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国民党女兵的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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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七日(1)

一个国民党女兵的日记 尘封60年泛黄日记揭开17岁少女残酷青春史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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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午何队长把队员分了组,我和刘薇、姜瑞田、梁大戈分在一组,组长是副官处派的夏侯仁上尉,副组长是梁大戈。对夏侯仁我当然一无所知,反正跟梁大戈在一组就像吃了苍蝇似的不舒服。分组后开始准备携带的宣传工具。姜瑞田找来几只旧油桶装颜料,画笔、刷子要泡软洗净,还要准备一些文字和图画资料。这些琐碎的事情都由姜瑞田一人承当,他既愿意干又干得好,正应了“能者多劳”那句话。姜瑞田勤快、心细、人缘好,队里无论男女都挺喜欢他,尤其是他总爱在我面前露一手,虽然由于紧张常常显得有些笨手笨脚,可还是一味抢着干。他的这些表现让我一阵阵感到不安,因为我知道他跟林婕早就相爱,现在他竟不顾林婕的感受,总在我面前献殷勤,讨巧逞能,不是要陷我于不义吗?我成了什么人?可是组已分完,我要是显得特别敏感要求换组,反倒成了此地无银三百两,真是烦死人!

  午饭后,我向队长告假,说要回家取几件衣服。吴静文偏要在一旁揭底:“你不是刚回过家,怎么又要回去?”“上次有几件衣服忘拿了。”我心里说:关你什么事儿?

  吴静文又洗脸又梳头,刘薇不禁问道:“你也出去呀?”吴静文含糊地说:“嗯,出去办点事儿。”我说要回家取衣服,其实撒了谎,在南市场车站下了电车就直奔野战病院。我一步一回头,生怕遇上熟人,活像刚刚偷了东西的贼。

  我走进病房时,于志强正在看书。我悄悄走到床前,不想早被他发现,事前美滋滋设计的“捂住他眼睛让他猜”的把戏泡了汤。

  “安琪,你怎么来啦?”这话是惊喜还是不欢迎?我嗔怪地反问:“我怎么不能来?”“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怎么有空出来,队里没事吗?”于志强满面笑容显得很高兴。看见他高兴我自然更高兴。他指着床边的凳子让我坐。

  “明天征粮队就要下去了,午后没安排活动就来看看你。”我把刚买的苹果拿出来削皮。

  “你干啥要花钱呢?”于志强接过苹果大口大口地咬,大口大口地嚼,我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就像吃到自己嘴里一样甜丝丝的。

  “你也吃,我来削。”于志强拣一个最大的就要削皮。

  我顺手夺下,“我不想吃。”接着就讲起昨天开会今天分组的情形,他饶有兴致地听着,还插话问些细节。我见他听得津津有味,一种美美的幸福感荡漾在心头。

  “老弟,好福气,才住几天就有这么多人来看你。这位漂亮小姐一定是你女朋友喽?”躺在邻床上的病号操着广东口音说。

  “不,她是我的同事。”于志强的话让我感到怅然若失,不过那老广的话还是让我高兴。

  “同事?朋友?一样嘛。”广东佬哈哈大笑。

  这个人看上去有三十多岁,秃头顶,脸瘦瘦的,深眍在额头下的眼睛滞涩无神,薄薄的贫血的嘴边,围着稀疏的黄胡子。他的左腿已截掉,裹着厚厚的纱布。

  我悄悄问于志强,他的腿是怎么伤的,那个老广听见了,接话说:“唉,触霉头啊,在新民屯跟不晓得从哪里过来的老八碰上,他们都是轻武器,打一阵就撤了,我们有死有伤,估计他们也有伤亡,可没见一个人影。我在交火时被他们的子弹掐断了腿。我们几个弟兄被送到这里就没人管了,也不晓得将来会怎么样。现在到处都在打仗,铁路不通,想回家也回不成。真是触霉头啊!”说完转过身去,面朝墙壁再也无话。

  于志强告诉我,他叫邝阿福,是新×军的老兵,一九四○年加入××师,随中国远征军进入缅甸作战,一九四二年英军的一个师在仁安羌被日军包围,向中国军队求援,他们团打退了日本兵,救英国人突围成功,英国女王授皇家自由勋章给师长。这个邝阿福在那次战斗中受伤,子弹从他的右锁骨穿过。伤好后赶上组建新×军,他被编在××师。日本投降后新×军由美国空军运到东北,参加剿共内战。民国三十六年春天新×军在吉林与共军作战损失惨重,邝阿福第二次负伤。伤愈后又被编入暂编××师当上副排长。暂编××师原为伪满洲国国兵,被日本人派到关内剿共,“八一五”光复后又被改编为国军保安队,用美国飞机运回东北。新×军在吉林损兵折将以后,为补充兵源将这支保安队改编为新×军暂编××师,这个曾经效忠过日本侵略者的汉奸队伍,摇身一变就成了国民党王牌军,而这个曾在抗战中立过功,在反共战场上两次负伤的老兵,如今成了只剩一条腿的瘸子,而且前途未卜。

  “唉,可怜的老兵!”于志强无限伤感地结束了这个广东佬的故事。

  我望着邝阿福一耸一耸的肩膀,猜不出他是在鼾睡还是在啜泣。

  “想不到咱们师竟是一支替日本侵略者卖命、屠杀过自己同胞的汉奸队伍!”我一想到这件事心里就发堵。

  “在中央军里这样的队伍有的是。‘八一五’光复后,南京‘汪’字号的,东北‘满’字号的,都被改编成中央军,衣服一换谁能认出谁啊?就说咱们这号称‘王牌军’的新×军,如今老兵还剩多少?现在的三个师还不是这两年七拼八凑的?”“于志强,我就是不明白,你说为啥全副美式装备的国军就打不过土八路呢?”来政工队以后对国家的事、军队的事多知道不少,我就常常想这个一直也想不明白的问题。

四月七日(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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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问题我也常常想。你看,德、意、日法西斯想当初多凶恶,张牙舞爪不可一世,可到头来还是失败了,灭亡了。我记得《孟子》里有些话说得非常深刻:‘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寡助之至,亲戚叛之;多助之至,天下顺之。’我想德、意、日法西斯压迫人民,就必然要遭到人民的反抗,能不失败、不灭亡吗?至于咱们跟共产党的战争,到底谁是谁非,说老实话我也搞不太清楚。”我一字不漏地听着、想着。于志强仅仅大我两岁,自然也短不了通常的孩子气,可是一到做起事来,就又严肃又认真。他从不闲扯,说的话总是有理有据令人信服,这正是他与众不同的地方,也是我特别欣赏和佩服的地方。我又忽然问他:“照你的意思,咱们跟共产党打仗是不得人心喽?”“我有这样的意思吗?不过你提出的问题确实是一个十分敏感严肃的问题。真的,到现在为止我还没有真正弄明白,所以暂时没有答案。”于志强看看房门又看看面壁躺着的老兵,似乎有所顾忌地把话岔开。他又问起下乡征粮的事,我也漫不经心地逐一回答,气氛变得沉闷起来。我顺手拿起放在枕边的一本厚厚的书,只见封面上印着两个手写体大字“子夜”,上次来就见他正在看这本书。

  “这书好看吗?”我问。

  “嗯。茅盾写的长篇小说,是护士小姐的。”“小说的名字为啥叫‘子夜’呀?是什么意思呢?”“我国古代用‘天干’‘地支’计算年月日时。天干就是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地支就是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就是通常说的十二属相。把天干跟地支对应搭配起来,如甲子、乙丑、丙寅、丁卯等往下推演,到了第六十个配对后,甲与子重新相遇,就叫六十甲子或六十花甲,所以人到六十岁就叫花甲之年,计算年月日时都用这种方法。一天二十四小时,分十二个时辰,一个时辰相当于两个小时,也以天干、地支相称,子时就相当于半夜十一点到一点这段时间,是一天中最黑暗的时刻。”于志强慢条斯理地讲着,像个老学究,谈话的气氛开始活跃起来。

  “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要用‘子夜’做小说的名字?”“如果你有兴趣,可以借给你看,看完了也许就有了答案。”他诡秘地一笑。这是存心吊我胃口,我真恨不得立刻把书带回去一口气看完它。

  我正要告辞,吴静文神不知鬼不觉地推门进来。我猛一回头,两个人同时愣住。

  “安琪,你不是说要回家吗!”吴静文调皮地问。

  “我已经回过家,顺路来看看于志强。”不想她非要拆穿我的西洋景,“你不是说回家取衣服,怎么空着手?衣服呢?”吴静文狡黠地笑。

  “我——我妈没在家。”语气里夹着愠怒和不恭,心里说:狗拿耗子!随即也回她一枪,“你不是说要去办事吗,怎么办到医院来啦?”我盯住她看,想在她脸上看出跟我一样的尴尬。

