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你,我不怕》 作者:杰克·伦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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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节:有你我不怕1(1)献给我的妹妹露易莎,  她夹克上别着一颗小银星,  随我一同乘坐尼拉号。他只知道,自己掉进了黑暗里。而从他知道的那一刻起,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杰克·伦敦  1  我快追上萨尔瓦多时,听到妹妹的尖叫声。我一回头,就发现她没了踪影,被覆在山丘上的小麦丛给吞没了。早知道不带她来,妈妈恐怕会大为光火。  我停下脚步,浑身是汗,等喘过气来后,才大声叫她:"玛丽亚?玛丽亚?"  一个微弱又可怜兮兮的声音回答我:"米歇尔!"  "你有没有受伤?"  "有,你快来。"  "伤到哪儿了?"  "伤到腿。"  我心里想,她一定是跑累了在耍赖,我还是继续前进。但万一她真的受伤,那怎么办?  其他人在哪儿?  我看到他们在小麦丛里行进的轨迹。他们正以如掌指般平行的路线,朝山顶慢慢往上爬,身后留下一排被踩扁的麦梗。那年小麦特高。由于春末多雨,到六月中旬,这些作物比以往都长得高且茂盛,只见一片密密麻麻,麦穗累累下垂,就等人们收割。  一切都被繁茂的小麦覆盖着。那些低矮的丘陵,恍如一汪金黄的海浪,一路往天边滚去。直到地平线尽头,除小麦、天空、蟋蟀、太阳和热气外,别无所有。  我不知当时有多热,一个九岁大的孩子很难懂得摄氏多少度的问题,只觉得不太寻常。  一九七八年的那个夏天已登上历史记录,在二十世纪高温排行榜上名列前茅。热气渗进石头,破坏地面,不但草木焦枯,牲畜也活活热死,人待在屋内也闷得发昏。一到菜园采西红柿,你就会发现果内的汁液早被晒干,绿皮胡瓜则是又小又硬。火辣的太阳让人喘不过气来,叫人浑身发软,提不起玩乐的兴致,简直夺去了生活的一切。到了晚上,照样令人无法忍受。  在横渡村横渡村:Acqua Traverse,意大利南部一个小村庄。因有特殊含义,此处意译。,大人要到晚上六点以后才肯出门。白天,他们都拉上窗帘,把自己关在屋里,只有我们这些小孩敢到无人的野外,在酷热的大太阳底下活动。  我妹妹玛丽亚才五岁,像只被人从动物收容所救出的小杂种狗,老爱跟着我。  "你要干吗?我也要去。"她总是这么说。  我妈则在一旁当她的靠山。"你这个哥哥是怎么当的?"  我根本脱不了身,只好带她一起出去。  毕竟这是在赛跑,没有人肯停下来帮她。  "一直往山上去。不可以绕路,不准跟在别人后面,不能停下来。最晚到的人要接受处罚。"骷髅头已经定好比赛规则,但对我稍作了让步,"好,你妹太小,不能参加比赛。"  "我才不小。"玛丽亚不服气,"我也要跑!"后来她就跌倒了。  可惜,我本来还可以拿第三。第一名照例由安东尼奥获得。  安东尼奥·纳塔拉,我们大家都叫他骷髅头,至于什么原因,我现在已经不记得了。或许是因为他曾在手臂上贴过一个骷髅头图案。那个图案其实是一种转印画,烟草商店就买得到,只要沾点水,就可贴用。骷髅头那年十二岁,是我们这群小鬼里年纪最大的,也是我们的老大。他喜欢发号施令,你要不顺从,他会对你非常恶劣。他并不算多聪明,可是够大,够壮,又很勇敢。况且,他攻上山顶的样子,简直像一台他**推土机。第2节:有你我不怕1(2)
第二名是萨尔瓦多。萨尔瓦多·史卡达席翁是我同班同学,跟我一样,都是九岁,也是我最好的朋友。他个子比我高,是个孤独的男孩,常一个人待着,偶尔会跟我们一起出来。其实他比骷髅头聪明得多,要想取代老大的地位,可说是轻而易举,但他对这种事不感兴趣。他父亲是个律师,叫艾米里欧·史卡达席翁,在罗马是号重要人物,听说在瑞士存下不少钱。  接着是我,米歇尔·阿米特诺。那次我本来跑得很顺,暂居第三,结果因为我妹妹搅局,害我停了下来。  我正在考虑是要回头,还是不管我妹妹时,发现自己掉到了第四名,在分界线另一端的雷莫·马沙诺已经追过了我。而且,我再不立刻往上爬,芭芭拉·穆拉也会追上我。  要真那样的话,我可丢死人了。竟然跑不赢女生,还是个胖女生!  芭芭拉四肢着地,像头疯母猪似的拼命往上爬,一身的汗水和泥土。  "你在干什么,还不回去找你妹妹?没听到她在叫你吗?她受伤了,真可怜。"芭芭拉咕咕哝哝的,表面上是在责备,心里可乐了。这回她总算有一次机会可以不用受罚。  "我这就去……我不会输给你的。"我可不能这样子在她面前承认失败。  我开始转身往下跑,一边挥手,一边像苏族人那样呼呼地叫。我的皮制凉鞋踩在麦梗上打滑,害我两次跌坐在地上。  我看不到我妹妹。"玛丽亚!玛丽亚!你在哪儿?"  "米歇尔……"  人在那里。一个可怜的小不点。她坐在一团断了的麦梗上,一手拿眼镜,一手揉着脚踝,刘海贴在额上,眼里泛着泪光。她一看到我就撅起嘴,身体鼓得像只火鸡似的。  "米歇尔……"  "玛丽亚,都是你害我输了!讨厌鬼,早叫你不要跟着来。"我坐下来,"你怎么了?"  "跌倒了。我脚受伤了,而且……"她张大嘴巴,眯着眼睛,摇头哭了起来,"我的眼镜!我的眼镜坏了!"  我真想捶她。放暑假以来,她已经弄坏了三副眼镜,结果每次被妈责骂的又是谁?  "你是哥哥,要看好妹妹。"  "妈,我……"  "不要妈我妈我的。你好像还没弄明白,菜园里已经生不出钱来啦。下次你们两个再弄坏眼镜,小心*股开花……"  我妹这副眼镜断过一次,后来又粘上,这次又从中间断掉,我看是报废了。  我妹还在哭。"妈……妈会生气……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用透明胶带缠一缠。来,你快起来。"  "可是缠胶带很丑,真的很丑。我不喜欢。"  我把那副眼镜放进口袋。我妹有斜视,不戴眼镜什么都看不见,医生说在她长大之前必须动手术。"没关系啦,你快起来。"  她不哭了,开始呼哧呼哧地倒吸鼻涕。"我的脚会疼的。"  "哪儿疼?"我一直想着其他人,他们肯定早在一小时前就爬上山顶了。我是最后一名。我只希望骷髅头手下留情,不要整我整得太厉害。有一次,我比脚踏车输了,他竟叫我从荨麻丛里跑过去。  "哪儿疼?"  "这儿。"她指着脚踝给我看。  "没什么,扭到而已。一会儿就不疼了。"  我把她帆布鞋上的鞋带解开,然后小心地脱掉鞋子,仿佛自己是医生。"好点没?"  "好一点了。我们回家好不好?我很渴,而且妈……"  她说得对。我们出来太久,又跑太远,早已错过午餐时间,妈一定正在窗口眺望。第3节:有你我不怕1(3)
 我现在可不想回家。  但在几个小时前,谁又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  那天早上,我们去骑脚踏车。  我们通常只骑短程,绕着房子转,最远顶多骑到田畔和干河床,然后就互相追逐着回来。  我的脚踏车是辆老古董,坐垫补了又补,且奇高无比,害我得向右倾斜,脚才能够到地面。每个人都叫它"烂马"。萨尔瓦多还笑说,那是第一次世界大战时"高山部队"用的。但我就是喜欢这辆脚踏车,因为我爸也骑过。  不骑脚踏车时,我们会在街上踢足球、玩偷旗和"一二三,木头人"的游戏,或者就在棚檐下闲荡。  我们爱做什么,就做什么,根本没有车会经过,毫无危险可言。大人们都把自己关在屋里,像蟾蜍在等热天过去。  时间过得很慢。暑假还没结束,我们已经等不及想开学了。  那天早上,我们聊到梅利却提家的猪。  我们经常提起梅利却提家的猪。听说那老头会用母鸡教那些猪厮咬,有时连在路上抓到的猫和兔子都不放过。  骷髅头吐了口口水。"以前我都不敢说,不过现在你们听好,那些猪把他女儿的腊肠狗也吃了。"  大家齐声惊呼说:"不会吧!"  "真的,我对圣母马利亚发誓。是生吞,活生生给吞了。"  "不可能!"  什么怪兽呀,竟能把一只血统纯正的狗给吃掉!  骷髅头点点头。"梅利却提把狗丢进猪舍里。腊肠狗很聪明,知道要逃,但那些猪更厉害,丝毫不给它机会,两秒钟就把它撕成了碎片,"他接着说,"比山猪还可怕。"  芭芭拉问他:"但他为什么要把狗丢进去?"  骷髅头愣了一会儿。"因为那只狗在屋里****。你啊,换做是你进去,肥肉再多也会被剥到只剩骨头。"  玛丽亚站起身来。"梅利却提是不是疯了?"  骷髅头又朝地上吐口水。"比他养的猪还疯。"  大家突然都安静下来,心想梅利却提的女儿怎会有这么一个邪恶的爸爸。我们虽不晓得她的名字,但都知道她有条腿安了铁框,那是她的标志。  "去找他们怎么样?"我大声说。  "探险!"芭芭拉说。  "可是梅利却提的农场离这儿很远,要骑老半天。"萨尔瓦多叫苦。  "哪儿远啊?很近啊!我们走……"骷髅头骑上脚踏车。他一逮到机会,就想把萨尔瓦多压下去。  我有个主意。"我们何不先到雷莫家的养鸡场抓只母鸡,到那边再把鸡丢进去,看那些猪会不会把鸡撕了吃掉?"  "好主意!"骷髅头深表赞同。  "但要是让我爸知道我们抓他的鸡,他不把我宰了才怪。"雷莫一脸哀怨哭诉着。  但他哭也没用,这个主意实在太棒了。  我们来到养鸡场,专挑最瘦的下手,最后相中一只瘦骨嶙峋的母鸡,用个袋子装进去。  于是我们六个人,外加一只母鸡,一同出发去看梅利却提家那些名猪。我们在田野间骑着脚踏车,太阳也在我们头顶上旋绕,想把一切烤熟。  萨尔瓦多说得对,梅利却提的农场是很远。等我们到达目的地,每个人都口干脑热了。  梅利却提戴了副太阳眼镜,正坐在一张生锈的旧摇椅上,旁边插着一把弯曲的太阳伞。  他的屋子破破烂烂,屋顶用焦油和洋铁皮胡乱补缀,院子里则摆着一堆垃圾:几个废轮胎、一辆生锈的毕安奇毕安奇:Bianchi,自行车品牌。、几张漏底椅和一张缺了一条腿的桌子。在一根覆着常春藤的广告木柱上,挂着几颗乳牛的头颅,久经日晒雨淋,早已被侵蚀得不成模样。另外还挂着一颗较小的头颅,头上没长角,天晓得那是什么动物。
第4节:有你我不怕1(4)
有条骨瘦如柴的大狗被铁链拴住,在一旁吠叫。  屋后有几间波浪形铁皮屋和猪舍,就在gravina边缘。gravina是指"小峡谷",是河流强烈切蚀而成的长缝。只见波浪形尖峰与岩石峭壁矗立在红土上。谷内通常长着弯七扭八的橄榄树、杨梅和冬青属植物,而牧羊人会把羊群赶进洞穴里去。  梅利却提倒像尊木乃伊。他的皮肤又干又皱,松垮不堪,除了胸口有一小簇白毛外,头上根本是光秃一片。他穿着黑短裤和褐色塑料拖鞋,脖子上挂着用绿色橡皮圈固定的颈框。  他看到我们骑脚踏车过来,却动也不动,把我们当海市蜃楼。那条路除了载干草的卡车偶尔会经过,从来不曾出现过半个人影。  这地方有股**臊味,又有一大群马蝇,但梅利却提似乎丝毫不受影响。有些马蝇把他当成乳牛,停在他头上及眼睛四周,他也不以为意,等到有的爬上了嘴唇,他才会吹口气把它们赶走。  骷髅头走向前去。"先生,我们口渴。有没有水喝?"  我有点担心,像梅利却提这种人,可会对你开枪,把你丢进猪舍,或在水里下毒。我爸告诉过我,美国有个家伙在自家池里养鳄鱼,有人来问路,他就请那个人进来,把他敲昏,丢进去喂鳄鱼。后来警方找上门,那个家伙宁可让鳄鱼撕成碎片,也不愿被抓去坐牢。梅利却提可能就是那种人。  他提起太阳眼镜。"小朋友,你们来这儿做什么?会不会离家太远?"  "梅利却提先生,你真的拿腊肠狗去喂猪?"芭芭拉冷不防地高声问。  我简直快昏倒。骷髅头转身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萨尔瓦多则在她腿肚子上补上一脚。  梅利却提突然大笑起来,咳了几声,差点噎着。等恢复后,他才回答:"小妹妹,是谁告诉你这些胡说八道的话?"  芭芭拉指向骷髅头。"就是他!"  骷髅头当场脸红,低下头去看自己的鞋。  我知道芭芭拉的用意。  几天前,我们曾比赛丢石子,结果芭芭拉输得最惨。那时骷髅头竟叫她解开衬衫纽扣,让我们大家看她的胸部,以作为处罚。芭芭拉已经十一岁了,是有点看头,不过跟两年后的她相比,可说是小巫见大巫。她自然不肯答应。"如果你不肯,就别想再跟着我们。"骷髅头语带威胁。我为这件事感到不安,这种处罚太不公平。我是不喜欢芭芭拉,她只要逮到机会,就会回敬你一拳,但叫她秀**给大家看,毕竟太过分。  骷髅头终于撂下狠话。"不给看的话,你马上滚蛋!"  芭芭拉二话不说,当场解开衬衫的纽扣。  我忍不住也看了。妈**不算,这是我生平第一次看到女生的**。或许我表姐来我们家住那次也算,她叫伊芙莉娜,比我大十岁。无论如何,我对自己喜欢的**已有定见,而芭芭拉的,我一点也不喜欢。她的**长得像斯卡摩萨斯卡摩萨:scamorza,意大利的一种奶酪。,像皮肤表面起皱褶,跟她肚子上的游泳圈没有两样。  芭芭拉对这件事一直耿耿于怀,现在可找到机会报仇了。  "原来是你在造谣,到处说我拿腊肠狗去喂猪。"梅利却提抓了抓胸膛,"奥古斯都。那只狗叫奥古斯都,与那位罗马帝国的皇帝同名。它活到十三岁才死掉,被鸡骨头噎死的。我依基督教惯例,替它办了葬礼,挖了坟墓,一样不缺。"他指着骷髅头,"你这个小子,我敢说你一定是年纪最大的,对不对?"第5节:有你我不怕1(5)
 骷髅头没回答。  "你不该说谎,也不该损害别人的名誉。你应该实话实说,尤其是对那些年纪比你小的。永远要说实话,不管是在人、上帝还是自己面前。"他说话的口吻倒像牧师在传道。  "那只狗从来没在屋内****?"芭芭拉还不放弃。  梅利却提想摇头,但脖子上戴着颈框。"它是很有教养的狗,又很会抓老鼠。愿它在天国安息。"他指向饮水槽,"你们若口渴,可以去那边喝水。全区独一无二,不骗你们。"  我们拼命喝水,灌到肚皮都快胀破了。这水的确清凉甘甜。之后我们便打起水仗,并把头放在水管底下。  骷髅头又开始神气起来,说梅利却提只是个狗*东西,还说他清楚得很,是那老家伙自己糊涂,把腊肠狗拿去喂猪。  他瞪着芭芭拉说:"我会让你好看。"然后口中念念有词地走开,独自坐在马路对面。  我、萨尔瓦多和雷莫开始抓蝌蚪玩,我妹妹和芭芭拉则坐在水槽边泡脚。  几分钟后,骷髅头忽又兴冲冲地回来。"看!你们看!看看有多大!"  我们大家都转过身去。"什么东西?"  "那个。"  是座山丘。这山丘看起来像帕捏托捏帕捏托捏:panettone,意大利的传统圣诞蛋糕,外形呈圆顶高筒状,内有干果、蜜饯等馅料,原产于米兰。,像巨人放在平原上的大蛋糕,就矗立在我们面前,距离大概两公里,是个金黄色的庞然大物,外表罩着一层小麦织成的毛毯。没有半棵树,没有悬崖峭壁,没有丝毫瑕疵来破坏它的整体美。山顶上的天空一半澄澈,一半混浊。后面还有其他山丘,但与这巨大的圆顶相比,简直像是小矮人。  天晓得我们之前怎么都没注意到。其实我们看到了,只是心不在焉。或许是因为它已融入整个风景之中,也可能是我们一路上都在找梅利却提的农场,无暇他顾。  "我们去爬,"骷髅头指着那座山丘,"我们去爬那座山。"  我说:"不知山顶上长什么样。"  一定是个很棒的地方,说不定还有什么奇珍异兽。我们从未到过那么高的地方。  萨尔瓦多用手遮在眼前,仔细察看着山顶。"我打赌在上面一定看得到海。没错,值得一爬。"  我们静静凝视着那座山丘。这才叫探险,梅利却提家的猪算什么。  "我们在峰顶插上旗帜。这么一来,只要有人再爬上去,就会知道我们已先到一步。"我说。  "哪儿来的旗帜?我们没有旗子啊。"萨尔瓦多说。  "就用这只母鸡吧。"  骷髅头一把抓起装鸡的袋子,不停在空中挥舞。"好喔!我们把它的脖子拧断,然后在它*眼插根棍子,再把棍子固定在地上。鸡的骨骸会一直留在那边。这只母鸡就由我来带。"一只被刺穿的母鸡会被当成巫术的象征。  但骷髅头却在这时使出他的必杀技。"一直往山上去。不可以绕路,不准跟在别人后面,不能停下来。最晚到的人要接受处罚。"  我们大家都哑口无言。赛跑!为什么?  理由很简单,不为别的,完全针对芭芭拉而来。芭芭拉铁定又是最后一名,必须受罚。  我想到我妹妹,说她还太小,一定会输,这不公平,所以不能参加比赛。  骷髅头这招来得突然,但芭芭拉仍看穿他的诡计,用手指做出拒绝的手势。  "那又怎样?比赛就是比赛,她跟来就要参加。要不然叫她在山下等。"
第6节:有你我不怕1(6)
