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淡如菊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7 15:11:29

亦舒经典作品:人淡如菊(全文) 

 

人淡如菊 一 人淡如菊 一(1)

 

    我跟罗莲说:“比尔·纳梵是最好的教授,他从来不当我们是孩子。”

 

她笑,“可惜他讲的是热力散播。”

 

我说:“那没有关系,我可以选他那科。”

 

她说:“他那科很难,他出的题目也很难,我最怕的。他一说到宇宙线紫外线,我的头都昏了。你想想,一个原子,有几层外壳?”

 

我笑,“第一层叫K层……”

 

罗莲说:“好了好了,别背书了,你也是的,这么穷凶极恶地念书,但是你算好学生,同学也喜欢你。”

 

我说:“我对基本的常识有兴趣。你想想,原子有什么不好?我喜欢。”

 

“纳梵下半年教你吧?”

 

“唔,圣诞之后,他还是教我们的。我不是不喜欢高克先生,他的化学与生物都合理得很,但我还是等纳梵。”

 

我们一路走回家,五点钟,下微雨,一地的落叶。行人大半是学生,马路中央塞车。天气相当冷,我嘴里哈白气,穿着斗篷,既防雨又保暖。罗莲撑着伞,遮着我。

 

回家要走十五分钟。

 

罗莲说:“你真厉害,去年一上化学课就哭,倒叫高克老师向你道歉,什么意思?结果三个理科老师吓得团团转,B小姐叫我教你,高克叫我盯住你,纳梵说:‘叫她别怕,慢慢地学。’真了不起,谁不交学费?你那种情形,真肉麻,真可怕!”

 

我笑笑。

 

她比我高一级,常常老气横秋地教训我。去年三个教授赶着她来照顾我,她就不服气,跑来见到我,就冷笑说:“我以为是什么三头六臂的人物,却不过是个瘦子,挤一挤便可以塞进汽油箱里去。”后来她对我很好,一直照顾我,有难题也指点我。过了一年,我们索性搬到一起住,相处极好,一起上学放学,别有乐趣。教授叫她找我,认识我,只因为全校只有我们两个是中国人,现在却成了好朋友。

 

到了家里,暖烘烘的,我们坐在一起做功课,晚饭早在学校饭堂吃过了。

 

她冲了两杯咖啡出来,我一边翻书,一边说:“纳梵先生的样子不漂亮,但是真……真特别,一见难忘。”

 

罗莲说:“你一整天提他,大概是有点毛病了。”

 

我说:“什么毛病呢?我又不会爱上他。”

 

“爱上他是没有用的,他又有妻子又有孩子,人这么好,你想想去,别提他了。”

 

我看了罗莲一眼。

 

我是不会爱上纳梵先生的,又不是写小说。

 

不过他是一个好教授。

 

去年在饭堂见到他,我就钦佩他,忽然之间问他:“你是博士吗?”

 

他笑了,他说:“我只是硕士。”

 

我居然还有胆子问:“为什么你不是博士?”天下有我这种人,非逼教授做博士不可。

 

他说:“读博士只管那极小极小的范围,我不大喜欢,我读了好几个硕士,我现在还在读书。”

 

我睁大了眼睛,“是吗?”

 

罗莲在我身边使眼色,我才不问了。

 

后来罗莲说:“他总是个教授,你怎么老问那种莫名其妙的事?”

 

我才怕起来,以后看见他,远远地笑一笑,然后躲得人影都没有。一年来我读那几门理科,不遗余力,别人都是读过的,只有我一窍不通,什么都得背上半天,整天就是躲在屋子里念念念。

 

人淡如菊 一 人淡如菊 一(2)

 

    结果还考得顶不错。五道题目,我答了两道纳梵先生的,他的“红外线对人类贡献”与“原子结构基本讲”。大概是答得不错的。

 

后来罗莲看见他,第一件事是问他:“乔陈考得好吗?”

 

纳梵先生说:“很好呢!这孩子,以前吓成那样子。”

 

B小姐也问:“另外那个中国女孩子好吗?”

 

教会计的戴维斯先生因为在香港打过几年仗,很喜欢中国人,新开学,他也去问罗莲:“乔陈好吗?有没有见她?”

 

罗莲翻翻白眼,“当然见过,她现在与我同住。”

 

回来罗莲大发牢骚。

 

她说:“我也是中国人,为什么他们不问问我怎么了?嘿!你到底有什么好处?”

 

我眉开眼笑,“我迟钝,没有他们我不行,而且我听话。”

 

“真受不了。”罗莲说。

 

我默默地做着功课。

 

我喜欢去上课,这就够了。

 

第二天罗莲迟放学,我一个人走回家,才出校门,就见到纳梵先生迎面而来,他六一高,卷发,浓眉,实实在在不算漂亮,可是他的脸上有一种慑人的神情。我迟疑了一下子,笑一笑,低头走了。脸上莫名其妙地红了起来。

 

纳梵老师手臂下夹着一堆书,从图书馆里回来?他是这样的大方、和蔼、有教养、学问好、心情好,风度翩翩,穿着那么旧式的西装,普通的皮鞋,一点不打扮,那种姿态,却是惊人的好。

 

难怪人家说:最危险是让丈夫去教女子大学。念大学那种年纪,多数是无法无天的,不危险也变危险了。一年来大半学生都找到了对象,只除了我,我没有男朋友,也没有爱人。

 

罗莲有一个男朋友,是奥地利人,她是很起劲的,天天一封信,还说圣诞要去看雪。我觉得欧洲人不过如此,想免费游东方,不如娶一个东方太太,或是嫁一个东方来的丈夫。欧洲这么冷,去享受一下热带的温馨,有什么不好?在这里读书的学生,家里都不会太差,他们也就是看中这一点。依我看来,中国女孩子除非长得特别美,否则不必与外国人混,得不到什么好处。

 

外国人也有好的,像纳梵先生,我想他的人格是毫无问题的。我喜欢科学家。

 

他这个学期头一个月没有教我们,过了圣诞才教。

 

学期开始的时候,所有的教授都坐在台上,独独他不在,我就到处问:“纳梵先生在不在?”

 

他们都叫我放心,纳梵先生快要做副校长了,走不了的。

 

但是这么多的老师,我反而与他最不熟。

 

在饭堂里休息着,他来买咖啡喝,排队排在众学生当中,把所有的人都比下去了。

 

他微微地笑着,他稳重得像一座山一样,他是这么可靠,任何女人看了他,都想:嫁给他必然是不用再担心任何事了。

 

同学说:“你看,那是你的纳梵先生。”

 

我笑一笑。

 

他们的意思是,那是你心爱的教授。

 

我们这间学校小,所有的学生加在一起,不超过一千,每个人都认识彼此,这是小大学的好处。而每个教授都认识我。

 

他们问我:“你去年回家了吗?”又问,“今年回不回去?”我总是老实地有一说一,有二说二。

 

人淡如菊 一 人淡如菊 一(3)

 

    我不大懂得他们的幽默,动不动就大惊失色,信以为真,他们倒是很欣赏这种天真,我自己真懊恼这种迟钝,直到今年,那种呆瓜劲儿才改掉了一点,然而还是惹笑。

 

老师们很晓得我这个人。他们要找我,就到图书馆,我好歹坐在那里,无论看什么书都行,我都坐在那里。

 

去年学生罢课,只有我一个人上学。老师看见我,心花怒放。

 

我坐在图书馆里读笔记。

 

高克先生来了,看见我,趋向前来,握着手,眉开眼笑:“啊,乔,你多么乖,坐在暖气边,在温习吗,不冷吗?”

 

我笑。发神经了,他把我当三岁小孩子了?由此可知教授要求之低,匪夷所思。

 

有时候纳梵老师也来看报纸,或是印讲义,他总是在忙,我在一层层书架子后面看着他。心里面很定,纵使有什么事,大概可以找他帮忙。

 

他去年一直说:“你知道我在哪里,有难题请来找我。”

 

他不叫我“乔”,不叫我的名字。别的教授一天到晚叫着我。他也不点名,不过凡是他的课,教室总是满的,他不把我们当孩子。

 

新近规定,凡学生上课次数少过百分之七十五者,不准参加考试。

 

他不管,他觉得学生该有自律能力,点名没有用,点得再凶,那些逃学学生还是逃学去了。

 

但是去年我没有找过他。他把什么都讲得这么明白,还有什么好问的?

 

纳梵教授跟学生说话的时候,老是侧着脸,开头我不大明白这个姿态,后来才晓得他右耳是聋的。读大学的时候,他玩美式足球,被同伴一脚踢在头上,昏在草地上,进了医院,出来的时候,一只耳朵就聋了。

 

罗莲叹道:“真了不起,连缺憾美都有了。”

 

我听得津津有味。他毕业于诺丁大学,罗宾汉出没的地方。虽然也是科学家,但他没有那种MIT、CIT的高深莫测,他不是高高在上的,他有那种深入民间的高贵气息,我喜欢他。

 

罗莲已念到最后一年,笑话自然多。

 

她对我说:“你晓得考莱小姐?每星期四她都有课,但是大家星期三玩得七荤八素,星期四哪里起得了床?一班十四个人只到了四个,她等了一刻钟,不见第五个人影,就冲下去报告校长,哪晓得一走,就来了六个,气得她什么似的!哈哈哈。”

 

我觉得没有什么好笑,这真有点残忍。据罗莲说,在外国生活,不残忍是不行的。我倒不觉得,至少我没有那样,我也活得很好。

 

罗莲说:“你是例外,你一皱眉,老师同学就相让于你,不知道为什么。”

 

我倒还没有为谁皱过眉,只记得去年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就哭,哭得不亦乐乎。今年挤来挤去,挤不出什么眼泪来了,天大的事,推在明天再说,功课再多,一样样慢慢做还是可以的,只是实在多了,做起来未免辛苦。周末非但没有休息,反而变本加厉地忙,晚上做到二三点才睡。第二天一早又撑起来,不敢贪睡。那种熬法也不用说了,不过心里还是很快活,也说不清楚是为什么。

 

有时候问罗莲:“你猜升了第三年,我吃得消吗?这么多的功课。”

 

人淡如菊 一 人淡如菊 一(4)

 

    “人家是人,你也是人,”她说,“怎么做不了?最多他们花一小时,我们花两个钟头也就是了,一般是老师教出来的。”

 

她这个人信心真足,走步路都好起劲啊,一步步踏下去都千斤重似的,我走路却始终无声无息,脚步好轻的,不知道是什么习惯。

 

过了圣诞,纳梵先生终于出现了,大家都很高兴。读理科的人总比较讲道理,我老有一种感觉,文科是不能读的,越读越不通,越读越小气,好的没有,坏的都齐了,结果变成自高自大、极端自私的一个人。我们还没有念完书,不能算数,但是看看那些学成的人,也就有点分数。亦不能读艺术,学艺术的人都有一种毛病,不管阿狗阿猫都先以艺术家姿态出现,结果大部分做了现世的活招牌。

 

当然理科出身的人未必个个像纳梵先生,他是例外中的例外。念文学艺术的,也不见得人人差劲,不过我们运气好,正巧碰到一个好老师。

 

一星期有他两节课,每节只一小时,一共上十一个星期。他常常迟到十分钟,方便大家去喝杯茶,大家感激他。上课时草草在黑板上描几幅图,简单地解释几句,就很明白——如果我明白,那谁都明白,谁还比我更钝呢?怕没有了。

 

有时候不明白,我举手发问。

 

同学都笑我,说我这么大了,还像小学生,次次发问都举手,我一举手,他们就嚷:“乔陈又要告状了!”

 

纳梵先生微笑说:“不必举手。”

 

我涨红着脸分辩:“如果不举手,不给老师准备,就插嘴,那有什么好?”

 

纳梵先生还没答,众同学又笑说:“好啦好啦!教授变了老师,大学变了书馆,咱们都成了小孩,也不必投票选举,回家干脆抱着叫妈妈。”

 

他们只是开玩笑,我知道我很规矩,但是自小父母就教尊师重道,哪像他们这般无法无天?一时改不过来。

 

我涨红了脸,讪讪地过了好几堂课。

 

有一天在图书馆,我与纳梵先生撞个正着,我称呼他一声:“纳梵先生。”

 

他站住,微笑问:“什么事?”

 

我说:“没事啊,我叫你一声。”

 

他诧异地问:“为什么?”

 

我答:“理应如此啊。”

 

他说:“你家那边的老师是怎么样的?”

 

“他们?完全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但凡课文说得明白,已算尽责了。”

 

我说:“阶级分得好明白,否则,学生恐怕倒霉,这是中学,大学不得而知,看来也绝不民主。”

 

“你觉得哪种制度好?”他极有兴趣。

 

“我不知道,”我老实地说,“这里的学生太放肆了,我觉得。我读的中学是很好的,老师也待我客气,只是几个英籍老太太很作威作福。”

 

“我代她们致歉。”纳梵先生笑说,“只是你别太拘谨,有什么想说的,不要犹疑。”

 

我点点头。

 

我跟他说话,老是有点口吃。

 

罗莲说:“他好做你爹了,你几岁?”

 

“二十岁了。”

 

“可不是?他起码三十八。”罗莲说,“看上去倒是很年轻的样子。”

 

人淡如菊 一 人淡如菊 一(5)

 

    “也不算特别年轻,”我说,“只不过头发未白而已,不过他一向不老气横秋。”

 

“你不是真看上他了吧?”

 

“哪里啊!别开这种玩笑,我是很尊重老师的。”我说,“人人都说他好。”

 

“很多教授都很好,你怎么不提他们?”

 

“我也提呀!”

 

“你这个人,将来人家都要讨厌你的,一副模范生的样子,决不迟到早退,刮风落雨,一向不缺课,见了教授,‘是老师是老师’,真受不了。”

 

我白她一眼。

 

我可没有她形容的那么肉麻。

 

她胡诌的。

 

星期二,照例有实验,我并不太喜欢做化学实验,瓶瓶罐罐,麻烦得很。大家穿上了白上衣,拿了讲义,照着煮了这个又煮那个,我的手脚不十分灵敏,常常最慢,弄得一头大汗。

 

我把煤气火点着,煮着蒸发器里的化学颜料,纳梵先生走过来,问我:“好吗?”

 

我说:“煤气有点声音,是不是?”

 

他侧耳听了听,“嗯,是,熄了它,我替你调整调整。”

 

我迟疑了一下,听他的话,关了煤气。

 

纳梵走回去几步,向一个女同学借来打火机,点一下,没点着。我探过去看,他再点火,我只闻到一股煤气味,跟着只是轻轻的一声爆炸,我眼前一热,一阵刺痛,退后已经来不及了,我蹲了下来,只听见同学的惊呼声,我一急,一手遮着眼睛,一手去抓人,只抓到一只手,便紧紧地捏着不放。

 

实验室里乱成一片。

 

纳梵先生大叫:“去打电话,叫救护车!快,快!”

 

我马上想:完了,我一定是瞎了。

 

眼睛上的痛一增加,我就支持不住了,失去了知觉。

 

醒来的时候,我还是看不见东西。我躺着,身子好像在车上,一定是救护车。有人在替我洗眼睛,我还是觉得痛,并且害怕。

 

但是我没有吭声,如果真瞎了,鬼叫也没有用。然而怕还是怕的,我伸手出去摸,摸到的却是女护士冷冰冰的制服。我忽然哭了。

 

天啊!如果一辈子都这么摸来摸去,怎么办?

 

我不知道有没有眼泪流出来,但是我听见一个声音说:“别怕,我们就到医院了。你觉得怎么样?”那是纳梵先生的声音,他很焦急。

 

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抓住了他的手。

 

“说给我听,你感觉如何?”

 

我想要说话,但是太害怕了,什么也说不出来,只紧抓着他的手。

 

护士说:“不是很厉害,她不想说话,就别跟她说。”

 

纳梵先生两只手也紧紧地合着我的手,我发觉他的手在颤抖,我的眼刺痛之极,再加上平时身体也不大好,又昏了过去。

 

再醒来的时候,仍然什么也看不见。

 

我知道实在是完了。

 

怎么办呢?我躺在床上,鼻子嗅到那种医院特有的味道。怎么办呢?

 

我慢慢支撑着起来,这一次眼睛倒没有大痛,恐怕是打了止痛药。

 

“好一点了?”

 

还是纳梵先生的声音。

 

我惊异地转身,他怎么在这里?

 

人淡如菊 一 人淡如菊 一(6)

 

    他的脚步声响起,他走过来了,站在我身边,扶住我,让我慢慢地靠在床上。

 

“我是医生,”另外一个声音说,“你觉得怎么样?”

 

我马上吓得浑身冷了起来。医生要说什么?

 

我呆呆地卧着。

 

“唉,为什么不说话?替你洗过眼了,把煤屑、碎片都洗出来了,危险程度不大,但是要在医院里住上一阵子。你要听话,知不知道?左眼比右眼严重点,但绝对不至于失明,不要怕。”

 

我点点头,吁出一口气,手心中都是汗。

 

“运气很好,爆炸力道不强,强一点就危险了。”

 

我还是点着头,可是一颗心却定了。眼前漆黑的一片,什么也看不到。

 

我摸摸自己的头,一切都没有毛病,我笑了。

 

“傻孩子。”医生说,“我明天早上再来看你。”

 

我听他走开去的声音。

 

纳梵先生问:“好一点了吧?”

 

我连忙问:“几点钟了?你为什么不回去?”

 

“晚上八点。”

 

“我肚子饿得很呢。”我说。

 

“我叫东西给你吃。”

 

“不,纳梵先生,你回去,我有什么事,会叫护士来的。”

 

“可是医生说——”

 

“嗳。医生说没有关系,你请回去吧。”

 

纳梵先生说:“真对不起,乔,这次意外,是我的错。”

 

我一愕,怎么会是他的错呢?我想也没想到过。煤气管轻微爆炸,是我探头探脑不当心,关他什么事?难怪他陪我到现在,我连忙摇着手,说:“纳梵先生,请别误会,这与你完全没有关系,是我自己不好——”

 

他苦笑一下,“我不该冒失去点——”

 

我也打断他,“我不会有事的,这实在不是你的错,实验室总有意外的,我躺几天就好了,同学自然会把笔记借给我,你放心。”

 

其实我也不知道要躺几天,恐怕至少得十天八天,但是为了安慰他,我也只好往好的方面说。

 

他不响。

 

他是个好人,一定为我担心死了。

 

我想要说些什么,安慰他一下,想了半天,想不出话来,他比我大这么多,又是教授。

 

我只好说:“都是我不好,我真麻烦。”

 

他又说:“我不小心,是我的错。”

 

护士送食物进来,我摸索着。真饿了。

 

纳梵先生把牛奶杯放在我手里,拿着三文治,递到我嘴前,我红了脸,接过来吃。

 

他问我:“要不要通知家人?”

 

我摇摇头:“别,他们会急坏的。”

 

“此地有没有亲戚?”

 

“没有,一个也没有。但是罗莲对我很好,有没有通知她?她不见我回去,要急的。”

 

“啊,刚才她来过,我让她回去了,那时你还没醒。”

 

“谢谢你。”我说。

 

“乔,我真对不起你。”

 

“纳梵先生,请不要这样说,与你有什么关系?千万别这么想。”我放下了食物。

 

他叹了一口气。

 

“请回去吧,你明天还有课呢。”

 

“我明天再来看你。”

 

人淡如菊 一 人淡如菊 一(7)

 

    “没有必要,我躺几天就没事了。”我说。

 

“再见,好好地睡。”

 

“再见,纳梵先生。”

 

他走了。

 

我吃完了食物,就把盘子推开,躺在病床上,想了一想,只要不会瞎,其他就好商量。少了的课程迟早要补回来的,只不过赶得紧一点,也没有办法。只是这么静,一个人躺在医院里,又一个亲戚都没有。罗莲自顾不暇,外国同学又冒失得很。我想哭,就哭了。

 

哭到一半,听见有叹息声,“谁?”我翻身问。

 

没有回答。

 

是我疑心了,反正有鬼也看不见。

 

我向着天花板,一下一下地数着字母,好快点入睡。

 

大概是真累了,最后还是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我问护士,“几点钟了?”

 

“九点。”她说,“早餐来了。”

 

“我要去洗脸刷牙。”

 

“别走动,用盐水漱漱口就好了,一会儿我来替你抹脸。”

 

“我手脚没事啊!”

 

护士说:“别动,听话。”她倒很温和。

 

我问:“请问我要躺多久?”

 

“不会很久的,只是要充分休息,现在解了纱布,你也看得见东西,不过以后的眼力会有问题,所以休养久一点,明白吗?”

 

我心头一块大石完全落地。我吃着早餐,觉得颇是休息的好机会。那心情与昨夜完全不同了。

 

吃完,护士让我漱口,我做了。

 

她替我抹脸。我笑说:“我想洗澡,怎么办?”她说:“我替你洗。”

 

她告诉我病房里有四张床,因为没人,所以只有我一个人躺着。

 

“你怕不怕?”她问。

 

“不怕。”

 

“那么我走了,有事按铃叫我,铃在这里。”

 

“谢谢。”

 

我一个人靠在床上,哼着一支歌。唱完了一支又一支,有点累。眼前仍然什么也看不见。我用手缓缓地摸着纱布,我真想看一看亮光。运气真好,这么危险的事,却还保存了眼睛,只是有点痛。

 

“不要动纱布。”我吓一跳。

 

“纳梵先生!”我嚷,“你几时来的?”

 

他温和地说:“听医生的话,怎么这样顽皮?”

 

我不好意思地笑笑,把手放了下来。

 

他说:“对了,今天好多了?”

 

“嗯。”

 

医生的脚步声传了过来,“哒哒哒”的。我在想,他长得什么样子?他叫护士拉好了窗帘,掀开我的纱布,我略略有点紧张,可是想到纳梵先生在这里,我如果紧张,恐怕要叫他担心,只好尽量放轻松。

 

掀开纱布,医生叫我不要睁开眼睛,药水药膏却注入一大堆,很刺痛,我强忍着。

 

眼皮之上约莫有点红光,我知道没有瞎,但是左眼皮很痛,我伸手一摸,医生马上喝道:“手脏,拿开!”

 

我惊问:“那是什么?”

 

医生好言说:“缝了几针,没事的。”

 

我失声:“哎呀!”

 

我一点也不知道,既然缝了针,那么一定也流了血?一定很可怕哪!我连忙问:“会不会留下疤痕?”

 

“不会的,女孩子真爱漂亮,先治好眼睛,再替你看疤痕,保你没事人似的出院,好不好?”医生很幽默。

 

人淡如菊 一 人淡如菊 一(8)

 

    我心里忐忑不安。看来很严重,他们都安慰我,不叫我担忧。我顾不得那么多了,再问:“我不会瞎吧?”

 

“孩子,你不相信我?”医生问。

 

“谢谢你。”我说,“我相信你,但是请你告诉我。”

 

“不会瞎的,你要听话才行。”医生说。

 

我不响。

 

他走了。

 

纳梵先生问我,“害怕了?”

 

“没什么?只是——希望早点出院。你今天忙吧,纳梵先生?”我改变话题。

 

“我没有上课,高克先生替我,将来我回去,把他的课接过来上。”他说。

 

“那你岂不是忙坏了?为了我一个人!你快去学校。”

 

“等你纱布拆了再说。”他说。

 

我问:“你是几时来的?我怎么没听见?”

 

“我跟医生一道来的。”他说。

 

我有点疑惑:怎么偏偏没听到他的脚步声?

 

我还是请他走,但是他一定要陪我,我在病床上,十分尴尬,只好说点轻松的话。

 

他问:“课程怎么样?”

 

我答:“很忙,但是还好,不大闷,今年要做的真多,比去年多了十倍,明年可还是这样?”

 

他说:“不过看学生本人了,好的学生什么都用功,做起来费劲。懒学生东抄西拼,又不上课,就省事。”

 

我笑问:“纳梵先生是劝我懒一点?”

 

“同学们都说你对功课很紧张。”纳梵说。

 

“不止我一个,同班的艾莲比我用功得多,不过我比较笨,问得特别多。”我说。

 

“好学生多一点就好了。”他笑。

 

“他们聪明,自然不肯循规蹈矩的。”

 

他忽然站起来,“我太太来了。”

 

“啊。”我只听到脚步声,抬起头。

 

纳梵先生说:“这是乔陈小姐,这是我太太。”

 

我把手向空中一伸,说:“纳梵太太,你好。”

 

她的手握住了我的手,很温暖,一边说:“你好,乔。”

 

纳梵先生说他要走开一会儿,叫他太太陪我。我想这成了什么了?还要他太太来轮班。我平时常常想见他的太太,现在她来了,我却看不见。只听说她有一个女儿,长得很文静,约十二三岁。

 

我不好意思地说:“纳梵太太,你跟纳梵先生说,他不必来看我,我没有事的。”

 

“我还没有向你道歉呢。”她一边说着一边在弄,不晓得弄什么。

 

他们夫妻一口咬定是他们的错,我也没有办法,只好笑着不出声。

 

然后她说:“闻闻香不香?”

 

我一嗅,“玫瑰!”

 

“就放在你身边。”

 

“谢谢。”

 

“要吃苹果吗?”她问。

 

我说:“不要,谢谢,为什么?好像是我的生日呢。”

 

“比尔说你没有亲戚朋友,又说你才二十岁,我一看,你哪里有二十岁,只有十五岁。”她笑。

 

“我半边脸被纱布缠着,你哪里看得见?”我笑。

 

“比尔真是糊涂,做实验这么多年……是那条煤气管出了毛病,后来找人来修。修理员说如果听到异声,马上关掉就好了。”

 

人淡如菊 一 人淡如菊 一(9)

 

    “那声音很轻,总而言之,不关纳梵先生的事。”我说。

 

“你倒是好学生,比尔很难过,我也很难过,如果你的眼睛有什么事——又是个女孩子,我们一辈子也不好过!”纳梵太太道。

 

“如果是一个坏的男学生,就让他做瞎子好了。”我笑说。

 

纳梵太太很健谈,很开朗,虽然看不到她的样子,也可以猜到七八分,反正不会是个绝色的金发美女,纳梵先生也不是个俊男,他们一定很相配。

 

只是纳梵先生的风采是不可多得的,她——不得而知。

 

这几日来,为了我,他也很慌忙,恐怕那种翩然之态差点了。

 

纳梵太太还没走,一班同学就来了,叽叽喳喳地说了半天,有几个知道我心急,把笔记留下来,他们说:“叫护士读给你听,就不必赶了,下次来给你换新的。”我感激不已。

 

护士进来赶人,叫我服安眠药,医生说的,我每天至少要睡十二个小时。

 

纳梵太太一直没走,她笑说:“你同学对你好得很啊。”

 

“是,他们一直没有把我当外国人。”

 

“也许是你没有把他们当外国人。”她说。

 

“或许是吧。”我笑笑,“我是不多心的,在外国如果要多心,样样可归入种族歧视,被人无意踏一脚都可以想:他们踏我,因为我是中国人。那么不如回家算了。”

 

纳梵太太笑笑,“比尔说你很可爱,果然是啊。”

 

我静了一会儿,说:“几时?纳梵先生几时说的?”

 

“很久了,也许是去年,他说收了一个中国女学生,不出声,极可爱的,话不多,有一句必定是‘是老师’。”她笑着说。

 

我脸红了,分辩道:“老师说的自然是对的。我得尊重老师。他们备课备了十多年,讲课怎么错得了?”

 

纳梵太太说:“难怪比尔说,只要一半学生像你,教大学就好教了,可惜一大半学生听课是为了找老师的茬儿。”

 

我微笑,外国学生都这样,没完没了地跟老师争执、吵闹,我是不做这种事的。如果嫌哪个老师不好,索性不去上他的课好了。

 

然后我的头就重了起来,昏昏欲睡,安眠药发作了,我不知道纳梵太太是几时走的。

 

我醒来的时候觉得冷,窗门开着,有风,但不知是日是夜,玫瑰花很香。因为寒意甚重,我想是夜里。我摸索到召人铃,刚想按,仿佛听见有人翻阅纸张的声音。

 

一定有人。

 

“是谁?”我低声问。

 

没有回答。

 

“哪一个?你昨夜也在吗?”我把声音抬高一点。

 

“你醒了!”护士笑说,“怎么把毯子踢在脚边?”

 

“是吗?麻烦你替我捡一捡。”我笑。

 

“睡得好吗?”她问。

 

“什么都不知道——请问什么时候了?”

 

“早上五点。”

 

“哦。”

 

“你怎么了?”她问,“不舒服?”

 

“出了一身大汗,现在有点冷,肚子饿。”

 

“你应该睡到早上七点的,现在吃了东西,早餐就吃不下了。”

 

“那么我不吃好了。”我说。

 

人淡如菊 一 人淡如菊 一(10)

 

    “乖得很。”

 

我笑说:“每个人都把我当孩子,受不了,怎么一回事?”

