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让我受伤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7 23:51: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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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人曾告诉我青春是一种痛,他们只对我说青春是多彩的、美丽的,是昂扬的、甜蜜的。
小时候我常常在夜里因腰疼腿疼而哭闹不止,妈妈常带我去看医生,医生说不碍事,这是生长痛,吃些钙片就可以了。等我长成一米七〇的大个子时,那种莫名其妙的疼痛不知什么时候悄然消失了,可是另一种疼痛又向我袭来,不在四肢,也不在内脏,像是一种庞大的根系,从毛细血管的根须开始丝丝割断一般的痛,隐隐的,涩涩的,无声无息的。
我真希望我是一棵植物。植物会疼痛吗?
我站在大马路上,孤单单地注视着前面的一棵垂柳。这条街上的绿化树都是我上小学那年栽的速生木泡桐,几年光景就蹿得老高老粗的,可偏偏行阵中混杂着一棵柳树,而且还是垂柳。垂柳应该属于女性范畴,而泡桐则应该属于男性了。呸呸,我这是怎么了,什么事都要往男男女女方面去想。我真的是变坏了,我用手摸着脖子上的喉结,自卑地想。
“嗨,你在这给谁相面呢?”一个人在我肩上猛拍了一掌,恶声恶气地说。
不用回头我也知道是谁,一定是“熊掌”。这老兄长着一双奇大奇厚的大巴掌,打遍全校无敌手,人送美称“熊掌”。
“吃了吗您哪?”我客气地扭头对他一笑。
“吃你娘的脚!”他又重重地给了我一大巴掌。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校园流行骂人的行话竟是“吃了吗您哪”,这句我妈妈那个年代老少皆宜、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客气话,到了我们这一代却进化成了骂人的话,可见时代进步得多么快。“你骂我得了,别把我老娘捎上。”我被他拍了个趔趄,但嘴不服软。
“你这小体格也经不住我拍,算了,不理你了。”说着“熊掌”向路边的一家游戏厅走去。
我又站着给树们相了一会儿面,然后走两步退一步地回了家。
已过了吃晚饭的时间,房门敲了许久才打开。妈妈一脸的不耐烦,嘟哝道:“放学都两个钟头了,又去哪儿浪荡了?作业又得写到半夜。”
“你跟他费什么唾沫?说破了嘴又有什么用?你有千条妙计,他有一定之规。主意海大了。”
还不等我分辩,爸爸就接上了话茬。我就是想不明白,爸爸和妈妈在所有问题上都是两股道上跑车,唯独指责我的时候,却是英雄所见略同,那话真算得上是你追我赶环环相扣天衣无缝。也难怪,他们一起操练了十几年了,“二人转”早应该是出神入化了。
餐桌上给我留的是米饭和尖椒炒鸡蛋。许久以来,我家的餐桌上精简到了一饭一菜,因为爸爸下了岗。我不敢有任何的怨言,只是辣椒这种东西是我最怕的,万不得已才吃一两口,妈妈不会不知道,难道她是怕我吃得太多才故意做的辣椒?这样一想,我几乎出了一身的冷汗。偷眼看了看电视机边的双亲,一个正在聚精会神地看新闻联播,一个正在织毛衣。爸爸上班的时候都没有如此注重政治学习,现在他格外关注国内外大事,尤其关注国家关于下岗工人的政策。妈妈的工作虽勉强维持着,但厂子也不景气,她织的毛衣是给街道的服务店加工的。
妈妈的手上下翻飞,嘴唇紧抿着,似乎也在用着力,好看的双颊显得很僵硬。我感到十分陌生,我是她的儿子?是她把我从腹中孕育出来,又抚养成人?这个女人,她真和我有这么亲近的关系?我想起从幼儿园里回来,妈妈艰苦卓绝地给我喂饭的情景:妈妈的嘴里讲着动听的甜言蜜语,手拿小勺子不停地往我嘴里填东西。我当初真是苦不堪言,现在回想起来却是如此甜蜜幸福。我还想起上小学五年级的时候突然高烧不退,妈妈用凉毛巾敷在我的额头上,用她细腻微凉的脸颊贴在我滚烫的脸蛋上,不停地轻轻呼唤我的乳名:小土,我的土儿……我的眼泪几乎流下来了。那个幸福的孩子是我么?那个亲切温柔的妈妈是眼前这个“女人”吗?
