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没有青春 一,一个闷热的暑期5、6、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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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越走近丽春园,江平的话便越来越少。是的是他告诉父母,收到了戴真今天抵蓉的电报。他们的心都乐开了花,父亲昨晚就从华西坝赶来丽春园。这个叫人喜爱的戴真是女儿素贞的同班同学,江家早就熟识她,自她和江平肯定了关系就更把她视同贵宾了。
滔滔不绝的江素贞一连向哥哥提出了几个问题,也不见他的反应,她一生气站住不走了。她确实也累了,簸箕街正好有公共汽车,她想坐车回华西坝。这次回成都她本想给大家一个惊喜,所以连信也没有写一封,只是奇怪江平怎么会去接她,他何以知道她今天回来?但她懒得多想下去,多么想快一点见到爸爸妈妈啊!她要急于向妈妈讲她填写入党申请书的事,因为妈妈一直就鼓励她入党。江平没有觉察到妹妹的情绪,迳直向街口丽春园走去。
“哥哥,”江素贞追上一步喊道,“今天我不去见阿娘了,我想先回华西坝,我要告诉妈妈我快入党的事了。”
“别,阿娘今天专为你做了你最爱吃的怪味鸡。”江平急忙回头拦住她说。兄妹俩从小就管邓丽春叫阿娘,称白裳琼为妈妈。
“专为我做了怪味鸡,奇怪,阿娘咋晓得我今天回来?你怎么会去车站接我?你们是神仙?”
是的江平不知道妹妹今天回成都,他本应当接的是戴真,只是一早在路上看见了批判戴明的《成都日报》,他犹豫了,脚步沉重起来,越走近火车站越觉得不妙。戴真什么都不对他隐瞒,她的右派问题他很模糊,总觉得不太可能,她毕竟才17岁本该是个中学生,不幸过早上了大学。但是她父亲戴明却又另当别论了,他是著名教授又是成都民盟的骨干,民盟是当前反右斗争的主要靶子……唉呀,他不愿再多想下去,简直是一团乱麻,太复杂了。他没有勇气正视眼前的困难,他更没有勇气去迎接戴真,正巧他一眼看见了妹妹江素贞,想不到她也今天抵蓉,这个天真无邪的妹妹!顿时他的犹豫消除得干干净净,本来嘛戴真的问题悬而未决,她父亲又在报上正式被点名批判,他,江平,一个热爱党热爱社会主义的共青团员,决不允许自己站错立场,关键的关键是要当机立断!他真后悔不该把戴真抵蓉的消息告诉父母,此刻丽春园又是鸡又是鸭,尽管母亲见着父亲照例总要哭闹一埸,但是哭归哭闹归闹,高兴还是要高兴的,对于儿子两个人的意愿还是一致的。想到这些江平烦透了,多亏碰到江素贞,他深深懂得妹妹在江家长辈们心中的位置,因此无论如何他要把妹妹拉到丽春园。
6
戴真从孙中山铜像跟前爬起来,好容易捱到家已是中午十一点,从火车站到家她用了差不多整整四个小时。母亲汤云娟的一双眼睛又红又肿桃子一般,两颊绯红像是在发烧。女儿戴真回来她很高兴,急忙吩咐李妈去买菜。李妈也已年过五十,扬州人,烧得一手好菜。抗日战争之初戴真刚出生,她就来到戴家,戴真是由她一手带大的。以后戴家出国她跟随出国,戴家走到哪里她跟到哪里,她早已是戴家的一员了。“不,别劳神了,”戴真嘤嘤地说,“只是口渴不想吃东西。李妈有没有热水我想洗澡。”
李妈只是独身一人,前房曾有几个儿女,只因她离家多年早已不大通消息。她一直对戴真很关切把她视同自己的女儿。戴明出了事戴家骚动不安,早就传染给了她。看见戴真这副形容,她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不住摇头不住抹眼泪,戴真说是要洗澡她急忙去烧水。
听见脚步声知道是父亲回来了,戴真和母亲对望一眼,都默默注视着门口。父亲已年近六十,一直就有心脑血管病。他是国内著名历史学家,精通几种外国语,年轻时游学欧美,曾一度在日本印尼新加坡等地教学。1947年他在海外参加了中国民主同盟,并为进步华文报纸撰写文章。1950年回国在川大历史系任教,并在学校安了家。他博学多才治学严谨,性情刚烈为人颇富正义感,只是喜欢喝酒,喝醉了便不能自已。此刻他手里正提着一瓶酒跌跌碰碰地撞进门来。戴真本想迎上去叫声爸爸,但是看见他黑着一张脸,使她觉得陌生,他的浑浊的眼睛,使她十分担心又有些害怕。是病态还是精神沮丧到了极点?她不能分辨,如果说她自己划右派是不曾料及,而现在父亲这个样子,更是她有生以来没有看见过的。因此戴真迎接父亲的第一个动作,就是抖动着肩膀扑进母亲怀里嚎啕大哭。
7
山东巷16号的大铜锁还挂在那里,母亲还没有回来。诸葛智平不住用拳头捶打自己的前额,他要尽力解除旅途带来的烦闷与困顿。一股诱人的鸡肉香味在茶园中弥漫开来,诸葛智平怕是幻觉,但他看见有的茶客在揉鼻子,于是他咽了一口唾沫舔了舔嘴唇,他的肚子真有些饿了。
这时他看见江平和江素贞兄妹走了进来。江平细挑身材,很像当年的江海涛也是风度翩翩,好潇洒自在。江素贞活泼可爱,就像美丽高大的白裳琼。兄妹俩同时也看见了诸葛智平,因为是邻居他们从小就熟识。
“诸葛!”江素贞眉开眼笑地抓住诸葛智平的手喊道,“怎么?你也是刚下火车还没有回家?我们应当是乘同一趟车,车上怎么没有碰见?”