 

“你几岁?”

 

“二十岁!”

 

“我的天!看上去像十二岁!”护士说。

 

“又小了三岁,昨天下午有一个太太来看我,还说我有十五岁,越来越往后缩了。”

 

“你怎么了?”

 

我有点头昏,累得很,只好往床上跌。

 

护士趋向前来,摸我的头,不响,马上走开了。我自己去摸摸,怪烫的。噫,不是感冒了吧?我很有点懊恼:怎么搞的?

 

护士没回来,另外一只手无声无息地搭了上来,我惊叫:“谁?”

 

“我。”

 

“纳梵先生!”我失声道,“你怎么还在这里?”

 

他不回答。

 

护士回来了,把体温表塞在我嘴里。

 

我明白了,他根本没有走,昨天是他,今天也是他,他根本没有走,三日三夜他都在这里。

 

这是何苦呢,我就算死了,他也不过是少了一个学生,这样守着,叫我过意不去。前天晚上我还又哭又唱歌的,看样子都叫他看见了,多么不好意思!而护士们也帮他瞒我。

 

护士把体温表拿回去后,马上叫来医生。值夜医生来了,不说话,把我翻来覆去检查半晌,然后打了两针。

 

我只觉得头重,而且冷。我向护士要毛毯,她替我盖得紧紧的,叫我好好躺着。我本来想问发生什么事,后来就懒得问,反正人在医院里,不会差。早餐送来了,我吃了很多。

 

我不晓得跟纳梵先生说什么才好,我不能赶走他。

 

我问:“纳梵先生,吃早餐了吗?”

 

他笑,“也是护士送来的。我正在吃,你没听见?”

 

我好气又好笑,他真把我当孩子了。

 

吃完之后,我照例漱口(明天一定要让护士准我刷牙,脏死了)。

 

我问:“我睡觉,有没有讲梦话?”

 

他有点尴尬,他答:“没有,很乖。”

 

“你一定很疲倦了,纳梵先生。”我歉意地说道。

 

“医生说后天你可以拆纱布,不过还有两天而已。”

 

“真的?”我惊喜。

 

“但是你不能出院,还要住几天。”

 

“只要拆了纱布就好。”我笑。

 

“可是怎么又发了烧?”他问。

 

“不知道。”我说。

 

才说不知道,我心头一阵恶心,忍也忍不住,把刚才的早餐一股脑儿呕了出来,护士连忙走进来收拾,我道歉,但是支持不住,只好躺下来,这一躺就没起来过,体温越来越高,烧得有点糊涂。

 

我只记得不停地呕吐,吐完便昏昏地睡,没有什么清醒的时候,手臂上吊着盐水葡萄糖。我略为镇静的时候总是想:完了,这一下子是完了。倒并不怕,只觉得没有意思,这样糊里糊涂的一场病,就做完了一世人,父母知晓,不知道伤心得怎样,赶来的时候,我早躺在冰柜里多日了。

 

我只觉得辛苦,昏昏迷迷地过了不知道多少日子,但是我知道纳梵先生在我身边。我们没有说过一句话,我连说话道歉的机会都没有。

 

热度退后,我知道我是害了肺炎,足足烧了十日,脸都肿了,没烧成白痴还真运气好。眼上还蒙着纱布,真见鬼,糊里糊涂地在医院住了半个月有余。

 

人淡如菊 一 人淡如菊 一(11)

 

    我虚弱之至,医生来拆了纱布,我睁开眼睛,病房是暗的,只有我一个人,他们怕我传染,隔离了我。我睁开眼睛,第一个意识是要找妈妈,后来就降低了要求,只要了一面镜子。我朝镜子里一瞧,吓一大跳,心不住地跳,才两三个星期,我瘦了三四磅还不止,左眼皮上一道红色的疤,肿的,两只眼睛都是红丝,颊上被纱布勒得瘀青,头发乱得打结,脸色青白。

 

我向医生护士道谢——我要出院。

 

他们不准,要我再养养。

 

我拒绝。

 

去年一个同学丧父,也不过只缺课两星期,我要回去了。

 

我可以走,只是脚步浮一点,且又出冷汗,喘气。

 

医生说:“太危险了,有几个夜里发烧很厉害,但是眼睛倒养好了。”

 

我不响,有几个夜里,我睁眼看不到东西,只好乱拍乱打,幸亏也没有力气,总是被纳梵先生拉住(我想是他,他的手很强壮很温暖,给我安全感,在那十天里,他的手是我唯一的希望)。

 

下午他来了。

 

我看见他,怔了一怔。

 

他瘦了,而且脸上的歉意是那么浓,眼睛里有一种复杂的神情。

 

他趋向前来,说:“眼睛好了?”

 

我点点头,轻轻地摸摸那条疤。

 

他连忙说:“医生讲会消失的。”

 

“我不介意。”我靠在床上,“纳梵先生,我想回家了。”

 

“我明白,可是谁照顾你?”

 

“我自己。”

 

“乔,到我们家来住好不好?”

 

我笑了,“纳梵先生,学校里一千多个学生,人人到你家去住,那还得了?你对我这么好,我真是感恩不尽,你再这么样,我简直不敢见你了。你看我,我什么事也没有,可以回去了。”

 

他叹了一口气,把手按在我的手上。

 

我的眼光落在他的手上,他的手是大的,指甲修得很整齐,手腕上有很浓的汗毛,无名指上一只金的婚戒。我有点尴尬,糊涂的时候,抓着他的手不要紧,现在我可是清醒的呢,他的手有千斤那么重,我缩不是,不动又不是。

 

我的脸又涨红了。

 

他却不觉得。

 

他静静地说:“你复元,我是最高兴的人了,我差点害死了一个学生,这么多教授做实验,我是最蹩脚的了。”他笑了,用手摸了摸胡髭。

 

我笑笑,他始终把这笔账算在自己头上,我不明白。

 

罗莲来了,看见我很高兴。

 

她没有说我难看,我安慰了不少。

 

纳梵先生送我们回去,刚好是星期五下午。他叮嘱我有事就给他打电话,星期六如果不舒服千万别去上课,我都答应着。

 

罗莲说:“你看他瘦得那样子,平时多么镇静淡定的一个人,这两个星期真是有点慌,笑容都勉强的。”

 

我不响。

 

过了一会儿,我问:“罗莲,我是否很难看呢?”

 

罗莲说:“天啊,你居然活下来了,大家不知道多意外。”她口无遮拦,“你还嫌自己难看呢!我去瞧你,叫你,你都不会应了,手臂上吊着几十个瓶子,流来流去,只见纳梵先生面如土色地坐在那里,我连大气都不敢出。小姐,我以为你这条小命这下子可完了,但又不知道该怎么写信通知你家里,正头痛呢,没想到你又活了,哈哈哈!”

 

人淡如菊 一 人淡如菊 一(12)

 

    “真的这么险吗?”我呆呆地问。

 

“由此可知傻蛋有傻福,居然好了。老天,你得了个急性肺炎,两班医生来看你,一队看眼睛,一队看身体,嘿!你这人真厉害,在学校抢镜头,在医院也一样,只要说:‘那个中国女孩……’就知道你病房号码了。”

 

我侧侧头,耸耸肩。

 

“你瘦了多少?”罗莲问。

 

我虚弱地摇摇头,“不知道。”

 

“星期一不能去别处,当心把命拖走了!”

 

我小心翼翼地点点头。

 

周末,纳梵先生又来了。

 

他精神比昨天好。他买了水果来,把过去的笔记、功课交给我。他看着罗莲在煮粥给我吃,就放心了。

 

我结果又休息了一星期才上课。

 

看见一大堆功课,心急如焚,拼死命地赶,天天熬得很晚,罗莲一直骂,我赔着笑,实在撑不住了,捧着簿子就睡了也有的,衣服都没换。罗莲帮我洗衣服、熨衣服、收拾房间,又替我预备功课。追了一个月,做着双倍的工作,仿佛才赶上了,教授都劝我不要太紧张。

 

纳梵先生特地关照我,叫我身体第一,功课第二。

 

一个星期三,他在饭堂见到我,问:“好吗?”他买了一杯咖啡,坐在我旁边。

 

这是我出院后第一次在学校里与他说话。

 

我说:“再过一个月就考试了。”

 

他笑,“你心里没有第二件事?”

 

我也笑,“我身体很好,大家伤风,我没份,我只担心考试。”

 

“当心一点了——吃得好吗?很瘦呢。”纳梵说。

 

“中国女孩都瘦瘦的。”我说,“不要替我担心。”

 

他点点头。

 

我微笑地看着他,不出声。我用手摸着眼皮上的疤,那医生说了谎,我的疤痕并没有消失,不过也算了,看上去还有性格一点。

 

一切事情过去后,回头看,就不算一回事了,只算是一场劫难。如果今年功课不好,就赖这场无妄之灾。

 

纳梵先生问:“你功课不成问题吧?”

 

我说:“大致上不成问题,我不会做会计,分数拿不高,很可惜,平均分就低了。”

 

他喝完了咖啡,坐着不走。

 

他不走,我也不好意思动。

 

他是一个动人的男人,有着成熟的美态,那些小子们再漂亮也还比不上。

 

我看着他,一直微笑着。

 

终于他看了看手表,他说:“我要去上课了,祝你考试美满。”

 

我连忙说:“谢谢。”

 

他走了以后,我老是有种感觉,仿佛他的手在我的手上,重重叠叠的,有安全感的。我呼出一口气。想起来有点不好意思,生病的时候,人总是原形毕露的。他看见了多少?

 

考试完了,成绩中等。我有点不大高兴,然而也没有办法,于是升了班。第一年成绩好,第二年中等,第三年不要变下三滥才好,我的天。

 

暑假是长长的。我没有回家,回了家这个小屋子就保存不了,开学也是糟的,住得远,天天走半小时,我吃不消。我去了意大利一次。在南部大晒太阳,脸变成了金棕色,搽一层油,倒还好看,眼皮上的疤也就看不见了。

 

人淡如菊 一 人淡如菊 一(13)

 

    隔了这么久,想起来犹有余怖——当时要真的炸瞎了眼睛,找谁算账,想起来也难怪纳梵先生吃惊,的确是险之又险,至于并发了肺炎,那更不用说了。

 

罗莲回家了,她毕业了。

 

从意大利回来,日子过得很寂寞。我看了一点书,闲时到公园去走一走。

 

日子真难过,在意大利买了七八个皮包,天天拿出来看,不过如此,过了这一年,人又长大了不少。现在死在外国,大概也不会流一滴眼泪了,人是这样训练出来的,可惜将近炉火纯青的时候,西天也近矣。

 

妈妈照例说我不肯写信。

 

将近开学的时候,我零零碎碎地买了一点衣服,换换新鲜。读到第三年,新鲜感早已消失,有人居然放弃不读,当伞兵去了,那小子说:“烦死了,索性到爱尔兰去,也有点刺激。”但是我还得读下去,如果当初选了自己喜欢的科,或许好一点,现在死记硬背,就不行了。

 

开学第一件事是选科。

 

我犹疑了一刻,选了会计与纳梵先生那一科。会计容易拿分数,比商业管理、经济好多了。然后胡乱挑了三科,一共五科,我只想读完了就回去,没有第二件事。

 

纳梵先生见到我,并没有太大的惊奇,我读他那科读得有味道,他是知道的。

 

我们穿着白色的实验外套,他问我要做什么功课,我说:“研究红外线对食物的影响。”开玩笑的成分很大。

 

他笑了。

 

老师见了我倒吓一跳。

 

正式开课的时候,纳梵先生替我计划了一个很好的功课方向,我听着他,自然而然不住口地答:“是,老师……是,老师……是,老师。”

 

然后他笑了。

 

我喜欢他,他也很喜欢我,只是他对每个学生都那么好,我有什么特别?我只不过在他一次实验课中差点炸瞎了眼睛,如此而已。

 

他有时候说:“我妻子问候你,她说欢迎你来我们家过节。”他说话的时候很随和。

 

我只说:“啊。”

 

我没有去别人家过节的意思,即使是纳梵先生家,也不去。我想只要过了这一年就好了,实际上也没有一年了,才九个月罢了。我想,既然过得了去年,就可以再挨一年。

 

上课下课,日子过得说快不快,说慢不慢,一下子就冬天了。

 

我做纳梵先生留的功课,见他比较多。同学们笑:“当心,他是有妻子的。”开头我不觉得,只以为是玩笑,后来就认为他们说得太多了,就特别小心不与纳梵先生太亲近。

 

罗莲写信来问:“纳梵先生好吗?”

 

威廉·纳梵。比尔·纳梵。

 

我说他很好。我与罗莲通着信,她是一个有趣的女孩子。一直说要嫁外国人,结果还是回去了。

 

我写信告诉她,别人误会我与纳梵先生有点奇怪的事,她回信来了,写得很好:“现在年纪大了,想想也无所谓,爱上老师也很普通,到底是天天见面的人,可惜他有妻子,女儿只比你小一点……不然你就不必这么寂寞了,去巴黎都一个人。”

 

我笑笑,连她都误会了。

 

有时候做完实验,我与纳梵先生一路走到停车场去,还讨论着刚才的功课。在玻璃门上看见两个人的影子,他是这么高大,我才到他耳根。他又不怕冷,仍然是西装里加一件羊毛背心,我却帽子围巾大衣缠得小皮球一样,站在他旁边,越发显得他临风般的潇洒。他跟我说话,侧着头,微微弯着身子。

 

人淡如菊 一 人淡如菊 一(14)

 

    我叹一口气。

 

纳梵先生常常要送我回家,我总是婉拒,推说交通挤,不同方向,走路还快一点。

 

我不高兴人家说闲话。

 

他喜欢我,因为我是一个好学生,不是为了其他。

 

当然我们也闲聊,我们大部分时间坐在实验室里,我与他说话的机会很多。

 

他常常迟到,我抄笔记等他。纳梵先生越来越忙,他最近要升副校长。

 

赶到的时候他总是连连地道歉。这么一个大忙人,连教课都迟到,那一阵子,天天在医院守着我,那时间不知道是如何抽出来的。

 

他有时候问我:“意大利好玩吗?”

 

“没有法国好。”我回答。

 

“每个地方是不一样的。”他说,“我只在美国住过一阵子,其他地方没去过。”

 

“是吗?”我好奇,“英国人多数看不起美国。”

 

“你去过?”纳梵说。

 

“去过。”我说。

 

“我认为美国很好,我们现在要向他们学习了。”

 

我笑,到底是科学家,民族意识不十分强,肯说这种话的英国人,恐怕没有几个。

 

“在美国干什么?”我问他。

 

“读书。”他说。

 

纳梵先生很奇怪,他没有博士学位,却专门读各种各样的硕士,听说有三四个硕士学位。他说念博士太专了,学的范围很窄,他不喜欢。

 

这个人的见解很特别,但是我不能想像他上课的情形。他?学生?我想到了常常微笑。

 

他可能并不知道同学制造的笑话,有一次我为这个生气了。我们一大堆人坐在饭堂里,我在看功课,头也没抬。忽然他们推我,“喂!纳梵先生找你,在叫你呢!”我连忙把笔记本放下,站起来,“哪里?”我问。这时纳梵先生已经走在我前面了,我追上去问他:“找我?”他一怔。我马上知道他不过是来买咖啡,根本没有找我。

 

我的脸慢慢红了,连耳朵脖子都涨得热热的。我向他说:“对不起,我弄错了。”

 

结果我一星期没同那几个同学说话。

 

罗莲说过我,“你这人,人家说什么你相信什么。”

 

结果在大庭广众之下,截住了教授,又说不出话,多少人看着?

 

纳梵先生知道了,笑说:“这也很平常。他们看你傻傻的,就作弄你。”

 

我忽然跟他吵起来,“我不傻!谁说我傻?”

 

他一怔,看着我,有点诧异。

 

我胜利了,我说:“我有时候也说‘不,老师’的。”

 

他笑了,摇着头。

 

有时候我看着他,也根本说不出他的吸引力在什么地方。他穿的衣服是最老式的、最灰暗的,头发与眼睛的颜色都不突出,棕色而已。

 

纳梵身材也不美,且微微弯身,耳朵又聋,但是一看见他的样子,就把这些都忘了。男人真正值钱的,还是风度与学问。

 

到后来,我只要在人群中看见他,就发怔地微笑,我倾慕他。在实验中,我无论遇到什么难题,他一来,只要三分钟就解答出来,而且还是谨慎温柔地向我解释。

 

我决定将来要嫁像他那样一个人。年纪大的,像一座山似的给我安全感。

 

人淡如菊 一 人淡如菊 一(15)

 

    我毕业了。

 

妈妈叫我立刻回家。

 

我去道谢,逐个老师说几句话,最主要是“再见”,轮到纳梵先生,我不知道说什么,我笑着。

 

他本来坐在沙发上,见到我站起来,让我坐。

 

我请他坐,自己拉了一张椅子来。

 

他说:“你不等文凭出来了?我们会寄给你的。”

 

我说:“谢谢。”

 

他说:“你顺利毕业,我很高兴,成绩一定很好。”

 

“不敢当。”我还是笑着,不知道怎么,笑容有点僵。

 

“打算工作?”他关心地问。

 

“嗯。”我说,“先休息几个月再说。”

 

他侧侧头,看我,笑了,“那一道疤痕还在。你男朋友一定很生气。”

 

我说:“我没有男朋友。”

 

他微笑,“就快有了,怎么会没有男朋友?”

 

我沉默了一会儿,我说:“再见。”

 

“明天走了?”他问,“东西收拾好了?”

 

“不,今天晚上,行李早寄出了。”

 

“一路顺风。”

 

“是,老师。”

 

他忽然笑了,把杯子放在桌子上,用手拍拍我的肩膀。

 

我终于问他:“你会记得我,纳梵先生?”

 

他说:“自然,如果再来英国,请来看看我们。”

 

我走了。

 

回到家,就开始觉得寂寞,无边无涯无目的的寂寞。

 

我并没有找到工作,也没有找到男朋友。找工作比较容易,但是不理想的工作我不想做。找男朋友不用说了,太难。

 

忽然想起以前有太多的机会跟各种各样的男孩子出去,但都放弃了,为了功课,为了其他,现在闲了下来,要找一个人做伴,反而找不到了。

 

亲戚们见我回来,开始兴致很高,后来见我仍然是两个眼睛一管鼻子,就不怎么样了。再过一阵子,见我呆在家中,就开始说:“女孩子留什么学?古怪得很!”

 

我都不理。

 

我在外国的一段时间,最可怕恐怖的,是伤眼兼肺炎住医院的那一个月;最值得想念的,也是它。我看着眼皮上的疤痕,就想起纳梵先生。

 

如果再见他,我应该叫他“比尔”了,比尔·纳梵。

 

我回家一年,长大了很多,也气闷了很多,我想走。

 

一年后我才找到工作,学的东西并没有用上,明争暗斗、闹心术的本事倒得从头学起。我巴不得逃回学校去,情愿一天到晚地呆在实验室。没做几个月,就厌透腻透,妈妈很了解我。

 

她问:“你怎么办呢?要不要再去读几年书?反正还有硕士博士,只是读完之后,终究要出来做人的!”

 

我说:“躲得一时躲一时吧,我怕这世界,学校是唯一避难所。”

 

“那么你去吧。”

 

“妈妈,不好意思,”我笑,“又不能陪你了。”

 

“你这一次去,一年回来一次,知道不?”

 

“知道。”我答应着。

 

人淡如菊 二 人淡如菊 二(1)

 

    那一年夏天刚过,我就到英国了。原本可以住伦敦,但是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回了学校。

 

我朝小路走去,熟悉而快乐,我惭愧地想:原来我的心在这里,在这里呢。

 

如今分别一年后,我长大了,他们看见我,可认得我?我扬起头发,向前奔过去,走到半路,我放慢了脚步,我看见了他,纳梵先生!我几乎怀疑我看错了,但是一点也没错,那正是他。

 

纳梵先生捧着一大堆书,那样子与以前一模一样,他向图书馆走过去,极专心地,极严谨地。

 

他没有留意我。

 

我犹疑了一刻,终于忍不住,叫了他一声:“纳梵先生。”

 

他转头,看见我,呆了一呆,马上微笑着,但是他没把我认出来,我很失望。我耸耸肩,大学再小,也有上千个学生,他怎么可能把我认出来?况且我又走了一年多了。他看着我。

 

他忽然问:“乔?是乔?”

 

嗳!他终于把我认出来了。

 

我笑,“是乔,是我,乔。”

 

“你不是回家了吗?”他说,“啊,又回来了。”

 

“是。”

 

“你去什么地方?”他问。

 

“我到学校去看看。”

 

“我到图书馆去。”他说,“再不去就要罚我钱了。”

 

我笑,“我与你一道去,没关系吧?”

 

“自然没关系。”他说。

 

他现在并不是我的老师了,我很自然。当然这么做有点尴尬,跟着一个男人到处走。但他不只是一个男人,他是我的教授,我们认识有三年了。

 

“每个人都好吗?”我问,“一年不见了。”

 

“很好,谢谢。大堂又装修过了,新的学生来了又去了——”他忽然说,“我老了。”

 

我看他一眼,他跟以前一模一样,怎么可以说老了,我笑说:“老?我不觉得,科学家是不应该注意到老与不老的,这是我们女人的麻烦。”

 

他说:“你这次来,是度假?”

 

“不是,我想找一个学位再念下去,或是有好的工作,就住下来。”我叹了一口气,“本来我在家是一个很快乐的人,到了英国,变成一个很不快乐的人,终于习惯这环境后,可又得回去,谁知到了家更不快乐,只好又回来,受着东方西方的折磨,真倒霉。”

 

他有点惊异,“只是——我不大明白。”

 

我微笑,我说得太含糊了,他当然不会明白。

 

黄昏了,黄叶一片两片地落下来,他只穿着一件浅蓝色的长袖衬衫,衬衫袖子高高卷着,他还是穿着那几件衣服,天这么凉了,他也不觉得冷。

 

但是我与他走在一起,觉得有种说不出来的开心。

 

到了图书馆,我陪他还了书,他问我要不要喝一杯茶,我们到饭堂去坐。

 

坐在这个简陋的饭堂里,喝着四便士一杯的茶,却比在家时坐那些豪华咖啡座好多了。快乐,快乐是极难衡量的一件事,快乐在心里。

 

“纳梵太太好吗?”我问他。

 

“好,谢谢,我女儿今年进中学。”

 

“恭喜。”

 

“她长得很大了,真奇怪,有时候看着孩子长大,几乎不可想像。她现在很有主张,穿衣服、吃东西,都不大肯听父母的话。乔,你有空吗?到我们家来吃一顿饭如何?”

 

人淡如菊 二 人淡如菊 二(2)

 

    他为什么不叫我到外面去吃饭呢?

 

我想一想,说:“好的,几时?”

 

“你现在住哪里?”他问。

 

我把电话与地址给他。我住在一层新房子里,设备完善,在外国我从来没有住得这么舒服过,简直是豪华的,中央暖气永远在华氏七十度左右,在屋子里不过穿单衣。虽然房租贵,但是地方很大,一个人住,真是舒服,我情愿在零用方面紧一点。

 

“好,明天早上我打电话给你。”他说。

 

他要走了,我与他走到学校门口,道了别。

 

然后我问自己:这次回来,是来看他的吧?怎么可能呢?来看他?他不过是一个教授,我们学校里有七十多个教授,为什么光是看他?不是的,只不过他对我好。我需要一个关心我的人——谁不需要?

 

回家途中我买了一点食物,胡乱煮了就吃,上床很早。

 

一个人在外边有一个好处,就是有什么麻烦,耳根也清静点,在家对着一大堆爱莫能助的亲戚朋友,更加烦恼。

 

心烦意乱,现在自己照顾自己——人总得活下去的,所以将自己照顾得很好。

 

有时候我发觉我是很爱自己的,在面前放一个镜子,录音机里录着自己的声音,或是我怀疑自己的不存在?

 

吃完了,拾起报纸,我上了床。看着报纸上的请人广告,我想,做事也好,至少有收入,也可以得点经验,不如去试一试。因为空着,所以一口气写了几封信,贴上了邮票,待明天起来去寄。

 

然后我睡了。

 

电话铃把我吵醒,我拿起话筒,那边是纳梵先生。“乔吗?”我说是,他说:“今天晚上七点钟,我去接你好不好?”他来约我到他家去。我说好。他挂上了电话,真爽快磊落。

 

我起床,洗了一个澡,泡在水里很久很久,然后穿好衣服,出去寄信。走过一间理发店,我问他们有没有空,他们说下午可以替我剪头发。我于是到城里去逛了一逛,买了一点冬天的衣服,然后坐下来吃了点东西,再去理发店。

 

天色渐渐地黑下来,我拿着大包小包的东西,不耐烦等公共汽车,我叫了一部计程车。

 

头发剪短以后,我整个头都轻了,扬了头,觉得很舒服。

 

到了家,我把新买的衣服拿出来挂好。我洗了一个脸,抹一点油,想化妆,但是时间不早了,又想换一件衣服,身上还穿着破牛仔裤与旧毛衣,去纳梵先生家做客,这样似乎不大好。我又想起不应该空手去,于是拿了两盒糖,就在这时候,门铃响了。我苦笑,纳梵先生是最最准时的,看来我只好这样子去了,我抓起了皮包与外套,下楼去开门。

 

门外站着纳梵先生,微笑温暖如昔,他手上搭着西装,身上仍然是衬衫一件。

 

我笑说:“请进来。”

 

他进来了,我请他坐,他惊异地问:“你一个人住?”

 

我点点头,“要喝什么吗?我去做茶。”

 

“好的,谢谢。”

 

我说:“你可以到厨房来坐吗?厨房比客厅还舒服呢。”

 

他走进来,说:“这个房子很舒服。”

 

我很快做好了茶,递给他,他喝了一口,笑了,“好淡的茶,在这里这么久,茶还是做得淡淡的。”他摇着头。

 

人淡如菊 二 人淡如菊 二(3)

 

    我有点意外,他在取笑我。教授是不取笑学生的,由此可知我升级了,他没有把我当学生了,我说:“很多人以为泡茶容易,其实才怪,就像煮饭,毛病百出,真不容易,都是看上去简单的事。”

 

“你准备好了?”他笑问。

 

我说:“就这样了,可以吗?”

 

“可以,我妻子问:‘乔回来了?请她与男朋友一起来,我想见见她。’”他说,“我们都欢迎你回来。”

 

“谢谢。”我停了一停,“但是我没男朋友。”

 

他微笑着,维持着他的尊严,不出声。

 

我说:“这种事就跟煮饭做茶一样,看上去顶容易,其实最不简单!”

 

我们出门,上了他的车。他开一部很旧的小车子,可以挤四个人。我不是不知道这世界上有什么好车子,但是与他在一起,不会计较这些小节,他的优点遮盖了一切,从开始到现在,我始终认为他是个不可多得的男人。

 

他的家也是一个舒服但是普通的家,他有一子一女,女儿正在客厅看报纸,见到我,眨眨眼睛,表示兴趣。然后纳梵太太出来了,她——我还是第一次见她。她是一个棕发的女人,中年女人该怎么样,她就怎么样,实在没有什么特点,但是人非常热心。

 

她伸手与我握一握,“乔,你终于来了!”一脸的笑容。

 

我坐下来。

 

又是茶,又是饼干,我吃得整个嘴巴酸酸的。

 

纳梵太太说:“怎么你还是那么瘦呢?自从在医院里见过你,怎么请都不来!对了,你那次并没见到我,眼睛完全没事吧?”

 

我只是客气地笑着。

 

“这是妮莉。”她介绍着女儿,“妮莉,麦迪在哪里?叫麦迪下来见这位年轻的小姐。”

 

“麦迪在看足球比赛,他不会下来的。”妮莉说。

 

很正常的一个家,因此就有说不出的普通。

 

纳梵先生真的属于这个家?他此刻带歉意地说:“孩子大了简直没办法呢。”

 

纳梵太太看着我,“照我看,东方的孩子就很好。”

 

我说:“我早不是孩子了。”

 

纳梵先生说:“乔也不是好孩子,回家才一年就又回这里来,说回家不快乐。”他笑。

 

纳梵太太也笑,“啊?”她把我端详着。

 

我说:“我不是孩子。”

 

他们夫妻俩一对一答,我顿时寂寞下来,有点后悔来吃饭,吃完饭又要喝茶,喝完茶不知几时可以脱身。我默默地想:夫妻要这么平凡,才容易维持感情,然而纳梵先生并不是一个平凡的人啊,我不明白。

 

开饭了,我坐在客人的位置上。纳梵太太很健谈,絮絮地谈着家常,我却坐得有点疲倦了。最怕吃家里做的西菜,不过是一块老得几乎嚼不动的牛肉,几团洋山薯,入口淡淡的,一点味道也没有,拼命地加盐加胡椒,吃完了还得虚伪一番,假装味道奇佳。

 

纳梵太太并不是很好的厨师。

 

吃完了饭,我仍然饿得很,想回家做一碗青菜虾米面吃。我们又开始闲聊——累都累死了。

 

纳梵太太忽然发觉我剪了头发,说中国女人应该有长头发的,又说样子剪得很好,等等等等。

 

人淡如菊 二 人淡如菊 二(4)

 

    我静静地听着,纳梵先生也静静地听着,忽然之间,我发觉只有她一个人在不停地说话。

 

我起身告辞,外国人有一样好,他们并不苦苦留客。纳梵太太嘱丈夫送我回家。外国人也还有第二样好,老婆决不跟着丈夫像防贼似的。我说可以自己叫车,结果还是由纳梵先生送我回去。

 

他在归途中笑问:“很乏味是不是?”

