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国民党女兵的日记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9 23:37:34

二月二十三日(1) 一个国民党女兵的日记 尘封60年泛黄日记揭开17岁少女残酷青春史诗 收藏本书  字号 -+ 

  今天是民国三十七年二月二十三日,三天前我被国民党新×军暂编××师政工队录取,从此我将穿起戎装,成为国军中的一员。按规定今天要去报到,所以我起得特别早,准确地说,应该是彻夜未眠——虽然眼睛闭着,可脑筋却一刻也不肯休息。天刚蒙蒙亮我便起身,悄悄穿好衣服下地,蹑手蹑脚地推开房门走到屋外去。天还很冷,但风吹在脸上已不像冬季那样刮皮割肉,而是绵软的、轻柔的,像在抚摸我的脸。我深深地吸了几口气,顿觉神清气爽,一夜的慵懒疲惫一扫而光。 

  妈妈不声不响地买了鱼和肉,把早饭做得格外丰盛,可是看着妈妈盯着我的神情,我就心里慌慌的,鼻子酸酸的,哪还吃得下。弟弟去上学了,只有妈妈送我到大门外。我雇了一辆三轮车,带着爸爸用过的小皮箱和简单的行李,万般不舍地离开了从未离开过的家。我不敢回头,我知道妈妈一定站在那里抹眼泪呢。 

  车走得很慢,刚刚下过一场雪,地面已经被来往车辆碾得又湿又滑。车夫吃力地蹬着,呼哧呼哧喘着气,围在脖领上的旧毛巾已经被汗水浸透,头上的汗也顺着破毡帽淌进衣服里。看着车夫我自然想到妈妈,她不是也要在这样的天气里,挎着篮子去给人家缝缝补补挣饭吃吗?这就是穷人的苦命! 

  马路两边的商店都还没有开门营业,有的已是明显黄铺了,街上偶见的几个行人,也都缩肩曲背匆匆而过。满目凄清,没有一点儿生气。 

  回想六年前爸爸离开家,撇下妈妈、弟弟和我,一家三口靠妈妈当小学教员的微薄薪俸艰难度日。去年春天,妈妈的一个学生欺负同学,妈妈教训了他。不想他竟用污秽恶毒的话骂妈妈,情急之下妈妈打了他一耳光,身为接受大员的家长不依不饶,硬逼着校长把妈妈开除,气得妈妈大病了一场,为了延医买药花掉了有限的一些积蓄。如今失业的人多如牛毛,妈妈虽然四处奔走求告,依然不能谋到差事,被逼无奈只得每天挎着篮子,蹲在街头巷口给车夫、苦力缝穷。她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眼睛花得不行,夜里常常咳嗽得难以入睡。我也曾出去求亲告友找事做,但非但得不到帮助还遭白眼,甚至他们有的人连门都不开,像躲避瘟疫一样。我见街上有卖香烟的,就也想学着做,可妈妈不同意,说女孩子抛头露脸不好,万一碰上坏人怎么办。我不服气,就偷偷地又锯又钉,做个方盘糊上白纸,像模像样地挎在脖子上吆喝着做给妈妈看。她虽然被逗得合不拢嘴,可也还是不答应。 

  我不能再让你一个人出去受苦。卖香烟本钱小,又不费力气,为什么别人能做我就不能做?妈妈到底同意了,我就盘起头发,把爸爸的一顶旧学生帽扣在头上,像男孩子一样上了街。可是我不甘心,我还有梦。从上小学起我就喜欢国文课,尤其喜欢作文,每次写到远足的文章,开头总是从《学生作文指南》上抄来的那句现成话——“是日也,天朗气清,惠风和畅,老师就每次都用红墨水把这句话画上圈圈,我别提多高兴了。后来读《古文观止》,我才知道这是王羲之《兰亭集序》中的话,从此便喜欢上古文,对那些锦绣文章我不仅熟读,还要背诵、默写,一发不可收拾。再后来我的作文更是经常被老师评为佳作,作为范文在课堂上读给同学听。一位国文老师私下毫不吝啬地夸我是才女,说我的文章大有须眉之风,夸得我晕头转向。有一天妈妈问我将来想干什么,我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当作家!妈妈听后说我志大才疏,我不服气地撅起嘴说:你瞧不起人!我特别喜欢看上海电影,尤其是那些有插曲的电影,看后就学着唱。那些悲欢离合的爱情故事、那些华贵地生活方式,都让我着迷,我开始向往那种人生。 

  也许梦想真的可以变成现实,机会终于来了。那天我又上街卖烟,在一处招贴板上偶然看到一张广告,原来是国民党新×××师政工队招队员,上写凡能写会画、能演会唱,有志于军队政治宣传工作的男女青年都可以报考,尤其是待遇一项特别诱人,除少尉衔军饷外,还发给眷属粮。看过广告后我喜出望外,烟也无心卖了,一口气跑回家,强捺住跃跃欲试的兴奋心情把事情跟妈妈说了,不料她又是反对。 

  小琪,你爸爸在伪满国兵中当文书,六年前开拔进关,头一年还来过几封信,以后就再无音讯,如今这个人在哪?还在不在?都不知道。你想出去工作妈不反对,可就是不同意你去当兵,虽说政工队的人不一定上前线,可说不定哪天就开走,扔下妈妈你舍得吗?再说你一个姑娘家跑出去,我也不放心呀!妈妈又说一个她读师范时的同学告诉她,国民党不得人心快不行了,将来共产党能成气候。 

  妈,你可别乱说,你也不看报,报上说共产党是土匪,现在叫共匪,他们挑起内战,到处杀人放火,老百姓才不得好日子过,所以天天都在讲要剿匪嘛,你可别听信那些谣言。我要是能考上,往近了说可以挣钱让咱家的生活得到改善,往远了说将来说不定我还成气候了呢。妈妈憋不住,扑哧一声笑了。你知道我从小就喜欢写呀、画呀、唱呀,这政工队的事儿太对我心思啦。妈,你有什么不放心的,这是国家的正式军队。谁说女孩子就不能当兵啦,你还讲过花木兰、梁红玉的故事呢。我为自己这番滔滔不绝的宏论沾沾自喜。好妈妈,你就让我去嘛!我倒在妈妈怀里不停地摇着她的胳膊。 

  就这样从早磨到晚,磨得她终于宣告:反正我也说不过你。皇天不负苦心人,我顺利地通过考试关,如愿以偿地被录取了。

二月二十三日(2) 一个国民党女兵的日记 尘封60年泛黄日记揭开17岁少女残酷青春史诗 收藏本书  字号 -+ 

  一路上心事连绵,不知不觉我就到了目的地——铁西广场。按通知单上的地址,我很容易就找到政工队的日本式独楼小院。院落大门紧闭,角门未锁,车夫帮我把东西搬进楼内。见车夫已经大汗淋漓,我便多付了钱。他高兴得又是鞠躬又是道谢,反让我羞惭得手足无措。 

  小楼内走廊狭窄,光线昏暗,门、窗、地板上的油漆脱落,处处都显得十分陈旧。我刚站在走廊上踌躇着不知该敲哪扇门,就听见一阵咯吱咯吱的响声。我寻声望去,见一个人正从楼梯走下。不等我开口,他便先迎过来热情地招呼道:是来报到的吧?”“嗯。我点头应着,心突突地跳,脸呼呼地冒火。 

  他看上去二十多岁,梳着分头,浓眉大眼,很帅气。他先伸出手,亲切地说:我叫尹明,欢迎你!我不知所措,也没跟他握手。他并不在意地一笑,走,我带你去见队长吧。便从我手里过皮箱,又扛起放在地上的行李,腾腾地走向楼梯。我就不由自主地紧跟在后面。 

  到了楼上,他敲开右面第一个房间的门,我看见在办公桌后面坐着个穿军服的胖子。尹明指着我说:何队长,她是来报到的。胖队长用力眨了眨好像睁不开的细眼睛,嘴一咧,笑眯眯地说:欢迎你,你是安琪吧?”“嗯。我答应着,心想:他怎么不问就知道我的名字? 

  胖队长好像看出我的心思,笑嘻嘻地一摆手说:是这样子的。我们只录取了三名队员,两男一女,那你当然就是安小姐喽。见他阴阳怪气的样子,我的心又突突地跳,脸也准是又红了,就在心里骂自己:真没用! 

  不要紧张嘛,我叫何勇,以后喊我老何就行啦。胖队长指着桌边的一把椅子说,坐,快坐嘛。我怯生生地坐到椅子上,低着头不敢看他,照实说是不敢看他那双细细的小眼睛,它们看人就像用针扎你一样叫你受不了。 

  尹明,你让唐克给安小姐准备一套棉服。胖队长命令道。 

  尹明走后,何队长走到我跟前,眯着细眼睛不停地在我脸上扫来扫去,咂着嘴说:小安,你蛮漂亮嘛!咱们张副队蛮有眼力的,是他看中了你,队里正缺少像你这样又漂亮又年轻的女队员啊!我急忙站起来向后躲闪,一直退到墙边。我有些怕,虽然说不清怕什么。 

  小安啊,不要这样紧张嘛,以后我们就是在一口锅里吃饭的好同志嘛,要朝夕相处的哟。我这个人是蛮爱才的,好好干,前途无量嘛。他又踱回到桌子后面去了。 

  这时一个比队长矮却一样胖的人走进来,怀里抱着一套棉军服,主动朝我笑笑说:这是你的,不一定合身,先将就穿吧,反正也快发夏服了。我叫唐克,可不是坦克,是唐伯虎克己奉公,叫我坦克也行,挺顺嘴的。队里的吃喝拉撒睡全归我管,有事找我,别客气。我想笑又赶紧憋住。 

  乱弹琴,怎么能将就呢?明天到军需处找套合身的嘛。何队长绷着脸训斥道。 

  是,马上办。唐克胸脯一挺做了立正姿势,两只皮鞋撞出很大的响动。 

  我又想笑,心里说:这里的人平时说话做事也都像演戏一样吗? 

  老唐,你把小安送到女队员寝室去,帮助安顿一下。何队长对我笑笑,做了个的手势。 

  好咧。安小姐,请吧。唐克提着皮箱、扛着行李走在前面,我抱着棉服紧跟在后。在走廊尽头,一扇门半敞着,里面传出唧唧喳喳的说笑声。唐克也不敲门,地一脚把门踢开。 

  这时,房间里的人一齐朝我看过来:惊愕,赞叹。一个正在洗头的姑娘先大声地嚷:看哪,八成是仙女下凡了吧!她穿着粉色的紧身绒衣,高高的胸脯,细细的腰身,焕发着青春活力。她顾不上擦干头上的水,急忙穿上棉袄,顺口骂道:该死的唐克,不敲门就往里闯!”“挺封建呢。我真搞不懂你们这些女孩子,一会儿唯恐露得不够,一会儿又遮遮掩掩,真是邪门儿。唐克笑嘻嘻地放下东西指着我说,她是新来的队员,你们又多个小姐妹,往后多照顾着点儿。又转向我,自己作个介绍吧。说完便嘻嘻哈哈地走了。 

  房间里有五个人,都在二十岁上下,年纪最大的一个躺在床上,看上去不像是睡着了,却一直不睁眼睛。房间里很乱,扯着的绳子上挂着洗过的和没洗的衣服,窗台上摆着小镜子和瓶瓶罐罐的化妆品,被褥卷成团横搁竖放没个规矩,地上扔满了纸屑、果皮、香烟头,好像多日没打扫过。 

  我局促不安地说:我叫安琪。”“我叫胡美丽。洗头的姑娘先自我介绍。她又向床上一指说:她叫刘薇,最大,咱们都叫她大姐。又指着坐在床上看书的,她叫林婕。我逐一向她们点头微笑。这时,那个一直倒背着脸的人转过身来,她手里拿着针线正在缝着什么。她不等胡美丽介绍就抢着说:我叫吴静文。这屋里一共四个人,还有五个住隔壁,现在算上你,女队员正好十名。这个吴静文长得挺好看,人如其名,文文静静的。她又指着坐在桌子上嗑瓜子的人说:她叫陶冶,又淘又野,还是个馋猫。她不是咱们屋的。”“阿弥陀佛,不近人间烟火的老道姑。哈哈哈哈!陶冶边说边把瓜子皮吐向吴静文。 

  这时,躺在床上假寐的刘薇突然睁开眼睛,怪模怪样地看着我,一句话也不说,让我心里直打怵,我遂主动地叫她一声:刘大姐。” 

  行,小嘴怪甜的。她一骨碌坐起,问我,多大啦?我说:十七。”“干点啥不好,为啥偏要跑到这儿来?刘薇从枕头底下摸出一支香烟点着,一连猛吸了几口,仰着脸吐出一串串白圈儿。 

  我心乱如麻,一面在指给我的地方铺行李,一面敷衍着回答她们提出的这个那个问题。房间里已经没有床,我只能睡在取掉拉门的日式壁橱里。一钻进去我就想起鲁迅的那句诗:未敢翻身已碰头,真是又想笑又想哭。 

  中午和晚饭吃的都是高粱米掺黄豆半干不稀的饭,菜是炒盐豆。我从小就不吃生葱,可炒盐豆偏偏拌了绿绿的一层生葱花,只好捏着鼻子拣不沾葱的豆子吃,可还是满嘴溷气,饭后就偷偷去刷牙,一遍又一遍地刷,一口接一口地漱。 

  最让我难堪的还是那套不合身的旧棉服,袖子长得能盖住手,上衣肥得能装下两个我,衣领油渍渍的散发着臭烘烘的气味。没来以前我就听说新×军是国军中的骄子王牌儿,一色的美式装备,吃的是美国面粉和美国罐头,穿的是美国军服,用的是美国枪炮。我还记得八一五光复那阵儿,在沈阳街头就见过新×军,男兵戴着钢盔,女兵戴着船形帽,开着吉普车满大街兜风,好气派!现在怎么了?这是新×军吗? 

  入队后的头一个晚上失望伴着失眠,我躺在憋闷的壁橱里,听着室友此起彼伏的细细鼾声,眼泪就怎么也止不住了——我想妈妈,我想弟弟呀!我这是怎么了?怎么这么不中用?不是我自己下定决心,好不容易说服妈妈,又经过百里挑一、千里挑一才考进来的,怎么刚刚遇到这么一点儿小小的不顺和挫折就灰心了呢?这头一天就认识了这么多长相不同、性格各异的陌生人,接触到这么多从未经历过的事情,我相信未来的生活一定会是丰富多彩的,我要把这一切都记录下来,也许有一天真会成就我的作家梦呢?我考进政工队绝对是正确的选择。

二月二十四日(1) 一个国民党女兵的日记 尘封60年泛黄日记揭开17岁少女残酷青春史诗 收藏本书  字号 -+ 

  今天起得很晚,浑身懒懒的又酸又痛,睁开眼睛见室内只剩下我一个人,我便急忙穿好衣服。这时走廊上传来有人走动的声音,我端起脸盆正要去洗漱,吴静文进来了。 

  起来啦?快去洗脸,一会儿还要跑步、练声呢。我赶紧跑进水房,草草洗漱完毕就跑到院子里。院子很小,还不足一个篮球场大。二十几个人已经站好队——说是站队却不整齐,东张西望,说说笑笑,连童子军也不如。我一走过去就成了众矢之的,男队员交头接耳、唧唧喳喳,是在对我评头品足。我已不像昨天那样紧张,不过依然不敢正眼看人。吴静文把我拉到身边——在一个处处感到陌生的新环境里,哪怕有人朝你善意地笑笑,多跟你说句话,都会使你感到特别温暖和莫大安慰。我也对她笑笑,把身子紧紧地靠过去,老半天才肯放开她温湿的手。 

  吴静文告诉我,站在队前喊口令的就是队副张绍德,面试时见过的,瘦高个儿,一脸的严肃,嘴上叼个哨子边跑边吹,队员们跟着他稀稀拉拉地绕着铁西广场跑。两圈下来人人气喘吁吁,都自动改成慢步走,只有张绍德还在前面一个劲儿地边跑边吹。 

  跑步结束后回到院子里开始练声,一个皮肤黝黑、膀宽腰粗的人站在前面指挥,队员都叫他曲大哥——————”队员们跟着他把七个音阶由低到高再由高到低反复练唱,最后又唱了两首歌。我先是跟着哼哼,渐渐也能咬清字眼儿提高嗓门儿唱准调了。 

  早饭后没有活动就在房间里闲聊,不一会儿男队员也过来凑热闹。吴静文说他们总爱往这边跑,女队员除非有事,不然谁都不过去。现在我已经能叫出他们的名字:韩德曾、于志强是我的同榜,还有吴安一、孔亮、徐伟和姜瑞田,他们都是从长春过来的老队员。听到动静,隔壁的女队员也呼啦啦地跑过来,她们是严凤、王亚芬、白萍、李芳芯和陶冶。队里的人几乎到齐了,挤了满满一屋子。我的左右,一边坐着吴静文,一边坐着吴安一,他紧贴着我,连他的呼吸都能感觉到,叫人浑身不自在,身上像爬着许多小虫子,痒得难受,想挪开点儿,这面又紧挨着吴静文。房小人又多,捂着大棉袄,我就觉得浑身都在出汗,偷偷地用手在脸上抹了一把,不想还是被吴静文看到了。 

  怎么了,出这么多汗?她掏出手绢塞给我,我胡乱地在脸上抹着,生怕被人看见。大家七嘴八舌地说笑着,我实在没心思细听,只盼快点儿散去。 

  老孔,报考的人那么多,怎么就要了三个人?吴安一问孔亮。 

  这也正是我的疑问,就听孔亮说:政工队有固定编制,你也不是不知道。从长春过来时有几个人留守了,现在不得不补上嘛。吴静文悄悄告诉我,队里还有一名女队员叫乔莹,因为怀孕待产就留在长春,没跟过来。又听孔亮接着说:报名的人多很好嘛,可以优中选优。说到这儿他放低声音,再说,报名的多报名费就多,他伸手向上一指,不是有赚头嘛。韩德曾扯扯皱巴巴的棉袄袖子,一脸不悦地问:不是说新×军全副美式装备吗?为啥给咱们穿这破玩意儿?”“什么美式装备?小老弟,那是旧皇历不能看了。新×军当年从大西南空运到东北,确实是全副美式装备,吃的、穿的、用的都是美国造,可如今——唉,在吉林跟共军一交手就损失了一个师。在座的有人可能不知道,咱们这个师原来是伪满洲国的国兵,被调到关内帮助日本人跟抗日武装作战,八一五光复后,接受中央军改编开回东北,摇身一变也成了抗战八年的中央军,后来又编入新×军序列,所以号称全副美式装备王牌军,在咱们师就徒有虚名了。听到这儿,于志强瞪大眼睛疑惑不解地问:照这么说,咱们这是汉奸队伍了?听了这些话,我心里也很不自在,自己的爸爸不就是伪满国兵吗?他不也成了令人痛恨的汉奸?我开始后悔自己太盲目,太轻率,做了错误的选择。又忽然想到当年跟着队伍进关的爸爸会不会也在我们××师呢?不会,不会,他要是跟队伍回来能不回家吗?妈妈总说爸爸十有八九不在人世了。算了,别再想这些没影的事了。 

  这叫什么事儿啊?哼,上了贼船啦!于志强腾地站起,两手攥成拳头怒不可遏地说,要早知道这样,用八抬大轿请我也不来。孔亮把于志强摁在座位上安慰道:小老弟,别激动,我也是一时高兴把听来的这档子事抖搂出来,你这个耳朵听、那个耳朵冒,听完拉倒。什么汉奸不汉奸的,咱们是堂堂正正的国军、中央军、王牌军,咱们师长那是堂堂正正的国军师长,委员长钦定的。刚才我那是胡说八道。住在同室的胡美丽接过孔亮的话:委员长钦定的又怎么样?你们还记得不?去年在长春听师长讲话,他慷慨激昂地说我军抗战八年立下卓越战功,我师将士浴血奋战屡受嘉奖,那阵儿咱们还不知道底细,真让他给蒙了,说不定委员长也让他蒙了呢。哈哈哈!她的几句话把大家全都逗乐了。 

  唉,啥都别说了,谁让咱们上了这条船呢,是自愿的,又没人拿枪逼着你。陶冶叹着气,一脸的自怨自艾。 

  我朝她看过去,她正充满敌意地看着我,同时又用一样的眼光看着坐在我身边正在看我的吴安一,看得我心里发毛又莫名其妙。

二月二十四日(2) 一个国民党女兵的日记 尘封60年泛黄日记揭开17岁少女残酷青春史诗 收藏本书  字号 -+ 

  坐在对面的那个人引起我的注意。他一直轻松地笑着,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像在听一段段开怀解颐的故事,可是细细观察,他笑得很假、很勉强、很无奈。听吴静文说他叫姜瑞田,是林婕的恋人。 

  净扯些没用的,烦不烦?刘薇不屑地说,像在自言自语。她谁都不看,只顾仰着脸吸着烟吐着圈儿。 

  对了,几位新同志介绍介绍你们自己吧。韩德曾,你先说说。显然孔亮是想缓解一下有些凝重的气氛。 

  有什么好介绍的,我是流亡学生,老家在安东岫岩,共产党来了,穷棒子闹翻身,分了我家的房子、土地,我爸、我妈都挨斗了,家里的东西也都给分了,叫什么分浮财。我爸让我出来当中央军,就是想有朝一日能打回去,找穷棒子算账。因为我姑父在沈阳做生意,我就投奔他来了,不想扑了空,他们全家已经飞北平了。我正愁没辙,赶上政工队招人就来了。韩德曾说话时老是盯着我看,像是专讲给我一个人听的,扭扭捏捏、抓耳挠腮的样子叫人讨厌。 