这时江海涛端着一盆鳝鱼回来了。那鳝鱼开了膛又粘又泫血淋淋的,开了膛还在乱动,瓦盆小又没个盖。邓丽春派给他的差事总是这么棘手,江海涛不被弄得狼狈不堪她就不解气。成都盛夏一早就是这么闷热,江海涛已是五十开外的人了,此刻他浑身上下汗湿淋漓连眼镜都雾朦朦的了。
“爸爸!”江素贞松开诸葛智平的手,扭头看见父亲这个狼狈相眼泪就在眼睛里转,她带着哭腔喊道,“天这么热,您怎么出来买这个?也不拿个盖子。”
看见父亲,江平扔下妹妹的皮箱,抢步上前接过瓦盆,一不小心他的雪白的府绸衬衫,竟溅上了血点,再看父亲的衣服上脸上手上,也都是鳝鱼的粘液和血点。阿娘也真是太过分了,江平不满地想。
“戴真呢?”江海涛没想到和儿子站在一起的竟会是小女儿江素贞,而不是戴真?
江教授冲口而出的“戴真”叫诸葛智平听来好吃惊,世间哪有这样的巧合,戴真是他在火车上结识的那个小姑娘?或者同名同姓?
与此同时,江素贞心中也升起了疑云,她瞟了一眼语塞的哥哥,撅了撅嘴,这才搞清楚他去火车站的真正原因,可他为何又临时变卦不去接戴真呢?看来戴真真的有“事”,蓦然间她感到眼前的哥哥的精神境界和自己是多么地不相同啊!
山东巷16号门前,诸葛母亲提着个竹篮回来了。她把竹篮放在地上,掏出钥匙去开铜锁。诸葛智平一眼看见,向江家的人挥挥手拖着行李,三步两步向母亲飞跑过去。
“我的儿哟,回来啦!”母亲打量着跟前的儿子,颤颤地伸出两只手。
诸葛智平紧紧地紧紧地拥住了母亲,喃喃地说:“娘啊,儿子好想您老人家啊!”说着满面泪水。
8
大盘子蒸熟的母鸡已经凉了,时间不早了。邓丽春用肥皂擦洗了一遍手,站在案板边动手取出鸡骨头,再把整只鸡切成小块,又把葱白切成丁放在盘子正中,上面摆上鸡块,鸡皮向外状如松果纹,看上去很入眼。这些她都做得很熟练。最后她把芝麻酱酱油醋白糖……等调料放进一只小碗里搅拌,调匀后淋在鸡块上,再撒上些炒熟的芝麻。邓丽春左看右看,夹起一块尝尝,不错很入味儿很可口。一丝笑意浮现在她嘴角上,她不自觉地点了点头。这,就是她的拿手菜是她专为招待未来儿媳戴真的怪味鸡。
戴真是江素贞的中学同学,但邓丽春却只见过她两次,然而这两次见面都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成都每到夏季总是阴雨连绵,有时连续几天十几天的的雨,有时多达几十天,在连绵的细雨中突然会来一阵大雨或暴雨,大雨过后接着又是小雨。若是闲来无事闷坐在家,一整天耳朵里便会灌满了大大小小的雨滴声。1951年夏季也是这样的连雨天,锦江河水暴涨。成都东门外九眼桥以东全部被水淹没,过了四川大学大水涨到几尺深,一时交通断绝无法行走。远在三瓦窑的川大附中数百名学生全部被阻绝在学校。当时江平兄妹俩正在川大附中上学,已是快两星期不回家了。
邓丽春急了,打电话狠狠埋怨了一顿江海涛,并又亲自赶到了东门外。那时还没有公共汽车,交通很不方便,天下着雨泥泞地面又湿又滑。邓丽春撑着一把雨伞,又还带着她亲手做的葱油煎饼,一走上九眼桥看见河里滚滚洪水,她就眼晕恶心。也许是累也许是急,她再也支撑不住了,脚下被什么东西一绊,她跌倒了一屁股坐在了湿地上。这时飞跑过来两个红领巾小姑娘把她从地上搀扶起来。
50年代初期的红领巾是新中国第一代最优秀的少年。他们渴望新时代对未来充满信心,他们满腔热情迎接解放迎接新的生活,他们相信共产主义并立志要为共产主义奋斗终身,他们严格要求自己用最高的道德标准约束自己。如果向雷锋同志学习的口号提早十年喊出,他们个个都称得上是活雷锋。
