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顾准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8 03:43:19
你现在位置:首页>>中国治理>>治理史鉴>>先行者
评论顾准
读《顾准文集》有感
张桂华
【我要评论】【该文章阅读量:630】【字号:大中小】

顾准,一位未发生应有作用的思想家。
这是六年前,我读完《顾准文集》后立刻涌出的想法。可面对好评如潮、赞誉蜂起,就有点迷惑:自己没把握顾准思想的基本脉络?
六年时间过去了。
顾准遗作没有再发现,除了一部日记。但,以顾准身份,在那个年代,又是写给自己看的日记,怎会有完整思想记下?而对顾准的评价,却是越来越高并逐渐定型,可我看来看去,除当时论定外并无甚新解。现在,集中赞誉的潮头已过已渐趋平歇,再来谈自己看法,想必不会被误以为是故唱反调。

首先表明我对顾准的认识:顾准是一个杰出的学者,如果从其所达到的思考深度来说,也算是个出色的思想家。这一点,我与其他赞誉者的评价,本质上没有不同,至多只是程度上有所差异。
从《顾准文集》可知,顾准的学问涉及到这样几方面:经济学及会计学,古希腊罗马史,中国先秦思想,以及综合性的马克思主义理论。
经济学可看作顾准的本行。他虽不是科班出身,不曾放洋留学,学历只是立信会计专科学校毕业,但他聪颖勤奋,在早年读会计学、教会计学时已显出这方面才能,十九岁即出版了《银行会计》专著,以至中国现代会计学创始人潘序伦欲将其视为传人。
顾准的经济学知识广博,见解高明,孙冶方50年代提出价值规律问题就是得到了他的“提醒”。到70年代,他已看出现代资本主义经济有别于马克思列宁论断的新发展。不过,单凭这些,顾准只是个出色的学者,谈不上思想家,连经济思想家都说不上。学者与思想家的区别在于,学者,即使是出色的学者,无论其学术达到怎样水准,影响一般只限于专业领域;而对思想家来说,无论其专长是什么,其影响一定是超越专业领域而广及于整个社会的。因此,决定顾准思想家地位的,就不是他的经济学知识和见解,而是其他。
顾准研究的另一重要方面是历史,集中于古希腊罗马史和中国先秦思想,更有成就的是前者,有专著《希腊城邦制度》可证明。顾准许多思想都由此研究得到,他可说是“言必称希腊”,并时时处处与中国古史作比较研究,不但从中取材,而且由此立论,虽非史家,却取得了为人称道的成就,提出了如:亚细亚生产方式有别于西方的特殊,中国古代不曾发生过马克思历史分期法中的奴隶社会阶段,中国近代即便没有西方强行入侵也无法自然发展出资本主义等等看法。这些都是顾准另辟蹊径、推倒陈说而创的新解,令人耳目一新。不过,这仍然是出色学者的工作,所以“重视”的也只是“史学界”专业人士。
真正使顾准达到思想家高度的工作,是其对马克思主义的理论研究。这其实是顾准所有研究工作的出发点和归宿,他的经济研究、中外古代史比较研究,都可涵盖于马克思主义理论研究之名下。
顾准非史家实在也无意成为史家,他之所以研究古希腊罗马史,是为追寻马克思主义的源头,是马克思主义研究所作的准备和铺垫。而这一研究也不是单纯理论研究,顾准是“论从史出”派,持“古为今用”观,用他自己的话说:“历史的探索,对于立志为人类服务的人来说,从来就是服务于改革当前现实和规划未来方向的”。
只是在这里,顾准获得了极高的成就,使他真正达到了思想家的高度。他的深邃精细的分析,明确锋利的批判,撇开末节直达其要害之处,发人深省,自己大彻大悟后也令人大彻大悟。他明确指明了马克思主义的唯理论和目的论性质,指明了唯理论、目的论的虚妄和偏执,指明了终极目标“远大理想”的不必,寻求真理可靠的唯有经验主义,凡此种种,也就在思想路线上为中国社会的未来发展规划了方向。方向在哪里?那就是:从理想主义转向经验主义。

