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名：烟（Smoke）
出品：美国（1995年）
导演：王颖（Wayne Wang）
【旧作存档】父权和道德的乌托邦
“你知道烟的重量吗？”
“先拿出一根未抽的雪茄，放在天平上，称出它的重量；然后点起雪茄抽起来，把烟灰弹在天平一端，抽完后，把烟屁股和烟灰放一起，测出它们的重量，然后用未抽前雪茄重量减去烟灰加烟屁股的重量，就是烟的重量。”
烟的重量可以这样称出来，那么灵魂呢（如果有灵魂的话）？
作家保罗在影片的开头讲了这个办法。他自以为自己的解答很正确，心满意足地离开了烟店。
影片《烟》分为五个小节——“保罗的故事”，“拉辛的故事”，“露比的故事”，“塞洛斯的故事”，“奥吉的故事”。线索和逻辑联系散布在五个故事之中，而其中，保罗、拉辛和奥吉的故事是最重要的。
影片开头，火车开了过去；第四小节结尾，火车又绕过来，从我们的眼前开过去。时间是持续的，循环的，像一个圆圈；可以回溯以往，也必须回溯以往，才会明白眼前的事。
先从奥吉开始。第五小节，烟店老板奥吉给作家保罗讲的圣诞故事，道出了他内心的焦虑不安。为了还偷窃小孩的皮夹子，陪了小孩的瞎眼奶奶一天，临走时拿走一台小孩偷窃的相机。对于奥吉来说，良心极其不安，这表现在几个月后他又去了一趟，想还回相机，但是奶奶已经不在这儿住了，可能死了。仿佛故意留下了一个巨大的道德陷阱，横在奥吉面前，让他焦虑。奥吉以后所做的事，都被先在地限定于此。奥吉一定要用这台相机做出点什么事，在使用中延宕自己的道德焦虑；好像无止无尽地使用下去，道德焦虑的程度就会减轻，良心的不安就会消失一样。因此，他选择了一个看似最无聊的举动——每天早晨八点，准时拍一幅自己烟店对面街头的照片。四千多张照片，同一个街头的三角地带，记录的将是怎样的人生！惟一看过这些照片的作家保罗，感觉快被影像的海洋淹没了。同样，奥吉走私古巴雪茄挣到钱之后，给了以前的情人露比五千块钱（这个数目和拉辛送他的一样），让她帮女儿戒毒，也只是补偿良心的不安，他明明知道菲莉蒂丝不是他的女儿。在影片中，奥吉通过这些事压熄了道德的焦虑感。
作家保罗看奥吉的照片时，在观者意料之中的是，他看到了死于街头暴力的妻子的留影，因为妻子之死，他深受打击，导致创作萎靡，再也写不出东西。烟店老板奥吉的道德焦虑意外地唤起了作家保罗的创作焦虑的根源。保罗在街头神情恍惚，差一点遇车祸，被黑人少年拉辛及时救出。而拉辛是一个“寻父”的少年。两人的奇特的友谊开始了。对拉辛来说，“寻父”是更内在的焦虑和冲动；对保罗来说，妻子之死导致的深度匮乏急需填补。他给拉辛讲了一个“父与子”的故事：“有一个年轻人独自上阿尔卑斯山滑雪，不幸遇到了雪崩，被大雪活埋，尸体一直没有被发现。他的儿子当时年纪还很小，但多年后，他长大也成了个滑雪家。某个冬日他上山滑雪，在半山腰停下休息，赫然发现一具冻成冰块的尸体。他弯腰想看个仔细，突然竟有照镜子之感，仿佛看着镜中自己的尸体。那就是他的父亲。怪异的是，他的父亲竟然看起来比儿子年轻。因为儿子已长大成人，多年时光流逝，儿子已比父亲还老。”这个毫无前因后果的故事，表明保罗急切地要自居为“父”，他暗示拉辛，“父”所受的苦难是同等的，被雪埋和丧妻之痛是同等的；他也暗示拉辛，如同滑雪的儿子重新发现父亲的尸体是一个奇迹一样，拉辛遇见他也互为奇迹。故事讲完之后，拉辛要庆祝自己十七岁生日，买书时邀请女孩参加派对，保罗都在一旁作见证，这是一个仪式，而保罗主持了拉辛长大成人的仪式。拉辛沿用那个故事，谎称自己是保罗的爸爸，以及他给真正的爸爸干活时自称“保罗”，不过是戏谑般地承认了保罗的“父”的地位。保罗的匮乏也得到了补偿。
而奥吉的道德焦虑和保罗的创作焦虑（创作即命名，属男权/父权），所得到的真正的补偿，到底是什么呢？
一系列事件的关节点在于拉辛无意中得到的五千块钱，在“父”保罗的劝说之下，拉辛给了奥吉，好像是为了弥补自己的过失；奥吉赚到钱之后，又给了以前的情人露比，好像是为了关心明知不是自己的女儿。五千块钱就这样循环着。其实是它，是这五千块钱，补偿了所有人的匮乏，解决了一切问题。
难道这就是结论吗？在田园牧歌般的小镇上，在温情脉脉的关心和交往中，区区五千块钱，就成了一切匮乏的补偿吗？赤裸裸的金钱关系，简单化的经济决定论，掩盖在资本主义意识形态之中，否决了人生中真正的爱与宽恕。那个“烟的重量”没有人真的去做实验，它也许可以称出来，天平的两端也许轻，也许重，也许等重，但灵魂的重量却不能如法炮制。影片用物理世界的法则，实际上否定了灵魂的重量可以称出来，进而否定了灵魂本身的存在，或者说，把灵魂悬置了起来。人内心不可避免的生存焦虑和匮乏，都在现世里得到解决，都在经济决定论下得到解决，人与人之间复杂的、可能的爱与宽恕，被温情脉脉地放逐了。
在父权和道德的乌托邦中，拉辛和真正的父亲达成了谅解；奥吉赚到了大钱，甚至能够资助前情人；“僭父”保罗从抽两盒烟改为一盒，因为有人在关心他的健康，并且得到了《纽约时报》的约稿……我承认，这样的乌托邦是完美的，这影片也感动着我；可惜，这个乌托邦太完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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