 那是不可能的事,我不会丢下玛丽亚不管。那个鳄鱼的故事一直在我脑海里萦绕不去。梅利却提是蛮亲切的,但也不能太相信他。万一妹妹被他杀了,怎么向我妈交代?  "我妹留下,我就留下。"  玛丽亚竟来凑热闹。"我才不小!我也要跑。"  "你闭嘴!"  骷髅头解决了这场纷争:她可以跟来,但不计排名。  我们把脚踏车丢在水槽后,然后出发。这就是我会在那座山丘上的来龙去脉。  我把玛丽亚的帆布鞋穿回她脚上。"能不能走路?"  "不行。脚好痛。"  "等会儿。"我在她腿上吹了两口气,接着用手去挖烫人的泥土,捧起一把,往上面吐些口水,然后敷在她脚踝上。"这样就会好点。"其实我在瞎掰。泥土对蜂蜇和荨麻痒是有疗效,但对脚踝扭伤可无半点用处。管他的,哄得过玛丽亚就好。"好点没?"  她用手臂擦擦鼻子。"好一点了。"  "能走吗?"  "可以。"  我拉着她的手。"能走就继续出发,快点,我们是最后一名。"  我们兄妹俩开始往山顶前进。每隔五分钟,玛丽亚就得坐下来,让她的腿休息一下。情况虽糟,但还好有阵微风吹起,及时舒解不少。风在小麦丛里窸窣作响,像极了呼吸声。有一次,我好像看到有黑影悄悄地从旁掠过,应该是动物没错,难不成是狼?不对,这地区根本没有狼,可能是狗或狐狸。  这道斜坡可真陡峭,仿佛永远爬不完似的,眼前除了小麦,还是小麦。当我忽然看到一小片天空时,只知道离山顶不远了,没想到一下子就站在了顶上。  这上面绝无任何特殊之处,一样被小麦丛覆盖着,我们脚下依旧是被烤焦的红土,头顶还是那颗毒辣的太阳。我朝地平线望去,只看到一片乳白色的薄雾笼罩四周,根本见不着海。但可看到其他景物,如矮丘、梅利却提的农场和猪舍及小峡谷。另外还可看到贯穿田野的那条白色的路,也就是我们骑脚踏车到山脚下的那条长路。再往更远处眺望,又可看到我们居住的小村落--横渡村,但已变成小小一点,村里的四间小房子和一幢老旧的大宅院,都在小麦丛里失去踪影。隔壁的露西那诺村则已完全消失在雾里。  妹妹说:"我也要看。让人家看嘛。"  我虽然已经累坏了,几乎快站不住,仍硬将她扛在肩上。她没有眼镜戴,看不到什么东西。  "他们在哪儿?"  他们经过之处,麦穗变得乱七八糟,很多麦梗不是矮了一截,就是被折断了。我们沿着那些轨迹,走向山丘另一端。  玛丽亚紧抓住我的手,指甲刺进我的皮肤。"啊!好可怕!"  我转过身去。  他们真下手了。他们用棍子穿透那只母鸡,棍尖穿胸而出,母鸡被插在杆头上,两腿悬垂,双翅开展,仿佛在将灵魂交给造物主之前,已先屈服于残暴者之手。它的头歪向一边,活像个血淋淋的垂饰,触目惊心。它的喙张开,流下串串血珠。一大群刺耳的苍蝇在它四周嗡嗡地叫,有些聚集在眼睛部位,有些停在血上。我感到背脊升起一阵寒战。  我们继续前进,越过山脊,开始往下坡路走。他们几个到底跑哪儿去了?为什么要从这条路下去?  我们又走了二十米,才发现原因。  这座山其实并不圆,来到山后一看,原本完美无瑕的轮廓顿时丧失殆尽。山后一路向外延伸成驼峰状,缓缓蜿蜒而下,最后连接平地。半山腰有个封闭的窄谷,只有从那边高处或飞机上才看得到。第7节:有你我不怕1(7)
要做那座山丘的模型很简单:先把黏土捏成球状,切成两半,一半放桌上,另一半做成腊肠的形状,也有点像是肥蛆的形状,然后插在另外半颗球后面,中间再挖个小洞,便大功告成。  奇怪的是,在那隐蔽的凹处,竟有一些树。在风吹日晒不到的地方,还长着一小片橡树林。此外,有间褐砖暗梁的废屋兀立在绿叶间,屋顶已摇摇欲坠。  我们兄妹俩沿着小径而下,进入山谷。  真想不到会遇到这种好事,能在树荫下乘凉。  在谷内,我们不再听到蟋蟀唧唧,只有鸟鸣啁啾。这里有紫仙客来,有一大片绿常春藤,还有股清新怡人的味道。置身于此,你会想在树干旁找块舒适的小地方睡个午觉。  萨尔瓦多像个冒失鬼,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到处看过没?这地方真棒!"  "棒极了!"我回答,同时打量着四周。说不定有条溪可以喝水。  "怎么现在才来?我还以为你回去了。"  "没有,是我妹脚扭伤了,所以……我好渴,想喝水。"  萨尔瓦多从登山背包里拿出一个瓶子。"剩得不多。"  那一点水连润唇都不够,我却和玛丽亚共享,真像一对同甘共苦的好兄妹。  "谁赢了?"我很担心处罚的事。我已精疲力竭,只希望骷髅头能破例放过我或改天再罚。  "骷髅头。"  "你呢?"  "第二。雷莫第三。"  "芭芭拉?"  "最后一名。"  "谁要被罚?"  "骷髅头说是芭芭拉,但芭芭拉说应该是你,因为你才是最后一名。"  "结果呢?"  "我不知道。老罚东罚西的,烦死了。我先出来走走。"  我们三个开始往农舍走去。农舍盖在垦地中央,被交错的橡树枝遮住。这间房子上有几条深深的裂缝,从地基一直裂到屋顶,竟没有倒塌,真是奇迹。房子已无窗户,只留下四方形的框洞。有棵无花果树,枝条交缠纷错,完全占据楼梯,一路蔓延到阳台。再看它的树根,已将石阶撑破,还把栏杆推倒。楼上还保留住一扇淡蓝色的门,不过已彻底腐烂,表面的漆也因阳光照射而剥落开来。房子中央有道大拱门,直接通向一间有拱顶的房间。有个牛棚,棚内有生锈的铁柱和木柱支撑楼上,棚顶却破了好几个洞。一看地上,有干了的粪便、灰烬和几堆破砖烂瓦。几面墙的灰泥大部分掉光了,露出一大片干硬的石面。  骷髅头坐在一个水槽边,边拿石子丢一面生锈的鼓,边望着我们。"你终于到了。"之后他又特别补上一句,"这地方是我的。"  "什么意思?"  "我先看到的。先看先赢。"  有人从后面推了我一把,害我差点趴倒在地。我回头一看,原来是芭芭拉,一件衬衫搞得脏兮兮的,披头散发,满脸通红,一副要找我打架的样子。"该罚的人是你。你最晚到,你输了!"  我举起双拳。"你自己心里明白,我要不往回跑,会是第三名。"  "那又怎样?输就是输!"  "谁要被罚?"我问骷髅头,"她还是我?"  骷髅头没立刻回答,过了一会儿才指向芭芭拉。  "看到没?看到没?"我爱死了骷髅头。  芭芭拉用脚踢土。"不公平!不公平!又是我!为什么每次都是我?"  我也不晓得。我只知道总有人运气特别差,什么倒霉事都会遇上。此刻就是芭芭拉·穆拉这个胖女生,她成了代罪羔羊。我虽感到抱歉,但仍庆幸自己没碰上相同的遭遇。
第8节:有你我不怕1(8)
芭芭拉像头犀牛似的,在我们几个之间来回跺地。  "要不然,我们来投票!不能每次都他说了算。"  即使已经过去二十二年,我仍不明白她怎么受得了我们几个。应该是害怕孤单吧。  "没问题,我们就来投。"骷髅头对她让步,"我先投你一票。"  "我也是。"我说。  "我也是。"玛丽亚这个应声虫。  我们看着萨尔瓦多。按照我们定下的规矩,进行投票表决时,没有人可以弃权。  "我也是。"萨尔瓦多说,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看到没?五比一。你输了。就是你。"骷髅头宣布表决结果。  芭芭拉咬住嘴唇,握紧双拳时,我看到她喉间一阵起伏,足有网球般大,但硬是被她吞了回去。她低下头去,不过没哭。  我尊敬她。  "要……要我怎么做?"她结结巴巴地说。  骷髅头揉了揉喉咙。他又在想虐待人的点子。  他犹豫了一会儿。"你要……现……给我们看。你要现给我们大家看。"  芭芭拉身体摇晃了一下。"我要现什么给你们看?"  "上次你露**,"他转身对着我们,"这次换现你的小洞,长毛的小洞。你把内裤拉下,现给我们看。"他发出一阵粗哑又刺耳的笑声,预料我们也会有同样的举动,但我们并没有,反而僵在原地,仿佛有阵风突然从北极吹入这个山谷。  这项处罚太苛刻,对我们来说也是种酷刑,我们都不想看芭芭拉的小洞。我感到胃一阵痉挛,只希望自己不在现场。那种感觉很脏,很……我不会说,反正就是很恶心。况且,我妹妹也在场。  "办不到,"芭芭拉摇头说,"打死我也不脱。"  骷髅头站起来,手插口袋,嘴里咬根麦穗,晃呀晃地走向芭芭拉。他站在芭芭拉面前,脖子伸得长长的,并不比芭芭拉高多少,也不见得多么壮。他们两个要真打起来,我并不认为骷髅头可以轻松获胜。如果芭芭拉把他摔倒在地,再重重压在他身上,搞不好会闷死他。  "你输了,赶快乖乖脱裤子。你敢整我,这就是给你的教训。"  "你休想!"  骷髅头打了她一巴掌。芭芭拉像条鳟鱼般张口瞠目,用手揉着脸颊。她仍没哭,反而转身面向我们。"你们都不吭声?"她抽噎着说,"你们跟他一样坏!"  还是一片沉寂。  "好,很好。我发誓再也不要看到你们!"  "怎么搞的,哭啦?"骷髅头正尽情享受。  "没有。"芭芭拉饮泣吞声,勉强说出口。  她穿着一条膝部有褐色补丁的绿棉裤,跳蚤市场都买得到。那条裤子她穿起来太紧,肚皮都盖在皮带上。她打开皮带的扣环,开始去解纽扣。  我瞄到一条有小黄花的白内裤。"等等!我才是最后一名。"我听到自己讲话的声音。  每个人都回头看着我。  "不用怀疑,"我吞了口气,"让我来。"  "来什么?"雷莫问。  "受罚。"  "不行,该罚的是她。"骷髅头厉声驳斥我,"没你的事,你闭嘴。"  "当然有我的事。我最晚到,就该受罚。"  "我说的才算。"骷髅头向我走来。  我双腿在发抖,希望没人注意到。"我们再投一次票。"  萨尔瓦多挡在我和骷髅头之间。"照规定是可以再投一次的。"  我们曾立下一些规定,其中一条就是可进行二轮投票。  我举起手。"我来受罚。"第9节:有你我不怕1(9)
萨尔瓦多也举起手。"米歇尔受罚。"  芭芭拉一面系皮带,一面哽咽。"他受罚。这才公平嘛。"  骷髅头吓了一跳,一双疯狗眼盯着雷莫看。"你怎么说?"  雷莫叹了口气。"芭芭拉受罚。"  "我该怎么办?"玛丽亚问。  我对她点个头。  "我哥受罚。"  最后萨尔瓦多宣布:"四比二,米歇尔获胜。他来受罚。"  想上二楼并不容易。  石阶遭到破坏,还原成一堆挡路的石材,楼梯已荡然无存。我正攀住无花果树的树枝,想办法前进。我的手脚被黑莓刺刮伤,有根刺还划过我的右颊。  走栏杆完全行不通。万一栏杆倒塌,我会掉进荨麻和白石楠丛里去。  这是我逞英雄的后果。  "你必须爬到楼上,进屋里去,走到对面,从尽头的窗户跳到树上,再爬下来。"  我原本担心骷髅头会叫我露出小鸡鸡,或在我的*眼插上棍子,但他却要我去涉险。搞不好会受伤,但谢天谢地,我宁可受伤,也不愿现宝。  我毫无怨言,决心放手一搏。他们几个都坐在一棵橡树底下,准备观赏米歇尔·阿米特诺可能摔断脖子的搏命演出。  他们在一旁比手画脚,不时传来各种意见。"走那边。""那边都是黑莓丛,直走。""吃颗黑莓补补。"我才不理他们。  我爬上阳台。在黑莓丛与墙之间有道窄缝,我侧身挤进去,来到门口。门被一条铁链拴住,不过挂锁已因锈蚀而脱落。我用力一推,门跟着"咿歪"一声打开。  一阵慌忙拍翅声和羽毛抖动声,一群鸽子从屋顶的破洞钻飞出去。  "什么样?里面什么样?"我听到骷髅头在问。  我边留意脚步,边走进去,没工夫理他。  这房间还蛮大的,很多屋瓦都已脱落,有根横梁垂悬在中央。一个角落里有个壁炉,角锥形的遮檐卡着一层黑色的烟垢。另一个角落则堆着几件家具、一台倒放着的生锈炊具、瓶瓶罐罐、一些陶器、屋瓦和一个破弹簧床。所有东西上面都有鸽粪。房内臭气冲天,有股辛辣的恶臭直呛进人的鼻喉里去。瓷砖地板上,有许多野生植物和杂草迸窜而出。房间另一端有扇关闭的红漆木门,想必一定通向其他房间。  那就是我必须走的路线。  我先探出一步,脚下的横梁突然嘎吱作响,地板也跟着摇晃起来。我那时大概三十五公斤,跟一个水槽差不多重,若把水槽放在那个房间中央,难保地板不会垮掉。我想还是不试的好。  要到下一扇门,还是贴着墙走为妙。我屏气凝神,像个女芭蕾舞者一样踮起脚尖,沿着房间周边走。地板一垮,我会掉到约四米深的牛棚,不摔断几根骨头才怪。  还好悲剧没有发生。  这个房间跟厨房差不多大,两侧已塌陷,地板完全不见,只剩一条桥状路线通向对面的门。支撑屋顶的横梁共有六根,只有中间那两根还算完好,其余都已蛀坏。  我无法沿着墙走,看来不得不过桥,但桥下那两根横梁的状况,可能也不比其他四根好到哪儿去。  我在门口犹豫半天,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现在打退堂鼓,回去一定会被他们奚落,变成永远的笑柄。我干脆往下跳如何?一时之间,底下那四米好像变得不那么高了。我大可跟他们说没路可通窗口。  人的大脑有时就爱耍贱。  大约十年后,我又碰到一次类似的状况。那次我到格兰·沙索滑雪,可是挑错了日子,遇上下雪天,天冷得要命,耳朵被风刮得几乎结冰,且又一片雾茫茫。当时我十九岁,只滑过一次雪,兴奋过了头,完全不考虑安全问题,也不理会别人的劝告,执意要去滑雪。我全身包得像爱斯基摩人,坐上缆车,往滑雪道前进。第10节:有你我不怕1(10)
 因为风太强,缆车马达自动停止运转,要等到风变弱以后,才会再重新启动。于是缆车走走停停,有时前进十米,停十五分钟,有时前进四十米,接着二十分钟都不动,就这样一直没完没了下去,真叫人发狂。我对缆车的了解仅止于此,其余一概不知。我的手指、脚趾和耳朵渐渐失去感觉,我想把身上的雪拍掉,但徒劳无功,雪花仍无声无息、轻飘飘地不断落下。过了一会儿,我开始觉得昏昏欲睡,头脑愈来愈迟钝,我强打起精神,告诉自己不能睡着,否则小命不保。我大声求救,听到的只是风声。我往下看,底下正是个滑雪道,距离大约十米。我想起在战争期间,有个飞行员从燃烧的飞机上往下跳,降落伞没打开,但人竟平安无事,救他一命的正是地上柔软的雪。十米的高度不算高,如果我跳得好,身体不要僵硬,应该不会受伤--那个飞行员从更高的地方跳下来,还不是没事?我脑海里有个声音不断重复:"跳!跳!跳!"我举起安全杠,身体开始前后摆动。幸好缆车及时启动,我才清醒过来,又把安全杠放回去。那个高度真是可怕,起码会让我跌断双腿。  在那间屋里,我也有同样的感觉,想往下跳。后来我想起曾在萨尔瓦多的书里看到一篇文章,说蜥蜴会爬墙是因为重量分配完善。蜥蜴把全身的重量平均分散在腿部、腹部和尾巴上,而人类却都集中在脚上,所以才会沉入流沙。  没错,我也该学学蜥蜴。  我屈膝跪下,整个人趴了上去,开始匍匐前进。我每动一下,就会有几块石材和地砖跟着掉落。我感觉到底下的横梁在晃动,于是不断告诉自己:轻点,轻点,像蜥蜴一样轻。我虽足足爬了五分钟,但总算安然到达另一端的门口。  我把门推开。这是最后一个房间,再过去就是可以俯视庭院的窗口。有根树枝蜿蜒地穿屋而过。这里的地板也已塌陷,但只塌了一半,另一半还硬撑着。我又重施故伎,平贴着墙走。我看到底下也有个微暗的房间,里面有团残余的灰烬、几罐开过的番茄罐头及空面粉袋。不久前一定有人在那里待过。  我平安到达窗口,往下再看。  底下有个小院子,院子周围长着一排黑莓,紧接着便是树林。地上有一个龟裂的水泥槽、一个生锈的起重机回旋臂、几堆覆着常春藤的石造结构、一个汽缸及一个床垫。  我要攀爬的那根树枝已近在眼前,离我不到一米,但要想不用跳就上得去,距离还嫌太远。那树枝长得粗粗弯弯的,向外延伸超过五米,像条巨大的蟒蛇,要支撑我的重量绝对不成问题。只要让我到达另一端,我就有办法下去。  我站在窗台上,在胸前画了个十字,像亚马逊森林的长臂猿那样双臂前伸,纵身一跳,结果脸朝下落在树枝上。我用手去抓,但树枝太粗抓不住,想用腿去夹,又夹不到东西。于是我开始往下滑,只能试着攀附在树皮上。  救星忽然出现在眼前。离我几十厘米远的地方有根较小的树枝。我咬紧牙关,身子猛力向前一挺,双手抓住那根树枝。是一根枯枝,"啪"一声断了。  我背先着地。我静静躺在地上,眼睛闭着,心想这下脖子肯定断了。我感觉不到任何痛楚,只是静静躺在那儿,全身僵硬,无法动弹,手中还握着那根树枝,想不通自己为什么不感到疼痛。或许已经瘫痪,就算有人在我手臂上弄熄烟蒂,或者是在我大腿上**叉子,我也不会有任何感觉。 第11节:有你我不怕1(11)
我睁开眼睛,凝视着隐约出现在我上方的那把绿色巨伞,看到绿叶间有阳光闪闪发亮。我得试试,说不定头还能动。我抬起头来,把手中那根烂树枝丢掉,用手去碰触地面,竟发现地是软的。原来我是跌在床垫上。  我把刚才惊险的画面,从滑落、飞行、坠地到平安无事,又倒带回去看一遍,才想起在我着地的一刹那,的确曾听到沉闷空洞的一声。我发誓,我真的听到过。  我把脚移开,发现在树叶、小树枝和泥土之间有块绿色的波形板,是透明的玻璃纤维屋顶。有人用东西把它盖住,看样子是不想被人发现,而盖在波形板上的,正是那张旧床垫。  那块波形板有弹性,把我落下的力量吸收掉,救了我一命。所以说,板子底下一定是中空的。可能是个秘密藏身处,或是条通往金银窟的地道。  我趴在地上推那块板子。  那块波形板还挺重,但经我慢慢使力,终于也移出一些距离来。有股恶臭随即窜上来,是大便的味道。我赶紧撇过头去,用手捂住嘴巴继续推。  原来我是掉在一个洞上。  洞内原本很暗,但随板子愈移愈开,光线也变得愈来愈亮。洞内四周是铲子挖出来的土墙,橡树根已被砍断。  我好不容易又把板子移开一些。这个洞宽约二米,高约二米半,里面空无一物。  不对,有东西在里面。  一团破布?不是……  一只动物?一条狗?不是……  到底是什么?上面又没有毛……白白的……  一条腿……  是条腿!  我往后跳开,差点跌倒。  一条腿?  我深吸了口气,又向下瞄了一眼……是条腿没错。  我感到耳朵一阵热,顿时头重手沉,我快晕倒了。我赶紧坐下,闭上眼睛,一手撑着额头猛吸气。我原本想跑掉,跑回其他人身边,但又不甘心,非得再看一眼不可。  我又走向前去,仔细一瞧。  那是条男孩的腿。另外从那团布里露出的是手臂。  有个男孩在那个洞底。  他侧身躺着,头埋在两腿之间。  他没有动。  他死了。  我站在那边看着他,完全忘了时间的存在。底下还放着一个水桶和一个小炖锅。  说不定他是在睡觉。  我捡起一块石头,朝那个男孩身上丢去,正好打在大腿上,但他仍动也不动。他死了,死翘翘了。我后脑勺突然一阵麻。我又捡起一颗石头,丢向他的脖子。我好像看到他在动,手臂稍微动了一下。  "你在哪儿?你在哪儿?跑哪儿去了,你这个娘娘腔!"  是他们!骷髅头正在叫我。  我急忙抓着那块波形板往后拉,直到盖住洞口后,又撒上树叶和泥土,再把床垫放好。  "米歇尔,你在哪儿?"  我临走前,又回头看了两次,确定一切都恢复原状后,才离开现场。  我正骑着我那匹"烂马"前进。  我身后的太阳是颗巨大的红球,最后没入小麦丛里失去踪影,只留下天边几抹或橘或紫的晚霞。  他们问我是如何进到那间屋子里去的,危不危险,有没有掉下去,有没有奇怪的东西,跳上树难不难。对于这些问题,我一概敷衍两句了事。  我们终于玩累了,开始往回骑。山谷内有条小径可通往外边,一直穿过赭色的田野,再连接大马路。我们骑上各人的脚踏车,一起安静地上路。一群小飞虫围在我们四周嗡嗡地叫。
