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与世博的隐秘情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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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与世博的隐秘情史

        朱大可(2010-05-23)

                 

朱大可

上海与世博的隐秘情史

上海丝:申博背后的秘密 

2002年12月3日,摩纳哥首都蒙特卡洛,国际展览局第132次代表大会,中国代表团赢得了2010年世界博览会举办权。而该次成功申博的原因,跟一种叫做“辑里丝”的器物相关。在中国申博委员会的报告里,含有一条重要的申办理由,它源自那份叫做《北岭徐氏宗谱》的文本,其间记录着商人徐荣村携“辑里丝”在1851年首届世博会获奖的史实。

19世纪的帝国晚期,上海成为中国生丝的主要出口地。英国政府在南京条约谈判中提出开放五个通商口岸,而江南小城上海被赫然列入名单,这不仅因为它具有良好的交通位置,更在于它接近“辑里丝”(湖丝的另一称谓)的产地——浙江湖州南浔七里村,后者距上海外滩仅80英里之遥。中国人把七里村所产生丝的名称,雅化为“辑里丝”,而英国人则干脆把它叫做“Shanghai Silk”,也就是“上海丝”,因为它来自帝国在远东的头号殖民地。 

1851年的伦敦世博会上出现了一万八千名商人,展出约10万件稀奇古怪的产品。中华帝国参展的器物,包括丝绸、旗袍、茶叶、瓷器和植物蜡等等,但这些事物跟昏聩的清政府无关,它们是机敏的中国商人私自行动的结果。

在最后的工艺奖项中,中国丝商徐荣村选送的辑里丝“荣记湖丝”,一举夺得金、银两项大奖。维多利亚女王亲自颁奖,赏赐“翼飞洋人”执照,批准“湖丝”进入英国市场销售。女王和丈夫阿尔伯特亲王,还在温莎堡接见了徐荣村及其妻妾。当时的英国媒体宣称,徐荣村一家是英国历史上首位受到如此隆重礼遇的中国家庭,而女王接见徐氏一家的原因,是为了鼓励那些女人克服“不能离开中国的根深蒂固的偏见”。几位小脚的中国女人,意外地扮演了器物交换的历史性主角。而她们曾经是中国丝绸的主要消费群体,并且最终成为中国生丝在欧洲的“文化模特儿”。

时逢帝国与“太平天国”的殊死决战,南京等地丝织业全面瓦解,民众不是家破人亡,就是陷入穷困境地。国内生丝需求急剧减少。丝商于是被迫向海外市场寻求出路,由此引发新的出口浪潮。而另一方面,“辑里丝”在世博会上的表现,强烈刺激了西方买家的欲望,“世博会效应”开始发动。根据《北华捷报》记载,就在1851年伦敦世博会的当年,上海出口的生丝仅有20631包,第二年就升为54233包,1858年甚至达到85970包的历史性高位。绵长柔韧的“辑里丝”越过江南水网,不仅缠住上海,也缠住了世界的身躯。

黄道婆的织艺

缠住世界的另一种器物,是乌泥泾(在今上海市区内,元属上海县,明归松江府)出产的棉布。宋元代以来,东部沿海乡村成为中国棉花的主要产地,其纺织技术因一个叫做黄道婆的女人而发生巨变。这位年逾六旬的老妪,在蒙古人统治的年代,从遥远的涯州(海南岛)返回故里,带来了黎族女人的先进工艺。她率先使用搅车剥离棉籽,继而使用四尺绳弦的强力弹弓,变单锭手摇纺车为三锭脚踏棉纺车,甚至大幅推进棉织的提花技法,陶宗仪在《《辍耕录》》中形容说,她所织出的棉布,“折枝团凤,棋局字样,粲然若写”。

陶宗仪的笔记还宣称,黄道婆因心力交瘁,返回乌泥泾数年后便猝然谢世,村民“莫不感恩洒泣而共葬之。”而在她身后,松江棉布制造业开始走向兴盛,到了清代前期,其产量估计达到了5600万匹左右,俨然成为农业时代的中国纺织中心。荷兰东印度公司此后发现,这种被称为“南京布”的松江棉布,质量远胜于印度布,于是开始大规模采购,其额度在19世纪初就达到20万匹,随后继续上升,仅在1819年这一年里,英、美、法、意等国就进口了3300多万匹,几乎是个庞大的天文数字。曾在伦敦博物馆展览的19世纪英国绅士时装里,赫然列有以松江紫花棉布缝制的裤子。美国学者摩尔斯在其著述中称赞道:“中国土布给了我们祖先以衣料。”

耐人寻味的是,黄道婆所在的乌泥泾镇,早已消失在岁月的迷雾之中,但据《辍耕录》称,它位于松江府东去五十里许,应当就在现今世博园区的围墙之内。黄道婆的亡灵跟松江棉布一起,为世博的建筑群落,提供了柔软而坚硬的地基。