  “对呀,我要办的事就是来医院看于志强呀。”吴静文为自己的巧妙应变和直言不讳很得意。

  我挺憋气,刚要还嘴,于志强呵呵地笑着说:“真有意思,谁不知道你们俩好得像亲姐妹一样,怎么斗起嘴来啦?”“谁跟她斗嘴?”我赌气地说。

  “小妹妹,生气啦?大家都惦记于志强,就都想过来看他,这有什么不好?你再坐一会儿,然后咱俩一起回队。”我还能说什么呢,自然点头答应。

  在回来的路上吴静文跟往常一样有说有笑,可我却无论如何也亲热不起来,爱理不理地敷衍着,一种茫然若失的情绪充塞心间。

  “安琪,你怎么啦?你对我是不是有误会?”我冷冷地道:“没有啊,有什么可误会的?”“安琪,我必须郑重地告诉你,我跟于志强像大家一样,只是一般的同事关系。我看得出你喜欢于志强,不是寻常的喜欢,于志强好像也挺喜欢你,我真诚地希望你们能成为幸福的一对。于志强的确是个才貌出众、志趣高远的好男人。不过爱情是讲缘分的。我看你们就挺有缘嘛,在那么多参加报名考试的人群中,你们一起被录取,这就是缘分。好好把握吧,我祝福你们,也会帮助你们,请相信我。”我被吴静文这番推心置腹的表白深深感动,“吴静文,你还是我的好姐姐。”吴静文把温热的手递给我,左右,左右,不知不觉中,我们的步伐又合起拍来。

  ……

四月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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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昨晚睡得很香。热炕烙得周身冒汗,内衣裤像洗过似的湿漉漉地紧贴在身上。房东家的房子举架很高,没有吊棚,椽、檩都裸露着,炕热屋子却不暖和,我和刘薇住在东屋里间,清早起来穿着棉衣还觉得冷。

  炕梢并排摆着两个大红漆柜,上面摞着红红绿绿的被褥和冬瓜似的大方枕头,枕头顶绣着花鸟图案。把这么多被褥搁在明处大概是为了显富摆阔吧。屋里地上立着高高的芦席茓子,里面盛满玉米。茓子旁边戳着几只撑得鼓鼓的麻袋,里面装的自然也是粮食。房东是个土财主,梁大戈说咱们号房子就得挑有钱的人家,穷棒子跟咱们不是一条心。

  到乡下这几天伙食大为改善,大米干饭、白面烙饼,还真应了我跟弟弟说过的话,顿顿有肉。梁大戈说这些财主好菜好饭招待咱们,无非是为了让咱们征粮时高抬贵手,让他们少交,最好不交——他们的鬼把戏多的是。

  早饭后,夏侯上尉和梁大戈找屯子里的保、甲长商议征粮的事儿。我和姜瑞田到前面几个“三不管”屯子去写标语,刘薇无事可做就留在家里睡懒觉。驻军派了四名武装骑兵和两匹坐骑,其中一匹很矮,是特意为我挑选的。我头一回骑马,非常害怕,虽然他们给我讲了要领,我还是心慌腿软,骑在马背上连动也不敢动。姜瑞田又是鼓励又是安慰,说有他在旁边不用害怕,可我还是壮不起胆子,心想你骑你的,我骑我的,你怎么帮我呀?还是那个年纪小的骑兵讲得具体实在,容易把握。他告诉我腰板不要挺得太直,两腿紧紧夹住,手要抓紧缰绳,跑起来身体要随着马的上下颠簸活动,这样即使奔跑也不会摔下来,而且屁股也不至于被骣得很疼。

  四名骑兵两个在前,两个殿后,我和姜瑞田夹在中间。先是按辔徐行,出了村口开始快马加鞭。就在此时,我的脑海里忽然出现了那个一身甲胄、英姿飒爽的形象——花木兰,也想起《木兰辞》中那些句子。我的胆子渐渐大起来,按小骑兵的指点,紧伏在马背上上下颠簸,挂在马鞍上的颜料桶叮当作响,耳边冷风嗖嗖,刮得面颊针刺似的痛。马越跑越快,简直就像腾云驾雾,一股英武豪迈的气概油然而生——我真的像个军人了。

  我们的第一站是冷子堡,这里没有国军驻防,共军的大部队也没来过,是个“真空”地带。可是双方的谍报人员却时有遭遇,放上几枪各自退走。进村后先找屯长,问了几家都说没有屯长,家家紧闭门户,鸡不啼、狗不叫,一片沉寂。我们先选好一间大瓦房的山墙涂了白灰浆,等晾干后开始在上面作画。姜瑞田爬在晃晃悠悠的木梯上画上部,我踩着凳子画可以够得着的下部,全不打草稿,直接按照带来的宣传画册临摹到墙上。我们画的是一个戴钢盔的国军端着冲锋枪,指向朝前逃跑的共军,双方的形象都极尽夸张——国军英武高大,共军猥琐矮小,意在表现强弱胜败的反差。姜瑞田写、画都不用打稿,又好又快,尤其是那笔仿宋体字,横平竖直,间架结构处置得当,让我由衷地羡慕和折服。

  “姜瑞田,你写、画都这么好,什么时候学的?太叫人羡慕啦!”他顿时红晕上脸,忙谦逊地说:“这算什么,不过是雕虫小技。”“噢?‘小荷才露尖尖角’,看样子你的大本事还没拿出来呢,对吧?”哎呀,我这样说会不会被认为是讽刺他?

  姜瑞田的脸又是一片火烧云。他腼腆地说:“我哪有什么大本事呀?也就这两把刷子,让你见笑啦。”了解姜瑞田就像读一本书,开头可能平平,可越读越有意思,让你不忍释手。他牢骚多,嘎达话多,却全无恶意,都是因为不平不满而发,又都是你想说而没有说或者不敢说的——他已经被我划入政工队的“好人”圈中。听他说,他父亲是个铁路工人,母亲没读过书,他下面有一弟一妹,他也是因为生活困难,高中没读完就考进政工队的,由长春跟到沈阳。他能写会画,能拉会唱,是政工队里的“多面手”,两位队长虽然并不喜欢他,却又十分倚重他。从言谈中我知道他读过很多书,记忆力惊人,一些古诗常常脱口而出,无论什么样的话题他都能即兴发挥,高谈阔论,令人信服,在这方面他跟于志强倒是很相像。我跟他的接触不多,因为入队不久就听说他跟林婕相恋,为避嫌总是敬而远之。可凭直觉我发现,他总要抓住各种机会讨好我,聚会时也总要装作漫不经心地偷看我。我曾多次跟他目锋相对,每次他都急忙低下头,满脸通红,让我既紧张又反感,心里说,你都已经有了心上人,干啥还要在我身上用心思,你什么意思嘛?一想到林婕看我的眼神,我就又羞又怕,倒像是我成了插在他们中间的赘疣,冤死了!

  “咚”的一声,颜料桶从上面飞下来,蓝涂料溅到我的裤脚和鞋上,姜瑞田急忙蹦下梯子红着脸向我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手一麻没拿住,把你的裤子都弄脏了,实在对不起!”他边说边用手去擦。

  看他惊慌失措的样子,我直想笑,“没事儿,本来这衣服就不干净。”我边躲闪边安慰他,“真的没事儿,这样擦反倒吃到布里了,等干透用手一搓就掉了。”我又掏出手绢让他擦手,他不肯接,把手上的颜料都蹭到自己的脏棉袄上,这回我实在忍不住,到底笑出了声。

  姜瑞田憨憨地一笑说:“我干什么都笨手笨脚的。”“谁说的,你一点儿也不笨。画,画得这样好;字,写得这样棒。你看,这画的下半部,笔触多死板呀。你画的就不同,线条准确流畅,一看就知道成竹在胸。”姜瑞田急忙摇头摆手,“快别说了,再夸我真要腾云啦!”他大概被我的话鼓舞了,兴奋地眯起眼睛欣赏墙上的画,可是转瞬间便又晴转多云,他敛起笑容走近我悄声说:“你看,这画的是国军强大、共军弱小,可实际情形又怎样?共军咄咄逼人,国军节节败退,结局如何实难预料。中国人打中国人,不论谁胜谁败,遭殃的还不是老百姓。我记得有一首元曲,题目是《山坡羊•潼关怀古》,作者好像叫张养浩,其中有两句讲得十分深刻: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唉,”我不由得长叹一声,“原以为军队生活一定是紧张严格的,国家的军队代表着国家的形象,国家的精、气、神,想不到会是这个样儿,松松垮垮,闹闹哄哄,官不像官,兵不像兵。我真后悔,早知如此我宁可沿街叫卖也不上这儿来。”他的灰色情绪也传染给了我。

  “沿街叫卖?”姜瑞田瞪大眼睛,像听到一件爆炸性新闻。

  “是呀,进政工队之前我在街上卖过香烟呢,为了赚钱吃饭嘛。”接着我就把我的故事讲给他听,他不免又是一番感叹、欷歔。

  “砰,砰,砰,砰!”一连几声枪响打断了我们的谈话,在村口放哨的骑兵飞马跑来招呼我们:“长官(当兵的都这样称呼我们),有情况,今晚上不能住在这儿,赶快回去吧。”说话间我们急忙收拾东西翻身上马,一溜烟儿向东跑去,来时那点儿英姿豪情如烟消云散,所剩的是落荒而逃的感觉。

  今晚几次梦中惊醒,慑魂动魄的枪声犹在耳畔。

四月十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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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几天征粮工作举步维艰,人人哭穷,都说无粮可交,昨晚梁大戈让我们都留下来商量对策。刘薇冷冷地说:“还没到火上房的时候,急什么?白天有的是时间,用得着熬夜吗?”梁大戈像呛了大北风,吭哧半天不得不宣布:“算了,明天再议。”早上我先醒了,梳洗完毕才叫醒刘薇,随后我们一起去找姜瑞田他们。姜瑞田、梁大戈、夏侯上尉住在一个大财主家,高围墙大门楼,拴马桩、上马石分立在大门左右。跨进高高的门槛,迎面是七间青砖大瓦房,西边是一溜牲口棚,槽头拴着几匹马,摇头晃脑地喷着热气、嚼着草料。