第12节:有你我不怕1(12)  玛丽亚骑着她的葛莱齐拉葛莱齐拉:Graziella,自行车品牌。跟在后头,轮子的胎纹已被石头磨光。骷髅头抢在最前面,身旁是他的小跟班雷莫。萨尔瓦多正以Z字形路线前进。芭芭拉骑着特大号的毕安奇。我则一面看着大家,一面想着洞内那个男孩。  我不会跟任何人说这件事。"先看先赢。"骷髅头自己立下的规矩。果真如此,洞内那个男孩就是我的。如果我告诉他们,依骷髅头的个性,一定会独揽功劳。他会对每个人说,这是因为他决定上山才发现的。  这次他想都别想。受罚的人是我,从树上跌落的也是我,发现那个男孩的当然非我莫属。  他不是骷髅头的,不是芭芭拉的,也不是萨尔瓦多的,只属于我一个人。他是我的秘密发现。  但我并不确定他是生是死。说不定他的手臂根本没动过,是我自己胡思乱想。也说不定那只是尸体惯有的肌肉收缩运动,就像你用剪刀把一只黄蜂拦腰剪断,前半身还会继续走一样,又比如没有头的鸡也会继续拍翅,情况都是如此。只是,他怎么会在那个洞内?  "我们怎么跟妈妈说?"  我没注意到玛丽亚已骑到我身旁。  "我们怎么跟妈妈说啊?"  "我也不知道。"  "你会不会跟她提眼镜的事?"  "会啊,但你绝不能说我们去了哪儿。要是让她知道,她一定会说就是因为爬那么高,你才把眼镜弄坏。"  "没问题。"  "你发誓。"  "我发誓。"她吻了一下自己的手指。  如今的横渡村已属于露西那诺市的一个区。在八十年代中期,有位本地的建筑测量师用钢筋混凝土盖了两排高楼,全是有圆窗的立体造型,扶栏采用淡蓝色系,屋顶还装了避雷针。而后,又多了一家消费合作社、一家烟草店兼饮食吧及一条直通露西那诺的双向柏油机场跑道。  在一九七八年时,横渡村几乎小到不存在。如果按照现今旅游杂志的写法,就叫乡下小地方。  没人知道横渡村村名的由来,就连老特隆卡也不清楚。这里除了每两个礼拜会有水车来外,根本没有水。  萨尔瓦多家是个大宅院,我们都说他家是座皇宫。那是栋十九世纪盖的灰色建筑物,又宽又长,有个铺石的大门廊,还有个长着一棵棕榈树的小中庭。此外,村里便只剩下四户人家,四间用石头和灰泥盖成的小房子,素瓦小窗,非常简陋。那就是我们其他五个人住的房子。骷髅头家一间。雷莫家一间。耳聋又丧偶的老特隆卡也住在雷莫家,他有两个房间,外面便是菜园。接着是芭芭拉家。她父亲叫皮耶特洛·穆拉,母亲叫安杰拉。她母亲在楼下开了一家杂货店,卖面包、通心粉和肥皂,还可以打电话。  四间房子分两边,一边各两间。村内只有条崎岖不平的道路,路上净是坑坑洞洞。没有广场,没有巷弄,但在草莓藤缠绕棚顶的凉亭下,摆着两张长椅。另有一个喷水式的饮水器,后来装上水龙头,以避免浪费。除此之外,四周全是麦田。  上帝对这地方只遗漏了一点,但人类已将它补齐:一块漂亮的蓝色标志,上面用大写字母写着"ACQUA TRAVERSE(横渡村)"。  "爸爸回来了!"妹妹大喊,随即把脚踏车一丢,冲上台阶。  我们家前面停着一辆有绿帆布的菲亚特卡车,那是我爸开的。  当时我爸是卡车司机,专门载货到北部,出去一趟要好几个礼拜才会回来。第13节:有你我不怕1(13)
他答应我有一天要带我一起去北部。我不太能想像北部的情况,只知道北部很富有,南部却很穷。像我们家就是。我妈说,只要我爸继续努力工作,我们很快就会有钱,不用再过苦日子。因此我爸不在时,我们不能抱怨。他这么做都是为了我们。  我气喘吁吁地跑进屋里。  我爸穿着内衣裤坐在餐桌座位上,面前摆着一瓶红酒,嘴里叼着吸纸烟用的烟斗,大腿上坐着我妹妹。  我妈背向着我们在煮饭,弄得屋里都是洋葱和西红柿酱的味道。电视开着。那台歌伦第歌伦第:Grundig,电器品牌。黑白电视长得像个大箱子,是我爸几个月前带回来的。电扇也开着,正在嗡嗡作响。  "米歇尔,你一整天都跑哪儿去了?你妈都快疯了。这个女人在家等老公已经够可怜了,还要叫她等儿子,你都不会替她想想?你妹妹的眼镜是怎么回事?"  他并不真的生气。他一生起气来,眼睛会鼓成蟾蜍眼。他回到家,心情甚好。  妹妹看着我。  "我们在溪边盖小屋,"我从口袋里掏出眼镜,"不小心弄坏了。"  他吐出个烟圈。"拿过来我看看。"  我爸长得瘦瘦小小的,但很好动。他一坐在卡车的驾驶座上,整个人几乎都消失在方向盘后面。他有一头黑发,平时都用美发油把头发往后梳平,下巴则留着一撮粗硬的白胡子。他身上有股国民烟混杂古龙香水的味道。  我把眼镜递给他。  "报废了。"他把那副眼镜放在桌上,又说,"以后不买眼镜了。"  我和妹妹面面相觑。  "那我怎么办?"妹妹焦急地问。  "不戴眼镜啰。好让你学乖。"  我妹吓得说不出话来。  "她不能不戴。她看不见。"我赶紧插话。  "关我什么事?"  "可是……"  "没什么可是。"他对我妈说,"泰瑞莎,帮我把厨房柜子里那个包裹拿来。"  我妈把东西拿了过来。爸爸拆开包裹,拿出一个表面柔滑的蓝盒子。"这个给你。"  玛丽亚打开那个盒子,里面是副褐色塑料框眼镜。  "戴戴看。"  玛丽亚把眼镜戴上,但一直抚摸着那个硬盒。  妈妈问她:"喜不喜欢?"  "喜欢。很可爱。这个盒子很漂亮。"她说完就跑去照镜子。  我爸又倒了一杯酒。  "你再把这副弄坏,下次就真的没眼镜戴了,知不知道?"我爸说完后,换手拉起我的手臂说,"让我看看你的肌肉。"  我弯起手臂拼命使力。他捏了捏我的二头肌。"我看还是一样。你做俯卧撑了吗?"  "做了啊。"我讨厌做俯卧撑。我爸说我太瘦弱,要我做俯卧撑。  "乱讲,"玛丽亚说,"他没做。"  "我经常做。只是偶尔没做。"  "过来。"我坐在他膝盖上,想去亲他,"不要亲我,看你全身脏兮兮的。你如果想亲自己的爸爸,必须先把身体洗干净。泰瑞莎,我们该不该让这两个饿肚子睡觉?"  我爸笑起来很好看,牙齿又白又整齐。我和妹妹却都没遗传到这点。  我妈头也不回。"他们活该!我对这两个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她真的很生气。  "这样吧。如果他们想吃晚饭、想拿我带回来的礼物,米歇尔必须跟我掰手腕比赢才行。否则就饿肚子睡觉。"  爸爸带了礼物给我们!  "你就爱戏弄人。"爸爸又回来了,妈妈当然高兴得要命。每次我爸不在,她就开始胃痛,而且时间越长,她的话也变得愈少。一个月后,她简直能变成哑巴。
第14节:有你我不怕1(14)
"米歇尔比不过你。这不公平。"妹妹说。  "米歇尔,不要被你妹看扁啦。腿要打开。如果你坐得弯腰驼背,一定马上输,礼物也飞了。"  我摆好预备姿势,接着便咬紧牙关,抓住我爸的手往后扳。没有用,我爸仍纹丝不动。  "继续!你的是肌肉,还是利可塔利可塔:ricotta,意大利的乡村奶酪。?你连只苍蝇都不如!用力,争气点!"  我低声说:"我没办法。"我好像在扳一根铁条。  "米歇尔,你是个娘娘腔。玛丽亚,来救他,快点!"  我妹爬到桌上,和我一起咬牙切齿,鼻孔喷气,使出吃奶的力气,终于合力把我爸扳倒了。  "礼物!礼物拿来!"玛丽亚从桌上跳下来。  我爸拿起一个纸箱,里面装满被揉成团的报纸,礼物就藏在那堆报纸底下。  "是艘船!"我说。  "这不是船,是贡多拉。"我爸解释说。  "什么是贡多拉?"  "贡多拉是威尼斯的一种凤尾游览小舟,只用一支桨划。"  "什么是桨?"  "用来拨水让船前进的棍子。"  这条小舟真漂亮:塑料黑身,银点闪耀,舟尾还站着个身穿红白条纹短袖上衣、头戴草帽的人偶。  然而,它却是看得摸不得,打算放在电视机上用的。不过在放之前,必须先摆上一块白色的花边垫,以营造出小湖的气氛。原来那不是玩具,是宝贝,纯属摆设观赏用。"该谁去打水?晚饭快好了。"我妈问。  爸爸坐在电视机前看新闻。  我正在摆餐桌。我回答说:"轮到玛丽亚了。昨天是我去的。"  玛丽亚坐在扶椅上玩洋娃娃。"我不想去,你去。"  我和玛丽亚都不喜欢去饮用水喷泉那边,所以每天轮流,一人一次。但玛丽亚看到爸爸回来,就趁机耍赖。  我摇了摇手指。"轮到你了。"  玛丽亚两臂交叉放在胸前。"我不去。"  "为什么不去?"  "因为我头痛。"  她每次遇到不想做的事就喊头痛。那是她的招牌借口。  "乱讲,你才没有头痛,骗人精。"  "是真的!"她开始揉起额头,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  我真想掐她的脖子。"轮到她了!她得去!"  妈妈把水罐直接硬塞给我,脸色铁青地说:"米歇尔,你是老大,你去。不要为这种事在那儿吵个不停。"她说得倒轻巧,当这是件鸡毛蒜皮的小事。  妹妹的嘴角扬起一丝胜利的微笑。"看到没?"  "不公平,我昨天才去过。我不去。"  妈妈用发怒前的严厉口吻对我说:"米歇尔,叫你去你就去。"  "不去。"我跑去找爸爸申诉,"爸,又不是轮到我,我昨天才去过。"  爸爸把视线移开电视,盯着我看,仿佛是第一次看到我。他摸了摸嘴巴说:"有没有听过大兵之签?"  "没有。那是什么?"  "战时阿兵哥是不是会去执行危险任务?你知道他们怎么决定人选?"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火柴盒给我看。  "我不知道。"  "先拿出三根火柴,"他从盒里拿出火柴,"你一根,我一根,玛丽亚也一根。再把其中一根的头折断。"他拿出一根来折,接着全部握在手里,只露出后面一截,"抽中没头火柴的人去打水。来,一人抽一根。"  我抽到一根完整的,高兴得跳起来。  "玛丽亚,该你了,快点。"  我妹也抽到一根完整的,乐得直拍手。
第15节:有你我不怕1(15)
"看来是我抽中了。"我爸抽出断头的那根火柴。  我和玛丽亚又笑又叫。"你去!你去!你输了!你输了!去外面打水!"  爸爸一脸沮丧地站起身来。"我回来以后要看到你们已经洗好澡。听到没?"  "你也累了,要不要我去?"我妈说。  "这是危险任务,不能让你去。我顺便要到车上拿烟。"于是我爸就拿着水罐走出去了。  我们洗过澡,吃过茄汁通心面和弗立塔塔弗立塔塔:frittata,意式奶油蛋卷。,也亲过爸妈后,就上床睡觉,连电视都没要求看。  我半夜做噩梦忽然醒来。  耶稣叫拉撒路起来走,但拉撒路却不听话。起来走路,耶稣又说一遍。拉撒路硬是不肯复活。耶稣长得像那个名叫塞维里诺的水车司机,这下他生气了,竟有人敢当面让他出丑。耶稣叫你起来走路,你就得乖乖照办,尤其你要是个死人,更该听话才对。但拉撒路仍躺在那边,全身硬得像块木板。因此耶稣便把他当洋娃娃般摇来摇去。拉撒路到底起来了,却朝耶稣的喉咙咬了一口。不要吵死人,拉撒路满口鲜血地说。  我睁大眼睛,汗流浃背。  那些夜晚实在太热,万一你不幸半夜醒来,便很难再入睡。我和妹妹共享一间长方形的卧室,由走廊改建而成。房间内一边是墙,一边留了约三十厘米的空间以供活动,靠窗的地方摆着两张床,一前一后,排成纵列。除此之外,便是一片灰白,再没有其他东西。  这间卧室是冬寒夏闷。墙和天花板在白天吸收热气,到晚上便散发出来。你会觉得枕头和毛织床垫好像刚从烤箱拿出来的一样。  我在脚后看到玛丽亚那颗暗暗的头。她戴着眼镜,身体成"大"字形平躺着,一副全然放松的样子。她常说如果她醒来没戴着眼镜,会感到害怕。但我妈通常会在她熟睡后把眼镜拿掉,以免在她脸上留下印痕。  窗台上的蚊香散发阵阵浓烈的毒烟,是能把蚊子都干掉没错,可对我们的身体恐怕也有害处。但在那个年代,根本没人会去担心这种事。  隔壁是我爸**房间。我听到爸爸在打呼,电扇嗡嗡地叫,冰箱嘤嘤地响,还听到妹妹的喘息声和一只小猫头鹰单调的咕咕声。也闻到厕所飘来阵阵惯有的恶臭。  我跪在床上,身体向前靠在窗口吸气。  一轮明月高高挂在天上,此时恍如白日,可看到很远的地方。田野间似乎闪烁着点点磷光。风平。屋黑。一片寂静。  或许我是横渡村惟一醒着的人。那种感觉相当好。  那个男孩在洞内。  我想像着他已陈尸地底,有蟑螂、臭虫子和千足虫在他身上爬,爬过他那苍白的皮肤。他两眼僵直,一堆蛆从他发紫的嘴唇蠕动而出。  除了我奶奶吉欧瓦娜外,我从未看过尸体。她躺在床上,两臂交叉,身穿黑服,脚上也穿着黑鞋。她的脸一片蜡黄,好像橡胶做的一样。我爸叫我一定要亲她。每个人都在哭。我爸一直在旁催促,我只好在她冰冷的脸颊上吻了一下。那种味道既甜又恶心,还掺杂一股蜡烛味。后来,我用香皂洗了嘴唇。  但万一那个男孩还活着呢?  万一他想出来,双手正在墙上抓扒,呼喊救命?万一他是被吃人妖怪囚禁的呢?  我望着远方,看到平原上那座山丘的巨大身影。那座山似乎是凭空出现,又像是海中浮出的岛屿,静静矗立在黑暗里,等着我去揭开它的神秘面纱。
"看来是我抽中了。"我爸抽出断头的那根火柴。  我和玛丽亚又笑又叫。"你去!你去!你输了!你输了!去外面打水!"  爸爸一脸沮丧地站起身来。"我回来以后要看到你们已经洗好澡。听到没?"  "你也累了,要不要我去?"我妈说。  "这是危险任务,不能让你去。我顺便要到车上拿烟。"于是我爸就拿着水罐走出去了。  我们洗过澡,吃过茄汁通心面和弗立塔塔弗立塔塔:frittata,意式奶油蛋卷。,也亲过爸妈后,就上床睡觉,连电视都没要求看。  我半夜做噩梦忽然醒来。  耶稣叫拉撒路起来走,但拉撒路却不听话。起来走路,耶稣又说一遍。拉撒路硬是不肯复活。耶稣长得像那个名叫塞维里诺的水车司机,这下他生气了,竟有人敢当面让他出丑。耶稣叫你起来走路,你就得乖乖照办,尤其你要是个死人,更该听话才对。但拉撒路仍躺在那边,全身硬得像块木板。因此耶稣便把他当洋娃娃般摇来摇去。拉撒路到底起来了,却朝耶稣的喉咙咬了一口。不要吵死人,拉撒路满口鲜血地说。  我睁大眼睛,汗流浃背。  那些夜晚实在太热,万一你不幸半夜醒来,便很难再入睡。我和妹妹共享一间长方形的卧室,由走廊改建而成。房间内一边是墙,一边留了约三十厘米的空间以供活动,靠窗的地方摆着两张床,一前一后,排成纵列。除此之外,便是一片灰白,再没有其他东西。  这间卧室是冬寒夏闷。墙和天花板在白天吸收热气,到晚上便散发出来。你会觉得枕头和毛织床垫好像刚从烤箱拿出来的一样。  我在脚后看到玛丽亚那颗暗暗的头。她戴着眼镜,身体成"大"字形平躺着,一副全然放松的样子。她常说如果她醒来没戴着眼镜,会感到害怕。但我妈通常会在她熟睡后把眼镜拿掉,以免在她脸上留下印痕。  窗台上的蚊香散发阵阵浓烈的毒烟,是能把蚊子都干掉没错,可对我们的身体恐怕也有害处。但在那个年代,根本没人会去担心这种事。  隔壁是我爸**房间。我听到爸爸在打呼,电扇嗡嗡地叫,冰箱嘤嘤地响,还听到妹妹的喘息声和一只小猫头鹰单调的咕咕声。也闻到厕所飘来阵阵惯有的恶臭。  我跪在床上,身体向前靠在窗口吸气。  一轮明月高高挂在天上,此时恍如白日,可看到很远的地方。田野间似乎闪烁着点点磷光。风平。屋黑。一片寂静。  或许我是横渡村惟一醒着的人。那种感觉相当好。  那个男孩在洞内。  我想像着他已陈尸地底,有蟑螂、臭虫子和千足虫在他身上爬,爬过他那苍白的皮肤。他两眼僵直,一堆蛆从他发紫的嘴唇蠕动而出。  除了我奶奶吉欧瓦娜外,我从未看过尸体。她躺在床上,两臂交叉,身穿黑服,脚上也穿着黑鞋。她的脸一片蜡黄,好像橡胶做的一样。我爸叫我一定要亲她。每个人都在哭。我爸一直在旁催促,我只好在她冰冷的脸颊上吻了一下。那种味道既甜又恶心,还掺杂一股蜡烛味。后来,我用香皂洗了嘴唇。  但万一那个男孩还活着呢?  万一他想出来,双手正在墙上抓扒,呼喊救命?万一他是被吃人妖怪囚禁的呢?  我望着远方,看到平原上那座山丘的巨大身影。那座山似乎是凭空出现,又像是海中浮出的岛屿,静静矗立在黑暗里,等着我去揭开它的神秘面纱。
"看来是我抽中了。"我爸抽出断头的那根火柴。  我和玛丽亚又笑又叫。"你去!你去!你输了!你输了!去外面打水!"  爸爸一脸沮丧地站起身来。"我回来以后要看到你们已经洗好澡。听到没?"  "你也累了,要不要我去?"我妈说。  "这是危险任务,不能让你去。我顺便要到车上拿烟。"于是我爸就拿着水罐走出去了。  我们洗过澡,吃过茄汁通心面和弗立塔塔弗立塔塔:frittata,意式奶油蛋卷。,也亲过爸妈后,就上床睡觉,连电视都没要求看。  我半夜做噩梦忽然醒来。  耶稣叫拉撒路起来走,但拉撒路却不听话。起来走路,耶稣又说一遍。拉撒路硬是不肯复活。耶稣长得像那个名叫塞维里诺的水车司机,这下他生气了,竟有人敢当面让他出丑。耶稣叫你起来走路,你就得乖乖照办,尤其你要是个死人,更该听话才对。但拉撒路仍躺在那边,全身硬得像块木板。因此耶稣便把他当洋娃娃般摇来摇去。拉撒路到底起来了,却朝耶稣的喉咙咬了一口。不要吵死人,拉撒路满口鲜血地说。  我睁大眼睛,汗流浃背。  那些夜晚实在太热,万一你不幸半夜醒来,便很难再入睡。我和妹妹共享一间长方形的卧室,由走廊改建而成。房间内一边是墙,一边留了约三十厘米的空间以供活动,靠窗的地方摆着两张床,一前一后,排成纵列。除此之外,便是一片灰白,再没有其他东西。  这间卧室是冬寒夏闷。墙和天花板在白天吸收热气,到晚上便散发出来。你会觉得枕头和毛织床垫好像刚从烤箱拿出来的一样。  我在脚后看到玛丽亚那颗暗暗的头。她戴着眼镜,身体成"大"字形平躺着,一副全然放松的样子。她常说如果她醒来没戴着眼镜,会感到害怕。但我妈通常会在她熟睡后把眼镜拿掉,以免在她脸上留下印痕。  窗台上的蚊香散发阵阵浓烈的毒烟,是能把蚊子都干掉没错,可对我们的身体恐怕也有害处。但在那个年代,根本没人会去担心这种事。  隔壁是我爸**房间。我听到爸爸在打呼,电扇嗡嗡地叫,冰箱嘤嘤地响,还听到妹妹的喘息声和一只小猫头鹰单调的咕咕声。也闻到厕所飘来阵阵惯有的恶臭。  我跪在床上,身体向前靠在窗口吸气。  一轮明月高高挂在天上,此时恍如白日,可看到很远的地方。田野间似乎闪烁着点点磷光。风平。屋黑。一片寂静。  或许我是横渡村惟一醒着的人。那种感觉相当好。  那个男孩在洞内。  我想像着他已陈尸地底,有蟑螂、臭虫子和千足虫在他身上爬,爬过他那苍白的皮肤。他两眼僵直,一堆蛆从他发紫的嘴唇蠕动而出。  除了我奶奶吉欧瓦娜外,我从未看过尸体。她躺在床上,两臂交叉,身穿黑服,脚上也穿着黑鞋。她的脸一片蜡黄,好像橡胶做的一样。我爸叫我一定要亲她。每个人都在哭。我爸一直在旁催促,我只好在她冰冷的脸颊上吻了一下。那种味道既甜又恶心,还掺杂一股蜡烛味。后来,我用香皂洗了嘴唇。  但万一那个男孩还活着呢?  万一他想出来,双手正在墙上抓扒,呼喊救命?万一他是被吃人妖怪囚禁的呢?  我望着远方,看到平原上那座山丘的巨大身影。那座山似乎是凭空出现,又像是海中浮出的岛屿,静静矗立在黑暗里,等着我去揭开它的神秘面纱。第16节:有你我不怕2(1)