  没看出来,你还是个阔少爷呢!姜瑞田的话带着讥诮味道,不过我挺高兴,因为我有些讨厌这个韩德曾,虽然我们是一起入队的。又听姜瑞田说:现在全东北也只剩下几座孤城,要想打回你老家去怕没那么容易吧。韩德曾不以为然地反驳道:有美国帮助还怕打不垮共产党?他阴沉着脸,像在跟谁赌气。 

  老弟,美国人也不一定靠得住,孔亮接过话冷冷地说,世界上最滑头的莫过于山姆大叔了。过去他的确没少援助我们,可惜咱们不争气,老打败仗,共军的武器倒是快全部美式化了。现在老美也学乖了,再不肯拿钱打水漂了。去年在长春发了一回美国货,士兵没份儿,军官抓阄,有摊上鸭绒被的,有摊上夹克的,我抓到一套罗斯福呢军便服,衣领贼拉埋汰,人家脱下来还没洗呢,裤子屁股上都透亮了,没穿几天就出了窟窿。听说这些破烂儿都是二战中美国兵替换下来的,咱们拣洋捞当宝贝!听孔亮这样说,老队员都有同感地点着头。 

  还说呢,我的鸭绒被拉链拉不动,睡完觉钻出来的鸭毛满天飞。还说睡在雪地里也不冷,我睡在这屋里到了后半夜就冻得直哆嗦。陶冶的话又把大家逗乐了。 

  再看韩德曾,耷拉着脑袋蔫了。 

  韩德曾说完了,该小于的了,你说说吧。吴安一拱拱坐在身边的于志强。 

  大家都把目光投向他,刚才那个怒目金刚似的于志强突然变得异常冷静,他一板一眼地说:我叫于志强——”大家都笑了。 

  谁不知道你叫于志强呀?胡美丽笑得直拍巴掌,于志强顿时红了脸。我心想:这个人真是憨得可爱,在他身上看不到一丝社会人的习气,真希望我们都能永远保持这样可爱的学生本色。 

  吴安一急忙摆手说:别打岔,让小于接着说。”“也没什么可说的,我叫于志强——你们都知道了。我爸爸、妈妈都远在山西太原,我跟奶奶、姑姑生活在一起,沈阳是我的老家。我爱好文艺,特别喜欢美术,想上艺专,可家里供不起,所以就报考了政工队,没想到还真考上了。我刚刚走出校门什么都不懂,以后请各位哥哥姐姐多多指教。笔试那天于志强就坐在我旁边,我的钢笔突然出了毛病,怎么甩也不出水,急得不知所措。于志强发现后立刻把一支钢笔推到我面前,我感动得几乎流出眼泪,可是还笔时连句感谢话都忘说了,一直后悔不已。 

  我正没头没脑地想着,就听林婕说:安琪,轮到你了,说说你的情况吧。既然两位同榜都作了自我介绍,我自然无可回避,就把我的家庭、学历以及为什么要考政工队都说了。在众人的眼睛里,我看到了怜惜和理解,这使我很不安,因为我没有用真诚回报大家的真诚,爸爸是伪满国兵这件事我没敢说,怕说出来自己一向看重的自尊就会顷刻间瓦解。 

  整个一上午就在闲聊中度过。 

  午睡后我想到外面去透透气,刚走下楼就听见楼梯后面有动静。我悄悄走过去,不想正看见徐伟跟胡美丽紧紧地抱在一起亲嘴,吓得我目瞪口呆,幸好他们都没注意到我,于是我赶紧轻手轻脚地溜到外面去。我心想:这都是些什么人啊,怎么在光天化日之下就干些偷鸡摸狗的勾当,让我这不相干的人也为之蒙羞。 

  晚上我又失眠了,翻来覆去想着一个问题——来政工队到底是对还是错?最后总算想明白,不来政工队又能去哪?这应该是一份得来不易的好差事,供吃、供穿又给钱,再说这不正是自己向往和喜爱的工作吗?多想无益,得过且过吧。

二月二十八日(1) 一个国民党女兵的日记 尘封60年泛黄日记揭开17岁少女残酷青春史诗 收藏本书  字号 -+ 

  上午清扫环境,布置会议室。会议室是楼内最大的一个房间,吃饭时它是饭厅,练节目时它是排练场,开会时它又是会议室。 

  据说这是从长春移防沈阳后的第一次大清扫。先是分头打扫寝室。女队员的房间我们这屋算是最好的,双层的玻璃窗,地板大致完好还涂着油漆,墙壁已经很久没有粉刷过,白墙变成了灰墙,天花板四角挂着大片灰网。姑娘们都脱掉外衣,捋胳膊挽袖子干得挺起劲儿,挑逗打闹,歌声伴着笑声,在百无聊赖中也算找到一点儿乐趣。经过一番清扫,墙壁干净了,玻璃窗和地板也见了光,房间里一下亮堂了许多。 

  不到午饭时间,肚子已经饿得咕咕叫。一天三顿高粱米黄豆饭,吃得裤腰肥了一圈儿。多吃吃不下,少吃不禁饿,尤其是拌盐豆加生葱花,实在倒胃口。 

  开饭喽!徐伟敲着搪瓷碗一路跑一路喊。听到喊声,大家一窝蜂似的拥到会议室兼饭厅。现在这里已经打扫干净,正面墙上挂着军徽,圆形的红纸板上缀着蓝鹰图案,上面还有三个英文字母“NIA”,所以新×军又称蓝鹰部队。军徽两边是用蓝色厚纸板刻成的八个黑体大字:精诚团结,戡乱救国。听说这些都是新队员于志强的作品。我也是新队员,所以夸他做得好,我也像沾了光似的高兴,我开始对这个不多言不多语、学生气十足的新伙伴有了特殊的好感。 

  原来乱堆乱放的物品已摆得整整齐齐,几只放服装道具的大木箱上摆着各种乐器盒,靠近窗户的两张旧办公桌上放着油印机和几桶油墨,桌面虽已擦过,还是黑一块红一块,污渍斑斑。 

  伙夫老郭拎进一铁桶冒着热气的高粱米黄豆干饭,勤务兵李福盛跟在后面端进一盆拌盐豆,一股生葱的溷气味儿直冲鼻子,本来已饿得塌了腔的我,一闻这味还是没了食欲。 

  菜勺子磕着铁桶叮当响,吧唧吧唧的大嚼声混着说笑声、打闹声,就是政工队例行的一日三餐交响曲。室内既无饭桌,也没凳子,几把一坐三摇的破椅子谁抢着谁坐,其余的就坐地板,坐窗台。我和吴静文蹲在大鼓旁,鼓面就是放菜盆的饭桌。她出于好心把打来的盐豆直往我的菜盆里拨,我盛了大半碗饭几乎是数着粒儿往嘴里送的。 

  坐在一旁的韩德曾吃得特别香,嚼饭的声音特别响,我半碗饭没吃完,他已经添了两回。他吃饭的样子也特别,横架着胳膊大口大口地扒,大口大口地咽,时不时地抻着脖子打几个响嗝。 

  我听见徐伟悄悄对吴安一说:他怎么这副吃相?”“八成是个饿死鬼投胎,嘻嘻嘻。两个人边吃边说边笑,虽然声音不大,但韩德曾一定听得见。他满脸通红,头上冒着热气,汗流进脖领子也顾不上擦。我心想:这个财主家的大少爷怎么这么没风度? 

  我很快把饭吃完,可盐豆却剩了一碗底,不等吴静文就先跑出去,把盐豆偷偷倒在走廊上的竹筐里,不料竟被伙夫老郭看见,他立刻火冒三丈地吼起来:你吃不了放回伙房去,为啥要倒掉?你知道不?老百姓连这个也吃不上,这点黄豆在长春能救活一条命啊!你跑这儿摆小姐谱来啦?那样子真吓人,瞪着眼睛、叉着腰,像要吃人。他这一喊惊动了饭厅里的人,大家都跑出来看,我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老郭,你干啥发这么大的火?” 

  她还是个孩子,这么小就出来做事容易吗?”“也不怨老郭发火,她也不该糟蹋东西啊。你一言他一语,我再也听不下去,一甩胳膊跑回寝室,一头栽到床铺上,几天来的郁闷、委屈一股脑地化作风雨交加的痛哭。 

  姑娘们都跑回来,还有吴安一、徐伟、于志强……满满一屋子人,像哄孩子似的劝我、安慰我,羞得我无地自容。是啊,细细一想,我真不该把那些豆子倒掉,这年月粮食该多贵重,我是什么小姐,摆什么谱呀。他们哪里知道妈妈和弟弟也在半饥半饱地度日呀。我决计从现在起一定改掉不吃生葱的穷毛病。 

  吴静文把我扶起来,替我擦眼泪,我低着头,不知道说什么和怎样做才能得到大家的谅解。 

  看,眼睛都哭红了,芝麻大的事儿值得他发这么大的火?严凤在替我鸣不平。 

  别哭了,哭肿了眼睛,大姐心疼啊。听了林婕的话,大家都止不住地笑,我也想笑,却硬是咬着舌头憋住了。 

  唉,真是个孩子,受不得一点儿委屈!陶冶走过来,从兜里掏出一块包着玻璃纸的水果糖,剥开纸硬塞到我嘴里,还调侃地说,小孩儿得用糖哄。这一次我实在憋不住了,到底跟着大家一起笑了。 

  哼,这也算委屈?委屈的日子在后头呢!到时候有你哭的。后进来的刘薇板着脸也不看我,赌气似的躺到床上闭目养神。 

  这个人怎么像块冰,这么不近人情?我想顶她几句,可话到唇边又咽了回去。我发现不仅姑娘们惧她,就连喜欢调皮捣蛋的男队员在她跟前也都规规矩矩不敢造次,我新来乍到,敢得罪人家吗? 

  午后休息,有人上街,有人睡觉,也有人去水房洗衣服。我本来也打算洗几件衣服,又不愿去挤去凑热闹,就一个人躲在房里看书。过了一会儿听水房里没动静,我才端起脸盆进去。 

  我刚把衣服泡上,于志强也端着脸盆走进来。我抬头看他,他对我浅浅地一笑说:洗衣服啊?”“嗯。我答应一声忙把头低下。 

  我跟于志强应该认识得最早,考试那天我向他借过钢笔,可就在彼此四目相对的瞬间,从他的眼睛里我看到同我一样的惊讶和欣喜。那稚气的脸,那聪慧的眼神,那憨厚的嘴唇,都深深地刻在我脑海里。队里第一次见到他时,我竟情不自禁地跳起来握住他的手不放,就像遇见了久别重逢的好朋友,那种亲切感是从未经历过的。现在他就站在我旁边,只有他和我,我的心在怦怦地跳,水房里静得连心跳的声音都听得见。我心不在焉地揉搓着水盆里的一条裤子,两只手泡在冰冷的水里也不觉得冷。忽然,我发现盆里的水红了,原来是一不小心手指被衣服上的别针划破了,鲜血直流。我急忙把手指放到嘴里,又是吮又是吐,不想全被于志强看在眼里。 

  怎么啦?他立即跑过来。 

  我用力捏着还在出血的手指,在心里骂自己:谁让你胡思乱想,活该! 

  别怕,我去拿药。他转身向外跑去,眨眼工夫就捧来一堆东西——绷带、胶布、红药水、消炎粉。他不容分说掏出手绢擦干我的手,然后在伤口上涂了红药水,撒上消炎粉,又缠上绷带粘好胶布,这一连串动作又迅速又麻利。

二月二十八日(2) 一个国民党女兵的日记 尘封60年泛黄日记揭开17岁少女残酷青春史诗 收藏本书  字号 -+ 

  疼吗?他看着我的眼睛关切地问,像个大哥哥,不,像个疼爱孩子的父亲。 

  我摇摇头,心里泛起一股热浪。他又不容分说捞起我脸盆里的衣服就洗,我急忙阻止:我自己洗,我自己洗吧。他用胳膊挡开我,你的手不能沾水。”“还是我自己洗吧。我哀求似的说。 

  哎呀,你的手不能沾水,会感染的。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打把式卖艺的常挂在嘴上,这话挺有道理。现在咱们都离开家出来做事,就该互相帮助,对不对?我无话可说,原以为他不爱讲话,没想到一说起话来竟滔滔不绝,而且有条有理,像个小大人。 

  那就让你受累了。我也想幽默一下,却一点儿也不幽默。 

  他会心地笑了。我们又聊些彼此感兴趣的事情,我发现我们有很多一致的地方——一致的关注,一致的喜爱,一致的厌恶。我们都尝试着慢慢敞开各自的心扉,两颗心贴得越来越近,好像心跳都是合拍的。我沉浸在莫名的幸福之中。说话间他已经把我的衣服洗完漂净,接着又去洗他自己的。 

  于志强,你来政工队后悔不?不知怎么我会突然提出这样的问题。 

  他一愣,反问:为什么后悔?”“入队以后,很多事情都跟原来想象的不一样,总有一种上当受骗的感觉。我就把这些日子的一些观感和想法说了。 

  没必要后悔,既来之则安之。现在不同于在家里,也不同于在学校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人与工作之间的关系都非常复杂。就说队里这二十几个人,各有各的秉性,各有各的家庭境况,各有各的不同经历,要想互相沟通,达到互相了解、信任就不是件容易的事,我们必须慢慢适应。这对我们这些刚刚走出校门、离开家庭的人是个难得的锻炼机会,所以没有必要后悔。我感动极了,眼里汪着泪水。我说:你不后悔,我还后悔什么?让我们一起面对困难迎接挑战。Victorybelongstous”“对,胜利属于我们!于志强用力把手拍到水盆里,水花四溅,溅到他和我的脸上,我们一起开心地大笑。 

  于志强,你真了不起,你的许多见解同你的年龄很不相称,那些话真不像从你的嘴里说出来的,倒像个久经磨炼的——”“————条,对不对?于志强嘿嘿地笑。 

  哎呀,我不是这个意思嘛。”“看你急的,老油条也没什么不好,说明成熟、老到。不过我可没你说的那么邪乎,还不是从书本里学来的,现学现卖呗。”“你特别喜欢读书是吧?”“是,我家就住在图书馆附近,有时间就去借书看。看书也有瘾,每天睡觉前不看几页书就睡不着。”“你都喜欢看什么书?”“看得最多的还是文艺作品,中国的、外国的都喜欢看,虽然不能完全读懂,但还是从中明白了不少道理。”“真的,你真的很了不起。我由衷地赞叹着。 

  快别这么说,我跟你一样,都是刚刚走出校门的小学生嘛。他忽然问我,你不喜欢吃生葱?”“嗯,从小就不吃,一闻到那股味儿就恶心。别人一定以为我太娇气、太个性,对不对?其实我是很能吃苦的。一想到老郭那凶巴巴的样子我就满腹委屈。 

  你别想得太多,长期形成的习惯很难改,再说不吃生葱也算不上什么毛病,待会儿我去跟老郭说说,让他留出一些不拌葱的吃起来就顺口了。我急忙摇头摆手说:别,别,千万别去麻烦老郭,我能凑合着吃。我们就这样一直站着,一直聊着,听见老郭喊吃饭才把洗好的衣服晾出去,这时也才开始觉得腰酸背痛,不过心里还是有少有的兴奋和惬意。 

  今夜睡得很香,好像又回到家里,又睡在了妈妈的身边。

三月十二日(1) 一个国民党女兵的日记 尘封60年泛黄日记揭开17岁少女残酷青春史诗 收藏本书  字号 -+ 

  今天是国父孙中山逝世纪念日,早饭后何勇队长集合全体队员去政工处参加纪念大会。 

  这是我入队后第一次去政工处。我们由队副张绍德带队,他拼命吹着哨子,想让队列整齐一些,可一个个都像堵着耳朵,松松垮垮,吊儿郎当,好像一队散兵游勇,殿后的何队长急得吆三喝四,不住嘴地喊:好好走行不行?说说笑笑、打打闹闹成何体统?咱们是新×军,不能给军徽丢脸。听老队员说,何队长总爱把×挂在嘴上,又恨不得把这三个字写在脑门儿上,一套罗斯福呢军便服、一件美式夹克从不离身。按规矩只有将、校才可佩戴刺绣帽徽,他的军衔是上尉,他却偏要自掏腰包特意买来戴上,为这事没少挨处长训。勤务兵李福盛是配给政工队的,他却一个人支配使用,出门总要带上,还要让他戴着钢盔、背着卡宾枪跟在身后,装模作样硬充长官。 

  不怕叫人笑掉大牙。哼,新×军?吴安一狠狠吐了口唾沫,还不是冒牌货,看看咱们这熊样,官不像官兵不像兵,倒像一帮伙头军。他的话引来一片笑声,把队形也笑乱了。 

  紧接着这个说军长偏心眼儿,咱们好事摊不上,倒霉的事落不下;那个说咱们师是先天不足,后天缺乏营养,简直就是后娘养的。……何队长气得双手叉腰大呼小叫,可还是无济于事。他索性一跺脚站下,等队列走远才背着手、踱着方步跟上,为的是听不见心不烦。 

  穿过铁西广场,吴静文指给我看,那个三层楼就是师政工处,这里是电业局的办公楼,现在政工处占了一二层。我顺着她的手望去,见大楼的拱门上方画着青天白日徽章,两边门垛上分别写着精诚团结”“戡乱救国八个大字。我心想:怎么到处都是这两句话,絮烦不絮烦呀? 

  走进一楼大厅,里面已经人挤人地站满了。吴静文说这些人都是咱们师的政工人员,有连指导员、营教导员、团政工室主任以及师团的政工干事。我们被带到最前面去,因为人太多,也分不清横排竖列,人挨人,肩并肩,热烘烘的像一笼屉馒头。 

  大约十点钟,一个肩上斜披白红条纹绶带的人高声喊道:大会开始,请肃静,不要吸烟。大厅里的嘈杂声依然不绝于耳,站在后面的人照旧喷云吐雾,满室青烟缭绕,呛得嗓子发痒,于是一人咳嗽立刻引起连锁反应,这里那里咳嗽声响成一片。 

  值星官又在喊:不要吸烟!严凤悄声说:这个人是政工处秘书,叫杨尚斌。杨又连喊几声,直到军乐队奏起国歌军歌,才算把此起彼伏的喧嚷压下去。这就是国军?这些人就是国军的军官?如果这就是堂堂的国军的缩影,岂不是太悲哀了吗? 

  敬诵总理遗嘱。一声令下众口同声:余致力于国民革命凡四十年……”起初还算整齐,可三句过后就乱成一锅粥,有人快,有人慢,有人声大,有人声小,也有只见嘴动不闻其声的。总理遗嘱在学校时已背得滚瓜烂熟,所以我读得又流利又响亮,不想竟惹来周围许多白眼,吓得我赶紧闭嘴低头。 

  值星官又一声喊:长官训话。吴静文告诉我,长官就是政工处处长丁怀仁。 

  我朝前望去,这人大约四十来岁,一张五官端正、棱角分明的脸白白净净的,乌黑的小背头溜平锃亮,像刚刚擦过鞋油的皮鞋头,一身将校呢的绿军服平整笔挺,肩章上三颗梅花星银光闪闪。平心而论,他很漂亮,尤其是那双小眼睛,明亮有神、锋芒逼人。 

  各位同志,今天是国父中山先生逝世二十三周年纪念日。他停下来向大家扫视一眼,又清清嗓子接着说,国父虽已仙逝,但是他的思想和精神犹存,他为之奋斗的事业尚未成功,吾侪应继承国父之遗志努力奋斗。什么是先生之未竟事业呢?嗯?就是精诚团结、戡乱救国。只有戡乱才能救国,要救国则必须戡乱……” 

  新年伊始,委员长钦定建立东北剿匪总司令部,我军荣幸被编入第×兵团,荣膺剿匪之重任,这表明党国剿匪戡乱之坚定决心。委员长在重订刊印《剿匪手册》之际,训诫吾等要督励所属,努力进剿,迅速达成任务,故吾等政工干部务必共体时艰,精诚团结,戮力同心,振作我军将士,深刻了解剿匪戡乱之大义。我们有全体国民之拥戴,有盟邦美国朋友之援助,定能达成戡乱救国之目的,彻底消灭共党指日可待……”杨尚斌带头鼓掌,随之全场响起一阵并不热烈的掌声。 

  丁怀仁走下讲台时,一眼看见了我,我也正在看着他,四目相对躲闪不及,我赶紧低头,心跳得要蹦出来。

三月十二日(2) 一个国民党女兵的日记 尘封60年泛黄日记揭开17岁少女残酷青春史诗 收藏本书  字号 -+ 

  再往下又有杨尚斌讲话,又有其他的什么人讲话,我一概没听进去,只觉得头晕目眩。 

  就这么点儿屁事,啰里啰唆,翻来覆去,烦死人!刘薇小声嘀咕着。 

  这个人虽说对我不太友善,可她率直的性格和皇帝老儿也不怕的劲头,我倒十分欣赏。清早一搪瓷碗高粱米饭已消化殆尽,肚子开始咕噜咕噜地提抗议。政工队一日三餐是不变样的高粱米黄豆饭,连菜也只是炒盐豆煮盐豆。不过,自从于志强把我不吃生葱的毛病告诉老郭以后,他便每顿饭都给我留出一些不加生葱的豆子,所以吃起来挺香,连饭量也增加了。 

  饿不饿?吴静文捅了我一下问道。 

  怎么不饿?早就肠中车轮转啦。我低声说,不想被溜达过来的何队长听见,吓得我一吐舌头,心里说又得挨揢了。不料他把细眼睛一眯,笑道:饿啦?别急,就散会了。说完背着手挤到后面去。 

  我望着那肥肉堆起来的后脖颈,心里直犯嘀咕:他怎么没骂我?要是换了别人,比如胡美丽或者严凤,他会不会也这样和颜悦色?哼,笑里藏奸!丁怀仁那怪异的眼神又出现在眼前。可怕的眼神!我入队的前一天晚上,妈妈一再嘱咐我,凡事要多长几个心眼儿,防人之心不可无。外面的世界太复杂,人心叵测,千万要加小心。想起妈妈的话,我更觉心惊肉跳——唉,要长多少心眼儿才够用啊? 

