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发现的胡风重要佚文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9 01:23:28
吴永平

佚文报样
月前笔者去图书馆查阅旧刊,在《中央副刊》上发现一篇胡风佚文,题为《五卅纪念中忆萧楚女》(以下略为《五卅纪念》)。
《中央副刊》是武汉《中央日报》的副刊,刊行于1927年3月至9月,由孙伏园先生主编。《五卅纪念》载于《中央副刊》第66号(5月29日出版),署名“光人”,文末注“一六,五,廿五,武昌,一女中”。
如何确认该文是胡风所作呢?可从以下三方面进行考证。
首先,考察所署笔名。胡风原名张名桢,乳名谷儿,学名张光人,早年作品皆署“张光人”或“光人”,并无例外。
其次,考察写作地点。胡风于当年3月底从家乡蕲春来到武汉省立第一女子中学任教,该校校址正在武昌。
此外,笔者在同刊上看到另有一篇署名“光人”的诗歌《献给大哥》(载第137号),文末注“七,二十五,一个纪念日的次日,武昌”。这首诗歌已被收入《胡风全集》第1卷。
综合以上三点,可以确认《五卅纪念》是胡风的“佚文”。
这篇佚文具有很高的史料价值。作者不仅以文学家的笔触描绘了共产党人萧楚女领导南京五卅运动的诸多细节,为这位英年早逝的革命先烈留下多幅珍贵的剪影,似可丰富未竟的萧楚女研究;他还以亲历者的身份叙述了自己当年投身于那场反帝斗争的经历与心理动态,尤其是关于参与“团体”活动的叙述,当可弥补其晚年所作回忆录中的若干失记。
尤为重要的是,胡风的这篇佚文作于其人生经历及政治倾向即将发生重大转折的过渡期。1927年3月他辞去国民党蕲春县党部常委兼秘书长职务去武汉省立第二女子中学执教,用他的话来说,可谓“先天不足的理想主义者在这里是彻底地战败了”;当年9月他又接受国民党湖北省党部宣传部长邓初民邀请出任带有“反共色彩”的《武汉评论》编辑,用梅志的话来说,这是他陷入“泥坑”的开始。认真研读这篇佚文,可略窥胡风退出一个阵营后及进入另一阵营前的政治倾向之一斑。
《五卅纪念》中有一些人名和地名的英文缩写,为便于读者阅读理解,笔者按文中出现顺序解读如次:“N城”指南京。“E校”指南京东南大学,胡风于1923年就读于该校附中,次年加入社会主义青年团。“W君”指吴致民(1900-1935),又名铁汉,湖北黄梅人。1921年9月就读于东南大学本科,1924年加入共产党,1925年5月任中共南京下关工区书记,1935年2月壮烈牺牲。“Y君”指杨效春(1897—1938),浙江义乌人。1915年就读于南京高等师范(后改名东南大学),少年中国学会会员,时任东南大学附中校刊主编,后受陶行知器重献身乡村教育,1938年被冤杀。“M君”疑指穆济波(1870—?),四川合江县人,少年中国学会会员,时为南京东南大学附中国文教师,其(前)妻秦德君受邓中夏委派曾任南京《人权日报》的“总务”。
附:五卅纪念中忆萧楚女
上海滩上“五卅”的狂波,冲破了中古式的N城的静穆空气。
市民(那时的市民即等于学生)大会是在E校大操场内举行。由E校铁门出发游行时,铁门边一个人(旧草帽和破蒲扇,满脸黑麻子,一身粗布衣)站在高凳上在喊:
——两个一排,请诸位严守秩序!
——两个一排……
口音似川人又似武汉人。我想,“又是一个四川老!”那时N城的四川学生真使人到处有“啊!又是四川老!”之感。
那天游行竟收到了意外的结果:次日,城外英人所经营的和记蛋厂的工人竟全体罢工。
大早,我赶到工厂附近的一个旅馆,则学生和工人已经“济济一堂”了。一个机器工人在兴高采烈地发议论,说如果机器工人全部出了厂,外国人马上就会软剌的……。然而,我们不能再听下去,我们要和他们的代表(工头!)开会,在一间房里开秘密会来讨论罢工的事情!
会场中同那些所谓工人代表的工头们折冲的,头天站在铁门边喊“两个一排”的那位不漂亮的先生是最得力的一个。最后,为着讨论工人生活费的问题,真弄得舌敝唇焦。W君声音已嘶,叫我大声地传达他的意思:
——你们工人为救国而罢工,我们学生就是吃糊子当裤子也是要接济你们的!