遗憾的是,顾准的思考发生在1973-1974年,可其思想为公众所全面了解,却已是二十年以后了。
这二十年间,中国的改革开放和推进市场化制度,已使中国社会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虽不能胡乱夸张一天等于二十年,但二十年确是一整个历史时期了。间隔如此长的一个时间差,当顾准思想为我们所全面了解时,不知该庆幸还是悲哀,顾准思想对我们,却已不新鲜了。不新鲜,不在顾准的经济学、古代史研究,而在顾准最重要的理论贡献,那就是“从理想主义到经验主义”的思想。
这里的“我们”,是指我以及周围朋友,是指或多或少在从事理论研究、读点书写点文章的或学者或文人。为何不新鲜?二十年的时间差。
一种思想,从思想家个人的发明发现,历二十年时间才公之于众,未必不新鲜,但对顾准思想而言,却是事实。因为顾准的问题,也是我们所有人共同面对、都在试图解决的问题;因为在这期间,我们已从其他途径了解、认识和掌握了不是来自顾准的“顾准思想”,我们通过学习探索以及亲身的社会实践,自我经历并完成了“从理想主义到经验主义”的思想过渡。
二十年时间,仅就我记忆所及、个人经验为限,随便举一些书名(限于理论学术)吧,也许可大略窥见如我辈人的思想发展线索。
70年代末读的是李泽厚的《批判哲学的批判》。80年代初眼界开阔,读到了苏联萨哈罗夫、麦德维杰夫等人的书。随着国门逐步打开,西方学术理论著作大量译进,眼界由此大开。萨缪尔逊《经济学》、科尔内《短缺经济学》使人想到了经济之后的更深层问题。国内“文化热”以及金观涛哲学探索著作的风行,已是80年代后期的事。在我个人,此前读了一本台湾出的哈耶克《走向奴役之路》,台湾译本不太好读,但当时的阅读冲动至今仍留有深刻印象。因哈的台湾译本关系,又去找来哈耶克访台时要求见面的殷海光的书来读。殷海光的《中国文化的展望》,在我看来是最全面深刻论述中国文化的著作,若不管什么原创性,让我举一百年来中国最好的思想家和理论著作,我举殷海光和《中国文化的展望》。我不知道读过此书的人是否注意到,殷海光在书中结尾部分说到,如果共产主义阵营发生变故,最早的一环当是东欧,60年代初写下,在将近三十年后应验了。再以后80年代末90年代初,那就读波普尔了,读他的科学方法论,读他的《历史决定论的破产》。波普尔其实并没多少原创性,他的证伪说只是休谟归纳法问题的肯定式表达。这样,由波普尔我再回到以前读过的莱辛巴赫《科学哲学的兴起》,再由此回到更远的培根、洛克和休谟,回到本世纪二三十年代的逻辑经验主义那里。
这段回顾可能已经过长,但决不算是概括完全的,实在说,在我同辈人中,谁当时没有读过几十上百本呢?我算是读得少的。这段回顾只是为了说明,仅仅读过了这些书,再稍稍动过脑筋的人,再读顾准,顾准思想还可能是新鲜的吗?

不新鲜,当然并不减少我们对于顾准的赞佩,不会减弱我们对于顾准思想的评价。不新鲜,在于顾准思想被埋没耽搁了二十年,才得以被我们知晓。若换一个方向往回想,二十年之前,在大多数人还在迷信迷惘、少数先觉者刚在思考探索,而顾准却已经独力完成了顾准思想。
顾准能达到如此境界,不仅在于他的高明眼光和卓越见识,还在于他的高尚品质和人格,在于他的崇高理想,不是他所要摒弃的那个理想,而是马克思式的“为人类服务”的高远理想。这我们就不仅是钦佩,而且要加以深深的敬重了。可钦佩敬重之余,却是无尽的痛惜和遗憾。痛惜的是,顾准过早地离开人世,与他在恶劣环境下不懈工作以至身患绝症,应不无关系吧?遗憾的是,顾准付出如此代价所完成的卓越思想,却不曾发生本应发生的历史作用。
今天,许多人对顾准的高尚人格和独立研究精神加以很高的赞誉,这无疑是应该的。不过,这仍然不会改变顾准思想没发生应有作用的事实。对一个思想家而言,最重要的,是看其思想的独创性和所发生的社会作用,其他都是余事。顾准不是一个未完成自己工作的思想家,也不是让人惋惜的早夭天才,而是已成型的杰出思想家,可却是个被埋没了二十年、因而多少失去了时效的思想家。可以设想,如果顾准思想在其完成之时即能提供给社会,用我们熟悉的话来说,那可省却以后多少人的暗中摸索?用时间量化的话,至少可提前五年开始我们的思想解放。
真令人要仰面长叹,顾准思想本该发生震聋发聩的作用,事实上却没有发生。顾准思想,质量上已达到思想家水准,但在功用上,却没有发生应有的巨大作用。这岂止是顾准本人的不幸,更是我们社会的损失!
顾准思想不曾发生应有作用,当然,其责不在顾准,而在时代。
所幸,顾准并未真埋没,终于被发现,如果不计较新鲜不新鲜,管他二十年不二十年,现在许多人读顾准、读顾准而发生了观念变化、思想革命,这不就是大好事!不就是思想对现实的功用!顾准地下有知,也会感到欣慰的吧!
迟到的欣慰也是欣慰,应可弥补一点遗憾的。

