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强:别样的风景 —读骆玉明《近二十年文化热点人物述评》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8 18:06:04
刘强:别样的风景   —读骆玉明《近二十年文化热点人物述评》 

                      

        如今,提起几年前的事,一个时髦的说法是:“上个世纪末”。这平平淡淡的几个字极易使人产生一种错觉——我们的人生仿佛一下子被拉长了,素来隔膜的历史烟云正太阳一般悬挂在我们日常的头顶。我们被“新千年”、“跨世纪”之类的媒体语汇突然“洗脑”,在王朝更迭、年号变换造成的心理阵痛缺席了近一个世纪后,另一种人类发明的数字巫术正蛊惑着我们的心智。就像央视春节联欢会的“撞钟”仪式引起的欢呼一样,“世纪之交”的人为盛典也流感一样潜入地球村的每一扇窗户,于是,黄口小儿的几声咳嗽听上去也陡增了许多“历史感”。

        如果我们的记忆力足够好的话,两三年前发生的事应该依稀记得。那时,文化界仿佛一下子“老”了许多,到处都在“盘点”,且算的都是“世纪账”,“百年账”。很多人被时间的灰尘呛得咳嗽,流泪,有的干脆患上心肌炎。在学术圈,“综述”类文章最为抢手,怀旧的气息弥漫;而文坛,不知怎么竟成了刀光剑影的战场,“盘点”升级为“清算”:这里在上演名为“断裂”的行为艺术,那里在宣读致20世纪文学的“悼词”;北京有人在“剥”大师的“皮”,陕西有人在搞“十作家批判”;鲁迅也好,金庸也罢,见一个“灭”一个;余秋雨必须“忏悔”,周星驰理当“优待”……这种“狂欢节”般的言说盛况正应了一千多年前,钟嵘在《诗品序》里所作的描述,真是“淄渑并泛,朱紫相夺,喧议竞起,准的无依”。

        诚然,这些显然经过精心策划的“世纪末言说”大抵都有较强的观赏性,然而观看了太多的“文化杂耍”之后,受众的味蕾开始麻痹,面对文坛小子们的“生猛表演”,我们总算学会了报以几声哈欠。我的渐渐趋于鲜明的态度是:如果那些炙手可热的出版物老是贩卖奇谈怪论和别字病句——就像不学好的盗版书——不去凑那个热闹也罢。这么说,是否偌大一个图书市场真就找不出几本“养眼”一点儿的书呢?那倒也不是。手边这本骆玉明先生的新著《近二十年文化热点人物述评》(复旦大学出版社2000年10月版)就让人觉得眼前一亮。

        读这本书的过程很愉快,作者的睿智每每让人如沐春风。他在《引言》里的一句话给我印象很深:“人们关注名人终究是为了关注自己,是为了从中得到对所处生存环境的认识和在世间生活的资财”。我承认我对这话的理解透着俗气,因为它让我想起一首流行歌曲的歌词——“爱你就等于爱自己”。不过,对照一下作者选取的对象——李泽厚,沈从文,巴金,周作人,张爱玲,陈寅恪,金庸,钱钟书,顾准——我还真就不觉得唐突。试问这些人物当中,哪个不是为不同趣味的人曾经爱着、正在爱着或还将爱着的呢?

        正如书的封面赫然标明的,《述评》属于“编著”之书。书里的一部分内容,是海内外已发表的有关文章的精心选编,另一部分是作者所写对上述名人的述评文字,以及对所选文章的“说明”;后者在表述个人见解的同时,兼有提要意味和连缀作用。作者说,“这一种结构似乎有些怪特,但考虑到既要保存那些具有代表性的颇为珍贵的资料的原貌,又要使全书具有系统性和整体感,遂处理成为现在的样子。”(骆玉明:《说起那些名字》,《中华读书报》2001年2 月28日)该书的体例一如上述,而其目的也如作者所说,乃在于“多少引发一些思想”,给爱读书的人“提供一种有意义的阅读”。作者恐怕没有想到,这一部“结构似乎有些怪特”的书所引起的阅读反应也颇不一般——编选的文章固然增加了书的厚重,但是,“骆玉明怎么说的”更成了读者视线的焦点。因为是“编著”,选出的文章原本散见于各类读物,其各自的独立性已经确立,故而这书的“活页”效果就很特出,骆氏的9篇“述评”和为数不少的“编选说明”(计52篇)不仅完成了“使全书具有系统性和整体感”的任务,而且,其自身亦成为一个独立自足的文本系统。据我所知,将作者的述评文字率先拈出一睹为快的人不在少数。