  大会一直开到将近中午才散,回队时没站队,三三两两挺着饿瘪的肚子,拖着站酸的腿,一步步往回蹭。吴静文挎着我慢腾腾地走着,徐伟撵上来说:我请你们吃鸡丝面怎么样?”“得,咱们可受用不起,要是让胡美丽知道,还不得闹翻天?严凤嘴一撇,快步去追前面的李芳芯。 

  徐伟,你说话算数吗?吴安一从后面赶上来,你什么时候出过血呀?”“吴静文,你去吧,我得走了,吃完饭我还有事呢。我边说边甩开吴静文去撵前面的陶冶。 

  等等我,谁吃他的什么鸡丝面。吴静文也追上来。 

  这时就听见后面赶上来的胡美丽大声嚷嚷:徐伟,你又烧包啦?好呀,我正想吃面呐,走吧。徐伟咧嘴一笑,吃什么面?我说着玩儿呢,我请不起,他们也不能去,你就别跟着起哄啦。这顿鸡丝面到底没吃成。 

  午饭后,大家回到寝室倒头便睡,一觉睡到天昏地暗,街上亮起了路灯,晚饭也推迟了半小时。 

  白天睡足了,晚上自然有精神想心事。 

  小时候见过伪洲国兵、宪兵,光复后又来了苏联大鼻子红军、共产党的八路军,再后来就是中央军。我虽然明白爸爸当国兵是给日本人做事,被叫做汉奸,很不光彩,可我还是欣赏军人的威武气派,也许兴冲冲报考政工队就有这种潜意识在作祟。入队以后,经历的许多事情都令我失望,于志强却劝我既来之则安之,看来不管愿意与否、高兴与否,我都必须坚持下去、忍耐下去,必须跟这些喜欢和不喜欢的同志同舟共济走到底了。难道是自己心理有问题?我不喜欢一些人看不起别人,但别人就一定喜欢我看得起我吗?我不过是个走投无路的穷学生、小丫头片子,也配唱高调自命清高吗?既然披上了这张皮,不就是一丘之貉吗?……思前想后,心乱如麻,怎么也理不出头绪。啪,啪,啪,是清脆的枪声,又听到一阵疯狂的狗叫,不知又过了多久,我才迷迷糊糊沉入梦乡。

三月三十日(1) 一个国民党女兵的日记 尘封60年泛黄日记揭开17岁少女残酷青春史诗 收藏本书  字号 -+ 

  今天发饷,是队员们屈指盼望的好日子,大家兴高采烈地往队长办公室挤。唐克坐在队长办公桌前神气活现,像个赏伙计饭吃的阔大爷。我排在最后领到了自己的一份,心里美滋滋的。老队员中有中尉、少尉,我们三个新队员都是少尉,名义上是什么,其实全是虚的,就是说政工队的这些军官,占的是士兵编制,人们管这叫吃空额。比如一个连一百人,而实际上只有九十人,多出的十个人的军饷就用来养政工队,因为按建制,师一级不设政工队,而为了撑门面又非要设政工队,于是不知道何年何月何日以及由谁想出了这个不合法、不成文的办法,并在军队中普遍实行,当官的自然乐得从中取利。 

  吃过午饭,我向队长请假回家送钱。走进院子,我老远就看见屋门上的大锁。妈妈和弟弟怎么都不在家?我扒着窗户往里看,见屋内收拾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就放心了。我正要开锁进屋,常大娘走过来招呼我:是安琪回来啦?”“常大娘,我妈呢?”“出去做活了呗,你弟弟也出去了,真难为这一老一小的。我没等常大娘把话说完,转身就往大门外跑,我想妈妈准是去一百间房了,那里穷人多,光棍儿多,车夫苦力的衣服破了坏了就要找人缝补。我拐进那条胡同,一眼就看见妈妈正坐在向阳的墙根下,低头弓身穿针引线地缝着。她好像瘦了很多,也老了很多,颧骨显得更高,两腮深深凹进,满头灰发被风吹得散乱如麻。我眼含热泪急忙奔过去,一把抓住妈妈瘦削干枯的手。 

  妈,您又出来做活儿啦?我哽咽得说不出话。 

  是小琪呀,好好的又哭什么?今天怎么有时间?是放假吗?她满脸堆笑地盯住我看,唉,好像瘦了,想家啦?我摇摇头,妈,别缝了,咱们回家吧。我抢过妈妈手里正在缝补的一只黑袜子。 

  应下的活儿怎么能撂下呢?人家一会儿就来取。”“妈,这整天风吹日晒的,您要累坏了可咋办?”“妈没那么娇气,出来干点活儿,活动活动筋骨有好处。我忽然想起弟弟,忙问:安珺呢?”“这孩子像你似的,太要强,非要出去卖香烟,我怎么也劝不住。我一听就急了,他还小呀,才九岁,您真是的!我话里夹着埋怨。 

  我也不愿意让他干,可这孩子太犟,末了不管我答应不答应,挎上篮子就跑了。你走后剩下的烟两天工夫就卖出一大半,把他高兴得又蹦又跳,说他要多赚些钱攒着,将来上中学时用。我还能说什么?唉,要不是你爸爸撇下我们孤儿寡母的——”妈妈说不下去了,眼里溢着泪,我急忙掏出手绢替她擦去淌在脸上的泪水。 

  妈,都是我不好,我不该埋怨您。您别难过,是我说错了。我知道弟弟是个懂事的孩子,我只是担心他挨欺负,算错了账还得赔钱。”“我也不放心,可这些日子他还没出过错,小账算得可麻溜呢。妈妈脸上挂着喜悦和骄傲,我寻思,从小让他吃点儿苦,长大才能有出息。我深知妈妈的苦心,她喜欢弟弟,心疼弟弟,也更懂得怎样管教弟弟。爸爸离家以后她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弟弟身上。妈妈曾毫不掩饰地说:女孩子中学毕业就够用了,咱家安珺,我一定要让他念大书。我不怪妈妈,我理解妈妈。 

  妈让我先回家,可妈妈和弟弟都不回去,我一个人回去又有什么意思呢?我想还是赶在晚饭前归队,这样可以给家里省下一顿饭,于是把刚刚发的薪俸如数交给妈妈。 

  妈,我要在晚饭前赶回去,这是队里的规矩。您千万要保重身体,不要天天出来做,千万别让弟弟耽误功课。我鼻子里酸酸的,强忍着不让眼泪流出来。 

  那就早点儿回去吧,别惦记家里,倒是你一个人在外面叫妈不放心。对了,你应该去看看冬生,他常来家里打听你,还要说去看你呢。他一来就帮着干这干那,家里烧的煤球就是冬生帮你弟弟买的,累得满头大汗连口水也不喝就跑了。安琪呀,我看冬生这孩子真不错,从小你们一起玩一起上学,知根知底,你们要是——”“妈。我忙截住她的话,冬生对我好,对咱家好,我都记在心里,我从来都把他当哥哥看待,您说的那事不行,您别多操心了。今天晚了我就不去看他了。下次吧,下次回来准去。”“妈不是老脑筋,婚姻大事你自己做主,可我就是觉着冬生那孩子挺好,心眼好,诚实可靠——”“妈,咱们别说他了行吗?”“得,不说了。唉,你也不小了,在同事里头遇到情投意合、知冷知热的——”“哎呀,我的好妈妈,您又说这个,我才十七岁忙什么呀?我忽然想起必须嘱咐妈妈的事情,妈,您一定要告诉冬生,千万不能去队里找我,队里不许外人去,不然我要受处分的。我故意编瞎话吓唬她。 

  妈妈无可奈何地说:好,我都记住啦,都听你的。望着妈妈的满头灰发和日渐消瘦的脸,我感到一阵揪心似的痛,满眼泪水夺眶而出,忍不住呜呜地哭起来。 

  小琪,好好的哭什么?眼睛哭红了回去怎么见人哪?”“妈,我走了。说着急忙站起来转身就走,我真怕忍不住一头扎进妈妈怀里走不了。我不敢回头,直到拐出胡同才停下,扒着墙角偷偷望过去,见妈妈还愣愣地坐在那里,不停地抹眼泪,又是一阵揪心的痛。我用手绢紧捂住脸,任泪水泉涌似的倾泻着。

三月三十日(2) 一个国民党女兵的日记 尘封60年泛黄日记揭开17岁少女残酷青春史诗 收藏本书  字号 -+ 

  哭过一阵,心里好像舒畅了许多,我小跑着赶到金星电影院门前,在那些小贩中间一眼就认出了弟弟,他脖子上挎着我曾经挎过的小方盘,上面摆着红红绿绿各种牌子的香烟。 

  谁买烟啊,前门,哈德门,美国红光,骆驼啊。弟弟用清脆稚嫩的童音大声吆喝着。 

  我走到弟弟跟前,故意憋粗了嗓音:小孩儿,买盒烟。弟弟一转身就认出我,高兴得又蹦又跳又喊:姐,啥时候回来的?他拉起我的手不肯放开,先是天真地笑着,突然又抽抽搭搭地哭了。 

  我一把搂住他,抚摸他的头、他的脸,蜡黄的小脸上两只大眼睛嵌在眼窝里,脖子显得又细又长,叫人担心能否撑得住那大大的脑袋。我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可实在找不到让他放弃沿街叫卖的充分理由,我挣的几个钱只能贴补家用,况且弟弟要上学,没有足够的钱,不用说交不起学费,就连书本文具也没钱买。唉,我这个没用的姐姐! 

  姐,今天还回去吗?弟弟睁大眼睛等着我说不回去。 

  回去,晚饭前必须归队,这是队里的规矩。我又撒了谎。 

  他失望了,像是为了安慰我,很勉强地笑笑,笑得我两眼酸酸的。我忙从兜里掏出留下的零用钱,跑到食品店买来饼干。弟弟接过纸袋,顺手把两块一起塞进嘴里,噎得直伸脖子,呛得饼干渣喷到我身上。我看得又想笑又心疼,忙说:慢点儿吃。”“不吃啦,吃饱了,这些留给妈妈。弟弟小心翼翼地把饼干包好装进布袋里,把掉在袖子上的饼干渣一粒粒捡到嘴里。 

  唉,他才9岁!都说穷人家的孩子立事早,但我却无心赞美弟弟,只觉得他太苦、太委屈。 

  姐,你比在家时瘦了,吃不饱吗?”“谁说的,顿顿有肉吃呢。话一出口就后悔了,原本想宽慰弟弟,可无意中却馋了他,从那双大眼睛中我看出他不仅信以为真,而且非常羡慕。 

  我立即改口:姐是哄你玩儿的,其实我们连一次肉也没吃过。”“我知道你是糊弄我。弟弟傻傻地笑。 

  他又不住地问这问那,像个懂得关心人、体贴人的小大人。我抚摸着他的大脑袋,拣着让他高兴地说,不惜夸张和扯谎。我又嘱咐他晚出早归,用功读书,遇事忍让,絮絮叨叨的像个老太婆,可弟弟一点儿也不嫌,我说一句他一声,心里越是喜欢越是舍不得离开,最后还是弟弟催我:姐,你放心吧,不用惦记家里。天不早了,快回去吧。我依依不舍地同弟弟告别,一路上弟弟的影子一直盘旋在脑海里。要不是生活所迫,我不必离家,弟弟也不必沿街叫卖,妈妈也不必风吹日晒地蹲在街头替人家缝补,一家三口朝夕相守,该是怎样的幸福和快乐呀! 

  我回到队里时已开过晚饭,是吴静文帮我把饭打回寝室的。我看着碗里已变冷发黑的高粱米黄豆饭,又想起刚才跟弟弟说的队里顿顿有肉吃的瞎话,不禁哑然失笑。 

  今晚上一直没有见着于志强,我有事没事地往走廊跑了好几趟,希望能看见他,结果让我大失所望,连他的影子也没见到,想问别人又不敢,因为实在编不出让人信服的借口。我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总想他,看见了就高兴,就踏实,看不见心里就慌慌地,空落落的,坐不稳站不安,睁开眼睛是他,闭上眼睛还是他。我又想起白天妈妈说的话——“在同事里遇到情投意合、知冷知热的……”她话没说完就被我打断,我知道往下她要说什么。就在妈妈说这些话时,不知怎么我脑海中竟闪出于志强的影子,难道他就是我心目中那个情投意合、知冷知热的?我们相识的时间这么短,彼此了解得这么少,我怎么想到这上面去了?又或许那个是沈冬生?当然这是妈妈最可心的人选。我跟沈冬生从小一起上学,一起玩耍,有好吃好玩的都想着对方,一切都那么自然,那么无拘无束,像一对亲兄妹,从没有过面对于志强的那种感觉:脸红,心跳,慌张,羞怯,甚至举止失态。妈妈说我不小了,难道真到了花前月下谈情说爱的年纪?不,不。妈妈和弟弟都在过苦日子,他们正需要关心、照顾,需要我的爱。现在的我顶多会唱几首歌,这算什么本事?我的梦想要美得多呢。我要让妈妈享福过好日子,让弟弟上中学读大学。一种神圣的使命感告诫自己不要去蹚那不知深浅、祸福难料的情感旋涡吧。可是,他偏偏闯进来了,而且如此固执,赶不走挥不去。于志强,于志强,你也有同我一样的心思吗?人家都说男女相爱是一种缘分,我跟于志强相遇、相识或许就是缘分?打住,打住吧,别再想入非非、自寻烦恼了。 

  听说就要有任务了,再不可心猿意马,我要把全身心投入到即将开始的我一直向往的工作中去!

四月二日(1) 一个国民党女兵的日记 尘封60年泛黄日记揭开17岁少女残酷青春史诗 收藏本书  字号 -+ 

  时间过得真快,进入政工队一晃已经一月有余,我的日记坚持得很好,有时间必写。这跟在学校老师的命题作文不同,根本不用冥思苦想、咬文嚼字,只要把所见、所闻、所经历的种种事情信手写出就好,常常有大河决堤滔滔不绝的感觉。我不是也梦想当作家吗?那就从写日记开始,体察人情世故,积累生活素材,坚持下去也许真有成功的一天呢! 

  早饭后大家被召集到会议室排练节目,准备下周的慰劳演出。昨天政工处下达命令,为配合即将开始的兵团西进,要发动一次宣传攻势。 

  男队员一个个懒洋洋的,像没睡醒,刚刚洗过头的姑娘们,都披散着湿漉漉的长发,带进一阵阵洗发露的味道。房间里仅有的几把椅子已被女队员捷足先登,男队员只好坐窗台和地板。我发现吴安一总挨陶冶坐,徐伟总挨胡美丽坐,这该不是偶然的。 

  队长何勇和队副张绍德最后晃进来,队长胖队副瘦,大家背后都叫他们劳瑞哈代”——美国银幕上的一对活宝。 

  何队长见椅子都被占了,一脸的不痛快,走到林婕跟前一努嘴,起来,让个座。林婕不情愿地站起来,嘟嚷着:干啥非让我起来?”“看你太老实呗,谁不专挑软的捏?吴安一嬉皮笑脸地说。 

  陶冶狠狠瞪他一眼,哪儿都有你,多嘴多舌的。吴安一不气不恼,只管嘿嘿傻笑。 

  刘薇让出半个座位摆手叫林婕坐到自己身边去。 

  副队见没人让座就凑到孔亮身边坐到木箱上。 

  何队长落座后眯缝着一对细眼,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特意慢条斯理地说:丁处长昨天把我找去,布置了下团演出任务。为配合兵团西进做好宣传鼓动工作,从下周起要按一、二、三团顺序下部队演出。挺长时间没比划了,得好好排练一下,别让人家说咱们光吃饭不干活。何勇边说边掏出手绢在肉嘟嘟的后颈上擦汗,老曲,你们几个把乐器拿出来,该擦的擦,该修的修。这老曲叫曲南亭,是音乐组组长。 

  孔亮吹拉管,曲南亭吹黑管,吴安一吹小号,都咕咕嘎嘎地试吹。梁大戈拎过大鼓,拧紧螺丝装好踩锤,咚咚地踩着。于志强也坐过去,从琴盒里拿出小提琴紧弦调音。 

  我望着于志强,心想:怪不得在那么多参加考试的男生中他被录取,原来他是个多面手,不仅能写能画,还能拉小提琴呢!每次集会我总要鬼使神差地把眼睛盯在他身上,总要特意挨着他坐,我是说如果可能。 

  老张,你看先练什么?胖队长问瘦副队。 

  就先练独唱吧,我排个顺序,大家看行不行,不合适再改。坐在木箱上的张绍德受宠若惊,满脸堆笑。据说何队长是丁处长跟前的红人,两人关系非同一般,所以队副特别惧他,在他面前总是谦恭有加。 

  行,你是总指挥,你说了算嘛。何勇在油光的下巴上抹了一把说,那就开始吧。这时我忽然看见吴静文走到于志强身边,递给他一个紫红色的小盒子,于志强点头微笑,吴静文也报以微笑,然后走开。我看在眼里不觉浑身一阵燥热。我不眨眼地盯着于志强看,只见他打开小盒子取出一块黄色的东西,在弓弦上蹭来蹭去,这时我才看明白,吴静文递给于志强的是一盒松香。我知道吴静文也喜欢拉提琴,她的琴是自己带来的,可能她发现于志强在找松香,就把自己的拿来给他。我暗笑自己太小心眼儿,实在可笑又可悲! 

  女声独唱有刘薇的《敬郎三杯酒》、《何日君再来》、《花好月圆》,刘薇准备。张绍德的一声喊剪断了我的思绪。 

  不行,不行,刘薇摆着手娇声娇气地说,把《敬郎三杯酒》换掉。她一脸的浓妆艳抹,卷曲的长发披在肩上,说话时总爱把头发甩来甩去。 

  别的可以拿掉,唯密司刘的《敬郎三杯酒》不能拿,全指它打炮呢,哪回不是满堂彩?大伙儿说对不对?坐在陶冶身边的吴安一比比划划地说。陶冶在他胳膊上狠狠地拧了一下,疼得他把屁股颠起老高,逗得大家捧腹大笑。 

  什么满堂彩?还不是瞎起哄?那些短命的,又是吹哨又是跺脚,一双双饿狼似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你,就像要把你一口吞下去,这回说死也不唱啦。”“刘薇,这可是你的杀手锏,怎么能不唱呢?胡美丽搂着刘薇的脖子亲昵地说。 

  要唱你唱。刘薇扳开胡美丽的手,把脸扭到一边去。 

  咱可没这本事,唱《敬郎三杯酒》最要紧的是,没那个劲儿谁爱听呀。胡美丽又去搂刘薇的腰,痒得她吃吃地笑。 

  看我不撕你的嘴。刘薇真去掐胡美丽的脸,吓得她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好啦,别闹了,这首歌还是要唱,受欢迎就好嘛。何队长一锤定音。 

  刘薇笑眯眯的,脸上露出满足和得意。 

  张绍德立刻讨好地说:刘薇,你就先唱吧。乐队奏响过门,刘薇双手握在胸前含情脉脉地唱起来:一杯酒,蜜蜜甜,劝郎早日把家还。……”看着刘薇忸怩作态的样子,我心里很不舒服,再听那曲那词更加反感,这样的歌也能劳军,也能鼓舞士气?这是军人唱的歌吗? 

  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刘薇又接着唱第二首歌《何日君再来》。

四月二日(2) 一个国民党女兵的日记 尘封60年泛黄日记揭开17岁少女残酷青春史诗 收藏本书  字号 -+ 

  唱吧,不把士兵都唱趴下才怪呢,还打什么仗?想不到政工队要唱这种歌,看着眼前的情景我不禁思绪绵绵。还是八一五光复那年的冬天,当时进入东北的苏联军队还没撤走,共产党的八路军开进沈阳,队伍的装备极差,有穿军装的,有穿便服的,臂上戴着印有中俄两种文字的八路军袖标。学校里也进了八路军的工作队,有男有女,都穿着灰军服,扎着皮带,打着绑腿,上衣长得盖住屁股,看上去土里土气的,可这些人的言谈举止很文明。教室正面墙上贴着两张印刷粗糙的画像,一个戴着有角的帽子,叫他毛主席,另一个戴着跟国军一样的中山帽,叫他朱总司令。一上课,工作队就讲他们打鬼子斗汉奸的故事,还讲他们怎样帮助穷人打土豪分田地闹翻身,当时听得津津有味又似懂非懂,似信非信。讲完故事就教唱歌,有些歌词至今没忘,什么团结就是力量你是灯塔,天天教天天唱。这些歌节奏明快,铿锵有力,同学们都喜欢唱,唱得热火朝天,唱得浑身热血沸腾。咱们怎么就没有这样的歌?什么《敬郎三杯酒》,什么《何日君再来》,这样的歌能鼓舞士气吗?我看不用共产党打,自己就得先趴下,想着想着,也不知哪来的冲劲儿,我腾地站起,何队长,我有些话要说。何勇好像很生气,一张胖脸涨得像猪肝,刚要发作却又出人意料地咧嘴笑了,柔声媚气地问我:小安,你想说什么呀?我的心怦怦直跳。我看了胖队长一眼,心一横说:刘薇唱的几首歌都不好。我一语惊人,大家都愣住了。我壮着胆接着说:不是她唱得不好,是歌不好。我们是慰劳演出,也就像队长说的是给士兵打气鼓劲,唱这样的歌能给士兵打气吗?郎呀郎的,还不把士兵唱迷糊了?还能打仗吗?应该选些有力量的歌唱,我说完了。我长出一口气,然后坐下,像卸掉了千斤重担。 

  大家听我说郎呀郎的,都忍不住笑。姜瑞田第一个拍手响应:安琪说得对,我同意她的看法,咱们的确应该选些好歌唱。我特意看了林婕一眼,她正在瞪着姜瑞田,嘴里嘟嘟囔囔不知在说什么,反正没有好话。我已经听说他们在长春时就好上了,只是姜瑞田时冷时热,气得林婕常常跟他吵闹。 

  刘薇嘴一撇,不忿地说:什么是好歌?人家爱听就是好歌。什么有力量?大兵唱的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这有力量吧,可谁爱听?队长同意我就唱它。刘薇故意学着山东人的腔调唱了两句,逗得大家又是一阵哄笑。 

  徐伟一拍大腿说:是嘛,谁听那玩意儿,还是刘薇的郎呀郎好,我爱听。刘薇两眼一斜楞,你爱听?我偏不唱,你算老几?”“好啦,好啦,别斗嘴了,安琪的意见原本不错,只是哪有更好的歌呀?曲南亭摊开两只大手无可奈何地说。 

  何队长,光复那会儿我听过一首歌,好像叫《黄水谣》,只要把其中的一句词改改就能唱。”“怎么改呀?副队问。 

  其中的一句是自从鬼子来百姓遭了殃,把它改成自从八路来百姓遭了殃,这不正合咱们的宣传要求吗?韩德曾自鸣得意,以为自己出了个好主意。 

  孔亮提议让韩德曾唱唱这首歌,张绍德也让他唱。 

  韩德曾忸怩地说:我怕唱不好。说着把眼睛瞟向我,我假装没看见,把脸转到一边去。你唱你的,看我干什么?莫名其妙! 