  我和刘薇径直走进他们住的房间,屋里只有梁大戈一个人,靠着墙半卧半坐地捧着一本蓝皮线装书看得十分入神,一只手伸在裤子里,那样子实在不堪入目。我和刘薇都急忙转过身去,背对着他坐到炕沿上。

  梁大戈搭讪着说:“你们起得挺早啊。”我心中不快。不等我开口刘薇就抢先说:“早?都太阳晒屁股啦!昨晚上不是你叫我们早点儿过来吗?行,嫌早了咱们回去再躺躺。”我心里说,刘薇就是嘴不让人,对待梁大戈这号人就得这样。我渐渐发现她心眼儿好,有正义感,敢说敢做,真的开始喜欢她。

  梁大戈被抢白了一顿,依然不动声色,“来了就别走啦,等夏侯仁、姜瑞田回来,咱们就研究一下今天怎么干。”我瞟了他一眼,见他已把手从裤子里拿出来,书也掖到褥子底下,心想:什么书鬼鬼祟祟的?后来我问过姜瑞田才知道,他看的是《金瓶梅》,房东家里的,被他发现后如获至宝,一看就是大半夜。姜瑞田说那是一部古典小说,书里有很多污秽不堪的描写。从此我不仅讨厌他,而且更怕他,怕他那阴森森的目光,怕跟他单独在一处。平常见他总绷着脸不苟言笑,还以为他性格内向,原来是个表里不一、心地肮脏的坏蛋。

  上午在研究如何开展工作时,梁大戈跟姜瑞田发生了争执。我不是从情感上而是从道理上完全站到姜瑞田一边,刘薇也不赞成梁大戈的做法。夏侯仁是个无可无不可的老滑头,说老梁的办法好,姜瑞田不赞成也不是没道理,说来说去全是废话。临下来时,师里要求在四月底以前要把粮食如数征齐,然后由辎重营负责运往沈阳。现在的问题是有粮大户都想囤积起来抬高粮价获取暴利,所以谁都不肯按征粮价出售。原来还是大囤满小囤流,不到两天工夫便藏的藏,转移的转移,然后叫苦连天,说自家都快断顿了。而穷人家早就吃糠咽菜,自然无粮可卖。面对现实,梁大戈主张调集武装挨家挨户搜查,见粮就收,然后过秤付钱。姜瑞田不同意这个办法,他认为这样做太便宜了财主们,他们把粮食藏得严严实实的,能让你搜出来?本来就缺粮的穷人家,即使搜出也凑不够数,再说把他们仅有的一点点粮食都搜走了,他们吃什么?还活不活?所以还是要在大户身上打主意,硬派,按他们拥有的土地数量规定缴粮数目,不交不行,必要时采取强制手段,抓他们的人。他们不是拥护国军吗?那就得有表现,有行动。国军保护他们,他们就得养活国军。我和刘薇立刻附议,夏侯仁也见风使舵,同意姜瑞田的办法。梁大戈不肯让步,只好把两种意见上报,由上峰定夺。征粮队队部设在茨榆坨,由政工处秘书杨尚斌和副官处的一位副处长李某坐镇。梁大戈让姜瑞田写出报告,派一名士兵上报队部。

四月十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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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各小分队都遇到同样的问题,粮食征不上来。梁大戈和夏侯仁从茨榆坨参加会议回来,传达了队部意见:强制征收,由骑兵营派出一连士兵分派到各小分队。我们这里增派了一个班。

  午后我们召集全屯的户长到大庙前空场开会,武装士兵荷枪实弹地围在四周。参加会的穷苦农民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衣衫褴褛,面带饥色,眼里流露着哀怨和恐惧。一些财主大模大样地站在人群的最前面,交头接耳强作镇静,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

  梁大戈——小分队副队长被队长夏侯仁谦让出来讲话,他一步跨上从财主家搬来的太师椅,抬高嗓门儿说道:“各位乡亲,我们是东北剿匪总司令部派下来的征粮小分队。”我心里说,这小子有骆驼不说牛,吓唬人!“眼下共产党猖獗,到处骚扰破坏,烧杀抢掠,不消灭共产党,老百姓就没好日子过。靠谁消灭啊?靠咱们国军。国军是强大无敌的,可是国军也得吃饱肚子才能打仗呀,对不对?可粮食从哪里来呀?这就得靠乡亲们支援,把粮食卖给咱们。照实说,不给钱你们也应该献出来,对不对?因为我们是在为你们打仗嘛。所以从现在开始,你们都得主动把粮食交上来,谁应该交多少咱们这有账,谁也别想耍赖”,梁大戈把手里的文件夹子举过头顶,又狠狠地拍打几下,“我回头念给你们听,各家各户必须按数交粮,所有的粮食一律送到王家大院。你们谁有多少粮食我们可都调查得一清二楚,谁要是他妈的隐瞒不交,就别怪我翻脸不认人。有粮不给国军吃,那就是想留给共产党吃,说你通共通匪不冤吧?通共通匪是要枪毙的!我劝你们别敬酒不吃吃罚酒。好,就说到这儿,限三天,三天之后交齐。”梁大戈讲得特别卖力气,脖子上青筋突起,嘴角漾着白沫。平时我们从没见过他用这么大嗓门儿讲话,也没见过他一下讲这么多,累得他满脸淌汗。夏侯仁带头鼓掌却无一响应,窘得他只拍了两下便急忙缩手。再看那些财主,刚才还趾高气扬,现在个个都像扎破的皮球,全瘪了、蔫了。

  会也开了,梁大戈的炮也放了,结果如何就等三天后见分晓了。

四月十九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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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家大院里大麻袋小口袋码了半院子,周围几个屯子的粮食都集中到这里,但据统计,离上面规定的数字还差很多。一门心思想表现、立功的梁大戈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坐立不安,动辄发火。那位夏侯仁上尉却像没事儿似的,一高兴就哼几句小曲儿,让梁大戈十分恼火,却又不敢发作,于是,就在老百姓身上撒气,满嘴脏话不堪入耳。我和刘薇记账,姜瑞田过秤,夏侯仁跷着二郎腿数钱、发钱,摆出一副阔大爷开仓济贫施舍穷人的架势。

  根据保长提供的情况,说有几户人家没按规定数目前来交粮,梁大戈便亲自出马,带了两名士兵前往催讨,眨眼工夫就见士兵把个五花大绑的汉子拖进院子,这人面黄肌瘦,鼻孔和嘴角都挂着未干的血迹。不用问,这准是梁大戈的杰作。那个汉子被带到夏侯仁跟前,梁大戈一脚把他踹倒,像是特意要在众人面前抖威风,双手叉腰喊道:“你他妈的为啥不交?嗯?你想把粮食留给共产党吗?”他边说边狠狠地踹那汉子的后背。

  “长官,我不是不交,实在没粮啊,你老也看见了,锅里煮的都是头年秋天晾的干菜呀。长官,你老行行好,可怜可怜咱们吧。”那汉子声泪俱下,不停地磕响头,额头上沾满灰土。

  “你少哭穷,不给你点厉害是不会出血的。说,把粮食都藏到哪儿啦?”梁大戈看了夏侯仁一眼,问他,“你看怎么处理吧?”夏侯仁颤着腿笑眯眯地说:“你看着办吧。”“好,把他绑到大门外的树上,给我狠狠地打,看谁还敢耍赖?妈的,这些刁民,就得狠狠收拾他们!”梁大戈向一个士兵发号施令,“还愣着干什么?把他带到大门口去!”那个士兵犹豫一下便拽起那汉子,连推带搡地拖到大门外去。呼啦一声,院子里的人都跟了出去,梁大戈大摇大摆地跟在后面。我、姜瑞田、刘薇都没说话,也没挪窝。

  “他妈的,你倒是交不交?啊?”梁大戈的吼声从大门外传来,接着就是噼噼啪啪的抽打声和撕肝裂肺般的号叫。

  他叫一声我的心就颤一下,急得我抱紧刘薇不知所措,刘薇也紧搂着我,低声骂道:“这小子心毒手黑。在长春时他抓了一个人,说是共产党的谍报员,吊起来打,差点儿打死。”“夏侯队长,咱们出去看看吧,打出事儿来不好交代呀?”姜瑞田说着就往外走。

  夏侯仁懒洋洋地站起来,边走边嘟囔:“这个老梁,打几下就行了呗。”我拽刘薇也往外走,她一甩胳膊不屑地说:“有什么好看的?要去你自己去。”我放开刘薇跟在夏侯仁后面走到大门外,只见一根树干上绑着那个半站半蹲的汉子,满脸淌血,也看不清伤在何处。本来已经补丁摞补丁的破棉袄,被撕扯得七零八散,露出一团团乌黑的棉絮。梁大戈手提皮带气势汹汹地还要继续打,姜瑞田跨步上前,握住他高举的胳膊低声说:“老梁,算了,看样子他家也真没粮,打死他也没用。”“哼,这些穷棒子可能耍赖了,不给点儿厉害不会乖乖地把粮食交上来。”梁大戈气急败坏地朝地上连吐了几口唾沫,“先饶过你,回去赶快张罗粮食,两天内交齐,不然的话我枪毙你!”今天我是彻底认识了梁大戈,原以为他只是性情古怪,现在终于看清了他的“庐山真面目”——阴险、卑鄙、狠毒,把我所能想得起来的坏字眼儿都用在他身上也不为过。