"米歇尔,我好渴……"玛丽亚醒了,"帮我拿杯水好不好?"她闭着眼说话,用舌头舔着干燥的嘴唇。  "等会儿……"我站起来。  我不太想打开房门。万一我奶奶正和那个男孩坐在餐桌旁,那可怎么办?我奶奶要是对我说,来,来这边坐,我们一块儿吃,盘子里装的却是那只被刺穿*眼的母鸡,那我该如何是好?  但我没看到半个人影。一道月光落在那张有花图案的旧沙发上,又映着厨房放白盘的橱柜,还从黑白相间的瓷砖地板横越而过,窥入我爸**房间,最后爬到床上。我看到四只脚交缠在一起。我打开冰箱,拿出装冰水的水罐,自己先喝一大口,再替我妹倒了一杯。她一口气把水喝完。"谢谢。"  "好了,去睡觉。"  "你为什么要替芭芭拉受罚?"  "我也不知道……"  "你不想看她脱裤子?"  "不想。"  "如果是我呢?"  "什么?"  "脱裤子啊。你也会替我受罚吗?"  "当然会。"  "那么,晚安。我要把眼镜拿掉。"她把眼镜收到眼镜盒里,紧紧依偎在枕头上。  "晚安。"  我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过了很久才睡着。  我爸决定留在家里,不再出远门。我听到他对我妈说,他暂时不想再看到高速公路,想留在家照顾我们。  说不定哪天他就会带我们去洗海水浴。  2  我醒时,爸妈还在睡觉。我灌了几口牛奶,吃了点面包涂果酱,就到外面骑脚踏车。  "你要去哪儿?"妹妹穿着内裤,站在门口的台阶上望着我。  "出去逛逛。"  "到哪儿逛?"  "不晓得。"  "我也要跟你去。"  "不行。"  "我知道你要到哪儿……你要去山上。"  "才不是。如果爸妈问起,你就说我骑车去逛逛,很快回来。"  又是炎热的一天。  早上八点时,太阳虽仍低低挂着,但已开始烧烤大地。我正沿着昨天下午走过的那条路前进,路上尘土飞扬,飞虫不少,但我什么都不想,只顾着赶到那边去。我骑上田野间那条绕山通谷的路,不时有鹊鸟从小麦丛里窜起,现出黑白相间的尾巴。这些鸟儿互相追逐嬉戏,哇哇嘎嘎地吵个不停。有只老鹰在天上盘旋,双翼动也不动,随着气流缓缓滑翔。我还看到一只红褐色的长耳野兔,从我前面奔蹿过去。此时我才发觉路变得很难走。我用力踩着踏板,轮胎却在石头和干土块上拼命打滑。我愈接近那间房子,那座山丘变得愈大,压在我胸口的重量也愈沉,害我差点窒息。  万一我到达时,遇上一群巫婆和吃人妖怪,该怎么办?我知道巫婆晚上会在空屋聚集开派对,如果你也加入,就会发疯。吃人妖怪则是会吃小孩的妖魔。我得小心才行。万一被吃人妖怪捉到,他会把我丢进洞里,再一点一点吃掉。先是手臂,接着吃腿,以此类推。从此再也没人知道我的消息。我爸妈一定会哭得死去活来。大家都会说:"米歇尔这孩子很乖,我们也很难过。"一帮亲戚会来,表姐伊芙莉娜也会开那辆朱丽叶塔朱丽叶塔:Giulietta,意大利阿尔法车型。来。骷髅头那种人不会为我哭,芭芭拉也不会,但萨尔瓦多和我妹妹会。我虽喜欢我行我素,但可不想找死。  我何苦要到那上面去?难不成疯了?我赶紧掉头往回骑,但才骑了一百米又捏了车闸。第17节:有你我不怕2(2)  换成是老虎杰克老虎杰克:Tiger Jack,漫画书《德克斯》(Tex)中的印第安勇士。会怎么做?  哪怕是曼尼托曼尼托:Manitou,漫画书《德克斯》中的人物。亲自下令,他也不会回头。  老虎杰克是个严肃认真的人,也是德克斯·威勒德克斯·威勒:Tex Willer,漫画书《德克斯》中的主角,游骑兵队员,后来成为纳瓦霍族印第安人的首领。的好朋友。  如果换成老虎杰克,就算全世界的巫婆、土匪和吃人妖怪都在那座山上举行国际会议,他照样爬上去。他可是纳瓦霍族纳瓦霍族:Navajo,印第安人中的一支。的印第安人,胆大心细,行动敏捷,神出鬼没,且善于等候,精于攀爬,拥有美洲狮的特性,常在适当时机挥出匕首,手刃仇敌。  我就是老虎,而且我更厉害,我是意大利的老虎之子,我这样告诉自己。  只可惜,我没有匕首,没有弓箭,也没有温切斯特式来复枪。  就像老虎杰克藏他的马一样,我也把脚踏车藏起来,偷偷潜入小麦丛,开始匍匐前进,直到手脚酸麻,僵硬如木,才停下来。接着,我又像只雉鸡般边东张西望,边跳跃前进。  到达山谷时,我先停下脚步,贴在一根树干上休息。几分钟过后,气不喘了,我才像个谨慎灵敏的苏族猎人,每经过一棵树,便竖起耳朵仔细听,留意有无可疑的迹象,但只听到自己耳鼓内的心跳声。  我蹲伏在一棵矮树后监视那栋房子。  前方一点动静也没有,似乎还是老样子。如果巫婆曾来过这里,也已把一切复归原位,早走人了。  我从黑莓丛里钻出来,发现人已在庭院。  那个洞就藏在波形板和床垫底下,不可能是我在做梦。洞内又暗,苍蝇又多,还有股恶臭直冲而上,我根本看不清他的样子。  我跪在洞口边缘。"你还活着吗?"  没有回应。  "你还活着吗?听得到我说话吗?"  我稍等一会儿,捡颗石子丢向他,刚好击中脚。那是一只细细长长、指头发黑的脚,没有丝毫移动的迹象。  他死了。只有耶稣亲自叫他,他才可能再站起来。  我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死猫死狗并不会对我产生太大影响,毛皮会隐藏死亡。但眼前这具尸体光溜溜的,手臂搁在同一边,头抵着墙,看了令人反胃。没有血,没任何异常,只看到一个没有生命迹象的男孩躺在阴暗的洞中。  他不再具有活人的任何特征。  我一定要看他的脸。脸最重要,能让人看清一切。  但我又不敢下去。还是找根棍子来帮他翻个身,不过要长一点的才行。我走进牛棚,找到一根竿子,可是太短,只好又折回去。在途中看到一扇通往院子的小门,门被锁住,我试着推推看,但门虽已歪斜,仍咬得死死的。门上方有个小气窗,我往上爬,双手攀住窗框,头先伸进去。我只要再重个一两公斤,或*股像芭芭拉的那么大,肯定过不去。  我发现这房间就是我爬桥而过时看到的那间。房间内有面粉袋、开过的番茄罐头、空啤酒瓶、灰烬、报纸堆、床垫、篮子和一面满是水的鼓。我的感觉和昨天一样,有人来过这里。其他房间都没人用过,但这间不同。  一块灰色毛毯底下有个大箱子,我在箱子里找到一条带有铁钩的绳索。我心想,有了这条绳索,我就可以下到洞里去。我拿起那条绳子往气窗外丢,然后爬出窗外。第18节:有你我不怕2(3)
我把绳子绑在地上那个生锈的起重机回旋臂上。因为怕万一绳子脱落,我会被留在洞里陪那具尸体,我还特地学我爸绑卡车帆布的系法,在绳上绑三个结。之后,我又用力拉了拉绳子,确定非常牢靠后,才把绳子丢入洞中。  "我什么都不怕。"我低声为自己壮胆,但双腿仍不自主地颤抖,且脑海里还有个声音在对我呐喊,叫我不要下去。  死人就是死人,我心一横,在胸前划了十字,下去了。  洞内一阵阴凉。  那具尸体很脏,身上粘着一层厚厚的泥土和粪便。他全身赤裸,大约跟我一样高,但瘦得多,根本已是皮包骨,肋骨清晰可见。他应该跟我差不多年纪。  我用脚趾去碰他的手,他仍没有反应。我把盖在他腿上的毛毯掀开,结果发现他的右腿上绑着一条大铁链,链上还有个挂锁。那条腿已被铁链刮得皮开肉绽,一道透明浓稠的液体从肉里渗出,流向生锈的链环,而链子拴在埋入土里的一个铁环上。  我想看他的脸,却不想摸到他的头,那会令我不寒而栗。  最后,我犹豫地伸出手臂,用两指夹住毛毯的一端,正准备从脸部掀开时,他突然弯起一条腿来。我握紧拳头,张大嘴巴,吓得我睾丸一阵收缩。  而后,他那残缺的躯体竟像活人般站了起来,眼睛还闭着,却伸出手臂向我走来。  我吓得毛骨悚然,大叫出声,急忙往后跳开,却被水桶绊倒,打翻了一地****。我跌个四脚朝天,频频尖叫。那具死尸也开始尖叫。  我在****堆里拼命打滚,终于在一次奋力前冲时抓到绳子,立刻像只发狂的跳蚤似的,几个箭步便逃到洞外。  我拼命踩着踏板前进,完全不理会路况,遇到坑洞也不闪,车子骑得歪七扭八,哪怕会摔断脖子,也不肯减速。我的心脏快要爆炸,我的肺在燃烧。我撞上路面的隆起,发现自己骑在半空中,落下时又失去平衡,一只脚在地面拖行,害得我紧急按住车闸。这一按更糟,前轮被锁死,我整个人摔出车外,掉到路旁的水沟里。我双腿抖呀抖地站起来,赶紧看一下自己的狼狈样。一个膝盖擦破皮在流血;T恤脏兮兮的,溅了一身**;凉鞋上的一条皮带也扯断了。  吸气,我告诉自己。  一阵喘息后,我感觉心跳已缓和下来,呼吸也逐渐回复正常,但突然觉得好困。我躺下去,闭上双眼,眼前却是一片血红。恐惧虽仍在,但也只是犹存罢了。阳光让我僵硬的手臂得到温暖。蟋蟀在我耳边鸣唱。我的膝盖仍在抽痛。  当我再睁开眼时,看到一些大黑蚁从我身上爬过。  我睡了多久?可能只有五分钟,也可能是两个小时。  我又骑上我那匹"烂马",继续往家的方向前进。一路上,我脑海里仍不时出现那个死掉的男孩,看到他从地上站起来,伸出手臂要来抓我。那张枯槁的脸,那双眼睛,那张张大的嘴巴,像幻灯片般不停地在我眼前闪过。  此时的心情倒真像是做了一场梦。尽管是噩梦,但已不再具有任何杀伤力。  他明明还活着,为什么要装死?  可能是病了,或者他根本是个怪物。狼人。  他晚上会变成狼,所以被拴在那边,以免伤人。我曾在电视上看过一部影片,片中有个人物,一到月圆就会变成狼去攻击人类。农民于是设下一个陷阱,让狼掉下去,接着有个猎人开枪把狼打死,狼又变回人身。原来狼人是个药商,而猎人却是他儿子。第19节:有你我不怕2(4)
有人用铁链把那个男孩拴在纤维玻璃板底下,又在板上撒泥土,是为了不让他接触到月光。  狼人是医不好的,而且要银子弹才杀得死。  但狼人根本是子虚乌有之物。  "米歇尔,别再胡思乱想,世界上没有怪物。鬼呀,狼人呀,巫婆呀,那些都是无稽之谈,专门用来吓你这种傻瓜。你该怕的是人,不是什么怪物。"有天我问爸爸怪物在水底能不能呼吸时,他这样告诉我。  但那个男孩既被藏在那边,一定有原因。回去问我爸就知道了。  "爸!爸!"我推开门冲进屋里去,"爸!我有件事想……"其余的话都被我吞进去了。  爸爸坐在扶椅上,手里拿着报纸,用蟾蜍般的眼睛看着我。自那天我把圣水当矿泉水喝掉后,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么严厉的眼神。爸爸往咖啡杯内猛按烟*股。  妈妈坐在沙发上缝衣服,抬起头来看一看,又低下头去。  爸爸的鼻子在喷气。"你整天都跑哪儿去鬼混了?"他上下打量着我。"看看你什么样子?你是到什么堆里打滚成这副德行?"他的脸扭曲成一团。"大便?你跟猪一样臭!连凉鞋都弄坏了!"他看着时钟,"你知道现在几点了?"  我默默无语。  "我来告诉你,三点二十分。你也不回来吃午饭。没有人知道你在哪儿。我还大老远跑到露西那诺去找你。昨天已经放过你了,今天你自己看着办。"  爸爸真生起气来,不会大吼大叫,反把声音压得低低的,却更令人害怕。直到今天,我仍无法忍受把怒气放在心中的人。  爸爸指着大门。"如果你喜欢我行我素,那就不要回来。我不要你了,滚出去。"  "等会儿,我有事要告诉你。"  "你什么话都不必说,给我从那扇门出去。"  我低声下气求他。"爸,这件事很重要……"  "如果你三秒钟内不离开这里,我会从这张椅子上站起来,一路把你踢到村头路标那儿。"他突然提高嗓门说,"滚出去!"  我点头答应,觉得自己快哭出来了。我噙着泪水把门打开,走下台阶,又骑上那匹"烂马"往溪边去。除了冬季下大雨的日子外,这条溪常干可见底,像条白色巨蟒,在黄色田野间蜿蜒而过。溪床布满白色的小尖石、发亮的大石头及野草丛。这溪在通过两山间陡峭的地段后,突地向外扩散,形成一个在夏季会干成污水坑的池塘。  我们都说那水池是个湖。  池子里没有鱼,没有蝌蚪,只有孑孓和水蝇。如果你把脚伸进去,那些幼虫就会跟着你脚上的黑色臭泥巴,一起被带上来。  我们会到那边爬角豆树。那棵角豆树体积不小,年龄也很大,很容易爬。我们曾梦想能在上面盖间树屋--有门,有屋顶,有绳梯,一应俱全--可惜都找不到厚木板和铁钉,也不懂怎么盖。有次,骷髅头在上面放了一块弹簧床,可是躺起来很不舒服,不但会刺人勾衣,如果动作稍大一点,还可能会掉下去。  最近,他们几个都不来爬树了,只有我仍兴致勃勃。我觉得躲在树上的绿叶间乘凉是件惬意的事。在树上,有如在船桅上,可眺望远方。此时,横渡村缩成一小块,变成消失在小麦丛里的一点。在树上,我还可监视露西那诺路,一旦我爸的卡车经过,我肯定第一个看到卡车上的绿帆布。  我爬上老地方,跨坐在一根岔出的树枝上,决定永远都不回家。不管我爸要不要我,恨不恨我,我都不在乎,我只想留在这儿逍遥。我不用家人也能过活,孤儿不都这样?第20节:有你我不怕2(5)
"我不要你了,给我滚出去。"  我心想,好吧,随你便。但我要真不回去,你可别后悔。你可不要来树下叫我,因为我不会回去,哪怕你求我,我也不会答应,好让你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到时你就该觉悟,你儿子不会回去了,他会永远住在角豆树上。  我脱掉T恤,背靠树干,头枕双手,凝望着那座男孩所在的山丘。那山远在平原尽头,如圆盘的橘红夕阳正从旁落下,只留下满天桃红的彩霞。  "米歇尔,你下来!"  我睁开眼醒来。  我在哪儿?过了一会儿,我才知道自己是在树上。  "米歇尔!"  树下是骑着葛莱齐拉的玛丽亚。我打着呵欠说:"你来做什么?"我伸了伸懒腰,背都僵了。  玛丽亚从脚踏车下来。"妈妈叫你回家。"  天气开始转凉,我又穿上T恤。"不回,你跟她说我不回去。我要留在这里!"  "妈妈说晚饭准备好了。"  这时天色已晚,虽还有点亮,但再过不到半个小时,就会完全暗下来。这点我可不太喜欢。  "告诉他们,我不再是他们的儿子,他们只有你这个独生女。"  玛丽亚皱着眉头。"你是说你不再是我哥?"  "没错。"  "那么我就可以独自拥有那个房间,还有你的漫画书?"  "不行,那跟这件事无关。"  "妈妈说如果你再不回去,她就会来找你,好好打你一顿。"她招手要我下去。  "我不在乎,反正她又爬不上来。"  "谁说的,妈爬得上去。"  "那,那我就拿石头丢她。"  玛丽亚跨上车座。"你这样,她会很生气。"  "爸呢?"  "他不在。"  "为什么不在?"  "他出去了,很晚才会回来。"  "他到什么地方?"  "我不知道。你到底回不回去?"  我早已饥肠辘辘。"晚上吃什么?"  "浓汤加蛋。"她边说边骑。  浓汤加蛋。两样我都喜欢,尤其是加在一起搅拌成糊,滋味更是迷人。  我从树上跳下来。"好吧,回去就回去,不过只有今晚。"  在晚饭期间,大家都默不做声,好像家里死了人似的。  我和妹妹坐在餐桌旁,我妈在洗碗盘。"吃完立刻去睡,不准啰嗦。"  玛丽亚问:"电视呢?"  "不许看。你爸很快就回来。要是让他看见,你们就惨了。"  我问:"他还很生气吗?"  "没错。"  "他有没有说什么?"  "他说你再这样下去,明年就送你去修道院。"  每次我做错事,我爸总说要把我送去修道院。  萨尔瓦多和**妈时常会去圣比雅久教堂,因为他舅舅是教堂的管理员。有天我问萨尔瓦多有关修道院的事,"糟榚透顶,"他回答,"整天都在祈祷。晚上一到,他们就把你关在一个房间里,连小便都不准去。就算天气冷得要命,你也只能穿草鞋。"  我讨厌那些修道士,但一点也不担心会被送去那儿,因为我爸比我还恨他们,甚至还说过他们是猪这类的话。  我把盘子放进水槽。"爸什么时候会消气?"  我妈回答:"或许看你睡着了,他气就消了。"  我妈从不和我们坐在一起吃饭。  她总是在旁边伺候我们,自己却把盘子放在冰箱上,站在冰箱旁边吃。她经常站着,很少说话,也不太喜欢看电视,一天到晚忙东忙西,不是煮饭,就是洗衣,一会儿又去烫衣服。她惟一不站着的时候就是睡觉。她要忙累了,就啪嗒一声躺在床上,随即昏睡过去。
第21节:有你我不怕2(6)
这个故事发生时,我妈才三十三岁,还很漂亮。她有一头乌黑亮丽的秀发,不时飘逸在身后。她嘴宽腭长,一双深色的眼睛圆大如杏,一口洁白的牙齿强健如石。她看起来像阿拉伯人,身材高挑匀称,胸大腰细,骨盆又宽,还有叫人忍不住想摸一把的臀部。  当我们一起去露西那诺的市场时,我看到男人的眼睛都盯着她不放。我看到那个卖水果的用手臂顶着隔壁摊的小贩,两人一起盯着我**臀部看,而后才假装抬头去看天空。我握紧我**手,依偎在她裙上。她是我的,不要来骚扰她。我真想对他们大吼。  "泰瑞莎,你会让男人想入非非。"那个开水车的塞维里诺就曾这么说。  我妈对这些人和这些事一概不理。她从不在意那些好色的眼光,也不会因为有人偷瞄她的V字领而有任何反应。她不是个风骚的女人。  天气既潮湿又闷热,真叫人喘不过气来。我和妹妹都躺在床上,四周一片黑暗。  "你知不知道有种动物的名字是水果开头?"妹妹问我。  "你说什么?"  "动物的名字是水果开头啊。"  我开始动脑筋想。"那你知道答案吗?"  "知道。"  "谁告诉你的?"  "芭芭拉。"  我实在想不出来。"根本没有这种动物。"  "有,有,真的有。"  我随便猜了一个。"Pescatorepescatore:意大利文之"渔夫",前缀又可拆出"pesca"(桃子)。。"  "那不是动物,不算。"  我脑袋一片空白。我想遍所有知道的水果,再把一些动物的名字接在后面,但仍想不出答案。  "Susinellosusinello:这是拼凑的词,前缀susino为"洋李"。?"  "不对。"  "Pearanhapearanha:这是拼凑的词,前缀pera为"梨"。?"  "也不对。"  "我不知道。放弃。到底是什么?"  "不告诉你。"  "快点说。"  "好吧,那我就告诉你答案。是coccodrillococcodrillo:意大利文之"鳄鱼",前缀cocco为"椰子"。。"  我打了一下自己的额头。"你说得对!是coccodrillo没错。这个题目简单得要命。我真是个白痴……"  "晚安。"玛丽亚说。  "晚安。"我回答。  我试着入睡,但在床上翻来覆去,一点睡意也没有。  我望向窗外。满天都是星星,月亮已不像之前那么圆,所以那个男孩也不可能变成狼人。我朝那座山丘望去,瞬间好像看到山顶闪过一道亮光。  我很想知道空屋里正发生些什么事。  说不定那些裸体的老巫婆正在那边聚会,全围在洞口,张开没牙的嘴巴狂笑。说不定她们正把那男孩拖出洞外,又叫他跳舞,又去拉他的小鸡鸡。也说不定是吃人妖怪和一些吉普赛人在那儿,正在热炭上烹煮那个男孩。  就算拿全世界的黄金和我换,我也不会在晚上到那地方去。我倒希望自己能变成一只蝙蝠,好飞越那间屋子。或是披上萨尔瓦多他爸摆在前门的盔甲再上山,便不用再怕那些巫婆了。