  张绍德催他:让你唱你就唱嘛,啰唆个啥?又对曲南亭说,你记谱,弄准了给他伴奏,这首歌就让韩德曾唱,算他的节目。韩德曾忸怩地走到前面去,看看我胸脯一挺唱起来:黄水奔流向东方,河流万里长,……”他的眼睛一直看着我,好像专给我唱似的,我干脆换个地方坐,让柜子挡住了他的视线。不过说真的,他确实唱得很好,很动情,我几乎落泪。 

  这真是一首好歌!我在心里赞叹着,记得八路军工作队也教过这首歌,同学们都喜欢唱,考政工队时我唱的就是它。我看看于志强,他却是另一种反应:脸色铁青,眉目紧锁,怒视着韩德曾,不等他把歌唱完便猛敲谱台说:我反对唱这首歌!刘薇也随声附和:我也反对。韩德曾正踌躇满志地唱着,突然被于志强打断,心中自然不快,遂沉下脸质问于志强:你为啥反对?”“很简单,因为它是共产党的歌,我们不应该唱。于志强说得理直气壮。 

  小于,你怎么知道这是共产党的歌?曲南亭问。 

  “‘八一五光复那会儿在学校里传唱过,听老师介绍说它是组歌《黄河大合唱》中的一首,冼星海作曲,他是共产党。于志强说得有根有据。 

  如果是共产党的歌当然不应该唱,可是韩德曾这一改就成了反对共产党的歌,我看也可以唱,只要对反共戡乱有利就行呗。徐伟从窗台上跳下跑到韩德曾身边,拍打着他的肩膀说,你小子还真有两下子!”“你们不都是最恨共产党、最反对共产党吗?怎么反倒欣赏共产党的歌?你们到底安的什么心?于志强瞄准韩德曾、徐伟的软肋给了一拳。 

  没错,我仇恨共产党、反对共产党,我改这首歌、唱这首歌正是为了这个目的,自从八路来百姓遭了殃正是我想说的。韩德曾情绪激烈,嘴上喷着唾沫星子。 

  好啦,好啦,何勇打断韩德曾,我同意小韩的意见,歌词改得不错,就唱吧。”“老何,我看还得慎重,歌有的是,干啥非要唱共产党的歌呢?就不怕上头追究?那个只管打鼓的梁大戈一向沉默寡言,这会儿实在坐不住了,他敲山震虎似的猛敲架在大鼓上的铜镲,老何,你说有什么可争的,我说该争就得争,跟共产党沾边的事儿都别考虑,共产党的歌怎么改还不是人家共产党的歌?干啥宝贝似的死抱着不放?梁大戈的话还真有分量,何勇连连点头称是,立即宣布:我赞成老梁的意见,共产党的歌就是不能唱。老张,你看——”张绍德顺水推舟,我赞成老梁跟何队长的意见,干脆不唱它。韩德曾气鼓鼓的,嘴里叽里咕噜说些什么,谁也听不清。 

  这段插曲过后,排练继续进行,接下来是林婕、李芳芯的独唱。 

  安琪,你打算唱什么呐?选两首好歌,你拿手的。何勇眯起小而细的眼睛满脸堆笑地问我。 

  我一见那双眼睛就讨厌,但队长发话自然不敢怠慢,想了半天,选了两首我喜欢又熟悉的《四季歌》和《蔷薇处处开》。一开始因为过于紧张跟伴奏不合拍,又练了两遍才算通过。这两首歌虽不理想,总比《敬郎三杯酒》之类强得多。没想到我刚一唱完就赢得一片喝彩,都说酷似周璇,此时的我真叫心花怒放。 

  排练一直进行到吃中午饭。 

  午后大家分头准备服装道具。何队长让于志强在谱台和大鼓鼓面上都画上军徽,说要显出新×军的派头。唐克、孔亮、徐伟、梁大戈和吴安一都各自把乐器擦拭得光洁照人。我一会儿帮这个,一会儿帮那个,忙得特别开心。我理想中的艺术生涯就将从这次慰劳演出开始,全身的细胞一下子都活跃起来,我直想唱直想笑。

四月五日(1) 一个国民党女兵的日记 尘封60年泛黄日记揭开17岁少女残酷青春史诗 收藏本书  字号 -+ 

  早饭后,一团派一辆吉普和一辆中卡——他们都叫它四分之三来接我们。人人都很兴奋,坐在车上又是说、又是笑、又是唱,像一群从笼子里放飞的鸟。 

  吴安一说:留守处的乔莹来信了,说长春被共军围得像铁桶,粮食紧张,当兵的都吃不饱,老百姓饿死老鼻子啦。孔亮忧心忡忡地接过话:沈阳也够呛,北边开原、法库,南边鞍山、营口都是老八的了,闹不好沈阳也得像长春一样。”“喂,少说点儿丧气话行不?你这是长共产党的志气灭自己的威风,别把马路上听来的消息到处乱说。梁大戈的脸拉得长长的。 

  我对这个人一点儿也不了解,只知道他会打鼓,是队里的情报组组长,情报组是干什么的,政工队里为什么要设这个组,谁是他的组员,这一切我都不清楚,既无人告诉我,也无人提及它。 

  怎么是马路消息?我是从《扫荡报》上看来的,不信你自己去看嘛。什么叫长共产党的志气?哼!孔亮指着自己的鼻子气呼呼地说,干脆你把我当赤特给肃了吧。”“打住,打住,越扯越远了,咱当兵的只管听上峰的,让往东就往东,让往西就往西,少操没用的心。吴安一嬉皮笑脸地说。 

  茶馆、戏园子里都贴着莫谈国事的告示,所以奉劝各位也莫谈国事。姜瑞田做个暂停的手势给孔亮递眼色。 

  咱们都是政工人员,不谈国事谈什么?眼前最大的国事就是剿匪,就是戡乱,对剿匪戡乱不利的扯淡话倒是应该莫谈梁大戈脸红脖子粗,那样子怪吓人的。 

  得,得,算我没说,算我多嘴。姜瑞田不屑一辩地把脸一扭哼起小曲儿,天牌呀地牌呀全不爱,单把那银牌抱在怀。……”车颠簸着,大家都闭了眼睛不再说话。一团驻地在铁西城乡结合部的一处旧军营,汽车通过大操场直奔团部,团长、团政工室主任以及政工干事一大帮人都出来迎接。走在最前面的那个人看着面熟,走近才认出是尹明,我来报到时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他,我入队不久他就调到一团政工室当干事,我们虽然接触不多,他却给我留下很好的印象,热情周到,和气可亲。 

  上午装台,大操场上有个洋灰砌的阅兵台,横三竖四架着木杆子,开会演出时用来挂灯吊幕布。以往爬高的活儿都由吴安一、徐伟做,韩德曾、于志强新来乍到,又比他们年轻,现在自然落在他俩身上。就在于志强爬下来取绳子时,韩德曾朝我喊:安琪,帮帮忙,锤子掉了帮我捡起来好吗?谢谢啦。我走过去把锤子捡起举给他,可是脚翘得再高也够不着。我搬来凳子站上去,晃晃悠悠心里直害怕。于志强急忙过来将我扶下,由他把锤子递上去。前天排节目时,于志强极力反对唱《黄水谣》,韩德曾一直心存嫌隙,只管爱理不理地接锤子,不想失去平衡,身子一歪从木杆上掉下来。于志强手疾眼快,立即扑上去把他接住,可自己却被韩德曾手上的锤子砸破了头,鲜血染红了半边脸。我吓得大喊大叫,何队长、张队副都跑过来,立即派姜瑞田把于志强背到团部,简单包扎后又转到野战病院去。 

  韩德曾愣愣地站在那儿,半天才憋出一句话:真是没事找事。我一听就急了,愤愤地说:你说什么呢?要不是为了你他能砸破脑袋吗?你这个人怎么这样?韩德曾见我脸色不对,急忙赔着笑脸道歉:都怨我,都怨我,我不也是着急嘛。”“着急也不能好歹不分,什么叫没事找事?我赌气扭头走开。 

  中午团部打牙祭招待我们,高粱米黄豆饭改成大米黄豆饭,豆子不比米少,菜是四素四荤。一个个狼吞虎咽,风卷残云般将八个盘子吃得像洗过的一样干净。我心里一直惦记于志强,第一次体验到为一个心仪的男人牵肠挂肚的滋味。 

  演出从午后三点开始,我从侧幕边上偷偷向台下看,大操场上黑压压地坐满全副武装的士兵,步枪抱在怀里搭在肩上,齐刷刷的枪管闪着蓝光。 

  演出前黄团长致词,讲了一通欢迎、感谢的客套话,接着照例大谈反共、剿匪、戡乱。今天政工处处长丁怀仁也到场,在黄团长的盛情邀请之下也讲了话,对劳苦功高的我军将士表示慰问。 

  林婕担任报幕,她穿一套熨得笔挺的罗斯福呢军便服,头上歪戴着船形帽,脸白唇红卷发披肩,细腰上勒着皮带,脚上蹬着黑色高筒皮鞋,精神抖擞地走到麦克风前,不等开口就招来一片掌声和鼓噪。 

  第一个节目是轻音乐,演奏了《特别快车》和特意为广东籍老兵准备的广东音乐《步步高》《雨打芭蕉》《柳摇金》。 

  我被阵阵掌声和欢呼声所鼓舞,沉浸在从未经验过的亢奋之中。 

  接下来是女声独唱,我被排在最前面。听说小角色自然要唱垫戏,这是规矩。上台前我既未描眉也没敷粉,只在唇上浅浅地涂了口红。不想刚走上台,那些大兵比听口令还有效,刷地向我行了注目礼,接着便是一片震耳的掌声。 

  这个小妞怎么没见过?”“新来的吧,真叫漂亮!”“看那小脸蛋儿,细皮嫩肉是怎么长的?嘻嘻。”“妈的,让咱们搂搂死了也甘心。”“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就你那德行,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嘻嘻嘻。”“哼,老子把脑袋掖在裤带上,有今个儿没明个儿,你们不是来慰劳的吗?那就来点儿真格的吧,哈哈哈哈……” 

  大兵们一直坐到台根底下,七嘴八舌的混账话我听得清清楚楚,口哨声、叫喊声此起彼落。等我把两首歌唱完,台下依然不见平静,鼓掌声、叫好声不绝于耳。再来一个。”“咱还没听够哪。我晕头转向地跑下台,跟站在侧幕后面的刘薇撞个满怀。她嘴一撇说:怎么,找不到东南西北啦?别听见几声好就晕了头。”“大姐,对不起。我急得要哭出来,他们不是听歌,是拿咱们作贱玩儿,我又讨厌又害怕,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嗯,你要是真明白这个就好。咱们是什么?是戏子,是花瓶,是摆设,是玩意儿,比婊子强不到哪儿去,多长点儿心眼儿吧,小妹妹。”“谢谢刘大姐,我一定记住你的话。我不是敷衍,是出于真诚和善意,我知道她也是出于真诚和善意。 

  我知道你这孩子挺懂事,我得准备上场了,有时间再唠。刘薇拍拍我的肩膀转身走开,这回好像少了许多情绪。 

  不等演出结束,何队长就陪着丁怀仁和一团黄团长跑到后台来看望大家。何勇把他们领到我跟前,眯起小细眼睛笑嘻嘻地说:安琪呀,丁处长、黄团长特意来看你呢。丁怀仁翘着兰花指梳理一下溜平锃亮飘着发蜡味的小背头,柔声细气地说:你唱得很好嘛。回头问黄团长,怎么说来着?不等回答自己先说,对,声情并茂!她的《四季歌》还真有点儿周璇的味道呢。何队长,你要好好培养哟。他针刺般的目光直勾勾地盯在我脸上,吓得我赶紧低头。

四月五日(2) 一个国民党女兵的日记 尘封60年泛黄日记揭开17岁少女残酷青春史诗 收藏本书  字号 -+ 

  是,谨遵处座指示,我们一定好好培养她,多给她表现的机会。您是慧眼卓识,现在刘薇也要甘拜下风喽!丁怀仁立刻板起脸,胡诌八扯些什么?何胖子碰了一鼻子灰,赶紧赔笑说:处座批评的是,刘薇、安琪是伯仲之间,是双星耀眼。那个黄团长接话说:刘薇人长得漂亮,歌也唱得好,这回又添个安琪,也是人漂亮,歌唱得好,你何队长这回可抖起来啦。哈哈哈哈。”“还不是托丁处长的福嘛。何胖子的媚态不看也能想象得出。他又转对我说:安琪,处座这样关心你,可要记在心上哟。那位黄团长也是个滚瓜圆的胖子,他一直用那双快要冒出的金鱼泡眼儿看我。不管值不值得笑,他都要咧着嘴笑,露出的两颗大板牙叫人恶心。哈巴狗,蠢猪,瘟猪!我在心里狠狠地骂。 

  刘薇正准备上场,一眼看见我们便燕子似的摆着胳膊飘过来,没说话先咯咯咯地一阵艳笑,丁处长又喜欢上咱安琪小妹妹啦?她瞟了丁怀仁一眼,又放荡地笑起来,笑得丁怀仁扭歪了脸不停地干咳。 

  刘薇——”何勇急得直眨眼睛,处座还不是爱惜人才。”“安琪,你可真得感激处长呢,处长最爱惜漂亮的姑娘啦,咱们队里的姑娘都是处长大人从长春爱到沈阳的呀。您说是也不是?刘薇又说又笑娇态可掬,晃得三个男人目瞪口呆不知所措。 

  丁怀仁虎着脸说:刘薇,休要胡说,在女队员中你年纪最大,要给小妹妹们做个好榜样嘛。丁怀仁已经气得两腮发抖。 

  何队长急忙给丁怀仁搭台阶,丁处长,黄团长,下面就有刘薇的歌,两位再到前面听听?”“丁处长,咱们到前边去吧。黄团长赶紧顺水推舟。 

  丁怀仁鼻子一哼,脖子一梗,背着手前头走了,黄团长、何队长相视一笑紧跟出去。 

  刘薇,别愣着啦,该你上场了。张绍德催促着。 

  我知道!刘薇没好气地一甩胳膊噔噔噔地走上台。 

  我站在侧幕边上,见刘薇紧绷着脸没一丝笑容。她唱的第一首歌照例是《敬郎三杯酒》,唱得有气无力,台下的士兵开始起哄。 

  喂,要唱你就好好唱,没吃饱饭啊?”“唉,那浪劲儿哪去啦?”“来点儿浪的。”“拉个驴脸,什么玩意儿?”“弟兄们,咱们给她铆点劲儿吧?哈哈哈!刘薇杏眼圆睁,气得浑身打战,对着麦克风一声巨吼:你们他妈的全是浑蛋!老娘不伺候啦!说着一转身跑下台。 

  妈个X的,还端架子呢。”“装什么假正经?”“你就这么慰劳咱啊?”“她不唱啦?弟兄们,咱们走!”“对,走,咱们还不听了呢。台下七嘴八舌乱成一锅粥,有些人已经站起来。 

  坐在前面的黄团长腾地站起,面朝队伍厉声喝道:都给我坐下,造反哪?站起的人又一个个不情愿地坐下,嘴里依然不干不净地骂着吵着。 

  弟兄们,咱们是军人,得有个军人样,干什么像炸了营似的?都给我听着,谁要再敢满嘴喷粪,老子就枪毙了他!黄团长又对台上喊,接着演,接着演。”“这个刘薇也太不像话,当兵的说几句就说几句嘛,怎么能骂人呐?丁怀仁对何勇发脾气,你这个队长是干什么吃的?这个队是怎么带的?让刘薇继续唱,向士兵们道歉。何勇一溜烟地跑回后台。刘薇说死也不肯唱,更不必说道歉,何队长急得团团转。 

  给谁道歉?那些挨枪子儿的满嘴放屁你没听见?你当队长的不给做主,反而派咱们不是,惹急了谁都不唱。陶冶双手叉腰跺着脚说。 

  我越来越喜欢陶冶,她为人坦率耿直,专爱打抱不平,让我从心眼里佩服。 

  我的姑奶奶,你就别火上浇油啦。何勇双手抱拳打躬作揖,行,刘薇实在不唱就算了,该谁上就快上吧,别冷场呀!张绍德赶紧喊:上小合唱《你这个坏东西》。李芳芯、吴静文、林婕、严凤、姜瑞田、徐伟、吴安一、孔亮站队登场,唐克手风琴伴奏,歌声终于压住台下的喧闹,渐渐恢复平静。 

  你,你,你,你这个坏东西! 

  市面上柴米油盐不够用,你却一大批一大批,囤积在家里。 

  只管你发财肥自己,别人的痛苦你是不管的。 

  你这个坏东西,真是该枪毙! 

  嘿,你这个坏东西,嘿,真是该枪毙! 

  ……” 

  伴着歌声大兵们鼓掌应和,气氛活跃。 

  对,那些奸商就是该枪毙!”“唉,囤积居奇的也不光是奸商啊?”“唉,啥时候都是老百姓倒霉!”“唱得好,唱得好,真他妈的解恨!”…… 

  事后听何勇说,丁怀仁十分恼火,说这首歌有赤化倾向。何勇忙解释,说这叫小骂大帮忙,让大家骂几句,唱的听的都解了气,都痛快了,不比憋在肚子里强多了?再说骂几句对党国、对政府毫发无伤嘛,委员长不也常常大骂贪官污吏?何勇还真把丁怀仁说服了,再也不提这件事。 

  在演出中间还有一段插曲,吴安一表演魔术时用道具枪对桌子上的方盒子连打两枪,然后从方盒子里变出一只白兔,就在那时,同时从南面传来几声枪响,好像距离很近。士兵们如惊弓之鸟,呼啦一下都站起来,有人下意识地嘁哩咔嚓拉枪栓。后来听说士兵们的枪里都没子弹。黄团长、丁处长也慌慌张张地跟着站起。 

  怎么回事?黄团长惊问身后的勤务兵。 

  还不快去看看!丁怀仁也吓得脸色惨白。 

  黄团长故作镇静地喊:都坐下!我们也都拥上舞台,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什么情况。 

  报告团长,派弟兄去问了,说是哨上听见枪声以为有敌情,就开了两枪。勤务兵想笑没笑出来。 

  乱弹琴!丁怀仁怒气冲冲地坐下。 

  就是有敌情也不能乱开枪嘛。黄团长忽然来了精神,面朝士兵们训斥道,都给我安静下来,听见几声枪响就慌成这个样子,像什么话嘛?我们是天下无敌的王牌军,那些坦克大炮是摆着玩儿的吗?就是共军真打过来——不,是我们打过去,我们手里的美式武器还怕打不赢他们的土枪土炮?台上台下一片哗然大笑,可能只有我没笑,因为我确实没弄明白他们发笑的所以然。 

  哼,土枪土炮?这是哪年哪月的皇历啦?现在人家老八也美式化喽!站在身后的孔亮小声嘟囔着。 

  听了孔亮的话,我才似乎明白了大家发笑的原因。 

  演出在天黑下来以后才结束。原来听说还供一顿饭,不知为什么取消了,我们只好饿着肚子回队。我猜这是否跟刚才的一阵闹腾有关? 