“还尽磨蹭,快把碗洗了,去写作业吧。”
妈妈头也不抬地催促我。我什么都没有说,重重地把筷子一摔,转身进了自己的卧室。我想起鲁迅先生写的两句话:掌柜的是一副冷面孔,主顾们也没有好声气。在我们家可以换成:父母是两副冷面孔,儿子也没有好声气。这样想着,我又有点想笑,语文成绩不好,想象力还是够丰富的,如果在课堂上我给米老师造出这样的句子来,她一定不再指责我“一斧子劈不开”了,她一定说,还没劈呢就自个儿开了,真不错。不过我更愿意她骂我“劈不开”,所以只要有发言的机会,我就胡诌一气,赢得一句责骂,偷偷地高兴半天。当然我不是谁的骂都愿意听的,那样我岂不成了傻小子。这是我自己的一个小秘密。
“不赶紧写作业,还发什么呆?”
妈妈不知什么时候轻轻推开了门,特务似的出现在我的面前。
“真是不知道害臊,这么大汉子了,为了几张破作业,还让我操心。”
妈妈说着愤愤地把门摔上,回客厅去了。自从我上学以后,妈妈对我的主要关怀就是监督我做作业,监督来监督去,我的成绩从小学到高一就一直没好过。可越是不好,她监督的水准越高,如此形成恶性循环。
“大汉子?”真是不可思议,我还是未成年人呢,她居然叫我“大汉子”!既然是大汉子,干吗不给我娶媳妇?连女朋友都不许交。这个妈妈实在是莫名其妙,当她要你承担责任的时候,就用“大汉子”压你;当你想享用一点成年人的权利的时候,她就会说,你还小呢,心灵如何如何稚嫩,身体怎样怎样瘦弱,可怜得就跟幼儿园的小朋友似的。是不是天底下的妈妈都是如此这般呢?
我万般无奈地打开书包,将所有的书本一股脑儿都倒在床上,因为我不记得老师们留的是什么作业了。翻拣了半天,也没有想起任何头绪。我又发了半晌呆,才钻到床底下去打电话。电话本来在客厅里,妈妈为了防备我打,只要我在家,她就在一边守着;她不在,就派爸爸看着,跟防贼似的。可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我悄悄装了一个分机。在没有惊动主机的情况下,神不知鬼不觉地打了半年了。我打电话主要是为了向同学请教作业,偶尔也跟表妹小水聊两句天。我趴在床底下,先向我们的学习委员问作业,结果总是占线,可能半个班的同学都像我一样,懒得记作业,回到家才发了蒙。学习委员家的电话别是给打爆了,我幸灾乐祸地想。
“今天的作业只有英语一门抄写一至三单元的单词和句式明天早自习之前交到课代表那里如有延误在教室外罚站!”
学习委员没等我自报家门,就一口气吼完这一个长句子,然后啪地摔了电话。
既然只有英语一门作业,我就不用着急了。我又拿起电话拨通了舅舅家,找表妹小水聊天。舅舅和舅妈比爸爸妈妈还显得疼我呢,从不拿学习、高考、就业三座大山来压我,我打电话找小水,他们也从不干涉。没办法,人家是知识分子,有修养就是不一样。小水比我小半年,我俩从幼儿园到初中几乎每一个寒暑假都是在一起度过的,就跟亲兄妹一般。自从上了该死的高中,我们就不知不觉地疏远起来。这是最让我痛心的。
“小水,写完作业了吗?”