第22节:有你我不怕3(1)
3  那晚我没做噩梦,早上平静地醒来,在床上待了一会儿,闭着眼听小鸟歌唱。而后,我的脑海里又开始浮现出那个男孩的影子,看到他站起身来,伸出手臂走向我。  "救命!"我说。  我真是个大笨蛋!他会起来,是因为要向我喊救命,而我却跑掉了。
  我穿着贴身内裤走出房间。我爸正在压紧蒸馏咖啡壶。芭芭拉她爸坐在餐桌座位上。  他们两个都回头看我。  "早啊!"我爸说。他不生气了。  "嗨,米歇尔,"芭芭拉她爸跟我打招呼,"你好吗?"  "很好。"  皮耶特洛·穆拉是个矮壮型的男人,额头很宽,嘴边留着一撮大黑胡。他穿着一套细白条纹的黑衣服,里面是汗衫。他在露西那诺当了好些年的理发师,可是生意一直不太好,后来有人在附近开了一家发廊,不但发型时髦,还有修指甲服务,因此他只好关门大吉,现在在经营农场。但横渡村人始终当他是理发师。  只要有人需要理发,就会到他家去。他会让你坐在日光直射的厨房内,跟关金翅雀的笼子坐在一起,再从抽屉里拿出一包布团,里面放着梳子和上过油的剪刀。  他的手指又短又粗,长得好像托斯卡诺托斯卡诺:toscano,雪茄品牌。雪茄,勉强可塞进剪刀后端的圆环里。他在开始理发前,会先把剪刀打开,在你的头上、胸前和背后比划一阵,仿佛拿着探矿杖在寻找水源。他说他这样做就可知道一个人在想些什么,不管是善念恶念,他都感受得到。  每次他帮我理发时,我都会尽量想些好的,譬如冰激凌、流星或我很爱妈妈之类的。  他看着我说:"你以后想当个长发嬉皮?"  我摇摇头。  我爸把咖啡倒进两个漂亮的杯子里。  "昨天他把我气坏了。如果他再这样继续下去,我会把他送去修道院。"  理发师问我:"你知不知道那些修士都留什么发型?"  "中间剃一个洞。"  "没错,那你还是乖一点比较好。"  "快去穿衣服,吃早餐。"我爸说,"你妈帮你们留了面包和牛奶。"  "她去哪儿了?"  "露西那诺。到市场去了。"  "爸,我有件事想跟你说,很要紧的事。"  我爸穿上外套。"我要出门,等晚上再说。去把你妹叫醒,顺便把牛奶热一热。"他一口喝完剩下的咖啡。理发师也把咖啡喝掉,两个人一起走出门。  我帮玛丽亚弄好早餐后,就一个人走到街上去。  骷髅头和其他人正在太阳底下踢足球。  "土狗"是只黑白小杂种狗的名字,它正追着球满场跑,一会儿到这个人脚下,一会儿又在那个人脚下。土狗夏初一出现在横渡村,马上就被全村的人收养。它在骷髅头他爸的仓库里找到一个窝。村里每个人都会拿吃剩的食物去喂它,结果把它喂得圆滚滚的,肚子撑得像面鼓似的。土狗是只很乖的小狗,你一抚摸它,或带它进到屋子里,它会变得非常兴奋,*股一蹲便撒**。  "你去守球门。"萨尔瓦多大喊。  我去了。大家都不喜欢当守门员,但我不同。或许是因为我的手比脚来得灵活。我喜欢在沙土上又跳又扑又滚的,尤其是接十二码球,他们几个却只想射门进球。  但那天早上我心不在焉,漏掉一堆球,不是让球从身边飞过,就是根本来不及接。  萨尔瓦多跑过来对我说:"米歇尔,你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  "你守得一团糟。"  我在掌心吐了口水,手脚张得开开的,眼睛眯着,把自己当成佐夫佐夫:Dino Zoff,意大利足球史上第一守护神,也是FIFA选出的历史上最佳守门员。。  "现在我要认真救球了。我要救下每一个球。"
第23节:有你我不怕3(2)
骷髅头甩开雷莫的纠缠,起脚径向球门直射而来。这一脚踢得够劲,但并不难处理,用单手把球托出去,或直接抱入怀里就行了。我准备一把将球抱住,球却从我手中溜过。  "进了!"骷髅头举起手来怒吼,当自己是跟尤文图斯队尤文图斯队:Juventus,意大利足球甲级联赛的球队,是该联赛的常胜军。比赛时进的球。  那座山丘在呼唤我。爸妈都不在,我去去也无妨,只要赶在午饭前回来就行了。  "我不想玩了。"我丢下这句话,然后走人。  萨尔瓦多追上我。"你要去哪儿?"  "哪儿也不去。"  "我们去骑脚踏车好不好?"  "晚点吧。有件事我现在得先去处理一下。"  我一向都是先跑再说。  波形板和床垫被推到一边,洞口连遮都没遮,那条绳子也还垂在洞内。万一看洞的人来过,知道他们的秘密被发现,恐怕就等着抓我了。  如果那个男孩已被移走怎么办?我必须鼓起勇气一探究竟。  我趴在洞口一看,那个男孩还卷着毛毯躺在那儿。  我清了清喉咙。"嗨……嗨……嗨……我是昨天来过的。我下去过,你还记得吗?"  没有回应。  "你听得到我讲话吗?你耳聋了吗?"问得多笨,"你是不是生病了?你还活着吗?"  他弯起手臂,举起手来说话,可是声音很小。  "什么?我听不清楚。"  "水。"  "水?你口渴是不是?"  他又举起手来。  "等会儿。"  我去哪儿找水?是有两个油漆桶,但里面是空的。水槽里倒有点水,可已经发绿,还有孑孓在里面爬。我记得去拿绳子时,曾看到一面装满水的鼓。  "我马上回来。"我说,接着就从小气窗爬进那个房间。  鼓里的水只剩一半,但还相当干净,也没有变味,应该能喝。  在一个灰暗角落里的木板上,我看到几个罐子、几根燃烧一半的蜡烛、一个炖锅和一些空瓶。我拿起其中一个空瓶,走了两步又停下来,回头去拿那个炖锅。那个炖锅浅浅的,蓝边有柄,表面涂着瓷釉,四周画着红苹果,跟我家那个一模一样。我家那个炖锅是在露西那诺市场买的,当时我们母子三人都在,最后由玛丽亚在一摊锅堆里挑选出来,就因为她喜欢那些红苹果。不过这个看起来比较旧,也没洗干净,有东西黏在锅底。我用手指头去摸,还用鼻子闻一闻……是西红柿酱。  我把锅子放回去,用瓶子去装水,用软木塞塞住瓶口,再拿起一个篮子,才爬出去。  我拉起绳子,把篮子绑在绳上,再把那瓶水放在篮子里。  "我把水放下去给你,"我说,"接好。"  他毛毯裹身,用手在篮内摸到瓶子,拔出软木塞,把水全倒在锅子里,一滴也没漏掉,而后又把空瓶放回篮子里,用力在绳子上拉了一下。  他这些动作好像是每天的例行公事,见我没把篮子拉上去,他又拉了一下绳子,叽里咕噜地不知在生什么气。  我把篮子拉上来,他没有端起锅子,反而立刻低下头去,四肢着地,直接在锅里喝水,好像一条狗。喝完水后,他又动也不动地侧身躺着。  时间不早了。"那么……再见。"我把洞盖好,然后离去。  在回横渡村途中,我心里想着在厨房发现的那个炖锅。很奇怪,那个锅子竟跟我家的一模一样。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或许是因为那种锅子是玛丽亚千挑万选出来的,有那些红苹果的图案,应该是很特别,更漂亮才对。
第24节:有你我不怕3(3)
 我正好赶上午饭时间。  "动作快,先去洗手。"我爸说。他坐在餐桌座位上,旁边是我妹妹。他们都在等我妈把盘子弄干。  趁我妈还在往盘子里装面,我赶紧冲进浴室,用肥皂搓揉双手,把右边的头发拢一拢,而后上桌。  我妈并没用有红苹果图案的那个锅。我把视线移向流理台,只看到一些摆着晾干的盘子,也没发现那个锅的踪影。一定是在厨房的柜子里。  "过两天有人会来我们家住。"我爸鼓着嘴说,"你们两个都要乖点,不准哭闹,不准大吼大叫。不要害我丢脸。"  我问:"那个人是谁?"  我爸倒了一杯酒。"我一个朋友。"  "叫什么名字?"我妹问。  "沙吉欧。"  "沙吉欧,"玛丽亚跟着说,"好好笑的名字。"  这还是头一回有人要来跟我们一起住。圣诞节时,我那些叔叔伯伯婶婶阿姨是会来,但因为房间不够,他们几乎不曾在我家过夜。我又问:"那他会住多久?"  我爸又添了盘面。"一阵子。"  我妈把一盘牛肉丝摆在我们面前。今天是星期三,星期三一定有这道菜。  对别人而言,切成细丝的牛肉可能是佳肴,但对我们兄妹俩来说简直恶心巴拉。这种牛肉切丝像鞋皮,嚼起来又硬又没滋味,我若用力嚼,勉强还能吞下,但我妹可不同。她能嚼上个把钟头,把肉丝嚼成一团黏答答的白肉丸,像塞颗球在嘴里似的。等她真嚼腻了,她会把肉团粘在桌底,放肉在那边发酵。我妈还被搞得糊里糊涂。"怎么老闻到股怪味?到底是什么东西?"直到有天她去开放餐具的抽屉时,才在桌底看到那些像胡蜂窝般的恶心的肉丸。  故伎既难重施,只能叽里咕噜地抱怨。玛丽亚开始耍脾气。"我不吃!我不喜欢吃!"  我妈也不甘示弱。"玛丽亚,把肉吃掉!"  "我不能吃,吃了会头痛。"她说得像在吃毒药似的。  我妈立刻当头打下去,玛丽亚当场哭出来。我心想这下她要被赶上床了。但我爸端起那盘牛肉,看着我**眼睛说:"泰瑞莎,算了,不要逼她。她既然不吃,就收到旁边去。"  吃过午饭后,我爸妈就去休息。屋内虽像个火炉,但他们还是睡得着。  此时不去找那个锅,更待何时?我打开厨房的柜子,在陶制厨具堆里来回摸寻,又探头到收藏柜里看。接着我又跑到屋后去找,屋后有洗涤槽、菜园和晒衣绳,我妈有时会在那儿洗盘子,把盘子放在太阳底下晾干。  没有。那个有苹果图案的锅不见了。  我们坐在凉亭底下玩着向海吐口水的游戏,打算等太阳小一点后,再去踢足球。这时,我忽然看到爸爸从台阶走下来。他换了一条好的裤子和一件干净的衬衫,手里拿着一个我从未见过的蓝袋子。我和玛丽亚立刻站起来往前跑,在我爸还没进卡车前,来到他身旁。  "爸,爸,你要去哪儿?你又要出远门?"我攀着车门问。  "我们能不能跟你一起去?"妹妹央求说。  医生曾吩咐过,坐卡车去兜兜风对人很有益处。有次爸爸带我们去吃鲁司提西鲁司提西:rustici,指粗糙或未经加工的意思。是一种田园风味的烹调方式,一般用乡村会有的材料。和奶油饼,我们到现在还记得非常清楚。  我爸发动引擎。"抱歉,孩子们。今天不行。"  我想爬进驾驶室。"但你自己说过不再出远门的,你说要留在家……"第25节:有你我不怕3(4)
"我很快就会回来。可能明天,最晚后天。你赶快出去。"我爸在赶时间,不想啰嗦。
  妹妹还想再拖点时间,可我知道多说无益,已经死了这条心。  我们望着他坐在那个大绿箱里,手握方向盘,在扬起一片尘沙后离去。  我在半夜醒来,不是因为做噩梦,而是被一阵噪音吵醒。  我躺在床上,闭着眼睛仔细聆听。我仿佛是在海上。我能听到。其实只不过是片懒洋洋的铁海,是铁栓、螺钉和铁钉拍击海岸的声音。是阵巨大的回浪,在岸边或即或离,碎成阵阵和缓的浪花。在那片铁涛声中,还夹杂着狗群的狂吠与垂死的哀嚎,而这曲哀不成调的齐唱乱和,不但没有削弱那阵噪音,反而增强了它的分贝。  我望向窗外。一台联合收割打谷机正沿着月光照亮的山顶啪啪地前进。这辆收割机好像一只巨大的铁蚱蜢,有两颗圆亮的小眼睛和一张刀刃和尖钉制成的大嘴。它像只机器昆虫,吞进小麦,吐出麦秆。由于白天太热,它才会在夜晚出现,制造出这么一阵铁涛声。  我也知道那阵狗吠声打哪儿来。是从骷髅头他爸的狗舍里传来的。伊塔罗·纳塔拉在自家屋后盖了间波浪形铁皮屋,外面围着铁丝网,一年到头都把他养的猎犬关在里面。当骷髅头他爸早上拿食物进去时,那些狗就会开始叫。  但那晚不知为了什么缘故,一群狗竟全都狂吠了起来。  我朝山下望去。  是爸爸。他把妹妹的牛肉拿去给那个男孩吃,才会假装要出远门,还特地用个袋子把牛肉藏起来。  在吃晚饭前,我曾打开过冰箱,发现那些牛肉不见了。  "妈,牛肉呢?"  她一脸惊讶地望着我。"哟,现在怀念起牛肉啦?"  "对呀。"  "不在冰箱里。被你爸吃掉了。"  才不是这样。爸爸是拿去给那个男孩吃,因为他是我兄弟。  他的情形就跟萨尔瓦多他哥一样。萨尔瓦多他哥叫伦齐欧,虽不是个邪恶的疯子,但我还是不敢看他,怕他会把病传染给我。伦齐欧会用手把自己的头发拔下来,吃到肚子里去。他的头上都是坑坑巴巴,而且他会流口水。**妈为避免这种情况再发生,就替他戴上帽子和手套,但他竟开始咬自己的手臂,不见血绝不松口。最后,他被五花大绑,送进精神病院。我为这事还高兴了许久。  或许洞中那个男孩就是我的兄弟,而他也跟伦齐欧一样,生下来就不正常,爸爸才会把他藏在那儿,以免吓到我和妹妹及横渡村所有的小孩。  说不定我们是双胞胎,才会长得差不多高,年纪也相仿。  我们生下来后,妈妈从摇篮抱起我们两个,坐在椅子上喂我们吃奶。我当然见奶就吸,但他却咬,想把妈****咬掉,害得妈妈一颗**血乳交流,在屋里到处大喊:"他疯了!他疯了!皮诺,把他丢掉!把他丢掉!杀了他,他是个疯子。"  于是爸爸就把他装在麻布袋里,准备带到山上杀掉。爸爸把他放在小麦丛里的地上,原本想一刀结束他的生命,但毕竟是自己的骨肉,不忍心下手,所以才挖了个洞,用铁链把他拴在洞里,在那儿将他抚养长大。  妈妈不知道他还活着。  但我知道。
第26节:有你我不怕4(1)
4  我很早便醒来,静静躺在床上等太阳升起,后来索性不等了。我妈和玛丽亚还在熟睡。我起床刷牙,塞了些奶酪和面包在书包里,然后出门。
  我早就确信,大白天去山上不会有危险,只有晚上才会发生一些不干不净的事。  那天早上,天空多云。云在褪色的天空飞驰而过,并在麦田里投下一块块的黑影,带着雨水往别处去。我骑着我那匹"烂马"奔驰在无人的乡间,朝那栋房子全速前进。  只要让我在洞里找到一小片牛肉,我就能确定那个男孩的身份。  我快到达时,地平线那端忽然出现一团厚厚的红色尘雾。一片低矮的云,就像车子在灼热的地面驶过而扬起的尘土,正在麦田间快速移动。它与我虽还有段距离,但要追上我,也不用太多时间,我依稀听见一阵嗡嗡的引擎声。  这团像云又像沙尘的东西,是从空屋那边飘过来的,因为空屋是这条路的终点。有辆车在蜿蜒的山路上前进,正缓缓接近。  我不知该如何是好。我如果回头,会被追上,但若继续前进,又会被看见。那辆车已愈靠愈近,我得当机立断才行。说不定车上的人早已看见了我。如果还没看见,也只是因为被扬起的红色尘雾遮住了视线。  我把脚踏车掉头,开始往后骑,想尽快逃开。但事与愿违,我越用力踩,车子越不听话,又摇又晃的,就是不肯前进。我回过头去,看到那团尘雾变得越来越大。  我对自己说,快躲。  于是我突然转向,车子撞上石头,前轮翘起,害得我像引体向上般飞入小麦丛里。那辆车离我已不到两百米。  那匹"烂马"正倒在路旁,我赶紧抓住前轮,把它拖到我身旁。我整个人趴在地上,动也不动,连气都不敢喘,直叫耶稣宝宝耶稣宝宝:婴儿时期的耶稣。保佑我不被发现。  耶稣宝宝果然答应了我的请求。  躺在麦梗间的我,身上有马蝇在举行宴会。我双手**灼热的泥土,终于看到一辆褐色127奔驰而过。  费利斯·纳塔拉的127。  费利斯是骷髅头他哥。骷髅头要算坏,那费利斯就坏到骨子里去了。  费利斯二十岁。只要横渡村有他在的一天,我们这几个孩子就没好日子过。他会打我们,把我们的足球戳破,甚至偷我们的东西。  他是个可怜的浑蛋,有颗受折磨的灵魂,没朋友,没女人,只会欺负小孩。不过,这也难怪,如果一个人到了二十岁还待在横渡村,难保下场不会跟那个会扯下自己头发的伦齐欧一样。费利斯待在横渡村,好比一头老虎被关在笼子里,只能在几栋房子间愤怒不安地来回游荡,随时准备找人麻烦。庆幸的是,他时常会到露西那诺去,可他在那边也没交到什么朋友。我从学校回来时,经常看见他一个人坐在广场的长椅上。  当时流行的打扮是喇叭裤、色彩鲜艳的紧身T恤、羊皮外套和一头长发。但费利斯却把头发剪得短短的,再用美发油把头发往后梳,胡子剃得干干净净,身上穿着军用夹克和迷彩裤,还在脖子上绑一条领巾。他开着那辆127到处跑。他喜欢武器,还说以前在比萨的伞兵部队当过兵,是跳过伞的。他说谎,大家都知道他是在布尔迪西当的兵。他的脸像巴拉金梭鱼般削尖,牙齿像新生鳄鱼般又小又疏。他曾告诉过我们,他那口牙还是乳齿,从没换过,本来就长那样。他闭嘴时,样子看起来还蛮不错的,但只要一开口或一笑,准会叫人退避三舍。你要是偷看他的牙齿被他发现,那就是自找苦吃。  后来,在那可喜可贺的一天,费利斯竟不告而别。
第27节:有你我不怕4(2)
