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晓风:报告总统,我可以有两片肺叶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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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晓风:报告总统,我可以有两片肺叶吗?

时间:2010-05-18 10:38 作者:张晓风 点击:779次
202兵工厂雨后即景。资料照片/记者徐兆玄摄影
 


  1 听说,只有一片肺叶也能活


  报告总统,我有两片肺叶,最近有人想拿走一片,听说人只剩一片肺也是可以活的。不过,我还是相信人有两片肺叶会活得比较好啦──这样说,你同意吗?


  2 空气权,才是最基本的人权

 


国防部军备局202兵工厂留下的沼泽绿地,目前的“居民”很单纯。资料照片/记者徐兆玄摄影
 


  第一片肺,是七号公园,当年有人要拿它盖体育场,我吵了(感谢《中时》给我篇幅可吵),算是救了下来。


  我说的第二片肺叶是“202兵工厂”留下的沼泽绿地,位在捷运昆阳站至中研院附近,目前的居民很单纯,分别是土地公、松鼠、白鹭鸶、台湾蓝鹊、老鹰……这些原住民都不知道他们的家园要碰到灭域之灾了。听说,到时候撒土一填,这最后的湿地便成了水泥堡。


  从前,要台湾割地的人是“日本倭寇”,如今要割裂国土的人却是大有势力的研究团体、一心想跟进的企业团体和非常有钱的建商,这件事如果一路通行无碍,则我们“大有为”的政府看来可以大赚一笔横财了!不过,也不要高兴太早,这笔钱也会漏掉的。因为少了一片肺叶,台北市民健康迟早出问题,这笔钱刚好可以做市民医疗补助费。


  以上所说,在南港中研院(目前取得部分地权的受惠者)听来,大概以为是“环保人士神经质的呓语”,就他们后来在4月13日《联合报》民意论坛上提出的声明,他们自认“只”取得25.31公顷多的土地,而且他们自认为一旦动土,也不会破坏周边环境。


  所有去使用土地的团体,哪个不自认为十分环保?像台电公司,一面盖些核能发电厂,一面发行一本叫《源》的杂志,印得漂漂亮亮,表示很爱护台湾土地。中研院“只用”25.31公顷土地,其实这片土地已是“平坦的精华区”。他们又自认不会去填土,不会去破坏,哎,当年王永庆的企业不也是如此保证的吗?谁喜欢“立志破坏”?但破坏却造成了。


  当然,中研院尚未动工,我们就不信任他们,就强烈疑惧,不会太过分吗?但因为“生技园区”凭常识就知道,和“生态园区”是“犯冲”的。实验室放在“生态区”里,无论如何都是令人恐怖的。


维持沼泽地的生态,重点只在维持地球“该有的面目”。资料照片/记者徐兆玄摄影
 


  中研院方面又以另一个理由来“诱惑”民众,他们说以前军方管理,门禁森严,现在“换我来使用”,可以大开方便之门,欢迎大家来玩。殊不知维持沼泽地的生态,重点只在维持地球“该有的面目”,至于“人类”“能不能来玩”,全然不是问题,问题是环境变优良了,人类自自然然可受惠,“壅塞”不是造物的“原则”,留一些余裕给子孙才是真的功德。中研院对这片土地能做的最好的事就是退出,保留它是空地。


  所以,亲爱的喜欢跑步的马先生啊,跑步虽是好事,好空气才更重要啊!否则跑得气喘吁吁,吸进一堆污浊之气,那又于你何益!唉,空气权才是最基本的人权,做总统的要知道这一点哦!


  3 拚经济,拚到切肺叶?


  台湾近二十年来,总统一职竟跟强盗成了同行,所以,什么伤天害理的事都敢做。老李当年,看着河道弯弯曲曲不顺眼,便着人把一条河“截弯取直”改成直挺挺的,他居然说河改直了,多出来的空地可以做高尔夫球场来打小白球呢!