坦洋茶和景德瓷

李约瑟关于“四大发明”的说法,始终是本土民族叙事的关键词,并且成为中国人自我夸耀的资源。出现在上海世博开幕式上的礼花,正是源自中国人发明的火药。而早在公元1122年,它就已出现于宋朝皇帝赵佶主持的庆典,一举照亮了帝国的憔悴容颜。但“四大发明说”并未囊括华夏民族的重要贡献。它忽略了另外“三大发明”,那就是瓷、茶、丝——奇妙的日常器物的三位一体。它们是中国最重要的生活发明,并因郑和七次远航的缘故,在16~19世纪形成最强大的文化传播势力。

中国瓷器出口在18世纪达到了高峰。1729—1794年,仅东印度公司便运销瓷器4300万件。而在18世纪的100年间,输入欧洲的中国瓷器总数达6000万件以上,直到19世纪,这场贸易狂潮才因欧洲瓷的兴起而趋于平息。

在19世纪,中国生丝和茶叶的出口,取代了昔日瓷器的隆重地位。早在中英战争之前,中国茶就已影响世界,并且是全球唯一的茶叶出口国。中英战争后,茶叶出口量继续大幅爬升,在80年代进入巅峰状态,仅1886年一年,中国就出口了286万担,创造出历史的最高纪录。据统计,在1880到1891年间,茶叶关税收入总计为5338.9万两,年均达到449万两。这是帝国器物体系所放射的最后光芒。

而就在19世纪,大英帝国也爬升到了它的历史高点,逐渐成为世界主宰。但它的日常生活,却被另一古老帝国所支配,那就是大清帝国。后者向英国输出的不仅是生丝、丝绸和棉布,还有芳香的茶叶和精美的瓷器。它们共同改变了英国乃至欧洲的日常生活场景。

在雾气弥漫和昏然欲睡的下午时分,穿着中国丝绸缝制的服饰,品尝用中国红茶泡制的奶茶,把玩“克拉克瓷”(景德镇风格)的东方雅趣,这是大英帝国的最高时尚。它起源于王室贵妇的趣味,最后却演成一场大规模的时尚潮流。为维系这种奢靡的嗜好,大英帝国几乎耗尽了自身的白银储备,于是它开始在印度殖民地种植用鸦片以支付远东的货款,这就是所谓“鸦片贸易”的逻辑起点。

中国器物的大规模输出,导致了一个灾难性后果。正当大清王朝为高额收入而洋洋得意之际,鸦片在中国涌现了,它迅速毒化和腐蚀着古老帝国的脏腑,并导致白银库存的急剧下降。林则徐在广州焚烟,关闭东印度公司代表处等各家商号,切断中英贸易的主要路径,企图藉此改变中英贸易的畸形格局。

然而,当时的瓷器、荼叶和生丝,都是英国上流社会生活的必需品。中国钦差大臣的行为若不加以制止,势必引发帝国的通货膨胀,进而制造银本位的财经体系的危机。英国当局孤注一掷,向它最大的国际贸易伙伴宣战,在1840年点燃了第一次中英战争的炮火。维多利亚女王的精锐海军,击败了慈禧女王的陆军。但这与其说是两个女人之间的白银战争,不如说是两个帝国之间的器物对决。

鸦片战争的真正后果,对于中国而言,无疑是沦为殖民地的民族屈辱,而对于英国,则是一种崭新的器物发明激励。它放弃向中国的进口,转而谋求独立自主地生产这些日常必需品。耶稣会士率先从景德镇学到了磁石和高岭土的二元配方,英国人在此基础上添加动物骨粉,并以自己的釉料,烧制成全新的皇家骨瓷,击破了景德镇的垄断地位;英国以蒸汽纺织机击败印度和上海的手工土布,转而大规模输出价格低廉的高支棉纱、棉布和呢绒,由此构成近代工业化的起点;东印度公司从福建坦洋(一说为武夷山)移植小种红茶并聘用中国茶工,采用统一的生产标准,在锡兰和印度进行大面积种植加工,并逐步减少从中国购买浮梁/祁门红茶的订单。这是19世纪下半叶的重大转折,它终结了中国器物统治世界的历史。

帝国器物体系的崩溃

慈禧太后领导的大清帝国,忙于镇压南方客家人的叛乱,并打造宏大华丽的夏宫,根本无暇改良本国制造业的技术管理。在经历了漫长的发育、繁荣和衰弱之后,华夏农业器物体系开始崩溃。

传统的乡村手工缫丝制度,严重阻止了生丝的进化。丝商固步自封,不愿开办现代工厂,以新型机缫来改良旧制,于是,面对条纹粗细不匀和丝质不净的质量问题,辑里丝错失了自我改良的时机,而与此同时,经历了明治维新的日本,采纳科学养蚕方法、机械化缫丝工艺、现代化的市场营销方式,推出条纹匀细的现代机丝,逼迫中国退出世界生丝市场。