阿娘?原来是女儿江素贞,她顶着一个湿透了的雨披。另一个是她的同学也顶着一个湿透了的雨披。邓丽春见她小小巧巧,一双乌黑的眼睛分外有神。经女儿介绍邓丽春第一次认识了小戴真。那年戴真刚满11岁,新近随同父母从海外归来,在川大附中插了班和江素贞同桌。
因连日大雨交通阻绝江素贞回不了家,戴真家住川大,江素贞便去戴真家小住了几天。终于盼到雨小了,江素贞要回家,戴真送她。俩人刚走到九眼桥就碰见邓丽春摔倒在地。扶起邓丽春,戴真便热情邀请她去她家暂歇。江素贞说她哥哥江平也可能回家,邓丽春见儿子心切便谢却了戴真。分别时戴真又坚持送了一程。第一次对戴真的良好印象,就这样深刻地留在了邓丽春的记意里。
第二次是去年即1956年江素贞高中毕业考上了华北医学院,临别她来到丽春园辞行,却带着她的好友戴真。戴真已长成大姑娘了,她不像江素贞那样高大,她的个子矮矮的,是那个时期四川标准的娇小体型。但是俩人站在一起却又都是那么动人可爱。戴真的那张微微翘起的嘴唇,使邓丽春联想到一种雕刻艺术,那线条那轮廓好像是人工雕成,却又是那样自然。她不爱讲话,但她颜面的每一个部位眼睛鼻子嘴都会说话,甚至她的眉毛和靥窝儿都会传递感情,尽管她喜欢沉思。她总是在沉思。江素贞则完全继承了母亲白裳琼的北方型体格,美丽大方爽爽落落。只因她生长在家庭的宠爱中,妈妈白裳琼的那种内向的热情,表现在女儿身上则是感情奔放无所顾忌。江素贞和戴真两个人都仅十六、七岁,都是家中年龄最小的都被娇惯着,所以两个人都很幼稚很天真。
这一天江平恰好也在丽春园,他在川大物理系三年级学习。看见妹妹和戴真的到来,他非常高兴,平时他喜欢挑逗妹妹,说一些笑话惹得她嘎嘎大笑,戴真来了他的话倒少多了。邓丽春在厨房做饭,江平三番五次跑进厨房,掀开这个看看夹起那个尝尝。母亲本已做了可口的蘑芋鸭子,他却又跑到街上去买了缠丝兔子,还不到正午他又来催开饭。
“我的儿子哟,你别添乱啦!你去陪妹妹她们说话,这儿自有我安排。”
经母亲这么一说,他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吐了吐舌头,赶紧溜出去。
开饭了,一桌丰盛的菜肴,高兴得江素贞又拍手又咂嘴称赞不停。
“请,大家请!家常便饭请随便用,都是自己人就不用客气了。”邓丽春最爱听别人夸她烧菜的手艺,这时她一边让菜,一边笑盈盈地说,“吃吧!到了北京再想吃阿娘烧的菜就难啦。来,小戴真尝尝这个!”
席间江平很拘谨,也没有讲什么笑话,只是怂恿阿娘邓丽春讲了一个苏小妹三难新郎的故事。邓丽春年轻时当过教员有相当的口才,讲起故事来绘声绘色,逗得江素贞哈哈大笑,戴真也用手帕掩住嘴吃吃地笑个不停。江平也笑了,之后他讲了一个居里夫人的故事,讲的不是笑话,没有人笑。讲完之后,他一本正经地说,他崇拜居里夫人,又说人生在世,就应当有所创造有所发明,说着不知怎么他的脸竟红了起来。
“哥哥你喝多了。”江素贞忙把葡萄洒瓶从他跟前拿开。
江平喝葡萄酒是不会醉的,邓丽春深深了解自己的儿子,他今天的一些反常举动,使做母亲的预感到什么。江平讲话,戴真一直默默地注视着他。戴真的那双会说话的黑眼睛,使得这位高傲的母亲十分动心,戴真对江平说她考上了中国人民大学新闻系,更使得邓丽春心花怒放。这个姑娘年岁小人漂亮,学问还是满有的嘛!