 

“……没有。”我喃喃地否认。

 

“你们年轻人过不惯这种日子,你们喜欢五彩缤纷,多彩多姿,这种家庭生活,真是有点无聊,却适合我。我是一个没有嗜好的人,连酒吧都不去。”纳梵说。

 

“你的嗜好是教书与读书,纳梵先生。”我提醒他。

 

他笑了。

 

我说:“而且你一点也不老。”

 

他把车子停在我门口,我向他道别,跟他握手。他的手还是强大而有力。时间又回到那间医院去了,他陪了我那些日子,我低头笑一笑,回了屋子。

 

我没有什么可以找他的借口。以前上课还可以天天看见他,现在无端端去找他,就是要缠着他的意思。我不想这么做,只好坐在家中。

 

我去各间大学取了章程来看读哪科硕士。很多学生毕业之后,就改行读会计,因为好赚钱。我不大管这些,我要选择有趣的科目读,如果要赚钱,现在就可以赚。

 

就在这个时候,我写去的求职信都得到了回复,其中有一份工作的待遇非常理想,我想了一夜,决定赚钱,不再读书了,至少暂时不读。

 

我应约去面试,他们见是外国人,很是惊异,然而也没有什么问题,只问我有没有亲戚朋友,我很自然地填了纳梵先生的地址。我想这份工作大约是没有问题的了。

 

于是我想要通知纳梵先生一声,不然他做了保人也不知道。

 

我把车子(对了,我买了一部TR6,新的,黄色的)开到学校去等他,问过校役,知道他五点半下课。

 

我没有走进去找他,只是坐在车子里,下雨了,雨丝打在车窗上,车窗冰冷。我把头侧靠着,手放在驾驶盘上。街上很静,天早黑了。我觉得寂寞,无比的寂寞。

 

然后他出来了,他没有开车,没有撑伞,走了出来,我开动了车子,跟在他身边,响了响喇叭——原来对老师不该如此轻佻,但是我实在太累了,太寂寞了,也不高兴再掩饰自己了。

 

我把车窗摇下来,“纳梵先生!”

 

他转身,见到是我,我把车门打开。

 

他弯下身子问:“乔?”

 

我说:“你的车子呢?”

 

“太太开到伦敦去了。”他说。

 

“纳梵先生,你有没有十分钟?我有话想跟你说。”我说,“如果你不介意,我送你一程。”

 

他坐到车子里来,因为他人高,车子既矮又小,他缩着腿,说:“天呀,我的公事包放哪里?”

 

我笑了,把他的公事包拿到我这边来。“开这种车子,要当心。”他说。

 

“哪里,样子不错,其实跑不大动。”

 

“你们这一代最好车子能飞。”他笑。

 

“对不起,纳梵先生,我实在有事要跟你说的。”

 

人淡如菊 二 人淡如菊 二(5)

 

    “为什么不找我?你在外头等了我多久?”

 

“没多久。”我把应聘的事跟他说了,“在这里我实在没有亲戚朋友,所以只好把你的名字填了上去。现在才来通知你,求你别生气才好。”

 

“没有关系,”他说,“你决定工作了?”

 

“是。”我说。

 

“那也好。乔,你如果有事,尽管找我们,一个女孩子在外国,是要有人帮忙才行的。”

 

“谢谢你,纳梵先生。”

 

他也笑笑。

 

我开动了车子。

 

他说:“该庆祝一下,你找到工作了。”

 

“我想请你们到中国饭店去,要不要把孩子们与纳梵太太都请出来?会不会匆忙一点?”

 

“她与孩子们到伦敦去看外公外婆了。”

 

“我请你!”我顺口,“改天再约齐了他们,可好?”

 

“怎么好叫学生请客?”

 

我笑,“我毕业了,才不是你学生呢,因为尊敬你,才叫你纳梵先生的。”

 

“你可以叫我比尔。”他笑。

 

我一怔,想了一想,我说:“不,我还是叫你纳梵先生。”

 

他摇摇头,“你是一个很奇怪的女孩子。”

 

“一点也不奇怪。”我说。

 

我把车子开到城里去,赶着进城,开得有点险,纳梵先生说:“这样子开车——”

 

我笑,“女子驾驶都是这样的。”

 

我没想到他会答应我的邀请,大概这只是他们的一种大方,而且我们毕竟相当熟稔了。

 

我叫了几个菜,吃得很多,纳梵先生很会用筷子,说是以前学的。他连啤酒也不喝,又不抽烟,我自然也没烟瘾酒瘾,反正活到这么大了,我是有点遗憾的——太乖了,乖得不像话,像一张白纸,一点字迹也没有,因此就乏味,好像根本没活过似的。

 

纳梵先生说他在美国念书时的趣事——“有个冒失鬼误按了警钟,大家马上疏散,我正在实验室,想:这下子可完了,怎么逃得过辐射?赶紧丢了仪器逃命,却原来是虚惊一场,也幸亏是虚惊。”

 

我笑。

 

他说:“自从你那次之后,学校里又发生过一桩事,一只红外线炉子爆炸了,不知道是哪一个学生的杰作,开了炉子忘了关,也不注意红灯。”

 

“有人受伤没有?”我问。

 

“没有。”他说。

 

“其实——纳梵先生,那一次我受伤,你始终认为是你的错吧?”我问。

 

“自然是我的错。”他说。

 

“并不见得。如果你一直这么说,我就有自卑感。我会想,纳梵先生对我好,不是真的,不过因为内疚之故,他请我吃饭,做我保人,全是为了内疚,不是因为他真喜欢我。”我说。

 

“当然我们都喜欢你,”他笑说,“你是知道的。”

 

我笑笑。是吗?纳梵先生对人最公道最和蔼最负责任,谁不知道?我有什么例外呢?

 

我招手叫侍者结账,侍者笑嘻嘻用广东话说:“这个西人已经埋单啦。”

 

我马上说:“呢个西人系我教授来,你唔好误会。”

 

他笑得这么有内容,非得堵堵他的口不可。

 

人淡如菊 二 人淡如菊 二(6)

 

    我跟纳梵先生说:“说明是我请客的。”

 

“怎么可以这样。”他笑,“没这种道理。”

 

“谢谢你。”我说,“改天我再请你们。”

 

“改天再说吧。”他说。

 

我不响,弄着桌子上的筷子,我倒是真心诚意地请他,他们英国人是很省的,上馆子当大事情,这样无端端地花了几镑,倒叫我不好意思,我的零用绝对比他多呢。他们生活俭朴得很。

 

这时候饭店在放时代曲唱片,是一支很普通的歌。

 

纳梵先生问我:“这是中国歌?”

 

我笑,“是时髦的中国歌,不是真的中国歌,就像大卫·宝儿的歌并不是英文歌。”

 

中国歌应该是:“哥是天上一条龙,妹是地上花一丛。”

 

但是时代曲也很缠绵,那歌女在唱:

 

早已知道你没良心,

 

偏又爱上你。

 

为何始终相信,

 

深深沉醉不怪你。

 

曾经对你一片痴心,

 

谁知你把我忘记。

 

寸寸相思为了你,

 

居然抛弃我远离。

 

恐怕是女人亘古的悲剧。我没有正式地谈过恋爱,只跟男孩子出去看过电影吃过饭,互相当对方是大麻风,离得远远,几尺距离,客客气气地说着话,淡而无味地过几个钟头,回了家。

 

我不是天生的善男信女,只是没有浪漫放肆的对象。

 

我轻轻地问纳梵先生:“可以走了吗?”

 

他点点头,我与他站起来,他为我穿上外套,我向他笑笑。我们上了车,仍然由我把他送回去,他指点着我路的方向,我只转错一次。

 

他下车时一直道谢。

 

我还是微笑,然后就把车子开走了,我想到我的寂寞。回了屋子,暖气开了一整天,十分暖。

 

我躺在床上,轻叹一口气。过了几天,那间公司打电话来约时间,说他们的老板要见我,我约了一个下午。去见了他们,他们倒是用了我,年薪两千镑,很不错了,但是除了税、保险,这个、那个,恐怕不够用。

 

幸亏妈妈帮我分担一点,我十分惭愧,这么大的人了,大学毕了业,找到工作,却还要父母负担生活,像什么话!

 

我把工作承担下来了。

 

以后天天九点钟去上班,五点下班。

 

替外国人办公并不轻松,只是相处倒还融洽就是了。

 

有几个男孩子不到一星期便想约我出去,我推周末没空,他们说平时去喝一杯茶也是好的,推不过也只好去了。外国男孩子是好伴,大多数谈笑风生,只是与他们在一起,给人见了不好,有种说不出的土——怎么跟外国男人泡?于是总离他们远远的,维持着客气的态度。

 

可惜男人奇怪得很,越对他们客气,他们越想接近,所以男同事都对我很有企图。我老板叹气说:“我用了三个女秘书,都叫他们给追求去做老婆了,你恐怕也做不长的!”

 

是的,女人把所有的地方都当婚姻介绍所。

 

然而我努力地工作着。

 

有同事的约会,时间过得快,一下子就近圣诞了,圣诞一到就有种即景残年的感觉。十二月中我去买礼物,准备空寄回家。妈妈对我的工作不大满意,她认为薪水太少了,而且一个人在外国辛苦,为了这个,她不大给我写信。到了无论什么节,就想家。

 

人淡如菊 二 人淡如菊 二(7)

 

    那天落了一场雪,地上积了一层白,很冷。下了班一个男同事等着我。他要约我圣诞夜出去喝酒吃饭,我说要想一想,过几天答复,他耐心得很,连声说好。

 

我替爸妈选了两件羊毛衫,马马虎虎的货色,并不理想,不过是略表心意罢了。

 

走到马路上,人潮涌涌,我皱着眉头,拉了拉大衣,真是冷啊,地上的雪被踏碎了,天上的雪却又在飘下来,白的,细小的,寂寞的。

 

这样我真想回家。

 

我擦着路人的肩膀,向停车场走过去。就在停车场门口,我看见了他。

 

“乔。”

 

我转头,那种情景,非常像“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我只好微笑。

 

“纳梵先生。”我称呼他。

 

他走上来,“好吗?”他问。

 

这城到底不比伦敦,是小地方,会到处撞到人的。我不是不想见他。只是见了又怎么样?我只好笑。

 

“圣诞了。”他说。

 

我点点头。

 

“赶着回去?”他说。

 

“不赶。”我说,“有喝咖啡的时间。”

 

他笑,“要不要去喝咖啡?”

 

“不妨碍你?”我问。

 

“没有,乔,来,我们去邮局旁边的咖啡店。”他说。

 

我与他高高兴兴地又从停车场走出来,信不信由你,这时候的雪地变得那么美。

 

他说:“今年第一场雪。”

 

我们走到咖啡店,他买了滚烫的咖啡,递给我。我去接的时候碰到了他的手,他抬头看我,不响,我也不响。

 

小咖啡店挤满了人,烟雾人气,我跟着他挤着坐下,我慢慢啜着咖啡,眼睛看着别处。店里热,我没有脱大衣,只脱了一只手套。背上渐渐有汗了。

 

他问:“还住原来的地方?”

 

我点点头。

 

“工作理想吗?”

 

我点点头。

 

“多日不见你了。”

 

我点点头。

 

他也喝着咖啡。

 

我缓缓地转过头去,发觉他两鬓稍微有点白了。他转过头来,也向我笑了笑。

 

我清了清喉咙。我觉得我该说话了。

 

“纳梵先生!”

 

“什么,乔?”他看着我。

 

“你是我的老师。”我说。

 

“很久之前的事了,乔。”他笑。那种“长者”式的笑。

 

“但是你还是我的老师。”我说。

 

“又怎么样呢?”

 

我鼻尖冒着汗,手心冒着汗,我说:“不要笑我。我……爱你很久了,纳梵先生。”

 

他一怔,杯子很轻微地震了一下。

 

我说:“我不是开玩笑,我只是想告诉你,如此而已。”

 

他不响。

 

我放下咖啡杯,叹一口气,就往门口走。我轻轻推开人群,挤到门口,推开玻璃门,走到街上去。我低下头。告诉他也好,他必然害怕,以后也不敢再见我——又有什么关系?反正现在也是见不到。

 

我匆匆向停车场走去,路上还是人山人海。我在停车场二楼找到了车子,用钥匙开了车门,还没坐进去,就有一只手搭上来,我吓一跳,猛地回头看,站在我身后的却是纳梵先生,高大稳重,微微弯着身子,在暗暗的灯光下我看了他的眼睛,眼睛里有那么多的温柔。

 

人淡如菊 二 人淡如菊 二(8)

 

    我忽然怔怔地落下泪来。

 

他是几时跟着来的,我竟一点不知道。

 

我看着他,他一点也没有生气——为什么他没有生气?

 

他看着我,默默地掏出手绢,替我抹了眼泪。

 

眼泪流进我嘴巴里,咸的,我怔怔地站着,哭了又哭。没有法子停止,心里却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仿佛所有的积郁不如意,全部从眼泪里淌走了。

 

他轻轻地把我的头按在他胸前,我两只手臂自然地抱住了他的腰,很温暖,那几秒钟像永恒一样。

 

然后我松了手,我打开车子的门,走进车子里,我开动了车子。车子像箭一般出去。

 

我没有开回家,而是把车子驶到公路上去了。

 

在郊外兜了近两个钟头,也没有关上车窗,冷风一直刮进来,吹得手指僵硬,耳朵鼻子都发痛,我停了车,叹口气,头枕在驾驶盘上。

 

明天还是要起床的,我想。

 

回去吧。

 

我缓缓地把车子开回去,在门口就听见电话铃,我停了车子,开了门,奔进去拿起话筒。

 

“乔?”

 

“是,”我说,“纳梵先生?”喘着气。

 

“是,”他说,“你去了什么地方?你叫我担心了。”

 

我不响。

 

他也不响,隔了很久,他说:“我去看你。”

 

现在?我想问。

 

“现在去。”他说着挂断了电话。

 

我怔住了。我关上了大门,脱了大衣,大衣上染满了刚才酒吧里的烟味。我在黑暗里走上楼梯,黑暗里躺到床上去,点了一支烟抽。应该睡觉的,这么疲倦。应该向纳梵先生道歉的,他实在担心了,应该……

 

我原则上不是一个好人。

 

幸亏不是在学校里,在学校就不好意思了,第二天还要见面的,现在就没关系。现在想起来,刚才的勇气真不晓得是哪里来的。

 

我自床上坐起来,按熄了烟,门铃响了。

 

我下楼开门,路灯下站着纳梵先生。

 

我低着眼说:“我没有事,你放心。”

 

他进来,我接过他的外套与帽子,挂好了。

 

我没有勇气看他。

 

他到厨房去,做了茶。

 

我坐着,呆呆地看着地板,我真有说不出的疲倦,也许真应该回家了。

 

“你吃了饭没有?”他温和地问。

 

“那不重要。”我说。

 

他拉开了冰箱,冰箱里是空的,他只好又关上冰箱。

 

“一点吃的都没有。”他说。

 

我歉意地摆摆手。

 

他把一杯热茶递到我手中,他碰到了我的手,我才发觉我的手原来是这么冷,我把它们藏在腋下。他坐在我对面,喝着茶。

 

厨房里只有一盏小小的灯,暗暗的,地板上拖着两个人的影子,我在等他开口教训我。

 

每个人都当我孺子可教,教我过马路教我过日子教我穿衣服,他一向尊重我,我倒要听听他教我什么。

 

他放下茶杯。

 

他说:“乔——我老了。”

 

我抬起头。

 

“当你看着我笑,我想:每个女孩子的笑容都是可爱的,她不过是礼貌,她是一个好孩子,她尊重她的老师。当你的眼睛闪亮,我想:她年轻,她有全世界。然后你回去了。再次在路上看见你,我想我是看错了,但是你招呼我,你跑来找我,我认为是巧合。每次见到你,我总有种犯罪的感觉,我是一个中年男人,有家庭有责任。但是我向往你的笑你的姿态,你说我是不是错了?”他缓缓地说着,语气是镇静的,温柔的。他的目光落在茶杯上。

 

人淡如菊 二 人淡如菊 二(9)

 

    我伸出了颤抖的手。他握住了我的手。

 

“乔,我们都有不合理的欲望。”他说。

 

我动了动嘴角,没出声。

 

“我是有妇之夫。”他说,“我只希望我青春如你。”

 

我抬起了我的眼睛,他脸上的神色是凝重的。

 

我说:“我不要你青春,我要你这个样子,我喜欢你这样子。”我很固执。

 

他笑了,托起了我的脸。

 

“你的天真,”他说,“你的倔强,你的聪明,你的好学,我没有见过你这样的学生。”

 

我摇摇头,“我是一个笨人。”

 

他说:“乔,你不应该这样看好我。”

 

我问:“你可爱我?”

 

他静默,隔了一会儿,他说:“是的,我爱你。”

 

我的心一酸,“我并不知道。”

 

“我怎么告诉你?”他温和地说,“我根本不该告诉你。”

 

“你不知道我爱你?”

 

他继续微笑,“你何尝爱过我?你是一个孩子,你在异国寂寞,一个人住着这么大的房子,没有伴,所以才这么想。”

 

我说:“或许,我离开家,再回来,是为了你。”

 

“不是真的。”

 

“纳梵先生,你晓得我是不说谎的。”

 

“乔——”

 

“请相信我。”我低声地说。

 

他不响,只是用手拨着我的头发。

 

我说:“我……很快乐,你也爱我……只是别当我是一个学生、一个孩子,当我是一个女人,我是一个女人。”

 

纳梵叹了一口气。

 

我勉强地笑了一笑。但是他有子女有家庭,他是一个好人,他有根深蒂固的责任感。我把脸埋在他的手掌里,有什么办法呢?我是这么地需要他。

 

“明天放假,我再来看你,今天早一点睡。开车小心一点,当心着凉。”

 

“听听,把我当女儿看待。”

 

“你的确可以做我的女儿。”

 

“你不老,谁说你老。”

 

“我四十七了。”他说,“乔,你只有二十岁。”

 

“二十一岁。”我纠正他。

 

“就算二十一岁,有什么分别?”

 

“一年的分别。”我固执地说,“一年前我还在家里。”

 

“好好。”他告辞,很礼貌地告辞了。

 

他说明天再来看我。

 

第二天我从下午四点钟开始等,默默地等,一直到六点,他还没有来。他是吃了饭来?我可还是饿着肚子。但是我没有抱怨,我知道这是必然的事,他是一个有家室有工作的男人,岂可以凡事说走就走?总是找时间想借口。我叹口气,如果要人准时到,可以找一个小伙子,吃饱饭没事做的,为女朋友昏昏沉沉,赴汤蹈火的。

 

然而这年头的小伙子也不这么纯真了,也都很坏,吃着碗里,瞧着锅里,苗头一不对,便蝉过别枝,我还是耐心地等一等好。

 

很明显,我爱情的道路并不平坦,一开头就挣扎得有点累,但他的确是我爱的,是我要的。我自以为这是段不平凡的感情,也许在别人眼里看来,却普通得很呢。

 

我靠在沙发里,呆呆看着电视,电视的画面在跳动,没有声音,所有的等待都是这样的吧!没有声音。电话也许随时会响,我又叹一口气。

 

人淡如菊 二 人淡如菊 二(10)

 

    他说他爱我,是怎么样的一种爱?还是他怕我情绪不稳定,会闹出什么事来,所以才用话阻一阻我?

 

我看钟,六点半,七点。

 

只有一段时间他是天天陪我的,我伤了眼的那三个星期。然而那段日子是不会再回来了。我想到家。也许应该回家的,在这么远的地方,在这么陌生的地方,有什么结果呢?然而我还是等着。

 

等到八点,我弄了一点东西,胡乱吃了,想他大概是不会来了,只好上楼去。

 

他妻子或者已经为了昨天疑心。或者他今天实在走不开了,然而他不该连电话也不来一个。男人或许都一样,可是无论如何,他该是个例外——抑或他也根本一样?

 

窗外每一辆车子经过,我都以为是他,心提起了又放下,又再提起,又再提起。

 

我苦笑,对着镜子苦笑,为什么这个样子?吃着父母的饭,穿着父母的衣服,感情却被一个不相干的男人控制,还没开始就已经这么痛苦,有什么好处?

 

要是现在走,还来得及。

 

但是我没有走。

 

他没有来。也没有打电话来。

 

他竟这样。

 

我很失望,而且也很灰心。

 

我说的都是真话,他却以为我开玩笑?抑或相信我说的是真话,却害怕了?我不明白。

 

我只知道他答应来,结果没来。

 

我并没有去找他,我也没有回家,我独自一个人开了车到处逛,一星期的假显得这么长。

 

我在路上碰到彼得,那个常常约我出去的男同事。

 

他拦住了我,他笑道:“乔,到哪里去?”

 

我抬头见是他,只好跟他说了几句话。

 

他说:“乔,如果你有空,我请你喝酒。”

 

“别浪费时间了,彼得。”我笑。

 

“浪费时间?是什么意思?”他反问。

 

“你会累死,请看戏吃饭喝酒,又花钱,又花时间,我们中国女孩子是不跟人家乱亲嘴上床的。”

 

彼得的脸慢慢涨红了,他是个长得很好的男孩子,生起气来有点憨气,他说:“乔,我不知道本国的女孩子是否乱跳上床——”

 

“对不起,”我连忙说,“我言重了。”

 

“你还得道歉,我可没有这种主意!你是一个可爱的女孩子,请你出去只是很自然的事,如果你喜欢跟我亲嘴——我不介意,反正我不会勉强你。”

 

我笑了,把手藏在大衣袋里。

 

他叹了一口气,无可奈何地看着我。

 

我说:“彼得,来!我请你喝酒。”

 

“真的?”他喜出望外。

 

我看着他的金发蓝眼,点点头,“真的。”

 

我把手臂穿进他的臂弯里,我们向最近的酒吧走过去。

 

他说了很多,我默默地听着。

 

彼得在说他的父母,他的弟兄,他的大学时期,他的工作前途,他的抱负,他的——

 

然后他忽然转向我,“乔,你有男朋友吗?”

 

我缓缓地摇头。

 

“我常常以为你在家那边有男朋友。”

 

“没有。”

 

“你父母大概反对你跟白种人来往?”他又问道。

 

人淡如菊 二 人淡如菊 二(11)

 

    “也不一定啦,”我说,“他们并不固执。”

 

“那么——”

 

我接上去,“朋友很难找,彼得。”

 

“你不喜欢我?”他憨憨地问。

 

“我喜欢你,彼得。”这是真话。

 

“谢谢你,乔。”他拍拍我的手背。

 

我笑了。

 

他是一个好伴,一开头把话说明了,他是个好伴。

 

我们说了很多话之后,我就向他说要走了。他没有留我,很大方地要送我回去,他没有车子,结果是我送他,他有点不好意思。

 

他说:“乔,我会打电话给你。”

 

我笑。也好,家里的电话也该响一响了。

 

我把车子飞驶回去,在门口停下来。找钥匙,开大门,一个人影在我身边出现——

 

“乔。”

 

我吓一跳,手袋报纸一股脑儿地跌在地上,他帮我拾起来,是他。

 

我冷冷地说:“你好,纳梵先生。”

 

他正俯着身子,听见我那讽刺的声音,抬起头呆了一呆。

 

他不介意:“我等了你很久。”

 

我不响,开了门,他跟着我进来。

 

“你的电话坏了,我打了三天打不通。”

 

我一呆,“是吗?”我马上抓起电话筒,一点声音都没有,是真坏了,几时坏的?真巧,我不出声。

 

“我担心你。”他坐了下来,“我一见不到你就担心。好像你一个人在这里是我的责任——自从你的眼睛受伤之后我就开始担心你。”

 

我不响。

 

“那天我没有出来,我妻子,她伤风在家,我要照顾孩子们。”他说,“你大概是生气了。”

 

我看着他的后颈。我什么也不说,我早已原谅了他,我甚至根本没有生他的气,他不必解释,我爱他,他随时来,我都会推掉其他的约会。

 

这是不可理解的。

 

他坐在沙发上,我站在他身后。

 

“乔,”他说,“我爱你。”

 

我的脸慢慢涨红了。

 

“不是像一个孩子般爱你。”他肯定地说。

 

“是,老师。”我说。

 

我把手搁在他的肩膀上。

 

他握住了我的手,转头看我。

 

笑容在我脸上慢慢展开,我俯下头吻他的额头。

 

这是我第一次吻他,他震了一震,叹了一口气。

 

“我是一个罪人。”他说。

 

“是我引诱你犯罪的。”我在他身边坐下来。

 

“并不是。我很久之前就开始爱你,乔。”

 

“在我爱你之前?”我问,“不可能。”

 

“你的确是长大了。”他端详我,“在大学里你还非常孩子气,我记得的。”

 

“谁说的?我最乖。”我说。

 

他微笑,“你乖?还跟男同学打架呢,乖什么?”纳梵说。

 

“谁告诉你的?”我稀罕,“他们取笑我,我就把整个书包扔过去,笔记、尺、书弄得一塌糊涂,总共那么一次,大家都笑得半死。”

 

“他们在教务室说,我听来的。”

 

“老师也说学生的是非?”我笑。

 

他又看我。

 

“纳梵先生。”我用双臂围住他的脖子。

 

人淡如菊 二 人淡如菊 二(12)

 

    “二十一岁。”他说。

 

我松开了手,“我做茶给你喝。”

 

“做浓一点。”

 

“别批评。”我说。

 

喝着茶,他犹疑地说:“我们不可以这样子见面。”

 

我一怔,大笑起来,“这是漫画里的典型对白,男的对情人说:我们不可以这样子见面。”

 

他不响。

 

我马上后悔了,我不该这样无礼。

 

我低下头飞快地说:“对不起——不然又怎么说呢?”

 

“我很想见你。”他说。

 

“谢谢你。”

 

“但是我有妻——”

 

“我早已知道,我不介意。”

 

“这不公平。”

 

“爱很少是公道的。”

 

他不响。

 

“也许人家以为不对的是我——什么地方不好找男朋友,你们结婚几十年,我却跑来加一脚——但是我也不能自制,我不喜欢其他的男人了。我对不起你。”

 

他不出声。

 

“我不想你离开家庭,这是没有可能的事。想也没用,我只想见到你,见一次好一次,我并不知道还可以见你几次,说不定你今天一走,以后再也不来了,但是我不大理以后的事,那是不能想的。”

 

我呆呆地解说着,眼泪就流下来了。多年来我都是个爱哭的人。

 

他凝视着我。

 

“我应该远着你。”他说。

 

“应该做的事很多呢,只可惜我们都不是精钢炼的,我们都是七情六欲肉身。”

 

他替我抹眼泪。

 

我吻了他的唇,他的唇是熟稔的,仿佛在印象中我已经吻过他多次,很多次了。他避开了我,然而却抱着我。

 

“你今天夜里不要走了。”我说。

 

“对你不好。”

 

“我不要好。”我说,“只怕对你不好。”

 

“有时候你很厉害,乔,我是要回家的,你知道。除非我打算跟她离婚。我会好好地考虑,我决不负你。”他停了一停,“我决不做害你的事。”

 

“你害了我你还不知道呢,晚上不能陪我,我希望你白天陪我一天。”

 

“我答应你,乔,星期六上午我一早来找你吧。”

 

“希望纳梵太太别伤风吧。”我嘲讽地说。

 

他内疚得不出声。

 

“对不起,谁叫你说我厉害了,我也只好嘴巴尖一点,免得你失望。”

 

“我要走了。”

 

“再见。”我替他开了门。

 

他穿上外套,在我额上吻了一下。

 

我是不会求他留下来的,求也无用,他应该知道他的选择。关上大门,我叹了一口气。

 

这个周末是最后的假期,就得开始工作了。彼得打电话来,叫我出去,我说约了人了。他生气道:“你答应我在前,你说有空跟我出去。”我解释:“对不起彼得,但他是不同的,我一直在等他的消息,我家的电话坏了,他没有联络到我,所以才迟了。”彼得问:“他是你的男朋友?”我说:“彼得,我对你老老实实的,把你当朋友,他是人家的丈夫。”彼得闷了半晌,“啊。”他说。

 

彼得的语声是同情的,我挂上了电话。

 

星期六一早,我还在床上,他就来了。

 

人淡如菊 二 人淡如菊 二(13)

 

    他按着铃,我自床上跳起来,奔下去开门,我抱着他笑,马上换衣服,大家吃了早餐,到公园去散步。

 

中饭在中国饭店吃的,吃完饭去看电影,看完电影喝咖啡,回家吃晚饭。

 

我问:“可不可以陪我跳舞?我很久很久没跳舞了。”

 

他说:“叫我怎么拒绝你呢?”

