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叛軍司令到大學校長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7 18:26:44

從叛軍司令到大學校長

作者 : 黃鐘 

要判斷一個國家和人民胸襟之大小,莫過於觀察他們是如何處理和對待同室操戈的內戰了。

民國元老顏惠慶在回憶錄裏提到過這樣一件事:他19世紀末在美國一所中學留學時,學校的大部分學生來自南方,就美國南方崇拜的英雄而言,沒有人比得上李將軍和有著“石墻”綽號的傑克遜。

這個李將軍就是南北戰爭中南軍的司令。

顏惠慶留學美國時,已是林肯“統一”美國三十年之後了。按照我們熟悉的成王敗寇標準,南北戰爭就是是非分明的解放戰爭,李將軍的形象,應該是非匪即盜,非寇即妖才對,一度弄得聯邦軍隊有些左支右絀的叛將,怎麼還能是被崇拜的英雄呢?

可是對李將軍和平叛的格蘭特,美國人可以同表敬意。比如史密斯在他的書中就說:“他倆一起名垂青史。”

這位李將軍也算是美國的名門之後了, 21歲就成了華盛頓養子的乘龍快婿。他的爺爺理查德·亨利·李,就是1776年提出起草獨立宣言的動議,並在《獨立宣言》上簽字的弗吉尼亞代表。

他的先輩都是美國功勳卓著的開國者。

可李將軍卻為什麼成了分裂事業的戰神呢?

這還得從美國的制度說起。

我們通常說的美國這個“國”,跟我們經驗裏的國截然不同。它是一個“合眾國”,是把許多“國”通過憲法湊到了一塊的“聯邦”。加入這個聯邦是各邦通過投票表決同意的。

既然各邦的“來”是自由的,為什麼想“去”就不能自由呢?要知道,根據當時的美國憲法,林肯倒是沒有向要脫離聯邦的各邦宣戰的權力,而《獨立宣言》卻有言在先:政府的正當權力來自被統治者的同意。而現在南方不再想跟北方在聯邦裏一起過了,難道南方就沒有這樣的自由嗎?

如果從這個角度來說,與其說李將軍是簡單的背叛,不如說也是為自由而戰。

起先,聯邦是要任命他為統帥10萬大軍的少將,但遭到了他的拒絕。

布萊爾曾經問過他,謝絕職務是否跟可能失去家中的奴隸有關。李回答說:如果美國的400萬奴隸都歸他所有,為了避免一場戰爭,他也會欣然讓他們全部獲得自由。

他不是為保全奴隸制而戰。事實上,他早就認為:“蓄奴作為一種制度,在任何國家中都是一種道德上和政治上的罪惡。”行動勝於雄辯。作為繼承人,李將軍遵照岳父的遺囑,1862年釋放了所有的奴隸,並親自為自己過去的奴隸們簽發了通行證,讓他們越過防線投奔北方。

其實李是熱愛聯邦的。在給姐姐的信中,他說弗吉尼亞退出聯邦的行動是錯誤的。但是,他也忠誠于弗吉尼亞:“儘管我如此熱愛聯邦,可我卻無法下決心舉起拳頭去打我的親戚、我的孩子、我的家。”

不過,無論李將軍的願望如何,都無法改變這樣一個事實:他為之浴血奮戰的土地是和奴隸制聯繫在一起的。隨著1863年1月1日解放宣言的發佈,李為之戰鬥的事業在人類歷史上永遠地失去了道義的制高點。

在《美國國內戰爭史》裏,英國艾德蒙斯將軍稱李具有“偉大的軍事天才”,而李的天才意味著聯邦的災星。他指揮的傑克遜將軍在第二次布爾倫河戰役中,打敗了波普將軍率領的聯邦軍隊,就連林肯都跌坐在椅子上,喊徹底完了。而錢瑟勒斯維爾戰役中,李將軍的邦聯軍隊以少勝多。李又一次讓收到慘敗報告的林肯感嘆“不足6萬腹饑衣破的叫花子把13萬精兵殺得丟盔棄甲”!