  我坐在车上摇摇晃晃昏昏欲睡,想着黄团长、丁处长、何勇这些人的种种丑恶表演,想着刘薇的泼辣大胆,想着陶冶的敢怒敢言,想着于志强舍己救人被砸伤,想着韩德曾鼠肚鸡肠不识好人心,百感交集。不管情愿不情愿,我到底走上这生旦净末丑角色齐全的人生大舞台,而且自己也粉墨登场开始了蹩脚的表演,喜怒哀乐、恩怨情仇都将本着生活的逻辑和轨迹发展下去,将来会怎样?是福是祸?该喜该忧?一切都是个未知数。 

  回到队里已经快八点了,老郭按队长指示现做了热汤面算是犒劳大家。吃饭时吴静文提议明天去医院看于志强,陶冶等立刻欣然响应。我自然高兴,但没表示出来。

四月六日(1) 一个国民党女兵的日记 尘封60年泛黄日记揭开17岁少女残酷青春史诗 收藏本书  字号 -+ 

  早饭后大家都张罗去看于志强,我当然想去,却又不愿意随大溜儿。昨晚上做了个奇怪的梦:我和于志强坐在小河边上说着话。突然从水中钻出来个青面獠牙的怪物,仔细一看竟是丁怀仁,他拽住我不放手。于志强扑上去跟他厮打,这时披头散发鬼似的黄团长、何队长也从水里钻出,帮着丁怀仁用绳子捆住于志强,然后对他拳打脚踢。于志强全身上下都是血,丁怀仁掏出手枪对着于志强的头,吓得我拼命叫喊却喊不出,猛然醒来惊出一脸冷汗。听人家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个怪诞的故事大概就是由我日间所思所虑编出来的吧。 

  吴静文催我快穿衣服,好像比谁都急。李芳芯、刘薇、吴安一、林婕、吴静文都吵着要去,最后何队长决定去七个人:刘薇、吴静文、姜瑞田、徐伟、吴安一、韩德曾和我,并向处里要了辆中卡送我们。林婕、李芳芯没去成,都悻悻地怨何队长偏心。尤其是林婕,她满面愠色。我明白那是因为有我跟姜瑞田在一处。我心里说,林婕呀,你多虑了,我的心上人是于志强,放心吧,我不会夺你所爱。 

  新×军野战病院在南市场商埠地。车开得飞快,大家坐在车上又说又笑,都为有机会出来兜风兴奋不已,只有我依然悒悒不乐,脑海里不停地翻映着昨夜的梦境。时间不长就到了,大家都嚷着还没坐够呢。这是一幢白色瓷砖罩面的四层楼房,没有任何标记,大门口有一名荷枪士兵站岗,因为车上涂着军徽,我们可以畅通无阻。楼内鸦雀无声,灰色的大理石地面光洁照人。护士把我们带入于志强所在的病房,室内有三张床,挨门的是于志强的,靠里边面壁躺着的那个人看不见模样,另一张床空着。于志强半卧着正在看一本厚厚的书。他头上缠着绷带,脸色有些苍白,看上去是个名副其实的病号。 

  姜瑞田第一个走过去抢着握于志强的手。 

  哟,怎么都来了?于志强高兴地坐起来,把姜瑞田拉到身边。我们都凑过去问这问那,于志强也不知道该回答谁,该回答什么,只顾嘿嘿地笑。韩德曾走到床边,抱歉地说:于志强,对不起,都怨我。伤得很重吗?还疼不疼?”“不疼了,没事儿,说什么对不起呀,你又不是故意的,别往心里去。于志强把手伸给韩德曾。他激动地迎过去,紧紧握住于志强的手,大家都为他们能互相谅解、宽容,欣慰地笑了。 

  安琪,怎么了,身体不好吗?我一直站在众人后面,于志强好像刚刚发现了我。 

  没有,没怎么。你的伤好些了吗?严重不?我紧张得语无伦次,脸发热,心突突地跳。 

  刘薇总能抓住机会表现她的伶牙俐齿,她凑趣说:小于,你好福气呀,受这么点儿伤就有人心疼了。”“刘大姐,你说什么呀?我急得直跺脚。 

  看看,脸红了不是?小于受伤都心疼嘛,我又没说只有你一个人心疼呀,怎么就急成这样?刘薇得意地笑,大家也都跟着蒙头蒙脑地笑,我只好装聋作哑不再理会。我偷看于志强,他好像并不在意地说:谢谢各位,这点伤算什么,过几天拆了线就回队,让大家老远地来看我,实在不好意思。吴静文忙说:着什么急,多住些日子,等彻底好了再回去嘛。该死,这话本应该我说的,我怎么竟没有说?这本是句很平常的话,可从她嘴里说出来就觉得不顺耳,那柔声柔气的语调尤其叫人不舒服。应该说在女队员中,吴静文对我最好,也最贴心,我也特别感激她,可是当我凭一个女孩子特有的直觉,突然发现她对于志强的关爱有些超乎寻常,而他也似乎特别喜欢她,特别愿意接近她、关心她时,我就感到莫名的怅惘和焦虑,像走进了迷宫,既找不到出路,也找不到退路。我跟吴静文之间好像新筑了一堵无形的墙,再也亲热不起来。我责问自己,怎么变成这样?这样的小心眼儿,这样的没风度。即使吴静文真的喜欢于志强,而他也喜欢她,我也不该心存妒忌自寻烦恼。男女之间的事情本就勉强不得,我不是相信缘分吗?那就让缘分决定一切吧。这样思前想后,心里渐渐敞亮起来,也舒畅了许多。 

  姜瑞田又紧挨着我坐,叫人很不自在,他偏又显得局促不安,呼哧呼哧喘着粗气,房间里并不热他却直出汗,用袖子在脸上胡乱地抹。于志强把身边的毛巾塞给他,他讪讪地接了,又在脸上胡乱地抹。于志强看看我,又看看姜瑞田,莫名其妙地笑,笑得我更不自在。刘薇扑哧一笑说:你们瞧啊,这两个红透的大苹果,保准甜掉牙。哈哈哈。我扭头一看,姜瑞田果然满脸通红,气得我狠狠瞪了他一眼,心里说:你红的什么脸?再看于志强也正笑眯眯地看着我。哎呀,你怎么也把他跟我扯到一起去?一直没讲话的吴安一这下可找到发噱的机会,遂凑趣说:我看小姜跟小安还真挺般配的嘛。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吴安一,别瞎说,乱点鸳鸯谱,姜瑞田跟林婕才是一对,这谁不知道,也不是一天半天啦。吴静文嗔怪地说。 

  吴安一满不在乎地嘿嘿一笑,不说不笑不热闹,还不是刘薇挑的头?什么一对红苹果,是什么意思呀?”“你们当哥哥当姐姐的都没个样儿,欺负人。我急得直喊。 

  刘薇见我发急,赶紧停摆解围,行啦,到此为止,都是说着玩儿的,不算数。于是话题又转到即将开始的下乡征粮,于志强因为自己去不成非常着急,大家又劝慰一番,直到走廊上饭菜飘香才告别于志强离开医院。 

  坐在车上大家依然有说有笑兴致不减,可我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好像有一肚子话要说,又找不到倾诉的对象。姜瑞田一次次用歉疚的眼神看我,我佯作不见,又索性闭起眼睛装睡。 

  车子颠得厉害,你挤我我撞他,左摇右晃浑身难受。 

  妈的,这叫什么路,坑坑洼洼的,怎么没人修?司机气哼哼地骂。 

  现在谁还顾得上修马路?爱发牢骚的姜瑞田接话说,国家至上,民族至上改成打仗至上,捞钱至上吧。”“唉,这铁西的大工厂一家挨一家,烟囟竟没一个冒烟的,坐吃山空。哼,这山早就挖空了,这国家还能好吗?吴安一也跟着感慨良多地说。

四月六日(2) 一个国民党女兵的日记 尘封60年泛黄日记揭开17岁少女残酷青春史诗 收藏本书  字号 -+ 

  韩德曾摇头晃脑颇不以为然,还不是共产党闹的?没人答理他。汽车开到两洞桥时被堵住。平常这里就有粮贩子把一袋袋高粱米、黄豆、玉米面之类摆成一溜儿,上面插着标价的木签子,可着嗓门儿叫卖。这会儿不知怎么围得人山人海,来往车辆难以通行,汽车不停地鸣喇叭仍然无济于事。我们都下了车,跑到前面去想看个究竟。只听人们七嘴八舌地喊:为啥不卖?”“你不卖,我们吃什么?”“一边去,我管你吃什么!”“这些粮耗子真不是东西,这是成心不让老百姓活啦。”“你这粮食不就是卖的吗?你凭什么不卖?”“咱们不能做赔本生意。”“多少钱一斤你说个价嘛,不能不卖呀。”“不卖啦,不卖啦。”“为啥不卖?”“一会儿一个价,卖了就得赔钱。”“他们存心要抬高物价。”“不卖?不卖咱就抢!不知是谁带头一喊,人们呼啦一声冲上前去,有的扛起麻袋就跑,有的往自己的口袋里装,有的脱下褂子、裤子兜粮食。粮贩子拼命往回抢,推推打打扭成一团,粮食撒得满地都是,人们踩来踩去狼藉不堪。有人被棍棒打得满脸挂花,有个粮贩子倒在地上打着滚儿哭喊。人越聚越多,挤挤插插水泄不通。这时从西边开来几辆摩托,车上坐着全副武装的纠察,一个个从车上跳下,拔出匣枪连连朝天发射。枪声震耳,人们吓得四处奔跑,哭的哭,喊的喊,叫的叫,老人被撞倒,孩子被踩在脚下。刘薇一把拽过吴静文和我,快走,回到车上去。顷刻间,卖粮的、买粮的、看热闹的全部跑光,纠察队开始疏导车辆,姜瑞田他们也跑回来。 

  什么世道?我看不用共产党打来,自己就先乱套了。吴安一皱着眉头不住地叹气。 

  政工处的司机接话说:长春早就乱套了,我看沈阳也是早晚的事儿,还不得变成第二个长春。听说长春饿死很多人,军队都宰马吃呢。听了司机的话,我不禁忧从中来,沈阳未来会怎样?我们的未来会怎样? 

  午饭后全体队员去政工处开会,会上丁怀仁处长布置下乡征粮任务。丁怀仁摆出一副居高临下的架势,在铺着白布的桌子后面就座,他摸摸衣领检查风纪扣是否扣上,又把一双白手套脱下,规规矩矩地平摆在桌面上。将校呢的军服熨得平平整整,大檐军帽上缀着丝绒线刺绣的帽徽,古铜色的帽舌溜光锃亮,刚刚刮过的脸青黢黢的,鬓角像刀裁的一样整齐。沐猴而冠这个在国文课学到的成语,当时还不甚了解,现在终于恍然大悟,把它用在眼前这位道貌岸然的处座身上是再贴切不过了。我这样想着,不禁默然失笑。 

  同志们,我忙抬头向前看去,不想又碰上丁怀仁那灼人的目光,吓得我赶紧低头。吴静文轻轻捅了我一下,悄声问:愣愣的,想什么呢?我说:没有啊。忍不住又向前看,丁怀仁还在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气得我在心里骂:看吧,不怕烂眼睛你就看!就听丁怀仁清了清嗓子继续说:古人说,金汤之固,非粟不守;韩白之勇,非粮不战。这是什么意思呢?丁怀仁摇头晃脑、自鸣得意,他稍作停顿又习惯性地干咳两声,然后自问自答,这就是说,一个城市即使固若金汤,如果没有粮食也是守不住的;韩、白,就是古代的两位大将韩非和白起,即使像他们那样足智多谋英勇善战,如果没有粮食也打不了胜仗。目前沈阳的存粮已经告急,军队和老百姓都要吃饭嘛,粮食只会越吃越少。俗话说民无粮要反,兵无粮要散,我们不能像长春那样坐以待毙,我们不仅要固守沈阳,还要以沈阳为大本营挺进辽西,打通北宁路,收复长春乃至收复东北,所以必须搞粮食,搞粮食是我们的当务之急。丁怀仁忽然停下,接着是吱吱地喝茶。我心想,这位处长肚子里还真有点儿墨水,讲起话来引经据典、头头是道,非是金玉其外之辈。 

  那么到哪儿去搞啊?他又停下来,我猜他又在看我,我也不再抬头,就听见他继续说,只能到沈阳四周去搞。我们的防地在沈阳西部,那就到西部去搞嘛。这一次政工队的任务就是一面搞宣传,一面帮助征粮,过过秤、记记账都没问题嘛。征粮队到哪里,你们的宣传声势就要造到哪里,三不管的地方也要去。要造成一种声势,要显示国军的强大力量。你们回去以后分一下组,每组三四个人吧。不要担心,每组都配置武装士兵。穷家富户都要征,特别要讲给那些有粮有钱的大户,国军是他们的靠山,是帮助他们保家守土的,共产党来了别说粮食,连土地、财产、老婆都得共了去。说到这儿他哈哈大笑,听见这怪怪的笑声,我浑身一阵发冷。丁怀仁讲完,他的秘书杨尚斌又讲了一通,翻来覆去不过是重复丁怀仁的话,一个个听得哈欠连天。我一直低着头,一次次昏睡又一次次惊醒。 

  我忽然决定明天自己去看于志强。不管别人怎么看、怎么想,我只希望能单独跟他多待一会儿,哪怕什么都不说,只要感受他的存在;只要能看见他,不管蹙眉还是欢笑;只要能听到他的声音,不论说话还是呼吸。

四月七日(1) 一个国民党女兵的日记 尘封60年泛黄日记揭开17岁少女残酷青春史诗 收藏本书  字号 -+ 

  上午何队长把队员分了组,我和刘薇、姜瑞田、梁大戈分在一组,组长是副官处派的夏侯仁上尉,副组长是梁大戈。对夏侯仁我当然一无所知,反正跟梁大戈在一组就像吃了苍蝇似的不舒服。分组后开始准备携带的宣传工具。姜瑞田找来几只旧油桶装颜料,画笔、刷子要泡软洗净,还要准备一些文字和图画资料。这些琐碎的事情都由姜瑞田一人承当,他既愿意干又干得好,正应了能者多劳那句话。姜瑞田勤快、心细、人缘好,队里无论男女都挺喜欢他,尤其是他总爱在我面前露一手,虽然由于紧张常常显得有些笨手笨脚,可还是一味抢着干。他的这些表现让我一阵阵感到不安,因为我知道他跟林婕早就相爱,现在他竟不顾林婕的感受,总在我面前献殷勤,讨巧逞能,不是要陷我于不义吗?我成了什么人?可是组已分完,我要是显得特别敏感要求换组,反倒成了此地无银三百两,真是烦死人! 

  午饭后,我向队长告假,说要回家取几件衣服。吴静文偏要在一旁揭底:你不是刚回过家,怎么又要回去?”“上次有几件衣服忘拿了。我心里说:关你什么事儿? 

  吴静文又洗脸又梳头,刘薇不禁问道:你也出去呀?吴静文含糊地说:嗯,出去办点事儿。我说要回家取衣服,其实撒了谎,在南市场车站下了电车就直奔野战病院。我一步一回头,生怕遇上熟人,活像刚刚偷了东西的贼。 

  我走进病房时,于志强正在看书。我悄悄走到床前,不想早被他发现,事前美滋滋设计的捂住他眼睛让他猜的把戏泡了汤。 

  安琪,你怎么来啦?这话是惊喜还是不欢迎?我嗔怪地反问:我怎么不能来?”“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怎么有空出来,队里没事吗?于志强满面笑容显得很高兴。看见他高兴我自然更高兴。他指着床边的凳子让我坐。 

  明天征粮队就要下去了,午后没安排活动就来看看你。我把刚买的苹果拿出来削皮。 

  你干啥要花钱呢?于志强接过苹果大口大口地咬,大口大口地嚼,我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就像吃到自己嘴里一样甜丝丝的。 

  你也吃,我来削。于志强拣一个最大的就要削皮。 

  我顺手夺下,我不想吃。接着就讲起昨天开会今天分组的情形,他饶有兴致地听着,还插话问些细节。我见他听得津津有味,一种美美的幸福感荡漾在心头。 

  老弟,好福气,才住几天就有这么多人来看你。这位漂亮小姐一定是你女朋友喽?躺在邻床上的病号操着广东口音说。 

  不,她是我的同事。于志强的话让我感到怅然若失,不过那老广的话还是让我高兴。 

  同事?朋友?一样嘛。广东佬哈哈大笑。 

  这个人看上去有三十多岁,秃头顶,脸瘦瘦的,深眍在额头下的眼睛滞涩无神,薄薄的贫血的嘴边,围着稀疏的黄胡子。他的左腿已截掉,裹着厚厚的纱布。 

  我悄悄问于志强,他的腿是怎么伤的,那个老广听见了,接话说:唉,触霉头啊,在新民屯跟不晓得从哪里过来的老八碰上,他们都是轻武器,打一阵就撤了,我们有死有伤,估计他们也有伤亡,可没见一个人影。我在交火时被他们的子弹掐断了腿。我们几个弟兄被送到这里就没人管了,也不晓得将来会怎么样。现在到处都在打仗,铁路不通,想回家也回不成。真是触霉头啊!说完转过身去,面朝墙壁再也无话。 

  于志强告诉我,他叫邝阿福,是新×军的老兵,一九四年加入××师,随中国远征军进入缅甸作战,一九四二年英军的一个师在仁安羌被日军包围,向中国军队求援,他们团打退了日本兵,救英国人突围成功,英国女王授皇家自由勋章给师长。这个邝阿福在那次战斗中受伤,子弹从他的右锁骨穿过。伤好后赶上组建新×军,他被编在××师。日本投降后新×军由美国空军运到东北,参加剿共内战。民国三十六年春天新×军在吉林与共军作战损失惨重,邝阿福第二次负伤。伤愈后又被编入暂编××师当上副排长。暂编××师原为伪满洲国国兵,被日本人派到关内剿共,八一五光复后又被改编为国军保安队,用美国飞机运回东北。新×军在吉林损兵折将以后,为补充兵源将这支保安队改编为新×军暂编××师,这个曾经效忠过日本侵略者的汉奸队伍,摇身一变就成了国民党王牌军,而这个曾在抗战中立过功,在反共战场上两次负伤的老兵,如今成了只剩一条腿的瘸子,而且前途未卜。 

  唉,可怜的老兵!于志强无限伤感地结束了这个广东佬的故事。 

  我望着邝阿福一耸一耸的肩膀,猜不出他是在鼾睡还是在啜泣。 

  想不到咱们师竟是一支替日本侵略者卖命、屠杀过自己同胞的汉奸队伍!我一想到这件事心里就发堵。 

  在中央军里这样的队伍有的是。八一五光复后,南京字号的,东北字号的,都被改编成中央军,衣服一换谁能认出谁啊?就说咱们这号称王牌军的新×军,如今老兵还剩多少?现在的三个师还不是这两年七拼八凑的?”“于志强,我就是不明白,你说为啥全副美式装备的国军就打不过土八路呢?来政工队以后对国家的事、军队的事多知道不少,我就常常想这个一直也想不明白的问题。

四月七日(2) 一个国民党女兵的日记 尘封60年泛黄日记揭开17岁少女残酷青春史诗 收藏本书  字号 -+ 

  这个问题我也常常想。你看,德、意、日法西斯想当初多凶恶,张牙舞爪不可一世,可到头来还是失败了,灭亡了。我记得《孟子》里有些话说得非常深刻: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寡助之至,亲戚叛之;多助之至,天下顺之。我想德、意、日法西斯压迫人民,就必然要遭到人民的反抗,能不失败、不灭亡吗?至于咱们跟共产党的战争,到底谁是谁非,说老实话我也搞不太清楚。我一字不漏地听着、想着。于志强仅仅大我两岁,自然也短不了通常的孩子气,可是一到做起事来,就又严肃又认真。他从不闲扯,说的话总是有理有据令人信服,这正是他与众不同的地方,也是我特别欣赏和佩服的地方。我又忽然问他:照你的意思,咱们跟共产党打仗是不得人心喽?”“我有这样的意思吗?不过你提出的问题确实是一个十分敏感严肃的问题。真的,到现在为止我还没有真正弄明白,所以暂时没有答案。于志强看看房门又看看面壁躺着的老兵,似乎有所顾忌地把话岔开。他又问起下乡征粮的事,我也漫不经心地逐一回答,气氛变得沉闷起来。我顺手拿起放在枕边的一本厚厚的书,只见封面上印着两个手写体大字子夜,上次来就见他正在看这本书。 

  这书好看吗?我问。 

  嗯。茅盾写的长篇小说,是护士小姐的。”“小说的名字为啥叫子夜呀?是什么意思呢?”“我国古代用天干’‘地支计算年月日时。天干就是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地支就是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就是通常说的十二属相。把天干跟地支对应搭配起来,如甲子、乙丑、丙寅、丁卯等往下推演,到了第六十个配对后,甲与子重新相遇,就叫六十甲子或六十花甲,所以人到六十岁就叫花甲之年,计算年月日时都用这种方法。一天二十四小时,分十二个时辰,一个时辰相当于两个小时,也以天干、地支相称,子时就相当于半夜十一点到一点这段时间,是一天中最黑暗的时刻。于志强慢条斯理地讲着,像个老学究,谈话的气氛开始活跃起来。 

  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要用子夜做小说的名字?”“如果你有兴趣,可以借给你看,看完了也许就有了答案。他诡秘地一笑。这是存心吊我胃口,我真恨不得立刻把书带回去一口气看完它。 

