的场景,其实就是我们的楼道。我本人从没涉及过梦境的真实浮现,心里有些紧张,就抓着他的袖口,他的袖口冰冷,像浸在水里又冻过一样,我只好又松开手,他说,别打扰我,也别打扰你自己。对于他态度的骤然改变我并没有意外,我想既然我们都是来到梦里的人,性情上发生变化是难免的,我从他的变化中寻找自己变化的痕迹,发现谎言在胸中越来越撑不住了来到这以后,我越发的不安。
我们静静的站在一边,看着他梦里的我和他。我的科学家邻居说,快看,你的脖子后面根本没有面具的边缘。这说明什么?说明你欺骗了我。
他梦里的我正在双手掩门,背冲着梦里的他,而此时他也在关门 没有转身。我看到了我的血肉和马的脖子如此严实合缝。任何谎言也无法将它们分离。眼前的情景让我羞愧难当,我已经没有任何言语来为自己辩解,这是在他的梦境中,我感到巨大山石一样的压力。撒谎的理亏无法让我和他重归友好。
我站在他旁边,裙子被阴冷的风吹得轻轻飘荡。
我说,我不是故意欺骗你,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了。我的话变成了少量热气,可连我自己都感觉不到,更不会感化一个目睹自己受骗的人。
男人突然死死的抓住了我的胳膊,当看到我随着他走出电梯那一幕开始怒不可遏了,他咬牙切齿的咒骂我,你这个长着马脸的怪物,欺骗我那么久。我的眼泪在流下的瞬间就变得像冰一样冷。可你是友好的呀,你那么诚挚的邀请我与你同行,难道就是为了羞辱我么。
男人先前的温和完全找寻不到,他抓着我的胳膊。想了想,狞笑着把手抓像我的耳朵。
他的手像钳子一样有力,我的耳朵快被生生的揪下来,我的屈辱已经占据了疼痛的上风
他越来越用力,来证明,这不是面具上的摆设。
他揪着我的耳朵追随着他梦里的我和他去的地方。一遍遍的让我看早上发生的那一幕以及让我谎言败露的脖子。
理所当然的,我已经记不清楚哪个是真实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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