但南部邦聯還是在一步一步地走向了窮途末路。

到了1865年,忠於他的士兵們已經只能用野洋蔥、野草、去年的爛土豆和所有只要能吃的東西充饑了。大勢已去,繼續流血只會是無謂的犧牲。李將軍知道,該讓戰神歇息了。1865年4月,他下令打起了白旗。李將軍在他起草給戰士們的最後一份文告裏說:“只是因為感到英勇和忠誠是無法補償繼續戰鬥所招致的損失,所以我決定避免無謂的犧牲。”

李將軍盡力了。

投降未必不英雄。

李將軍在去格蘭特軍中洽談投降事宜前,對手下說:“我可能要成為格蘭特的階下囚了,我想我必須使自己的儀錶盡可能好一些。”敗,也要敗得有尊嚴。

在談判中,李將軍希望他的騎兵和炮兵能夠保留那些屬於他們自己的馬匹。

而格蘭特則回答:“如果這些士兵沒有現在所乘馬匹的幫助,就很難收穫下一季的莊稼,養活家中老小過冬,我會這樣安排的。”

那些馬匹曾經是戰爭的工具,但格蘭特和李都沒有忘記,美國需要和解。

格蘭特勝利了,但他能給昔日兵戎相見的敵人以體面。李的軍官們依然還可以保留自己的隨身武器。沒有絞刑,也沒有押著俘虜舉行勝利遊行。

硝煙在散去。但仇恨並沒有隨著戰爭一起結束。在有些人眼裏,叛亂者應該受到嚴懲。要知道,在這場戰爭中,共有62萬人喪生。大約每60個美國人裏,就有一個死於戰火。照常理來說,總得有人為這場殘酷的戰爭負責。

當總統約翰遜問格蘭特什麼時候能審判李和傑斐遜·戴維斯這些人時,格蘭特認為決不能審判,除非他們違背了自己的誓言。他說他寧可辭去司令之職,也不願去執行要他逮捕李的命令。從此,一個聯邦大陪審團以叛國罪對李提出起訴的事,也就沒有了下文。

畢竟政治問題和法律問題不是一回事。一個知道區分政治問題和法律問題的國家是幸福的,一個理解政治問題和法律問題不同的民族是理智的。南部邦聯總統傑斐遜·戴維斯1889年去世,活了81歲。副總統斯蒂芬斯則戰後不久就被佐治亞選為聯邦參議員,死後墓碑上居然還刻著 “一心為公”。即使是1865年4月14日林肯被同情南方的布思刺殺,美國也沒有因此瘋狂,來一次徹底乾淨肅清南部殘余的斬草除根運動。美國始終是一個“不徹底”的國家。

戰爭結束了,李從此遠離塵囂,也遠離仇恨。他拒絕了一家保險公司年薪一萬美元的聘請,在1865年9月就任了華盛頓學院的院長,工資一年只有1500美元。這所規模很小,名氣也很小的,破了產的學院,地處偏僻的列剋星敦山區。在南北戰爭結束後的三十餘年裏,昔日南部邦聯的一些大人物們,用回憶錄和文章繼續著往日的戰鬥,而這位善於辭令的院長,卻什麼也沒有寫。

李致力於學院的教育事業,他說自己非常喜歡這美好的平民生活。在1870年——李生命的最後一年,他帶著女兒安妮到南方休了兩個月假。所到之處,迎接他的是鮮花、歡呼和敬意。在哥倫比亞,南部邦聯老戰士冒著傾盆大雨,列隊走到車站歡迎;在奧古斯塔,數千人向他致敬;在樸次茅斯,人們為他鳴放禮炮……南方的人民用凱旋者才可能獲得的儀式迎接這位過去的敗將。

1870年,李長眠在了學院的小教堂之下。在那裏,他的塑像依然身穿南部邦聯軍裝。


        這就是美國。 
附文:公墓
 作者:老哈

NABC网友前两天贴了个谈李将军的贴子,引来一些跟贴和评论。这里我也来掺和几句。

谈起李将军,自然又想起了阿灵顿国家公墓。

禁不住先说说阿灵顿。二零零七年美国国庆节时,我再访华盛顿,为了多看一些博物馆,再就是看看阿灵顿公墓。这是我心存多年的打算。我们可否先掩卷想想,这个在全世界闻名遐迩的,美国人心目中的圣地阿灵顿公墓是为什么人而设?什么人有条件在死后能进去占一隅之地?