  今晚上炕烧得烫人,烙得人翻来覆去难以入睡,索性和刘薇聊起来,这是她第一次向我敞开心扉,讲起她的身世。她老家在齐齐哈尔,父亲开一间挺有名气的西药店,后因日伪实行经济统治,生意受挫家道中落。“八一五”光复时,她正在读“国高”二年级,由父母包办将她许给邻居的富家子弟。那个人生得丑陋又好吃懒做,刘薇哭闹着央求父母退婚,父母不允,她便乘家人不备,只身逃到了长春。也是正赶上政工队招队员,她凭着她的花容月貌和一副好嗓子被录取,而且成了队里的台柱子,每次演出都博得满堂喝彩,渐渐地刘薇的名字被“师花”“军花”代替,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那些当官的个个对她垂涎欲滴,有事没事都往政工队跑,有请吃饭的,有请跳舞的,常常应酬不暇。正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一天那个道貌岸然、人面兽心的丁怀仁设下圈套将她灌醉,奸污了她。从此刘薇变成了丁怀仁的掌中玩偶,招之即来,挥之即去。不久丁怀仁又勾搭上副师长的姘头,副师长大为光火,用子弹上膛的手枪逼着他拿出五根“黄鱼”私了。丁怀仁舍娇不舍财,答应把刘薇交出来。于是二人达成默契,算是对等交换,互不吃亏。刘薇把无助和绝望化作复仇的火焰,开始玩弄他们,大把大把花他们的钱,往死里折腾他们,大庭广众之下嬉笑怒骂,出他们的洋相。

  “我要让那些眀里是人暗里是鬼的乌龟王八蛋死不了活受罪!”刘薇越讲越兴奋,拍手拊掌笑得前仰后合,“现在呀,这些坏蛋见了我就像耗子见猫,打心眼儿里发憷。哈哈哈哈。”听了刘薇这段辛酸的往事,我不禁百感交集:什么师长、处长,全是魔鬼!刘薇的乖戾冷漠玩世不恭,原来都是她的种种不幸使然。她虽然到底难逃魔掌,却没有屈服。我同情她,怜惜她,更佩服她。在这个人妖共处、复杂恶劣的环境中,我需要有这样一位好姐姐。

  “大姐,你真了不起。”我一高兴钻进了她的被窝。

  刘薇显然很感动,伸手把我搂在怀里,深情地叫了声“小妹妹”,便接着说:“唉,还不是逼的。当时我真想一死了之,可一转念,我死了岂不是便宜了他们。我要跟他们斗,明里斗,暗里斗,让他们也知道我刘薇的厉害。”“大姐,我真的很佩服你!”我也紧紧地搂住她。

  “小妹妹,咱们女人在外面闯荡不容易啊,要学会保护自己,得多长几个心眼儿。我就是人鬼不分才掉进了陷阱。不是有那句话——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嘛。我也明白这个理,可事到临头就全忘了,也不是忘了,是让你猝不及防啊。”“大姐,我妈也是这么说的,怎么你跟她说的一字不差,你真是我的好姐姐。”“我早就发现,你这丫头嘴甜着哪!”“我说的是真心话嘛。”“我信,你不是那种口不对心的人,你还没学会哪。”我们又谈起梁大戈。刘薇咬牙切齿地说:“这小子最坏,对他你要特别小心。有一次下团我听一个连指导员说,他是什么国防部保密局的人。”“什么是国防部保密局呀?”我不解地问。

  “就是直属国防部的特务机关,到处安插他们的人,专门搜集情报监视人,被他们盯上就没个好,厉害着呢。在他跟前得特别小心,可别什么都说。你没发现?队长、队副都怕他呢。这小子一肚子坏水,在长春时居然打我的主意。把我当什么人啦?真是厚颜无耻。那天晚上电影队演小电影——美国片《彩虹岛》,我有点儿感冒没去,梁大戈偷偷溜回来,不敲门就闯进房间,没把我吓晕了。我大声朝他喊:‘你要干什么?’他涎着脸说:‘我想跟你说说话。’我说:‘我跟你没什么说的。’你猜他说什么?‘谁不知道你是个风流人儿,就不能也跟我风流风流?’当时也不知道哪来的精神,我不管不顾地大声骂道:‘王八蛋,回家跟你娘风流去吧!’说着我操起热水瓶撇过去,正好打在他身上。接着我又捡起皮鞋砸他,端起凳子上没倒掉的洗脸水泼在他身上,吓得他屁滚尿流地跑了。”说到这儿刘薇止不住地哈哈大笑,笑得她直流眼泪,也笑得我肚子疼。我能想象得出梁大戈的狼狈相,不禁气愤地说:“真是个衣冠禽兽!可他平时很少跟女队员讲话,一本正经的不像是那号人。”“你这傻丫头又说傻话了不是?好人、坏人脸上也不贴签儿,这叫‘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打那以后他再也不敢正眼看我,非要跟我打照面时,脸也是哭不像哭、笑不像笑,别提多难看啦。”“你怎么不报告队长,或者报告处长、报告师长,好好整治整治他?”我愤愤不平地说。

  “傻妹妹,有用吗?这种事情张扬出去倒霉的还是咱们姐妹——有人把它当成茶余饭后的笑料,有人把它作为恶意中伤的炮弹,能有几个人真正同情你?你告他,有什么证据?他会反咬一口,说你造谣诬陷。他不仅得不到应有的惩罚,反而会把更脏的屎盆扣在你头上,让你没法儿做人。”“那就没处讲理了吗?”“唉,这本来就是个人妖颠倒的世界嘛。什么是理?权力就是理,谁霸道,谁就是理。对了,这件事我可从来没对任何人说过,你听完就拉倒,不要对别人说啦。”我一口答应:“放心,我发誓,绝对不跟任何人说。”“发的什么誓?我相信你才跟你说嘛。”刘薇连连打哈欠,眼睛也渐渐闭拢,接着便响起轻微匀净的鼾声。我悄悄退回到自己的被窝里,又开始“烙饼”,辗转反侧就是睡不着。刘薇的故事像电影似的一幕幕在脑际回放,渐渐地我的眼睛也开始发涩,不知又过了多久才终于酣然入睡。

四月二十五日

一个国民党女兵的日记 尘封60年泛黄日记揭开17岁少女残酷青春史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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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征粮工作结束,各路人马都回到队里。今天放假一天,正好可以去看于志强。昨天一回来就拐弯抹角地打听他的消息,问他伤好没有,出院没有,可是谁都不清楚他的情况。我心急火燎,恨不得马上就飞到医院去。

  在去医院的路上,我总嫌电车走得慢,下了车便三步并作两步地往前赶,累得气喘吁吁、满脸流汗。在医院的走廊上我又差点儿撞到护士,我连道歉也顾不上就闯进病房。于志强正面朝窗户做着体操,我快步上前脱口喊道:“志强!”我怎么这么冒失,竟用了这样亲昵的称呼?遂立即改口又重叫一声“于志强”。他一见是我,又惊又喜,好像完全没有注意到我用了什么样的称呼,急忙伸手向我迎过来。

  “安琪,是你?”我也把手伸给他,被他厚大有力的手紧紧握住。

  “怎么,感到意外吗?”我调皮地问。

  “没有,我知道你们会来看我。征粮工作结束了吗?”他先把手松开。

  我不情愿地放开手,玩味着他的用词,为啥总是“你们”“你们”的?我多希望他说“我知道你会来看我”呀。

  “怎么啦?”他盯着我问。

  “没怎么。征粮完事儿了,昨天回来的。”我忽忽悠悠像说着梦话。

  于志强摇摇头,笑着说:“来,快坐下。”他先坐到床上,又指指床边的凳子让我坐。

  这时我才发现病房里另外两张床都躺着人,一个二十多岁,像个兵,一个四十多岁,像个当官儿的,我想大概不会有这样老的老兵。结果我全猜错。于志强介绍,四十多岁的还真是老兵,一名伙夫,二十多岁的是连长,刚从中央军官学校沈阳分校毕业,都是东北人。

  老伙夫问:“老于,你的女朋友吧?”年轻连长说:“那还用问。”“不,是队里的同事。”于志强抱歉地朝我笑笑。

  这是他第二次这样介绍我,真叫人扫兴。可为什么总有人这样看呢?也许在他们眼里,我跟他真就是天生的一对?于志强呀,你为啥偏要否认呢?