 如果有人问起他的行踪,骷髅头会说:"到北部去了。去那边工作。"  这正是我们希望听到的答案。  但此时他又开着那辆拉稀色的127,像棵毒草般突然冒出来,而且是从空屋那边过来。  他就是把男孩放在洞中的人,准是他没错。我躲在林间察看山谷里是否还有其他人。确定无人后,我才走出树林,照例从那个窗子爬进屋内。屋内还是摆着面粉袋、啤酒罐和那个有苹果图案的锅子,只不过地上多了两罐开过的鲔鱼,墙角也多了一个卷起的睡袋。  费利斯。一定是他的。我还能想像他裹在睡袋里,快乐地吃着鲔鱼罐头的模样。  我装了一瓶水,从箱内拿出绳子,把绳子绑在外面的起重机回旋臂上,再把波形板和床垫移开,往洞里瞧。  他仍裹着那条褐色毛毯,身体蜷曲,像只刺猬。  我并不想下去,但又不得不去查探牛肉的下落。尽管我已看到费利斯从山上开车下来,却仍无法忘怀那个男孩可能是我兄弟这件事。  我拿出奶酪问他:"我可不可以下去?我是拿水给你喝的那个人,你记不记得?我带东西来给你吃,是卡西欧塔卡西欧塔:caciotta,意大利一种乡村奶酪。。很好吃的,比牛肉丝好吃一百倍。如果你不攻击我,我就拿下去给你。"  他没有回答。  "我到底能不能下去?"  费利斯可能割了他的喉咙。  "我把卡西欧塔丢下去给你。接着!"我把东西丢了下去,就掉在他附近。  一只黑手从毛毯里飞探而出,动作迅如大兰多毒蛛大兰多毒蛛:tarantula,意大利东南部大兰多(Taranto)所产的一种毒蜘蛛。,在地上四处摸寻,等摸到奶酪便一把抓住,抢回毛毯底下。吃奶酪时,他双腿不停颤抖,好像饿了几天的杂种狗突然找到一块吃剩的牛肉。  "我也带了点水来……我拿下去好吗?"  他做了答应的手势。于是我便下去。  他一察觉我靠近,立刻又缩回墙角。我看了四周,但没发现牛肉的踪迹。  "我不会伤害你。你渴不渴?"我递出水瓶,"喝吧,很好喝的。"  他坐起身来,还是不肯把毛毯拿掉,他看起来像个衣衫褴褛的小鬼,两条腿细得跟白树枝似的,右腿还被铁链拴住。他伸出手来,一把将瓶子抢走,跟藏奶酪一样藏在毛毯下。  这个鬼的鼻子像食蚁兽。他正喝着水。  他在二十秒内就把水喝完,还打起嗝来。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  他又蜷成一团,不想回答我的问题。  "你爸叫什么名字?"  我又白等一阵。  "我爸叫迪诺,你爸叫什么?是不是也叫迪诺?"  他似乎睡着了。  我站在那儿注视着他,接着又说:"费利斯!你认不认识他?我看到他了。他开车下去了……"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你要我走吗?你要我走,我马上走。"还是没有回应。"好吧,那我走了。"我抓住绳子,"那么,再见……"  我忽然听到毛毯里传来一阵喃喃自语,一阵喘息。  我走近他身旁。"你在说话吗?"  他又是一阵低语。  "大声点,我听不清楚。"  "小熊!"他大喊。  我跳起来。"小熊?你说小熊是什么意思?"  他压低声音又说:"小浣熊……"  "小浣熊?"  "小浣熊。如果你不把厨房的窗户关上,小浣熊就会跑进去偷吃蛋糕和饼干,那要看当天你吃的是哪一种。"他正经八百地说,"比如说,如果你把垃圾放在屋前,小浣熊晚上就会来吃掉。"第28节:有你我不怕4(3)
他就像一台坏掉的收音机,突然又开始发送电波。  "要紧的是把桶子封好,否则它们会打翻所有的东西。"  他在说什么?我试着打断他的话。"这里没有什么熊,也没有狼。狐狸倒有一些。"我接着问他,"你昨天不会碰巧吃过牛肉丝吧?"  "小浣熊因为害怕人类,才会咬人。"  这些小浣熊到底是何方神圣?又浣得什么东西?衣服吗?况且,熊只在漫画书里才会说话。我受不了他净说这些……  我继续追问:"你能不能告诉我,你昨天是不是吃过牛肉?这件事十分重要。"  他回答:"小熊对我说你不怕虫王。"  我脑海里发出一阵低声警告,叫我不要听他的话,赶快逃离现场。  我手抓住绳子,身体却离不开,仿佛着了魔似的盯着他看。  他比我还固执。"你不怕虫王。"  "虫王?他究竟是谁?"  "虫王说:喂,小笨蛋!我现在把东西放下去,你接好啰,记着把桶还给我。否则的话,我会下去把你当虫踩扁。听好,我会把你像虫一样压扁。你是守护天使吗?"  "什么?"  "你是守护天使吗?"  我一阵结巴。"我……我,不是……我不是什么天使……"  "你就是天使。你的声音就是那样。"  "什么样的天使?"  "会说话又肯说话的人。"  "说话的不是小浣熊?"他的话颠三倒四,我都被搞糊涂了,"你刚才明明说……"  "小浣熊是会说话,但有时说的是谎话。天使永远不会说谎。你就是守护天使。"他提高嗓门,"你承认吧。"  我感到浑身无力。那股**臭味从我的胃部窜到鼻腔,直冲脑门。"我不是天使……我叫米歇尔,米歇尔·阿米特诺。我不是……"我咕哝一阵,靠在墙上,又滑坐在地。他站起身,向我伸出手臂,好像痳风病患者在要求施舍,就这样持续了一会儿,才又向前踏出一步,却忽然倒下,身裹毛毯跪在我脚下。  他摸着我的一根手指喃喃自语。  看到他那瘦如干柴的小手,倒卷的指甲又黑又长,我立刻大叫出声,仿佛碰我的是只恶心的水母或有毒的蜘蛛。  他声音太小。  "什么,你说什么?"  "你说什么?我死了!"他回答。  "什么?"  "什么?我死了吗?我死了吗?我死了。什么?"  "说大声点。大声点……拜托……"  他发出一阵嘶哑的呐喊,就跟指甲划过黑板一样刺耳。"我死了吗?我死了吗?我死了。"  我一阵瞎摸找到绳子,急忙往上爬,踢了他一脸的土。  但他仍不断哀号。"我死了吗?我死了。我死了吗?"  我踩着踏板前进,后有一群马蝇追兵。  我当场发誓以后决不再到山上去。就算有人威胁要弄瞎我的眼睛,我也绝不会再跟那个疯子讲话。  他怎么会有自己已经死了的想法?  没有一个活人能这样想。人死不能复生,不在天堂,便在地狱。  但万一他说的是真话,那怎么办?  万一他真死了呢?万一有人让他复活了呢?是谁?除耶稣基督外,没人有这个本事。但死人醒来时,知不知道自己曾死过?记不记得天堂的情形?记不记得自己以前是谁?这样一个复活的人,脑子都已腐烂,只好发疯,净说些小浣熊的事。  我们不是双胞胎,他不是我兄弟,我爸和他没有瓜葛,牛肉丝也不关他的事。那个锅子不是我家的,我家那个被我妈扔了。第29节:有你我不怕4(4)
我爸一回来,我会乖乖地把一切都告诉他,让他去处理。  就快到路口时,我忽然想起那块波形板。我又匆忙跑掉,忘了把洞盖好。  如果费利斯回到那儿,一定会发现有人在管不该管的闲事。我不能因为害怕拴在洞中的那个疯子,害自己遭殃。如果被费利斯发现是我,他会用车子拖着我跑。  有一次,我和骷髅头坐进费利斯的车子。我们假装那辆127是航天飞机,由骷髅头担任驾驶,我则负责向火星人开火,结果让费利斯在路中央逮个正着,当场被拉出车外,像兔子般被绑在车后拖行。我们两个在车后哭得死去活来,他仍不肯停车。幸好我妈及时出现,狠狠地赏了他一顿打。  我也希望自己能抛开一切,直接跑回家,关在卧室里看漫画,但我活该倒霉,竟又折了回去。云朵消失了,大地热得像个火炉。我脱去T恤绑在头上,就像印第安人那样,又捡起一根棍子,准备用来对付费利斯。  我尽可能不靠近洞口,但又忍不住想偷看。  他仍裹着毛毯跪在那儿,手臂前伸,与我离开时一模一样。我很想跳上那块该死的板子,把它彻底踩成碎片,但我终究只往前推,直到盖住洞口为止。  我到家时,妈妈正在洗盘子。她把煎锅往洗碗槽里一扔:"哟,看是谁回来了!"  她气得下巴频频打战。"能不能告诉我,你到哪儿去了?你简直是离谱到……前天你爸没好好教训你,今天我来。"  我还来不及编借口,她已追过来。我像山羊一样从厨房这边跳到那边时,我妹却坐在桌旁摇头看戏。  "你跑哪儿去了?还不过来!"  我钻到沙发后面,爬到桌子底下,翻过扶椅,从地板上滑入我的卧室,躲在床下。  "给我出来!"  "我不出去。你会打人。"  "我当然要打你。自己乖乖出来,可以少挨几下。"  "不,我才不出去!"  "很好。"  一支老虎钳夹住我的脚踝。我妈像个神力女超人,一只该死的铁爪悄悄地滑过我的手指,我虽死命抓住床脚,仍难逃她的魔掌。我手一松开,人已在她两腿间。我想再爬到床底下,但她眼疾手快,立刻抓住我的短裤,把我揪出来,像夹手提箱似的把我夹在她的腋下。  我大声尖叫:"放开我!求求你!放开我!"  她往沙发一坐,把我放在她大腿上,拉下我的短裤和内裤,全然不顾我如小羊般的悲鸣,头发一撩,开始猛打我的*股。  我妈下手一向很狠。她用手打*股时,动作慢而准,一掌下去好像棍子打在地毯上,砰地便是一声钝响。  "我到处去找你。"一下。"没人知道你去哪儿。"两下。"你真是要我的命。"三下。"别人还以为我这个妈当得不好。"四下。"不会带小孩。"  "不要打了!"我大叫,"不要打了!妈,我求求你!"  收音机传来一阵歌声。"十字架,十字架及享乐,享乐于内心威尔第(Giuseppe Verdi,1813-1901)所作歌剧《茶花女》(La Traviata)一剧中的唱词,原文为Croce.Croce e delizia.Delizia al cor。。"  我永远记得那一幕,仿佛还只是昨天发生的事。我这辈子只要一听《茶花女》,就会想起我曾翘着*股,伏在我妈膝上,让她气定神闲地把我打个半死。  "我们做什么好呢?"萨尔瓦多问。  我们两个坐在长椅上,拿石头丢一台被弃置在麦田里的旧热水器,丢中一次得一分。其他人都在街尾玩捉迷藏。
第30节:有你我不怕4(5)  那天风很大,但到近黄昏的此时,风早已停歇,天气变得相当闷热,有几团浅蓝色慵懒的云停驻在田野后面。  我丢远了。"我也不知道。我*股痛,不能骑车。被我妈修理的。"  "为什么?"  "因为我太晚回家。你妈会不会打你?"  萨尔瓦多丢中那个热水器,发出砰的一声。"得分!三比一。"他摇摇头,"不会。她太胖了,打不到我。"  "你真幸运。我妈好壮,跑得比脚踏车还快。"  他大笑。"胡扯。"  我拾起一颗较小的石头,用力丢出去,差点命中。"我发誓。有次我们在露西那诺赶搭巴士,但在我们赶到时,车子也正好开走。我妈于是跑得飞快,一下就追上车子,猛力敲打车门。结果车子就停了下来。"  "我妈要跑的话,可能会死掉。"  "喂,"我说,"你记不记得狄丝塔妮老师说过一个有关拉撒路的神奇事迹?"  "记得啊。"  "你想,拉撒路复活后知不知道自己曾死过?"  萨尔瓦多想了一会儿。"应该不知道。我想他会以为自己生了一场病。"  "但他怎么会走路?死人的身体不都硬邦邦的?我们上次发现的那只猫不就硬得跟什么一样。"  "什么猫?"他又丢中热水器,真会瞄准。  "那只黑猫啊,在溪边……你还记不记得?"  "喔,我记得。骷髅头还把它撕成了两半。"  "如果一个人死后又醒过来,走路会不太正常,而且脑子都已烂掉,一定会变成胡言乱语的疯子,你不觉得吗?"  "应该是吧。"  "你认为有可能使死人复活吗?还是一定得经耶稣的手?"  萨尔瓦多搔了搔头。"我不知道。但我姑妈讲过一个真实的故事给我听。有天某人的儿子发生车祸,被车撞得血肉模糊,当场惨死。那个父亲整天伤心流泪,身体相当虚弱,简直快活不下去了。后来他去找一位巫师,不惜花光所有财产,只求让他儿子复活。那个巫师对他说:'回家等吧。你儿子今晚就会回去。'他在家等了又等,就是不见儿子回来,最后只好上床睡觉。正当他快睡着时,忽然听到厨房有脚步声,于是满心欢喜地下床,总算可以见到儿子了。但没想到他儿子仍是血肉模糊,脑浆四溢,胳臂少了一条,头破了一个洞,还很恨他,因为他为了一些女人而把他儿子一个人丢在马路上,才害得儿子被撞死。"  "然后呢?"  "然后他就拿出汽油,点火把自己的儿子烧了。"  "他做得对。"我终于又丢中目标。"得分!四比二。"  萨尔瓦多弯下腰去找石头。"没错,他的确做得对。"  "但你相信这个故事吗?"  "不相信。"  "我也不相信。"  我因**急而起床。我爸回来了,听得到他在厨房说话的声音。  家里有客人。他们正争吵不休,你一言我一语的,还互相辱骂。我爸非常生气。  那晚我们吃过饭就直接上床睡觉了。  下午的时候,我像只飞蛾似的缠在妈妈身边,想找机会跟她和好,甚至帮忙削马铃薯。但她硬是摆了一个下午的臭脸。吃晚餐时,她把盘子重重摔在我们面前,不知又去厨房忙些什么,还频频往路上瞧。我们不敢出声,安静地吃着晚饭。  妹妹睡着了。我跪在床上,往窗外望去。  我爸的卡车旁停着一辆灰色银边的大轿车,一看就知道是有钱人的车子。第31节:有你我不怕4(6)
我实在**急,但要到厕所去,非得经过厨房不可,厨房又那么多人,怪尴尬的,可我就快**裤子了。我起身下床,走到门口,抓着门把开始默数:"一,二,三……四,五,六。"然后把门打开。  他们全都环桌而坐。有骷髅头他爸伊塔罗·纳塔拉,有理发师皮耶特洛·穆拉和他太太安杰拉,还有费利斯、我爸和一个我从未见过的老人。他一定就是我爸的朋友,沙吉欧。  他们都吸着烟,脸上通红却又写着倦容,眼睛也开始模糊。  桌上全是空酒瓶,烟灰缸里装满烟蒂、国民烟和索铁淡烟的空盒及面包屑。  电扇开着,但一点用也没有,里面还是闷得令人窒息。电视也开着,但声音被关掉。屋内夹杂着一股西红柿酱、汗水及蚊香的味道。  我妈正在煮咖啡。  我注视着那个老人,他正从烟盒里拿出一支登喜路香烟。  后来我得知他叫沙吉欧·马德里拉。那时他已七十七岁,来自罗马,二十年前是个恶名昭彰的大盗,曾在蒙特马立欧抢过毛皮商,还曾大胆闯入国民农业银行总行。一星期后,他用抢来的钱在博洛尼亚广场买下一间餐厅,企图洗钱,但在开幕当天即被宪兵逮捕。他坐了很久的牢,后来因为表现良好而假释出狱,并移民到南美。  沙吉欧长得很瘦,头顶已秃,只剩耳朵上方还有一些稀疏微黄的毛发,供他绑成马尾。他鼻子很长,眼眶凹陷,两颊点缀着起码两天没刮的白胡茬,额前一对微黄的长眉仿佛是粘上去的两簇毛皮。他的脖子满是皱褶与斑点,好像用漂白水漂过似的。他穿着一套淡蓝色的衣服,里面是件褐色丝质衬衫,油亮的头皮上有副金边眼镜,胸毛里伏着一条有太阳坠子的金项链,手上则戴着一只金表。  他正在发怒。"打从一开始,你就一错再错。"他说话的方式有点奇怪。"这家伙根本是个蠢蛋。"他指着费利斯。他看费利斯的样子就像在看团狗**一样。他拾起一根牙签,开始剔他那口黄牙。  费利斯低着头,用叉子在桌布上描图案。**时常骂他,说他跟骷髅头完全一个德行。  那个老头搔了搔喉咙。"我叫他们北上的,真不该相信你这个兔崽子。你无能,出的什么他**馊主意!你把一件又一件事情搞砸。你这是在玩火。"他把牙签丢在面前的盘子里,"我真是个笨蛋!坐在这里浪费时间……如果一切进行顺利,我现在人早在巴西了,结果却被困在这个鸟地方。"  我爸跳出来说话:"沙吉欧,听我说……先别担心……事情又还没……"  那个老头堵了我爸的嘴:"什么他**事情?你最好不要说话,你比他们还糟糕。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你到现在还搞不清楚状况。你无能又无耻,没有一件事情办好过。你是个低能儿。"  我爸本想回嘴,但最后仍硬往肚里咽,避开了那个老头的视线。  他竟骂我爸是低能儿。我仿佛被人从腹侧刺了一刀。我爸是横渡村的老大,从来没人敢这样对他说话,而眼前这个不知打哪儿冒出来的死老头,竟敢当众令他难堪。  我爸为什么不把他撵出去?  一时之间,没人再开口讲话。他们都静静坐着,那个老头则边看着灯光,边又剔起牙。  他就像个皇帝。当皇帝心情不好时,底下的人都不敢吭气,包括我爸在内。  "新闻!电视新闻!"芭芭拉她爸一副坐立难安的样子,"开始播了!"第32节:有你我不怕4(7)
"音量开大!泰瑞莎,把音量开大!再把灯关掉。"我爸对我妈说。  在我家,每当看电视时,总要把灯关掉,这是家规。我妈急忙去转音量钮,再去按灯的开关。房间顿时呈现半亮的状态。每个人都往电视屏幕看去,仿佛意大利国家队正在比赛。  我躲在门后,看到他们变暗的身影染上一片荧蓝。  新闻播报员正在报道一则发生在佛罗伦萨附近的火车相撞事故,死了好些人,但他们一点都不在意。  我妈在咖啡里面加糖。他们轮流说,"我一颗。""我两颗。""我不要。"  芭芭拉她妈说:"说不定不会播,昨天就没有。大家应该都忘了吧。"  "你闭嘴!"那个老头厉声呵斥。  此时不溜去小便,更待何时?我只要到得了我爸**房间,就进得了厕所,摸黑小便并不是难事。  我想像自己是只黑豹,手脚并用地爬出房间。在我离安全目标还剩几米时,骷髅头他爸突然从沙发上起身,朝我的方向而来。我整个人平贴在地板上。伊塔罗·纳塔拉从桌上拿了烟,又回到沙发上。我吐了口气,又开始前进。门口在望,我成功了,我到目的地了。正当我准备松口气时,他们竟齐声大叫:"来了!来了!安静!大家安静!"  我在沙发后探头出来看,差点吓出心脏病。  新闻播报员身后是那个男孩的照片。  洞中那个男孩。  他全身上下干干净净的,一头金发梳理得非常整齐,身穿一件方格子衬衫,打扮入时,脸上带着微笑,怀中揣着电动火车的车头。  新闻播报员继续说:"有关伦巴底商人吉欧瓦尼·卡尔杜西之子两个月前在帕维亚遭绑架一案,警方仍持续不断搜寻着菲利普·卡尔杜西的下落。宪兵队和调查官员已掌握新的线索,目前正循线……"  我不想再听下去。  他们都在大叫。我爸和那个老头跳了起来。  那个男孩叫菲利普,菲利普·卡尔杜西。  "我们现在为观众朋友播放卡尔杜西女士对绑匪的一番谈话。以下的影片是今天早上录制的。"  "操他**,那个臭**子想怎样?"  "**子!操他****子!"费利斯在我爸背后咆哮。  他爸一巴掌打在他头上。"闭嘴!"  芭芭拉她妈也开口。"白痴!"  "你们有完没完!全给我闭嘴!"那个老头尖叫,"我还想听下去!"  画面出现一位女士。她坐在房间内一张大皮椅上,周围全是书。她双眼濡湿,两手紧握,好像怕手会从身上溜走似的。她看着我们的眼睛,倒吸着鼻涕说:"我是菲利普的母亲。我在此恳求那些绑架我儿子的人,求你们不要伤害他。他是个乖孩子,很有礼貌,又很害羞。求你们对他好一点。我相信你们也是有爱心和同情心的人。就算你们没有子女,我也相信你们可以体会孩子被绑架后,做父母的会是怎样的心情。你们要求的赎金太高,但我和我先生愿意付出我们拥有的一切,只求孩子能平安归来。你们威胁要割下他一只耳朵,我在此求你们,哀求你们,千万不要这样做……"她拭去眼泪,调整呼吸后,继续说,"我们已尽最大的努力在做。求求你们发发慈悲,老天会回报你们的。告诉菲利普,爸爸妈妈没忘记他,他们爱他。"  我爸用手指比出剪刀的样子。"我们割他双耳。一对。"  那个老头接着说:"你这个水性杨花的女人!看你还敢不敢上电视乱说。"第33节:有你我不怕4(8)