 

“你是个好人。”我说。

 

“叫我比尔。”

 

“真不习惯,叫了这么久的纳梵先生。”我笑说。

 

“今天玩得高兴?”

 

“高兴,比尔,太美了,比尔,要是个个星期六都这样,我减寿二十年都值得,比尔。”我笑,“我要多多练习叫你的名字。”

 

他笑了。

 

我们去一间时髦的夜总会跳舞,无论是什么音乐,我总是与他跳四步。我看着他,不知道为什么,心中有一种难以形容、无法解释的满足。我笑了,一直跳舞一直笑,忍都忍不住。

 

“乔,看得出你很高兴。”

 

“是。”我说。

 

有什么好高兴的呢?我也想不出来。

 

他感喟地说:“每次跟你在一起,我觉得我是存在的,只有你注意我,在大学与家,我不过是——一件家具,真有点疲倦。”

 

我点点头。

 

我们坐到一点钟。

 

然后我说:“你要回去了。”

 

“是的。”他笑,“你真能玩,从早上九点到凌晨一点,我年纪大了,不能常常这样子地陪你。”

 

“那么你坐在一旁,我去找别人跳舞。”我笑道。

 

“我就是怕你会那么做。”

 

“不会的,比尔,当你疲倦的时候,我会陪你坐着,坐很久很久,我答应你。”

 

“只怕不久就生厌了。”他苦笑。

 

“我不骗你,我绝不是那种女人。”我认真地说,“请你相信我。”

 

“乔。”他抬抬我的下巴。

 

他大概是一点半到家的。我有点不安,我确实是贪心了,使他为难。说不定纳梵太太一起疑,以后就更难见到他了,那夜有没有事呢?他并没有提。

 

假期过去之后,我还是每天上班。

 

彼得有时候来我处喝茶,他成了我的一个好朋友,我有时候跟他说说心事。

 

他说:“我不明白你,如果换了我,知道心爱的男人一直陪他妻子睡觉,真受不了。”

 

我笑,“他当然要陪他妻子睡觉,他们是合法的,彼得,你真奇怪。”

 

彼得几乎昏过去,“我奇怪?天!你们中国——”

 

“别提国籍好不好?”我要求他。

 

“好,好,只好说爱情奇怪吧?”他说。

 

我不出声。

 

他是一个有妇之夫,我很清楚。错的不是他,只是我。我有全世界的男人可供选择,为什么单单要看上他?最不好的就是他喜欢我,我们两个人都没有推搪的余地。除非说句笑话:赖社会。

 

彼得很大方,他喜欢与我在一起。他说过:“如果你心上人来了,就叫我走好了,我不介意。你在工作之余,上街之余,见爱人之余,还有空的话,就见我。”

 

我很感动,只好笑笑。

 

有时候我很后悔,后悔事情居然演变成这样。

 

人淡如菊 二 人淡如菊 二(14)

 

    像那个下午,我上街买罐头,在超级市场选丝袜,正起劲地挑着颜色,有人把手搭在我肩上。

 

我转头,看到那张熟悉的脸,心急跳手冒汗,面色苍白,吓得半死。

 

她是纳梵太太。

 

我觉得该死,为什么到这间超级市场来买东西?上哪儿不好?

 

我手里拿着丝袜,傻傻地看着她,好像一个贼被事主抓住了一样。

 

她问:“是乔吗?好久不见了,是不是忙?为什么不上我们家来?我昨天才跟比尔说起,比尔说也许你工作太忙。”

 

她的声音是厚道的、忠诚的。

 

我默默无言。

 

“看,你这么瘦,面色不大好,你有没有好好照顾自己?”纳梵太太的语气是真的关切。

 

我的手颤抖着,把丝袜放回原处。

 

我说:“我——很好,谢谢你,只是工作忙一点。”

 

“比尔也很忙,简直没有空留在家里。”她笑一笑,“我跟他开玩笑,比尔,你不是有了外遇吧?整天往外跑。”

 

我几乎呛住,连忙咳嗽。

 

“乔,我们上楼去喝杯茶吧。”她说,“我也走累了。”

 

我推辞不了,只好把大罐小罐拿到柜台付了钱,挽着篮与她去喝茶。

 

她老了,女人就是这样,一老下来,就排山倒海似的,什么都垮下来,再也没得救了。我对她的感觉,就像对着一个老妇。近五十岁的女人,不是老妇是什么?

 

然而我呢?有一天,我也是要老的,到那个时候,有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少女来抢我的丈夫,我又该怎么办?我有种恐怖的感觉,浑身发凉,我用手掩住脸,生命是极端可怕的。

 

纳梵太太担心地问:“乔,你精神不好?”

 

“对不起。是累了。”

 

“你有没有男朋友?有时候闷了就累,我看你老是一个人,你们中国女孩子真规矩。老实说,我已经开始担心我女儿了。”她微笑说。

 

我脸色苍白地听着。

 

她说:“你知道比尔?你觉得他怎样?”

 

我一震,“纳梵先生?”

 

“你真是客气,毕业许多年了,还称他纳梵先生。”

 

“他?他——是个君子。”

 

“是的,结婚这么多年了——可是最近有个女朋友来告诉我,说看见他与一个年轻女子跳舞。”

 

我静默。

 

“我想她是看错了。”

 

我不出声。英国人是不诉苦的,尤其不提个人的感情问题。她这么对我说是什么意思?莫非怀疑我?若是见疑我,就该好好说出来,不必试探。

 

纳梵太太叹一口气。“我也太多心了,你想想。他赚得不多,年纪又不小了,会有什么女孩子喜欢他?”

 

不见得,他是一个有吸引力的男人,只是她与他相处久了,不再感觉得到而已。

 

“况且跳舞,比尔没跳舞已经有二十多年了。”

 

纳梵太太说。

 

我喝完了茶。

 

她说:“对不起,乔,跟你说了这些话。”

 

“没关系,纳梵太太。”

 

“来我们家吃饭,好不好?我让比尔打电话给你。”

 

我点点头,说:“纳梵太太,我实在要赶回去了。”

 

人淡如菊 二 人淡如菊 二(15)

 

    “好,再见,我再略休息一会儿。”

 

“再见。”

 

我急步走下超级市场,连自动楼梯也没有踏上。推开玻璃门,一阵风吹了上来,我打了一个冷颤,整件衬衫都是湿的,贴在背上,原来刚才出了一身大汗。

 

我看着天空,叹了一口气。

 

晚上比尔来了。

 

他吻了我的额。

 

我说:“我见到你妻子。”

 

“她告诉我了,”他说,“她说你很瘦,且又苍白。”

 

我点点头。

 

我说:“比尔,我不舒服,我想——你还是回家吧。”

 

他一怔,明白我的意思,很温和地披上大衣,吻了我的额角,一声不响地走了,总共留了不到十五分钟,茶也没有喝一杯。他走了之后,我静静地坐在客厅里。

 

电视开着,没有声音,我倒了一杯马爹利喝,我的眼泪淌了下来,流了一脸。

 

我颤抖着去翻电话本子,查到彼得的号码,拨了过去。

 

他倒是在家。“彼得?”我说,“我是乔。”“乔?”他问。“是,”我说,“你可不可以来一次,彼得?现在,请你。”

 

“好的,”他说,“十五分钟,无论你想做什么,等我来了再说,乔,等我。”

 

我等他,我把马爹利像开水似的灌下肚子去。

 

我默默地哭着,默默地喝着酒,打横躺在沙发上。

 

我听见门铃,起来到浴室去洗干净了脸,装得很平静,因为喝了很多,故此也就非常镇静,我拉开了大门。

 

彼得冷得在搓手,他一脸狐疑地看着我,“乔,你没有事吧?”

 

我拨拨头发,手臂软绵绵地使不出劲道:“请进来,我很好,只要你来。”

 

他看着我,进来了,然后就说:“你喝醉了,乔。”

 

“我没有醉。”

 

他叹了一口气,“乔!”

 

“我没有醉,彼得,吻我一下。”

 

“我从来不吻醉酒的女人。乔,你该上床睡觉。”

 

“你陪我?”我抬头问他,“我没有醉。”

 

他看着我,“乔,我知道你不爱我,乔,上床睡觉,我明天来看你,然后你告诉我是否要我陪你,OK?”

 

“你是狗娘养的。”

 

“乔,你闭嘴,去睡觉——”

 

“你说你爱我——”

 

“一点不错,所以我才叫你睡觉。”

 

“事实上,彼得,你是一个非常好看的男孩子,任何一个女孩子都会爱上你,我求你今夜陪我,为什么不?你怕我?我令你不开心?”我说,“我没有喝醉。”

 

我的确没有醉,我只是十分镇静!说话慢吞吞的,而且话也很多。一切都远远的缓缓的,我是一点恐惧顾忌都没有了。

 

“酒是好的。”我说,“请留下来。”我拉着他的手。

 

“我不是一个好人,”彼得说,“我现在就走,乔,看在上帝份上,好好睡觉,别再打电话给任何男人,我不能忍受你这个样子。”

 

我点点头,“你不喜欢我。”

 

“我明天一早来。”他叹一口气,“再见,乔。”

 

他走了,自己开的门,自己关的门。

 

人淡如菊 二 人淡如菊 二(16)

 

    我伏在沙发上,跪在地上,好厉害的酒,没有人要我,他们都开门关门地走了。

 

门铃又响了,彼得回来了?我挣扎着去开门,又跪了下来,腿像是棉花做的,我摇摇晃晃地向大门走去,我否认喝醉了酒,我四肢松弛,十分舒服。

 

门打开了,一地的雪。下雪了,我想。风吹来可不冷。

 

“乔!”

 

不是彼得。

 

“纳梵先生。”我扶着门口,“纳梵先生。”

 

“乔,你怎么了?”

 

“你来看我了,你来看我了。”我哭,“我今天看到你的妻子!”

 

“乔,你喝醉了。”他把我拉进屋子,关上大门,把我放在沙发上,“乔,我真不放心你,只好又赶来。乔,为什么?我认识你二十年之前就结婚了,你何必这样子?平时看你一点没有事——乔。”

 

我看着他,好好地伏在他身上哭了。我的眼泪鼻涕弄脏了他的衬衫,整个人挂在他身上,揉得他衣服不像样子。

 

“我没有喝醉。”我始终坚持着,酒使我放松了,我神志是清楚的。

 

“不要这样。”他始终维持着好脾气。

 

我一张脸糊得大概眼睛鼻子都走了样,他隔着我的眼泪吻了我的唇,一下又一下。我回吻他。

 

“我爱你。”我记得我说,“我爱你,纳梵先生。”

 

他笑了。

 

因为我说纳梵先生。

 

他那夜没有走。

 

我半夜醒了,头痛欲裂。他坐在床边,领带解了开来,他在喝茶。

 

我起身洗脸,梳头,吃止痛丸,换衣服。

 

我说:“几点钟?”

 

“三点四十五分。”

 

我看着他。

 

“对不起。”

 

“你酒醒了?”

 

“是的。醒了,现在我可以全神贯注地引诱你了。”我笑。

 

“你太谦虚了,乔,你不必引诱任何人,我们男人是跑上来送上门的。”

 

我笑,“我不知道你可以幽默到这种程度,纳梵先生。”

 

他也笑了,他是一个可爱的男人。我看着他,像看一件珍贵的古董,我伸手碰他的发鬓,我始终是尊敬他的,除了喝醉酒的时候。

 

“你为什么回来看我?”

 

“我不放心。”

 

“你对我可负——责任?”我问。

 

“负全责。”他握住了我的手。

 

“那够了,”我吻他的手,“谢谢你,我并不想你跟我结婚,或是爱我,我只想听到这一句话。”

 

“我对不起你,乔。”

 

“你今夜是不走的了,比尔?”我问。

 

“——不走了。”

 

“我现在要开始我的引诱工作了。”我一本正经地说。

 

“你想清楚了?”他问。

 

“我想了太久了。”

 

“乔——”

 

“不要再说什么,纳梵先生,静一点。”

 

他不响。

 

我轻轻地抱住了他。我知道我比他年轻,我知道我年轻得可以做他的女儿,我知道得很多,但是我总还是做了我不该做的事。我不再关心了。

 

早上三点三刻。

 

我是一点也不后悔的。

 

人淡如菊 二 人淡如菊 二(17)

 

    我躺在他的臂弯里,点了香烟抽,他皱眉头,把我的香烟轻轻拿开,我看着他,“刚才好不好?”我问。

 

他看着我,“乔,为什么装得这么轻佻?是不是使我良心好过点?”

 

我背着他,不出声。

 

没有用,他是我的教授,我是他教出来的,我什么也瞒不过他,没有用。

 

“你并没有与任何人上过床,是不是?”他温和地问。

 

“我知道没有经验,”我还是很轻快,“并不是说我是好女孩子,我只没有机会而已。”

 

“乔——”

 

“不要再说你抱歉等等等等,我愿意的。”

 

“我们大家都不要说话,快睡觉。”

 

“是,老师。”我答。

 

他没有笑。他还戴着手表,四点十五分,我可以听见他手表走动的声音。

 

我说:“我很高兴见你,纳梵先生,我永远不会后悔。”

 

他什么也没有说。他没有睡着。我却睡着了。

 

我比他早起,我换好了衣服,他才起床。

 

我要走了,拿过手袋,吻了他一下,把一把大门钥匙放在他手里,又吻了他一下,飞快下楼,没有说一句话。出了大门,开动了车子,才后悔没为他弄早餐。下次吧,我想。

 

赶到办公室,我很高兴。可是宿酒作怪,又睡眠不够,我是不大化妆的,面色不大好看。

 

彼得马上过来,他蹲下问我:“你怎么了?好吗?”他声音很低,“我打算打电话给你,没想到你来上班了。”

 

我猛然想起昨夜的事来,脸红了一半,只好给他一个大笑脸,傻傻的。

 

他忽然飞快地吻了我的鼻子,他叹口气,“我真该打我自己,太笨了,昨天怎么走了?竟没问谁伤害你?”

 

我低头,装着整理文件,不做声。

 

“今天没事?”

 

“我很快乐,谢谢你,彼得。”

 

“快乐?”他惊异地看着我。

 

“是的,彼得,我说给你听,我有一个包袱,背在背上二十年了,又重又累又闷,昨天我找到一个人,把包袱交给他了,他说他会负责任,所以我很快乐。”

 

他僵了一僵,“包袱里是什么?”他问。

 

“我的感情。”

 

他垂下了头,“啊,你找到了他。他是谁?”

 

“那个男人。”我说。

 

“有妇之夫的那一个?”

 

我低下了眼睛,“是的。”

 

“你以前的教授?”彼得问。

 

“是的。”我答。

 

“如果你要知道我的意见——他是禽兽。”

 

我居然笑了。我说:“彼得,我并没有问你的意见。”

 

彼得回到他自己的位置去,气得脸色发青。他后来一整天都没有与我说过一句话,我知道他是好人,他是为我好,可惜为我好的人一个也不能令我快乐。

 

那一天我很疲倦,但是出乎意料,却做了很多工作,而且也说得多。下班我跟彼得说再见,他不睬我,我吻他的脸,他别转身子,我耸耸肩,说:“孩子气!”他猛地回头,我看到他眼里含有眼泪,我吃惊。

 

“我是个傻子。”他说着站起来走了。

 

人淡如菊 二 人淡如菊 二(18)

 

    我觉得很抱歉,既然他器量这么小,我也没办法。

 

回到屋子,我居然心血来潮,兴致好得不得了,煮了一大锅牛肉洋山薯,香喷喷的,扭开了电视,边吃边看,并不觉得疲倦——但是今夜还是早点睡觉的好。

 

我没想到比尔会来。

 

他先按铃,我去开门,却看见他站在门口,他一脸的笑,我惊喜地说:“你为什么不用钥匙?”

 

他低头问我:“你屋子里没有别人?”

 

“有,”我笑,“有两打小阿飞,听见门铃都躲起来了。”

 

他轻轻打了我的头一下,关上门。

 

“好香,吃什么?”

 

我笑,“搬进来第一次煮食物,叫你撞见了,要不要吃?”

 

“好,我还没吃饭。”

 

我们坐在厨房里,我看着他,“比尔。”我忍不住吻了他一下。

 

“你今天要早一点睡。”他看着我。

 

“一定。你——好不好?”我问。

 

“很好。”他说。

 

“学校十分忙吗?”我问。

 

“忙得很,做惯了。”他边吃边说。

 

我笑,“有没有什么女学生对你挤眉弄眼?”

 

“当年你也没对我挤眉弄眼。”他说。

 

“但是我爱你,难道还不够吗?”

 

他擦了嘴,笑了,“味道很好,我帮你洗碟子。”

 

“不用,你坐在那里别动。我们中国人不兴男人做家务。”我说。

 

“谢谢。”

 

我停了一停,“家里——好吗?”

 

他没有出声。

 

“你昨夜没有回去。”我提醒他。

 

“我想她已经知道端倪了,只是不说话。”他说,“我想考虑一下,迟早要告诉她的。”

 

“你要跟她离婚?”

 

“我不能同时跟两个女人在一起。”

 

“很多男人可以。”

 

“我有犯罪感。”

 

“你爱她的,是不是?”我问。

 

“这么多年了。”

 

“对不起,我以后再也不问你这种事。”

 

“你有权问。”

 

“我没有。你是一个自由的人。”

 

“你也是自由的吗?”他问,“会不会有一天我来找你,开门进来,只是一间空屋子?”

 

“我爱你。”

 

“爱多久?”

 

“很久。”

 

“你肯嫁我?”他忽然问。

 

这个问题使我一怔。嫁给他?一个小大学的副校长,一个外国人,有两个孩子,我从没想过嫁他。我知道我爱他,不过结婚是另外一回事。

 

我说:“你不能与我结婚。”

 

“我太老了?”

 

“不,你不能重婚!”

 

他喝了一杯咖啡,捧着杯子不响。

 

我坐在他后面,抱着他的腰,“你明天来看我吗?”

 

“我尽可能每天来。”

 

“谢谢你。”

 

“你是一个傻女孩子。”

 

“天下聪明人太多了,有几个傻蛋点缀一下,也是好的。”

 

“你喜欢我什么?”他轻轻问我。

 

“对着你,我有一种安全感,现在我知道,无论怎样,你总是原谅我的,对我负责任的。”

 

人淡如菊 二 人淡如菊 二(19)

 

    “有很多男孩子会爱你,乔。”

 

“谁?他们来了他们去了,请我看一场戏,吃一顿饭,下次也许永远不再出现,谁晓得厚厚一本电话本子,几时又轮到我?再开心也是假的。整天坐在家里等电话铃响,一叫就出去,实在有点犯贱。你是不一样的,比尔,你是可靠的。”我说。

 

“我也失过一次约。”

 

“我早忘记了。”

 

“乔,我是要娶你的——”

 

“这是你的事,”我缓缓地说,“我不会逼你娶我,我若这么急要嫁人,不会跟你在一起!我只想知道你是爱我的,关心我的,不会忘记我,那就足够了。事情已经很困难了,也许会更复杂,你会怪我的,至于纳梵太太,我对不起她。”我的眼泪又淌了下来,我确实爱哭。

 

他不响。

 

隔了很久,他说:“我头一次希望我仍年轻。”

 

“我是你的。”我说,“我要告诉你,我是多么寂寞。一年四季坐在一间小宿舍里,惟一的快乐是上你的课。我是这样无聊,在纸上写你的名字,涂满一张又一张。我常常想你,的确只想你。三年了,我是这样寂寞,功课一向紧,我注意力一向不集中,晚上做梦还是你与你的宇宙线,我爱你,有三年了。”

 

他微笑,“我一点也不知道。你男朋友那么多,无论在哪里看到你,你总是中心,大家围着你,我找个时候说话都困难,幸亏第三年你居然选我的功课做。”

 

“我并不是好学生,我笨。”我说。

 

“我倒希望再多教几个你这样的坏学生。”他看着我。

 

“你真的爱我?”

 

“你要我说多少次?”他温柔地问。

 

“如果你没有听腻,我爱你,比尔。”我说。

 

他叹了一口气。

 

我见到他的时候是这样快乐,比拥有全世界还高兴,他至少有一部分是我的,我崇拜的人,我爱的人。

 

他看了看我的眼睛,“那道痕还没有褪。”

 

“没关系。”我说,“只是天气一冷就咳嗽,气管不好,那一次的并发症很厉害。”

 

“都是我的错。”他说。

 

“我原谅你。”我侧着头看他。

 

他又笑了。

 

我说:“你听听你的美国口音,你同胞就快不要你了。”

 

“怎么扯到我的口音上去了?”他问。

 

“你讲课我老听得糊里糊涂的,笔记的字迹又潦草,考试题目深得要命,你真不是一个好教授!”

 

“是,又粗心大意,不照顾学生——”

 

“别提那件事了。”我笑,“你喝完咖啡没有?”

 

他放下了杯子。

 

我说:“把眼镜戴上,让我看看你那样子。”

 

“没在身上。”他笑,“我就快要戴老花眼镜了。”

 

“我不介意,你总是美丽的。”

 

时间过得真快,当他在的时候,时间过得真快,一晃眼就几个钟头。

 

“我要回去了。”他说。

 

我点点头,心里一沉。没有用,迟早他是要走的,我装得多好也没有用,脸上大概是阴阴的,他来得越多,我越是贪心想他留久一点。我不过是一个人。

 

人淡如菊 二 人淡如菊 二(20)

 

    然而他说要回去,我留他也没有用。他是一个教授,不是孩子,他知道他要的是什么。即使是一个孩子,想要什么终究也懂得伸手去抓。

 

我甚至没问他几时再来,我只是说道:“再见。”

 

“你真让我藏着钥匙?”

 

我点点头。

 

“谢谢你。”他说。

 

他走了。就是这样。他不来,这个晚上倒还容易过一点,他来过又走了,我就有点恍惚。他的妻子是个幸运的女人。我明白他的,他一辈子也不会跟她离婚。照我了解,他根本不应该跟我走到这种地步,也许他真的爱我,也许他也不过是一个人。

 

以后我就是这样了吗?

 

天天下了班等他来?

 

好像没有什么前途的样子,但是人是不能说的,人是不能说的。我的日子就这么过了,一下子高兴,一下子不高兴,我的日子不过如此。

 

有时候我想去学校见他。一天早下班,我到了大学,问校务处纳梵先生在哪里,他们告诉了我,我去找他,他正讲课。他真是神采飞扬,我隔着玻璃,一下子明白为什么如此地爱着他。

 

他微微弯着腰,衬衫袖子卷起来了,一手指着黑板。他头发是卷的,相当长,上唇蓄着胡髭,脸上有一种严谨的可亲,这是他吸引学生的原因,坐在课堂的学生,也就带着心仪倾慕的表情。

 

至少他有一部分是属于我的,我想。

 

他说:“——当时坐在我隔壁,与我做实验的是一个极其冒失的女子,这位女士有谋杀欲,我几乎被她谋害六次以上,她花样变幻无穷——”这是一个新的故事,我没有听过的,学生们哄堂大笑。

 

他喜欢说实验室的笑话。

 

然后忽然他说:“——大人想不到的问题,孩子想得到,我女儿讲——”

 

我呆住了。他女儿,他是人家的父亲。他女儿,他虽然不对我说女儿,他对学生说。这是事实,他有妻子他有家庭。

 

我忽然有点疲倦,我独自与他一家人在挣扎,这要到几时呢?我不敢想下去。

 

我再从玻璃窗看进去,他已经下课了。

 

我绕到入口处,在门上敲两下,他抬抬头。

 

“乔!”他一脸的笑与惊奇。

 

我走过去,忍不住吻了他的面颊。

 

他没有避开,他也不怕有人看见。

 

我又快乐了。

 

“你几时来的?”他收拾着讲义。

 

“刚好听见有人意图谋杀你六次以上。”我笑着说。

 

他笑了。

 

“到食堂去喝杯咖啡?”我问。

 

“好的,你倒还记得食堂咖啡。”他说。

 

我走在他身边。这多么像两三年前,我走在他身边。跟进跟出,是为了那个实验,现在他是我的——我的什么人?我看着他,他真是动人。

 

“看什么?”他笑问,“数我的白头发?”

 

我不出声,只是傻气地微笑,这一切毕竟还是值得的。

 

他的笑是那么吸引人,我与他在饭堂坐下,马上有几个学生趋上来跟他说话,我耐心地听着,做他的影子,我隔着他的学生向他微笑。

 

然后他轻轻俯身过来,对我说:“我们走好了。”

 

人淡如菊 二 人淡如菊 二(21)

 

    我点点头。

 

他向他的学生道歉:“我们明天再讨论这个问题。”

 

我跟他后面走了,那几个年轻的孩子很怀疑地看着我。

 

但是他不介意,他拉起了我的手。他的手温暖强壮。

 

“你今天怎么会有空来看我?”他问。

 

“我想你。”我说。

 

“我也想你。”他说。

 

有些教授还记得我,我向他们点点头,出了校门。

 

“我们上哪里?”他问我,“有没有特别的地方去?”

 

“我们已经跳过舞了,”我笑,“我只是想看看你,把你锁在屋子里,一天到晚对着你,可不可以?”

 

他微笑,“没看多久我就鸡皮鹤发了。”

 

“噢,比尔,你怎么老说这种话?”

 

“我总要警告你。”

 

“你真有时间?”

 

“是。我刚想打电话给你,我打算在你家里住一个星期,可以吗?”

 

“真的?”我惊问。

 

“真的。”他说。

 

我猛地想起,也许纳梵太太带着孩子回娘家了,所以他有空可以跟我住在一起。一个星期,真是太好的机会,我心花怒放。

 

“太好了,比尔,我发誓我不会吵你,你把你所有的工作带到我屋子来做,好不好?”

 

“好。”他笑说。

 

人淡如菊 三 人淡如菊 三(1)

 

    他搬了进来,带着一小箱子的衣服。

 

我请了一星期假陪他。

 

他并不是每天有课,有时候只上几小时。我为他煮饭弄菜烧咖啡,以前所不做的事现在都做了,而且快乐得不像话,我看得出他也高兴。

 

半夜我开了车与他兜风,加速到车子要咆吼着飞起来似的,他说我是个冒险鬼,受不了。回到家肚子饿,我们把意大利白酒与芝士夹面包吃,津津有味。

 

“这是什么生活?”他问我,“比嬉皮士还好。”

 

我靠着他。这个世界我什么也不要了,就是要他。

 

他抽烟斗,我为他点烟。

 

我弄了不少中式菜,拿了筷子就吃饭。

 

我才发觉我与他在一起竟然半点冲突也没有。

 

假如我们可以结婚,生活上大致是没有问题的。

 

有一夜他与我说:“乔,与你在一起,仿佛尝了蜜的味道。”

 

我没有回答。

 

有时候他做讲义,我整个人拥在他背上,当然是妨碍他工作的,但是他并不生气,他说:“你再这样,我就回家了,我情愿一个人在家。”

 

他对我像对一个小孩。

 

他喜欢喝黑咖啡,抽烟斗,生活很整洁,但是笔记与簿子都不喜欢给人碰,很怪癖。我不大跟他捣蛋,有时候一个人在楼下看电视,让他一人在楼上专心工作。

 

我记得是第四个晚上,我一直数着日子,我在楼下看电视,正上演一部悲剧,我看着就哭了,我想:他总是要走的,他总是要走的。

 

他在我身后说:“乔,你怎么了?”

 

“没有什么。”我转过头去。

 

“我有话跟你说。”

 

“到这边来坐。”我说。

 

他过来,放下了烟斗。

 

“乔,我知道你家里环境很好,但是,你既然跟我在一起——”他摸出了支票本子。

 

我看着支票本子,又看他,我笑问:“想买我?”

