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藤嘉一:贵国的陌生人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7 18:04:02
                            加藤嘉一:贵国的陌生人
                                            
蒋方舟/采写

   五月的傍晚,日本年轻人加藤嘉一绕着西安的城墙跑了一圈又一圈,他说:“我觉得自己像个遣唐使。”
       城墙是唐代的时候修的,那时候的西安还叫做长安。城墙在六百年的夕阳里,日复一日地投射下巨大的阴影。当年的一代代遣唐使行走在淡青色的阴影里,最让他们震撼的,不仅是城市规模之大,还有一点,那就是唐代几乎所有的城市四周均有高墙护卫,这是日本没有的。长安市内有百余个坊,每个坊周围也有墙壁围着,人们都禁闭在众多的小城墙之内。这座城市虽然在丝绸之路的起点,让人感觉是个开放的国际大都市,实际上却是一个被层层城墙封闭起来的地方。这让远道来取经的日本遣唐学子,除了崇拜之外,更多了一分森严的畏惧。
      这种情感的底色大概从来没有变过。在日本,始终能感受到守护神一般的中国阴影。加藤嘉一说:“中国对日本来说是无法抵抗的。古代的时候,日本模仿和学习中国。而日本年轻人,从小到大,接受的各种课程里,接触最多的就是中国文化。中国在日本眼中,一直是不断在扩张在延伸的大中华帝国,那种崇拜和被吸引是骨子里的。”
      加藤嘉一把自己形容为新世纪的遣唐使,但是他来到中国,显然不是官方派来的学习的使者,驱动他的,是中国对日本“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难以割舍的吸引力,以及加藤嘉一天生反骨结合起来的力量。
      2003年,19岁的加藤嘉一没上大学多久,就从东京大学退学来到北京。因为大学跟他想象的不一样,他形容日本年轻人“是很压抑的,受到很多来自前辈的打压,只要稍微和别人不一样,就会遭到排挤”。加藤嘉一天生是个与众不同的人,他最大的“自我认同感”就来源于别人对他的不认同。而他在别人眼中的特殊不能被压迫,只能被放大,所以他在没有人民币、没有中文、没有朋友的三无状态下仓促来到北京,去研究中国——这个被大部分现代日本人叛逆的威严、神秘、庞大的老师。
      我们问长居中国的外国人套话的问题里,出现频率最高的一个是:“你想象中的中国,和真实的中国有什么不一样?”尤其是从08年奥运会开始,中国举办了各种盛大的国际活动,各种国家,各种肤色的人涌入中国,在报纸和新闻中,记者反复抛出这样的问题,以至于问题的答案几乎有了定式——“中国很现代很开放很有活力。”这就像我们英文课本里,第一册里就有中国小朋友和外国人的对话:“你喜欢中国吗?你喜欢中国的什么?”“我爱中国,中国人很友善,四川菜很好吃。”
      加藤是永远不会给出这样答案的。当被问道:“你是一个中国控吗?”他愣了一下,问道:“控是什么意思。”我说:“控就是喜爱,不是一般的喜爱,而是带点偏执的喜爱。”加藤嘉一斩钉截铁地说:“我不是中国控。”他的反应迅速得让人吃惊。他说:“中国有很多东西我不喜欢。”
      加藤嘉一来中国的第一天,刚出机场上了出租,就发现车厢臭臭的,司机旁若无人地抽着烟。他透过车窗看周围陌生的风景,诧异不断:“路好宽呢,不停地超车,拐弯又拐弯,这些人是怎么开车的,技巧太牛了吧,中国没有交通规则吗?那些红灯明明亮着,司机和行人都好像根本没看呢……”他还没有走到将要就读的北京大学,就被司机小宰了一笔。
      看加藤嘉一来中国之后的文章,如果说前两年还有些陌生的客套,敷衍的礼貌,还有些各打五十大板的“两国都有需要相互学习的地方”。他最近的一些文章,则越来越大胆生猛,直白地写出一些他对中国的那些“不喜欢”,那些他观察到“前现代化”的现象,小到中国人在公共场合的吵闹和混乱,地铁禁售报纸的荒唐;中到中国左派右派知识分子,站在意识形态的角度上相互攻击排挤的“愚蠢”;大到中国模式下的价值空白和思想流失。
       其实,这种批评的目光也不是新世纪的产物。早在二十世纪初,宇野哲人等四个崇拜中国文化的日本汉学家来到中国,所见所闻,并不是遣唐使带回来的辉煌壁画般的记忆,也不是怀金悼玉的《红楼梦》里的醉生梦死,而是被眼前“政府威力不足信,警察制度几无,盗走横行”的社会景象所震撼,他回国后写成的《中国文明记》,唏嘘不断,更是体现出现实中国和文化中国之间的落差,以及其引发的张力。
      再早到清朝咸丰年间,日本一些学者也组了团到北京旅游观光,到了北京,看到大清帝国的脏乱,垃圾堆着城墙,深受打击,回国之后要么不弄汉学,要么干脆自杀。
      如果说,这些日本汉学家批评的目光,是源于“爱之深、憾之切”的咬牙切齿,是出于“中国控”坠入深渊的般的幻灭感。那么与他们相比,加藤嘉一也许只能算“贵国的陌生人”。