  唉,作为一条河,生在老李年代,也真是命苦啊!当然陪着命苦的是台北市民。


  接着上台的“阿珍的老公”陈代总统(说他是代总统,因为照他说,他行事为人都秉承珍氏夫人之圣旨。),就更变本加厉了。在某次和李远哲的谈话中,他就把这个台北之肺切了一大块给了他的“广告代言人”李氏。


  唉,一个完整的蛋糕如果切了一块就麻烦了,因为自然有人来要第二块,反正,最好的最平坦的那块已经有人拿去了嘛!


  在台湾,“有本领抢地”的人不多,“有本领给地”的人也不多,当然啦,台湾的空地本来就不多。唉!事实上台湾全部土地也没多大。(环岛一周不到一千公里,如果路好车好,八小时也就跑完了。)可是就有人一言九鼎,把这块土地的精华部分给了李远哲。


  任何聪明的餐厅老板都不会因为李远哲得过诺贝尔奖(你要叫它“军火商炸药奖”也可以啦!),就敢教他去炸鸡卷或煮蚵仔面线,更别说教他去做满汉全席了!可是就有那么猪头的阿辉教他回来做教育改革。这一切真是闹剧加悲剧。教改之可怕有如女人整型,整坏了,就连一张本来勉强可看的脸也没了。但李远哲并不道歉,他对目前这张丑脸要说的话竟然是“罪不在我”!


  这件事情源于有个不适任的老李,找了不适任的小李,中间冒出老陈来拍胸脯送地,接着他就交办给邱义仁,此事居然也就定案了。可怜那块土地何辜,那清清的流水何辜,水畔的白鹭鸶何辜!


  我本来以为邱义仁只擅长于“神秘的微笑”,唉,连主子、副主子都差点遭人枪杀了,他也能作诡异甜蜜的笑容(不知是其演技太好还是演技太坏),看来很适合做达文西的模特儿,不料他还居然身兼财神爷,可以送人好处。


  当然啦,有人想,白鹭鸶又算什么?中央研究院才是伟大的研究机构,“生技”是会拉金蛋的驴子,又强壮又多金,拚经济才是第一啦!


  拚经济拚到切肺叶,这种蠢事台湾政客一向做来驾轻就熟。破坏环境的事我们常卯起来干,速率之快真是天下无敌。


  不是都说爱台湾吗?我看是爱上台湾的肥美吧?是想来痛宰台湾吧?真正爱台湾能不爱这片美丽的沼泽吗?能不努力保持一片肺叶供市民呼吸吐纳吗?


  4 在台北,哪个活人不想找一片地

 


原国防用地,意外成为一方净土。资料照片/记者徐兆玄摄影
 


  那么,中研院就不重要了吗?生技园就不重要了吗?研究室就不重要,前卫科技就不重要了吗?当然重要,但,想盖房子,自己找地去吧!在台北,哪个活人不想找一片地(甚至哪个死人不想有一块地?),但请不要打那片沼泽生态区的主意,好吗?


  其实中研院自己就有空地,中研院因为是个“老机构”了,当年在五○年代,建筑物普遍长得矮,就算后来七○年代起的,也普遍不怎么高,何不学台北市民“旧屋翻造盖大楼”的方法就好,何苦去切202那块都市的肺?


  也有一说,认为科技研究室不宜在大楼里,因为有失火或实验动物遭感染等问题(但目前化学所也有八楼的高度),如果是文哲所或法律、经济、台史、近史等所,却不妨集中在“人社中心”,反正他们的研究都很安全,不会冒出火来。其实像其中的数学所,甚至花了许多年的力气,把自己搬到台大去了──这倒是一个好主意,研究人员在哪里,哪里就是研究中心!房子硬体又算什么?英国的弗莱明发现青霉素,不正是因为实验室很阳春吗?连试杯都会生霉呢!也没妨害人家成为大科学家啊!


  中研院之所以开口要这片地,当然不是因为他们没有足够的人才,以致不知道生态保护的重要性。事实上中研院自己内部的大院也作了几块保留地,虽曰怡情,不免也是示范吧?中研院懂得在自己的土地上讲究生态,怎么不替大台北的市民想想呢?