 

“乔,你知道我没有那个意思,不要说笑。”

 

“我自己有钱。”我笑,“你还没我阔呢。”

 

“我知道,但是——”

 

“你把支票本子放回去好不好?”我问。

 

“我是你的教授。”

 

“你是我的爱人。”

 

“你很顽皮,再也不尊重我了。”

 

“我十分尊重你。”我说,“就是十分尊重你,所以才劝你把支票本子放回去。”

 

“你要什么?要送你什么?”他问,“说给我听。”

 

我看着他,没有说出来,我不想说出来逼他,然后他也明白了,他也不出声。

 

“我知道。”他点点头。

 

“谢谢你。”我抱紧他。

 

“乔,让我照顾你的生活——”他说。

 

“精神上照顾我,不要掏支票本子出来,请你不要。”

 

他只好缓缓把支票簿藏回去。我很高兴。我坐在他身边,陪了他一整个晚上。后来他还是把支票存到我户头上去了,这是后来的事,他始终觉得对不起我,要想法子赔偿。

 

我们在一起是快乐的,我当他是偶像。我喜欢看他工作,他全神贯注,高卷衣袖,把大张的图表一张一张地拿出来改,那种样子的美丽,是难以形容的。

 

人淡如菊 三 人淡如菊 三(2)

 

    男人融在工作里的时候是美丽的。

 

我向往他的神采。

 

其实我们也没有去什么地方,大多数时间呆在屋子里,我变得很轻快,与他说笑着,伺候他饮食。

 

他说:“乔,从一大堆公式、数字间抬起头来,看到你的笑脸,是人生一大享受。”

 

听他这样的赞美,也是最大享受。

 

他也爱我,这是事实,只是人年纪大了,总还有其他的事在心里,不得自由。

 

我把头发梳成辫子,他有时候会拉拉我的发梢。我存心要把这七天过得快乐,以便他有一个好的回忆,我也有一个好的回忆。

 

在厨房里我问他:“你要哪一种咖啡?咖啡粉还是新鲜咖啡?”

 

他笑,“我女儿——”说不下去了。

 

啊,他终于对我说起了他女儿。

 

我很自然地接上去,“是,她怎么样?”

 

他也只好继续,“她小时候说咖啡有两种,一种会响,一种不会响。”

 

“多么聪明。”我说,十分言不由衷。

 

这些父母,子女什么都是香的,白痴的子女也有一番好讲,对毫不相干的人就说自己的子女,无聊之至,虽说是人之常情,但是他如此超然,还带着这种陋习,似乎不可原谅。

 

我知道我是妒忌了。我知道他也是凡人,但是我始终希望他可以真的超脱。我不会求他离婚,他应该知道怎么做,如果他是不打算放弃他家庭的,我跪下来也没用。

 

我大概很久没有说话,以致他问:“乔?乔?”

 

我抬起头,依然是一脸的笑。

 

我笑得很好。我要他记得:乔有一个好的笑容。

 

我们到花园去,走很久很久。天气还极冷,在早晨,雪没有融化,我们一直走,草还是绿的,上面结着冰,草都凝在冰里,走上去就脆脆地断了。我穿着家里带来的皮大衣,戴着帽子手套,脖子上绕着又长又厚的围巾,整个人像冬瓜。他只穿一件薄薄的呢外套,笑我。

 

我也笑。

 

气喷出来是白的。

 

“比尔,”我说,“假如天气再冷,再冷,冷得很冷,一个女孩子忽然哭了,她的眼泪会不会在脸上凝成冰珠?”

 

“不大可能。”他笑说。

 

“假如可能的话,多么浪漫!”我叹道。

 

“你真不实际,”他说,“没有科学根据的,人体表面不断散热,眼泪怎么结冰?”

 

“你们科学家……”我说。

 

“你是一个孩子。”他说。

 

我把手插在他口袋里,他握着我的手,我隔着厚厚的手套,还可以感觉到他手的温暖,那种感觉是极性感的。

 

我仰头吻他的耳根,然后我们躲在树下拥吻,树叶掉得光光的,枝丫却交叠又交叠。只要有他在身旁,什么都是好看的。灰暗的天空也有一种潇洒。

 

这大概会叫他想起以前,二十年前?十五年前?当他初恋再恋的时候,年轻的他与年轻的情人必然也做过这样的事。

 

我看得出他很高兴。他说:“乔,我不应该太贪心,时光是不可以倒流的,因为你,我又享受了青春。”

 

事实上他一点也不老,我与他上街,没有人会说他是我的父亲。

 

人淡如菊 三 人淡如菊 三(3)

 

    我们出去吃晚饭,他碰到了熟人,我知趣地没跟上去,站在一旁装着看橱窗,免得他尴尬与麻烦。

 

谁知他毕竟是个男人,真的男人,他回头叫我:“乔,我要你见见某先生。”他正式把我介绍给朋友,他不怕。

 

我真的爱他,我爱他因为他每个动作都是光明磊落的,我一点也没有觉得他有什么对不起我的地方。是,他结了婚,但是他结婚时我刚刚生出来,难道我怪他不成?他爱他的家庭,因为他是男人;他爱我,也因为他是一个男人。啊,将来无论怎样,我总是没有懊恼的。

 

如果我得到他,这世界上我什么也不要了。

 

但是一星期很快就过去了,他收拾东西要走了,我帮他收拾。他在我这里做了不少的笔记。

 

那是一个黄昏,他在我处吃饭,我还是很愉快。这一星期的快乐是捡回来的,我不可以太贪心,他是要走的。

 

我倒咖啡给他,我说:“这是会响的咖啡。”

 

他只好笑一笑。

 

我改口问:“学校课程改了没有?抑或还是那一套?这些年了,科学总该有进步才是。”

 

“改了不少,越改越深,学生抗议说真正专修物理科生物科还没有这么难呢。”

 

“可不是?你说得又快,考试一点暗示都没有,铁面无私,可怕!”

 

“你怕不怕我?”他握住我的手。

 

“好笑!现在干吗还要怕你?以前也不怕你,以前问得最多的也是我,最笨的也是我。”

 

“你不专心,但是成绩却是好的。”

 

“很专心了,只是你那科难,幸亏我有点兴趣。”

 

“乔,你真应该继续读书的。”他说。

 

我伸一个懒腰,“不读了,我又不是聪明学生,读得要死,才拿七十分,一点潇洒都没有,是拼命拼来的,算了,根本不是那种人才。”

 

“你真骄傲,乔。”他叹气。

 

我看着他,骄傲?或者是的,我不会求他离婚的。

 

我柔和地说:“你该走了。”

 

他站起来,我把他的公事包递给他。

 

他说:“我有空来。”他低下了头。

 

“我总是等你的。”我低声说。

 

他吻我的唇。

 

然后我送他到门口,他走了。

 

再回到屋子来,我关上门,觉得室内是空洞的。房间里还留着他烟斗的香味,七天以来,我习惯了他,仿佛他随时会叫我:“乔?乔?”

 

然而他走了。

 

屋子里如此寂寞。我倒了半杯白兰地,慢慢地喝着,又扭开了电视。屋子里如此的静。书架上堆满了书,但是书怎么及一个人?怎么及一个人?

 

我疲倦得很。明天要上班了。

 

然后电话铃响了起来。比尔?我奔过去听,并不是他,只是彼得。彼得问:“你没有事吧?他们说你请假一星期,你明天该来上班了。”

 

“是。”我说,“我记得,你放心。”

 

“真的没事?”他问,“身体可好?”

 

“没事,谢谢你,彼得。你好吗,彼得?”

 

“很想你。”他自然又坦白。

 

“我明天就见你了。”我说。

 

人淡如菊 三 人淡如菊 三(4)

 

    “今天是星期日,才七点半,你吃饭了没有?”彼得说。

 

“吃了。”

 

“想不想出来喝一杯?”

 

“我手上就有一杯。”我笑,“你来我家?”

 

“你真的肯见我?”他喜出望外。

 

“为什么不见?你是我的朋友。”我说,“欢迎。”

 

“外面很冷,”他说,“你如果要出来的话,多穿几件大衣。”

 

“你来好了。”我说,“一会儿见。”

 

他十分钟后就到了。

 

等一个不相干的人是不紧张的,舒适的,而且不知不觉他就来了,我为他开门。

 

彼得说:“我不大敢来你家。”他说,“你没有喝太多吧?”

 

我知道他还记得上次的事,我有点不好意思。

 

“别担心,”我说,“我以后再也不喝成那样子了。”

 

他说:“我很后悔,那夜居然什么也没做,就走了。你真是美丽,乔。”

 

不知道为什么,我的脸就红了,我说:“彼得,请你别再提那天晚上的事好不好?”

 

彼得只是笑,他的脸是纯情的。

 

我问:“最近你与什么女孩子在一起?”

 

“好几个。都很普通的关系。我一直在等你,你又不是不知道。”他说。

 

“算了,彼得,我有什么好?我家里不赞成我跟外国男孩子来往。我自问也没本事嫁得了外国人。你们外国女人都像苦力一样地做家务,完了还得上班赚薪水贴补家用,还说解放妇女呢,不过是嘴巴硬而已,吃亏之极。我们中国女人就聪明,男人要大男子主义,随他们面子上风光点,我们眯眯笑跟在后面享福,有什么不好?哈!”

 

彼得隔了很久,才说:“你喜欢的男人,也是英国人。”

 

我猛然想了起来,就觉得自己荒谬,来不及地说:“呀,我竟没有想到!”

 

“你就是这一点可爱,乔。”

 

我苦笑,“我是个糊涂虫,对不起。”

 

“人人糊涂得像你这么好玩,倒也不差。”他看着我笑。

 

我一张脸大概涨得像猪肝,我说:“见你的鬼。”

 

我喜欢彼得的天真,他心里想什么老是说出来,又不装模作样,生气是真的生气,开心也是真的开心。比尔也很好……到底比尔有城府,我在亮里,他在暗里,他的心事我一点也不知道,讨好他是吃力的,然而这是我自己情愿的,没什么好说好怨的。

 

我呆呆地想着。

 

彼得伸手在我面前晃了一晃,“你又在想什么?”

 

“没什么。”我说,“这么晚了,明天大家又要上班,多没意思。不上班又不知道如何打发时光,唉。”

 

“你牢骚也真多。乔,你很寂寞,你怎么可以一个人躲在屋子里,什么人也不见?这是不对的,出来,我们找一大堆年轻人,一起看电影、吃饭——”

 

“我不要去。

 

“为什么?”

 

“无聊。”

 

他微愠地说:“如果你如此坚持,做人根本就很无聊。”

 

他生气了。男子的器量就是奇小。

 

我微笑,看着他不出声。

 

男人都想女人跟在他们身后走,出尽法宝,然而有本事的男人是不必强求的,像我的比尔·纳梵,他根本什么话都不必说,我就听他的。

 

人淡如菊 三 人淡如菊 三(5)

 

    然而彼得是个孩子,他想的也就是孩子想的事情。

 

我的确是寂寞,即使把我空余的时间挤得满满的,我还是寂寞。

 

我说:“我疲倦了。”

 

他苦涩地笑,“因为我的话乏味,对不对?乔,我想讨好你,真的,我实在想讨好你。”他说,“也许是太用力了,故此有点累。”

 

“对不起,彼得,但是我每一次只可以爱一个人。”

 

“哈哈,每一次只可以爱一个人,这句话真美妙,我多爱这句话。乔,你真是独一无二的。”

 

“不要笑我。”我低下头,“不要笑我。”

 

“我不是笑你。”他叹一口气,“我没有办法讨好你,是我不对。”

 

“噢,彼得,从前我们说话谈笑,是多么开心,为什么现在变成这样了?一开口不是我得罪你,就是你得罪我,为什么?”我失望地问。

 

“因为我爱上了你,爱是不潇洒的。”他沉沉地说。

 

“不要爱我。”

 

“不要爱你?说是容易。”彼得又振作起来笑了。他们外国孩子大多数有这点好,不爱愁眉苦脸的。

 

我忍不住握住了他的手,“谢谢你。”

 

“谢我什么?”他莫名其妙地问。

 

“喜欢我,你太关心我了。”

 

他笑,“这有什么好谢的?千谢万谢,也不该为这个谢我,我要是可以控制自己,才不爱你哪。”

 

我笑了,学他的口气,“妙!彼得,这句话妙,可以不爱我,才不爱我。”

 

他看看表,“我想我得走了。”他说。

 

我点点头,“明天见。”我说。

 

他在门口吻了我的脸,道别。

 

我关上门,邻居会怎么想呢?进进出出的都是外国男人,他们会想,这个中国女子倒是够劲。

 

收到妈妈一封信,她详细地问及我的生活,并且说要差人来看我。她起了疑心,怀疑我一个人不晓得在干什么,刚巧有朋友的儿子在读书,她请他周末来找我,下一个周末,妈妈信里说。

 

我不理。

 

周末我有地方可去,才不等这个检察官。

 

妈妈也真是,我果然在做贼,也不会让她弄到证据,屋子里有什么?谁也没有,只有我一个人而已。

 

虽是这样说,我还是觉得屋子里有纳梵先生烟斗的香味。他在,还是不在?对我来说,他是无处不在的。

 

我叹一口气,或者是我做错了,我不该跟他在一起。即使是跟外国人在一起,跟彼得也好,虽然年纪轻没有钱,可是他能正式娶我。

 

我嘲弄地想:的确是太没出息了,巴巴地跑了来做洋人的情人,妈妈知道还不马上昏过去,可是套彼得的一句话:我可以不爱他,才不爱他。

 

可是我跟他在一起快乐,用一点点痛苦换那种快乐,我认为是值得的。

 

我把妈妈的信搁在一边,去上班了。

 

我的心情好,抽空当儿向彼得眨眼,他摇头叹息着。

 

我只是在想,假如我可以跟比尔·纳梵永远生活在一起,不知道有多开心。

 

下了班,开车回家,冷得要命。上个月接了电费单,那数目是惊人的,屋子里日夜点着暖气,我不喜欢一开门就嗅到冷气。

 

人淡如菊 三 人淡如菊 三(6)

 

    妈妈汇来的钱只够付房租,我自己赚的贴在别的用途上,读书有个期限,或三年,或两年,如此下去,一晃眼一年,难怪妈妈要起疑,想想她也有权那么做。

 

我问自己:“怎么办?”

 

要省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先搁一搁再说吧。

 

我拆着信,发觉银行账单里多了五百镑。我的妈,我简直不相信眼睛,不少已经好了,怎么会多了这许多钱?一转念,才想到是他放进去的。对他来说,这实在不是小数目。我怔怔地想:为了什么?为了使他良心好过一点?

 

我叹一口气,这事必须跟他解释一下。

 

我要钱,在此地找一个光有臭钱的人,倒也容易。

 

电话响了,我拿起电话。

 

“乔?”

 

我笑,“我刚想找你呀。”我问,“你在哪里?”

 

他说:“在家。”

 

“啊。”

 

“我要你好好听着,乔。”

 

“好。”我问,“什么事?”

 

他说得很慢很有力,“乔,我不能再见你了。”

 

“你开玩笑。”

 

“我不开玩笑,没有希望,乔,我不该连累你。”

 

“你在家,你这番话是说给纳梵太太听的,我不相信你,你是爱我的。”我说。

 

“乔,我说完了。”他搁下电话。

 

我震惊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等我慢慢清醒过来,我放下了电话筒。

 

这是迟早要发生的事,早点发生也好。

 

我站起来,把杂物拿到厨房去,一双手在颤抖着。

 

我没有哭,只是叹气,虽然说结局是可以预料得到的,然而终于来了,却还是这样,人真是滑稽,生下来就知道会死,但还是人人怕死。

 

他就是那样,一个电话就把事情解决了。对他来说,事情是最简单不过的,那边是他数十年的妻子和他的孩子、他的家庭。我?我是什么?

 

我奔上楼去,搜尽了抽屉,找到我的安眠药,一口气吞了三粒,然后躺在床上。

 

我不会死的,这年头再也没有这种事了,所以男人可以随便打电话给女朋友:“我以后再也不要见你了。”

 

也许我如果真死了,他会内疚一阵子一辈子。但是我没有这种勇气,我要活得非常开心,但是我也没勇气快活,我是一个懦夫。

 

然后我哭了。

 

第一次醒来是早上四点,我服了三片药,继续睡。

 

那些梦是支离破碎的,没有痕迹的,醒了记不清楚的。然而我终于还是醒了,我起床打了一封辞职信寄出去,理由是健康不佳。

 

或者我可以从头开始,找一个大学校插班,或者……

 

但是我病了。

 

躺了三天,只喝一点萄葡糖水。

 

彼得来看我,吓得他什么似的,可是又不好说什么,只好下厨房为我弄鸡蛋、三文治、麦片,结果我吃不下,只是躺着。

 

他坐在我床边,等医生来,医生留下药,他又喂我吃药。

 

我对他说:“彼得,你为什么不走,让我一个人死好了。”

 

“伤风是不死人的。”他笑着说。

 

他没有走,还是留下来。

 

一个晚上,我跟彼得说:“你要我做你的女朋友?”

 

人淡如菊 三 人淡如菊 三(7)

 

    他不响。

 

我握住他的手,“我打算做你的女朋友,等我病好了,我们开一个最大的舞会,就在楼下,把所有的人都请来,玩一个通宵,然后你就出去宣布,我是你的女朋友。”

 

他不响。

 

“你要把所有的人都请来,所有的朋友、同事、亲戚,都请他们来,一个也不漏。”

 

他仍然不出声。

 

我看着他,笑了,“你后悔了,彼得,你不再要我做你的女朋友了?”

 

他说:“我永远要你。”

 

他低着头,我知道他的心意,我明白他了。

 

但是我的热度缠缠绵绵并没有退。

 

彼得天天下了班来,帮我收拾屋子,打扫,服侍我吃药,他可是一点怨言也没有。

 

我收到了一封信,信里什么也没有。只有一把钥匙,比尔·纳梵把钥匙还给我了。

 

我不响。

 

真是那么简单吗?他抹去我,就像抹去桌子上的一层灰尘?

 

一个多星期没有好好地吃东西,我瘦了很多。

 

星期六,彼得还没有来,我听见有人按门铃。以为是彼得,蹒跚地起床,打开窗帘,看下楼去,只见楼下停着一辆小小的跑车,黄色的。

 

我想:谁呢?

 

我走下楼,开门。

 

一个中国男孩子。

 

多久没见中国人的脸了?

 

我看着他。他犹疑地看着我。他很年轻,很漂亮,很有气质。他手上拿着地址本,看了我很久。

 

他问:“乔?”

 

我穿着睡衣,点点头,“我是乔。”

 

他连忙进屋子,关上大门,说:“赵伯母叫我来看你——”

 

哦,我的检查官到了。

 

他问:“你怎么了?病了?”

 

我慢慢地上楼,“是,病了十天了,你要是不介意,我想上楼躺着。”

 

他跟在我身后,来扶我,“我不知道,对不起……谁陪你呢?这屋子这么大。”

 

我坐在床上,掩上被子,忽然咳嗽了,呛了很久。

 

他很同情且又惶恐地看着我,手足无措。

 

我既好气又好笑。

 

我问:“你见过肺病吗?这就是三期肺病。”存心吓他。

 

他笑了,笑里全是稚气。他有一种女孩子的娇态,可是一点也不讨厌。他说:“现在哪里有人生肺病?”

 

“贵姓大名?”

 

“张家明。”他说。

 

我说:“我从来没有听过你,你怎么会让我妈妈派了来的?”我看牢他。

 

“我也没有听过你呀,”他说,“可是我在理工学院,离这里近,所以她们派我来。”

 

“理工学院?”我白他一眼,老气横秋地说,“第一年?”

 

他一呆,“第一年?不不,我已经拿了文凭了,现在做研究,跟工厂订了一年合同。”

 

“你拿了博士了?”我顿时刮目相看,“我的天,我还以为你二十岁。”这年头简直不能以貌取人。

 

“我二十五岁了。”他笑。

 

我叹口气,“好了,先生,如今你看到我了,打算怎么样?”我问他。

 

他皱皱眉头,“赵伯母非常不放心你,她说你一人在外,又不念书,工作不晓得进展如何,又拼命向家里要钱,好像比念书的时候更离谱了。即使不困难,家里还有其他的用途,赵伯母说孩子大了,终归要独立的,要不就索性回香港去。她让我来看看你意思到底如何,我今晚跟她通电话。她说你有两三个月没好好给她写信了,这次来,你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

 

人淡如菊 三 人淡如菊 三(8)

 

    我听着。

 

妈妈真关心我?

 

何必诉这么多的苦给外人听?又道家中艰苦,我知道家里的情况,这点钱还付得起,只是女儿大了,最好嫁人,离开家里,不必他们费心费力。我就是这点不争气而已。

 

罢罢罢,以后不向他们要钱就是了。

 

等病好了,另外搬一个地方住,另外找一份工作做。

 

叫我回去?决不,这等话都已经说明了,我还回去干什么?忽然之间,我“呀”了一声,我发觉我竟是完完全全的一个人了,要死的话,早就可以孤孤单单地死。

 

我呆在那里。

 

张家明说:“我不知道你病了。”

 

我看着他。啊,是我自己不争气,同样是一个孩子,人家的儿子前途多么光明,我是自己坑自己,怨不得人,父母对我已是恩至义尽,没有什么拖欠的了。

 

“你的工作呢?”他问。

 

“辞了。”

 

“这里这么大,你一个人住吗?”

 

“是。”

 

“你喜欢住大屋子?”

 

“这屋子一点也不大,”我抢白他,“我家又不负你家的债,不必你担心。”

 

他想了一会儿才想明白,红了脸,说:“我没有那个意思,小姐,我是说,如果你不是一个人住大屋子,住在宿舍,病了也有同学照顾——算了,我要走了,打扰了你。”

 

我觉得我是太无礼了,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他这么来看我,原是忠人所托,我茶没敬他一杯,反而拿他出气,怎么应该?

 

我是个最最没出息的人,那害我的人,我不但不敢怪他,且还怨自己,可是却拿着不相干的旁人来发作。

 

张家明默默地穿上大衣,走到房门,转过头来,还想说什么,我跳下床,走到他面前,人就簌簌地发抖,不知道怎么,眼泪就流了一脸。

 

他看着我,默默的,古典的,却有一点木然。

 

全世界的人都木然地看着我,我脚一软,就跪倒在他面前。

 

等我醒来的时候,张家明没有走,彼得与医生却都在跟前。我躺在床上。

 

医生咆哮着:“住院留医!病人一定得吃东西!”

 

我重新闭上眼睛。

 

彼得把医生送走。

 

张家明轻轻地问我:“那是你的洋男朋友?”

 

他问得很诚恳,带着他独有的孩子气的天真。

 

我摇摇头。

 

“他很喜欢你,刚才急得什么似的。”他说。

 

“不,他不是我的男朋友。”

 

他看看表,“乔,我要走了,我明天再来看你,如果你进医院,在门口留张字条。我如果知道你病了,我不会约别人,我明天再来。”

 

先生,谢谢你。”我说。

 

“你一个女孩子在外国——大家照顾照顾。”

 

“刚才——对不起。”

 

“我早忘了。”他微笑。

 

他走了。

 

彼得问:“他是你的男朋友吗?从家里来看你?”

 

我笑了,他俩倒是一对,问同样的问题。

 

“他惊人的漂亮,我从没见过那么漂亮的中国人。人家说中国人矮,他比我还高一点,人家说中国人眼睛小,他的眼睛——”

 

人淡如菊 三 人淡如菊 三(9)

 

    “你去追求他吧,他这么漂亮。”我说。

 

“别取笑,他真是漂亮。”彼得说。

 

我白他一眼,“你再说下去,我就当你有问题。”

 

彼得说:“我不怕那个骗你的坏蛋,我怕他。他真不是你男朋友?”他的口气很是带酸味。

 

“我还是第一次见他。”我说。

 

彼得松一口气,他真还是孩子。

 

“况且你见过多少个中国人?他哪里算漂亮?”我说,“真是孤陋寡闻。”

 

“任何女孩子都会认为他漂亮。”彼得指出。

 

“你认为他漂亮,你去追求他好了。”我说,“我不稀罕。”

 

他笑眯眯地说:“我就是要你不稀罕啊。”

 

我着实白了他一眼,心中暗暗叹息。

 

也好,住到月底,我就得搬走了,这里太贵,我是大人了,总不能靠家里一辈子,家里没有对不起我的地方,是我对不起家里。

 

然而这梦,醒得这么快,反正要醒的,早醒也好。想起比尔·纳梵,我的心闷得透不过气来,仿佛小时候吞熟蛋,太慌忙了,呛在喉咙里,有好一阵透不过气来,完全像要窒息的样子。

 

他以后也没有来过,也没有电话。

 

我没有去找他,他不要见我,我绝不去勉强他。我今年不是十七八岁,我自己做了的事,我自己负责。

 

我不知道张家明对我母亲在电话里说了些什么,相信不会是好话:一个人住着大房子,病得七荤八素,没有工作,屋里有洋人。

 

十二道金牌马上要来了。

 

回去也好,免得在这里零零碎碎地受罪,回去之后,比尔·纳梵即使要找我,也找不到了(我回去,难道只要使他找不到我吗),父母的脸色再难看也还是父母。

 

张家明第二次来看我的时候,我躺在沙发上看电视,嘴里吃着面包。

 

我替他开门,他稚气地递上一束菊花。

 

“你好了?”他问。

 

我点点头。

 

“那天我匆匆地走了,不好意思,你男朋友没见怪?”他问。

 

“那洋人不是我男朋友。”我没好气地说。

 

“哦。”

 

“茶,咖啡?”我问。

 

“咖啡,黑的。”他说,“谢谢。”

 

我一边做咖啡一边问他:“你跟你‘赵伯母’说了些什么?”

 

“啊,没什么,我说你很好,只因房租贵,所以才开销大。”他停一停,“赵伯母说这倒罢了,又问你身体可好,我说你很健康,工作也理想。”

 

我看着他,“干吗说谎?”我问。

 

他缓缓地说:“工作迟早找得到,只要你肯做。谁没小毛病?现在不是痊愈了?事事芝麻绿豆地告诉家里,他们在八九千里以外,爱莫能助,徒然叫他们担心。”

 

他说得冷冷静静,十分有理,我的鼻子忽然酸了,人人都有理智,只除了我,往死胡同里钻,还觉得有味道。

 

我把咖啡给他,把花插进瓶子里。

 

我说:“屋子大也不是问题,我下个月搬个小的,我也不打算住这里了。”

 

他说:“有三间房间,如果你不介意与别的女孩子同住的话,我有几个亲戚,是女孩子——”

 

人淡如菊 三 人淡如菊 三(10)

 

    “我不合群。”我说。

 

他忽然说:“你根本不跟人来往,怎么知道不合群?”

 

我一呆,他倒是教训我起来。

 

“今天晚上,我请你去吃顿饭,可以吗?”他问。

 

我点点头,看着他,他微笑了。

 

其实他是少年老成的一个人,可是因为一张脸实在清秀漂亮,尤其两道短短的浓眉,使人老觉得他像孩子。

 

请我吃饭,多久没人请我吃饭了?

 

上一次出去是三个礼拜之前,比尔·纳梵请的。

 

我换了一件衣服,跟他出去。我走在他身后,坐在他车里,心中却不是味道,始终是默然的,不开心,恍惚的,心里全是比尔·纳梵。

 

这家伙带我到花花公子俱乐部去吃饭,那外国菜马虎得很,我一点也不欣赏,然而我礼貌地道谢,并且说吃得很开心,他只是微笑。

 

他眼睛里有一点慧黠——男人都是很复杂的东西,太复杂了,他应该是一个有趣的样板,可惜我没有空,我正为自己的事头痛着。

 

我有点呆:有心事的时候我是呆的、不起劲的,我只想回家睡觉,也不知道怎么会如此的累,仿佛对这世界完全没有了兴趣。

 

我尽量不去想比尔·纳梵了,不去想他的快乐家庭。

 

我尊重他的自由、他的选择。

 

既然他没有走到我身边来,算了。

 

我对张家明的歉意,与对彼得的一样。他花了这么多的钱好意请我吃饭,我却板着脸,我一辈子也不会再高兴了,正如不晓得哪本书里说:“纵然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我要的只是比尔·纳梵,以后嫁得再好,碰见再好的男人,我也不会开心到什么地方去。

 

张家明送我回家,我说:“家明,我搬家之前开个舞会,请所有的朋友,你也带点人来好不好?我想把这屋子搞得一团糟才走。”

 

他笑了,“好的。”

 

“答应我带多多的人来,越多越好。”我说。

 

“好,我答应,起码带半打。”他说。

 

“谢谢你。”我说。

 

我也叫彼得带多多的人来。彼得笑说:“你别怕,我不会乱说话,除非你先承认你是我女朋友,否则我决不提你的名字。”彼得真是好人。

 

但是比尔·纳梵还是没有消息,他真是说得出做得到的人。

 

星期六晚上我出去买了一大堆酒与汽水回来,把沙发拉开,把灯光降低,开始预备,又拼命地做三文治、蛋糕,忙得团团转,彼得帮我忙。

 

“你那中国男朋友来不来?”彼得问,“他来吃?为什么不帮手?今天起码有二三十个人。”

 

我说:“那不是我的中国男朋友。”

 

他说:“他对你有意思。”

 

“才怪,他好好的人,会看上我,老寿星找砒霜吃。”

 

“你是砒霜?我拿砒霜当饭吃。”彼得笑。

 

“别胡说了。”我皱皱眉,“我以为只有中国二流子才这般油腔滑调,嬉皮笑脸的。快把那蛋糕拿出来。”

 

可是客人来了,我还在忙,根本来不及换衣服,他们喝了茶、咖啡,我又得洗杯子,做更多的拿出去,等他们在跳舞了,我才松一口气。

 

人淡如菊 三 人淡如菊 三(11)

 

    张家明一个人带来了三对,连他自己七个,一进来就把一个盒子朝我推来。

 

“生日快乐。”他说。

 

“见鬼。”我说,“今天不是我生日,是误会。”

 

他耸耸肩,“那么误会快乐。”他一点也不在乎。

 

彼得在弄音乐,张家明看见了他,眨眨眼,刚想开口,我马上说:“他不是我的男朋友,我晓得你想胡说什么——咦,你自己的舞伴呢?”