他们又开始大声嚷嚷起来。  我偷偷溜回自己的房间,关上门,爬上窗台往外**。  原来是我爸和那些人联手绑架了电视上那个女人的儿子。  我正好**在卡车的帆布上,发出一阵咚咚的声响,水珠在路灯的照耀下闪闪发亮。  "小心点,米歇尔,晚上绝对不能出去。"我妈经常这样说,"晚上一到,妖怪就会现身,到处抓小孩卖给吉普赛人。"  我爸才是妖怪。白天像个好人,晚上却变成坏蛋。其他所有人都是假扮成一般人的吉普赛人,而那个老头是吉普赛人的国王,我爸是他的仆人。但我妈不是。  在我的想像中,吉普赛人是狐耳鸡脚的小精灵,动作异常迅速。但想不到他们竟只是一般人。  他们为什么不把孩子还给那位女士?一个发疯的小孩对他们有什么好处?谁都看得出菲利普**正饱受煎熬。看她在电视上苦苦哀求的模样,就知道她有多关心自己的儿子。  但我爸竟要割他的耳朵。  "你在做什么?"  我跳了起来,一回头差点**在床上。  玛丽亚醒了。  我把小鸡鸡放回内裤里去。"没有啊。"  "你在****,我看到了。"  "我忍不住嘛。"  "外面怎么回事?"  如果我告诉她,爸就是妖怪,她可能会疯掉。我耸耸肩。"没事。"  "他们在吵什么?"  "没什么。"  "什么叫没什么?"  我不假思索地回答:"他们在玩宾果游戏。"  "宾果游戏?"  "对呀。他们在吵该由谁抽号码。"  "谁赢?"  "沙吉欧,爸的朋友。"  "他来了吗?"  "来了。"  "长什么样?"  "老老的。赶快睡觉。"  "又热又吵,我睡不着。他们什么时候走?"  他们仍在另一个房间大声嚷嚷。  我从窗台上跳下来。"我不知道。"  "米歇尔,你能不能讲个童话故事给我听,好帮我睡着?"  我爸曾讲过阿格诺罗托在非洲的故事。阿格诺罗托是只城里的小狗,因为躲在一个手提箱里,最后阴错阳差地被送到非洲,置身于狮子和大象群中。我们很喜欢那个故事。阿格诺罗托勇于对抗胡狼。它有一只土拨鼠朋友。我爸只要一回家,通常都会续增一些新的情节。  妹妹这是第一次要我说故事给她听,我感到非常荣幸。问题是我根本没故事可讲。"呃……我不会讲。"我干脆投降。  "会,你会。你明明知道一些。"  "哪一些?"  "你记不记得芭芭拉她妈那次讲的故事?皮耶里诺·皮耶洛内那个啊?"  "哦,记得,记得!"  "你说给我听好不好?"  "好啊,可是有些我忘了。"  "你来帐篷里说好不好?"  "好。"这样我们起码不会再听到厨房里的鬼吼鬼叫。我爬到我妹床上,两个人把被单盖在头上。  "开始。"她在我耳边小声说。  "嗯,从前有个人叫皮耶里诺·皮耶洛内,他经常爬到树上摘果子吃。有一天,当他在树上时,有个邪恶的巫婆来到树下。那个巫婆说:'皮耶里诺·皮耶洛内,给我一只梨,我饿死了。'皮耶里诺·皮耶洛内就丢了只梨给她。"  她打断我的话。"你还没告诉我那个巫婆长什么样?"  "你说得对。她长得丑死了。鼻子长长,头顶无毛,却绑了根马尾。她很高大,会吃小孩子。她的丈夫是个妖怪……"第34节:有你我不怕4(9)
我在说这个故事时,仿佛可以看到我爸割下菲利普的耳朵,放到他口袋里去,而后又绑在卡车的后视镜上,像是在处理动物的尾巴。  "你乱讲。她又没有结婚。要讲对哦,我可知道这个故事。"  "皮耶里诺·皮耶洛内丢一只梨给她,但正好落在牛粪上。"  玛丽亚笑了出来。只要有大便的故事,她都非常喜欢。  "邪恶的巫婆又说:'皮耶里诺·皮耶洛内,给我一只梨,我饿死了。''接着!'他又丢出一只,结果落在牛**上,弄得脏死了。"  更多咯咯的窃笑声。  "巫婆又向他要一次。他又把一只梨丢到牛的呕吐物上。"  玛丽亚用胳膊顶我。"里面没这一段。不对。别说傻话。"  遇上我妹妹这种人,你别想打马虎眼。"后来……"  他们在另一个房间做什么?好像有人打破盘子。"后来,皮耶里诺·皮耶洛内才从树上爬下来,拿了一只梨给她。那个邪恶的巫婆却抓住他,把他捆在布袋里扛着走。皮耶里诺·皮耶洛内吃了很多胡椒,身体变得很重,那个巫婆背得相当吃力,每隔五分钟就要停下来休息。过了一会,她忽然想小便,就把袋子放在一棵树后。皮耶里诺·皮耶洛内趁机咬断绳子,逃了出来,并放了只小浣熊在袋里……"  "小浣熊?"  我是故意说的,想看玛丽亚有何反应。  "没错,是小浣熊。"  "它们是谁?"  "它们是一种小熊,如果你把衣服放在河边,它们就会来帮你洗。"  "它们住哪儿?"  "住在北方。"  "然后呢?"她明知皮耶里诺·皮耶洛内放的是石头,却没拆穿我的话。  "邪恶的巫婆又背上那个布袋,一到家便对她女儿说:'玛格丽塔·玛格丽托内,下来帮我开门,再准备一个大锅来煮皮耶里诺·皮耶洛内。'她女儿在锅底生起火,邪恶的巫婆把袋子一倒,跳出来的却是只小浣熊,不但咬伤她们母女,还跑到院子里吃母鸡,把一堆垃圾全弄飞上了天。那个巫婆气得要命,又跑出去找皮耶里诺·皮耶洛内,果真又被她找到了。这次她还是把皮耶里诺·皮耶洛内装在布袋里,但中途不敢再休息,一路走回家去。她一到家便对玛格丽塔·玛格丽托内说:'来把他拿走,拿到地窖关起来,这是我们明天的晚餐……'"  我停下来。  玛丽亚睡着了。真是个恶心的故事。
第35节:有你我不怕5(1)
5  第二天早上,我在浴室见到那个老头。  我一打开门,发现他正弯腰面向镜子,在洗脸台上刮脸,嘴里还叼着根烟。他穿着线头脱落的旧汗衫和发黄的棉毛衫裤,露出两条无毛又细如竹竿的腿,脚上则穿着一双拉链拉下的黑色半长筒靴。他身上有股刺鼻的味道,但被爽身粉和须后水掩盖住了。  他转过身来,半边脸上抹着泡沫,刮胡刀拿在手里,瞪大双眼上下打量着我。"你是谁?"  我用手指指着自己的胸口。"我吗?"  "没错,我在问你。"  "米歇尔……米歇尔·阿米特诺。"  "我是沙吉欧。很高兴认识你。"  我伸出手去。"你好!"这是学校教的应对礼仪。  那个老头在水中清洗刮胡刀。"你不知道进浴室前要先敲门吗?你爸妈没教你吗?"  "对不起。"我想离开,两脚却钉在原地,好比你看到一个残障人士,心里虽想着不要看,眼睛却不听话。  他开始刮脖子。"你是迪诺的儿子?"
  "是的。"  他在镜中端详着我。"你是个安静的小孩吧?"  "是的。"  "很好,我喜欢安静的小孩。这样你就不会跟你爸一样。你听话吗?"  "听话。"  "那就出去,把门关上。"  我跑去找妈妈,她正在我房间帮玛丽亚换床单。我拉着她的衣服。"妈!妈,浴室里那个老人是谁?"  "米歇尔,放开我,我正在忙。他叫沙吉欧,你爸的朋友。你爸说过他要来的。他会在我们家暂住几天。"  "为什么?"  她抬起床垫,翻了个面。"因为那是你爸的主意。"  "他睡哪儿?"  "睡你妹妹的床。"  "那她怎么办?"  "她跟我们一起睡。"  "那我睡哪儿?"  "睡你自己的床。"  "你是说那个老头要跟我睡同一个房间?"  她喘了口气。"没错。"  "晚上?"  "不是晚上,难道是白天?"  "能不能叫玛丽亚跟他睡?我想跟你一起睡。"  "别在那儿废话。"她开始换上干净的床单,"出去,我在忙。"  我坐在地上耍赖,紧紧抓住她的脚踝。"妈,拜托你,我不要跟那个老头睡。拜托你,我要跟你在一起,我要跟你睡同一张床。"  她喘着大气。"你太大了,床挤不下。"  "妈,拜托你。我会缩在角落,把自己变得很小。"  "我说不行就是不行。"  "求求你,"我开始哀求,"我求你啦。我会很乖,到时你就知道了。"  "够了。"她把我拉起来,看着我的眼睛说,"米歇尔,我实在不知道该拿你怎么办。你为什么老是这么不听话?我再也无法忍受了。家里的问题已够多了,你还这么不懂事,只会火上浇油。拜托……"  我摇头。"我不要。我不要跟那个老头一起睡。我不要。"  她扒下枕头套。"事情就是这样。如果你不喜欢,跟你爸说去。"  "可是他会把我带走……"  她停下铺床的动作,回头看着我。"你在说什么?再说一遍。"  我喃喃自语。"他会把我带走……"  她用她那双黑色眼睛凝视着我。"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要他把我带走……你讨厌我。你最坏。你和爸都讨厌我,我就知道。"  "是谁跟你说这些鬼话?"她抓住我的手臂,但被我挣脱开来,一溜烟儿跑掉了。  我跑下楼时,还听得到她在叫我。  "米歇尔!米歇尔!回来!"  "我不要跟他睡。我才不跟那个老头子睡。"  我一路跑到溪边,爬上那棵角豆树。  我绝不跟那个老头子睡。他绑架了菲利普,我一旦跟他睡,也会被他绑走。他会把我装进布袋,立刻运走。然后,他还会割下我的耳朵。  没耳朵能活吗?会不会死掉?我可是非常依赖我的耳朵。我爸和那个老头一定已经割下菲利普的耳朵。在我还在树上的同时,洞里的他早已成为无耳之人。  我很怀疑他们是否在他头上缠了绷带?  我一定要去。我一定要告诉他有关他母亲的事,说**仍非常爱他,说这是她上电视时讲的话,所有人都知道。  但我又会害怕。万一我在那个屋子里遇到我爸和那个老头,那可怎么办?  我望着地平线。天空是一片扁平的灰,重重地压在麦田上方。那座山丘就在那边,巨大,被热气所笼罩。  我心想,如果我小心点,应该不会被发现。第36节:有你我不怕5(2)
 "啊,同志们,把我带走,因为他们会把我埋掉。啊,同志们,把我带走。啊,美人,再见,再见,再见!"我听到一阵歌声。  我往下一看,芭芭拉正拖着土狗走。她在土狗脖子上绑了条绳子,硬要拉它到水边。"妈咪现在要帮你洗个澡,洗完后会变得干干净净的。高不高兴啊?你当然很高兴。"但土狗看起来并不高兴。它*股着地,爪子在地面上划出两道痕迹,同时猛摇着头,想要摆脱脖子上的套环。"你会变得漂漂亮亮的。我会带你去露西那诺吃冰激凌,再帮你买条皮带。"她抓着土狗猛亲,甩掉脚上的凉鞋,往水坑里走了几步,把狗一头栽进恶臭的烂泥里。  土狗开始挣扎,但芭芭拉牢牢抓住它的颈项和项圈,用力又将它压了下去。我看到它在烂泥里失去踪影。  芭芭拉又开始唱:"我醒在一个美好的早晨。啊,美人,再见!美人,再见!美人,再见,再见,再见!"  她没再把土狗拉起来。她想杀掉它。  我大喊:"你在干什么?放了它!"  芭芭拉吓了一跳,差点跌到水里。她把手松开,土狗立刻浮出水面,奋力爬向岸边。  我纵身一跃,人已在树下。  "你怎么会在这里?"芭芭拉在试探我。  "你刚刚在做什么?"  "没什么啊。我只是在帮它洗澡。"  "才不是。你想杀了它。"  "我没有。"  "你发誓!"  "我向上帝和诸神发誓!"她把手放在胸口,"它身上都是狗蜱和跳蚤,所以我才带它来洗澡。"  我不知该不该相信她。  土狗站在一块石头上,高兴地摇着尾巴,早已忘了之前的不愉快。芭芭拉抓着它说:"你自己看我有没有说谎。"她翻开土狗的一只耳朵。  "天哪,哎哟!"  整个耳朵里面和四周都是狗蜱。一颗颗小小的头全咬着耳皮不放,一双双黑腿又细又小,暗褐色的肚子却是又胀又圆,活像颗小巧克力,叫人看了觉得恶心。  "看到没?它们正在吸血。"  我扭了扭鼻子,还是不太相信。"泥巴就能消灭它们吗?"  "电视上的泰山说大象泡泥澡是为了驱虫。"  "但土狗又不是大象。"  "那有什么关系?反正都是动物。"  "我想你应该拔,"我说,"泥巴赶不走它们。"  "可是要怎么拔?"  "用手啊。"  "谁要拔?我会起鸡皮疙瘩。"  "我来好了。"我用两根手指抓住又大又圆的一只狗蜱,闭起眼睛用力拔。土狗发出一声哀嚎,但那只怪物被抓走了。我把它放在石头上,两个人仔细看了一会儿。它虽用腿拼命挣扎,无奈肚子吸了太多血,根本动弹不得。  "死吧,吸血鬼!死吧!"芭芭拉用石头把它压扁,压成一团红泥。  我起码拔出二十只狗蜱,芭芭拉则负责把土狗抓好。过了一会儿,土狗已忍到极点,我一碰它,它就哀哀叫,而我也已拔得发腻。"其他改天再拔,好不好?"  "好啊。"芭芭拉看着四周,"我要走了。你等会儿要做什么?"  "我想在这里再待一会儿。"她一走开,我就要骑上我的"烂马"去找菲利普。  她又把绳子套在土狗脖子上。  "那下回见啰?"她边走边说。  "好。"  她停下脚步。"你家有个男人,就是坐一辆灰色汽车来的那个,是亲戚?"  "不是。"  "他今天也来我家了。"
第37节:有你我不怕5(3)
去你家做什么?"  "我也不知道。他跟我爸聊了一会儿,两个人就一起离开了。你爸好像也在那辆车里。"  当然。他们要去割菲利普的耳朵。  她皱着眉头问我:"你喜欢那个人吗?"  "不喜欢。"  "我也不喜欢。"  她站在那边不说话,看样子不太想走。然后她转过身去,向我低声道谢。  "谢什么?"  "那天……你代我受罚。"  我耸耸肩。"那没什么。"  "嗯……"她满脸通红。她看了我一会儿,又说,"你想不想当我男朋友?"  我的脸一阵滚烫。"当你什么?"  她弯下腰去抚摸土狗。"我男朋友。"  "你是说,我们两个?"  "没错。"  我低下头去看自己的脚趾。"这……不太想。"  她轻声一叹。"没关系。我们年纪是有点差别。"她拢了拢头发,"那,再见吧。"  "再见。"  她终于拖着土狗离开。  我突然怕起毒蛇来。  以前我上山时,从未想过毒蛇的问题,直到那天才改变。  我脑海里不断浮现出那只猎犬的影像。它在四月时被毒蛇咬到鼻子。那只可怜的动物躺在棚内的角落,两眼发直,口吐白沫,舌头伸在外面,不停喘气。  "毒液攻心,"骷髅头他爸说,"我们无能为力了。"  我们围成一圈看着它。  "我们带它去露西那诺找兽医。"我提议。  "浪费钱。那家伙是个骗子,他只会替狗注射些水,然后叫你带回去等死。大家都离开吧,让它平静地走。"他把我们推出棚外,玛丽亚还哭了起来。  我正在小麦丛里走,觉得到处都有蛇在乱窜。我像只鹌鹑般跳来跳去,同时拿着棍子在地上抽打,把一堆蟋蟀和蚱蜢吓得四散逃命。太阳火辣辣地照在我的头颈上,四周一丝风都没有,远处的平原一片模糊。  等我来到山谷边,早已精疲力竭,只想找块树荫歇息,并找点水喝,于是我走进林子里去。  我停下脚步,发现这里跟平常不太一样。除鸟叫蝉鸣及蟋蟀的唧唧声外,我还听到音乐声。我赶紧躲在一根树干后。虽然什么都看不到,但仍听得出音乐是从空屋传出来的。  我本来应该快快离开,却敌不过想一窥究竟的好奇心。只要小心点,尽量躲在树林间,就不会被发现。我在橡树间躲躲藏藏,愈来愈接近那块垦地。  音乐声变大了。那是首很有名的歌曲,我很喜欢,不知听过多少遍。那首歌是由一位金发女士和一位优雅绅士合唱的,我在电视上看过他们。  垦地边缘有块长着青苔的大圆石,正可以用来掩护,我爬上去躲在后面,在大石头后面伸长脖子偷看。  费利斯的127就停在屋前,车门和行李箱都打开着。音乐是从车内的收音机发出的,但是有啪啪的干扰声,听不太清楚。  费利斯穿着内裤从牛棚走出来,脚下穿着大头皮鞋,脖子上依然绑着一条黑领巾。他正乐得手舞足蹈,*股扭得跟跳肚皮舞的一样厉害。  "你永不改变,你永不改变,你永不改变……"他用假音跟着收音机一起唱,停顿一下后,又用低沉的声音继续唱。  "焦虑啊,你是我的昨日、我的今日,也是我的永远。"  接着又用女声。"最后你不妨一试。当你开始时,先轻叹一声,叫我苦命女。"  他指向别处。"你恍如带来小提琴和玫瑰的风。"第38节:有你我不怕5(4)
"话语,话语,话语……"  "听我说。"  "话语,话语,话语……"  "我求你。"  他还蛮厉害的,一个人又唱男声,又唱女声,全包了。当他唱男声时,表情非常刚硬,眼睛眯着,嘴唇几乎不张开。  "话语,话语,话语……"  "我对你发誓。"  他突然趴在地上做伏地挺身,一会儿双手,一会儿单手,又跃起身来拍手,同时像抽搐般继续唱着。  "话语,话语,话语,话语,话语,只有话语,话语,在我们之间。"  我走开了。  他们在村里玩"一二三,木头人"。  骷髅头、芭芭拉和雷莫站在大太阳底下不敢动,姿势千奇百怪。  萨尔瓦多头靠着墙,大喊:"一,二,三,木头……人!"一回头便抓到骷髅头。  骷髅头老爱投机取巧,别人走三步,他要走十五步,当然会被抓到,但他总不认账。你说你抓到他了,他偏不承认。在他眼里,每个人都作弊,就他没有,当自己是个圣人。如果你不识相,硬要跟他争辩,他可会动手推人。不管如何,他总是赢家。哪怕是跟洋娃娃一起玩,他也会找到获胜的方法。  我感到又累又气,在房子之间慢慢来回骑着车。我还没找到机会跟菲利普说他母亲的事。  我爸的卡车停在外头,旁边是那个老头的大车。  我早上没吃东西就跑出去,现在早饿扁了,但还不太想进家门。  骷髅头走向我。"你刚刚到哪儿去了?"  "骑车去晃晃。"  "你最近老一个人出去,去哪儿了?"他不喜欢人家我行我素。  "去溪边。"  他那双贼眼看着我。"去干什么?"  我耸耸肩。"没干什么,爬爬树而已。"  他露出嫌恶的表情,仿佛吃到烂苹果。  土狗也跑来,看到轮胎便咬。  骷髅头用脚踢它。"滚开,你这只笨狗。它的牙齿会咬穿轮胎。"  土狗向坐在墙上的芭芭拉跑去,一跳跳到她大腿上。芭芭拉向我打招呼,我挥手致意。  骷髅头仔细看着这一幕。"这是干吗,你跟那个水桶交上朋友啦?"  "没有……"  他盯着我看,想知道我有没有说谎。  "没有,我发誓!"  他终于放心。"好啦,我知道了。要不要踢足球?"  我实在不想玩,但直接拒绝又太冒险。"不会太热吗?"  他忽然抓住我车的把手。"你快变成狗**了,你知不知道?"  我很怕。"为什么?"骷髅头会突然发狠,把你从车上拽下来,狠狠打你一顿。  "不为什么。"  幸好萨尔瓦多及时出现。他用头顶着球,接着用脚停球,最后把球塞在腋下。"嗨,米歇尔。"  "嗨。"  骷髅头问他:"踢场球怎么样?"  "不。"  骷髅头开始恼羞成怒。"你们两个都是浑蛋,狗**蛋!好啊,你们知道我要干吗?我要去露西那诺。"他一肚子不爽,气冲冲地离开了。  我们两个相视大笑,然后萨尔瓦多说:"我要回家了。你要不要来我家玩足球台?"  "我现在不太想玩。"  他拍拍我的背。"好吧,那下回见。再见。"他边走边耍球。  我喜欢萨尔瓦多,他冷静又温和,不会突然情绪失控。要是跟骷髅头在一起,你每说一句话都要考虑再三。  我骑车到喷泉那边。  玛丽亚把搪瓷碗带出来,当做芭比娃娃的游泳池。她有两个芭比娃娃,一个好的,另一个全身焦黑,一只手臂熔掉,头发也被烧光。