      “贵国”这个词,是采访过程中我随口调侃的,这个词已经在我国年轻人中风行过很长一段时间,“贵国”指的是中国,用这个生疏,甚至有些冷漠的词语指代祖国,仿佛能制造出一段旁观的距离,一些调侃的空间。加藤嘉一听到这个词就笑了,小声说:“我喜欢‘贵国’这个词。”
      这种陌生感和距离感是加藤嘉一努力维持的,要成为所谓“间谍”很容易,要成为中国的自己人被迅速纳入所谓“大国”气场更容易,但是加藤嘉一选择了一种费力的方式,来维持他和中国这种“若即若离”的关系。
      维持这种关系并不容易,尤其对频频往返于中日——这温差巨大的两国之间。加藤嘉一说:“我出生于80中期,那时候,日本经济的泡沫崩溃,我在日本从来没有听过、看过好消息,看到的都是坏消息。这是我的前18年,人生的第一个阶段。后来我来北京,看到的是膨胀的,崛起的,无序的,混乱的中国……这样的两个极端。”
       在这样的两种易燃易爆的情绪化中,加藤嘉一努力维持着自己的“第三眼”独立和理性。他来中国的第二年,就参加了2005年4月9日“抗议日本通过有争议的教科书”“反对日本成为安理会常任理事国”的反日游行。加藤嘉一潜伏在北大清华大学生的抗日队伍中,静静观察,后来把观察所得写成了一篇稿子发往日本。
      这篇稿子最终没有被登出,原因并不是我们以为的因为太过偏激而被“和谐”,反而是因为太过中立,太过理性,与日本官方急需一些情绪化的,能降低民众燃点的论调格格不入。从那个时候开始,加藤嘉一意识到他暂时无法实现自己做一个外交家的初衷,因为他无法背叛自己独立局外的判断,而去做意识形态的代言者。
       加藤嘉一质疑了一个我们都不敢质疑的概念——“爱国”。对他来说,振臂高呼,口口声声说自己爱国的人,恰恰是最功利的。
     “那你岂不是很拧巴?”我问加藤嘉一,其实我本来想问的是:“那你岂不是很委屈?”在中国,加藤嘉一总是被愤青们以“你他妈的一个日本人……”的发语谩骂;在日本,加藤却被主流学者们视为一个无药可救,再不能用的被赤化的亲华派。当加藤嘉一不断以活跃的发言试探两国底限的时候,难以逃避的,是两面受夹击的命运。
     “中国通”的加藤嘉一没听过“拧巴”这个词,我想了想,说:“拧巴就是痛苦地和自己的拉锯战。”
      对加藤嘉一来说,这种拉锯战不仅是他在两国背腹受敌的身份,更是渗透到他全方位的,也是全时刻的。一年318次采访,一年200多篇文章(其中既有写给FT中文网的,也有《环球时报》的专栏),还坚持着少年时当运动员养成的每天跑15公里的习惯,一天做的事情抵过其他人一年的事情。
       这种我们看来多少有点不自然的生活,已经成了加藤嘉一的自然生物钟。采访的前一天他刚出差回来,他晚上故意把自己喝多,打算第二天上午采访的时候能慌乱一些,本我一些,常态一些,结果他仍然是早上六点钟就起床,看了一会儿书,把自己拾掇得得体前来赴约。加藤简直无奈。
      他也问自己为什么要把自己弄得这么累,目的是什么?换句话说,他既然不“控”中国,那他到底“控”的是什么,才给了他动力?他是个“牺牲控”吧。加藤嘉一是个喜欢走弯路的人,短短的距离也要选择最弯曲的路径,一定要触摸到社会最曲折、隐蔽、藏污纳垢的拐角处才罢休。他观察周围的年轻人,总觉得“他们走得弯路不够多”。这不仅仅是对一种中国青年惰性与取巧的抱怨,而且是两者生命强度的截然差距。
      他身上有着武士道的精神。日本武士道的经典《叶隐闻书》里有名言:“所谓武士道,就是看透死亡,死是彻底的生,以天下国家为出发点,而非目的。”而加藤嘉一说:“我不在乎自尊,自尊值多少钱?牺牲才是一种美德,我需要靠牺牲,来提醒和感觉自己是活着。”
      牺牲当然不是毫无意义的。从最实际的角度来说,虽然加藤嘉一不被日本某些主流知识分子认可,但是他并不在乎,他只在乎两种人的看法和意见:一个最高的决策层,另一个是白纸一样的青少年。因为只有这两者的态度不封闭不固执,永远开放和欢迎各种声音。更重要的是,只有这两者是真正改变历史的人。
       而加藤嘉一早早地就把自己定位为很多很多年之后,会被历史还原和澄清的那一类人。“比如李鸿章、孙中山……不,还是李鸿章。”是的,相对于孙中山,李鸿章受到的曲解更强也更持久。
     福克纳说:“今天的世界就是一片无奈的战场,上面对峙着无可妥协的意识形态出现的两支强大的军队。其中,只有一支是意识形态,另外一支仅仅是一种人类的信仰。”意识形态的那支大军换了一茬又一茬,在一次次更新换代中越来越强大,而另一支军队人却很少,仅仅靠着一种最本源的信任——信任诸如自由之类那些“不靠谱”的大词,而近乎悲壮的作战,加藤嘉一肯定是后一支军队的战士。虽然,他不否认多年后,他也许会从政,投奔那支强大的意识形态军队,但至少今天他仍是个牺牲控——他说,“我要放弃自尊,保护人跨越时空的、本质的、真理的东西”。 

                                         《新周刊·中国控》2010年5月15日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