  我正要告辞,吴静文神不知鬼不觉地推门进来。我猛一回头,两个人同时愣住。 

  安琪,你不是说要回家吗!吴静文调皮地问。 

  我已经回过家,顺路来看看于志强。不想她非要拆穿我的西洋景,你不是说回家取衣服,怎么空着手?衣服呢?吴静文狡黠地笑。 

  ——我妈没在家。语气里夹着愠怒和不恭,心里说:狗拿耗子!随即也回她一枪,你不是说要去办事吗,怎么办到医院来啦?我盯住她看,想在她脸上看出跟我一样的尴尬。 

  对呀,我要办的事就是来医院看于志强呀。吴静文为自己的巧妙应变和直言不讳很得意。 

  我挺憋气,刚要还嘴,于志强呵呵地笑着说:真有意思,谁不知道你们俩好得像亲姐妹一样,怎么斗起嘴来啦?”“谁跟她斗嘴?我赌气地说。 

  小妹妹,生气啦?大家都惦记于志强,就都想过来看他,这有什么不好?你再坐一会儿,然后咱俩一起回队。我还能说什么呢,自然点头答应。 

  在回来的路上吴静文跟往常一样有说有笑,可我却无论如何也亲热不起来,爱理不理地敷衍着,一种茫然若失的情绪充塞心间。 

  安琪,你怎么啦?你对我是不是有误会?我冷冷地道:没有啊,有什么可误会的?”“安琪,我必须郑重地告诉你,我跟于志强像大家一样,只是一般的同事关系。我看得出你喜欢于志强,不是寻常的喜欢,于志强好像也挺喜欢你,我真诚地希望你们能成为幸福的一对。于志强的确是个才貌出众、志趣高远的好男人。不过爱情是讲缘分的。我看你们就挺有缘嘛,在那么多参加报名考试的人群中,你们一起被录取,这就是缘分。好好把握吧,我祝福你们,也会帮助你们,请相信我。我被吴静文这番推心置腹的表白深深感动,吴静文,你还是我的好姐姐。吴静文把温热的手递给我,左右,左右,不知不觉中,我们的步伐又合起拍来。 

  ……

四月十日 一个国民党女兵的日记 尘封60年泛黄日记揭开17岁少女残酷青春史诗 收藏本书  字号 -+ 

  昨晚睡得很香。热炕烙得周身冒汗,内衣裤像洗过似的湿漉漉地紧贴在身上。房东家的房子举架很高,没有吊棚,椽、檩都裸露着,炕热屋子却不暖和,我和刘薇住在东屋里间,清早起来穿着棉衣还觉得冷。 

  炕梢并排摆着两个大红漆柜,上面摞着红红绿绿的被褥和冬瓜似的大方枕头,枕头顶绣着花鸟图案。把这么多被褥搁在明处大概是为了显富摆阔吧。屋里地上立着高高的芦席茓子,里面盛满玉米。茓子旁边戳着几只撑得鼓鼓的麻袋,里面装的自然也是粮食。房东是个土财主,梁大戈说咱们号房子就得挑有钱的人家,穷棒子跟咱们不是一条心。 

  到乡下这几天伙食大为改善,大米干饭、白面烙饼,还真应了我跟弟弟说过的话,顿顿有肉。梁大戈说这些财主好菜好饭招待咱们,无非是为了让咱们征粮时高抬贵手,让他们少交,最好不交——他们的鬼把戏多的是。 

  早饭后,夏侯上尉和梁大戈找屯子里的保、甲长商议征粮的事儿。我和姜瑞田到前面几个三不管屯子去写标语,刘薇无事可做就留在家里睡懒觉。驻军派了四名武装骑兵和两匹坐骑,其中一匹很矮,是特意为我挑选的。我头一回骑马,非常害怕,虽然他们给我讲了要领,我还是心慌腿软,骑在马背上连动也不敢动。姜瑞田又是鼓励又是安慰,说有他在旁边不用害怕,可我还是壮不起胆子,心想你骑你的,我骑我的,你怎么帮我呀?还是那个年纪小的骑兵讲得具体实在,容易把握。他告诉我腰板不要挺得太直,两腿紧紧夹住,手要抓紧缰绳,跑起来身体要随着马的上下颠簸活动,这样即使奔跑也不会摔下来,而且屁股也不至于被骣得很疼。 

  四名骑兵两个在前,两个殿后,我和姜瑞田夹在中间。先是按辔徐行,出了村口开始快马加鞭。就在此时,我的脑海里忽然出现了那个一身甲胄、英姿飒爽的形象——花木兰,也想起《木兰辞》中那些句子。我的胆子渐渐大起来,按小骑兵的指点,紧伏在马背上上下颠簸,挂在马鞍上的颜料桶叮当作响,耳边冷风嗖嗖,刮得面颊针刺似的痛。马越跑越快,简直就像腾云驾雾,一股英武豪迈的气概油然而生——我真的像个军人了。 

  我们的第一站是冷子堡,这里没有国军驻防,共军的大部队也没来过,是个真空地带。可是双方的谍报人员却时有遭遇,放上几枪各自退走。进村后先找屯长,问了几家都说没有屯长,家家紧闭门户,鸡不啼、狗不叫,一片沉寂。我们先选好一间大瓦房的山墙涂了白灰浆,等晾干后开始在上面作画。姜瑞田爬在晃晃悠悠的木梯上画上部,我踩着凳子画可以够得着的下部,全不打草稿,直接按照带来的宣传画册临摹到墙上。我们画的是一个戴钢盔的国军端着冲锋枪,指向朝前逃跑的共军,双方的形象都极尽夸张——国军英武高大,共军猥琐矮小,意在表现强弱胜败的反差。姜瑞田写、画都不用打稿,又好又快,尤其是那笔仿宋体字,横平竖直,间架结构处置得当,让我由衷地羡慕和折服。 

  姜瑞田,你写、画都这么好,什么时候学的?太叫人羡慕啦!他顿时红晕上脸,忙谦逊地说:这算什么,不过是雕虫小技。”“噢?小荷才露尖尖角,看样子你的大本事还没拿出来呢,对吧?哎呀,我这样说会不会被认为是讽刺他? 

  姜瑞田的脸又是一片火烧云。他腼腆地说:我哪有什么大本事呀?也就这两把刷子,让你见笑啦。了解姜瑞田就像读一本书,开头可能平平,可越读越有意思,让你不忍释手。他牢骚多,嘎达话多,却全无恶意,都是因为不平不满而发,又都是你想说而没有说或者不敢说的——他已经被我划入政工队的好人圈中。听他说,他父亲是个铁路工人,母亲没读过书,他下面有一弟一妹,他也是因为生活困难,高中没读完就考进政工队的,由长春跟到沈阳。他能写会画,能拉会唱,是政工队里的多面手,两位队长虽然并不喜欢他,却又十分倚重他。从言谈中我知道他读过很多书,记忆力惊人,一些古诗常常脱口而出,无论什么样的话题他都能即兴发挥,高谈阔论,令人信服,在这方面他跟于志强倒是很相像。我跟他的接触不多,因为入队不久就听说他跟林婕相恋,为避嫌总是敬而远之。可凭直觉我发现,他总要抓住各种机会讨好我,聚会时也总要装作漫不经心地偷看我。我曾多次跟他目锋相对,每次他都急忙低下头,满脸通红,让我既紧张又反感,心里说,你都已经有了心上人,干啥还要在我身上用心思,你什么意思嘛?一想到林婕看我的眼神,我就又羞又怕,倒像是我成了插在他们中间的赘疣,冤死了! 

  的一声,颜料桶从上面飞下来,蓝涂料溅到我的裤脚和鞋上,姜瑞田急忙蹦下梯子红着脸向我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手一麻没拿住,把你的裤子都弄脏了,实在对不起!他边说边用手去擦。 

  看他惊慌失措的样子,我直想笑,没事儿,本来这衣服就不干净。我边躲闪边安慰他,真的没事儿,这样擦反倒吃到布里了,等干透用手一搓就掉了。我又掏出手绢让他擦手,他不肯接,把手上的颜料都蹭到自己的脏棉袄上,这回我实在忍不住,到底笑出了声。 

  姜瑞田憨憨地一笑说:我干什么都笨手笨脚的。”“谁说的,你一点儿也不笨。画,画得这样好;字,写得这样棒。你看,这画的下半部,笔触多死板呀。你画的就不同,线条准确流畅,一看就知道成竹在胸。姜瑞田急忙摇头摆手,快别说了,再夸我真要腾云啦!他大概被我的话鼓舞了,兴奋地眯起眼睛欣赏墙上的画,可是转瞬间便又晴转多云,他敛起笑容走近我悄声说:你看,这画的是国军强大、共军弱小,可实际情形又怎样?共军咄咄逼人,国军节节败退,结局如何实难预料。中国人打中国人,不论谁胜谁败,遭殃的还不是老百姓。我记得有一首元曲,题目是《山坡羊潼关怀古》,作者好像叫张养浩,其中有两句讲得十分深刻: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唉,我不由得长叹一声,原以为军队生活一定是紧张严格的,国家的军队代表着国家的形象,国家的精、气、神,想不到会是这个样儿,松松垮垮,闹闹哄哄,官不像官,兵不像兵。我真后悔,早知如此我宁可沿街叫卖也不上这儿来。他的灰色情绪也传染给了我。 

  沿街叫卖?姜瑞田瞪大眼睛,像听到一件爆炸性新闻。 

  是呀,进政工队之前我在街上卖过香烟呢,为了赚钱吃饭嘛。接着我就把我的故事讲给他听,他不免又是一番感叹、欷歔。 

  砰,砰,砰,砰!一连几声枪响打断了我们的谈话,在村口放哨的骑兵飞马跑来招呼我们:长官(当兵的都这样称呼我们),有情况,今晚上不能住在这儿,赶快回去吧。说话间我们急忙收拾东西翻身上马,一溜烟儿向东跑去,来时那点儿英姿豪情如烟消云散,所剩的是落荒而逃的感觉。 

  今晚几次梦中惊醒,慑魂动魄的枪声犹在耳畔。

四月十二日 一个国民党女兵的日记 尘封60年泛黄日记揭开17岁少女残酷青春史诗 收藏本书  字号 -+ 

  这几天征粮工作举步维艰,人人哭穷,都说无粮可交,昨晚梁大戈让我们都留下来商量对策。刘薇冷冷地说:还没到火上房的时候,急什么?白天有的是时间,用得着熬夜吗?梁大戈像呛了大北风,吭哧半天不得不宣布:算了,明天再议。早上我先醒了,梳洗完毕才叫醒刘薇,随后我们一起去找姜瑞田他们。姜瑞田、梁大戈、夏侯上尉住在一个大财主家,高围墙大门楼,拴马桩、上马石分立在大门左右。跨进高高的门槛,迎面是七间青砖大瓦房,西边是一溜牲口棚,槽头拴着几匹马,摇头晃脑地喷着热气、嚼着草料。 

  我和刘薇径直走进他们住的房间,屋里只有梁大戈一个人,靠着墙半卧半坐地捧着一本蓝皮线装书看得十分入神,一只手伸在裤子里,那样子实在不堪入目。我和刘薇都急忙转过身去,背对着他坐到炕沿上。 

  梁大戈搭讪着说:你们起得挺早啊。我心中不快。不等我开口刘薇就抢先说:早?都太阳晒屁股啦!昨晚上不是你叫我们早点儿过来吗?行,嫌早了咱们回去再躺躺。我心里说,刘薇就是嘴不让人,对待梁大戈这号人就得这样。我渐渐发现她心眼儿好,有正义感,敢说敢做,真的开始喜欢她。 

  梁大戈被抢白了一顿,依然不动声色,来了就别走啦,等夏侯仁、姜瑞田回来,咱们就研究一下今天怎么干。我瞟了他一眼,见他已把手从裤子里拿出来,书也掖到褥子底下,心想:什么书鬼鬼祟祟的?后来我问过姜瑞田才知道,他看的是《金瓶梅》,房东家里的,被他发现后如获至宝,一看就是大半夜。姜瑞田说那是一部古典小说,书里有很多污秽不堪的描写。从此我不仅讨厌他,而且更怕他,怕他那阴森森的目光,怕跟他单独在一处。平常见他总绷着脸不苟言笑,还以为他性格内向,原来是个表里不一、心地肮脏的坏蛋。 

  上午在研究如何开展工作时,梁大戈跟姜瑞田发生了争执。我不是从情感上而是从道理上完全站到姜瑞田一边,刘薇也不赞成梁大戈的做法。夏侯仁是个无可无不可的老滑头,说老梁的办法好,姜瑞田不赞成也不是没道理,说来说去全是废话。临下来时,师里要求在四月底以前要把粮食如数征齐,然后由辎重营负责运往沈阳。现在的问题是有粮大户都想囤积起来抬高粮价获取暴利,所以谁都不肯按征粮价出售。原来还是大囤满小囤流,不到两天工夫便藏的藏,转移的转移,然后叫苦连天,说自家都快断顿了。而穷人家早就吃糠咽菜,自然无粮可卖。面对现实,梁大戈主张调集武装挨家挨户搜查,见粮就收,然后过秤付钱。姜瑞田不同意这个办法,他认为这样做太便宜了财主们,他们把粮食藏得严严实实的,能让你搜出来?本来就缺粮的穷人家,即使搜出也凑不够数,再说把他们仅有的一点点粮食都搜走了,他们吃什么?还活不活?所以还是要在大户身上打主意,硬派,按他们拥有的土地数量规定缴粮数目,不交不行,必要时采取强制手段,抓他们的人。他们不是拥护国军吗?那就得有表现,有行动。国军保护他们,他们就得养活国军。我和刘薇立刻附议,夏侯仁也见风使舵,同意姜瑞田的办法。梁大戈不肯让步,只好把两种意见上报,由上峰定夺。征粮队队部设在茨榆坨,由政工处秘书杨尚斌和副官处的一位副处长李某坐镇。梁大戈让姜瑞田写出报告,派一名士兵上报队部。

四月十五日 一个国民党女兵的日记 尘封60年泛黄日记揭开17岁少女残酷青春史诗 收藏本书  字号 -+ 

  各小分队都遇到同样的问题,粮食征不上来。梁大戈和夏侯仁从茨榆坨参加会议回来,传达了队部意见:强制征收,由骑兵营派出一连士兵分派到各小分队。我们这里增派了一个班。 

  午后我们召集全屯的户长到大庙前空场开会,武装士兵荷枪实弹地围在四周。参加会的穷苦农民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衣衫褴褛,面带饥色,眼里流露着哀怨和恐惧。一些财主大模大样地站在人群的最前面,交头接耳强作镇静,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 

  梁大戈——小分队副队长被队长夏侯仁谦让出来讲话,他一步跨上从财主家搬来的太师椅,抬高嗓门儿说道:各位乡亲,我们是东北剿匪总司令部派下来的征粮小分队。我心里说,这小子有骆驼不说牛,吓唬人!眼下共产党猖獗,到处骚扰破坏,烧杀抢掠,不消灭共产党,老百姓就没好日子过。靠谁消灭啊?靠咱们国军。国军是强大无敌的,可是国军也得吃饱肚子才能打仗呀,对不对?可粮食从哪里来呀?这就得靠乡亲们支援,把粮食卖给咱们。照实说,不给钱你们也应该献出来,对不对?因为我们是在为你们打仗嘛。所以从现在开始,你们都得主动把粮食交上来,谁应该交多少咱们这有账,谁也别想耍赖,梁大戈把手里的文件夹子举过头顶,又狠狠地拍打几下,我回头念给你们听,各家各户必须按数交粮,所有的粮食一律送到王家大院。你们谁有多少粮食我们可都调查得一清二楚,谁要是他妈的隐瞒不交,就别怪我翻脸不认人。有粮不给国军吃,那就是想留给共产党吃,说你通共通匪不冤吧?通共通匪是要枪毙的!我劝你们别敬酒不吃吃罚酒。好,就说到这儿,限三天,三天之后交齐。梁大戈讲得特别卖力气,脖子上青筋突起,嘴角漾着白沫。平时我们从没见过他用这么大嗓门儿讲话,也没见过他一下讲这么多,累得他满脸淌汗。夏侯仁带头鼓掌却无一响应,窘得他只拍了两下便急忙缩手。再看那些财主,刚才还趾高气扬,现在个个都像扎破的皮球,全瘪了、蔫了。 

  会也开了,梁大戈的炮也放了,结果如何就等三天后见分晓了

四月十九日 一个国民党女兵的日记 尘封60年泛黄日记揭开17岁少女残酷青春史诗 收藏本书  字号 -+ 

  王家大院里大麻袋小口袋码了半院子,周围几个屯子的粮食都集中到这里,但据统计,离上面规定的数字还差很多。一门心思想表现、立功的梁大戈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坐立不安,动辄发火。那位夏侯仁上尉却像没事儿似的,一高兴就哼几句小曲儿,让梁大戈十分恼火,却又不敢发作,于是,就在老百姓身上撒气,满嘴脏话不堪入耳。我和刘薇记账,姜瑞田过秤,夏侯仁跷着二郎腿数钱、发钱,摆出一副阔大爷开仓济贫施舍穷人的架势。 

  根据保长提供的情况,说有几户人家没按规定数目前来交粮,梁大戈便亲自出马,带了两名士兵前往催讨,眨眼工夫就见士兵把个五花大绑的汉子拖进院子,这人面黄肌瘦,鼻孔和嘴角都挂着未干的血迹。不用问,这准是梁大戈的杰作。那个汉子被带到夏侯仁跟前,梁大戈一脚把他踹倒,像是特意要在众人面前抖威风,双手叉腰喊道:你他妈的为啥不交?嗯?你想把粮食留给共产党吗?他边说边狠狠地踹那汉子的后背。 

  长官,我不是不交,实在没粮啊,你老也看见了,锅里煮的都是头年秋天晾的干菜呀。长官,你老行行好,可怜可怜咱们吧。那汉子声泪俱下,不停地磕响头,额头上沾满灰土。 

  你少哭穷,不给你点厉害是不会出血的。说,把粮食都藏到哪儿啦?梁大戈看了夏侯仁一眼,问他,你看怎么处理吧?夏侯仁颤着腿笑眯眯地说:你看着办吧。”“好,把他绑到大门外的树上,给我狠狠地打,看谁还敢耍赖?妈的,这些刁民,就得狠狠收拾他们!梁大戈向一个士兵发号施令,还愣着干什么?把他带到大门口去!那个士兵犹豫一下便拽起那汉子,连推带搡地拖到大门外去。呼啦一声,院子里的人都跟了出去,梁大戈大摇大摆地跟在后面。我、姜瑞田、刘薇都没说话,也没挪窝。 

  他妈的,你倒是交不交?啊?梁大戈的吼声从大门外传来,接着就是噼噼啪啪的抽打声和撕肝裂肺般的号叫。 

  他叫一声我的心就颤一下,急得我抱紧刘薇不知所措,刘薇也紧搂着我,低声骂道:这小子心毒手黑。在长春时他抓了一个人,说是共产党的谍报员,吊起来打,差点儿打死。”“夏侯队长,咱们出去看看吧,打出事儿来不好交代呀?姜瑞田说着就往外走。 

  夏侯仁懒洋洋地站起来,边走边嘟囔:这个老梁,打几下就行了呗。我拽刘薇也往外走,她一甩胳膊不屑地说:有什么好看的?要去你自己去。我放开刘薇跟在夏侯仁后面走到大门外,只见一根树干上绑着那个半站半蹲的汉子,满脸淌血,也看不清伤在何处。本来已经补丁摞补丁的破棉袄,被撕扯得七零八散,露出一团团乌黑的棉絮。梁大戈手提皮带气势汹汹地还要继续打,姜瑞田跨步上前,握住他高举的胳膊低声说:老梁,算了,看样子他家也真没粮,打死他也没用。”“哼,这些穷棒子可能耍赖了,不给点儿厉害不会乖乖地把粮食交上来。梁大戈气急败坏地朝地上连吐了几口唾沫,先饶过你,回去赶快张罗粮食,两天内交齐,不然的话我枪毙你!今天我是彻底认识了梁大戈,原以为他只是性情古怪,现在终于看清了他的庐山真面目”——阴险、卑鄙、狠毒,把我所能想得起来的坏字眼儿都用在他身上也不为过。 

  今晚上炕烧得烫人,烙得人翻来覆去难以入睡,索性和刘薇聊起来,这是她第一次向我敞开心扉,讲起她的身世。她老家在齐齐哈尔,父亲开一间挺有名气的西药店,后因日伪实行经济统治,生意受挫家道中落。八一五光复时,她正在读国高二年级,由父母包办将她许给邻居的富家子弟。那个人生得丑陋又好吃懒做,刘薇哭闹着央求父母退婚,父母不允,她便乘家人不备,只身逃到了长春。也是正赶上政工队招队员,她凭着她的花容月貌和一副好嗓子被录取,而且成了队里的台柱子,每次演出都博得满堂喝彩,渐渐地刘薇的名字被师花”“军花代替,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那些当官的个个对她垂涎欲滴,有事没事都往政工队跑,有请吃饭的,有请跳舞的,常常应酬不暇。正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一天那个道貌岸然、人面兽心的丁怀仁设下圈套将她灌醉,奸污了她。从此刘薇变成了丁怀仁的掌中玩偶,招之即来,挥之即去。不久丁怀仁又勾搭上副师长的姘头,副师长大为光火,用子弹上膛的手枪逼着他拿出五根黄鱼私了。丁怀仁舍娇不舍财,答应把刘薇交出来。于是二人达成默契,算是对等交换,互不吃亏。刘薇把无助和绝望化作复仇的火焰,开始玩弄他们,大把大把花他们的钱,往死里折腾他们,大庭广众之下嬉笑怒骂,出他们的洋相。 

  我要让那些眀里是人暗里是鬼的乌龟王八蛋死不了活受罪!刘薇越讲越兴奋,拍手拊掌笑得前仰后合,现在呀,这些坏蛋见了我就像耗子见猫,打心眼儿里发憷。哈哈哈哈。听了刘薇这段辛酸的往事,我不禁百感交集:什么师长、处长,全是魔鬼!刘薇的乖戾冷漠玩世不恭,原来都是她的种种不幸使然。她虽然到底难逃魔掌,却没有屈服。我同情她,怜惜她,更佩服她。在这个人妖共处、复杂恶劣的环境中,我需要有这样一位好姐姐。 