可惜一年前那一席菜里没有怪味鸡,这道菜是邓丽春的拿手菜。今天这一大盘子怪味鸡真是色香味俱全,邓丽春是这么中意,再尝一块,哎,味道好极了!接着她走进堂屋,打开柜橱,从最底层翻出她亲手编织的提花桌布,抖开来铺在圆桌上,又从顶格取出珍藏多年的全套江西瓷碗碟和一副雕刻着大观园美女的象牙箸筷。一切都满意了,她解下围裙用手拢了拢头发。做完这些之后她想了想,想不出还该做什么了,只单等老头子买的鳝鱼了。该死的,出去了这半天还不回来!
邓丽春嘴里正叨念着,门外响起了脚步声,邓丽春的心跳起来,赶紧迎向门口。门开了,儿子江平一手端着鳝鱼一手拖着皮箱首先跨进门来,后面是好久不见的女儿江素贞,她搀着老头子江海涛。一进门女儿先不叫阿娘,而是忙着给爸爸倒水洗脸。
“人呢,戴真呢?没接着?”邓丽春冲口问儿子。
“在火车站没有找到她,不想遇到了妹妹。”江平扔下皮箱,硬着头皮这么回答,一边端着瓦盆走进厨房。
“贞儿,快过来让阿娘仔细看看!怎么回家也不拍个电报?阿娘可想你哩。我看你又长高了,唔,在火车上没有碰到戴真?她拍电报说是今天回来呢。你们就没有在火车站多等一等?四处多看一看?”邓丽春从来就喜欢江素贞,看见她的突然来到是高兴的,可是此刻她更希望见到的还是戴真。这个非常好印象的姑娘做她的儿媳最恰当不过了,只等她大学毕业,就让他们结婚,她要亲自操办这场婚事。为此她曾做过多种设想,甚至做梦也是高兴的。在梦中她不只一次听见年轻的儿媳唤阿娘。每当想起这些她的孤寂的心便感到一阵阵的温暖。戴真没有接来,邓丽春太失望了。她大声地对江海涛说:“电报肯定是今天吗?再看一看是不是日子记错了?”
江平不好搪塞母亲,躲在厨房把水弄得花花响。
邓丽春走进去一看,江平在用自来水冲洗鳝鱼,便问:“都开膛了?”
“开膛了,”江平说,“阿娘您歇着吧!您累了一大早,我来切鳝鱼。”
“得把骨头取出来——哎,你就没有在车站多找一找多等一等!”
“都找遍了,我们是最后出站的,后来又在马路上转悠了半天,真的没有看见她,想是临时有了变故。”江平支支吾吾回答一边动手取鳝鱼骨头。他把一条鳝鱼平放在案板上,一手按着一手用刀尖齐着骨头划。取骨头并不费劲,江平提起一根骨头笑着讨好地对母亲说:“瞧,阿娘我也会了!”
“你呀,就像你爸爸,办不成一件正经事!”什么鳝鱼不鳝鱼,邓丽春已经没有心肠做菜了,都是自己人吃什么不一样啊。邓丽春这才觉得有些累了,忙了这一大早连水都没有顾得上喝一口。
邓丽春走进堂屋,只见女儿正亲热地依偎着她爸爸有说有笑,她一来便都不说话了只用眼睛瞟着她。邓丽春最恨的就是这个,可碍着女儿的面不好发作,只好改口道:“这么大了,还像个小孩,进去洗洗吧!