 

“谢谢你的礼物。”我接着说。

 

“你在干什么?”他问。

 

“还有一点点厨房工作。”我答。

 

“算了,我来牺牲一下,帮你忙。”他说。

 

“不用,不敢当。”我说,“你去坐着。”

 

他跟我进了厨房。

 

他问:“今天开心点了?”

 

我一怔,马上说:“我一向都很开心。”

 

“才怪,别说谎。”他警告我,“前几天好像谁欠你三百两似的。”他看着我。

 

“你倒是眼睛尖。”我说,“把这个拿出去,放在茶几上,谢谢。”我差他做事。

 

他转个身就回来了,“找到工作没有?”

 

“把这些杯子也拿出去放好,别打碎。没有,还没有开始找,我根本不急。”

 

他出去了,我觉得碟子不够,以前仿佛有一叠瓷碟子藏在什么地方,于是我蹲下身子找,找了半晌,听见身后有脚步声,我以为家明转来了,就用中文说:“看见三文治与其他点心了?一会儿也麻烦你,可是我的碟子不够。你别担心,我会去找工作的。”

 

他不回答。

 

我一转头,呆住了。

 

比尔·纳梵。

 

我一定是看错了。

 

这是日想夜想的结果,我心酸地想:我神经错乱了。

 

纳梵走过来。我还蹲在地上,他伸手把我扶起来。

 

“你瘦了。”他说。

 

真是他。

 

忽然之间,我一点声音也听不见了,客厅的音乐,街上的车声,都听不见了。我只看见他,听见他。好一阵子,我才恢复过来,我低下了头。

 

我说:“我伤风感冒。”声音很淡。

 

“你有一个舞会?”他问,“他们说你在厨房里,很热闹。”

 

“是。”我简单地说。

 

他来做什么?

 

我忽然想到那五百镑。他来是为了钱?不不,绝不是为了这个,这笔钱我迟早要还他的,但我还是说了,我说:“那钱,是你存进我户口里的吧?我必须还给你。”

 

他忽然很快地说:“乔,我离婚了。”

 

我手上的碟子跌在地上,全碎了。

 

张家明刚刚走进来,“老天!”他笑道,“才说碟子不够,又打烂几只,怎么办?”

 

我呆呆地站着,家明看看比尔·纳梵,他说:“对不起。”就退出去了。

 

我缓缓地转头,“离婚了?”

 

“如果我没有离婚,我决不来看你,我们不能够像以前一般地拖下去,对任何人没有好处。”他很冷静地说。

 

我问:“为什么要告诉我?跟我有什么关系吗?”

 

“我知道你心里不高兴,乔,但是——”

 

“我没有不高兴,我为什么要不高兴?既然有人忽然打电话来,叫我好好听着,说以后不再见我了,我自然好好地听着,你是我的教授,我不听你的,还听谁的?所以我十分不明白你这次来是为了什么。”

 

人淡如菊 三 人淡如菊 三(12)

 

    “乔,我抱歉,乔。”

 

“没什么,不算一回事。”我说,“你看我还是老样子,我应该去换件衣服才是呀,我是女主人呢。”

 

他伸手过来,刚刚摸到我眼睛上的那道疤痕。以前他老说那是“他的”疤痕。我再也忍不住,眼泪汩汩地流下来。我抬头看他,眼泪中但见他一脸的歉意,我还有什么话好说呢。

 

他抱住了我。

 

“乔,让我们结婚吧。我做梦都想娶你,乔,我们在一起,再也没有枝节了。”

 

我一直哭,渐渐由呜咽变成号啕,三个星期了,我没见他已经三个星期了。

 

“我爱你。”我说。

 

我反复地说:“我爱你。”

 

他让我坐下来,用手帕替我抹眼泪。

 

我告诉他:“你再迟来就找不到我了,我家人不肯再汇钱来,说我浪费,我只好搬家。”

 

“不用搬家,我来付房租。”

 

“可是——”

 

“没有可是。”

 

“我想你是不会再来了。我想回家,好让你永远找不到我,好让你后悔一辈子。”

 

“你知道得很清楚,我真会后悔一辈子。”

 

“比尔。”我说,“以后别再打这种电话了,答应我。”

 

“永不。”

 

我想问几十个问题,但是问不出口。

 

他却缓缓地说了:“我妻子请了个私家侦探,你明白了?她专等我回去,把证据都放在我面前,她要求我不要再见你,我也觉得暂时最好不要见你——”

 

“你没说‘暂时’,你说‘以后不见我’。”

 

“对不起。”

 

“请说下去。”

 

“我当时真不想再见你了,我根本是害了你,把你牵连到这种不名誉的事里去。一星期过去,两星期过去,我实在忍不住,我晓得我应该做什么。但我爱你,我要求离婚。我告诉她,她十分难过。”

 

我问:“她难为你了吗?”

 

“没有,她是个好人。她静了很久。她只问了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她问:‘我们的十七年,还比不上她吗?’”

 

我悸然地看着他。

 

他用手托着头,说下去:“我不晓得怎么回答,我只好说实话,我说:‘见不到你与孩子,我万分难过,但是见不到她,我受不了。’她隔了很久说她不明白,但是她答应离婚。”

 

我低下了头,我终于拆散了他们的家庭,我应该高兴,应该庆幸我的胜利?但是我没有十分快乐。

 

我是一个卑鄙的人。

 

纳梵太太说:我们十七年……

 

也许我不必担这种心,十七年后,他已是一个老人,走路都走不动了,即使离开,也不过是我离开他,不会是他离开我。

 

就是为了这一点点的安全感?不不,我是爱他的。

 

我是爱他的。

 

他叹一口气,说:“现在……”忽然又改口,“你现在高兴一点了吧?”他看着我。

 

我反问:“你高兴吗?”

 

他说:“有一点高兴,至少事情已解决了。”

 

我说:“你高兴的话,我也高兴。”

 

他又吁出一口气。我不吭声。他不见得高兴,十七年的生活习惯一旦改变,他要多久才习惯?我会使他认为值得?他将来不会后悔?一连串的问题。

 

人淡如菊 三 人淡如菊 三(13)

 

    他把手放在我肩膀上,我不吭声。将来的路不是容易走的,我很明白。我终于跟他在一起了。照说应该狂欢才对。但是此刻心上似压了一块铅。以前他是别人的丈夫,责任全在别人心头上,我只是借他一下,现在他整个人过来了,不止他的笑脸欢愉是我的,连他的烦恼愁容也是我的。但是命里注定我跟他在一起。

 

我将尽力。

 

“你将住在什么地方?”我问了一个很现实的问题。

 

他问我的意思,他可以搬出去住,也可以搬到我这里来。他必须负担两个家,原来的房子要交给妻子,每月要给子女生活费。换句话说,为了要再做一次光棍儿,他付出的代价可真大,但是他还是离了婚,为我,我应当感激他。

 

他是一个懂得控制感情的人,没过一会儿他就开始恢复潇洒了。

 

他说:“以后你要听我的话。”他声音是这么温柔。

 

“噢,绝对,是,老师。”

 

他笑了(这一切还是值得的)。

 

当我们出去的时候,家里的客人已经走得一个不剩了。主人不在场,大家也玩得很高兴,我看得出来,一客厅的酒杯酒瓶子、香烟灰、水果皮,沙发拉得横七竖八,垫子到处都是,厨房里更加乱,吃不完的食物堆得一塌糊涂。

 

他笑说:“真热闹。”

 

我笑,“要是知道不搬家,才不搞这种玩意儿,现在叫我怎么收拾?”

 

他转头看我,“你要是知道我会来,也开舞会?你……有兴趣玩?”那样子,完全像一个妒忌的丈夫。

 

我惊异地看着他,我简直不相信他会这样问我。他难道不知道我为他几乎在床上躺了两星期?我为他连工作也不能继续了,他对自己没有信心。

 

啊,他也是一个人。

 

我软了下来,他为我牺牲了这么多,就因为他也是一个人。

 

他是教授,他是一个副校长,他是我的偶像,不过他也是一个人。他也有彷徨的时候,我握住他的手,他始终怕选择我是错的,他对我存着疑心。

 

他又问:“那个男孩子是谁?你叫他彼得的。另外一个又是谁?好像是中国人。你说在这里不认识中国人。”

 

我为他这样子,他还不相信我。叫我怎么解释。我又不是一个喜欢解释的人,难道要我把他离开之后的事完完全全地说一遍?如果他真爱我,就不可以患得患失,就不可以叫我补偿他的损失,就不可以怀疑我。

 

我呆在那里。

 

他说:“你累了。”

 

我摇摇头。

 

“我很疲倦,想躺一会儿。”他走上楼去。

 

我没有跟他上去,开始收拾楼下的东西,洗杯碟,抹水渍,等我把每样东西都放好的时候,天已经亮了。我把地毯用吸尘器弄清洁。

 

我坐在沙发上吸烟喝牛奶。

 

我对自己说道:乔,以前跟他在一起的日子是假期,现在可回到现实来了。我该加倍小心地做人。

 

如今他为我离了婚,到我这边来的不过是一个人,他的精神负担与经济负担都不知道重得怎么样,难怪他对我有点烦躁。

 

我用手掠掠头发,起身把所有的窗子都开了通风,然后慢慢地上楼。他不在房间里。我到书房去找他,发觉他靠在安乐椅上睡着了。他的外套团得皱皱的,搁在一边,解松了领带,他是真的累了。

 

人淡如菊 三 人淡如菊 三(14)

 

    我蹲下来看他的脸,看他两鬓的灰发,看他搁在胸前有力的手。我终于得到他了。

 

我没有叫醒他,书房里够暖,他不会着凉。我去洗了一个澡,换了睡衣,实在支持不住,倒在床上就睡着了。我睡得很好,从来没有这么好过哪。

 

电话铃一下下地把我叫醒,我拿起听筒,几秒钟才清醒过来,先看钟,下午一点半,再猛地想起比尔在这里,从床上跳起来,我闻到烟丝的香味,才放下心。

 

电话里“喂”了好几声。我说:“哪一位?”

 

“张家明。喂,乔,你好本事,做主人,怎么躲起来?害我忙了一夜,招呼你的朋友,你真好意思!罚你请吃饭。”他一口气说下去。

 

我笑了。他其实并不想罚我。他不过想找个借口要我见见他,可是,可是我只爱一个人。

 

我说:“好,我请你吃饭,你今天晚上来我这里,我亲自下厨房做给你吃。不过另外还有一个朋友。”

 

“我晚上七点准时到,你别把我毒死就行了。啊,对了,你的洋男朋友——他叫彼得是不是?他说你是出名的情绪主义者,叫我当心。”

 

“他不是我的男朋友。”

 

“今天晚上见。”

 

“再见。”我说着放下话筒。

 

我奔出房间:“比尔,比尔?”

 

他转出来,咬着烟斗,微笑,“在这里。”

 

我松一口气,“我以为你走到哪里去了。”“从此之后,长伴妆台,你就是赶我,我也没地方可去。”

 

我笑了。

 

“一起床就跟男朋友通电话,而且还说中文。”他说。

 

我只好笑,“我男朋友今天晚上来吃饭,我介绍给你认识。”

 

他扬一扬眉,“他真的来?”

 

“自然,”我说,“我不怕,你怕吗?”

 

“他会怎么想?乔,不一会儿,全世界的人会知道你与我在一起了。”他说。

 

“这是我的烦恼,与你无关。”我吻了纳梵一下。

 

“你真是倔强啊,何必呢?”他把手搁在我肩上。

 

“你不要管,现在你是我情人,不再是我老师。”我笑。

 

“他几时来?”他问。

 

“七点。”我说。

 

他说:“我两点半有课,一直到五点多,我尽量赶回来!”他微笑,“我当然要赶回来,我怎么放心你跟其他的男人在一起,尤其是年轻的男孩子!”

 

我笑说:“这不是真的!谁还敢碰我这种人?除了你,你胆子真是大。”

 

他说:“我是看着你长大的。”

 

他去了之后,我到附近的市场去买了不少食物水果回来。我不大会做菜,但是做出来的食物还可以入口就是了。不管是什么菜,那味道总是淡淡的,永远放不够盐,可是这次做牛肉清汤,拼命地下料调味,又太咸了。

 

手忙脚乱地弄了三个钟头,总算做了三菜一汤,中西合璧,刚坐下来冲杯咖啡松口气,张家明倒先来了。他按铃,我替他开门,他买了好些鲜花来。

 

“你早了。”我说。

 

“不早,六点三刻,因为交通不挤,所以早了一点点。”

 

我猛然才想起,比尔迟到了,他说好五点半下课的,怎么拖到现在!然而,他是个忙人,以前我有功课不明,放学也一直拖住他问长问短,三两个学生一缠,就迟了。

 

人淡如菊 三 人淡如菊 三(15)

 

    张家明走进屋子来,“唷!我没看错吧,这么干净!几时收拾的?真不容易,我还准备今天来帮你忙呢。没想到你还顶会做家事,出乎意料。唔,这香香的是什么?牛肉汤?我最爱肉汤了。乔,其实你妈妈根本不必替你担心,你好能干。”他说了两车话。

 

他是一个活泼的青年人。

 

我被他说得笑出来,跟他在一起,颇有点如沐春风的感觉。

 

他和气地看着我,“要当心身体,别老生病就好。”

 

“以后再也不会了。”

 

“我肚子好饿。”

 

“我们再等一个人,他来了就马上开饭。”我说。

 

“谁?”张家明问。

 

我说:“不是跟你讲了,今天还有另外一个朋友。家明,我知道你这次来,是受人之托,可是我无法不对你坦白一点。这个人是我的教授,比我大二十岁——”

 

“请教授吃饭?”他扬扬眉毛,“你不是早毕业了?”

 

“可是现在他——”我刚想解释。

 

“门铃,你先去开门。”家明说。

 

比尔回来了,他一脸的歉意站在那里,我先笑,“对了,一大堆漂亮的女孩子围住你,你简直无法脱身,是不是?我当然原谅你。”

 

他吻了我一下,抬头看见了张家明,他笑说:“我们的朋友?”

 

“是,这是纳梵先生,这是张家明先生。”我介绍着。

 

比尔说:“我马上下来,肚子饿得不得了。是肉汤?香极了,真了不起,乔。”

 

我摇头笑,煮这顿饭总算值得,没吃就被人称赞得这样。

 

家明是聪明人,他脸上微微变了色。他明白了。他有点失望,但是风度还是好的。

 

他一边帮我开饭一边说:“乔,我还以为我有机会的。”

 

“什么机会,你们好好的男孩子,哪愁找不到朋友。”我笑。

 

“我喜欢你,”家明也低着头笑,“世界上的事情是很难讲的。”

 

“可是我不久就要结婚了。”我说。

 

“他是一个很动人的男人,气宇不凡,真是你的教授?”他问。

 

“是真的,我爱他。”

 

“看得出来,他比你大很多,一直没结婚?”家明问。

 

“不,他刚离婚,”我坦白地说,“现在我们住在一起。”

 

他沉默了。

 

过了一会儿,他问:“你想清楚了?”

 

我点头。

 

“我不太赞成。你总要回家的,他未必肯跟你回香港。当然如果肯的话,不愁没工作,但是——这当中自然很有点困难,你又是家中唯一的女儿。”

 

“我都想了,但是你听过这话:火烧眉毛,且顾眼下。”

 

“我的天,乔,他也不过是一个男人,”家明不服气,“哪里就这样了?”

 

“这话对。”我说,“但是你不明白。”

 

“不明白爱?”家明问。

 

比尔下来了,拿着他的烟斗。

 

我把饭菜都摆好,他们坐了该坐的位置。家明很礼貌,他说他是我家的朋友,有事来看我。比尔听了很释然。他总算相信家明不是我青梅竹马的男朋友了。

 

饭后我做了咖啡,洗碗。这样子的功夫偶尔做一次倒还可以,当过年过节的大事件,做多了就实在不妙,为了一顿饭花几乎五六个钟头,开玩笑。

 

人淡如菊 三 人淡如菊 三(16)

 

    比尔大概晓得我无意做煮饭婆。我尊重会做家务的女人,但是我自己不高兴做,我有文凭,我能出去做工赚钱就是了,我又不花别人的。

 

家明很快告辞了,今夜不是他想像中的一夜。

 

在门口,我说:“家明,你没生气吧?”

 

“生气?不会,你放心,我也不会跟你家里说,这是你的自由,这句话或者已经说俗了。”

 

“谢谢你,家明。”我说。

 

“你别嫌我婆婆妈妈,”他酸酸地说,“我是为你好,我并不相信外国人,他们与我们不同,他们有点畜生味道。”

 

我微笑,“可是中国男人的所作所为,有时候很绝的。”

 

“说得是,然而我们是读书的人,再坏也坏不到什么地方去。”他辩白。

 

“读书的人有时候是酸的。”我说,“想不通,不好玩。”

 

“乔,我相信你爱他。”

 

“嗯。”我说。

 

他走了。

 

我关上了门。

 

比尔说:“你那小朋友好像不大放心。”

 

“是的。”我说,“可是我认识你,似乎已经有半辈子了,比尔,他不明白,我相信你,你是可靠的,没有你,我好像没有归宿感。我知道你是外国人,可是我一直在外国受教育——或者我们会有困难,那是将来的事。”

 

比尔喝着咖啡,他说:“我可没想到国籍问题。”

 

他想到的只是家庭纠纷,可怜的比尔。

 

他把行李搬了来,我帮他整理了一个晚上,昨夜与今夜一般累。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就跟比尔说:“比尔,你知道我还是得工作的,我们晚上怎么吃饭?”

 

他一怔,仿佛不大明白的样子,然后他微笑,“我很喜欢你煮的菜。”他说。

 

他误会了,我倒抽一口冷气。老天,他以为每天我下了班还得煮那些菜?我连忙说:“比尔,我不想天天煮,我不大喜欢这种工作,我们……买饭回来吃好不好?”

 

他还是一呆,说道:“这是很复杂的现实问题。”

 

“没有什么复杂的,”我笑,“要不就吃罐头,天天吃,十年八年之后,你烦了,就把我从窗户扔出去了。”

 

他拍拍我的手臂,“在家,你不帮你母亲?”

 

“我母亲才不煮饭!发穷恶的中国男人才到处向人诉苦,说老婆不会煮饭。我爸爸请了两个佣人,专门服侍我妈妈,我妈妈才不用动手,这就是东西方之别。”我说。

 

比尔怔住了,“我的天,才说国籍不是问题哩。”

 

“妻子是伴侣,又不是老妈子。我们那边的女子,嫁了人之后,衣食住行零用,甚至是她的家庭开销,都是男人包办,你听过没有?”我笑问。

 

“那不是成了寄生虫?”比尔笑问。

 

“寄生虫有什么不好?”我说,“有人让我做这样的寄生虫,你看我做不做?可惜这年头,男女太平等了,所以女人不但要上班赚钱,回来还得煮饭,是不是?”

 

他不响,他说:“你还小。”

 

“我不小,比尔,我再隔二十年,也还是不愿意煮饭,我对这种工作没兴趣,你要是光为了炸鱼薯条跟我在一起,那你随便找哪个女人去,是不是?”我耍赖似的靠在他身上。

 

人淡如菊 三 人淡如菊 三(17)

 

    “你还小。”他坚持着。

 

一切都很好。我们买了许多罐装、纸包、方便的食物回来。他没有抱怨。然而除了这个,我们也有很多小地方合不来。他坚持到处开着窗,我怕风怕冷,来不及地关窗,他认为不合卫生。我喜欢靠在床上看书写信,老半天不起来,他觉得床只是睡觉的地方。我爱喝点酒、抽烟,我的生活是不羁的,他每天固定一早七点半要起床,有时候他出门了我还在看小说。

 

他很不习惯我的生活方式。

 

他们英国人看不惯我这种闲逸放荡的日子。

 

房子现在由他付着租,我找到了另一份半天工,每日只做四小时,赚得很少,却也够应付,下班回来,反而要比尔替我做茶冲咖啡。

 

我不晓得他有没有抱怨,大概是没有,因为他是一个成熟的男人,深夜里也许会想他那典型的家庭温暖。然而十七年的家庭生活一定使他觉得乏味。

 

跟我在一起,他有他的快乐,不然他怎会选我,他又不是傻子。

 

我们有时候开车到南部海滩去散步,租了旅馆住,傍晚在大风中走一晚,第二天早上回家。有时候去看黄色电影,有时候吃意大利馆子。甚至可以想到的都值得试一试。

 

他也说很开心。仿佛从牢笼里放出来了,轻松得什么似的,三文治当饭也不错,省时省钱省力,反正英国人的家常菜那味道更可怕。

 

有时候看报纸喝着茶,他会跟我说:“没有孩子真静。”

 

我开头以为他想要孩子,正在犹疑,不晓得如何回答他,猛地想起,他原来是想念自己的孩子了。

 

他跟妻子约好,一星期看孩子一次。

 

我没有陪他去,我觉得我的出现是尴尬的,我应付这种场面一向都不是能手,他做什么,我都随他去,从不干涉。

 

他每次星期五夜里去,孩子们星期六不上课,可以晚点上床,其实他的孩子也不太小了。

 

我从来不问他:孩子们好吗?妻子好吗?家里好吗?何必这么虚伪,我如果真关心他们,也不会破坏他们的家庭,不如索性装小,好歹不理。

 

我不问,他也不提。

 

我发现凡是男人,不分国籍,几乎都是一样的,我应该说:看穿了都一样。他这样的学问智慧,还是一个凡人,他的沉默,使我觉得他并不十分满意。

 

我不多心。我喜欢跟他在一起。

 

一个星期五傍晚,他还没回来,我一个人在家,有人上门来,是他的妻子。

 

我很客气地说:“你好。”

 

我没有告诉她,比尔不在家。

 

她这样忽然之间上门来是极端不礼貌的,我又没有心理准备,她大概是看我惊惶吧?上了年纪的女人总有一手,我倒为了这个镇静下来。

 

我请她进了屋子,弄饮料。

 

她说:“你好,乔。我刚刚走过这里,想跟比尔说一声,女儿有点不舒服。”

 

“他不在。”我微笑地说。

 

“请你代我转告一声。”她说。

 

“转告不清楚,请你隔一会儿打电话给他好了,他恐怕是在大学里。”我婉拒。关我什么事,要我转告。孩子要真有事,她还这么有空,坐在这里穷聊。

 

人淡如菊 三 人淡如菊 三(18)

 

    女人就是这样,本来做得大大方方的事,一定要加条尾巴,弄得婆婆妈妈,她这样来一次,算是什么意思?

 

她缓缓地问:“比尔好吗?”

 

“你每星期见到他,你说呢?”

 

“他瘦了,吃得不好。”她看着我。

 

我答:“中年人瘦点好,胖了血压高。”

 

“听说你从来不做饭?”她问。

 

“做饭,在我们的家,是女佣人的工作。”

 

我乱扯着,不过想压她的气焰。“比尔并不介意,他要是介意,早已留在你那里吃炸薯仔、煎肉饼了,你不见得天天以鱼子酱生蚝伺候他。”

 

我一点余地也不留,留了余地,她就再不会饶我。

 

她不吭声。

 

我一直没有喜欢过她,因为比尔的关系。虽然她很爽直,但是开头我怕她,后来我就厌恶她。

 

过了一会儿,她说:“比尔的经济情形很坏,你知道吗?你既然与他住在一起,就该明白他的处境,他要负责孩子们,又要负责你,现在弄得很不舒坦。”

 

“你为什么不对他说说?我觉得这些话我听了也没有用——啊,他回来了。”

 

比尔开门进来,见到他妻子,就呆住了。

 

我连忙说:“比尔,你太太刚刚说你经济情形很坏,既要养孩子又要养我,你们两个人商量商量吧。”

 

纳梵太太忽然就站起来骂我:“你这母狗!”

 

我老实不客气一巴掌掴过去,她脸上结结实实地着了一下。

 

我铁青着脸奔上楼去,关上了房门。

 

人总是人,全世界的人都是一样的。外国女人出名的大方,不过大方成这样;中国女人温柔,不过温柔成我这样。她不该骂我,她根本不该上门来的。

 

过了一小时,比尔才上楼来,我后悔得很,无论怎样,我已经得到了他,我该让让她。

 

可是我并没有勉强比尔,她凭什么活了几十年,一点道理也不懂,跑来给大家没脸,我让了她,她就会带孩子来哭闹,更不得了。

 

比尔上来,我躺在床上,他坐在我旁边问:“你为什么打她?”

 

“是,我打了她,我要赔命不成?”我反问。

 

“她不该骂你,全是我不好,可是乔,你一向文文雅雅,天真娇怯,怎么今儿这样?”

 

“问你自己。”我说。

 

“全是我不好,我负责任,全是我不好。”他深责自己。

 

“你女儿病了,她说的。”我提醒他。

 

比尔不出声。

 

他坐在我床沿,只是不出声。

 

忽然之间我疲倦了,我说:“比尔,我们要如此度过一生吗?如果你要离开他们,索性离开他们,我们到香港去,寄钱回来,叫孩子也到香港玩,让我们远远离开这里。到香港,到香港一样可以做教授。”

 

他抬起眼来,眼神是深沉的。

 

我叹口气,“我从没求过你任何事,但是我只建议你做这件事,好不好?”

 

“我的半生,是在英国度过的。”

 

“说谎。”我说,“你去过美国。”

 

“不过是念几年书。”

 

“我怎么可以在外国生活?”我问。

 

人淡如菊 三 人淡如菊 三(19)

 

    “你小。”

 

我摇头,不想多说了,他害怕,人年纪一大便不敢闯世界,人之常情,我十分明白。我倚在床上,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忽然之间我们没有话了。

 

“她要我们不快乐,她成功了。”我说,“你去跟她说,她成功了。”

 

“对不起。”他说。

 

“别对我说抱歉,你也无能为力。过去——很难擦掉,除非真有毅力。”我停了一停,“我累了,我要睡觉。”

 

他转过头去,两鬓的灰发忽然显出他确实老了。

 

我也老了。有心事搁在胸口里,不说出来。我认识他实在是迟了,他不是一个自由的人了。离婚何尝不是一个名词,等于结婚一样,他离了婚等于白离,他妻子现在这么闲,天天来烦我们一下有什么不好,来了一次就有第二次,我实在应付不了。

 

那夜我气鼓鼓的,缩睡在床的一角,一句话也不说。

 

第二天早上比尔到大学去了。

 

我中午才起床,觉得很没有味道,现在我知道他是一定会回来的,某一个钟头,某一个时刻,他一定会出现,这还有什么喜悦可言呢?很普通的一种生活。

 

我上了一次街,回来的时候,看见一个女人披头散发地在门口等我。

 

我一见是纳梵太太,吓得魂飞魄散,转头就跑,她大叫一声追上来,我奔了两条街,总算见到了一个警察,躲在警察身后。

 

她追到了我,指着我就嚷:“我丈夫呢?”

 

警察惊讶地看着我。

 

我真是厌恶,恨不得比尔此刻在这里,看看他同居十七年的爱妻的姿态。

 

警察问我:“你认得她?”

 

我说:“见过。”

 

“她是谁?”

 

“我男朋友的离婚妻子。”我坦白地说。

 

警察点点头,用手挪开她,说:“女士,我要送这位小姐回家,你让开一点。”

 

“我要找我的丈夫,我女儿病了。”她叫。

 

警察看着我。

 

我别转头,我说:“她丈夫在大学教了十年的书,她怎么会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纳梵太太,你也是读过书的人,怎么这样卑鄙低级,比尔看见你这种样子,到法庭去一次,你连看护孩子都没资格了,你细想去!”

 

警察陪我到家,开了门,我向他道谢。

 

警察说:“你不介意,我也劝你两句。你是个漂亮的女孩子,哪里找不到男朋友,何苦去惹别人的丈夫?”