最近一个进去的大人物是爱德华肯尼迪,人称特德肯尼迪,麻州的前senator,特德肯尼迪在职达47年,在整个政治生涯中异常活跃,一直有着民主党的老大地位,号称“国会的自由派雄狮”,他能在阿灵顿安身不足为奇。我在阿灵顿公墓的园林墓碑间倘佯了一天,我看到和体会到的是,阿灵顿国家公墓俨然是一个美国公民,士兵,由于任何原因光荣捐躯者的荣誉归属地(final home of heroes),而不是权贵者的高级墓地。整个公墓最有规模的,占地最大和待遇最高的是无名战死士兵之墓,那里终日有不灭的火炬和守卫的士兵。美国历史上逝去的总统只有两人有幸在那里安葬:塔夫茨和约翰肯尼迪。肯尼迪在任上被刺杀,猜想美国人认同为战死的军人。当然,也有许多符合条件的人,会选择安息在故乡或其他地方。

那里安息者中为中国人较熟悉的人举例有马歇尔将军,二战支援中国的飞虎队队长陈纳德将军,2003年在空中坠毁的哥伦比亚号航天飞机的七名罹难宇航员等。

据说,那个待遇最高的无名士兵墓地是从历次大战中(我想是一战,二战,韩战和越战)分别各选一名无法确认身份的士兵安葬在那里。作为所有战死者的象征。那个在越战中战死的无名士兵一直被一家人家觉得是自己家的骨肉。可是觉得终归是觉得,他们也没办法确认。直到DNA鉴定的技术应用问世,这个家庭终于在若干年前得以确认此士兵是自家骨肉,随后把他的遗骸取出,选择埋在自己的故乡。那年我在那里看到的越战士兵墓穴是空的。

阿灵顿公墓和林肯纪念堂一河之隔,隔河相望,整体视觉甚是宽广美丽,又肃穆庄严。阿灵顿公墓墓地宽广,占地一千多英亩,各种树木郁郁葱葱,平地与小山坡连绵起伏。墓碑的种类样貌也不胜数,每块碑的后面都有一段震撼人心的或曲折的历史故事。

在阿灵顿公墓的一端是一处高地,高地上巍然矗立的是一栋年代有点久的典型的英国殖民时期的大房子,那里,就是南北战争中南军的统帅李将军的故居。如很多人已经熟知的是,阿灵顿公墓这占地一千一百多亩的美丽的土地原来是李将军家人的家产。这个最早的原始业主卡楚斯的继外祖父是美国第一任总统华盛顿。卡楚斯的女婿就是罗伯特。李将军。罗伯特李从结婚成家到主建南军离家,都是这个庄园的主人。其实,吸引我非要去一次阿灵顿公墓的原因主之一要还是李将军的这个故居和那一段故事,这一段故事的背后就是对当年南北战争的不尽的反思和追忆。

站在李将军故居的大房子外面,就是站在一处居高临下,可以鸟瞰整个华盛顿DC中心的一片大地,远处就是高耸的华盛顿纪念碑,纪念碑下一溜长长延伸四张的整体建筑和地域,感觉一直通向我站着的高地脚下,那是一个浑然而成的整体,那感觉,只有真正站在那里才可以感受,语言无从反映。我惊叹,这是何等好的风水宝地啊。DC建设到今天,李将军的故居在今天的位置,它能打动无数参观者的心这一事实,说明美国已然赋予了李将军最高的荣誉。罗伯特李在投降北军后的待遇,他在美国人民心中的位置,确实很能说明这一代美国人对待历史的态度。作家林达在讨论这一题目时有一句话深得我心:容许参与双方都对历史作出表述的历史才是真正的历史。(大致意思)