可是,这“热烈”的话并不能引起那些代表们的注意,就是那位喊“两个一排”的先生也投下了经验者淡淡的一瞥。原来,这“热烈”是不能解决“工头”与“罢工”的“事实”中之矛盾的。
这天下午才知道那位喊“两个一排”的不漂亮的先生是萧楚女。
“萧楚女!”这名字早已知道,而且想像他一定是个面庞净白的西装美少年;然而,这样一副尊容!
友人Y君,和萧楚女在重庆女师同过事,略有道学气,那时正编辑申报附刊青年之友,萧君常常寄来很犀利的稿件。一天,我在《中国青年》上看到萧君一篇讨论“性”的文章,是恋爱自由一类的意思,后来和Y君谈及,Y君愤然道:“这真是胡闹!”遂写信去责备他,叫他说话小心,不要贻误青年。回信的意思是:以后要格外小心,不过他觉得他对于“性”的态度没有什么不对。
然而,“萧楚女”三字和他漂亮的文章在我脑中所引起的美的印象,终于给他的实像破坏了。
但他给一般中庸,随缘,保守、放任的人们的更大的不快却是他的态度:无情,决绝,勇猛地前进,锋利的批评……。
N城的五卅运动中萧君可纪念的工作有三件:人权日报的言论,在E校的讲演,对于同志的督促。
有一次,同志开会,那时正是风潮紧急的时候,E校的学生会又是N城民众团体的主角,所以我为事务所绊没有到。事后即接到一个严重的警告,说这样玩忽是欺骗团体,欺骗自己,我感到纪律的森严这算是第一次!实在的,那时活动的同志如没有萧君的督促定得不到已经得到的结果。
已经说过,E校在N城的民众团体中算是努力的,这也得力于萧君的讲演。他一共讲了五六次,大半是时事报告和帝国主义侵略中国的事实和理论的说明。他的旧草帽,黑大布褂子,他的湖北腔,处处都能使那些看厌了“臭架子”(gen鄄tlemanship)的学生们感到兴趣;他以浅近的实例来说明中国的危机和出路,尤能使那些在自然科学中苦磨而对社会问题莫明其妙的学生们感到新鲜的味道。他模仿E校那些博士们的口气,劝学生们出洋留学,不过,他接着解释,他不是劝人出外国留学,而是到农村与工厂里去留学!
我们要扩大宣传和统一群众的意识,就办了一种报,人权日报,萧君负责编辑之责。他确实尽了他最大的努力,他每日犀利的社论,吸引住了全部的读者群众,维持住他们奋斗的精神,指示出他们的奋斗的途径。如《孔孟学术与英国人的机关枪》一类的文章,使大多数学者迷的青年也都拍掌称快。(可怜的是那些美国博士,气破了肚子又说不出话来!)
他编辑之外,就同同学们谈话,说些英国五年后革命日本十年后革命一类的“鬼话”!“萧楚女疯了!”有些同学甚至这样说。
人权日报名是由我们一个小团体出版,经济的责任却完全归M君负担。到后来,M君累于家计,负担不起,只好聚股,被邀的就有国家主义份子(那时他们尚未彰明与革命势力宣战),而国家主义份子却希望人权日报不要严厉地批评他们。这样,萧君就宣告脱离,而且说M君已被醒狮派收买。这事,即在同志中,也有嫌其“过火”的。到今日,每个革命者都知道:即在那时,醒狮派与我们也无合作之可能,不决绝有何益处!
这是五卅运动中萧君在N城所留的陈迹。转瞬是五卅的二周年了,而书店的黑板上却写出了“萧楚女遗著”五个粉字!
在这两年中他是竭尽了他的心力而战斗罢,这从他的零碎文章和新出的几本“革命教科书”上可以猜想得到。然而,他竟被杀了,在革命的策源地被杀了!他犯了什么罪我们不知道,我们晓得的是他有了太多的现代人的精神:果敢,锋利,不客气,不宽恕,不讲情面,跟着社会进化的途径跑去。
其实,他不过是革命战线上的战士之一,特别要杀他,真是可笑的愚蠢:杀死了萧楚女却杀不死产生萧楚女的环境,更杀不完产生萧楚女的环境所产生的或将要产生的千万个萧楚女!
最近看到他的一篇文章,说革命者应该有“智”、“仁”、“勇”三种德性,这对于今日一般的大小革命领袖或者有点益处,然而,他却因这三种德性而完结了!
萧楚女是死了,没有死的是他所从事的革命运动和他的英国五年后革命日本十年后革命的预言。一六,五,廿五,武昌,一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