 

我摇摇头,我说:“你不会明白的,谢谢你的忠告。”

 

我关上门,只觉得出了一身冷汗,真正恐怖。

 

我冲了一杯很浓的咖啡喝,坐在沙发上发呆。我应该把这件事告诉比尔?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我拿起电话,又放下,终于又拿起电话,接通了,校务处替我找到了他。我把刚才的情形说了一遍。

 

“她或者会去找你。”我说。

 

他沉默了很久,我以为他挂断了电话,但是我听到他的呼吸声。

 

他说:“对不起,乔。”

 

“是我不对。她很不开心。”

 

“不是你不对。”他说。

 

“也不是你的错,她这样的——看不开。”

 

人淡如菊 三 人淡如菊 三(20)

 

    “我知道怎么做了,你在家好好的,别乱走。”比尔说。

 

“比尔,她——怎么样一个人?”

 

他不响。

 

“她危险吗?”

 

“乔,她是个好人。”他说。

 

“我没说她是坏人,是歹徒,是凶犯,你不用怪我多心,你不必帮她说话。老实说,比尔,我根本不明白你怎么会跟她离婚的!你为什么不回她那边去?大家都省事,你没有她不乐,她没有你成了疯婆子,你何必装成那个样子,仿佛为我才拆散了家庭?你们既然过了快乐的十七年,当初根本不应该中我毒计,受我离间,叫我引诱了你!”我大力地摔下电话筒。

 

我抓起了大衣,头也不回地出门。这一次我开车,如果再叫我见到那女人,我真会开车撞倒她的。

 

盲目地驶了一阵子,我迷惘地想:找谁呢?

 

车子开到理工学院附近,我抬头看见了张家明工作的地方。我停好了车子,走进他们的实验室,叫校役代我通报:“我要找张家明。”

 

家明走出来,穿着白色的牛仔裤,一件上好的开司米羊毛衫,面目清秀。

 

我再心情不好,还是勉强地笑了一笑。他见到是我,十分愕然,但是很高兴。

 

“你好。”他说,“请到里面来坐。”

 

我轻轻问他:“家明,今天,你有空吗?”

 

“什么事?”他问。

 

“我要请你看电影吃饭喝啤酒。”我说。

 

“当然有空,求之不得。”他说,“你看上去精神不大好。有没有什么事?”

 

“没有。”我笑笑,“这是你的实验室?好伟大。”

 

他招呼我坐,给我吃口香糖、红茶、饼干。我看着钟。比尔该下班了,回到家里,他会发觉他忠实的情妇不在那里等他。我就是为了要叫他生气?也不是。我早过了赌气的年龄,我不会那么傻,只是我也要轻松一下,家明是个好伴,为什么不找他散散心。

 

我问:“家明,你有没有洋女朋友?”

 

“没有。中国女朋友也没有。”他说。

 

“真是乖。”我赞叹。

 

“这与乖有什么关系?我只是找不到女朋友而已。”

 

“咦,你干什么?”我问。

 

“收拾东西。我饿了几个月了,今儿有人请吃饭,还不快走,等什么?”他笑。

 

我也笑了,我与他走出大学,大家争了半晌,终于坐了我的车。他百般取笑我的驾驶技术,我一点也不介意,他真是幽默的人。

 

我们吃了一顿很丰富的意大利菜。

 

他忽然说:“乔,你浪费了自己。”

 

我看他。

 

“要不你就好好地念书,要不就好好地做事,这样子,真浪费了。”他说。

 

“我野心不大。”

 

“这不是野心问题,”他说,“做人应该好好地做。”

 

“嘿,五百年后,有什么分别!”我的老话来了。

 

“噢,谁管五百年后的事?小姐,现在可有分别啊!”他笑着答我。

 

我一想,果然是,真的,从来没有人这么劝过我,他说得十分有道理,我笑了。

 

“我也尝试过,真的。”我解释,“总不大成功。”

 

人淡如菊 三 人淡如菊 三(21)

 

    “你试得不够。你今天是怎么出来的?你男朋友呢?”

 

“我们弄得一团糟。”我说。

 

“你还爱他?”家明问。

 

我不响。爱是忍耐,爱是不计较,爱是温柔。我真还爱他吗?也许是的,因为我为他不开心。这不是快乐的爱。

 

“你想想看,”他说,“想想清楚。”

 

“我太累了,没时间想。”

 

“你这个人,就是懒。”他白我一眼。

 

我疲倦地说:“家明,你替我想想,这是我生平第一次恋爱,真正出师不利。”我苦笑,“但我爱他,我决定回去,好好地待他。”

 

“你是千小姐,跑到外国来,嫁王公伯爵是可以的。”家明取笑我,“他不过是中下阶级,你想想,怎么合得来?你人在这里,虽然说天高皇帝远,到底不过是几个钟头的飞机,你当心你妈妈来找你。”

 

我一怔,“这不是恐吓吧?”

 

家明摇摇头,“我干吗要吓你?我不会做这种事。”

 

“她说要来?”我问。

 

家明点点头。

 

“我的天呀。”我说。

 

“你仔细想想吧。”家明笑。

 

我也笑,“你是奸细,她来了,我就往你家躲,硬说你是我的男朋友,要嫁给你,反正她喜欢你,自然不说什么,你就晓得味道了,真好笑,在家里的时候,我可不知道她有你这么个心腹,你也太多事了。”

 

他不在乎,“我不怕。”

 

我看看钟,十点了。

 

我说:“家明,我要走了。”

 

“好的。”他一点意见都没有,也不多问,马上叫侍者结账。

 

我抢先付了钱,他也不争,然后他把我送回家里。

 

家没灯光,我向家明道别。

 

比尔他在哪里?

 

我倒为他先赶回来了,他不在。

 

人淡如菊 四 人淡如菊 四(1)

 

    我用钥匙开了门,客厅里是冷的、静的,一个人也没有。

 

我叹一口气。

 

还说过一辈子呢,现在就开始斗气,斗到几时啊!我没开亮客厅的灯,我坐在沙发上,黑暗里坐着,我必须向他道歉,为我的卑鄙、孩子气、自私、小气道歉。他终归会来的。我高声说:“比尔,我很难过,比尔,对不起。”

 

我冷笑了几声,他又听不见,他一定是生了气,跑回去与妻儿团聚了。他有的是退路,我呢?

 

我掩着脸,喃喃地说:“对不起妈妈,对不起比尔,对不起每个人。”

 

客厅左边忽然传出一个声音:“不是你的错,别担心。”

 

我尖叫一声,吓得自沙发上跳起来,膝头撞在茶几上,痛得弯下腰,我呻吟了,“谁,是谁?”

 

“你在等谁?”温柔的声音。

 

我松下来,一下坐在地上,是比尔。

 

“噢,比尔。你在什么地方?我看不见你。”

 

“在这里,我回来很久了,在等你。”

 

我抱住了他。我摸着他的脸。他握住了我的手,吻我的手。

 

他说:“这多像那次在医院里,你看不见我,躺在床上,唱着歌,你哭了。”

 

他紧紧地抱着我。

 

过了很久,他说:“我多么地爱你。”

 

从那刻开始,我决定容忍到底。我把头埋在他胸前,我们坐在黑暗里很久很久,我决定容忍到底。

 

从那一天开始,我没有提过半句他的不是。

 

并且我开始做一些简单的菜:牛肝洋葱、罗宋汤。我在下班的时候把菜带回来,后来发觉每天买复杂,干脆买一大堆搁在冰箱里。

 

比尔很惊异,也很高兴。他喜欢吃中国的油菜,我又去找芥兰、菜心。后来他说这样吃下去,准会胖。他是这么的快乐,我认为相当值得。有空他也煮,我还笑他煮得不好。

 

星期五,他仍然回去看孩子。大部分的薪水他拿回去交给他们,自己只留下一份零用与房租。我并不介意,如果为了嫁钱,我还可以嫁得到,我不稀罕。我从不过问他的钞票。我把银行里的钱也还了他。

 

只是我不知道我们何日可以结婚。

 

我是希望嫁给他的。又怕妈妈生气——惟一的女儿嫁了洋人,有什么风光?如果这洋人肯到香港去,倒也罢了,偏又把我拐来外国住,她恐怕受不了这刺激。

 

所以比尔拖着,我也拖着。

 

可是经过那次无稽的吵嘴以后,我们日子是平安的。

 

不要说我迁就他,他对我的好,也是我毕生难忘的。

 

他对我的好,我知道,我难以忘记。

 

我们似乎是没有明日的,在一起生活得如此满足、快乐。只要他与我在一起,我就只重视他与我在一起的时刻。他踏出这间屋子,到什么地方,做什么事,我从来不过问的,眼睛看不见的事情最好不要理。开头是不习惯,到后来索性成了自然。

 

他晚回来,我不问;早回来,我也不问;有时候不回来,我也不问。

 

有一次他早上八点钟才回来,我明知他是回了家,他还有什么地方可去呢?他在楼下开门时我已经知道了,一夜没睡,然而我还是展开一个大笑容,老天晓得这忍耐力是怎么来的,可是我想,总要有个人同情他才是呀,板起脸孔也没有什么好处。

 

人淡如菊 四 人淡如菊 四(2)

 

    我过着这样的生活,只有家明偶尔来看我。他不赞成,但是他很尊重我,他当我是朋友。

 

最后一次家明来看我,他问我:“你妈妈要来看你,你可知道?”

 

我点点头,“来了几次信了。”

 

“你怎么说?”家明问。

 

“我觉得无所谓,我欢迎她。”我说。

 

“她不会叫你回去?”家明问。

 

我微笑,“她叫是她的事,脚在我身上。”

 

家明叹口气,“所以,感情这回事,没话好说,但凡‘有苦衷’之辈,不过是情不坚。”

 

我还是笑,笑里带种辛酸。难为他倒明白,他是个孩子,他倒明白。

 

妈妈要来,我有什么办法?

 

晚上我跟比尔也提及了,我说:“你怕不怕?我妈妈要来。”

 

他很愕然,“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

 

“现在说不是一样?”

 

“你真是小孩子。”他看我一眼,“你想我怎么样?”

 

“我叫你避开?我不会。”我笑,“我要你见我妈妈,你怕?你怕就是不爱我。”

 

他沉默了很久,“不,乔,我不可以见她。”

 

“为什么?”

 

“等我们结了婚才见她,好不好?”

 

“她可不等我们结婚,她要来了。”我说。

 

“对你来说,是不大好的,她会——不高兴。”比尔说。

 

“为什么?”

 

“因为我对你不好。而我的确是对你不好。”

 

我叹一口气,“什么是好呢?一定要结了婚,天天对着,天天吵架,为油盐酱醋发愁,这才叫好?我知道你想跟我结婚,你只是不能够,我明白,这就够了,我相信你。比尔,世界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事,我自己愿意的,你放心,我决不怨你。”

 

“我误了你。”他轻轻地说。

 

我抱着他,背着他哭了。他误了我。他没有借口,他肯承认他误了我。多少男人负了女人,还得找千奇百怪的理由,证明不是他们的错,到底比尔还有勇气承认是他的错。

 

他轻轻说:“叫我老师,乔。”

 

“老师。”

 

“不是这样,像以前那样。”他说。

 

“我忘了,多少日子了,我没做学生那么多日子,怎么还记得?再也记不得了。”

 

他不出声。

 

然后我知道他流泪了。我是震惊、错愕的。我没想到一个他这样年纪的男人居然会哭。我难过得呆在那里,装作不知道。

 

我站起来,开了收音机,一个男人在那里唱:“

 

是我知道,

 

我可以有多寂寞,

 

我的影子紧随着我……”

 

我又关了收音机,屋子里很静,只有我们两个人,但是够了,只要两个人就够了,其他的人,其他的人有什么用呢?其他的人只会说话。

 

妈妈来了。

 

我去机场接她。老太太还是那样子,五十多岁的人看上去像三十出头,细皮白肉的。中国女人享福的真会享福,瞧我妈,爸养了她一辈子,什么都不必她操心。天下的烦恼,大不过一间屋子,她就在屋子里守了一辈子,有时候居然还怨天尤人。看我,还有几十年的光景,不知道怎么过呢。

 

人淡如菊 四 人淡如菊 四(3)

 

    她见我,铁绷的脸就松了一点。

 

第一句话说:“几十个钟头的飞机,坐死人了!”

 

我微笑。

 

“你倒没瘦,可见家明照顾得不错。”她点点头,“家明这孩子呢?”

 

“他上学,没空来。妈你也知道,陌陌生生的,差遣他做几千桩事,不怕他烦?”

 

“烦什么?自己人。”她笑。

 

“什么自己人?”我反问。

 

“我这次来,是让你们订婚来的——”

 

“我的妈呀!”我叫。

 

“我当然是你的妈,我不是你的妈,是你的什么人?”她白我一眼,“大呼小叫的!我告诉你,见了张伯母,也还这么样,我可没面子!”

 

“张伯母!我为什么要见张伯母?张伯母是什么人?”

 

“张伯母后天到,我们一起商量商量。”她说道。

 

“商量什么?”我沉下了脸。

 

“婚姻大事,你们的婚姻大事。”她得意洋洋地说。

 

“妈妈,现在不流行盲婚了!”

 

“盲婚?你难道没见过家明?”妈妈咄咄逼人地说。

 

“我见过他——”

 

“你难道不喜欢他?”

 

“喜欢——”

 

“难道没有与他单独相处过?”妈妈问。

 

“有。”我说。

 

“这不就是了?照你们这个速度,拖十年八年也不稀奇,我们年纪大了,可心急,不如订婚再说。”

 

我不再吭声。我叫了一部出租车,司机把母亲的行李搁在车后,我扶母亲上车。母亲在车子里絮絮地说着话,我不知道为什么,鼻尖手心都有点冒汗,我想告诉她,我另有爱人,不是家明,却怎么都说不出口。

 

预备好的说词都出不了口,她到底是母亲,再隔三千年也是我的母亲,怎么好叫她这么伤心呢?

 

车子飞驰着,我始终没有说话。

 

“家明呢?家里有电话?我要找家明。”她说道。

 

司机把车子停了下来,我扶母亲下车。

 

她一看,“房子倒是不错,难怪房租这么贵,可见物有所值。这部小跑车是你的?我最不喜欢你开车,你最爱危险驾驶。”

 

我用钥匙开了门。

 

她在沙发坐下来,左左右右地打量着。

 

“把家明叫来呀。”

 

我替她拨通了号码,让她自己讲话。我先煮上冲茶的水,然后冲上楼去,把比尔的东西一股脑儿都收到橱里去。我没有勇气,三天前的心理准备现在全派不上用场。我的天,我决定骗她,骗得一时是一时,反正她不会在这里一辈子。

 

我再下楼,母亲已经做好了茶,我松了一口气。有妈妈到底是不一样,差太远了,说什么得有个帮手的人。

 

她说:“屋子很干净。”

 

“谢谢。”

 

“家明说他尽快赶到,毫无问题。真是好孩子。乔啊,如果你跟他订了婚,任你跑到非洲去,只要你与他同在,我也就放心了。”

 

妈妈说得对,我完全同意,家明就是一个那么可靠的人。

 

“你爱他?”妈妈喜滋滋地问。

 

我笑了一笑。

 

“什么都别说了,有一阵子啊,我真气你,可是想想,统共只有一个女儿,有什么不对,大概是父母教育得不好,孩子总是孩子,所以——没想到你与家明倒成了一对。”

 

人淡如菊 四 人淡如菊 四(4)

 

    我默然。过了一会儿我说:“妈妈,我与家明,不像你们想的那样,我们不过是朋友。”

 

“别骗我了,你们总是赖。”

 

“不,真的,谁说我们可以订婚了?”我问,“我可没说过。难道是家明说的?他不会。”

 

我知道不是家明。

 

“你们怎么会说!”

 

“妈妈,你不能自作主张,否则大家以为我嫁不出去了,急成这个样子,我可不是这种人。”

 

“不跟你说——你叫我睡哪里?”她问。

 

“楼上客房,已经收拾好了。”我说。

 

“你一个人睡几间房?”

 

“三间。”我说。

 

“真享受——”

 

我没听到她的声音。我觉得对不起她,对不起比尔,对不起家明,对不起——

 

我在电话里找到比尔,他在授课,我很简单地说:“我妈妈到了。”

 

他说:“啊。她可好?”

 

“好,谢谢。比尔,我没有把我们的事说给她听。”

 

“我明白,今夜我不回来了。”

 

“对不起,比尔。”

 

“不关你的事,如果我们结了婚,就没有这种难题。”

 

“比尔,对不起。”

 

“我爱你,再见。”

 

“我们再联络。”我放下了电话。

 

我心里有一种茫然的感觉。噢,我想见他见他见他见他。

 

家明来了,他的神情尴尬之极。

 

我必须承认他是一个漂亮的男孩子,尽管不自在,尽管刚刚从大学里赶回来,他还是有一种慑人的清秀与镇定。他与母亲礼貌地招呼过了,就看着我,眼睛里有一种复杂的神情。

 

母亲终于累了,她要午睡。我与家明坐在客厅里,我低着头,看着自己的手心。

 

他问:“你告诉她了?”

 

“没有。”我答。

 

“是很难说的。”他同情我。

 

我叹口气,“可是她要我与你订婚,多么可笑,别说现在这样,就算没有比尔,她也该想想,人家怎么会要我?”我带着嘲弄的口气。

 

家明背对着我,看着炉火,他说:“为什么不要你?你有什么不好?”

 

“我?”我挪动了一下身子,“我当然不好,何止不好,简直罪恶,拿了家里的钱来开销,一不读书二不工作,跟洋人姘居,我好?我再也没有人要的了。”

 

“我倒觉得你好。”家明还是背对着我。

 

“那是因为你愿意了解我,当我是一个朋友,可是其他的人怎么想呢?”我问。

 

“其他的人,不过因为他们没有你这样的机会堕落,所以吃醋罢了。”他答。

 

我笑了,躺在沙发上,把垫子抱在胸前。

 

“家明,对不起你,你工作很忙,这样子把你拉了来,你心里不知怎么样想呢,可能在咒骂:这家子,有这样的母亲,就有这样的女儿。”

 

“你真要知道我怎么想?”他转过头来。

 

“嗯。”

 

“我在想,如果这是真的就好了,我不费一点儿力得到了一个我要的女孩子。”

 

我一怔,“啊,家明你开什么玩笑?”

 

“这年头没有人相信真话了。”他笑。

 

人淡如菊 四 人淡如菊 四(5)

 

    我无言以对,我不知道怎么说才好。为什么我也暗里希望这是真的——如果我不认得比尔,我只认得他,我们就要订婚了,从此下半辈子不用愁了。我惨痛地想:然而事实不是这么简单呢。如今他做了我的挡箭牌。

 

“家明,”我说,“我实在感激你,真的,我母亲……希望你帮我这个忙,她在这里的时候,你多多包涵,别把我的事说出来,我实在不忍让她失望。将来要是我结了婚,她好过一点,也许情形不同,可是现在——”

 

“你放心。”家明打断我,“你怎么还不相信我?”

 

我有点惭愧,他说得对,我可以相信他。

 

“你累了,你也该休息一下。”他说。

 

“家明,你妈妈也要来,是不是?”

 

他点点头。我呻吟一下。真受不了,一个老奶奶已经弄成这样,倘若来了两个,那还得了!我自楼上抽了一张毯子下楼,蜷在沙发上睡了一会儿。家明不方便上楼,我只好下来陪他,不能让他一个人留在客厅里。

 

我睡了一刻便醒来了。家明坐在地上,在做功课,他的笔记摊了一整个茶几,电视在播足球比赛,没有扭响声音,他看得全神贯注,一边在嚼花生,喝着咖啡。比赛紧张了,他握着拳头挥舞。

 

这人是个孩子。我忽然记起比尔也这么做笔记来着,我也是在沙发上睡着了,然而两个人的神情是不一样的。我一醒来比尔就发觉了。但是家明,他大把大把地把花生往自己嘴里送,一边手舞足蹈。

 

我用手撑着头,看着他背影,就笑了。

 

他这才发觉,转过头来,他说:“啊,醒了。”

 

我想,比尔现在在哪里?他会原谅我吗?为了母亲,我叫他不要露脸,把他赶到别处去住。

 

家明说:“你肚子饿了没有?我们在中国饭店吃饭,我请客,等伯母醒了就去。”

 

我看着他,笑着点点头,他握住了我的手。

 

妈妈的声音响起来,“我早就醒了。”

 

我们回头,她笑吟吟地站在那里。妈妈真是厉害。

 

我叹了一口气,她这一次来,有计划的,再也不会放过我的,幸亏是家明,换了别的男孩子,叫我怎么应付呢?家明向我投来一个眼色,叫我不必担忧。

 

妈妈又发觉了,她说:“你们不必挤眉弄眼的,我很明白,你们不必忌我,平时怎么样,在我面前也怎么样好了,我是最最开通的。”她一直笑。

 

我没好气。她开通?家明是她喜欢的,所以她特别“开通”。

 

我们一起去吃饭,席间也是妈妈一个人说话。不过见她如此高兴,我也颇为安慰。家明真好,把她服侍得水泄不通,我看着只会微笑。待她走后,我可要重谢家明才是。

 

一顿饭吃了好几个钟头,吃完饭,她忽然从皮包里拿出一只扁长盒子,放在桌子上。

 

“家明,”她说,“伯母把你当自己孩子一样,伯母喜欢你,这是伯母的见面礼,你若不收,就不是好孩子。”

 

我笑,“怎么见得他不收呢?又不是送他炸弹!”

 

妈妈白我一眼,“你当个个人像你,无法无天?家明是规矩的孩子,他多客气,当然是不肯收的。”

 

人淡如菊 四 人淡如菊 四(6)

 

    我吐吐舌头,“你到底是要他收这礼呢,还是不收?好像叫他收,又好像拿话套住他,不叫他收。到底什么东西,家明,打开看看!”

 

妈妈尴尬了,“乔啊!你这个女孩儿啊,一张嘴这么刁钻!”

 

我笑,“你看,家明,本来我妈也把我当宝似的,只因见了你,样样把我比下去了,就嫌起我来了,你怎么好意思?”

 

家明也只是笑,“伯母,太名贵的礼物,我不敢当。”

 

我把盒子扔过去,他接住。我说:“咱们家出名的孤寒,见面礼不外是三个铜板之类的,你放心,收下吧。”

 

妈妈嚷:“别扔坏了,别扔坏了。”

 

我说:“哦,会扔坏,是手表,是大力表。”

 

我替他把纸包拆开来,表是表,却是一只白金康斯丹顿,白金带子、宝蓝的宝石面子。我不响,妈妈真把家明当女婿了,几万块一只的手表都送。

 

家明一看之下,果然推让又推让,妈妈打架似的要他收,大庭广众之下,不亦乐乎。我就想,比尔可凑不了这种热闹,假如对象换了是比尔,妈妈早就号啕大哭了。

 

家明终于把手表戴在手腕上,皆大欢喜。老实说,我觉得他很配受这笔重礼,那表戴在他手上也配。

 

回到家,他把我们母女俩安顿好了,就开车回去,临走前在门口谢了又谢。他走了以后,妈妈精力还有剩余,口沫横飞地赞家明,我收拾茶几,发觉家明忘了功课,我把他的纸张小心地叠起来,有一张纸上却密密麻麻地写着一个个“乔”字,我“呀”了一声。把那张抽了出来放好,其余的仍放在茶几上。

 

电话铃响了,我抢过来听。是比尔。

 

我很有点百感交集。

 

“你在哪里?”我问他,“家?”

 

“我还有第二个家吗?”他温和地说,“我在一间旅馆里。”

 

我紧紧地抓着电话筒,说道:“比尔,你不怪我吧?”

 

“怎么会?你们刚才出去了?”

 

“是,陪妈妈出去吃饭。”我说,“她很喜欢这里。”

 

“我想你。”他说。

 

“我也想你。”我说。

 

妈妈插嘴说:“别肉麻了,刚分手,又打电话来,又说想你想我的,中文不说说英文,怕我听了是不是?你跟家明说,结了婚两个人住一起,岂不省事?这里电话收费多贵,一直讲废话,有什么好处?”

 

我呆在那里,母亲之泼辣,真是惊人。

 

比尔问:“那是你母亲?”

 

我低声答:“是。”

 

他不响。

 

“比尔,”我把声音压得极低,“比尔,我要见你。”

 

“明天打电话到学校来,我等你电话。”

 

“好,再见。”我说。

 

“我爱你。”他说。

 

我放下电话,对母亲表示我累了,想早点儿睡。但是妈妈睡着以后,我却没有睡。我起床抽了一支烟,喝了一点酒,忘了问比尔是哪间酒店,我想偷偷出去看他。直到天亮,始终没睡好,妈妈倒又起床了。

 

这一天她让我陪她去逛街买大衣,人人说英国大衣便宜,可好的货色也不便宜啊,优格一件牛仔布的短外套就二十七镑。

 

人淡如菊 四 人淡如菊 四(7)

 

    花三百块买件牛仔布罩衫算便宜?我不明白她们是什么心理,而且跑到什么地方就买到什么地方。我求她去海德公园她都不去,挤得一头汗。罢啊,母亲来伦敦跟在香港有什么分别?

 

等她买爽快了,我想起比尔。我要去打电话,却被妈妈抓住,要我们一起去找到家明。我趁空再打给比尔,他已经离开了大学,我好不糊涂!礼拜三,他早放学,一点钟就走的,现在几乎四点了,我颓然放下了电话,现在又回不了家等他找我,真糟糕。

 

我有点不悦,面色十分冷淡,可是这又不关家明的事,他的博士论文进行得如火如荼,妈妈却硬把他拉了出来做陪客,我还怪他?妈妈——她也没有错,她哪里知道这么多!我又不讲,说来说去,只怪自己不好。

 

最好笑我们还碰见彼得,他跟一个本国女孩子在一起,过来打招呼,他说:“听说你订婚了。”不知道哪里来的新闻,他看家明一眼,与家明握手,又恭喜家明,然后又说:“我也快订婚了。”言下有说不出的懊恼。

 

母亲的眼睛比老鹰还尖,一看就知道苗头,待彼得走后,她说:“这种外国小鬼——”

 

我觉得她太武断,并且势利,又主观,而且出言粗俗,她仿佛换了一个人,我并不十分认识她,故此我默然。我觉得彼得误会我订婚也好,他自己总算有打算了。

 

母亲还在说:“——幸亏有家明啊,家明,你不晓得,我们这乔,太随便。我们知道她的,说她和气;不知道她的,就说她轻佻。这年头啊,做女孩子,不当心不行,男人坏的多。”

 

我看着路上的车子。

 

家明轻轻地跟着我说:“忍耐一下。”

 

我看着他,勉强而歉意地一笑。

 

他真是好性子,难为他了,照说似他这般的脾气性情,做男朋友也真是上等人选了。我们在外又跑了一天,回到家,我是累得跑不动了,可是又不敢睡,等比尔的电话。等到十二点半,电话铃响了,妈妈去接的。

 

我连忙说:“妈妈,是我的。”

 

她还不肯把电话给我,对我说:“是个洋鬼子。”

 

“妈妈!”我把话筒抢过来。

 

她真过分了,得寸进尺,巴不得把我捏在手中,巴不得替我活下去。

 

“比尔?”我说,“对不起,出去一整天,陪母亲买东西,你不生气吧?”

 

“我等到三点钟。”他笑。

 

“你在哪里?我去看你。”

 

“你走得开?”

 

“你说个地址,我马上去。”我低声说。

 

他把街道名字与酒店告诉我。我放下电话,板着面孔回房间,我洗了一个澡,换件衣服,披上大衣,就出门了,我没有跟妈妈说话,也不管她有没有睡着。

 

我赶到那里,那是一间小的酒店,我找到了他的房间,才一敲门,他就把门开了。我紧紧地抱住了他,我觉得这好像是情人幽会一般。我没见他有多久了?两天?三天?我觉得我离不了他。

 

我在他那里逗留到早上三四点钟才走的,回到家,一碰到床就睡得不省人事。我爱比尔,我知道我爱他。

 

我睡得像一头猪,下午两点才醒来,只听见有人在楼下客厅讲话。我漱口洗脸,坐在窗口,家明上来了。

 

人淡如菊 四 人淡如菊 四(8)

 

    “好吗?”他问,我握住他的手。他说:“我母亲来了,在楼下。”

 

“我的天!”我跳起来了,“我的天!”

 

家明低声笑,“看来我们订婚是订定了。”

 

“你反对呀。”我说。

 

“你反对好了。”他说。

 

我眼睛只好看着天花板。

 

他把我拖下去,我见了他母亲,很不错的一位太太,脾气性情跟妈妈差不多,我只好坐着不出声,偶尔傻笑一下。我想到大学去看比尔。

 

最绝就是家明的母亲忽然摸出一只大钻戒,硬要套在我手指上。我的手被她抓得牢牢的,甩都甩不掉,一只晶光灿灿的钻戒只好套在手指上。我直向家明使眼色,他只装看不见,又指指他的手表,好像笑我也尝到同样滋味了。我呻吟一声,这小子也不是什么好人。

 

两个老太太开心得不得了,有点大功告成的样子。

 

我把家明拉到露台去,我说:“我要出去一趟,你陪我,让她们在这里谈个够。”

 

家明问:“你去找那个人?”

