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扬美纯净的天空下寻找一件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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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旧志记载,扬美原名“白花村”,因荆棘丛生,白花遍地而得名。现通称扬美。有激浊扬清的意思。但我更爱白花村。那是一种写意与空蒙的幻觉,像有个村姑,一身素洁,走在茫茫的白花里。纯净的天,空旷起来。
去扬美之前,很难想像“扬美”二字会与一座千年古镇有联系。江南古镇看多了,就容易让我产生条件反射:大凡古镇都被包装,老屋民居大刀阔斧修葺,街道焕然一新,游人熙来攘往,店铺林立,生意红火。但这样的古镇没了旧气,没了包浆,便少了玩味。古玩讲究“包浆”, 包浆是岁月留痕,它告诉你这件东西有了年纪,显露出一种温存的旧气。虽然看起来烟熏火燎的样子,但是擦抹不得。那是历史的风霜与印记。古镇也要有包浆才好。
但是当我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晴朗天与爱人坐上班车,越过左江,越过一片又一片的香蕉林来到扬美之后,惊讶发现,那些条件反射的念头有时很荒谬。至少还有扬美这样的古镇没有任何包装。与扬美二字正好相反,这个古镇有点像聊斋,人烟稀少,颓废,没落,宁静,布满荒野景象。没有看到茫茫的白花,但是又分明感到无边的白花满布山间。
进入古镇之后的第一印象,就是异样的荒落之感,冷冷清清,环顾四周并没有什么游人。遂沿着石板路往河边去。街边几个老人兀自坐着,埋头做一种“拇指布鞋”。是一种花布鞋,只有拇指那么大,从未见过。后来走着走着,冷不防又在某个角落看到一个老人,她的面前仍摆着花花绿绿的拇指鞋。似乎也没什么人买。那拇指小鞋很容易让人产生幻觉,尤其在这个荒僻的古镇,能让人一下子想到聊斋。我心里有了很奇怪的感觉。事实上在后来,这种异样的感觉一直延伸到古镇的每个角落,挥之不去。可能是古镇过于空旷寂寞。寂寞不是好事,容易生出是非。
看过几棵鲜绿的黄皮果树。没有果,只有墨绿的叶子。不知道黄皮果是什么,也没听说过。想不出是什么样子。应该很好吃吧。不然何以专门写块牌子来介绍呢。继续前行,来到梁烈亚故居。破落的大门紧闭。从门缝里往里瞧,什么也看不到。门口有简介,才知道这位梁烈亚原来是追随孙中山的风云人物。不由肃然起敬,注目故居良久,才离去。
往前行,便是左江。左岸有清代遗存的一条古街。临江闸,是进入古街的第一个门槛。古闸内,墙壁上刻有历次左江洪水的位置。只有站在这里,才可想像到那滔天洪水是多么的恐怖。街上没什么人。只有几个游客在那些旧屋子跟前探头探脑——很多民居都上了锁,一看就知道少有人迹,早就没人住了。也有一部分旧屋子还有烟火的熏痕。较完整的地方,应该是黄氏庄园。但是此庄园亦已翻新过。在翻修过程中,有几根横梁被有心人保存下来,上面有被烧焦的痕迹。这被烧焦的横梁弥足珍贵。是铁证。当年鬼子进村,焚烧黄氏庄园,火已点着,烧了一部分,后被黄氏家人扑灭。
除此之外,大量的小民居被废弃了,断垣残壁,院落荒芜。我和爱人进入了一个又一个废弃的院落,荒草丛生。令人欣喜的是,在那些废弃的荒园中还有许多果树,有桔子,有杨桃。还有香蕉。桔子挂满了树枝,随手采撷几个,很酸。我们又找竹竿去捅杨桃。杨桃树上更是密密麻麻的。我不停地用竹竿在树叶间乱捅一气。我们在这荒芜的却又春意盎然的老宅院里狠狠地放肆了一回。走出荒园时我们的口袋里装满了杨桃。
这真是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我们在一个叫扬美的古镇放肆。太阳在古镇白花与绿色的簇拥里绽动。我们在人迹罕至的香蕉林与竹园间穿行。在那些荒园里我们还听到了一种奇怪的鸟叫声。一会儿近,一会儿远去。不知道那个声音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不知道还会发生什么事。在这人烟稀少的荒凉地方,会不会有树怪与狐狸精出现。
一般来说,狐狸精出现在没落潦倒的书生窗前。不远的茅屋缭绕着炊烟的气味。那是举人屋,都已破落不堪,但仍有人居住。望着那残破的墙壁,烟火熏黑的梁柱,真不知道,那些寂寞的书生如何打发漫漫的长夜。其实,人在极度寂寞的时候,就能产生幻觉。聊斋就是幻觉。一边捧书吟咏,一边想像着窗边有个美丽的狐狸精出现。