  5 这些地,原始的用途是“保命”


  这块地,这块大大空空的绿地,原来是属于国防部的。


  这样说,其实颇有语病。因为,严格来说,土地从来不属于什么人,而人,是属于土地的。


  国防部,也许有点像医院,是个“人类生活中不得不有的单位”,医院负责跟病打仗,国防部负责跟敌人打仗。唉,世上如果这种单位消失了是多么好呀!当然,那得让这世界先变成天堂才行,“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疾病无有……”


  台湾的国防部没有消失,却不断瘦身,这件事,是军事机密,我无法插嘴。但变瘦的国防部会不断吐出他们的宝贝──土地──来,这些新生的老地我们要拿来做什么呢?


  我们不妨回溯一下,像202兵工厂这种单位是生产炸药的,生产炸药干嘛?当然是为了自我保命,如今若是不生产炸药了,我们人民还是要“求保一命”的。如何保?最好的方法莫如给我们绿地,绿地是不须去买机械设备的厂房,负责为我们制造优质空气。


  能保此命不被敌人的枪炮打死,很重要。能保此命不被脏空气毒死,更重要。


  6 还我河山


  我于是打电话给孙震校长求证,看看这位前前前前国防部长是否真的同意把“大好河山”奉送给可怜的老百姓作休憩之用,电话里听到他深然我言,使我很庆幸。毕竟,那句老掉牙的口号“军民一家”至今还是事实。军方吃了民脂民膏,总算仍是爱民的,他们如今不再用这片土地,第一个想法是“还土于民”。


  军方如此善良,那么政界呢?学界呢?他们吃的可也是民脂民膏呀!当然,往好处想,李远哲会说:“我也爱民,我也爱台湾人民,我想弄生技园,也是为台湾人民着想哪!”


  听说因为南港地区科技单位纷立,中研院很想成立一个科技大超市,可以容纳各路英雄豪杰共聚一码头。而此机构最好半官半私,另立“院外门户”,便于自我当家,如果一直待在原地,难免要成为中研院的小媳妇,绑手绑脚。


  果真如此,我倒劝中研院远走高飞,离家百里,到竹科地区去求发展,土地取得比较没有争议,可以不必被环保人士指指点点,何等海阔天空。


  7 “企业”的“业”相通于 “罪孽”的“孽”


  从佛教用语来看,“事业”的“业”和“企业”的“业”都相通于“罪孽”的“孽”,从环保观念来看也是如此。


  在我们所知道的报导中,鸿海一度有意入驻而又在想清楚以后打了退堂鼓。啊!我真愿意为此事向郭台铭先生磕三个响头,啊!谢谢,谢谢,能放过这块地真是功德无量啊!又传言这地贵到近兆,似乎只有大陆财团才有一口气全买下的手笔。天哪!果有此劫,那真是“国也破了”“山河也不在了”。一向只有“不肖子孙”才会传出卖祖产的事,陈水扁曾经乐此不疲,问题是,马总统啊,你也要“扁规九随”吗?


  陈代总统在总统职位上虽只是个代理人,但在贪腐大业上却一向纵横五洲,所向披靡。而他在2000年四月跟李远哲两人指腹为婚要送掉25公顷土地的这桩事情,看来是广告代言人得到的对价好处,但那毕竟是二十世纪最后一年的恶业。而现在是二十一世纪了,拜托马总统行行好,为政治生命已入土的阿扁买一张身后的赎罪券为他消业(孽)吧!吴敦义如果能帮忙让这件被邱义仁促成的“卖国(土)案”(哦,不是,是“送国案”)翻案,真是帮陈水扁积了德了。目前,这该是阿扁最需要的恩惠了。(倒不是送什么台南肉粽去看守所。)


  8 “我们到『肺叶公园』 去散步!”