阿娘这里有干净毛巾。”
“不,谢谢,不洗了,我想回华西坝再洗。”
“喝杯茶吧!”邓丽春给自己倒一杯茶也给女儿倒了一杯,一面叹着气在藤椅上坐了下来。
江素贞见阿娘这般光景,不知该说什么好,心里直埋怨哥哥不该把自己带到这里来。
侍弄好鳝鱼江平迟疑地走出来,见母亲一口一口地喝茶,爸爸闷声不响地坐在一旁,妹妹江素贞只管低着头弄指甲。空气很沉闷,三个人都不说一句话,于是他也低着头和他们并排坐在了一起。
突然门开了,白裳琼出现在门口,屋里的人不由得都一惊。白裳琼今天穿了件米黄色泡泡纱短袖衬衫,一条黑绸西服裙,脚上是绛色半高跟凉皮鞋,她的浓密的黑发梳成辫子大大方方盘在头上,显得很雅致。她刚满卅五岁比女儿江素贞仅只大十七岁。母女俩像貌酷似,都是圆圆的脸盘饱满的下巴颌,一双眼睛向上倾斜,甜甜的嘴巴笑的时候,总给人愉快的感觉。江素贞个子窜得很高已经超过了母亲,而白裳琼又还是这般年轻俏丽,母女俩站在一起真要被人误解为俩姊妹。
江海涛对她的到来很感吃惊,他努力克制着自己尽量放松,但神情还是显得不大自然。
白裳琼是几乎从不到丽春园的。她和邓丽春相见是很别扭的,她总是避免和她接触。这个家庭的这种局面,她应当负多少责任?而她自己又是幸福的吗?这些问题十八年来常常揪扯着她的心。她没有爱情么?是的,没有。她和江海涛说不上是什么,在她最困难的时候,是他给了她最大的帮助,他是个好人,她对他只有感恩。那时她太年轻太年轻,对人生还没有做过更多的思索,一下子就跌进了江海涛的怀抱,成了教授夫人,她的聪明才智和娴淑也不知不觉被这个家庭淹没了。卅五岁还算是年轻,正是奋起向上的年龄,尽管她非常努力学习钻研业务,而终究是江教授的一名助手,她文静和气也终究是江教授不太合法的妻子,因为人家早已有了结发妻子和儿子。她,白裳琼又算什么呢?生活在这样的家庭本身就是一种屈辱。不管人们对她多么称道多么夸赞,她也无法摆脱这种屈辱感。当然也有值得她欣慰的东西,那就是她的一双儿女江平和江素贞。江平不是她亲生的,可她把他从小带大,像大姐姐又像亲妈妈一样照料他呵护他。这些都赢来了别人的好评,就是孤傲的邓丽春心中也是暗暗佩服。江平从小就乖巧,他尊重她爱她甚至超过了亲生母亲。从小他就管白裳琼叫妈妈,叫得那么亲切那么自然。
三年前白裳琼刚过卅岁,江平考上了四川大学。有一次她去看他,江平当着众多同学的面称呼她“妈妈”。这么大的儿子这么年轻的母亲,在场的大学生无不感到惊讶。这也是白裳琼第一次感到做为母亲自己的确乎是太年轻了,这么想着她的脸不觉泛起了红晕,她感到羞涩。
江素贞天真活泼百灵鸟一般爱唱爱闹,每当和妈妈单独相处时,她悄悄地什么都向妈妈倾吐。如今一双儿女都长大成人了,做妈妈的也就操心得更多了。
江家有一个叫陈荃的常客,最叫白裳琼放心不下。陈荃原是她大学时期的同学,年纪和她相仿也是江教授的学生。白裳琼糊里糊涂给江海涛生了一个女儿,陈荃曾表示过异议,使白裳琼一度认为他不俗。他们之间有过一段友谊,白裳琼曾给他织过一件毛衣,那是一件驼色的大翻领毛衣,当外衣穿很时髦。他很高兴直到现在好些地方都已脱了针,他还穿着它。解放后他改行在一所中学教历史课,究竟为何改行他自己也说不清。不久前他突然心血来潮,说是要写一篇脑神经方面的论文,因此常来向江教授请教。他每次来都要给白裳琼带来些小礼物,诸如画片啦钱夹小刀什么的。接着他就和白裳琼拉家常,随及就要打听江素贞,打听的次数一多白裳琼就生疑,生疑就生厌。久而久之白裳琼不见他的论文有什么进展,他到成了江家的常客了。江家的什么事他都肯帮忙,江家的什么事他都爱插手,江家的什么事他都要过问。陈荃是江海涛的学生,他对江海涛总是那么谦恭那么诚恳,很博得江海涛的青睐。看在江海涛面上,白裳琼事事不好拒绝他。
今天一早,家里很清静白裳琼本想睡个懒觉,可是陈荃来了。陈荃在院子里一说话,白裳琼就皱眉头。但是这次他没有带小礼物,走进小客厅见白裳琼不耐烦的样子,他甚至连坐都不要坐,就连忙说道:“我是顺路来告诉你一个消息的,啊白大姐!”他一向称她大姐,“你好像有些不舒服,脸色这么苍白。”
“到底什么事?”白裳琼手拿茶杯却又不倒茶只是迟疑地站着。
“江老师没有在家?啊啊,别倒茶,我这就走。我只是放心不下,所以来看看。昨天我收到江素贞一封信,说是他们班有个假装右派——,”
“你说什么,一个假装右派?啊,江素贞什么时候和你通上信啦?”白裳琼很是疑惑,不过还是给他递过去一杯茶。
“啊,其实我们算不上通信,只是我托她在北京帮忙买一本书,书收到了,她就随便给我回了一封信,顺便谈到了他们学校的运动情况。她还说她要回成都过暑假。”
“怎么?素贞要回成都?”白裳琼到底还是急于想知道女儿的近况,于是连忙改口问道:“她没有危险?”