对顾准,我们还可以从另外的角度研究,只要这些角度不是虚妄的。就我本人而言,我最感兴趣的还是顾准的心路历程,他的随个人遭遇变化而发生的思想情感发展过程。
顾准不是单纯的书生,不是一个行践所谓人文关怀的纯粹知识分子,现在年轻一辈学人动辄将他与陈寅恪甚至胡适放在一起论列,这实在是不懂顾准。顾准自己不会想到、也决不会同意这种不类的比附的。
顾准是一个老革命,是以低级知识分子身份投身于“理想”且有过多年实际经历的老革命,像他这样经历的,在共产党领导层内是具典型意义的。这我们只要看看,新中国建立以后,担任中国共产党和政府各级部门负责人的出身,就可明了。从第一代到第二代,除极少数农工出身的,大多是这些小知识分子在当政当道。顾准在资历上属第二代,地位上属第二层级,新中国建立之初,他即出任中国最大经济金融中心--上海市的财政税务局局长,地位不可谓不高,权势不可谓不重,如其在这条道上顺利走下去,日后拔擢为中央政府经济部门的负责人应是可待之事。然而,由于政策见解不合,顾准不久就被逐出权力岗位,最终以戴罪之身走上“下野即读书”的求学求真之路。
革命革了几十年,最后却遭贬黜被逐出权要部门继而再逐出革命队伍,自然是令人丧气的事,这成了顾准“从理想走向经验”的现实人生条件。不过,身份发生变化,还只是可能,有如此遭遇的人很多,却不曾达到顾准思想那样的清晰、深刻而决绝。这里还需要有其他条件,这些条件我们可以举出一些,但我认为必得加上的一条是:对自己所终身从事之事业、所信奉之理想的反思和否定,在感情上的果敢和决绝!个人仕途发生变故,个人遭遇不幸或者说不公正,因而多少有所反思和省悟,这并不稀罕;唯有在感情上做到彻底决裂,既已认识,就再也不回头,拿起冰冷的手术刀解剖“事业”、“理想”,同时也解剖自我,只凭理性指引,由大智而带来大勇,从而作出独立判断,得到决然的结论,唯独顾准达到了如此境界!
这一思想进程,所需要的勇气和毅力,非外人所能想像。顾准不同于哈耶克、殷海光,哈、殷他们原本就是对方阵营中人,只凭理智不涉感情。顾准也不同于陈寅恪等单纯的学者文人,陈以及众多进步知识分子至多算是受“理想”感召者,上者为同路人,下者差不多就是旁观者,他们可以从理念到理念,有一点感情却谈不上激情。而对顾准,则不然。
顾准是事业中人,事业于他这一类知识革命者来说,不仅是信仰,更是生活实践和生命的全部,是生死以之、为之死而无悔、终身崇奉的人生最高理想。他们不惟受理想感召,而且将其作为“舍我其谁”来担当的为民族为国家的神圣使命,他们在革命之中是浑然忘我、全身心投入的。
可当事业成就之后,也就发生“娜拉走后怎样”的问题。既得利益者已经满足,混世界的也达到了目的,无所用心者则随大流而行,像顾准这样头脑清醒的纯情革命者就痛苦了。当随着必定是孤独的探索前行,一切正未明将明时,他们感情上的痛苦和绝望也就达到了顶点。这不是简单如局外人想像,只是理念的转瞬之间,在顾准,那是要与过去的自我告别,与过去的一切割断,将自己生死以继的事业放弃,其过程的惨痛煎熬直似生生撕扯下自己的皮肉,其紧张激烈犹如灵魂在旷野中奔走呼号!面对着战友的尸体,面对着血流成河,这一切都白干了吗?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小人奸人庸人的叹息冷嘲和高蹈远举,无一不在往后往两旁拉扯牵制,这里只要稍一犹疑,头脑也就随之轰悔。眼看着有多少人,努力再努力,终没跨过这道最后的门槛,可顾准终于走过来了!
我所敬佩的,就是这一位性情中的顾准!
这是一篇大文章,是一篇需要赶紧做的大文章,时光流逝,年轻一辈的心灵已越来越疏远了。
来源:大道中文期刊  来源日期:   本站发布时间:2002-7-25
【关闭窗口】【 打印稿】【E-mail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