据说,举人没离开旧屋,一直住在这里。是什么让他如此留念扬美?小镇仿佛是一个清梦。在江涛声声里,翻着身,那梦就随着江水轻轻摇晃。还有左江对岸的沙滩。一片金黄。从古渡口向对岸望去,那片沙滩是这一段江岸中唯一平缓的地方。想当年,这里何等繁华。每天清晨,常常可以看见左江对岸的村民,背了柴捆,药材,山货,从那小道上慢慢行至江边,在江边搭个小渡船,来扬美镇赶集。
还有进士屋,也是荒芜得很聊斋。进士屋在扬美有好几间。仍保留着“进士”的牌匾。这是一幢三进的老旧木房,临街而居。仍有人在此生活。据说是私家财产。很零乱地堆放着杂物。屋内狭小,摆着一张四方木桌,两边放太师椅,剩下的空间就不多了。进士屋最后面是简陋的小厨房,泥砖砌成的灶,对着门的灶膛里,哔哔剥剥地燃着柴草,焰影在灶前忙活的老妇脸上忽明忽暗地隐现。屋外青烟袅袅,飘散成灰色的暮霭。焖在大铁锅里的米饭,被柴火逼出香气,扑入鼻息,真叫人饥肠漉漉。
沿左江边的临江古街前行,来到龙潭夕影处。这是扬美古镇最风光所在。从街边沿坡下石阶,一路修竹馨风,若有若无。立定四顾,那声息悄悄入鼻一缕,让人一爽,纯真的清野之香。再下行,石径两侧有株丹桂,绿荫蔽空。又有灌木相杂,黛绿深青里藏几朵野花,斑斓又清丽非常。
这里少有人迹。条块的铺石已是弥久滑润,又现得苔痕,当是旧日风物。无数的毛竹苍老蔽天,天光也就绿得清凉,从茂叶间漏了下来。冬天的午后,太阳早早的呈现了橘红色,我们站在千年的左江古渡码头向远处眺望。滚滚左江。龙潭夕影。远见群山层叠,峰峦苍黛如画,胸中为之一涤。山风甚烈,再远处淡抹的山峦间,奔腾的左江逶迤而去。
及至江边,有微汗。江风很大,汗就收了。凉气中,又隐隐杂了草木的清腥味。四野里寂静无人,便寻块石坐下。此时日已西斜,江面上波光粼粼。左右皆参天竹园,也有杂树,不知其名。近路的石壁上,却多是成片的厥草,那叶又阔又大,为南方山间常见。远观,片片簇簇的,铺张如泼墨,又被洇开,真是张扬。一棵大榕树,生得奇崛。整棵树巍巍然耸立在岩石上,他的气根坚强地向四处张开,牢固而又稳妥地抱住了岩石,
风向西,摇响着落日的余辉。我看到声音,一阵阵,衰颓的。便有些怅惘。想当年,这里该是休闲的佳处。清风朗月之夜,隔着河,看着对面的灯火,坐在凉凉的台阶上,台阶一直伸到水里,水一波一波地送着渔火。白天,石阶旁均为嶙峋的乱石,长满高大的毛竹。又阳光满布。榕树,修竹,江水,配了山间暖阳,清风习习,望对面苍山如烟,真是惬意。
还有,那个清秀的女子,急冲冲地渡江而来。她满面潮红,踩着白花,越过雨水冲出的小径,穿过杂草缠绕的丛林,不知疲倦地往前。一只蝴蝶轻轻地绕着她。最后落在一棵紫色的花瓣上。淡紫色的圆瓣小花,优雅害羞地朝下低垂,像是猜着了她的心思。 这就是普通百姓的日子。没有惊天动地的事迹。就像左江上至今还有的那些小船,在江水的流动里,轻轻晃荡。夕光在船篷和水面上明灿灿地跳动着。水声喧响,江心波涛滚滚,到了岸边,却流得平缓,告诉我这里曾经的那些平缓而又漫长的日子。
这日子多好。几千年来,世俗梦想、强势弱势,总是交错在一起。可是这就是我们的历史吗?我们常常谈历史。谈历史变迁与朝代新亡更替。可是当我们翻开厚厚的史书时发现,那里面除了帝王将相与家族秘史,哪里还有普通百姓的影子?有人说历史是人民写的,那么芸芸众生的喜怒哀乐与悲欢离合又在哪里?他们的幸福又在哪里?兴,百姓苦,亡,百姓苦。与个人幸福比较起来,朝代兴亡实在微不足道,不过是弹丸小事。所以后来,在三界庙,我看到几个村民在佛前虔诚地烧香膜拜,我不再唏嘘感叹。他们需要平安,需要幸福。
去魁星楼的时候正是傍晚。晚霞照着一座孤独的亭楼。此为魁星楼。会党首领黄兴曾于此楼秘密活动。楼颇空旷。一楼关公,二楼文帝,三楼魁星,各居其位到也相安无事,频频受人膜拜。我在魁星楼上渡着闲步。楼前的那棵硕大的玉兰树,有百年历史了吧,巍巍然,很粗壮。那一刻,我有些恍惚。我从魁星楼向远处眺望,扬美古镇低矮的房屋有些悠远,远处山峦间成片成片的香蕉林,飘来一抹抹绿色。天纯粹而湛蓝,没有一丝云彩——只是高远,在寂静的扬美古镇上空。
2007年元月7日。夕阳西下。在这个宁静而又颓废的扬美古镇,我心潮起伏,一时间不能完全说出心中的那些感受。我终于看完了扬美这本旧册子。内心充满温暖的回味。想继续流连,却发现时间已晚——我们不得不赶上最后一趟班车即刻离去。在离开扬美之前我们买了四袋扬美古镇的莲蓉沙糕。据说是正宗的,看包装的样子也还不错,就迫不及待想吃。很甜,类于我故乡的董糖。只是沙糕中间还有一层咖啡色的夹心,那大概就是莲蓉吧。在这懒洋洋的温暖霞光里我们一边品尝沙糕一边告别扬美古镇。可我知道,扬美在耐心地等待着我的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