“写完了,正上网聊天呢。小土,我最近结识了一个网友,他有一个很好玩的名字,你猜叫什么?你想破了脑袋也不会想出来,他叫:‘有破烂的卖’,笑死我了……”
小水兴奋得一气说个没完。我的心一个劲儿地往下沉,凭我的直觉,小水言语里洋溢着一种东西,一种令我陌生又让我渴望的东西。“小水,你,是不是在‘网恋’?”
“哈,小土,你吃醋了?告诉你也无妨,双方刚刚进入朦胧期,也许就要朝着那个方向发展了。”
“小水,网恋上当的铺天盖地,你快就此打住,否则我要向舅舅告发你。”我软硬兼施地警告她。
“你告吧,爸爸还有一大群网友呢。你告了,我就向姑姑揭发你盗打电话。”
我使劲摔了电话。这是十几年以来,我第一次跟小水发火。我的心在隐隐作痛,英语作业是注定不会写的了,我就傻乎乎地躺在床底下,体验灵魂出窍的感觉。
我家没有电脑,偶尔去网吧玩一会儿游戏。我从不上网找人胡扯,我也不跟“熊掌”一帮同流合污,我是一个多么洁身自好的“良家少年”哪,却为何老师不爱,父母不疼……我这样胡思乱想着,只觉得自己委屈得要死,忍不住眼泪就要流下来了,我运了两口气终于忍了回去。
星期一自然是最惨烈的一天。教室外站着我们五六个没写完英语作业的男生。
“太阳出来喽喂,喜洋洋喽喂,挑起扁担啷啷咯……”
太阳温暖地照在我们身上,一个哥们情不自禁地哼唱起初中时音乐课本上的歌。他的歌声引发了我们几个的同感,我们不约而同地随着唱了起来。
“闭嘴,不许唱!”
英语老师拉开教室的门,探出上半身来,怒气冲冲地对我们吼。
我们马上闭了嘴,息了声。
“唉,世界上为什么要有英语这样折磨人的东西呢?有英语也就罢了,可为什么又要有姜老师呢?”
见英语老师退回去了,一个哥们深深地叹息着。真是英雄所见略同,我们也随着他长长地叹息起来。教英语的姜老师是个女的,我们全班都很怕她。从眼镜后面,她一双又大又圆的眼睛射出森森的寒光,一张薄片嘴数落起人来赛过一挺机关枪,只要一扣扳机,准打得你抬不起头来。我们男生互相诅咒的时候都是这样说:“将来让你找一个姜女士一样的老婆。”当然我们也有最美丽的祝福,不过那都是留给自己的。我们在心里默默地祝福自己,虽然从不跟别人说起,但彼此都心照不宣。
“下来,你们几个捣蛋鬼!”
楼下突然响起一声绵绵的女中音。不用看我们也知道是谁,我们互相对视了一眼,脸上掩饰不住欣喜。也许,站在这里被羞辱,就是在等待这样的结局?不知道他们几个是不是怀揣着这样的目的,反正冥冥中我是这样想的。我等待着这样亲切的责骂从楼下响起,似乎等了一个世纪了。
“你们又搞什么鬼了?”
我们的语文老师兼班主任米老师亭亭地站在一楼办公室的门口,半是气恼半是怜惜地质问。
“别的也不敢干,比如杀人越货、拦路抢劫、吸毒贩毒,都不敢。我们只不过是没写作业而已。”我抢先汇报“罪行”。
“都进来,别站在外边丢脸了。”米老师说着自己先进了屋,我们也就跟了进去。
还好,办公室里没有别的老师,这样不至于让米老师难堪。我们真不愿意让米老师在同事面前没面子,我们打心眼里希望我们的班集体能争上一个模范,让米老师扬眉吐气。我们真是这样想的,可我们就是无法管住自己。我们是这样地爱米老师,尤其是有姜老师做反衬,米老师的娴雅美丽温柔慈爱在我们的心目中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了。我们班所有的女生都把米老师当做偶像来崇拜。至于我们男生嘛,有多少把她当做梦中的女神,就无法统计了。反正我的心里有米老师老大老大一块位置,比爸爸妈妈拥有的地盘还大,比表妹小水的还大。这就是我内心的秘密,也是我们班男生的“集体秘密”。
“为什么不完成作业?”