        我是情愿把《述评》当作一种新的人文研究著作来看的,它的信息量和启发性、文化趣味和学术含量实在也并不逊色于一部同样厚度的学术专著;但厌烦学院作派的读者正不妨在其中读到难得一见的美文。你会觉得作者很下力气地在发掘着什么,他的目光在流年岁影中穿梭游移,在白纸黑字中绕来绕去,不紧不慢的叙说,棉里藏针的点逗,黍离之哀,人琴之悲,就那样一笔一笔地皴开去,一波一波地漾开来,遂让人唏嘘咏叹,不能自已。而持论的允中、结构的灵动,笔触墨色间的张力、转关接穴处的圆融,更体现了文章学的圆熟老到而自备一格,可观亦复可喜。流连在作者那时而冷峻睿智,时而幽默婉转,将哲学思考、历史洞见、现实关怀和人性了悟“勾兑”得恰到好处的文字里,读者常会感觉“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在《陈寅恪的意义》里,如下的表述不能不让人动容:

        现代中国文化的发展方向问题,原比古代复杂。尤其是,所谓“西方文化”,究竟只是多重地域文化中的一种,还是同时也代表了就人类文化总体而言的较高的发展阶段(波普尔认为是后者),这是值得深思的;近代以来,中国人从西方所汲取的某些核心价值观——个人权利、民主政治、科学精神,是否为中国人所理应拥有和中国的发展所必不可缺的,这也不容回避。无论怎样说“民族文化本位”、“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离开上述基本问题,就很空洞。陈寅恪在这些方面,现仍有守旧的表现。它对君臣纲常之类每多留恋,而对民主政治实无好评。……总之,陈寅恪身上颇有矛盾的东西,若以其守旧的一面来支持“国学”潮,这“国学”的价值令人怀疑。

        作者自然是尊敬陈寅恪的,就象他未尝不深爱自己所从事的“国学”,但话题涉及“中国文化的发展方向问题”时,又能大处着眼,周而不比;胸次浩然处,正可对照出那种“敝帚自珍”心态的局促。“显处视日”时收拾得利落,“牖中窥月”时也细腻精致得毫不含糊。在《张爱玲传奇》里,作者写道:“张爱玲的许多照片,都是以仰视的角度拍成,那聪颖的头颅再微微抬起,目光傲然而冷冷地打量着浮幻的世相;若是低下头,那便是顾影自怜的样子,对自己用着感情。她喜欢要人看她,却找不出解释的方法。” ——小小照片所伸发的感想着实适合那观察对象的私密性情。而说起大侠金庸“火”起来的原因,理由又“刁钻”得让人忍俊不禁:“不少作家对自己那种不知从何而来的‘人类灵魂工程师’的身份看得很像一回事,自个的灵魂尚且弄不明白,却喜欢对读者的灵魂动手动脚。”“内地的读者过去其实不大受作者和出版家的尊重,就像在商场里不受营业员的尊重。所以金庸作品的风行,可以说是理所当然的。”读了这样知冷知热的体己话,读者自然容易拾掇起那被遗忘太久的尊严感。此外,作者的好处又在于念得一口“藏”字诀,月旦臧否,不落言筌;对李泽厚的“寂寞”,对巴金老人的晚境,对杨绛回护钱钟书的做法,对顾准“苦难”之所由出的追问,一律“形于所当行,止于所不可不止”,言外之意则一任读者自己琢磨。

        关于《述评》,有人以漏选王朔和余秋雨为遗憾,而我,则想起另一位显然更值得一提的人物,他的猝死几乎成为20世纪末中国文坛的标志性事件;如果说,钱钟书的驾鹤西去,宣告了一个学术时代的“终结”,那么,这个人的英年早逝,则宣告了一个尚待命名的时代的开始。这个人,就是王小波。王小波去世八年多了,余温犹热,其“门下走狗”众多,大多文坛“骂客”都乐于在唾沫横飞时向这个人暗送秋波。我想这不是敬畏死者的老传统在作怪,而是王所崇尚“思维的乐趣”,的确给很多人带来了快乐——当然不仅是快乐。