  大姐,你真了不起。我一高兴钻进了她的被窝。 

  刘薇显然很感动,伸手把我搂在怀里,深情地叫了声小妹妹,便接着说:唉,还不是逼的。当时我真想一死了之,可一转念,我死了岂不是便宜了他们。我要跟他们斗,明里斗,暗里斗,让他们也知道我刘薇的厉害。”“大姐,我真的很佩服你!我也紧紧地搂住她。 

  小妹妹,咱们女人在外面闯荡不容易啊,要学会保护自己,得多长几个心眼儿。我就是人鬼不分才掉进了陷阱。不是有那句话——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嘛。我也明白这个理,可事到临头就全忘了,也不是忘了,是让你猝不及防啊。”“大姐,我妈也是这么说的,怎么你跟她说的一字不差,你真是我的好姐姐。”“我早就发现,你这丫头嘴甜着哪!”“我说的是真心话嘛。”“我信,你不是那种口不对心的人,你还没学会哪。我们又谈起梁大戈。刘薇咬牙切齿地说:这小子最坏,对他你要特别小心。有一次下团我听一个连指导员说,他是什么国防部保密局的人。”“什么是国防部保密局呀?我不解地问。 

  就是直属国防部的特务机关,到处安插他们的人,专门搜集情报监视人,被他们盯上就没个好,厉害着呢。在他跟前得特别小心,可别什么都说。你没发现?队长、队副都怕他呢。这小子一肚子坏水,在长春时居然打我的主意。把我当什么人啦?真是厚颜无耻。那天晚上电影队演小电影——美国片《彩虹岛》,我有点儿感冒没去,梁大戈偷偷溜回来,不敲门就闯进房间,没把我吓晕了。我大声朝他喊:你要干什么?他涎着脸说:我想跟你说说话。我说:我跟你没什么说的。你猜他说什么?谁不知道你是个风流人儿,就不能也跟我风流风流?当时也不知道哪来的精神,我不管不顾地大声骂道:王八蛋,回家跟你娘风流去吧!说着我操起热水瓶撇过去,正好打在他身上。接着我又捡起皮鞋砸他,端起凳子上没倒掉的洗脸水泼在他身上,吓得他屁滚尿流地跑了。说到这儿刘薇止不住地哈哈大笑,笑得她直流眼泪,也笑得我肚子疼。我能想象得出梁大戈的狼狈相,不禁气愤地说:真是个衣冠禽兽!可他平时很少跟女队员讲话,一本正经的不像是那号人。”“你这傻丫头又说傻话了不是?好人、坏人脸上也不贴签儿,这叫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打那以后他再也不敢正眼看我,非要跟我打照面时,脸也是哭不像哭、笑不像笑,别提多难看啦。”“你怎么不报告队长,或者报告处长、报告师长,好好整治整治他?我愤愤不平地说。 

  傻妹妹,有用吗?这种事情张扬出去倒霉的还是咱们姐妹——有人把它当成茶余饭后的笑料,有人把它作为恶意中伤的炮弹,能有几个人真正同情你?你告他,有什么证据?他会反咬一口,说你造谣诬陷。他不仅得不到应有的惩罚,反而会把更脏的屎盆扣在你头上,让你没法儿做人。”“那就没处讲理了吗?”“唉,这本来就是个人妖颠倒的世界嘛。什么是理?权力就是理,谁霸道,谁就是理。对了,这件事我可从来没对任何人说过,你听完就拉倒,不要对别人说啦。我一口答应:放心,我发誓,绝对不跟任何人说。”“发的什么誓?我相信你才跟你说嘛。刘薇连连打哈欠,眼睛也渐渐闭拢,接着便响起轻微匀净的鼾声。我悄悄退回到自己的被窝里,又开始烙饼,辗转反侧就是睡不着。刘薇的故事像电影似的一幕幕在脑际回放,渐渐地我的眼睛也开始发涩,不知又过了多久才终于酣然入睡。

四月二十五日 一个国民党女兵的日记 尘封60年泛黄日记揭开17岁少女残酷青春史诗 收藏本书  字号 -+ 

  征粮工作结束,各路人马都回到队里。今天放假一天,正好可以去看于志强。昨天一回来就拐弯抹角地打听他的消息,问他伤好没有,出院没有,可是谁都不清楚他的情况。我心急火燎,恨不得马上就飞到医院去。 

  在去医院的路上,我总嫌电车走得慢,下了车便三步并作两步地往前赶,累得气喘吁吁、满脸流汗。在医院的走廊上我又差点儿撞到护士,我连道歉也顾不上就闯进病房。于志强正面朝窗户做着体操,我快步上前脱口喊道:志强!我怎么这么冒失,竟用了这样亲昵的称呼?遂立即改口又重叫一声于志强。他一见是我,又惊又喜,好像完全没有注意到我用了什么样的称呼,急忙伸手向我迎过来。 

  安琪,是你?我也把手伸给他,被他厚大有力的手紧紧握住。 

  怎么,感到意外吗?我调皮地问。 

  没有,我知道你们会来看我。征粮工作结束了吗?他先把手松开。 

  我不情愿地放开手,玩味着他的用词,为啥总是你们”“你们的?我多希望他说我知道你会来看我呀。 

  怎么啦?他盯着我问。 

  没怎么。征粮完事儿了,昨天回来的。我忽忽悠悠像说着梦话。 

  于志强摇摇头,笑着说:来,快坐下。他先坐到床上,又指指床边的凳子让我坐。 

  这时我才发现病房里另外两张床都躺着人,一个二十多岁,像个兵,一个四十多岁,像个当官儿的,我想大概不会有这样老的老兵。结果我全猜错。于志强介绍,四十多岁的还真是老兵,一名伙夫,二十多岁的是连长,刚从中央军官学校沈阳分校毕业,都是东北人。 

  老伙夫问:老于,你的女朋友吧?年轻连长说:那还用问。”“不,是队里的同事。于志强抱歉地朝我笑笑。 

  这是他第二次这样介绍我,真叫人扫兴。可为什么总有人这样看呢?也许在他们眼里,我跟他真就是天生的一对?于志强呀,你为啥偏要否认呢? 

  伙夫跟连长相视一笑,好像在说明明是这么回事,还不承认。 

  我脸一红,忙提议:咱们下楼走走吧。”“好。于志强爽快地答应。我一高兴先跳出去,于志强忙披上棉袄跟出来,身后留下伙夫和连长的低语和笑声,我听了不仅不恼,反而特别高兴,因为我能猜出他们说笑的内容,而这正是我求之不得的。 

  院子不大,不适合散步,向阳的楼根底下放着长条椅子,上面的绿色油漆像是刚刚刷上去的。又是我提议:在这儿坐坐吧。说着我先坐下。 

  于志强也坐下,特意跟我拉开一些距离,让人感到一丝不自在。我很快调整情绪,不等他问便滔滔不绝地讲起这些日子的见闻和感受。在说到梁大戈时,我的情绪又激越起来,愤愤地说:这个梁大戈太坏了,心狠手黑,才几天他就打过十几个人,绑着打,吊着打,打得那些人血肉模糊哭爹喊娘。他打的全是交不出粮的穷苦人。他还带着士兵到各家翻箱倒柜,砸坛子、摔罐子,连炕洞也扒开,闹得鸡犬不宁。我看见一家人锅里煮着发黑的干白菜,他们就吃这个,拿什么交粮呢?”“唉,这就是中国的现状,中国的老百姓真是太苦了!于志强满脸愁云密布。 

  就是,我总以为我们的生活很苦,可是跟这些穷苦的农民比,就是在享福呢。我们正说得兴浓,吴静文突然出现。她拍着我的肩头诡秘地一笑说:咱俩又是不约而同,别又是回家取衣服顺便来看看的吧?她笑的样子很可爱,可我却无意欣赏,赌气地说:你正好说反了,这次是专为看于志强的,顺便回家取衣服。我自鸣得意,好啦,你来了我就该走了。”“你们俩可真有意思,见了面就斗嘴。安琪,再坐会儿,你们可以一起回去嘛。吴静文也说:你再坐一会儿,咱俩一起走。如果你不拒绝,我陪你回家看望一下你母亲。”“我可劳不起你大驾!为啥偏要这样酸溜溜的呢?可是话已出口,像泼出去的水,再也收不回来,我便立即改口:我真有事儿,如果时间不够就不回家了。我走了,就不打搅你们了。本想换一种语气,可自己听了还是觉得不是味儿。 

  于志强和吴静文异口同声地叫:安琪——”不等他们说出下文,我已经拐过墙角直奔医院大门。走出医院我渐渐冷静下来,不甘心就这样退下阵来。我喜欢于志强,爱于志强,我不能欺骗自己,我不能也不应该就这样放弃,我有爱他的权利,而且我也感觉得到他也喜欢我。现在我必须弄清楚他们之间的关系,于是心生一计,以借书为由再返回去想看个究竟。 

  我走回医院,在转角处猫着身子远远看过去,只见于志强、吴静文依然坐在长椅上低声细语。两个人挨得很近,这证实了我的猜疑没有错,他们的确不像普通的同事,倒像一对亲密的情侣。我顿时两眼发黑、心如刀绞,急忙扶在墙上不让身体倒下去,可是……之后我是怎么回到队里的,又是怎样躺在铺位上的,半夜开始发烧,吴静文请大夫为我打针吃药等,我都恍恍惚惚说不清楚了。 

  当我睁开眼睛时,看见吴静文、刘薇、林婕、李芳芯……那么多人都站在房间里。吴静文手里端着搪瓷缸子,缸子里放着羹匙,好像刚刚给我喂过水。 

  安琪呀,你是怎么啦?发烧四十度,整整一天昏迷不醒,吓死人。刘薇深情地看着我,那眼神太像我妈妈,我每次有病躺倒时,她都是用这种眼光看着我:怜惜,疼爱。 

  昨天去看于志强不是还好好的吗?怎么突然就病了呢?吴静文用湿毛巾轻轻擦我脸上不断渗出的汗珠。 

  我鼻子酸酸的,胸口隐隐作痛,滚烫的泪水一串串溢出眼眶,我竟孩子似的抽抽搭搭哭起来。这时姜瑞田把一碗冒着热气的汤面端到我跟前,我发现林婕气鼓鼓地转身走掉,让我非常不安,心里说:姜瑞田,你这是何苦呢?也许你是出于一般的友爱和同情,可是林婕一定不会这样想。女人更懂得女人的心,在男女的字上,女人总是表现得特别敏感,而且是不可以模糊和妥协的。 

  小姜挺会体贴人呢!刘薇从姜瑞田手里接过碗说,安琪,起来,你得吃点儿东西,让身体赶快恢复起来。姜瑞田听了刘薇的话,立即红云上脸,急忙退到后面去。我也暗暗埋怨刘薇不管不顾信口开河,这话要是让林婕听到又会无事生非。 

  吴静文扶我坐起,像往常一样亲热和体贴,我不由得心头一热,刚刚止住的眼泪又夺眶而出。 

  刘大姐说得对,不吃东西怎么行?多少也要吃一点儿。吴静文把碗送到我手上。 

  我真的吃不下。我没撒谎,嘴里像含着黄连似的苦涩,只觉头晕心慌。 

  吴静文见我执意不肯吃就把碗端开。昨天夜里你冷得浑身发抖,我跟刘薇给你压了两床被子你还嫌冷。后来老郭给你煮了姜汤,你喝下以后出了许多汗。我们又请卫生队大夫给你打了针吃了药,你才渐渐退烧。怎么搞的?你是不是衣服穿得少冻着啦?我支吾着:嗯,是冻着了。真正的原因自己最清楚,可又能对谁说呢? 

  好好睡一觉吧,听何队长说咱们又有任务啦,养精蓄锐迎接演出。吴静文示意大家都出去,留我一个人在房间休息。 

  我心事重重哪能睡得着,思前想后愧疚难当。我轻蔑自己太不自重,恼恨自己行事荒唐,明明知道感情的事不可勉强,明明知道于志强喜欢的是吴静文,明明知道自己不该插足其间,也明明知道这样一厢情愿的心恋不会有结果,却偏要欺骗自己做无谓的努力和追求,自寻烦恼、自作自受。今天我要再发一回誓:从今往后绝不再胡思乱想。我还年轻,路漫漫其修远兮。我要像于志强、姜瑞田那样多读书多学本事,将来才有出息。听妈妈说,出汗就是排毒祛病。我出了这身臭汗,大概把鬼缠身似的心病已经冲洗干净了吧。我一跃坐起,把湿淋淋的内衣换掉,穿好外衣下了床。虽然头有些晕,但身上却格外轻松。我做了几个扩胸动作,两腿软软的像踩在棉花上,我坚持着向门外走去,迎面的强烈阳光刺得我睁不开眼睛。

四月二十七日(1) 一个国民党女兵的日记 尘封60年泛黄日记揭开17岁少女残酷青春史诗 收藏本书  字号 -+ 

  上午何队长召集全体队员开会,他开门见山:咱们又有任务了,南京国防部×专员来东北视察,现在已经抵达沈阳,按日程最近就要视察新×军,什么时候到咱们师听候命令。下月初在宏大电影院举行欢迎×专员文艺晚会,军部要求我们出个独幕剧。我跟队副商量了,咱们就演保留剧目《麒麟镇》,乔莹不在,她的角色给林婕,原来乔莹、林婕就是AB角嘛。再加上轻音乐小合唱独唱,时间正合适。《你这个坏东西》不能唱了,老曲你再另选一首。姜瑞田在谱台上搞点儿新花样,把原来的换掉,动动脑筋,好好设计一下。何勇的胖脸又开始出汗,他掏出手绢猛擦,还有一项任务,一团政工室的尹明请咱们去几个人帮助他们布置营区,写点标语什么的,他们人手不行,这也是咱们师脸面上的事儿。我跟队副研究,姜瑞田、徐伟、安琪,你们三个去,独唱、小合唱就不用跟着练了,反正都是老歌。一会儿就去吧,今天干不完明天接着干,误不了演出就行。一说到跟姜瑞田一起工作,我就打怵就紧张,真怕林婕又找麻烦无理取闹,可是又说不出拒绝分配的合理理由,真伤脑筋! 

  何勇队长讲完,队副张绍德接着说:各位抓紧时间准备,都卖点儿力气。军长、师长都要陪×专员出席晚会,三个师的政工队都有节目,这就等于不是比赛的比赛,可不能给咱们师丢脸。一团驻地在十二路,我们去演出过,据说那是伪满时期的兵营,洋灰罩面、石棉瓦盖顶的日本式平房整齐地排列着,四周围了两层铁丝网,大门垛上蓝底白字分别写着仰天地正气”“法古今完人,门楣上也是蓝底白字写着精诚团结四个大字,上方画着青天白日徽章。门垛左右立着岗楼,一个头戴钢盔、端着冲锋枪的哨兵挡住我们,你们是哪的?找谁?徐伟指指臂章不屑地说:哪儿的?没看见?××××部队,跟你戴的一样。姜瑞田走上前客气地说:兄弟,我们是政工队的,到团政工室办事。那个哨兵摇过电话后问:你们都叫什么名字?徐伟不耐烦地说:真啰唆。姜瑞田,安琪,徐伟,两男一女。哨兵歉然一笑,对不起,请进。第二排第一间就是政工室。我们刚走进大门,就见有人迎面走来,他扬手招呼道:欢迎,欢迎。他先伸手同我们一一握过。 

  尹明,你小子早点儿出来呀,让我们等老半天。徐伟照尹明前胸捶了一拳。 

  对不住各位啦!请吧,团长和主任都在团部等着哪。尹明前面带路,我们紧随其后。 

  大操场上正在进行单兵训练,士兵在按口令做动作。 

  这都是新兵吗?怎么连基本动作也不会?徐伟问尹明。 

  我也正纳闷,这些兵穿的军服都不大合身,年龄也相差悬殊,既有半大老头子,也有未成年的孩子,高高矮矮参差不齐,有的像没洗脸似的,脏兮兮的,有的一嘴巴胡子,像监狱里的囚犯。我心里说:这哪有军人样啊。 

  他们既不是新兵,也不是老兵,不瞒几位,这些人都是刚刚雇来充数的。尹明头也不回只顾往前走,话里夹带怨气。 

  什么意思?为什么要雇人充数呢?尹明已经算是熟人,我直截了当地问。 

  嘿嘿,尹明一声冷笑,不是南京的专员要来吗,他要阅兵,可班不够班,排不够排,缺这么多人不就露馅了?所以要临时雇人充数,等阅兵一结束就脱衣服发钱走人。比如军饷、军服等都是按一个排发下来的,可这个排少十个人,这十个人的份儿就归了当官的,这就叫吃空额。你们政工队花的钱包括军饷,就是从这些空额中挪出的,姜瑞田他们都明白。”“吃空额一说,我在队里已经听说过,今天实实在在领略了,又长一大学问。 

  这就是所谓的喝兵血吧?我又问。 

  性质一样,方式不同,喝兵血是指克扣士兵,比如少发衣物,少发钱,在伙食上抽条等,招儿多啦。”“怪不得老打败仗呢。我心存不平地问,这种情况上头不知道?不管?堂堂的国家军队竟如此黑暗腐败,实在是令人匪夷所思! 

  见怪不怪。上梁不正下梁歪,都这么干,谁管谁?唉,天下乌鸦一般黑。尹明只管说话不回头,看不见他的表情,不过从他的语调中可以听出他的愤懑情绪。 

  我们走进一团政工室,尹明指着站在那里的两个人介绍说:这是黄团长。这位黄团长前次来演出时见过,身材魁梧挺胸腆肚,穿着崭新的将校呢军服,肩章上缀着三颗梅花星,所剩无几的稀疏头发勉强盖住光秃的头皮,刮得发青的脸上笑容可掬,厚嘴唇盖不住的焦黄大板牙看了令人作呕。他向我们逐一点头说:欢迎,欢迎,几位要受累了。那一对金鱼似的泡眼死死地盯住我看。我们早就认识了对不对?你叫安琪嘛。你们丁处长说你的名字起得好,就是天使的意思。好,好哇。哈哈哈。站在黄团长身边的是团政工室方主任,他是那种不会给人留下多少印象的人,比黄团长有礼貌、有派头。他操着南蛮子口音说:是这个样子的,专员要来视察嘛,总是要做些准备的。有好多事情还没有做好,人手又不够,所以请几位过来帮帮忙啦。时间很紧,几位要多吃些辛苦喽!他对尹明一抬下巴说,具体事情你同他们商量着办好啦。又转对黄团长说,请团长做指示。黄团长摆出一副真要发表长篇大论的架势,双手叉腰清清嗓子说:敝人代表一团全体官兵欢迎各位,他习惯性地停顿一下,似乎在等候听众的掌声。他逐一看过我们的脸,看姜瑞田和徐伟各一次,看我总共三次。我佯装若无其事地把脸转到一边去。他又干咳了几声,啊,这个,这个,请各位来帮着忙活忙活,各位受累啦——”姜瑞田眉头一皱,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黄团长,还是抓紧时间做事吧。我心里说,怎么当官的都是这副德行?讲话非得一叉腰、二清嗓子、三哼哼哈哈,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黄团长挨了姜瑞田一闷棍,脸涨得通红,一时语塞。方主任急忙转圜说:黄团长,就让他们商量着办吧。今天三位就不必回去了,晚上加个班,争取今、明两天把事情干完,黄团长已经跟你们何队长打过招呼。团座,我看咱们就别耽误他们做事了。黄团长就凳下台,行,几位受累吧。他又瞟了我一眼,笑眯眯地指示尹明,通知伙房,晚上给他们打牙祭。说着又走近我,咧开厚嘴唇露出焦黄的大板牙,安小姐,你可能不知道,贱内也是你们政工队的呢,她叫贾金玲,有时间去会会她,你们是队友嘛。哈哈哈哈。几声莫名其妙地大笑听得我直发冷。来之前就听说过黄团长的夫人是政工队队员,不知怎么就被黄团长看中,由何勇做月老促成这桩姻缘。听说贾金玲并不十分情愿,无奈先是队长,后来又有处长出面软硬兼施,最后不得不束手就范。出于好奇心,我真想去见见这位团长夫人,可又对叫人捉摸不透的黄团长发怵。他目不转睛地看我,在等我的反应。为了赶快躲开那对金鱼泡眼,我只得不置可否地点点头,他又是一阵莫名其妙地大笑。方主任好像已发觉我们的抵触情绪,赶紧解围:团座,咱们走吧,具体事情让尹明跟他们研究。他边说边轻挽着黄团长的胳膊走出房间。 

  目送他们的背影我心里嘀咕着:今天又碰见鬼了!