“她,危险?决不可能,她还是个孩子还不到公民年龄。”陈荃说着便把江素贞给他的信递了过去。
“这次运动好像不管什么年龄不年龄,学生能有多大年岁?可学生右派却是大批的。”白裳琼一面说一面读着女儿给陈荃的信。
“再告诉你一件事——”
“还有什么事?”白裳琼扬起头来。
“我也是刚听说,今早一个朋友对我说是川大斗争戴明,好像给他戴了一顶高帽子。我想到江老师和他的关系,还有江平和他的女儿。”
“什么?陈荃,你怎么尽说些不愉快的事情,我弄不明白,你的话让我怀疑,会这样吗,给戴明划右派啦?还给戴了高帽子?这可能吗?你确切地再说一遍好不好?”
“在您大姐面前我几时说过假话?戴明揪出来了大小报纸都刊登了,你没有看见?我那个朋友在川大工作,是他亲眼看见给戴明扣上了一顶高帽子游斗,好几个人推搡着他。说是因为他不但不低头认罪,竟敢和革命群众当面顶撞,他还拍了桌子。听到这些我马上就想到了江老师说是要参加民盟,还要那个戴明给他当介绍人。江老师好像很佩服他,说他学识渊博。咳,革起命来还讲什么学识?学识值几两?说实话,有学问的人都是旧知识分子,身上沾满了旧社会的习气,革命对象不是你还会是谁?再说民主党派也已经过时了,自打新中国一成立,民主党派就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这就好比一个人一样,当年是好汉不等于你现在还是英雄。这次反右运动,首先就从民主党派开刀,民盟首当其冲。章罗联盟,六教授会议不都是民盟吗?民盟想篡党夺权,反对一党专政提出轮流坐桩,搞政治设计院,民盟四处扇风点火。北京民盟头面人物个个都是右派,钱伟长费孝通罗隆基章伯钧陶大镛……哪一个跑掉了?川大的那个戴明也算是成都民盟的头面人物了,不揪他揪谁?再态度不好,怎能不给戴高帽子?哪一个被揪出来的不低头乖乖认罪?戴明就是死脑筋顽固不化,认不清形势。这年头脑子就得活就得转弯转得快。”
“你越讲我越糊涂,我不明白,不是提倡大鸣大放帮助党整风让提意见吗?章罗联盟也好六教授会议也好,不都是提意见发表见解吗?又没有军队怎么会篡党夺权?戴高帽子就更加离奇了,戴明是国内有名望的教授,难道对他会同《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里讲的一样吗?那可是农民对地主,对恶霸地主!而且那是什么年代?现在是什么年代?现在搞革命搞运动,还用得着那么原始吗?”
“哈哈,现在上哪儿去找恶霸地主?时代在发展社会在进步,三座大山虽然推翻了,但是被推翻的阶级他们人还在心不死,时刻都觊觎着复辟。当前资产阶级右派是帝国主义在国内的代言人,他们已经成了最危险的敌人啦!”
……
去丽春园把戴真留住,暂时不能让她回家,先不让她知道她爸爸的事!这就是听了陈荃的振振有词一番说教之后,闪现在白裳琼心中的第一个念头。
江海涛在四川医学院没有参加座谈鸣放,所以他侥幸平安无事,大可放心。至于他私下和戴明的谈话,她以为都是光明正大的,都可以公开在桌面上。江海涛说要加入民盟,也就是说说而已,江海涛心中想的是什么,白裳琼最清楚不过了。再说谁不佩服民盟的为人呢?民盟中的爱国人士确实不少,闻一多李公朴案件震惊中外,怎能算是过时呢?朱自清不吃美国救济粮,这是人所共知的,不是谁能否定得了的。再说“长期共存互相监督”的八字方针是毛泽东主席提出来的,江海涛要想加入民盟,和右派是挂不上钩的。只是为了儿子江平,白裳琼应当把自己的尴尬处境置之度外,她决定马上去丽春园。
邓丽春因江平没能接来戴真正在伤感,白裳琼的突然出现,她意识到是和自己的儿子有关,不免又感动起来,所以她一反常态连忙含笑起身招呼。
白裳琼的到来是大家意想不到的。江素贞若是在别的场合见到自己的妈妈,她一定会尖叫着扑向她怀里撒娇撒痴,多久没有见面了哟!可是此刻在丽春园阿娘跟前,她尽量仰制住自己,看见妈妈这严肃的样子,她一时猜不透发生了什么事。
江平更是不知如何,他猜想,听说戴真今天回来她是来看戴真的。戴真不在倒不要紧,他最担心的还是阿娘别又歇斯底里大发作,说出些伤感情的话来。于是他连忙大步走过去叫声“妈妈”,并把她扶在靠近妹妹的一张藤椅上坐下。
“贞儿,你真的回来了!”白裳琼拉着女儿的手问,想起了陈荃给她看的信,一边还喘吁吁地流着汗。邓丽春递给江平一把大蒲扇。江平站在椅子后面用力替她扇着。
白裳琼掉头问江平:“戴真呢?难道你们让她回家,回川大了?”