  伙夫跟连长相视一笑,好像在说“明明是这么回事,还不承认”。

  我脸一红,忙提议:“咱们下楼走走吧。”“好。”于志强爽快地答应。我一高兴先跳出去,于志强忙披上棉袄跟出来,身后留下伙夫和连长的低语和笑声,我听了不仅不恼,反而特别高兴,因为我能猜出他们说笑的内容,而这正是我求之不得的。

  院子不大,不适合散步,向阳的楼根底下放着长条椅子,上面的绿色油漆像是刚刚刷上去的。又是我提议:“在这儿坐坐吧。”说着我先坐下。

  于志强也坐下,特意跟我拉开一些距离,让人感到一丝不自在。我很快调整情绪,不等他问便滔滔不绝地讲起这些日子的见闻和感受。在说到梁大戈时,我的情绪又激越起来,愤愤地说:“这个梁大戈太坏了,心狠手黑,才几天他就打过十几个人,绑着打,吊着打,打得那些人血肉模糊哭爹喊娘。他打的全是交不出粮的穷苦人。他还带着士兵到各家翻箱倒柜,砸坛子、摔罐子,连炕洞也扒开,闹得鸡犬不宁。我看见一家人锅里煮着发黑的干白菜,他们就吃这个,拿什么交粮呢?”“唉,这就是中国的现状,中国的老百姓真是太苦了!”于志强满脸愁云密布。

  “就是,我总以为我们的生活很苦,可是跟这些穷苦的农民比,就是在享福呢。”我们正说得兴浓,吴静文突然出现。她拍着我的肩头诡秘地一笑说:“咱俩又是不约而同,别又是回家取衣服顺便来看看的吧?”她笑的样子很可爱,可我却无意欣赏,赌气地说:“你正好说反了,这次是专为看于志强的,顺便回家取衣服。”我自鸣得意,“好啦,你来了我就该走了。”“你们俩可真有意思,见了面就斗嘴。安琪,再坐会儿,你们可以一起回去嘛。”吴静文也说:“你再坐一会儿,咱俩一起走。如果你不拒绝,我陪你回家看望一下你母亲。”“我可劳不起你大驾!”为啥偏要这样酸溜溜的呢?可是话已出口,像泼出去的水,再也收不回来,我便立即改口:“我真有事儿,如果时间不够就不回家了。我走了,就不打搅你们了。”本想换一种语气,可自己听了还是觉得不是味儿。

  于志强和吴静文异口同声地叫:“安琪——”不等他们说出下文,我已经拐过墙角直奔医院大门。走出医院我渐渐冷静下来,不甘心就这样退下阵来。我喜欢于志强,爱于志强,我不能欺骗自己,我不能也不应该就这样放弃,我有爱他的权利,而且我也感觉得到他也喜欢我。现在我必须弄清楚他们之间的关系,于是心生一计,以借书为由再返回去想看个究竟。

  我走回医院,在转角处猫着身子远远看过去,只见于志强、吴静文依然坐在长椅上低声细语。两个人挨得很近,这证实了我的猜疑没有错,他们的确不像普通的同事,倒像一对亲密的情侣。我顿时两眼发黑、心如刀绞,急忙扶在墙上不让身体倒下去,可是……之后我是怎么回到队里的,又是怎样躺在铺位上的,半夜开始发烧,吴静文请大夫为我打针吃药等,我都恍恍惚惚说不清楚了。

  当我睁开眼睛时,看见吴静文、刘薇、林婕、李芳芯……那么多人都站在房间里。吴静文手里端着搪瓷缸子,缸子里放着羹匙,好像刚刚给我喂过水。

  “安琪呀,你是怎么啦?发烧四十度,整整一天昏迷不醒,吓死人。”刘薇深情地看着我,那眼神太像我妈妈,我每次有病躺倒时,她都是用这种眼光看着我:怜惜,疼爱。

  “昨天去看于志强不是还好好的吗?怎么突然就病了呢?”吴静文用湿毛巾轻轻擦我脸上不断渗出的汗珠。

  我鼻子酸酸的,胸口隐隐作痛,滚烫的泪水一串串溢出眼眶,我竟孩子似的抽抽搭搭哭起来。这时姜瑞田把一碗冒着热气的汤面端到我跟前,我发现林婕气鼓鼓地转身走掉,让我非常不安,心里说:姜瑞田,你这是何苦呢?也许你是出于一般的友爱和同情,可是林婕一定不会这样想。女人更懂得女人的心,在男女的“情”字上,女人总是表现得特别敏感,而且是不可以模糊和妥协的。

  “小姜挺会体贴人呢!”刘薇从姜瑞田手里接过碗说,“安琪,起来,你得吃点儿东西,让身体赶快恢复起来。”姜瑞田听了刘薇的话,立即红云上脸,急忙退到后面去。我也暗暗埋怨刘薇不管不顾信口开河,这话要是让林婕听到又会无事生非。

  吴静文扶我坐起,像往常一样亲热和体贴,我不由得心头一热,刚刚止住的眼泪又夺眶而出。

  “刘大姐说得对,不吃东西怎么行?多少也要吃一点儿。”吴静文把碗送到我手上。

  “我真的吃不下。”我没撒谎,嘴里像含着黄连似的苦涩,只觉头晕心慌。

  吴静文见我执意不肯吃就把碗端开。“昨天夜里你冷得浑身发抖,我跟刘薇给你压了两床被子你还嫌冷。后来老郭给你煮了姜汤,你喝下以后出了许多汗。我们又请卫生队大夫给你打了针吃了药,你才渐渐退烧。怎么搞的?你是不是衣服穿得少冻着啦?”我支吾着:“嗯,是冻着了。”真正的原因自己最清楚,可又能对谁说呢?

  “好好睡一觉吧,听何队长说咱们又有任务啦,养精蓄锐迎接演出。”吴静文示意大家都出去,留我一个人在房间休息。

  我心事重重哪能睡得着,思前想后愧疚难当。我轻蔑自己太不自重,恼恨自己行事荒唐,明明知道感情的事不可勉强,明明知道于志强喜欢的是吴静文,明明知道自己不该插足其间,也明明知道这样一厢情愿的心恋不会有结果,却偏要欺骗自己做无谓的努力和追求,自寻烦恼、自作自受。今天我要再发一回誓:从今往后绝不再胡思乱想。我还年轻,“路漫漫其修远兮”。我要像于志强、姜瑞田那样多读书多学本事,将来才有出息。听妈妈说,出汗就是排毒祛病。我出了这身臭汗,大概把鬼缠身似的心病已经冲洗干净了吧。我一跃坐起,把湿淋淋的内衣换掉,穿好外衣下了床。虽然头有些晕,但身上却格外轻松。我做了几个扩胸动作,两腿软软的像踩在棉花上,我坚持着向门外走去,迎面的强烈阳光刺得我睁不开眼睛。

四月二十七日(1)

一个国民党女兵的日记 尘封60年泛黄日记揭开17岁少女残酷青春史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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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午何队长召集全体队员开会,他开门见山:“咱们又有任务了,南京国防部×专员来东北视察,现在已经抵达沈阳,按日程最近就要视察新×军,什么时候到咱们师听候命令。下月初在宏大电影院举行欢迎×专员文艺晚会,军部要求我们出个独幕剧。我跟队副商量了,咱们就演保留剧目《麒麟镇》,乔莹不在,她的角色给林婕,原来乔莹、林婕就是A、B角嘛。再加上轻音乐小合唱独唱,时间正合适。《你这个坏东西》不能唱了,老曲你再另选一首。姜瑞田在谱台上搞点儿新花样,把原来的换掉,动动脑筋,好好设计一下。”何勇的胖脸又开始出汗,他掏出手绢猛擦,“还有一项任务,一团政工室的尹明请咱们去几个人帮助他们布置营区,写点标语什么的,他们人手不行,这也是咱们师脸面上的事儿。我跟队副研究,姜瑞田、徐伟、安琪,你们三个去,独唱、小合唱就不用跟着练了,反正都是老歌。一会儿就去吧,今天干不完明天接着干,误不了演出就行。”一说到跟姜瑞田一起工作,我就打怵就紧张,真怕林婕又找麻烦无理取闹,可是又说不出拒绝分配的合理理由,真伤脑筋!

  何勇队长讲完,队副张绍德接着说:“各位抓紧时间准备,都卖点儿力气。军长、师长都要陪×专员出席晚会,三个师的政工队都有节目,这就等于不是比赛的比赛,可不能给咱们师丢脸。”一团驻地在十二路,我们去演出过,据说那是伪满时期的兵营,洋灰罩面、石棉瓦盖顶的日本式平房整齐地排列着,四周围了两层铁丝网,大门垛上蓝底白字分别写着“仰天地正气”“法古今完人”,门楣上也是蓝底白字写着“精诚团结”四个大字,上方画着“青天白日”徽章。门垛左右立着岗楼,一个头戴钢盔、端着冲锋枪的哨兵挡住我们,“你们是哪的?找谁?”徐伟指指臂章不屑地说:“哪儿的?没看见?××××部队,跟你戴的一样。”姜瑞田走上前客气地说:“兄弟,我们是政工队的,到团政工室办事。”那个哨兵摇过电话后问:“你们都叫什么名字?”徐伟不耐烦地说:“真啰唆。姜瑞田,安琪,徐伟,两男一女。”哨兵歉然一笑,“对不起,请进。第二排第一间就是政工室。”我们刚走进大门,就见有人迎面走来,他扬手招呼道:“欢迎,欢迎。”他先伸手同我们一一握过。

  “尹明,你小子早点儿出来呀,让我们等老半天。”徐伟照尹明前胸捶了一拳。

  “对不住各位啦!请吧,团长和主任都在团部等着哪。”尹明前面带路,我们紧随其后。

  大操场上正在进行单兵训练,士兵在按口令做动作。

  “这都是新兵吗?怎么连基本动作也不会?”徐伟问尹明。

  我也正纳闷,这些兵穿的军服都不大合身,年龄也相差悬殊,既有半大老头子,也有未成年的孩子,高高矮矮参差不齐,有的像没洗脸似的,脏兮兮的,有的一嘴巴胡子,像监狱里的囚犯。我心里说:这哪有军人样啊。

  “他们既不是新兵,也不是老兵,不瞒几位,这些人都是刚刚雇来充数的。”尹明头也不回只顾往前走,话里夹带怨气。

  “什么意思?为什么要雇人充数呢?”尹明已经算是熟人,我直截了当地问。

  “嘿嘿,”尹明一声冷笑,“不是南京的专员要来吗,他要阅兵,可班不够班,排不够排,缺这么多人不就露馅了?所以要临时雇人充数,等阅兵一结束就脱衣服发钱走人。比如军饷、军服等都是按一个排发下来的,可这个排少十个人,这十个人的份儿就归了当官的,这就叫吃空额。你们政工队花的钱包括军饷,就是从这些‘空额’中挪出的,姜瑞田他们都明白。”“吃空额”一说,我在队里已经听说过,今天实实在在领略了,又长一大学问。

  “这就是所谓的‘喝兵血’吧?”我又问。

  “性质一样,方式不同,‘喝兵血’是指克扣士兵,比如少发衣物,少发钱,在伙食上抽条等,招儿多啦。”“怪不得老打败仗呢。”我心存不平地问,“这种情况上头不知道?不管?”堂堂的国家军队竟如此黑暗腐败,实在是令人匪夷所思!