米老师故作愤怒地责问。我知道她是装出来的,她那恬静秀丽的脸庞根本就没有愤怒的神经。
“您别生气,求求您,我们不是故意的。因为……因为作业太多,所以就没有写完。我们下次一定改。”我诚恳地认错,跟真的一样。
“别骗我!几门课只有英语留了作业,怎么会多?大道理小道理都给你们讲遍了,为什么还要这样三番五次地捣乱?”
“怎么都不说话了?你们强词夺理的本事呢?是不是改变了气我的战略战术?”
“您别生气,我们改还不行吗?”
我终于找到一句比较得体的话,小心翼翼地说。
“我争取相信这是真话。你们几个回去和英语老师认个错,把作业补上。梁小土留下。”
米老师挥手释放了他们,那哥儿几个又是嫉妒又有点幸灾乐祸地对我做着怪脸,笑嘻嘻地跑走了。我万分激动,而又愁肠百结,低着头不停地扭手指头。
“他们几个闹不好还真能改三分,你,我信不过。”
米老师直视着我,柔和的目光有一种独特的穿透力。我只看了她一眼就垂下头去,她离我这样近,又是那样遥远。
“老师,您说对了,连我自己都信不过。”
我有气无力地承认。
“为什么?你是特殊材料制成的吗?”
“有时候,别人对你好,也是一种伤害。”
我不知怎么竟说出一句富于哲理性的话来,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梁小土,你是个特别的孩子,有可能出落得不同凡响,也有可能滑向邪路。我希望你成为前者。”
她叫我“孩子”,这让我既甜蜜,又痛苦。离开米老师的办公室许久了,我的耳边还一波一波地荡着涟漪:孩子,孩子……我只是个孩子。唉,世界上为什么要有米老师这样的老师,如果都是姜老师那样的就好了,可是,可是那将是万古长如夜啊……
你体验过什么是“吃不了兜着走”吗?我就有幸品尝到了这种滋味。
“别跟他动气,也没什么好说的了,他横竖是软硬不吃。明天就去买火车票,送他去乡下的砖窑体验生活去。”
爸爸心平气和地说,妈妈却在一边一把鼻涕一把泪。
姜老师狠狠地参了我一本,原因是我没有跟那几个男生一样给她赔礼道歉。被老师告状的险情从小到大也发生过几次,可是父母大都简单地发泄几句就完事了,像这样郑重其事地将我发配乡下去做苦力,我还是第一次遇到。也不知姜老师都说了些什么。
晚饭是妈妈特意给我留着的,两只咸鸭蛋和一碗米饭。她正在气头上,并不招呼我,我自然没有脸面自己去端那饭碗。肚子咕噜噜叫着,我咽了几口唾液,下午的体育课我太投入了,消耗体力太多,不然晚饭不吃也不算什么。我和爸爸妈妈僵持着,谁也不肯先打破这个僵局。我从小到大有一个特性就是不会认错,哪怕是违心的、顺坡下驴的认错我都说不出口,小时候爸爸因为要我一句告饶的话,曾往死里打我,打得我都尿裤子了,可我也不给他那句话。最后还是爸爸软了,他不敢打死我,他气得抽了自己一个嘴巴:你做了什么孽,养了这么一头倔驴!
“你住嘴吧,就知道哭,哭,去给他收拾东西,明天早早送‘瘟神’走!”