我几乎花了两个小时在那一带流连,心里想象着所有知道的关于他的故事。我认为南北战争的原因不能简单地归谘为奴隶制的废除与否。北方的胜利也不能简单地定性为正义的胜利。这些在历史界也是一个始终仍然OPEN的题目。

在那里我曾想,那时维珍尼亚并不属于蓄奴区,罗伯特尽管已是联邦军队的高级将领,他还是准备好了要在岳父留下的一大片良田农产上有所作为,而他却早早就解放了他家所有的奴隶。(还早于北军统帅格兰特将军解放自己家的奴隶) 他曾说,阿灵顿是他在这个世上最钟爱最依恋不舍的地方。然而是什么力量让他最后走进南方的阵营呢?这恐怕也不是一个简单的问题。

当年许多维珍尼亚人在南北冲突中充当和平斡旋者,希望南北和解,罗伯特李也是其中一人。终于,维珍尼亚加入南方阵营,对罗伯特李来说,如果他留在联邦军,他就将要在自己父老乡亲的头上挥刀,这无疑是极端痛苦的事情。他在阿灵顿老宅中的苦苦求索以作抉择的艰难可想而知。最后他选择了站在父老乡亲一边,跟自己参与其中已久的联邦军作战。他骑马下山,离开如画的老居所,离开家人,走向南方。他所面对的南军,还只是在征召之中,一切几乎从零开始。为了他不能割舍的乡情亲情,抛弃他已在其中服役达三十年的联邦军中的高级待遇,走向从零开始的弱势队伍,这一刻的罗伯特李无疑是南方人心目中的英雄。我为此深深的敬佩他。我愿意认为这就是绅士精神,视权贵为鸿毛轻的绅士精神。

回说阿灵顿的地产,联邦军占领了阿灵顿老宅后,还能妥善地存放很多主人的物品,使得后人还能看到历史见证。占领者当时立下一条战时特别法,要求被占领的原主人要依法交地产税,不交的后果就是联邦将依法没收其财产。阿灵顿老宅的主人对前往交税心存恐惧,毕竟他们是“叛军将领家属”啊。阿灵顿地产因此被联邦政府拍卖。这里该注意的是拍卖而不是没收占领!当然,在战乱时,来竟标的就只有联邦政府一家。阿灵顿庄园的新主人,用它作了联邦军的驻扎地,当时那里死伤的军人很多,渐渐的其中一些地方就成了阵亡士兵的埋葬地。

设想阿灵顿庄园的老主人,当年的李夫人战后再回到庄园时,看到昔日的美丽家园变成阵亡士兵墓地,会是什么心情。还好,美国战后很快就回到契约状态。1882年,庄园产权的合法继承人,李将军的大儿子(或是大媳妇),将联邦告上了法庭,告联邦政府未经合法程序侵吞李家财产。联邦政府在这官司中败诉,被法院命令交出庄园。这时,阿灵顿早已在事实上是联邦政府的军人墓地了,那里遍布着好几百个坟墓。因此联邦提出花钱买下阿灵顿的地产,并提出付十五万给主人。当时十五万是一笔相当大的数字了。李家无异议地接受了交易,从此阿灵顿正式成为美国政府所有。今天的阿灵顿属于国家公园局管理。

在我看来,联邦政府可以有一大把理由把阿灵顿庄园占为己有:敌人的私产,应该充公;政府军人墓地已成事实; 时代都变了,易主也是自然的事。。。。在我们的祖国,这种事情历来司空见惯,非常合理。在我们眼里,联邦政府和敌人将领李将军的后人的官司才是大怪事。可是,幸亏美国就是这么个重视契约的国度,人们知道,契约易毁难建,契约一旦被违而不被追究,契约就亡了。权力的执掌者,战争的战胜者,如果他们位于契约之上,随意摆布契约,社会将没有公正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