  “见怪不怪。上梁不正下梁歪,都这么干,谁管谁?唉,天下乌鸦一般黑。”尹明只管说话不回头,看不见他的表情,不过从他的语调中可以听出他的愤懑情绪。

  我们走进一团政工室,尹明指着站在那里的两个人介绍说:“这是黄团长。”这位黄团长前次来演出时见过,身材魁梧挺胸腆肚,穿着崭新的将校呢军服,肩章上缀着三颗梅花星,所剩无几的稀疏头发勉强盖住光秃的头皮,刮得发青的脸上笑容可掬,厚嘴唇盖不住的焦黄大板牙看了令人作呕。他向我们逐一点头说:“欢迎,欢迎,几位要受累了。”那一对金鱼似的泡眼死死地盯住我看。“我们早就认识了对不对?你叫安琪嘛。你们丁处长说你的名字起得好,就是天使的意思。好,好哇。哈哈哈。”站在黄团长身边的是团政工室方主任,他是那种不会给人留下多少印象的人,比黄团长有礼貌、有派头。他操着南蛮子口音说:“是这个样子的,专员要来视察嘛,总是要做些准备的。有好多事情还没有做好,人手又不够,所以请几位过来帮帮忙啦。时间很紧,几位要多吃些辛苦喽!”他对尹明一抬下巴说,“具体事情你同他们商量着办好啦。”又转对黄团长说,“请团长做指示。”黄团长摆出一副真要发表长篇大论的架势,双手叉腰清清嗓子说:“敝人代表一团全体官兵欢迎各位”,他习惯性地停顿一下,似乎在等候听众的掌声。他逐一看过我们的脸,看姜瑞田和徐伟各一次,看我总共三次。我佯装若无其事地把脸转到一边去。他又干咳了几声,“啊,这个,这个,请各位来帮着忙活忙活,各位受累啦——”姜瑞田眉头一皱,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黄团长,还是抓紧时间做事吧。”我心里说,怎么当官的都是这副德行?讲话非得一叉腰、二清嗓子、三哼哼哈哈,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黄团长挨了姜瑞田一闷棍,脸涨得通红,一时语塞。方主任急忙转圜说:“黄团长,就让他们商量着办吧。今天三位就不必回去了,晚上加个班,争取今、明两天把事情干完,黄团长已经跟你们何队长打过招呼。团座,我看咱们就别耽误他们做事了。”黄团长就凳下台,“行,几位受累吧。”他又瞟了我一眼,笑眯眯地指示尹明,“通知伙房,晚上给他们打牙祭。”说着又走近我,咧开厚嘴唇露出焦黄的大板牙,“安小姐,你可能不知道,贱内也是你们政工队的呢,她叫贾金玲,有时间去会会她,你们是队友嘛。哈哈哈哈。”几声莫名其妙地大笑听得我直发冷。来之前就听说过黄团长的夫人是政工队队员,不知怎么就被黄团长看中,由何勇做月老促成这桩姻缘。听说贾金玲并不十分情愿,无奈先是队长,后来又有处长出面软硬兼施,最后不得不束手就范。出于好奇心,我真想去见见这位团长夫人,可又对叫人捉摸不透的黄团长发怵。他目不转睛地看我,在等我的反应。为了赶快躲开那对金鱼泡眼,我只得不置可否地点点头,他又是一阵莫名其妙地大笑。方主任好像已发觉我们的抵触情绪,赶紧解围:“团座,咱们走吧,具体事情让尹明跟他们研究。”他边说边轻挽着黄团长的胳膊走出房间。

  目送他们的背影我心里嘀咕着:今天又碰见鬼了!

四月二十七日(2)

一个国民党女兵的日记 尘封60年泛黄日记揭开17岁少女残酷青春史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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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午,我留在政工室写标语,在裁好的各色纸条上用毛笔写标语、口号,什么“热忱欢迎×专员莅临我团视察”“向功高德劭的×专员致敬”,还有什么“向劳苦功高的国军将士致敬”“肃清赤特,戡乱救国”之类。徐伟、姜瑞田找了几个士兵当下手,去装点营区小礼堂、饭厅等专员可能要去的地方。

  午饭自然比队里的好,高粱米黄豆饭改成大米黄豆饭,菜里多了些肉星,还第一次吃到一种叫榨菜的东西。徐伟的大饭量惊呆了一团的伙夫。饭好心情也好,我们边吃边聊。徐伟说:‘知道吗?有的连指导员就是政工队出去的,将来咱也混个指导员干干。““没看出来,你还是个官迷呢。”姜瑞田存心奚落他。

  “人往高处走嘛。连指导员——营教导员——团政工室主任——师政工处长,这就是政工干部的梯子。穿军装不打仗,只管动脑筋用心思,这差事多美呀!”徐伟心驰神往地好像已经坐上了处长的交椅。

  “来,咱们以饭代酒祝徐伟官运亨通、步步高升。”姜瑞田端起饭碗,边说边笑,呛得把嘴里的饭喷到徐伟脸上。“对不起,对不起。”他连忙掏出手绢去擦徐伟的脸。

  徐伟红着脸把姜瑞田的手挡开,他明知姜瑞田话中带刺也不介意,扮出笑脸说:“借老弟吉言啦。说实话谁不想当官,不然跑到军队来干什么?”真是同路不同谋!别人怎么想我不知道,不过我可从来没往这事上想。记得小时候玩《升官图》,从“未入流”一直升到当朝一品,可那不过是虚幻的游戏而已,想不到徐伟的心里还真搁着一份“升官图”呢。也许是先天遗传或者后天影响,我从小就喜欢文艺,对电影、戏剧如醉如痴,每有一部新电影公映,必定先睹为快。什么白云、尤光照、顾兰君、白光,这些当红的上海明星来沈阳演出时,我也一定要把攒下来的午饭零用钱拿去排长队购得一张门票。听妈妈说,爸爸就是个戏迷,而她自己就有很好的音乐天赋,所以当了音乐教员。我报考政工队,一为谋生,二为找到学习和发展个人志趣的机会。入队以后有了可靠的饭碗,第二个目标便成为第一个、也是唯一的目标,我的想法跟徐伟的根本不同。我对姜瑞田虽然还算不上有很深的了解,但从他待人处事上可以看出,他绝非徐伟之辈。不知为什么,我倒觉得徐伟跟梁大戈有许多相像之处。尽管他们在年龄、秉性、举止言谈上有很大差异,我还是觉得他们是一路人。

  午后接着干活。不知是谁“走漏风声”,走马灯似的来了不少人,像看耍猴似的来看我写字。这些人都自报家门,有连长、指导员、副官、参谋,连卫生队的大夫也来过。可他们并不在意我的字,个个都像苍蝇似的把眼睛黏在我脸上。有的还故意凑得很近,呼哧呼哧吐着大蒜气混着烟酒的臭味,气得我把笔一摔坐到一边去,干脆不写了!想来的、该来的都来了,我却再无心拿笔。刚刚写完的几条都歪歪扭扭,字不像字、体不成体,简直是暴殄天物,我简直不敢相信这都是我写的。

  晚饭后黄团长派勤务兵来“请”我,说团长夫人要见我。“盛情”难违,我只得知会过姜瑞田、徐伟之后,随来人去黄团长的住处。

  黑色的天幕已把营区遮得严严实实,只有一排排营房的小窗户还闪着微弱昏黄的灯光,四周静得可怕。忽然传来几声枪响,好像就在附近,我吓得抢步向前,一把抓住小兵的胳膊。

  “这是哪里打枪呀?”我悄悄地问。

  “没事儿,离这儿远着哪。”小兵满不在乎地说。

  听声音他好像在笑我。他大步流星地走着,我几乎是小跑才能赶上他。一路上我跟他只说过一句话,我想说点儿什么,可他越走越快,我只有喘气的份儿。

  在一排营房的中间,有一幢蒙古包式的小洋房,球形的门灯像眨动的眼睛一闪一闪的。凭我些许的物理知识,我断定这是电压不稳。那个跟我年纪相仿的小兵指给我看,“这就是团长的家。”我随小兵迈上台阶,小兵熟练地在电铃钮上摁了两下。门里的灯亮了,照出一个黑熊似的影子,我猜是黄团长。门开了,一个圆乎乎的胖脸先伸出来,一嘴焦黄的大板牙尤其显眼,两只金鱼泡似的眼睛已眯成两条弯曲的黑线,眉毛淡得像被刮了去。