清代的中国茶叶经济,一度获得畸形发展的契机,但它在简单沿袭明制的同时,就已丧失了必要的原创精神。中国茶业采用小规模个体种植方式,而茶商因须大宗交纳转口税及出口税,便在茶中渗假,导致茶叶的质量无法控制。到了19世纪90年代之后,茶叶出口由盛转衰。1890年,中国茶在世界贸易总量里还占一半份额,而到1900年便降至三成,到1919年就只剩下了区区一成。

与丝和茶的命运完全相同,乾隆末年(1794年),浮梁县政府担忧过度采集高岭土有伤地脉,危害区域生态,下令严禁瓷工继续开采,同时,周边地区的松柴燃料日益稀缺,导致瓷器制作成本上升,而瓷匠的工艺与趣味也日趋保守,产品陈旧乏味,丧失了国际市场竞争的品质和价格优势。景德镇瓷器开始坠落,破碎在帝国的黄昏。

徐光启、洋务运动与“万国旗”

19世纪下半叶的洋务运动(又名“自强运动”),出现在北京、天津、上海和福州等地。在传统器物体系崩溃之后,它企图通过克隆和复制西方器物,实现民族复兴的伟大目标。

中英战争爆发15年后,江南机器制造局在上海诞生,成为中国民族工业的重要起点。它是当时东亚最大的兵工厂,分为十几个分厂,用以制造枪炮、弹药、轮船和机器,同时附有翻译馆和广方言馆等文教机构;1949年后被改造为江南造船厂;在21世纪初叶,它又被规划为上海世博会的浦西场地。在那个黄浦江的沿岸地带,分布着十几家殖民地时代的工厂,它们是中国近代工业的摇篮。

曾国藩和李鸿章选择上海作为洋务运动的堡垒,首先因为该城市已成为中国最大的殖民地,其次是基于它拥有器物地理学(抵近丝帛、棉布和茶叶产地)的强大优势,此外,还有一个难以言说的秘密原因,那就是它跟徐光启的密切关联。明清的改朝换代,迫使部分士大夫逃避政治,转向研习西学与基督教,其中少数人成为现代性思想的先驱,徐光启就是其中的范例。他以研究和翻译的方式,在天文学、地理学、气象学、农学和几何学等科学领域,作出了重大贡献。徐氏的文化遗产,成了翻译馆乃至整个制造局的精神源泉。

但徐光启的光泽仅仅开启了科学的门缝,却未能照亮通往现代生活的道路。在旧器物体系颓败之后,新的体系正在迅速崛起。人们总是习惯于把新文化运动的中心北京,视为中国现代化诞生的摇篮,而事实上,上海是更重要的文化策源地,因为它从日常生活方式入手,完成了中国人的现代性启蒙。

这场风情万种的新生活运动,依赖于一场腥风血雨的战争。太平军攻陷南京,围攻并掠夺江南各大富庶城镇,导致民众大规模死亡与流徙。而因受到西洋雇佣军保护,上海租界成为优良的避难所,大批富人携金钱细软寻求庇护,导致上海人口猛增,1860年,租界内华人人口增至30万,到1862年更增到50万。至此,上海取代了沦为废墟的苏杭两城,从“小苏州”的附庸地位,一跃成为远东最大的商业城市。

那些富有的战争难民,不仅是现代器物的消费群体,更是它们的转卖者和制造者。他们迅速接纳了来自西方世博会的各种新奇物品,从电灯、电话机、收音机、汽车、钢琴、肥皂、香氛,到咖啡、罗宋汤、大百货公司和性感美女,并且发展出洋泾浜英语和中西合璧的旗袍。这是器物及其日常生活方式的革命。历次世博会展示的新器物取代了乡村体系,散发出蛊惑人性的气息。

洋务运动和上海租界短史,制造了一种半吊子的现代市民精神,那就是所谓“海派文化”,它要把上海绑在世界航船的桅杆上。但150年以来,它一直在追踪和学习西方,却迟迟没有进入原创时代,去发明足以影响人类生活的全新器物。在闭合了一个多世纪之后,中国人的创意基因还在沉睡,甚至上海世博会都无法将其唤醒。

而对于那些记忆深刻的上海居民来说,黄浦江景观最大的秘密,在于那些张挂“万国旗”的洋轮。这种代表殖民地繁华的昔日景象,奇迹般再现于开幕式的烟火晚会。透过电视转播人们可以看到,无数小舟高擎用中国布制成的各国国旗,在黄浦江上奋力游行,重演“万国旗”飘扬的盛大场面。但这场“万国旗秀”跟百年前截然不同。“万国旗”在旧朝意味着征服,而在本朝则似乎代表了朝觐。这是历史逻辑的秘密转换,它无视自己未能提供原创性器物的事实,而要向全世界出示一个梦想:中国在大步走回中央帝国的坐席。

(原载《中国新闻周刊》2010年5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