她果真是为戴真而来!白裳琼这么一问,大家不约而同地用眼睛看江平。江平打着扇子的手一下子没有了力气。
“好像她今天没有回来,我们在车站没有找到她,说不定她乘的不是这一班火车。”江素贞见江平不响,便接口这么回答,无意也替哥哥解了围。
“戴真不回来倒好了,”白裳琼松了一口气,说,“快给她去封信,让她这个假期最好是别回成都了。刚才陈荃跑来说是川大把她爸爸揪出来了,并且使用了非人道的手段戴高帽子游斗。”
她的话无意是平地响起一个焦雷,除了江平外,屋里的人都吓了一大跳。运动一来,江家这个知识分子家庭,个个平安无事,这是很少有的,是很值得庆幸的。不想却因江平的关系,大家又都担忧起来。
“啊唷,我的天,戴高帽子游斗?还有没有王法?”邓丽春第一个尖叫起来。
“这不可能,这又不是革命初期!”几乎是同时江海涛喊道。
“别大惊小怪啦,怎么不可能?”江素贞快言快语抢着说,“只是我不曾想到这场运动会波及到咱们至亲友好的头上来。戴真说回来又没有回来,恐怕她也是出了问题,人民大学的有几个跑得掉的?戴明是民盟的,就更是在劫难逃了。戴高帽子并不奇怪,北京的人民大学外贸学院听说早有人戴过高帽子啦。干这种蠢事的人以为这就叫做革命,现在是越过火越革命,花样多着呢!”
“蠢事?你把革命看成是蠢事?”江平竖起了剑一样的眉毛反问。
“蠢事!”江素贞冷笑道,“我是指戴高帽子这样过火的行为,把人弄成小丑,就叫做革命?”
“江素贞你在说些什么?怎么会是蠢事?怎么会是过火呢?你的立场哪里去了?亏你还是反右英雄,还上过校刊!还要入党!”江平硬铮铮地喊道,就像在学校里向右派分子宣战一般。不过这毕竟是在家里,下面的话他尽量压低声音,口吻却是分外严厉。他说:“要知道革命就是暴力,是暴力!资产阶级顽固不投降,就可能群情激愤,过火的行动是免不了的,群众嘛!武汉右派搞大游行,头头不就给枪毙了吗!国家法律是因人而异的,随时可以修改。国家尚且如此,群众过激一点很正常。”
江平的每一句话就是一颗炮弹,震摄得在座的每一个人半天回不过神来。接着又说:“戴明是川大有名的老倔,人家和他辩论,他肯定不会服气的。假如他脾气一上来——”
“啊,听说斗争会上他拍了桌子。”白裳琼觉得江平的话有些道理,她想起了陈荃的话,便这么脱口说道。
“瞧瞧,他果然是老倔。”江平越说越有理了,白裳琼的话无疑是助长了他。他接着说道:“当然,脾气实际上也是立场问题,主要是他的资产阶级立场决定。咳,爸爸,你可得和他划清界线,千万别再提什么加入民盟的事啦。民盟现在是一块炭火,谁碰着就烧着谁。运动一来我们这个家庭,爸爸,我最不放心的就是您呀。还有你江素贞,你上了一年大学也算是大人了,想不到你越大越不像样。你呀,真是被宠坏了,说话大嗓门直来直去,毫无顾忌想起什么便说什么,还在你们学校搞什么假装右派,把轰轰烈烈的政治运动视同儿戏,像你们这么搞早晚会出事。尤其是你刚才讲的那些话,那股子劲儿,哎呀妹妹,我越想越替你心焦。千万千万,你的话只能在家里说说,不许到外面去瞎说八道。幸亏你扮演了一个反右英雄,我倒希望你能扮演到底。人家不是让你填志愿入党吗?我倒真的希望你能火线入党。”