爸爸猛地打破沉默,冲着妈妈发火。
大势已去,看起来我真的要被赶出家门了。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走向自己的卧室。望着墙上足球明星贝克汉姆和齐达内坚毅的面容,我禁不住流下了虚弱的泪水。与这些人人称羡的硬汉子比起来,我跟人家差着多么遥远的距离啊。我斜倚在墙上,任泪水汹涌澎湃。
在这个世界上谁才是我的亲人?那两个给我生命的本该是最亲最近的人,可离我是那样遥远,我们吃着一锅饭,睡在一个屋顶下,情感上却是绝了缘的。
“你是个特别的孩子……孩子……”
我的耳边响起这个圆润的女中音,她叫我“孩子”,让我感到无比亲切无比痛苦。我这是怎么了,她仅仅是我的老师,教了我还不到一年,我居然把她摆到了比妈妈还重要的位置上,米老师的面容从没有像现在这样生动而真实地呈现在我的面前。这样一个跟我没有任何亲缘关系的女性居然在我心里占据着这样一大块位置,如果不是即将到来的诀别,如果不是这样痛快地大哭一场,我从不敢这样正视自己对她怀有的莫名情感,也从不敢确认她在我心中的地位。这种从没有过的清晰,让我激动,更让我羞愧。我不能有这样的念头,我没有资格,可是,可是这样的胡思乱想又让我感到热辣辣的舒坦。我这是怎么了?
走吧,走得远远的,走到天涯海角,也许是最好的结局,让我忘了这一切,让这一切也忘了我。我扯着袖子把泪水擦干,去抽屉里翻两个月前丢在里边的几粒糖果。一共搜出四颗酥糖,我小心地把它们托在手心里,靠在被子上一点点舔食,无比的香甜,无比的甘美。这还应该感谢小水,这糖是她带来丢在桌上的。我用半个多小时的时间吃完了珍贵的四颗酥糖,吞咽了一肚子的唾液,感觉饱了许多。
我强撑着起身,钻到床底下去给小水打电话,跟这个十几年的伙伴和手足道一个别。我挂通了电话,是舅妈接的,她口气支吾,推说小水不在,就把电话挂了。这么晚了,小水不在家,她该不会出什么事吧?我失魂落魄地从床底下钻出来,却像被人施了“定身法”一般动弹不得。爸爸巨人一般站在我的面前,脸上带着雷霆万钧之怒,不由我分辩,上前就把我一脚放倒,老拳如雨点般密集地结结实实地落满我的屁股和后背。
“你可长能耐了,学会败我的家了,我今天不打死你,算你长得结实!”
爸爸一边动着手,一边气咻咻地怒吼。
我不哭也不喊,拳脚震得我五脏和大脑轰隆隆作响,我却有一种痛快淋漓的感觉,打吧,使劲打吧,打死我就一了百了,大干净,大解脱。我盼着他下手再狠点,再重点。
妈妈发疯一般大叫着冲进来,抱住了爸爸的腰。爸爸收住了拳头,嘴里粗气不断。
“小土,我的儿……”妈妈捧起我的脑袋痛哭,“狠心的浑蛋,你把我的儿子打死了!”
我感到嘴里咸咸的,眼睛模糊地看到地板上有一片血迹。
“呜——”爸爸像火车拉笛一样发出长长的哭声。
这个暑假过得既轻松又沉重。轻松的是我不用像同学们那样拼命地写没完没了的作业,上那些莫名其妙的无聊透顶的补习班,但是我为了这轻松的假期付出的是血的代价。我被老爸打成肺出血,住了几天院然后回家“休养”。据说在美国这种老爸一定是要被警察抓起来的,我不敢想象把爸爸抓起来的情景是怎样的,我也不会告发爸爸,一点这样的念头都没有。谁让我是人家的儿子呢?谁让我吃人家穿人家,却不给人家争一点脸面,经常惹是生非呢?要是我有这样的儿子也许是一天打他八顿还到不了天黑呢。