  “欢迎,欢迎,小安同志快请进,外面冷,可别冻着呀。”他弓着身子谦和地后退一步,做了个请的姿势。我不知道深入虎穴是个什么感觉,大约也就是这样:战战兢兢,头皮发麻,心突突地跳。前面是敞开的门,后面是堵在台阶上的小兵,我真的是没有退路。我像踩在薄冰上,小心翼翼地走进去。黄团长立即跟上来,把小兵关在门外。房子很矮,好像一伸手就能摸到天花板。房间里很暗,走在地板上颤颤悠悠的咯吱咯吱响,好像随时都有踩塌的危险。外面一间房空荡荡的,只放了一张桌子几把椅子,都很旧,大概还是日本人留下的。再往里走是并列的两扇门,黄团长急忙跑到前面推开靠里的一扇门喊道:“金玲,客人到了,你的队友小安来看你啦。”我不由自主地迈进门去,一股浓郁的香水或者头油的气味扑鼻而来。我一眼看见一个身体微胖的女人坐在床沿上,她穿着一件鲜红的紧身绒衣,把女人的曲线尽显无遗。她头上罩着金丝线发网,虽然已近就寝时间,依然浓妆未卸,或者也许是刚刚敷上去的。这位团长夫人按我的推测,应该在二十二三岁,可看上去却并不年轻,近看眼袋下垂,眼角已有了浅浅的鱼尾纹。她算不上是个美人,却也眉清目秀,皮肤细嫩白皙。见我进去,她立即站起疾步迎上来,亲热地拉住我的手。

  “你好,谢谢你来看我!”她笑得很甜,只是笑容瞬间便消失了。直觉告诉我她并不快活。我也用真诚的笑回报她,紧紧握住她冰冷的手。

  “夫人,你好!”团长夫人嗔怪地说:“什么夫人夫人的,我最讨厌这称呼。我也是从政工队出来的嘛,我们是队友,你还是叫我的名字贾金玲吧。”我们说话时,黄团长就在地上转悠。

  “老黄,你去干你的事情,我们姐妹俩拉拉家常嘛。”“好,好,你们唠,我不打搅。小安啊,咱们这是庙里和尚清一色的光棍儿,平常她没个伴儿,你能陪陪她真是太好了!”黄团长带着哈哈大笑走出房间。

  团长夫人拿出各色糖果、饼干给我吃。

  “贾大姐,”我遵从她的意愿不再称呼“夫人”,“你身体保养得多好呀!”我没话找话翻出这么一句肉麻的话。

  “唉,有什么好不好的,不过是混日子罢了!”她有些激动地拉住我的手不放,忍住在眼里打转的泪水,给我一个甜甜的笑。她笑得很美,只是太短暂,我还未及细细品味便倏忽不见了。她紧盯着我的眼睛看,涂得艳红的双唇翕动一下,想要说什么。我猜想在她身上一定有很多故事,从她忧悒的眼神中,我又猜想那些故事大半是苦涩而凄楚的。我正急切地等着她开口时,她却把嘴闭得连缝隙也没有。她斜眼朝窗外瞥去,好像听到了什么动静。接着我也听到咚咚的脚步声。随着一股冷风黄团长推门进来。

四月二十七日(3)

一个国民党女兵的日记 尘封60年泛黄日记揭开17岁少女残酷青春史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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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哈哈哈,唠得挺热乎嘛。时间不早了,小安啊,明天还要做事呐,有话留着以后慢慢唠。金玲,就让小安睡在隔壁吧。我已经打过电话告诉小姜和小徐,小安你就放心住在这里。我原想让你跟我太太一处睡,又怕你不习惯,还是你自己单独睡吧。”他盯在我脸上,那似笑非笑的神情让我心惊肉跳。来时队长说干不完明天接着干,没想到晚上的住宿问题,更没想到要住在黄团长家里,现在已是身不由己。我又一想,不睡这儿又睡哪儿呢?兵营里如何安排一个单身女子呢?还算好,隔壁一间不跟他们的居室相通,把门插上机警一点儿不会有问题。

  黄团长似乎看出我的顾虑,又是伴着几声大笑说:“小安啊,不用担心,住在军营里是最安全的,我这一团人都是你的卫兵,你就放心睡大觉吧。哈哈哈。”不知怎么我脑海里忽然闪出一句不着边际的话:“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我有个一换地方就睡不着的坏毛病,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用了种种催眠的招数都不管用。跟他们的居室虽有墙壁隔断却不隔音,那边的动静都能听得真真切切。

  “我的心肝儿,快,快,快脱呀,不要让我着急嘛。嘻嘻嘻嘻。”是黄团长的声音,好像并不想避讳什么,甚至是特意提高嗓门儿给我听的。

  “别闹了,我困了。”贾金玲低声说。

  “困什么?明个儿让你睡上一整天,来吧。”“把灯关了,求你啦。”“开着灯才有味儿嘛,嘻嘻嘻,你又不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呀。”我朝门外望了一眼,走廊的灰墙上映出灯光的白格子,我赶紧把灯关掉。

  “这几天身上不利索,就别——”“你总拿这个搪塞我。不利索怎么呢?我不在乎,哈哈哈哈,快点儿嘛。”……

  下面的话更加不堪记述。我用枕头堵,用被子蒙,那些污言秽语依然不绝于耳。

  我还是个不谙男女情事的姑娘,哪会想到在这种地方竟听到这一幕龌龊的勾当。我想哭,想呕,更想大声呼喊。我想踢开那扇罪恶的门,骂他们,撕他们,可我什么都不能做,什么也不敢做,无助无奈极了!我只能咬着被角哭,任屈辱的泪水泉涌似的流淌,浸湿了枕头,浸湿了被子。我真后悔,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进什么鬼政工队。妈妈,您听到女儿在呼唤您吗?妈妈,妈妈,我即使沿街乞讨,即使冻死、饿死也不要在这里做下去。妈妈,我想你,我想你呀!

  ……

  一只大手在我身上胡乱地摩挲着,我蓦地从噩梦中惊醒,一个重重的肉体压在身上,压得我喘不过气。我猛睁开睡眼,只见黄团长狞笑着用力撕扯我的衣服。我使出浑身力气将他推开。由于用力过猛,我竟把他推到床下去,他一丝不挂地匍匐在地板上,白晃晃、圆滚滚,活像一只刚刚褪了毛的死猪。我不敢看他,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正要往外跑,他一跃而起,疯子似的抱住我的双腿不撒手。

  “心肝儿宝贝,我喜欢你,从上次看你演出以后就天天梦见你。你答应我,要怎样便怎样,我有的是钱,金条、钻戒、美金、法币都归你——”突然,披头散发的贾金玲夺门而入,她哭着、喊着、骂着,发疯似的扑向他。

  “姓黄的,你是畜生,你是猪,你猪狗不如。你吃着碗里的惦记锅里的,你害苦了我,又要害人家姑娘,你不怕天打雷劈!”黄团长恼怒交加,气喘吁吁地骂:“你当你是什么好东西,我还不是’捡洋落儿‘弄个二手货!你要再喊老子枪毙你!”贾金玲举起一把椅子砸过来,我趁他们厮打拔腿就跑,想去找姜瑞田,可是四处都是黑洞洞的,我辨不清方向。我正犹豫着,突然从身后伸过一只大手狠狠地抓住我的肩膀,不看也知道是那个魔鬼。

  “小安哪,千万别干傻事儿,他们要是知道这事给你抖搂出去,你还有脸见人吗?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我不讲就什么事情都没了,你照样唱你的歌、演你的戏。你要是说出去不光是你没法做人,我也决不饶你!”他哑着嗓子发狠地说。

  我气得咬牙切齿浑身打战,“我才不怕你,大不了一死!”“嘿嘿,小姑娘,千万别干傻事,问题可不那么简单。别忘了,你是军人,跑到哪里也要把你抓回来,开小差按军法是要枪毙的。再说你不要家了?不要亲人了?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你要是对不起我,就叫你家破人亡。自己好好掂量掂量吧。”他一声声冷笑。

  恶魔的话让我顿时没了主张,我害怕极了,这件事真要张扬出去,不仅没脸回队,更没脸见妈妈弟弟,再说这个恶魔什么坏事都干得出来,我怎么能斗过他?我无奈地失声痛哭,两腿软软的,再也支撑不住,身子一歪倒在地上。恶魔用他的大手将我顺势揽在怀里,我彻底瓦解了。

  “小安,回去吧,就当什么事情都没发生,好好睡上一觉,明天还要工作呢。”他一反刚才的卑劣和粗暴,像一个长者在哄孩子,我顺从地跟着他回到那个在精神上扼杀了我的魔窟。

  ……

四月三十日

一个国民党女兵的日记 尘封60年泛黄日记揭开17岁少女残酷青春史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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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午继续排练节目,下午按分工各行其是。队长让我参加制景,其实就是旧景片翻新,修一修重新涂色。我被分配给吴安一打下手。

