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 亚细亚的孤儿--血戰異域十一年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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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第五節

  現在,我們回頭談吧,李彌將軍脫險後,才發現余程萬將軍仍被扣押,於是,向昆明的攻勢更趨猛烈,第四十四師師長石建中將軍所部且進擊到昆明以北,昆明城陷於四面包圍,盧漢的抵抗一天比一天微弱,就在兩度猛攻後的第三天,就是十二月十四日的那一天,余程萬將軍也被盧漢送了出來,大家的歡呼聲,震動了原野。

  誰都以為余將的恢復自由,是大局的轉捩點,是的,余將軍的恢復自由,是大局的轉捩點,但那轉捩點卻使人昏眩,我們───包括李將軍在內,都以為余程萬將軍將率領他的部下,繼續和第八軍並肩作戰,攻克昆明,連上帝都想不到余將軍脫險後,卻悄悄的率領二十六軍向傎南撤退了。

  余程萬將軍在勝利在望的時候,忽然率軍撤退,我們不知道他是什麼想法,和其中有什麼內情,外邊的傳言太多了,我們並不相信,對於一個作部下的我,對我們的長官從不懷疑,我們只希望將來歷史家有一個公正的裁判,尤其是,余將軍已經死了,我們不能要求每一個將軍都要死在沙場,各人有各人的際遇,余將軍是有福的,他的二十六軍不但撤離昆明,而且一部份也很快的撤離雲南,我不是說過我們是孤兒嗎?
是的,民國三十八年我們便嘗到孤兒的味道了。

  第二十六軍一撤,盧漢部隊于介興的一軍也兼程趕到,我們反成了一個被敵人包圍的局勢,不得不也開始撤退,這是一個大悲劇的序幕,以後便是撤退復撤退,多少弟兄們的鮮血灑在滇南的土地上。
我被連夜的推上車子,到了蒙目,第八軍便在蒙目、建水、石屏一帶佈防,並將蒙自的飛機場重新整修,和政府取上聯絡。

我是於第二年,民國三十九年一月十四日,傷癒後隨李彌將軍和余程萬將軍飛往台灣的,到現在以十個年頭了,只在報紙上看到臺灣有很多的變化和進步,但印象已經模糊,我唯一記起的是,台北和曼谷一樣,是一個昇平的地方,但我並不後悔我沒有住下來終其天年,在四國會議之後我可以堂堂正正的到臺北定居下來的。 不過我知道我們這些風塵滿面的被人們稱讚的戰士,一旦真正的走到人們中間,並不會受到歡迎,何況是,我怎能離開那塊強有力的土地。

  在臺灣,我每天為李彌將軍整理資料,筆錄他的指示,在包括往返在內的四天中,他參加三次由總統親自主持的軍事會議,除了提出報告外,並答覆詢問,和接受指示,我是沒有資格參加會議的,但我卻大略知道會議的一切進行情形,和它的結論,總統先行詢問李將軍的意見,那就是說,第八軍撤退到海南島也可以,撤退到臺灣也可以,都由李彌將軍自己決定。
『你怎麼回答,將軍?』我問。
『我報告總統,我願留在雲南,建立基地。』
就這樣的,我們決定留在雲南,和共軍,和叛徒,作殊死戰。

  四天之後,就是民國三十九年一月十七日,我隨李彌將軍,余程萬將軍,和當時的陸軍總司令顧祝同將軍,張群先生,同機飛返雲南,在海南島途中時,二十六軍已有一個團撤到海口,余程萬將軍留下來整頓,我們繼續飛到蒙自,蒙自那時還是二十六軍的防地。
因為李彌將軍接受正在西康作戰的胡宗南將軍指揮的緣故,他第二天既將隨顧張兩位先生飛往西昌,於是,就在當天的夜間,李將軍召集了一個通宵的軍事會議,大家紛紛發言,回顧以往戰役,面對著全國已完全淪陷,二十六軍已撤走一個團,剩下的也將於明天繼續撤盡,第八軍獨撐危局的悲涼場面,談到痛心處,無不聲淚俱下,到了午夜,大廳上仍燈火輝煌,軍事會議案最緊張的時候,情報來了,報告共軍陳賡越過文山,先頭部隊已接近芷村,正驚疑間,接著又來一個情報,說不是陳賡的部隊,而只是當地的土共,大家才安定下來,然而,事後才知道,那並不是土共,而是真正的陳賡部隊,假設那時候大家得到的是這一項確實情報,該是多麼好,那至少在心理上有一個準備,或許因此而免去了元江城那一場浩劫,但是,本來是正確的情報卻被錯誤的情報更正了,而以後更再沒有情報續報,防守芷村的二十六軍倉皇的撤退下來,他們急於乘機返臺,連情報都來不及發了。