 

“我昨夜已经去过了。”

 

“我知道,你妈妈问我昨夜有没有见你。”

 

“你怎么说?”

 

“我说见了。是我想你,叫你来的。”

 

我沉默了一会儿,“她怎么答?”

 

“叫我们快快结婚。”

 

“啊。”我说,“家明,真对不起,叫你受这种委屈。”

 

“是真的倒好了,这戒指顶适合你。”

 

“开玩笑,家明,你怎么会要我这样的女人?等她们回去了,我们就借故‘闹翻’,你不会怪我?”

 

“不怪,说什么都不怪。”他笑,笑里很有一种黯然的味道。

 

我跟他一起到大学,妈妈以为我们是逛街去了。他去别处转一转,我找比尔,约好傍晚在门口等了一起回去。

 

比尔见到我很高兴。

 

然后他看见我手上的钻石,“你妈妈给的?多么像订婚钻戒啊。”

 

我说:“是订婚戒指。”把情形说了一次。

 

我以为他会当笑话听,听了就笑,谁知他说:“我要见一见你母亲,她不能把我的爱人嫁给别人。”

 

“你不明白——”

 

“我不明白什么?”他问,“除非你也爱他。”他赌气得像一个孩子。

 

我的心软了下来,“当然我不爱他,比尔。”

 

“他既年轻又漂亮,学问也好,家里有钱,我有什么比得上他?我只是个糟老头子!”

 

“别傻了,你才不糟!”我说。

 

他吻了我一下,说:“乔,说你是我的。”

 

“我当然是你的。”

 

“你可曾与这小子亲吻?”他忽然问。

 

“我的上帝,你想到哪里去了?”我以手覆额。

 

我与他在校园里散了很久的步,他为我缺了两堂课,然后时间到了,我要跟家明回去,他送我到门口。

 

“改天我也买戒指给你。”比尔说。

 

“我不要。”我说,“你少来这一套。”

 

“你不能不要,我一定要你收。你母亲一走,我不要见到这个戒指。”

 

“是,老师。”

 

人淡如菊 四 人淡如菊 四(9)

 

    他笑了。

 

家明的车子就停在门口,我慢慢向他走过去。

 

天下怎么会有这么荒谬的事。见完了一个男人又跑到另外一个男人那里去,这大概就是他们口中的女人水性。奇怪的是,我极喜欢家明。彼得说他订婚,我没有感觉,然而家明如果结婚,那么我一定会发好几天呆。我很自私,他如果有了女朋友,我还找谁来为我这么牺牲?将来我总要报答他的,我不能辜负他。

 

我默默地坐在家明的车子里。

 

他在后视镜里看着比尔,他说:“父亲的形象,成熟男人的魅力。”说后还要看我一眼。

 

我不响。

 

过了一会儿,我问,“两位老太太几时走?”

 

“就走了,别担心。”他说,“我说我要考试,她们不走就是耽搁我的功课,所以她们只好走了。”

 

“谢谢你。”我低声说,“将来谁嫁了你——不晓得是哪一家的女儿有这种福气,误打误撞就凑上了,人的命运是极难说的,说不定她一点也不欣赏你,嫁了你,吃着你的饭,还一直怨天尤人,可是她就是有这种福气!”说到后来,我十分夸张,而且酸溜溜的。

 

家明笑了,“你既然如此看好我,又如此不服气,为什么你不凑上来,就嫁了我呢?”

 

我说:“我不配你,我这个人多少还有一点好处:我有自知之明。我硬凑上来,有什么道理?人家瞧着不舒服,自己心里不乐意,下半辈子一直活在自卑感里——别搞了,我才不干。”

 

“什么自卑感呢,小姐,你若觉得你目前做的事是有意思的,不必有自卑感;如果没意思,干脆别做,是不是?”

 

我不响,为比尔有自卑感?是的,但是我不会承认这一点。是的,与他在一起,我站不出去,跟他在一起只是我们两个人的事,跟他在一起是寂寞的,我们谁都不好见,也不想见,我应该怎么说呢?为了他,我不再自由活泼,想到他这样地占据了我的心,我叹了一口气。

 

家明送我回了家,我与妈妈说了很久的话。

 

我说:“你回去,千万不要登订婚启事,将来有什么变故,我要给人笑的,如果结婚也就结了,是不是?到时再宣扬,再通知亲友未迟,现在是太早了,你不晓得,我们在外国,很多事发生得莫名其妙,难以控制的。”

 

妈妈睁大了眼睛,“家明还会有什么变故?”

 

“话不能这么说,这世界没有什么都百分之一百靠得住的,他还要念书。”

 

“我觉得他是没问题的。”

 

“也许是,可是妈妈,求求你别到处宣扬,我知道你的脾气,你有空没空就爱跟那些太太们乱说话,上次我回去,险些没闷死,她们全担心我嫁不出去,其实却巴不得我嫁不出去。”

 

“所以呀,这下子扬眉吐气了。”妈妈说,“家明这么好的孩子!”

 

“妈妈,你不明白,我何必在她们面前扬眉吐气!她们懂得什么!我怎么会在乎她们怎么想!”

 

“好了好了,我明白了,你瞧不起她们,我明白。”

 

瞧不起。当然,我当然看不起她们,她们也就是这样一辈子了,日子过得太舒服了,除了一个大屁股拼命长肉,就多了一肚子草。我还担心她们想什么,我吃自己的饭穿自己的衣服,爱做什么就做什么,我还给谁面子——谁又给过我面子,我与她们并没有交情,她们自找她们的心腹去,在外国什么好处也没有,但见不到这些人的嘴脸这一点,却很好很好。

 

人淡如菊 四 人淡如菊 四(10)

 

    妈妈跟我说:“乔,你做人要争气啊。”

 

我笑,“我根本很争气,你这一走,我要好好地找一份工作,你不必担心,我不会要你寄钱来的。”

 

“能早结婚,就早点结婚。”妈妈说,“不要拖。”

 

她与张伯母一起走了。

 

我只等了一个月,就复信告诉她们我已与家明解除婚约,已把戒指还给家明了。其余什么也没说。

 

妈妈没有回音。

 

其实我跟家明不知道多么友善,我们是真正的老朋友。

 

我说:“这么好的戒指,你只要取出来晃一晃,这班女的便狗吃屎似的来了。”我妒忌地说。

 

“这话多难听,”他说,“我没这只戒指,也一样找得到女朋友是不是?”

 

“根本是!”我赌气地说,“你把她们带来呀,我请吃饭好了,干吗不带?”

 

“你们女孩子老嘀咕,说在外国找不到好对象,其实我们又何尝找得到?你看看去!小飞女我吃不消,不能怪人家,是我古板,不懂吃喝玩乐。女护士我受不了,也不能怪人家,我是一个好高骛远的男人,一心想娶个上得了台面的妻子,见得了人的,拿得出来的。真正的女博士,我不嫌她,怕她也嫌我嫩,不懂事,打哪儿找老婆?要不就餐馆的女侍——又不是写小说,没道理寻这种开心,要不就是人家的太太——”

 

“或者情妇——”我接上去,哈哈地笑起来。

 

家明是一个忠厚的人,他极少批评任何一件事、任何一个人,如今肆意地大大刻薄女人,实在难得,而且又刻薄得到家,我笑了又笑,笑了又笑。

 

我只剩下他一个朋友了。

 

比尔近日来很沉默,他说我谈话中心总是离不开家明。

 

我说:“也难怪呀,我总共才见他这么一个人。”

 

后来就觉得这是怨言,马上闭上嘴。

 

我找了一份很好的工作,果然就不需家里寄钱来了。这些日子,说什么都好,我对比尔的精神依赖再大,经济上却是独立的。

 

然后麻烦再来了。

 

这次上门的是比尔的女儿,一个很漂亮的女孩子,十四五岁,声明找我。

 

她很尖锐地问:“你记得我吗?”

 

我点点头,“你是那个说咖啡分会响与不会响的女孩子。”

 

她笑了。

 

我想,天下变成这样子,每一个人都可以上门来,谁知道她要哭还是要斗,过没多久,比尔的奶妈、比尔的姑丈弟妇的堂兄的表姨的妹夫都该上门来了。

 

我不响,看着这个女孩子。她长大了,长得很漂亮,有沉着的美丽,看来比她母亲温和。当然纳梵太太有恨我的原因,我不怪她。

 

我问:“你母亲——好吧?”

 

“好,谢谢你。她现在好过得多了,爸爸从来不回来,他只打电话把我们叫出去,妈妈很恨你,她觉得你是故意的,有些女人喜欢破坏别人的家庭。”

 

“请相信,我不是故意的。”我说。

 

“我不知道,但如果你是故意的,你不会达到目的,因为妈妈不会答应跟爸爸离婚。”

 

我一震,“他们不是签了名吗?”

 

“几时?”小女孩反问我,“爸爸不过收拾东西就走了,妈妈才不会答应跟他离婚,你一辈子都是情妇——实在不值得。我们每个月都想花样把爸爸的钱花得光光的,所以你一个子儿也用不到,爸爸现在头痛得紧呢。你这么好看,又不愁找不到男朋友,为什么要紧跟爸爸?我们一家人跟你斗法,你终于要累死的,你不会成功的。”

 

人淡如菊 四 人淡如菊 四(11)

 

    “但是我跟他在一起,他不是跟你们在一起。”我说。

 

“但是——你快乐吗?我们不快乐,你也不快乐,你怎么快乐呢?你又不是一个黑心的人,你想,我们一家有四个人,为了你,弄得闷闷不乐,家散人离,你怎么会快乐呢?”

 

我静静地看着她。

 

她说得对,这个女孩子很温柔,但是很厉害,我会快乐吗?我并不是那种人。

 

“我妈妈不会跟爸爸离婚的,我们拖他一辈子。”比尔的女儿说。

 

“为什么?为什么要叫你爸爸痛苦?”我问。

 

小女孩子截铁似的说:“因为她先看见爸爸!你不应该抢别人的东西!因为爸爸在教堂里答应的,他在上帝与牧师面前答应一辈子做我妈妈的丈夫!”

 

“可是他现在后悔了。”我说。

 

“有些事是不能后悔的!他不是一个好人。你想想。”

 

“我想过了。”

 

“你肯离开他吗?”她问。

 

“他肯离开我吗?”我问。

 

“他不会为你走到天尽头的——假如你是这意思的话。”她极冷静。

 

我惊异,她怎么会这么成熟。这正是我心里想的。比尔甚至不肯为我到香港去。

 

小女孩继续说:“妈妈说,他不过是在放假,放了差不多一年,他该腻了。”

 

放假,放完假他迟早要回家的?如果他不肯离婚,不过是这个意思,我很是疲倦,毕竟拖了这么久了,这件事结果怎么样,我竟有点糊涂,现在看来,仿佛是没有结果的,然而又怎么样呢?这是我自愿的,我口口声声表示着我自己的大方,我是自愿的。

 

我没有愤怒,没有怨恨,我就是累了,我只想好好地睡一觉,除此之外,什么都不想。他总有他的道理吧?或者他也在想办法。

 

“可是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我妈妈给教育部写了一封信,说爸爸的行为不适宜做校长,叫我带个副本给你看,你如果不离开他,他就是个失业汉了。”

 

我大为震惊,不是为我,而是为了纳梵太太。当真,一个妒忌的女人,是什么都做得出来的,这样子对她有什么好处?她不过是要我离开他而已。

 

“这是信的副本,我要走了,你对我很好,谢谢你。”

 

“不要客气。”

 

“你离开我父亲,我们都会感激你。”她说。

 

我默默地看着她,隔了一会儿我说:“你将来大了,或许会相信我,现在连你们在内是五个人,损失最大的是我:我的青春。”

 

“我相信,你长得这么好看,不要再牺牲了。我母亲,她不大明白的,而我,我只希望将来我长大了,不要爱上有妇之夫,再见。”

 

她走了。

 

我看了她母亲写的信。

 

那封信简单有力,如果递到教育部去,比尔·纳梵的人格成了问题,他的工作当然多少受点影响,英国人生活乏味,巴不得有点新闻闹出来,大家乐一乐,比尔的麻烦也就无穷了。

 

这是很厉害的一招。

 

我不知道比尔会怎么想。他在大学里干了十多年,辛辛苦苦地做着,才到今天这地步,如果我连累了他,他会恨我一辈子。英国人要面子要得离谱,他没决心跟老婆离婚,恐怕就是跟大学里的职业有关系。我不能恐吓他说:“比尔!你不爱我!你爱我就马上离婚,不要怕这个女人。”他是个有头脑的人,他会想,走了我还有别的女人,走了那份职业他还吃饭不吃饭?

 

人淡如菊 四 人淡如菊 四(12)

 

    我索性认个输,放弃他?

 

我不知道。

 

我还爱他吗?到底这样子下去,有什么意思?

 

我把信收好。纳梵太太把信给我看,没有叫我将信交给比尔,也许她以为我一定会给他看,但是我没有。

 

我去找家明。

 

家明说:“你妈妈……她有没有消息?”

 

我耸耸肩,“我来是为了另外一件事。”

 

我把事情说了。

 

家明说:“除非你真爱他,没他活不了,那又是另外一件事,可是谁没谁活不下去呢?他们是老夫老妻耍花枪,两个人加在一起近一百岁,天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现在你送上门去给他们寻开心找刺激,你有你的身份、青春,干吗去葬送在一个英国中下层家庭里?开头不过是寂寞,你还是个孩子,如此一年多了,你是欲罢不能,好胜心强,我看算了吧,乔。”

 

我怵然心惊。

 

“你真相信他爱你?”家明问,“原来做人要求不必太高,他对你的感情,也足够维持一辈子的夫妻了,然而真正的爱不是这样的。你的事若传开了,到底不好,虽然说做人是为自己,可就是为了自己,才不可以胡来。你想想,趁这个机会,你回家去吧。”

 

我怔怔地看着家明。我缓缓地说:“如果我回去,一点结果也没有了。”

 

他温和地笑,“你不回去,才没有结果。你这一走,给自己一个下台的梯子,是为他好,这倒是真的,也是为了你自己好,对不对?”

 

就这么一走了之?我恐惧地想:没有比尔?

 

“乔,我会写信给你的,我就回去了。”他还是那么温柔。

 

“可不可以……把信给他看?让他做决定?”

 

“乔,你也知道他的决定,人是最经不起考验的,何必呢?我从来没劝你什么,也没求你什么,可是这一次,你听我的,回去吧,你不会反悔的。”

 

“妈妈,她会原谅我?”

 

“她总不能宰了你!”

 

“不不,你不明白她——”

 

“我早把罪名揽在我身上了,我不担心将来怎么见她,你担心什么?”

 

“家明——”我感动得说不出话来。

 

“你回去考虑考虑,我送你回家。”

 

到了家,因为家明的缘故,我的确有点心念摇动。

 

心念一摇动便难以把持,我想回去。

 

然而怎么走呢?如果真要走,不必与他商量。

 

跟他商量,不过是希望他留住我,希望他牺牲一切,马上离婚。我要真走,明天收拾个箱子就走,何必跟他说什么?

 

他与他老婆慢慢地拖,他们从四十岁拖到五十岁有什么关系?我从二十岁拖到三十岁就完了。我不怪他,我也不怪他老婆,我此刻忽然想走。

 

我的东西少得可怜,如果要走的话,一个箱子就够了。他如果真爱我,如果找不到我,自然会到香港来的。

 

晚上他回来了,我看着他的脸,他的确是我一度真爱的人,如今——我长大了。

 

比尔说:“乔,昨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与你在教堂结婚,我要给你套上结婚戒指,你不肯,你说我太老了。”

 

人淡如菊 四 人淡如菊 四(13)

 

    我忍不住,但还微笑着,我说:“你怎么可以往我手指上套戒指,你又没有离婚。”

 

他一震。

 

到底是年纪大的人了,镇定得很,一点不露声色,也不再继续话题,也不问为什么,就这样敷衍过了。原来他一直敷衍我。他是喜欢我的,然而喜欢也不过是这样,年纪大的人就有这点不好,他们事事都处于麻木状态,我能叫他一度振奋,已经不容易了。

 

他自然会离婚的,离了婚自然会再结婚的,那再婚的对象大概也就是我,但是他要等他老婆太太平平、自自然然地签字,他可不敢逼她。

 

我不说什么。

 

第二天我就订了回家的飞机票。

 

他到大学去的时候,家明赶来帮我收拾。

 

我说:“我到你那里去住几天,订机票的人说,他们的票子最近也在一星期之后,我是决定要走的人,没道理还多混七天,请你帮忙帮到底,让我到你家去住几天。”

 

家明点着头。

 

我只收拾了几件衣服,其余的东西都不要了。

 

临走的时候我坐在床上抽烟,跟家明说:“你相不相信缘分这事?当初十万里路飞了来找他,如今无声无息地就走了。来的时候不为什么,走的时候也不为什么。他欠我的只有这些日子,我欠他的也不过这些日子。”

 

家明听着,然后为我穿上衣服,我就走了。

 

走的时候我把他老婆那封信放在他桌子上。

 

家明开车把我接到他家里去,我竟然没有哭。

 

我睡在家明的床上,一睡就是十多个钟头,睡得心安理得,从来没有如此舒服过。我与家明在家中吃面包当饭。

 

我想:他现在该看到那信了。

 

他该知道我为什么要走了。

 

我真是为了那信走的?不见得。

 

我真是接受了家明的劝告才走的?不见得。

 

我累了。我累了才走的。

 

家明说:“我这里很简陋,你别见怪,只两间小房间,你要是喜欢哪一间,就过去睡。”

 

“我喜欢这里。”我说。

 

我穿着他的睡衣走来走去,我又不敢上街,怕被比尔见到,所以只好躲在他家里。懒得开衣箱,就穿他的毛衣裤子睡衣。

 

家明每天买了食物回来,我们大吃一顿。

 

我常常趁家明不在,想打个电话给比尔,听听他的声音,希望他在电话里恳求我回去。

 

又希望门铃会响起来,开门一看,站在门外的是他,然后他苦求我不要走,我还是要走的,不过他这么一求就挽回了我的面子。我要走得热闹点,不要这么无声无息。

 

但是他并没有出现,我也没有打电话去。

 

开头的时候,我与比尔真的很轰轰烈烈,却经不起时间的考验。

 

我并没有哭,白天我蹲在屋子里看家明的中文杂志书报,晚上陪他聊天。

 

他说:“乔,我还有几个月就可以做好论文了,行完礼,我马上回去看你。”

 

我笑笑。他对我真好,恐怕是前世欠下的。老实说,感情这东西,无法解释,也只好推给前世,明明没有道理可喻的感情,偏偏这么多。

 

他忽然很随意地说:“明天你走了?”

 

人淡如菊 四 人淡如菊 四(14)

 

    “是,下午四点。”

 

“其实比尔·纳梵要找你,容易得很,去找找各大航空公司的乘客名单也就行了,到时在机场截你。”他微笑。

 

我不吭声。

 

“他也一定有你香港的地址,去一趟香港,也可以见你。”

 

我依旧微笑,“也许他也乐得趁这个机会:‘看,她先走了,到底年轻。’”

 

“那你也可以说:‘是他老婆太厉害,我为了他的前途,不得不走,为他好。’”

 

我大笑。

 

为了感情不坚定,可以想的理由有多少?

 

第二天他送我到机场,比尔·纳梵连个影子都没有。他倒是一流高手,恐怕这时候已经与家人在团聚了。

 

进入禁区之前,家明忽然说:“乔,你可不可以为我做一件事?”

 

我想问是什么事,可是一转念,他为我做了这么多,我难道还怕吃亏,于是马上答:“家明,你说好了,任何事。”

 

他说:“我有一只戒指,求你戴在手指上回去,直到我回去再处置,好不好?”

 

我呆住了。

 

“你答应了的,不能反悔。”他取出以前那只戒指,就套在我手指上。

 

我不出声,是,我答应了他的。

 

我晓得他的意思。

 

他说:“时间到了。”

 

“再见,家明。”我说。

 

“再见。”

 

我走进候机室,到底沉不住气,打了电话到学校给比尔·纳梵,他来听电话了,他还有心情上班!他的声音一点也没变,很镇定地问:“哪一位?哪一位?”

 

他没有一丝悲忧,我心头闪过一丝怒火,但是随即平静下去了。是的,他好像没事人似的,但我也没有呼天抢地呀,为什么我要求他痛不欲生?人总是自私的嘛。

 

他在电话那一头问:“是谁?是谁?”

 

我放下了话筒,叹一口气,挂上了话筒。

 

人知道得越少越好。

 

我上了飞机,不过打了一个盹,就到了。

 

在补粉的时候,我在小镜子里看到眼上的小疤痕,我喃喃地说:“是,老师。”

 

妈妈在机场出现,我吓了一跳。

 

谁通知她的?

 

她犹有余怒,她说:“家明说他央求你,你们又和好了?让我看,嗯,戒指又戴好了。我不看他父母份上,定不饶他的。昨天他打长途电话来,我原不接听,太太求我,说他是一时之错,叫我们原谅他,我有什么办法?女儿都原谅他了,我还气他不成?这小子,将来结了婚,你当心点。”

 

我默然。家明这个人,鬼灵精,一切安排得天衣无缝,现在他顶了所有的罪去,倒叫我怎么见他?

 

妈妈说:“你这次回来,是筹备婚礼的吧?家明说他三个月后回来。你也是,自己为什么不来电话,倒叫他打电话来。家明在你们一出事后就来信道歉,说是他不对,他不该跟外国女孩子去跳舞,被你看见了,所以——”

 

我眼睛“刷”地红了,我哭道:“妈,不关他事,是我误会,我心太急了,不是真的——他是好人,妈,他是好人。”

 

“哎哟!何必帮他这么厉害?谁不知道他是好人?吵架,是你们;和好,也是你们。咱们做大人的只有心惊肉跳的份儿,现在既然好了,你哭什么?”

 

人淡如菊 四 人淡如菊 四(15)

 

    “妈妈,求你们不要怪他,全是我的错。”

 

“好好好,一切依你,你怎么哭成这样?发神经了,看,脑门青筋都现了,快别哭!”

 

然而我的眼泪是不能停了,我哭得精疲力竭,回家埋头就睡。

 

醒来的时候,妈妈悄声对爸爸说:“——乔说是误会,大概家明也有不是——”

 

“我就说你太紧张了。唉,快让他们结婚吧。”爸爸说。

 

妈妈说:“明天就与太太商量去。”

 

我接了家明的电话:“乔,你就嫁我吧。”

 

我哭道:“我实在配不上你,将来你也是要怨我的。”

 

他说:“将来我如果酒后吐了真言,向你剖白,我如何如何跟鬼妹鬼混,你别用刀斩我,那时候就配得上我了。”

 

我哭着说:“长途电话这么贵,你尽讲废话哪。”

 

“乔,答应我好不好?”

 

“家明,这事你回来再说,我实在不行了,我真不行。”

 

他说:“乔,一切不必你操心,你不是相信命运?这就是命运了。”

 

“家明——”

 

“你不相信我爱你?”

 

我内疚得大哭。

 

太太跟妈妈轰轰烈烈地干了起来,我是像做梦一般。

 

连婚妙都买好了,我还赖着,不相信这是事实。

 

我喜欢家明,爱上他是毫无困难的事,但是我实在没有在他身上用过一点点心思,他仿佛是天上落下来的宝贝,我怕我一捡在手中,梦就醒了。

 

我赖着。

 

妈妈起了疑心,“乔,你事事这么懒洋洋的,不是身体有毛病吧?”

 

“妈,你想到什么地方去了?”我皱起眉头。

 

她脸红了。

 

张伯母是离了谱,白金表、黄金镯子,如今金子什么价钱,她这么排场法!妈妈也尽情豪华,单是长旗袍替我做了十二件。

 

爸爸笑道:“好,等女儿嫁过去了,咱们俩老也就喝西北风了。”

 

我还是疑幻疑真,手足无措,只希望家明回来。

 

有时候在街上看见外国男人,心惊肉跳,怕是比尔·纳梵寻我寻到香港来了,吓个半死。这样子担心着,一下子就发了病。

 

我在床上躺着,发了高烧。

 

家明交了论文,口试完毕,不等毕业典礼就回来了。

 

他坐在我床边,说:“乔,你怎么了?”

 

妈妈半真半假地瞄着家明道:“都是被你气的。”

 

我听了益发心痛如绞,哭道:“妈妈,求求你别说这种话。”

 

妈妈也后悔了,“是,我不对。”她走开了。

 

我悔道:“她什么都不知道,你不要怪她,怪我好了。”

 

家明说:“没有关系,没有关系,你放心,你放心。”

 

他的声音还是那么温柔。

 

我哭了又哭,哭了又哭。

 

他一刻不离地陪着我。

 

我就是握着他的手过日子。

 

他连饭都在我床头吃。

 

爸爸说:“见鬼,这两个孩子简直发神经了,看来白头偕老是不成问题的了。”

 

我热度退了,人瘦了不少,礼服又得改小了。

 

人淡如菊 四 人淡如菊 四(16)

 

    张伯母说:“咦,脸瘦得只剩两只眼睛了。”

 

我跟家明猛说:“你想清楚了?你真是想清楚了?”

 

乱成一片。

 

妈妈说:“那裁缝真是急惊风碰见慢郎中,咱们帖子都发出去了呢!”

 

我几乎瘫痪过去。

 

家明说:“你别担心,乔。”

 

我总算找了一个晚上,跟他在书房静静地坐着,说了一夜的话。

 

“家明,你来之前,有没有听到什么?”我问。

 

“我知道你指什么,没有。我没有见到他,他终于离婚了,我听说的。他老婆一听说你走了,就跟他离婚,说他没出息,不是男人,辜负了你。”

 

我诧异,“这女人竟有这样的肝胆,她不怕我回去?”

 

“你走了怎么还会回去?”

 

“那封信怎么样?”

 

“还是呈上去了,闹得一塌糊涂。”

 

我忽然害怕起来,“他——他不会来这里找我吧?”

 

“来也不怕他,有我。”家明坚决地说。

 

我发怔地落泪,现在我竟像怕瘟神似的怕着他。

 

家明叹气,“乔,你不要哭,你一哭我像心碎似的。”

 

我们去注册结婚,一切顺利得不像话。

 

然后就是婚礼。

 

我没有赞成去度蜜月。我简直不相信这是事实,我一直穿着家明的睡衣,躺在他的床上,他睡在书房里。然后我收到了一封信,是比尔·纳梵写来的,妈妈递给我的时候说:“英国朋友的信。”我手发着抖,拆开来看,里面只有简单的两行字:“祝你新婚快乐。求你原谅,我要说的太多,以致不知道从何开始,衷心祝福,比尔·纳梵。”是家明通知他的,我心里放下了一块大石。这一段事,除了家明与我,没有人知道,然而这事如此烟消云散,叫我怎么说呢?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我开始安定下来,我开始为家里的沙发添一个垫子,叫佣人把厨房里的电器换个新位置。

 

而家明,我有点怕他,他是知道我秘密的人。

 

他的新工作还没有开始,我与他有时候打场乒乓球,有时候去看一场戏。

 

妈妈说:“乔这次回来变了,有点忐忑的,神经紧张得很,一刻见不到家明就不安,家明在他身边她又沉默着不说话,怎么一回事?”

 

她不知道,她不知道我的故事。

 

有时候我看着家明,我觉得他终有一天要算计我的,他是一个太聪明的人,到时我什么话也说不出口,他会把事情安排得天衣无缝,就像他安排我与他的婚事一般,谁晓得第一次母亲去英国,是不是他的主意,我不过是他的一只棋子。

 

每次我与他打乒乓球的时候,他让我赢,我就赢;他要我输,我就输。

 

我开始明白他要娶我的原因,我有把柄在他手里,我会听他的话。抑或我把他想得太坏了?其实他是对我很好的?我不知道,我不敢猜想。

 

我跟他并没有恋爱过,就成了夫妻。做一只棋子也并不是不好,人的未来是难以预测的,他替我安排了一切,我的将来,我的目前。我的过去也在他掌握中。

 

我怀孕的时候,他很肯定地跟我说:“我们这一次是男孩子。”我相信会是男孩子,没有人敢反抗他的。

 

人淡如菊 四 人淡如菊 四(17)

 

忽然有一天在阳光下,我在花园散步,我不后悔与比尔·纳梵在一起的两年了。那是一次恋爱,真的恋爱。而现在,我是幸福的,我似乎应该是一个毫无怨言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