  从一团回来,心情一直很坏,整日恍恍惚惚的,白天也像做梦一样。黄团长那张不挤也出油的胖脸和那一对金鱼泡眼,像电影中的大特写总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时而淫笑时而暴怒,搅得我坐卧不宁。在一团发生的事情大概还没人知道,可姜瑞田、徐伟都发现我有些异样,问我怎么了,为什么眼睛红红的,我就撒谎说换地方睡不好觉,枕头又低控肿了眼睛。两个傻男人总算被我轻易骗过。

  这两天姜瑞田把一门心思都用在制作谱台上,今天终于完成。十个崭新的谱台一字排开立在会议室里。吃过午饭,大家都凑过来欣赏姜瑞田的作品,他站在众人中间,踌躇满志地听着异口同声的赞美。何队长也相当满意,摸着下巴直咂嘴,“乖乖,不错,确实不错。”新谱台设计成上窄下宽的梯形,天蓝色的底子,军徽和下面的英文字母都是镂空的,衬着红、蓝两色的玻璃纸,玻璃纸后面装着电灯泡,接上电源蓝色军徽、红色字母都会亮起来。姜瑞田特意演示给大家看,大家都说新颖别致,一定会为演出增添色彩。姜瑞田东张西望,好像是在找谁。当他一眼瞧见我时,他又立即转身蹲了下去。他总是这样子,见了我不是脸红就是吞吞吐吐欲言又止,反倒让我不知所措。女孩子的特殊敏感告诉我,他的这些表现的真实动机和目的就是讨我的好,讨我的欢心。可是他怎么可以不顾另一个人的感受呢?听说他跟林婕在长春时就好上了,几乎形影不离,经常一起压马路、看电影、吃馆子。他什么都好,就这一点我实在接受不了。不论男、女,在爱情上都必须专一,怎么可以见异思迁、喜新厌旧?我想找他谈谈,及早把事情说清楚,可又一想,人家并没有向你表白什么,你找人家谈什么?你是神经过敏,抑或是自作多情?姜瑞田,我应该告诉你,我心中的唯一是于志强。

  “干活了,干活了,别围着啦。”何队长见大家还在围着谱台东拉西扯,便喊着把人轰开。

  我继续刷景片,姜瑞田也跑过来,说他的任务已完成,无事可做,就来帮我。不一会儿徐伟也凑过来,说是张绍德的命令,让他来帮忙。他边刷边没话找话地跟我闲聊。姜瑞田显得很烦躁,直用眼睛瞪他。徐伟全然不觉,眼睛只顾看我,刷子在布景上横一下竖一下乱涂,颜料哩哩啦啦滴在地上。姜瑞田气哼哼地说:“你这叫干活吗?东一耙子西一扫帚,什么事儿?”这话被吴安一听见,走过来一看也很生气,“你这是怎么刷的?灯光一照多难看,要干就像个干样,不愿意干就一边歇着去。”徐伟的脸涨得绯红,不忿地朝姜瑞田嚷:“你能,你能就让你一个人干!”说着他把刷子摔到桶里,颜料溅到姜瑞田的鞋上。

  姜瑞田看看我,压住火气说:“你怎么这样?看你刷的不对劲儿告诉你一声,也没恶意,发的什么火?”“我怎么啦?比不上你,你多能耐,这会儿就更能耐大啦!”吴安一插嘴说:“徐伟,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就事论事,扯别的就没意思了。”徐伟扭头就走,气呼呼地扔下一句话:“惹不起你们,都装什么正人君子?”吴安一赌气说:“都走,都走,剩下的这点儿活我自己干!”徐伟跟姜瑞田也莫名其妙,如果有我在场非得找碴儿争吵,闹得大家不欢而散,弄得我倒成了他们争斗的导火索,真是冤透了!

  我怏怏地放下刷子独自走开,姜瑞田一声不响地继续刷着。这时,林婕迎面过来,我对她笑笑,她却待理不理地把脸扭到一边去,气得我真想把她拽回来问问她,我怎么惹着她了?又一想何苦呢,这样反倒说不清、道不明了。

  我本想回房间躺一躺,让烦乱的心情平静一下,不想房里也是乱糟糟的。胡美丽买了件绣花毛衣,拿过来让姑娘们品评,大家你一言她一语正说得热闹。陶冶见我进来,忙嚷道:“来,让安琪说说这件毛衣怎么样?我看她挺会穿衣服,审美观点错不了。”我前后左右认真打量穿在胡美丽身上的毛衣,有嘴无心地说:“颜色还行,样式也不错,只是胸前的绣花不怎么样,俗气点儿。”“怎么样?怎么样?英雄所见略同。”陶冶拍手打掌地笑。

  “自吹自擂、大言不惭,什么英雄所见略同?我看这件毛衣好就好在这绣花上,真是没眼光!”王亚芬撇着嘴说。

  “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一个人一个眼光。”我不想跟这位很少交往的王亚芬争辩,“穿衣戴帽各有所好,哪有统一标准,自己喜欢就行。一位哲人说,’在审美领域里,每个人都是独立思考的绝对的君主‘。”陶冶急忙刨根问底:“是哪位哲人呐?”“我也是从书本上看到的,当时感兴趣就抄下来记住了,书名好像是《艺术哲学》,作者叫杜卡斯吧。”“听听,听听,还是安琪有见识,说出话来有根有据,一套一套的。本来嘛,自己喜欢的就是好的,管别人怎么看、怎么说呢。”吴静文也不屑争辩地附和我的意见。

  “哎呀,你们尽顾闲扯白,我这件衣服到底怎么样呀?”胡美丽撅着嘴把毛衣脱下。

  我猜胡美丽希望听到的是赞美,结果却引出这些她根本不想听的争论,尤其是我的“俗气点儿”,更是她不想听到的。我急忙说:“胡美丽,你别脱嘛,真挺好看。我说的’俗气点儿‘是冷眼看上去的感觉,仔细看总体感觉的确不错。”“小安也学会耍滑头了,八面玲珑不得罪人,唉,人心不古啊!”陶冶又是摇头又是叹气,像是背台词演戏。

  “哎呀,什么大不了的,还值得引经据典的?好看不好看,你不是已经买了吗?你买就说明你喜欢、你认为好看,这不就结了吗?争来争去浪费时间、浪费精力,实在是多余!”不知什么工夫进来的林婕有些不耐烦,一头扎在床上闭目养神。

  “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一句话惹的祸。”我连忙道歉。林婕说的“引经据典”显然是针对我的,不过我还是挺喜欢她,为人正直,很少社会习气,至于她对我的误会,就留给时间去慢慢解开吧。

  “算啦,多余拿给你们看。”胡美丽嘴一撅夹起毛衣扭出去。

  这个胡美丽人如其名,是女队员中最爱美的一个,搽胭抹粉自不必说,就是衣服也要翻来覆去地换。她兜里揣着小镜子,时不时地就拿出来照一照,即使开会她也要用手挡着偷偷照,而且还要对着镜子搔首弄姿或颦或笑地自我欣赏。

  从一团回来,总觉得大家看我的眼神不对劲,总有一种众叛亲离的孤独感,我变得谨小慎微,发现别人低声细语,就怀疑那是在议论我,贼似的不敢正眼看人,无缘无故也会突然脸红心跳,现在连说话也倍加小心,生怕说错话得罪人,所以不惜“耍滑头”,不惜“八面玲珑”,我开始不像我了。

  晚饭后陪刘薇上街买东西,她花钱挺冲,不嫌贵、不讲价,出手大方,一副阔小姐派头,我开始有些羡慕她。买了些零食后,她还想买双皮鞋,走了几家商店选了又选,最后总算看中一双黑色高腰高跟儿皮鞋,样子时兴漂亮。她试穿后又让我试。我不想试,说不买试什么。她命令似的说:“啰唆什么,让你试就试嘛。”在商家面前我不敢驳她面子,只得顺从,试来试去她也替我选了双确实挺对心思的,她一起付了钱。

  “大姐,我不想买。”我嗫嚅着低声说。

  “哎呀,又不让你掏钱。”“可是——”“走吧,啰唆什么?”我怯怯地尾随她出了鞋店,她把两个鞋盒交到我手上,我忙接过,刚叫声“大姐”,她又立刻抢话说:“你这孩子,啥都别说,这算大姐送给你的见面礼——后补的,行了吧?”除了感激还能说什么呢?想说声“谢谢”,可这两个字此时此刻显得那么苍白。唉,还是“大恩不言谢”吧。刘薇好像窥出我的心思,挎起我的胳膊说:“你这孩子心事太重,不就一双鞋吗?你要把我当姐姐就啥都别想,回到队里也别说是我送给你的,省得她们嚼舌头。”她无论说什么,我都“嗯”“嗯”地应着,就像小时候跟着妈妈上街一样,只管跟着她往前走,真的是什么都不用想,因为她就是我的依赖,就是闭着眼睛也是安全的,那种幸福感是无可比拟的。

  回到队里我把新鞋偷偷放进皮箱。就寝后别人很快入睡,我却怎么也睡不着,便悄悄拿出新鞋穿在脚上,又悄悄走进水房,走过来走过去,边走边看边笑,那种感觉就像儿时过新年穿上妈妈做的新鞋。折腾一阵之后又悄悄回到寝室,把新鞋擦了又擦才恋恋不舍地放进皮箱里。心想:我是幸运的、幸福的,因为我遇到了一位好姐姐刘薇。可是她如果没有钱,想当个好姐姐也当不成,就像我想做弟弟的好姐姐,因为没钱就做不成。我好像才明白,有钱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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