元江一戰,應該是大陸上最後一戰,結果是悲慘的,六萬大軍【包括第八軍,二十六軍的六分之五───他們只撤走了一個團】除了李國輝將軍的那個團的一千人外,竟全軍覆沒,屍首和鮮血塞滿了元江,便是鐵石心腸,回億起來,都會落淚。
當時雖然昏昏噩噩,狼狽的逃出性命,如今檢討起來,卻是歷歷可指。

  如果當初曹天戈將軍遵照著軍事會議上的決定,可能不會有以後的結果,至少在背靠著中緬邊區的南喬,車里的那個三角地區,我們退可以固守,進可以出擊,昆明、百色、甚至重慶,便永遠在我們威脅之下。 那將是第二個臺灣,海上和陸上兩把巨鉗,將逐漸的把共產黨的命脈鉗斷,尤其是,陸地上比較容易滲透,我們會號召更多的仁人志士參加我們的反共行列。 可是,老天爺使我們的作戰計劃受到漠視,使我們落到草木皆兵的下場。
  原來的作戰計劃是這樣的:盧漢的叛軍不足慮,可慮的是陳賡的正規共軍,共軍是一個打保圍戰的能手,那時候廣西的百色已經淪陷,陳賡的大軍一定向西挺進,經文山、河口、金平、江城,直趨車里,這樣的,我們便全部被裹在他的口袋之中,只要輕輕的將口束緊,我們變插翅難逃了。
所以,在當晚軍事會議上,決定將主力東移,在芷村、文山、馬關一帶,和陳賡部隊決戰,陳賡部隊從東北轉到西南,那是真正的強弩之末,勢不可穿魯縞我們是可以打勝的,滇南至少可以安定一個時期,可以從容補充訓練,如果戰敗,則大軍可以撤到元江以南。 我記得清清楚楚當時的分配情形,以後事實證明當時的決策是對的,但那要用六萬人的生命去證明,怎不教人掩面悲慟。

原來的作戰計劃是:
駐蒙自的一師,南行十里,從蠻耗浮橋過元江,沿江向北急行軍挺進,攻克元江縣城,占領元江鐵橋。 駐開達的一個師,和駐雄普的一個師,南下三十里,在水塘一帶渡江,既行佈防。 駐石屏的那一個師,則南下在水塘附近渡江。

  然而,再好的計劃,抵不住氣數───不要笑我迷信,一個經常和死亡為伴的人,我們惟有相信冥冥中自有主者,相信上蒼像慈母樣的在身旁看顧我們,我們的心頭才能寧靜。 諸葛亮打司馬壹圍困在盧葫谷中,怒火遍山,卻被大雨澆熄,那不是天意又是什麼?我們的全軍覆沒,大概也是如此,我想我們的身上過重的罪譴,使我們痛苦的遭受毀滅。

  第二天,是三十九年一月十八日,凌晨,軍事會議結束,各將領返防,我被留下來,我想我被留下來也是天意,使我能看到大陸上最後一戰,是怎麼的開始,和怎麼的結束。
也幸虧我留下來,才能救出我的妻子和我的孩子,兩個孩子雖然以後終於也去了,但我已盡到我父親的責任,啊,孩子!

  李彌將軍和顧張兩位先生飛往西昌了,蒙自恢復平靜,二十六軍把裝備收拾妥當,準備上飛機撤走,第八軍的四十四師,自師長石建中將軍率領下,進駐蒙自,預備明天正式接防,因情報不靈,大家腦子的判斷是大體上一切平安,盧漢的叛軍被阻在十八寨附近,文山、芷村一帶又不過是土共騷擾,而一月十八日那一天,恰恰又是陰曆年的除夕,雲南氣候,雖四季如春,但在心理上,總覺得要過年了,多少年來,伙伴們轉戰南北,難得有一個平靜的除夕,於是,就在蒙自城,就在共軍部隊強行軍向蒙自啣枚疾走挺進的時候,我們還興高彩烈的再看演戲。

 

第一章 第六節

  一個悲劇的造成,因素是多方面的,缺一個便不能鑄成那樣的結局,假使那一天守軍不急於撤退,情報能早到一小時,第8軍可馬上接防,或者是原來就在防地的26軍也能充份的沉著應戰,無奈的是,偏偏那一天,沒有進一步的情報,偏偏那一天是兩軍交接的前夕,防務空虛,所以,當大家正在看戲,當大家正在包餃子,有的骨肉團聚,共慶新年的時候,陳賡部隊已進入蒙自,甚至直到那個時候,我們還以為他們是土共或是盧漢的叛軍,沒有弄清楚真象。