第39节:有你我不怕5(5)
说来该怪我。有天晚上,我看了电视上演的圣女贞德,就抓起那个芭比娃娃,把它丢进火中,同时大叫:"烧死你!女巫!烧死你!"等我发觉不对,娃娃已烧起来了,我赶紧抓住它一条腿,顺势往装浓汤的锅里丢去。  我妈为此没收了我一个星期的脚踏车,还叫我一个人把那锅浓汤喝掉。玛丽亚央求我妈再买一个新的给她。"暂时先玩这个,等你过生日再买。要怪就怪你那个笨蛋哥哥。"但玛丽亚倒挺会废物利用的。她替好的娃娃取名葆拉,烧焦的那个则叫可怜宝宝。  "嗨,玛丽亚。"我边下车边说。  她把一只手放在额前遮阳光。"爸爸到处在找你……妈妈很生气。"  "我知道。"  她拿起可怜宝宝,放进泳池里去。"你老惹她生气。"  "我要上去了。"  "爸爸说他要跟沙吉欧聊点事,不希望我们在那儿。"  "可是我肚子饿……"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颗杏。"你要不要?"  "要。"这颗杏热热的,又被压得有点烂,但我还是往嘴里塞,把核吐得老远。  我爸来到阳台边,见我便喊:"米歇尔,到这边来。"他穿着衬衫和短裤。  我不想跟他说话。"不行,我在忙!"  他招手要我上去。"到这边来。"  我把脚踏车靠在墙上,低着头走上楼梯,准备听天由命。  我爸坐在最上一级楼梯上。"过来,坐在我旁边。"他从衬衫口袋里掏出一包国民烟,拿了一支出来,装上烟嘴点燃。  "我们父子俩必须谈谈才行。"他看来并不怎么生气。  我们静静坐在那边,望着屋顶外的麦田。  "很热吧?"  "热死了。"  他吐出一团烟雾。"能不能告诉我,你整天都跑哪儿去了?"  "没有。"  "一定有。你一定是到什么地方去了。"  "骑车在附近四处逛。"  "自己一个人?"  "对呀。"  "怎么回事?你不喜欢跟朋友在一起?"  "喜欢啊。只不过我也喜欢一个人玩。"  他点点头,两眼陷入一片虚无。我偷瞄着他。他似乎变老了,一头黑发里夹杂着些许白丝,脸颊凹陷,看起来像一个礼拜没睡觉的样子。  "你惹你妈生气了。"  我从花盆里折下一段迷迭香,拿在手里玩。"我不是故意的。"  "她说你不想跟沙吉欧一起睡。"  "我是不想……"  "为什么?"  "因为我想跟你和妈睡,三人一起睡在你们那张床上。我们稍微挤一挤,一定睡得下。"  "如果你不跟沙吉欧睡,那他会怎么想?"  "我才不管他。"  "我们不应该这样对待客人。假如你到别人家,结果没有人愿意跟你一起睡,你会怎么想?"  "我不会在意,我喜欢独自睡一个房间,就像住旅馆一样。"  他无奈地微微一笑,用两根手指把烟*股弹到街上。  我问他:"沙吉欧是不是你的老大?是不是因为这样才让他住我们家?"  他一脸惊讶地看着我。"你说什么老大?"  "我是指发号施令。"  "没有的事,他能对谁发号施令?他只是我一个朋友。"  事实并非如此。那个老头不是我爸的朋友,而是我爸的老大,我再清楚不过。他甚至敢当众臭骂我爸一顿。  "爸,你去北部都睡哪儿?"  "为什么问这个?"  "只是好奇。"  "可能的话,都睡旅馆。有时会睡在卡车里。"第40节:有你我不怕5(6)
"北部的晚上是什么样子?"  他望着我,用鼻子吸着气,问道:"怎么了?我回来你不高兴啊?"  "高兴。"  "说实话。"  "我当然很高兴啊!"  他把我紧紧搂在怀里,我闻到他身上的汗味。他在我耳畔低声说:"抱住我,米歇尔,抱紧我!让我看看你有多强壮。"  我尽全力抱住他,忍不住哭了出来。我觉得喉头一阵紧,两行眼泪随即滑落脸庞。  "怎么了,你哭了?"  我一阵呜咽。"没有,我没哭。"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条皱成一团的手帕。"快把泪擦干,要是被人看到,会笑你是个娘娘腔。米歇尔,我现在很忙,你要乖乖听话。你妈累了,你不要再胡闹。如果你乖一点,等事情忙完,我会带你去海边玩。我们去坐脚踏船。"  我喘着气说:"什么是脚踏船?"  "那是一种用脚踩不用桨划的船,就像骑脚踏车一样。"  我擦了眼泪。"能不能一踩就到非洲?"  "恐怕得踩好一阵子才行。"  "我想离开横渡村。"  "怎么回事,你不喜欢这里了?"  我把手帕还他。"我们去北部。"  "你为什么想离开这里?"  "我也不知道……我不想再待在这里。"  他望着远方。"我们会去的。"  我又折了一截迷迭香,闻起来果然香。"你知不知道小浣熊的事?"  他皱着眉。"小浣熊?"  "对。"  "不知道,那是什么?"  "是一种会洗东西的熊……但说不定根本就不存在。"  爸爸站起来,伸了伸背。"啊哈!听着,我要进去了。我还有事要跟沙吉欧谈。你可以再去玩一会儿啊。很快就吃晚饭了。"他打开门,正准备进去时,忽然又停下来,"你妈做了塔里阿特拉塔里阿特拉:tagliatelle,意大利面中的一种中宽卷面。。等会儿记得跟她说对不起。"  费利斯碰巧在这个时候来了。他开着那辆127,刹车一踩,弄得沙土满天,又急急忙忙下车,仿佛车内有一群胡蜂似的。  "费利斯!"我爸大喊,"上来一下。"  费利斯点点头。他经过我身边时,用手掌推了一下我后脑勺说:"你好吗?小笨蛋!"  现在,没人在菲利普那边了。  **桶已满,水锅已空。  菲利普把头裹在毛毯里,没察觉我在洞中。  他脚踝肿得更厉害,颜色也变得更深,情况比之前还糟。有一些苍蝇在上面嗡嗡叫着。  我靠近他。"嘿!"他没反应,好像没听到,"嘿!你听到没?"我靠得更近,"你听到没?"  他有气无力地回答:"听到了。"  这表示我爸还没割下他的耳朵。  "你叫菲利普,对不对?"  "对。"  我在路上已经排演了好几次。"我是来告诉你一件非常要紧的事。呃……你妈妈说她爱你,而且很想念你。这是她昨天在电视新闻上说的。她叫你不要担心……还说她要的不是你的耳朵,而是你整个人。"  没有反应。  "你听到没?"  没有反应。  我重说一遍。"呃……你妈说她爱你,而且很想念你。这是她昨天在电视上说的。她叫你不要担心……还说她要的不是你的耳朵。"  "我妈死了。"  "你说死了是什么意思?"  他在毛毯底下回答:"我妈死了。"  "你在胡说什么?她还活着,我在电视上亲眼看到……"  "不对,她死了。"第41节:有你我不怕5(7)
我把手放在胸口。"我以玛丽亚的人头向你发誓,她还活着,我昨晚还在电视上看到她。她很好,一头金发,人瘦瘦的,看起来有点老……但还是很漂亮。她坐在一把褐色的高椅上,很大的一把,像国王的宝座一样。椅子后面是幅船的图画,对不对?"  "没错,有船的图画……"他的声音很小,被闷在毛毯里。  "你还有一列电动火车。有火车头和烟囱。我看到了。"  "没有了。火车已经摔坏,被我奶妈丢了。"  "奶妈?奶妈是谁?"  "她叫莉莉亚娜。她也死了。培比诺死了。我爸死了。我奶奶死了。我哥也死了。他们全都死了。他们都死了,死在像这样的洞里。我也是其中一个。全都是洞。这世界到处是装死人的洞。月球上也都是洞,洞里也装着死人。"  "不是这样的。"我把手放在他背上,"月球没什么怪异的地方,连个洞都没有。你妈也没死,我看到她了。你要听我说。"  他沉默一会儿才又问我:"那她为什么不来找我?"  我摇头。"我不知道。"  "她为什么不来带我回去?"  "我不知道。"  "我为什么会在这儿?"  "我不知道。"随后因为怕被他听到,我又很小声地接了一句,"是我爸把你藏在这儿的。"  他踢了我一脚。"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别再来烦我。你不是守护天使。你是坏蛋。走开。"他哭了起来。  我不知该如何是好。"我不是坏人,我跟这件事一点关系都没有。拜托你别哭。"  他继续踢脚。"走开。走开。"  "听我说……"  "走开!"  我突然起身。"我是为你特地跑来的。我来过两次,骑了那么一大段路,你竟然踢我,还赶我走。好,我走,我走后再也不会回来。你就一个人永远待在这儿,等他们来割你的耳朵。"我抓起绳子,开始往上爬。我听到他在哭,哭得像快要窒息一样。  我在洞外对他说:"对,我不是你的守护天使!"  "等一下……"  "你想干吗?"  "留下来……"  "不。是你叫我走的,我现在就走。"  "求求你。留下来陪我。"  "我不!"  "求求你。五分钟就行。"  "好吧,那就五分钟。但你要再乱发疯,我可不管你。"  "我不了。"  我又下去。他摸着我的脚。  "你为什么不把毯子拿掉?"我边问边蹲在他身旁。  "不行,我看不到……"  "你说看不到是什么意思?"  "我眼睛睁不开。我想睁开,但眼睛黏得紧紧的。我在黑夜中才看得见,只有在黑夜中才不瞎。"他迟疑一下,"你知道吗?他们说你会再回来。"  "谁这样说?"  "小浣熊。"  "别再提小浣熊的事!我爸说根本没这种东西。你口渴吗?"  "渴。"  我打开袋子,拿出水瓶。"给你。"  "进来。"他掀开毛毯。  我皱着眉头。"进那里面?"我一想就起鸡皮疙瘩。但这样也有好处,起码能确定他耳朵还在不在。  他开始摸我。"你几岁?"他的手指滑过我的鼻子、嘴巴和眼睛。  我整个人呆住了。"九岁。你呢?"  "九岁。"  "你的生日?"  "九月十二。你的呢?"  "十一月二十。"  "你叫什么名字?"  "米歇尔。米歇尔·阿米特诺。你念几年级?"  "四年级。你呢?"
第42节:有你我不怕5(8)
"四年级。"  "一样。"  "都一样。"  "我口渴。"  我把瓶子给他。  他喝了。"很好喝。你要不要来一点?"  我也喝了。"我可不可以把毯子掀开一点?"我快被热气和臭味熏死了。  "一点点没关系。"  我把毯子掀开一个缝透透气,顺便看看他的脸。他的脸又黑又脏,一头漂亮的金发沾满泥土,且已结成团团硬块。他的眼皮黏着血块,嘴唇破裂发紫,鼻孔则被鼻涕和结痂堵住。  "我帮你洗脸好吗?"我问。  他伸长脖子,抬起头来,裂掉的嘴唇露出一抹微笑,牙齿都已变黑。  我脱掉身上的T恤,用水沾湿,开始清洗他的脸。我先擦额头,额头立刻变白,再擦脸颊,脸颊也变白,白得晶莹剔透,宛如煮过的鱼身。  在我清洗他的眼睛时,他说:"轻点,痛。"  "我会小心的。"  他眼上结的痂又硬又厚,我抠不掉。但这种结痂就跟狗身上的一样,只要一弄掉,便可重见光明。我用湿衣服在结痂上不断轻轻擦着,一只眼的眼皮终于睁开,但随即合上。不过没关系,就在那一瞬间,光线已射入他眼里。  "啊!……"他大叫,像只鸵鸟似的把头贴在毯子上。  我摇着他。"看到没?看到没?你不是瞎子!你根本不是瞎子。"  "可是我的眼睛不敢一直睁着。"  "那是因为你一直待在黑暗的环境里。但你现在看得见了,对不对?"  "对。你看起来好小。"  "我不小,都九岁了。"  "你的头发是黑色的。"  "没错。"  时间已晚,我必须赶快回家。"我得走了,明天再来看你。"  他头贴着毛毯说:"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那个老头进我房间时,我正在设法赶走怪物。  我小时候常梦见怪物,即使现在已长大成人,偶尔仍会梦到,只是再也无法赶走他们。  那些怪物老趁我熟睡时来吓我。后来有天晚上,我自行发明一招镇妖术,从此不再做噩梦。我找到了一个地方,只要把那些丑恶又可怕的怪物全关在里面,就能睡个好觉。  我先让自己放松,等眼皮愈来愈重,即将闭上的那一刹那,再想像自己能看见他们在走路,就像露西那诺的迎圣队伍,全往一道斜坡走去。  有邪恶的女巫,驼背且满身皱纹。有四条腿的狼人,口露尖牙,衣不遮体。有会抓小孩的妖怪,他是一道黑影,会像蛇一样在石缝爬行。有食尸者拉撒路,他遭虫噬,身旁围绕着一群苍蝇。有巨大的吃人妖怪,细眼肿项穿大鞋,肩上的布袋装满小孩。有狐身鸡爪的吉普赛人。有身穿蓝色电运动服的光圈人,他能把身上的光圈丢得老远。有住在深海的鱼人,他把母亲背在肩上。有天生无手脚却长触手的章鱼孩。  他们都一起前进,朝某个不确定的目标而去,个个面目狰狞,没人敢停下脚步观看。  有辆挂满铃铛和小灯泡的金黄色巴士忽地出现,车顶上的扩音器大声响着。"各位先生女士,欢迎登上欲望之车。坐上这辆神奇的巴士,我会带你们到马戏团去,不用花一毛钱!免费马戏团之旅,只有今天!来喔,全部上车!快,全部上车!"  那些怪物见机会难得,全满心欢喜地坐上巴士。这时我立刻想像我的肚子裂开一条长缝,而他们全高高兴兴地往里面走去。  我把肚子上的开口合上,来个一网打尽,那些笨蛋还真以为到了马戏团。如此一来,我只要把手放在肚子上,便可安心睡觉,不用怕再做噩梦。第43节:有你我不怕5(9)
 我正把那些怪物困住时,不巧那个老头来了,害我失去注意力,手不小心一放开,怪物全逃之夭夭,我只好闭上眼睛装睡。  那个老头很吵,一会儿去翻手提箱,一会儿咳嗽,又"噗噗"地吞云吐雾。  我把一只手盖在额上,偷看他的一举一动。  有道光射入房间一角。那个老头坐在玛丽亚床上,一个瘦削又驼背的黑影正在吸烟。当他吸烟时,我看到一个红点映出他的鹰钩鼻和凹陷的双眼。我闻到一股香烟混着古龙香水的味道。他不时摇着头,同时用鼻子喷气,好像在跟某人争辩。  他开始脱衣,把长筒靴、袜子、裤子和衬衫一一脱掉,只留条内裤。他的皮肤又松又垮,仿佛是被缝在细长的骨头上。他把烟蒂丢出窗外,烟蒂像燃烧的火山岩碎块般消失在黑夜里。他解开脑后的马尾,看起来像个生病的老泰山,在床上躺下。  这时我再也看不到他,但感觉得到他就在旁边,离我还不到半米。只要他把手臂一伸,马上可抓到我的脚踝。我像只刺猬般把身子蜷成一团。  我不能睡,一旦睡着,搞不好会被他绑走。我得想个办法才行。不妨在床上放些钉子,这样我就不会睡着了。  他咳了口痰。"这里闷死了,你怎么受得了?"  我不敢喘气。  "我知道你还没睡着。"  他在试探我。  "你这个鬼灵精,你这个……你讨厌我,对不对?"  对,我就是讨厌你!我想回答他,但我已经睡着,所以作罢。话说回来,就算我还醒着,我也不敢这样回他。  "我的小孩也不喜欢我。"他拿起妈妈替他放在床下的一瓶水,灌了两口,"热得跟**一样。"他抱怨说,"两个,我有两个小孩。一个还活着,却像死了。另一个死了,但仿佛还活着。活着那个叫朱利安诺,比你大得多。他不住在意大利……五年前吧,移民到印度,住在当地的一个小区。他被那些家伙洗了脑,竟把头剃光,穿着一身黄,当自己是印度人,还相信什么人有几世。他在那儿吸麻药吸得不成人样,不久就会死得非常凄惨。我绝不会去那儿把他带回来……"  他的肺在抗议,让他干咳了几声。过了一会儿,他又接着说:"弗朗西斯科五年前过世,到今年十月他就满三十二岁了。他是个乖孩子,我很爱他。"他又点一支烟,"有一天,他认识一个女孩子。打从我第一眼看到她,就知道她不是个好货。她说她是个体育老师。金发的小贱人……瘦竹竿……半个斯拉夫人。斯拉夫人没有一个好东西。她把我儿子哄得团团转。弗朗西斯科是个烂好人,慷慨大方,每个人都喜欢占他便宜,而那个女人就是看上这一点,加上自己走投无路,才会缠着他不放。天晓得她用了什么手段来愚弄我儿子。后来,我听说那贱人是跟一个变魔术的串通好来骗我儿子。那个王八蛋一定对他下了符咒。他被这对狗男女联手给毁了。他原本是个身强力壮的孩子,却被他们害得不成人样,瘦得只剩下骨头,风一吹都要倒。有一天,他过来对我说他要结婚,任凭我怎么劝他都不听。我警告他会被那个女的害得很惨,但想不到最后连性命都不保。他们结完婚后,就开车到临海的波西塔诺和阿马尔菲去度蜜月。两天过去了,他没打电话回家。我对自己说,那很正常,度蜜月嘛,晚点就会打来。结果是谁打的电话?是索伦托的警察,还叫我立刻赶过去。我问他们原因,他们推说在电话中不方便讲,只透露是有关我儿子的事,说我如果想知道,就必须亲自赶过去。我怎么能去?打死我也不去。我因违反假释规定遭警方通缉,若被他们这么一盘问,我就完蛋了,又要被抓回牢里去。我请一个熟悉门路的人去帮我打听,结果他回复说我儿子死了。你说死了是什么意思?那个人说我儿子跳崖自杀,从两百米高的地方跳下,在石头上撞得粉身碎骨。我儿子?弗朗西斯科自杀?他们想唬谁?我不能去,只好叫他那个笨蛋母亲去看发生了什么事。"  "发生了什么事?"我突然脱口而出。  "据警方说,弗朗西斯科在半路停下车来看风景,那个女的则留在车内。他帮那个女的拍了张照片后,就爬上绝壁,一跃而下。一个男人帮自己的老婆拍张照,接着就跳崖自杀?他说警方到达现场时,发现我儿子的**裸露在外面,脖子上挂着台相机。你认为一个人想自杀,会先帮人拍照,再掏出老二,跳下崖去?说的什么鬼话?我知道真正发生了什么事……看他**鸟风景!弗朗西斯科会停下车来,是因为想小便。他是个注重礼节的年轻人,不想随便在路上解决。于是他就爬上绝壁小便,结果被那个贱人推下崖去。但没人相信我的话。这是一起谋杀案,他是被人推下去的。"  "为了什么呢?"  "问得好。为什么?我也不知道。他穷得要命,我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我晚上都睡不着觉。不过那个贱人也付出了代价……我对她……算了,太晚了,这段省略。晚安。"  他把烟蒂丢出窗外,躺下去,两分钟后便睡着,三分钟后开始打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