我的老爸已经够慈善的了,老爸不是舅舅,他没有舅舅旱涝保收的高收入,他没有受过舅舅那样的良好教育,他人到中年丢了工作,没了自尊,唯一的儿子还这么不争气,你说他不打我又上哪里出这口闷气呢?怎么想爸爸都该揍我。我就这么无怨无恨地在床上养了一个月的伤,乡下的砖窑自然是去不成了。爸爸最初的几天不敢看我,在医院的病房里他远远地望着我,要不就是跑上跑下地取药,拿化验单,回到家爸爸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你如果落了残疾或是死了,爸爸就去死。”我当时就流了泪。这是我记忆中爸爸跟我说的最动感情的一句话。除了损失了一笔医药费和遭受了一点点肉体痛苦以外,看不出这一顿拳脚有什么害处。我和爸爸妈妈的关系亲多了,他们重新发现了我对于他们的意义,我也第一次认识到我与父母割不断的血肉关系。这真是坏事变成了好事。
到我能够起床随意活动的时候,已经是黄叶飘飞的秋天了。爸爸去人才市场找工作去了,临走时叮嘱我不要走远,要多喝水。待爸爸走远,我就一步三摇地踱到了街上。
起风了,我感到自己的身子如同风中的落叶一般飘飘忽忽,几个月足不出户,我似乎与世隔绝了一个世纪,眼睛耳朵有着填不满的饥渴。街上最漂亮的风景就数女人们的裙衫了,长长短短的,层层叠叠的,浓艳热烈的,素净典雅的……真好看,这个世界因了这万紫千红和风情万种而让人热爱和留恋。
“嗨!这里什么时候又长了个木头桩子?”
一个女孩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不用回头,我也能猜出是谁,是跟我亲如手足,妈妈唯一允许我接近的女性,我的表妹小水。
“吃了吗您哪?”
我头也不回地回敬她。这句骂人的话很含蓄,内容很宽泛,适用于男女老幼,在我们校园里它的使用频率最高,谁都可以用,但是谁都不能具体解释它的确切含义。
表妹不接受我的美丽问候,在我的后背擂了一小拳,“讨厌,怎么没让姑父结果了你呢!”
“哎哟,别……别要了我的命!”我夸张地弯下腰呻吟。
小水转到我的面前,脸吓白了:“对……对不起,你也打我一下吧……”
我直起腰来大笑,然后冷不丁地吆喝了一声:“有破烂的卖!”我在揭小水的短,她和那个网上的“破烂”恋了一段时间被舅舅“棒打鸳鸯”。
小水听我奚落她,竟没有还击,默默地望着我,凄然一笑。她心里的伤痛还没有痊愈,比我身上的伤愈合得慢多了。我有些后悔,但不会道歉。许久,我们互相注视着,谁都没有一句话。
“你知道吗,‘熊掌’给逮起来了。”小水忽然打破沉默。我没有答话,这是迟早的事。
“你们的那个好看的米老师辞职去了私立学校。”小水又说。我依旧没有答话,但是热浪在心里一阵高过一阵。米老师在我养伤期间曾经看过我两次,第一次来我家坐在我的床头,她竟抑制不住地抽泣起来,让爸爸妈妈好一阵捶胸顿足地悔过,仿佛他们打的是米老师的儿子,我又是难过又是好笑。“这一回你可要记一辈子,应该要强了!”米老师哭过之后这样告诫我。她说什么我就应什么,但后来的话我都记不清了,只记得她坐在我的床头抽泣的样子,常忆常新。挨打真不是坏事啊。
她走了,我回到学校后不会再见到她美丽秀颀的身影了。“梁小土,孩子。”从今以后再没有人这样叫我了。也好,也好,再没有人用美丽给我伤害,再没有人用爱给我伤害。我从此平静了,从此我将过上幸福的生活,就像国外童话的结尾:从此他过着幸福美好的生活。
“你,还疼吗?”小水轻轻地问,生怕她的声音触动我的伤痛。
“你呢?”我不回答她,反问道。
小水也不回答,沉默了片刻,她突然冲着马路上的行人大喊:“吃——了——吗——您——哪——”
马路上的一位行人诧异地扭头瞥了我们一眼,小声咕哝道:“神经病!”
“吃——了——吗——您——哪——”我使出浑身的力气,抑扬顿挫地大声吆喝。
几片黄叶从我的头顶簌簌飘落,姿态美艳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