  倉促應戰後,我們向箇舊、建水撤退───這次撤退真是潰敗的先兆,大家像逃避瘟疫似的,丟下所可以丟下的東西,【有家眷的人更丟下他們的家眷】,狼狽的向西飛奔,我本來和政芬,帶著我們的孩子,坐在走廊那裏,一面看戲,一面吃乾買來的餅乾,一陣槍生和嘶喊聲之後,台上台下大亂,人們拼命的往外擠,我拉著妻兒,伏在牆角,這是我們能逃出魔掌的主要原因,凡是拼命往外擠,唯恐怕逃不出去的人,多半被踐踏在地上───我不能再多說了,說了徒增已死的人和我們這些未死的人的羞愧。

  第二天天亮之後,蒙自已陷敵手,事後我們才知道,李彌將軍在西昌發現電訊中斷,便立即乘機趕回,但是,蒙自機場已不能降落,他的飛機在蒙自箇舊一帶盤旋,看到的全是西撤的凌亂行列,和三五成群的敗兵,他萬想不到一夜之間,竟會發生這種天崩地裂的變化,他吩咐飛機直飛臺灣,一場大會戰計劃是失敗了,但他還希望我們能遵照著第二個計劃,迅速脫離敵人,到元江南岸佈防,嚴守元江,因為元江兩岸,全是高插雲宵的懸崖絕壁,水面狹窄如帶,水流急湍,一挺機槍便可控制相當長的江面,使敵人連頭都抬不起來。
  然而,所有的箭頭都指向失敗,天意如此,誰也阻擋不住,我帶著政芬,帶著兩個孩子,逃到建水,找一家民房安住下來,便到軍部打聽消息,我才知道,李彌將軍在臺灣來了無數電報,命令大軍,照原來的作戰計劃迅速行動。

『請絕對放心!』曹天戈將軍的回電只有這一句。

第一個最大的錯誤,是大軍沒有馬上向元江南岸撤退,而在石屏建水一帶逗留了四天,退卻戰需要有高度的將才才能指揮,主要的一點在於『迅速的脫離敵人』,你必須像風一樣的用逃跑似的速度撤退,不顧惜任何土地,不顧惜任何城市和裝備,劉備長板坡所以如此的慘,便是他的大軍撤的太慢,被敵人尾追啣住了,假使我們不多逗留那不必要的四天,我們已從容的到了元江彼岸,再多的共軍,他們都將無用武之地,既令他們在集結大軍後能擊破我們的防線,我們六萬人也會平安的轉戰到中緬邊區,和後來只剩下一千人的情況,兩相比較,我們的命運該是多麼淒涼,事後我的伙伴們都議論紛紛說參家策略的人有間諜在內,故意使我們的高級長官發出錯誤的判斷,往事已成黃話,那就非我們所可知了。

  第二個最大的錯誤,是撤退的順序,恰恰的把原來的作戰計劃全部推翻,原來的計劃:四個師要直接南下,逕搭浮橋,橫渡元江的,結果卻成了下列的局面───
按照原來的作戰計劃,駐開達的107師本應該和駐普雄的教導師,南下在水塘渡江的,這時候卻捨近求遠的從蠻耗渡江,沿元將北上攻佔元江縣城。

而本應該從蠻耗渡江的44師卻奉命和其他的兩個師───一共是三個師,擺成一字長蛇陣,沿著礦山的小鐵道,在石屏集結,再從石屏向元江鐵橋撤退。

  事到如今,我們還能再說些什麼呢,這次大軍行動的指揮官曹天戈將軍和陸軍副總司令湯堯將軍在元江鐵橋被俘,一年後在昆明被共產黨槍斃,當然不是他們要誠心如此,我和我的伙伴們每逢談起,便為曹湯兩位將軍哭,他們把六萬大軍帶到一個可怕的絕地,毫無抵抗的遭受屠戮。

  我被派到44師部服務,和師長石建中將軍一起,眷屬們則集中在一塊,在我們的先頭前行,四天之後,【上蒼,詛咒那可恨的四天吧!】我們在側面全部暴露下,拖著進入山區,向西北行軍,目標是元江鐵橋,曹將軍已命令107師師長孫進賢將軍率部經蠻耗沿元江南岸北上,在那裡等候,並掩護我們通過。

  我和石建中將軍過去一向很熟識的,但要認識一個人,僅僅熟識還不夠,而必須藉著相當長時間的談話和共事,才能發現對方到底是個什麼人,我承認我對他的印象不太良好,因為他不像其他軍官,他從沒有陷笑的顏色,也從沒有特別的殷勤表示,我平常叫他『白面書生』,這是沒有多少敬意的,但是,在這次行軍途中,我和他在一起,才發現我是多麼無聊,我和我的同伴在背後曾說過很多他的壞話,雖然他不知道,但我內心的責備,卻日加劇烈,石將軍是在我們全軍覆沒時自殺的,他是大陸最後一戰中唯一的一位壯烈成仁的將領,當我寫到這兒的時候,我相信他的忠魂會看到我盈洭熱淚的。 第一章 第七節