四月二十七日(2) 一个国民党女兵的日记 尘封60年泛黄日记揭开17岁少女残酷青春史诗 收藏本书  字号 -+ 

  上午,我留在政工室写标语,在裁好的各色纸条上用毛笔写标语、口号,什么热忱欢迎×专员莅临我团视察”“向功高德劭的×专员致敬,还有什么向劳苦功高的国军将士致敬”“肃清赤特,戡乱救国之类。徐伟、姜瑞田找了几个士兵当下手,去装点营区小礼堂、饭厅等专员可能要去的地方。 

  午饭自然比队里的好,高粱米黄豆饭改成大米黄豆饭,菜里多了些肉星,还第一次吃到一种叫榨菜的东西。徐伟的大饭量惊呆了一团的伙夫。饭好心情也好,我们边吃边聊。徐伟说:知道吗?有的连指导员就是政工队出去的,将来咱也混个指导员干干。““没看出来,你还是个官迷呢。姜瑞田存心奚落他。 

  人往高处走嘛。连指导员——营教导员——团政工室主任——师政工处长,这就是政工干部的梯子。穿军装不打仗,只管动脑筋用心思,这差事多美呀!徐伟心驰神往地好像已经坐上了处长的交椅。 

  来,咱们以饭代酒祝徐伟官运亨通、步步高升。姜瑞田端起饭碗,边说边笑,呛得把嘴里的饭喷到徐伟脸上。对不起,对不起。他连忙掏出手绢去擦徐伟的脸。 

  徐伟红着脸把姜瑞田的手挡开,他明知姜瑞田话中带刺也不介意,扮出笑脸说:借老弟吉言啦。说实话谁不想当官,不然跑到军队来干什么?真是同路不同谋!别人怎么想我不知道,不过我可从来没往这事上想。记得小时候玩《升官图》,从未入流一直升到当朝一品,可那不过是虚幻的游戏而已,想不到徐伟的心里还真搁着一份升官图呢。也许是先天遗传或者后天影响,我从小就喜欢文艺,对电影、戏剧如醉如痴,每有一部新电影公映,必定先睹为快。什么白云、尤光照、顾兰君、白光,这些当红的上海明星来沈阳演出时,我也一定要把攒下来的午饭零用钱拿去排长队购得一张门票。听妈妈说,爸爸就是个戏迷,而她自己就有很好的音乐天赋,所以当了音乐教员。我报考政工队,一为谋生,二为找到学习和发展个人志趣的机会。入队以后有了可靠的饭碗,第二个目标便成为第一个、也是唯一的目标,我的想法跟徐伟的根本不同。我对姜瑞田虽然还算不上有很深的了解,但从他待人处事上可以看出,他绝非徐伟之辈。不知为什么,我倒觉得徐伟跟梁大戈有许多相像之处。尽管他们在年龄、秉性、举止言谈上有很大差异,我还是觉得他们是一路人。 

  午后接着干活。不知是谁走漏风声,走马灯似的来了不少人,像看耍猴似的来看我写字。这些人都自报家门,有连长、指导员、副官、参谋,连卫生队的大夫也来过。可他们并不在意我的字,个个都像苍蝇似的把眼睛黏在我脸上。有的还故意凑得很近,呼哧呼哧吐着大蒜气混着烟酒的臭味,气得我把笔一摔坐到一边去,干脆不写了!想来的、该来的都来了,我却再无心拿笔。刚刚写完的几条都歪歪扭扭,字不像字、体不成体,简直是暴殄天物,我简直不敢相信这都是我写的。 

  晚饭后黄团长派勤务兵来我,说团长夫人要见我。盛情难违,我只得知会过姜瑞田、徐伟之后,随来人去黄团长的住处。 

  黑色的天幕已把营区遮得严严实实,只有一排排营房的小窗户还闪着微弱昏黄的灯光,四周静得可怕。忽然传来几声枪响,好像就在附近,我吓得抢步向前,一把抓住小兵的胳膊。 

  这是哪里打枪呀?我悄悄地问。 

  没事儿,离这儿远着哪。小兵满不在乎地说。 

  听声音他好像在笑我。他大步流星地走着,我几乎是小跑才能赶上他。一路上我跟他只说过一句话,我想说点儿什么,可他越走越快,我只有喘气的份儿。 

  在一排营房的中间,有一幢蒙古包式的小洋房,球形的门灯像眨动的眼睛一闪一闪的。凭我些许的物理知识,我断定这是电压不稳。那个跟我年纪相仿的小兵指给我看,这就是团长的家。我随小兵迈上台阶,小兵熟练地在电铃钮上摁了两下。门里的灯亮了,照出一个黑熊似的影子,我猜是黄团长。门开了,一个圆乎乎的胖脸先伸出来,一嘴焦黄的大板牙尤其显眼,两只金鱼泡似的眼睛已眯成两条弯曲的黑线,眉毛淡得像被刮了去。 

  欢迎,欢迎,小安同志快请进,外面冷,可别冻着呀。他弓着身子谦和地后退一步,做了个请的姿势。我不知道深入虎穴是个什么感觉,大约也就是这样:战战兢兢,头皮发麻,心突突地跳。前面是敞开的门,后面是堵在台阶上的小兵,我真的是没有退路。我像踩在薄冰上,小心翼翼地走进去。黄团长立即跟上来,把小兵关在门外。房子很矮,好像一伸手就能摸到天花板。房间里很暗,走在地板上颤颤悠悠的咯吱咯吱响,好像随时都有踩塌的危险。外面一间房空荡荡的,只放了一张桌子几把椅子,都很旧,大概还是日本人留下的。再往里走是并列的两扇门,黄团长急忙跑到前面推开靠里的一扇门喊道:金玲,客人到了,你的队友小安来看你啦。我不由自主地迈进门去,一股浓郁的香水或者头油的气味扑鼻而来。我一眼看见一个身体微胖的女人坐在床沿上,她穿着一件鲜红的紧身绒衣,把女人的曲线尽显无遗。她头上罩着金丝线发网,虽然已近就寝时间,依然浓妆未卸,或者也许是刚刚敷上去的。这位团长夫人按我的推测,应该在二十二三岁,可看上去却并不年轻,近看眼袋下垂,眼角已有了浅浅的鱼尾纹。她算不上是个美人,却也眉清目秀,皮肤细嫩白皙。见我进去,她立即站起疾步迎上来,亲热地拉住我的手。 

  你好,谢谢你来看我!她笑得很甜,只是笑容瞬间便消失了。直觉告诉我她并不快活。我也用真诚的笑回报她,紧紧握住她冰冷的手。 

  夫人,你好!团长夫人嗔怪地说:什么夫人夫人的,我最讨厌这称呼。我也是从政工队出来的嘛,我们是队友,你还是叫我的名字贾金玲吧。我们说话时,黄团长就在地上转悠。 

  老黄,你去干你的事情,我们姐妹俩拉拉家常嘛。”“好,好,你们唠,我不打搅。小安啊,咱们这是庙里和尚清一色的光棍儿,平常她没个伴儿,你能陪陪她真是太好了!黄团长带着哈哈大笑走出房间。 

  团长夫人拿出各色糖果、饼干给我吃。 

  贾大姐,我遵从她的意愿不再称呼夫人你身体保养得多好呀!我没话找话翻出这么一句肉麻的话。 

  唉,有什么好不好的,不过是混日子罢了!她有些激动地拉住我的手不放,忍住在眼里打转的泪水,给我一个甜甜的笑。她笑得很美,只是太短暂,我还未及细细品味便倏忽不见了。她紧盯着我的眼睛看,涂得艳红的双唇翕动一下,想要说什么。我猜想在她身上一定有很多故事,从她忧悒的眼神中,我又猜想那些故事大半是苦涩而凄楚的。我正急切地等着她开口时,她却把嘴闭得连缝隙也没有。她斜眼朝窗外瞥去,好像听到了什么动静。接着我也听到咚咚的脚步声。随着一股冷风黄团长推门进来。

四月二十七日(3) 一个国民党女兵的日记 尘封60年泛黄日记揭开17岁少女残酷青春史诗 收藏本书  字号 -+ 

  哈哈哈,唠得挺热乎嘛。时间不早了,小安啊,明天还要做事呐,有话留着以后慢慢唠。金玲,就让小安睡在隔壁吧。我已经打过电话告诉小姜和小徐,小安你就放心住在这里。我原想让你跟我太太一处睡,又怕你不习惯,还是你自己单独睡吧。他盯在我脸上,那似笑非笑的神情让我心惊肉跳。来时队长说干不完明天接着干,没想到晚上的住宿问题,更没想到要住在黄团长家里,现在已是身不由己。我又一想,不睡这儿又睡哪儿呢?兵营里如何安排一个单身女子呢?还算好,隔壁一间不跟他们的居室相通,把门插上机警一点儿不会有问题。 

  黄团长似乎看出我的顾虑,又是伴着几声大笑说:小安啊,不用担心,住在军营里是最安全的,我这一团人都是你的卫兵,你就放心睡大觉吧。哈哈哈。不知怎么我脑海里忽然闪出一句不着边际的话: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我有个一换地方就睡不着的坏毛病,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用了种种催眠的招数都不管用。跟他们的居室虽有墙壁隔断却不隔音,那边的动静都能听得真真切切。 

  我的心肝儿,快,快,快脱呀,不要让我着急嘛。嘻嘻嘻嘻。是黄团长的声音,好像并不想避讳什么,甚至是特意提高嗓门儿给我听的。 

  别闹了,我困了。贾金玲低声说。 

  困什么?明个儿让你睡上一整天,来吧。”“把灯关了,求你啦。”“开着灯才有味儿嘛,嘻嘻嘻,你又不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呀。我朝门外望了一眼,走廊的灰墙上映出灯光的白格子,我赶紧把灯关掉。 

  这几天身上不利索,就别——”“你总拿这个搪塞我。不利索怎么呢?我不在乎,哈哈哈哈,快点儿嘛。”…… 

  下面的话更加不堪记述。我用枕头堵,用被子蒙,那些污言秽语依然不绝于耳。 

  我还是个不谙男女情事的姑娘,哪会想到在这种地方竟听到这一幕龌龊的勾当。我想哭,想呕,更想大声呼喊。我想踢开那扇罪恶的门,骂他们,撕他们,可我什么都不能做,什么也不敢做,无助无奈极了!我只能咬着被角哭,任屈辱的泪水泉涌似的流淌,浸湿了枕头,浸湿了被子。我真后悔,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进什么鬼政工队。妈妈,您听到女儿在呼唤您吗?妈妈,妈妈,我即使沿街乞讨,即使冻死、饿死也不要在这里做下去。妈妈,我想你,我想你呀! 

  …… 

  一只大手在我身上胡乱地摩挲着,我蓦地从噩梦中惊醒,一个重重的肉体压在身上,压得我喘不过气。我猛睁开睡眼,只见黄团长狞笑着用力撕扯我的衣服。我使出浑身力气将他推开。由于用力过猛,我竟把他推到床下去,他一丝不挂地匍匐在地板上,白晃晃、圆滚滚,活像一只刚刚褪了毛的死猪。我不敢看他,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正要往外跑,他一跃而起,疯子似的抱住我的双腿不撒手。 

  心肝儿宝贝,我喜欢你,从上次看你演出以后就天天梦见你。你答应我,要怎样便怎样,我有的是钱,金条、钻戒、美金、法币都归你——”突然,披头散发的贾金玲夺门而入,她哭着、喊着、骂着,发疯似的扑向他。 

  姓黄的,你是畜生,你是猪,你猪狗不如。你吃着碗里的惦记锅里的,你害苦了我,又要害人家姑娘,你不怕天打雷劈!黄团长恼怒交加,气喘吁吁地骂:你当你是什么好东西,我还不是捡洋落儿弄个二手货!你要再喊老子枪毙你!贾金玲举起一把椅子砸过来,我趁他们厮打拔腿就跑,想去找姜瑞田,可是四处都是黑洞洞的,我辨不清方向。我正犹豫着,突然从身后伸过一只大手狠狠地抓住我的肩膀,不看也知道是那个魔鬼。 

  小安哪,千万别干傻事儿,他们要是知道这事给你抖搂出去,你还有脸见人吗?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我不讲就什么事情都没了,你照样唱你的歌、演你的戏。你要是说出去不光是你没法做人,我也决不饶你!他哑着嗓子发狠地说。 

  我气得咬牙切齿浑身打战,我才不怕你,大不了一死!”“嘿嘿,小姑娘,千万别干傻事,问题可不那么简单。别忘了,你是军人,跑到哪里也要把你抓回来,开小差按军法是要枪毙的。再说你不要家了?不要亲人了?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你要是对不起我,就叫你家破人亡。自己好好掂量掂量吧。他一声声冷笑。 

  恶魔的话让我顿时没了主张,我害怕极了,这件事真要张扬出去,不仅没脸回队,更没脸见妈妈弟弟,再说这个恶魔什么坏事都干得出来,我怎么能斗过他?我无奈地失声痛哭,两腿软软的,再也支撑不住,身子一歪倒在地上。恶魔用他的大手将我顺势揽在怀里,我彻底瓦解了。 

  小安,回去吧,就当什么事情都没发生,好好睡上一觉,明天还要工作呢。他一反刚才的卑劣和粗暴,像一个长者在哄孩子,我顺从地跟着他回到那个在精神上扼杀了我的魔窟。 

  ……

四月三十日 一个国民党女兵的日记 尘封60年泛黄日记揭开17岁少女残酷青春史诗 收藏本书  字号 -+ 

  上午继续排练节目,下午按分工各行其是。队长让我参加制景,其实就是旧景片翻新,修一修重新涂色。我被分配给吴安一打下手。 

  从一团回来,心情一直很坏,整日恍恍惚惚的,白天也像做梦一样。黄团长那张不挤也出油的胖脸和那一对金鱼泡眼,像电影中的大特写总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时而淫笑时而暴怒,搅得我坐卧不宁。在一团发生的事情大概还没人知道,可姜瑞田、徐伟都发现我有些异样,问我怎么了,为什么眼睛红红的,我就撒谎说换地方睡不好觉,枕头又低控肿了眼睛。两个傻男人总算被我轻易骗过。 

  这两天姜瑞田把一门心思都用在制作谱台上,今天终于完成。十个崭新的谱台一字排开立在会议室里。吃过午饭,大家都凑过来欣赏姜瑞田的作品,他站在众人中间,踌躇满志地听着异口同声的赞美。何队长也相当满意,摸着下巴直咂嘴,乖乖,不错,确实不错。新谱台设计成上窄下宽的梯形,天蓝色的底子,军徽和下面的英文字母都是镂空的,衬着红、蓝两色的玻璃纸,玻璃纸后面装着电灯泡,接上电源蓝色军徽、红色字母都会亮起来。姜瑞田特意演示给大家看,大家都说新颖别致,一定会为演出增添色彩。姜瑞田东张西望,好像是在找谁。当他一眼瞧见我时,他又立即转身蹲了下去。他总是这样子,见了我不是脸红就是吞吞吐吐欲言又止,反倒让我不知所措。女孩子的特殊敏感告诉我,他的这些表现的真实动机和目的就是讨我的好,讨我的欢心。可是他怎么可以不顾另一个人的感受呢?听说他跟林婕在长春时就好上了,几乎形影不离,经常一起压马路、看电影、吃馆子。他什么都好,就这一点我实在接受不了。不论男、女,在爱情上都必须专一,怎么可以见异思迁、喜新厌旧?我想找他谈谈,及早把事情说清楚,可又一想,人家并没有向你表白什么,你找人家谈什么?你是神经过敏,抑或是自作多情?姜瑞田,我应该告诉你,我心中的唯一是于志强。 

  干活了,干活了,别围着啦。何队长见大家还在围着谱台东拉西扯,便喊着把人轰开。 

  我继续刷景片,姜瑞田也跑过来,说他的任务已完成,无事可做,就来帮我。不一会儿徐伟也凑过来,说是张绍德的命令,让他来帮忙。他边刷边没话找话地跟我闲聊。姜瑞田显得很烦躁,直用眼睛瞪他。徐伟全然不觉,眼睛只顾看我,刷子在布景上横一下竖一下乱涂,颜料哩哩啦啦滴在地上。姜瑞田气哼哼地说:你这叫干活吗?东一耙子西一扫帚,什么事儿?这话被吴安一听见,走过来一看也很生气,你这是怎么刷的?灯光一照多难看,要干就像个干样,不愿意干就一边歇着去。徐伟的脸涨得绯红,不忿地朝姜瑞田嚷:你能,你能就让你一个人干!说着他把刷子摔到桶里,颜料溅到姜瑞田的鞋上。 

  姜瑞田看看我,压住火气说:你怎么这样?看你刷的不对劲儿告诉你一声,也没恶意,发的什么火?”“我怎么啦?比不上你,你多能耐,这会儿就更能耐大啦!吴安一插嘴说:徐伟,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就事论事,扯别的就没意思了。徐伟扭头就走,气呼呼地扔下一句话:惹不起你们,都装什么正人君子?吴安一赌气说:都走,都走,剩下的这点儿活我自己干!徐伟跟姜瑞田也莫名其妙,如果有我在场非得找碴儿争吵,闹得大家不欢而散,弄得我倒成了他们争斗的导火索,真是冤透了! 

  我怏怏地放下刷子独自走开,姜瑞田一声不响地继续刷着。这时,林婕迎面过来,我对她笑笑,她却待理不理地把脸扭到一边去,气得我真想把她拽回来问问她,我怎么惹着她了?又一想何苦呢,这样反倒说不清、道不明了。 

  我本想回房间躺一躺,让烦乱的心情平静一下,不想房里也是乱糟糟的。胡美丽买了件绣花毛衣,拿过来让姑娘们品评,大家你一言她一语正说得热闹。陶冶见我进来,忙嚷道:来,让安琪说说这件毛衣怎么样?我看她挺会穿衣服,审美观点错不了。我前后左右认真打量穿在胡美丽身上的毛衣,有嘴无心地说:颜色还行,样式也不错,只是胸前的绣花不怎么样,俗气点儿。”“怎么样?怎么样?英雄所见略同。陶冶拍手打掌地笑。 

  自吹自擂、大言不惭,什么英雄所见略同?我看这件毛衣好就好在这绣花上,真是没眼光!王亚芬撇着嘴说。 

  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一个人一个眼光。我不想跟这位很少交往的王亚芬争辩,穿衣戴帽各有所好,哪有统一标准,自己喜欢就行。一位哲人说,在审美领域里,每个人都是独立思考的绝对的君主陶冶急忙刨根问底:是哪位哲人呐?”“我也是从书本上看到的,当时感兴趣就抄下来记住了,书名好像是《艺术哲学》,作者叫杜卡斯吧。”“听听,听听,还是安琪有见识,说出话来有根有据,一套一套的。本来嘛,自己喜欢的就是好的,管别人怎么看、怎么说呢。吴静文也不屑争辩地附和我的意见。 

  哎呀,你们尽顾闲扯白,我这件衣服到底怎么样呀?胡美丽撅着嘴把毛衣脱下。 

  我猜胡美丽希望听到的是赞美,结果却引出这些她根本不想听的争论,尤其是我的俗气点儿,更是她不想听到的。我急忙说:胡美丽,你别脱嘛,真挺好看。我说的俗气点儿是冷眼看上去的感觉,仔细看总体感觉的确不错。”“小安也学会耍滑头了,八面玲珑不得罪人,唉,人心不古啊!陶冶又是摇头又是叹气,像是背台词演戏。 

  哎呀,什么大不了的,还值得引经据典的?好看不好看,你不是已经买了吗?你买就说明你喜欢、你认为好看,这不就结了吗?争来争去浪费时间、浪费精力,实在是多余!不知什么工夫进来的林婕有些不耐烦,一头扎在床上闭目养神。 

  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一句话惹的祸。我连忙道歉。林婕说的引经据典显然是针对我的,不过我还是挺喜欢她,为人正直,很少社会习气,至于她对我的误会,就留给时间去慢慢解开吧。 

  算啦,多余拿给你们看。胡美丽嘴一撅夹起毛衣扭出去。 

  这个胡美丽人如其名,是女队员中最爱美的一个,搽胭抹粉自不必说,就是衣服也要翻来覆去地换。她兜里揣着小镜子,时不时地就拿出来照一照,即使开会她也要用手挡着偷偷照,而且还要对着镜子搔首弄姿或颦或笑地自我欣赏。 

  从一团回来,总觉得大家看我的眼神不对劲,总有一种众叛亲离的孤独感,我变得谨小慎微,发现别人低声细语,就怀疑那是在议论我,贼似的不敢正眼看人,无缘无故也会突然脸红心跳,现在连说话也倍加小心,生怕说错话得罪人,所以不惜耍滑头,不惜八面玲珑,我开始不像我了。 

  晚饭后陪刘薇上街买东西,她花钱挺冲,不嫌贵、不讲价,出手大方,一副阔小姐派头,我开始有些羡慕她。买了些零食后,她还想买双皮鞋,走了几家商店选了又选,最后总算看中一双黑色高腰高跟儿皮鞋,样子时兴漂亮。她试穿后又让我试。我不想试,说不买试什么。她命令似的说:啰唆什么,让你试就试嘛。在商家面前我不敢驳她面子,只得顺从,试来试去她也替我选了双确实挺对心思的,她一起付了钱。 

  大姐,我不想买。我嗫嚅着低声说。 

  哎呀,又不让你掏钱。”“可是——”“走吧,啰唆什么?我怯怯地尾随她出了鞋店,她把两个鞋盒交到我手上,我忙接过,刚叫声大姐,她又立刻抢话说:你这孩子,啥都别说,这算大姐送给你的见面礼——后补的,行了吧?除了感激还能说什么呢?想说声谢谢,可这两个字此时此刻显得那么苍白。唉,还是大恩不言谢吧。刘薇好像窥出我的心思,挎起我的胳膊说:你这孩子心事太重,不就一双鞋吗?你要把我当姐姐就啥都别想,回到队里也别说是我送给你的,省得她们嚼舌头。她无论说什么,我都”“地应着,就像小时候跟着妈妈上街一样,只管跟着她往前走,真的是什么都不用想,因为她就是我的依赖,就是闭着眼睛也是安全的,那种幸福感是无可比拟的。 

  回到队里我把新鞋偷偷放进皮箱。就寝后别人很快入睡,我却怎么也睡不着,便悄悄拿出新鞋穿在脚上,又悄悄走进水房,走过来走过去,边走边看边笑,那种感觉就像儿时过新年穿上妈妈做的新鞋。折腾一阵之后又悄悄回到寝室,把新鞋擦了又擦才恋恋不舍地放进皮箱里。心想:我是幸运的、幸福的,因为我遇到了一位好姐姐刘薇。可是她如果没有钱,想当个好姐姐也当不成,就像我想做弟弟的好姐姐,因为没钱就做不成。我好像才明白,有钱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