江平的一席话天经地义,把全家人都镇住了,屋子里鸦雀无声。不管是指责父亲还是教训妹妹,他都振振有词,一时谁也反驳不得。江平也不明白,自己为何会讲出这么一番气慨非凡的话?反右运动在学校在班里,他可是闷声不响,那时他为何不能积极一点呢?他应当在运动中考验自己,像有的人一样应当争取火线入党,可实际他连申请书都没有写。两个多月来,江平的内心十分复杂十分矛盾,从学习《在中国共产党宣传工作会议上的讲话》到反右运动明朗化,戴真的问题把他搅得头昏脑胀。学校运动最激烈的那些天,他盼望戴真的信又怕收到她的信,他预感到她的情况似乎有些不妙。眼看他们班的右派同学,昨天还是三好学生共青团员,被人称作同志,今天就被批判斗争变成了阶级敌人。一个一个被孤立的右派分子,各系各班为数可真不少,他眼见着他们,心里却想着远在北京的戴真。她搅得他心痛搅得他坐卧不安彻夜失眠,人嘛,都是有七情六欲的,这个戴真太迷人了太叫人放心不下了。戴真哟,你可不能有什么差错,你若是划了右派江平一定会发疯的。班里的反右运动江平很少贴大字报,也不爱发言。为此团支部还特地找他谈过话,说是一个共青团员关键时刻应当表现自己的立场,要敢于斗争敢于揭发批判,特别是他们又面临毕业分配的时刻。实际上毕业前夕的反右运动,江平在学校的表现是消极的。
不知怎么对于他心爱的人突然又这么绝情。是的,戴真,他是真正地爱她,他应当帮助她,他是有力量帮助她的,也许他应当把她接到丽春园来,他原本就是这么想的。为了戴真白裳琼妈妈竟然破例来到这里,她这么关注她,全家人都这么珍爱她。她一个人回家,面临着她的倔爸爸,万一有什么意外,江平是有责任的。刚才在火车站,他真的没有看见她吗?确切地说他是怕看见她。戴真站在他面前,他一定会被她俘获的,那么他的立场呢?他是无法抵抗她的。在他给她的情书中屡屡写道:我是你的奴隶我是你的俘虏,只要你看我一眼只要你一声命令!他真的没有看见戴真吗?他强烈地感觉到戴真是回来了,就在近旁,她也看见了他。但是另有一种更强大的力量在胁迫着他,使他临阵犹豫,可巧妹妹江素贞出现了,真是天赐良机,就在这一霎那使他做出了决断。如果呼唤他的人是戴真,也许他又会是另外的决择。世界上真有这样的情况:许多经过深思熟虑的事情,并不有碍大局,而偶然间一霎那的决断,却往往会改变一个人终身的命运。江平正就是这样,这一霎那的抉择改变了他一生的生活。和当时的成千上万的大学生一样,斩断情丝,和右派恋人断绝来往。1957年的大学生,不和右派恋人断绝关系的,不吹的,有吗?有几个?很少!很有限!!非常有限!!!
江平是脱胎换骨了,江平变成了另外一个江平,因此在听见妹妹说什么愚蠢过火时,他被激怒了,才不由自主地说出那一番气慨非凡的足以震摄大家的话。
哥哥江平的说教,不管多么的革命、多么的毛泽东,妹妹江素贞都懒得和他理论,但是看见他胀红的面孔不可一世的样子,江素贞的不满突然倍增了。他有什么资格教训自己?还数落爸爸!想起去年也是在这儿,吃饭时的欢乐情景,她一阵冲动眼泪如泉水一般涌了出来。江平去火车站明明是接他的女友,和自己只不过是偶然相遇,啊,江素贞被愚弄了,确实是被愚弄了。
白裳琼忙把她揽在怀里一面说道:“哥哥说得对,别哭了,哥哥哪一点不是为你着想?陈荃也说你在你们学校搞什么假装右派。贞儿,在运动中你可不能胡来呀!如果真要入党,那是太好不过了。”
“别提陈荃,陈荃算什么?你们都一个腔调,干什么嘛?在家里也这样!你们给我戴上右派帽子好啦!你们去揭发吧!去立功吧!你们都革命,就我一个反革命!”江素贞又哭又喊。
邓丽春早已离开学校,又很少读报纸,对于当前的反右运动不甚理解,但凭直觉她感到形势严峻,认为儿子讲的大道理都是正确的。他爸爸江海涛老糊涂,一辈子办不成一件正经事,儿子今天这么公开教训他,她觉得非常舒心,只是女儿这么一哭,她倒是有些过意不去。她是丽春园的主人,为打破这僵局,她走进厨房,端出了那盘怪味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