  在地圖上看來,石屏和元江縣城,相距咫尺,事實上,兩地間直線距離也不過只是40華里,但是,誰都料不到那裏竟是我們大軍的葬身之所,橫在那麼裏的竟是高插雲宵,群峰如林,寸草不生的不毛絕地,諸葛亮在征南蠻的時候,也曾陷於這種困境───雲南到處是山,這種寸草不生的不毛絕地太多了,但諸葛亮在焚香祈禱之後,有泉水湧出,有賢人指示他一條生路,而我們卻是得不到一點救援,上蒼眼睜睜的看著我們踏進死城,而沒有給我們一點暗示,講領們都很英明,參謀們也人才雲集,卻是沒有得到這一塊地形的情報,冒然揮軍進入,除了用天意來解釋外,我們還能說什麼呢。

  大軍一離開石岸,進入山區,大家心裏便覺得一種難以掩飾的緊張,山徑崎嶇而狹窄,像蛇的肚皮一樣,在亂山中蜿蜒著向前伸展,只能容許一個人通過,六萬大軍不得不擺成單行,沒有左衛右衛───山巒陡峭,排成單行,通過已是困難,不可能再有側面掩護,我們時時都提心吊胆,任何一個山頭上露出一挺機槍,我們便會像甕中之鱉一樣,束手待斃,所有的重武器都拋棄了,大家輕裝備爬山,冬天的陽光雖然是溫暖的,但在不久之後,大家便被曬的和累的汗流浹背。

當天中午,午飯後休息的時候,石建中將軍扶著拐杖,不斷側起耳朵,很久很久。
  『情形好像不太對!』他低低的對我說。
  『你聽到什麼了嗎?』
  『不,正是因為沒有聽到什麼,你感覺出來沒有,這一帶的山是多麼靜。』
  

他的話提醒了我,我也側起耳朵,除了弟兄們零落的談話聲外,大地上果然沒有其他一點聲音,連一點蟲鳴的聲音都沒有,我們進入的分明不是一座叢山,而是一座古墓。
  『靜的可怕,』石將軍說,『而且這一帶的山好像被火燒過似的。』
  

這種被火燒過似的不祥預感卻是每個人都有的,但都埋在心頭,一句話道破心頭的隱憂,圍繞在石將軍周圍的師部長官們大家都把頭轉過來,驚慌的期待著石軍的下文,但是,石將軍沒有說什麼,只低下頭,那年他才35歲,但看起來似乎已經很老了。

  本來預計當天晚上便可到元江鐵橋的,可是,就在那絕地的亂山叢中,一個山峰接一個山峰,一個深谷接一個深谷,爬不完的山,越不完的嶺,以為只要爬過前面那個山頭便可以看見元山鐵橋了,卻另有一個山頭在面前聳起,聽不到聲響,看不到鳥獸,假使能有一隻鳥飛過,我們都會歡呼,可是什麼都沒有,尤其使人心情一天比一天沉重的是,看不見一根青草,起初還有一顆兩顆垂死的小樹,後來簡直是什麼生物都沒有了,所有的山峰都枯乾的和死人臉皮一樣的焦黃,萬丈深谷,卻沒有孱孱的水聲,俯身靜聽,聽到的只是隱約的風吼。

7天之後,我們還在亂山裏打轉,糧食已發生恐慌,但更為可怕的是還沒有飲水,我不能形容政芬他們那些眷屬們和孩子們的慘狀,她們滿腳是泡,幾乎是一面哭,一面一步一步的往前挨,母親們用她們那只有少許津液的舌尖舔著孩子們枯焦的嘴唇,更把自己哭出來的眼淚拈來濕潤孩子們渴著一直伸著的舌尖,可是到了後來,她們連淚都哭不出來的,弟兄們像抽了筋似的喘息著,我緊跟在石建中將軍身後,他早已不再騎馬,只扶著手仗,帶著他那滿是創傷的身子,一拐一拐的走著,他的嘴唇乾著裂著幾條寬縫,兩眼因缺少水份而焦紅,但他仍支持著,告訴他的部下───
 

 『快到了,渡過元江鐵橋,我們便可好好的休息!』
  
 大家唯一的盼望便是早一點到元江鐵橋,這點希望支持著大部份人咬著牙活下去,然而,仍不斷有人倒下,他們沒有一點預告的,正在茫然走著的時候,會猛然間撲倒到地上,沒有人扶他,連作媽媽的栽倒,孩子在地上啼哭,都沒有人多看一眼,每個人都剩下一絲氣息,地獄就在腳下裂開,我們眼前不斷浮著水的影子,和浮著鐵橋的影子。

『孫師長應該早到元江城了,』石建中將軍對我說,『上天保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