  所以,总归一句话,马总统啊,前朝做错的,赶快赶快改回来吧!以后的,就此停住,不要再打主意卖祖产了。希望不久以后,市民走出捷运昆阳站转个弯,就能高高兴兴到“肺叶公园”去散步,拜托你了!


  9 云枯梦竭


  下面,且容我说说我自己对沼泽和绿野的感情:


  从印度系统的思想来说,地球上有四大现象,那就是地、水、风、火。而我们的文化却不同,我们有八卦。八个卦象分别可以落实为天、地、雷、风、水、火、山、泽,其中“山”和“大地”其实是有些交集的,而“水”和“泽”也彷佛有些差不多似的。想来先圣是因为特别敬重地球上的这些重要物象的特质,所以才会给它们各自另立一个番号。山和大地被认定是不尽然相同的,大地柔和丰厚,如母亲的胸怀。而山却嵯峨高举,拿云亲日,是仙人的故乡。水是沛然莫之能御的至柔又至刚的能量,泽却是鸢飞鱼跃擎花贮月的心灵依归。


  所以,有山有泽的地方是受祝福的特区,是正常人类渴望亲炙的大自然的慈颜。


  但山和泽却又是极端脆弱的,山有可能遭人凿了山石,有可能被人砍了神木,有可能有人去种高冷蔬菜,有可能仅仅被雨水冲刷而蚀了土表,倒是古人去钓个鱼、挖个竹笋或捡些枯柴、摘些野蕨,并无大碍。


  至于沼泽则更糟,一场暴雨就可以增加它的淤泥,特别是,如果周边的山上缺乏护山的草木,沼泽很快就从浊泥潭变成乾地。至于碰到像毛泽东那种愚妄的人,硬要发动民力早晚担土去填洞庭湖或填滇池,真是疯狂加邪恶,令人气结。他自以为多了耕种稻作的面积,但失去的渔获量又该怎么说呢?更何况湖泊一向都是调节江水的府库,是上天极大的恩泽!毛泽东就算得了失心疯,也该看在自己名字里面有个泽字而尊重一下沼泽吧!把沼泽用乾土封死窒死,真是获罪于天啊!


  而在台湾,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所有湖泊河川少有不被工厂污染的,一个山不山水不水的地方,只能说是一块伤心地吧!


  即便如此,我们还是得爱这块后土,因为这是我们清清楚楚的户籍所在地,我们的魂魄除此之外别无可去之处。


  曾经,历史上有所谓的云梦大泽,这沼泽位在楚界,楚指的是中原文化边陲处的极浪漫极华美极神秘的领域。在那里,岸芷兰汀,一迳香入天涯,在那里,楚山楚水青碧透明如琉璃,在那里,有一双沼泽,一个名叫云一个名叫梦,云梦大泽丰饶且美丽,是浩浩渺渺说不尽的玄秘幽境。


  另有一说是:云在江北,梦在江南。传说之所以纷纭,其实都因为后来我们根本找不到云梦大泽了。我们早已不能指认它确切的位置,换句话说,云梦干了,乾成平凡的旱地。那曾经存在的幻境,我只有在司马相如的〈子虚赋〉里去揣摩臆想,去低回浩叹。


  既使那么大那么深的千里烟波,有朝一日也会耗竭枯乾。那么,如果眼前有个小水洼,自当珍惜。珍惜什么?珍惜其间一茎草,一尾鱼,珍惜鸟之一鸣,花之一展,珍惜羽翅之鹰扬,垂柳之低拂。


  世上一切美物,美到极致,如202厂地,本当祭天,但天并不需要草坪供祂散步或树丛供祂吸纳,天意会让土地留为生民所用。


  所以,让这块台北最后的绿野成为我们的第二片肺叶吧!“无用之用”才是大用。有钱,就种些芳芳香香的樟树人造林,没钱,就让草木杂生,也会自成佳趣,让住不起“豪宅”的小市民也有个“豪园”可以徜徉其间吧!我们需要的东西是多么少啊,只不过是一口好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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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联合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